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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壞事接踵而來
永徽十二年夏末,京城太師府。
一場悶雨洗得長空澄澈,庭院明淨,風拂過遊廊,高懸的絹紗宮燈隨之搖曳,各呈豔姿,僕婦們抱著簇新的綢緞,正逐個裝點屋舍廊柱。
府裡的長孫女楚嬙後日出閣,聖旨賜婚嫁給汾陽王謝珽,禮部幫著操辦的婚事,半點都馬虎不得。
這會兒滿府張燈結綵,忙得熱火朝天,唯獨怡壽堂的氣氛有些冷凝。
姿容如玉的新科進士喬懷遠長身而立,正在廳上拱手稟話。「……並非晚生有意失信,實在是家母有命,不敢不從。二姑娘瑰姿麗質,溫柔敏慧,晚生未能如約聘娶,實在是晚生福薄,不敢耽誤了二姑娘,還望老夫人見諒,能夠退還納徵之禮。」
他口中的二姑娘是楚家的次孫女,名叫楚嫣,原本正與他議親,連聘禮都送了,楚老夫人原以為他今日是來賀嫁女之喜,還頗為客氣地請到了廳裡,誰料竟是來退親的。
她瞧著那假惺惺的歉疚模樣,氣不打一處來,「當日是你登門拜師,要跟著我兒讀書做學問,才有後來進士登第的榮耀。阿嫣許給你也是低嫁了的,如今怎能反悔!」
「家母執意如此,晚生也無可奈何。」
「呸!糊弄誰呢?」楚老夫人半個字都不信。
她榮封一品誥命,平素最看重臉面,原本正喜孜孜等著長孫女嫁去王府,給府裡添個榮耀,見喬家在此時上門退婚,難免覺得晦氣,若不是自矜身分,能拿拐杖把人打出去。
喬懷遠低著頭不敢頂撞半句。
滿廳鴉雀無聲,冰輪送出絲絲涼氣。
楚老夫人的臉色比她身上的檀色錦衣還要黑沉,但再怎麼生氣,她也清楚喬家故意挑此時來退親,連退還納徵之禮這種話都能說出來,這婚事鐵定是要黃了。
她心裡氣不過,指著喬懷遠的鼻子又罵道:「求而不娶,忘恩負義,虧你還是個讀書人,當真言而無信!罷了,那點子聘禮原就不值多少,都退給你就是,往後再敢到我家露面,老婆子讓人打斷你的腿!」
喬懷遠被劈頭蓋臉罵了也沒敢反駁,只紅著臉躬身道:「老夫人教訓得是,晚生謹記。」
「罷了!這兒忙得很,你也別杵著了。來人,把聘禮都還回去,讓他挨個點清楚,往後再敢上門,連拜帖都不必收,打出去就是。」楚老夫人說罷,拐杖重重頓地作為逐客之令,而後寒著臉起身往內室去。
二夫人吳氏忙扶住,同她往裡走。
薄紗彩繡的花梨屏風後面,阿嫣抿了抿唇。
正逢暑熱天氣,她身上穿得單薄,桃色紗衣下繫了條薄軟的如意雲煙裙,勾勒得身姿綽約纖柔。
她今年才及笄,容色卻生得十分昳麗,青絲如霧,明眸雪肌,嬌嫩的臉頰白皙柔軟,吹彈可破,此刻紅唇輕抿,卻浮起稍許黯然。
原來他真是來退親的,就像旁人議論的,進士登第春風得意,便捨了行將式微的楚家,另去攀附高門,何等薄情寡義。
阿嫣與喬懷遠的婚事確實是低嫁。
楚家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氣,阿嫣的祖父楚章是一代名儒,精通書畫樂理,曾被尊為先帝的太師,如今祖父仙逝已近十年,兩個兒子官居五品,雖說門庭大不如前,到底還有點底子,還有楚老夫人的一品誥命撐著。
這回皇帝給楚嬙和謝珽賜婚,也是瞧著楚章這位先帝太師的面子。
喬懷遠的出身卻比楚家遜色得多,他是京畿人氏,祖上並無拿得出手的功名,幼時由身為秀才的父親啟蒙,後來寒窗苦讀,漸負才學,後尋到楚家的門路,成了阿嫣父親楚元恭的門生。
今春新科,喬懷遠進士登第。
彼時阿嫣及笄,因貌美多姿,溫柔安靜,求親的人幾乎踏破門檻,楚老夫人瞧著長孫女賜婚給了王府,心氣兒養得高了,便想給阿嫣也挑個京城裡有權有勢的門戶高嫁過去,不但能給門楣多增光彩,還可憑姻親換得提攜,給幾位兄弟的前程鋪路。
楚元恭卻不這樣想,高門貴戶娶妻向來講究門當戶對,楚家雖曾榮耀過,畢竟是先帝封的,且父親過世已久,母親也沒多少手腕,家中早就走到了下坡路。
想娶宗婦的門戶多半瞧不上式微的楚家,來提親的那幾個子弟也多是憑祖宗蔭封混日子,或紈褲或貪色,並非良配。
且高門內宅素來盤根錯節,子侄眾多,女兒自幼嬌養不諳世事,高嫁後要應付婆母妯娌,難免看人臉色如履薄冰,過得未必自在。
相較之下,喬懷遠算是良婿,他生得風姿雋秀,滿腹才華,更不貪戀女色,風流多情,只消踏實做事,往後定會有大好前程。
阿嫣若嫁給他,哪怕不像嫁入公侯府邸般尊榮,等夫君升遷自可遂心如意,喬家二老他都見過,為人還算和善,她嫁進去後定不會受委屈,於是掂量過後便定了這親事。
如今納采問名之儀皆成,只等擇定婚期,誰知這當口喬懷遠竟會來退婚。
阿嫣瞧著屏風後轉身離去的男子,神情逐漸變得默然,丫鬟玉露怕她難過,輕輕牽住她的手。
內室裡,隱約傳來楚老夫人的聲音——
「阿嫣這孩子也是……瞧她大姊嬙兒,打小就嘴甜機靈,會盤算又懂事才有了如今等著做王妃的福氣。偏她素日裡不知謀算也不會討人喜歡,連個毫無根底的儒生都敢來退親。」
「母親息怒,兒媳回去會好生教她的。」吳氏對身負誥命的婆母向來恭敬,就連她無端指責親生女兒也沒反駁半句,只勸道:「其實甩開喬家,也未必是壞事。」
這話楚老夫人愛聽,不由點點頭。「倒也說得不錯。前頭來提親的還有公府、侯府,那些孩子雖沒功名,卻有祖宗蔭封,也不委屈她。該好生挑個朝中得力的人家,往後她的兄弟們出仕做官,朝裡也有人照應。」
吳氏恭順應是,打起裡頭簾子。
簾帳落下,婆媳倆聲音漸低,阿嫣靠在冰涼的牆面上,眼眶微微泛紅。
玉露心疼極了,忙低聲勸道:「姑娘別傷心了,為那種捧高踩低的人,不值得。裝得一副君子模樣,卻原來是算計著想靠姻親換前途,還矇騙了老爺。這樣的人就算才學再好又能有什麼出息?等老爺回來,定會另挑好的給姑娘。」
「無妨,遇人不淑罷了。」阿嫣低聲說著,頗失望地拂開探進窗戶裡的竹枝,先回西跨院的住處。
遊廊上宮燈搖曳,紅綢滿目,待嫁的喜慶和被退親的慘澹對比太鮮明。
玉露瞧在眼裡,實在心疼自家姑娘,忍不住低聲罵道:「這喬公子真是!當初說得情真意切,如今說翻臉就翻臉,什麼母命難為,分明是託辭,也不知他為何要反悔。」
「他有新的高枝兒了。」阿嫣望著天上流雲,唇邊浮起點點諷笑,「徐姊姊說,喬懷遠這回選官之後,不知怎的攀上了相爺吉甫,他膝下只有一女,向來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想要招個堪用的贅婿。我瞧著他鬧這麼一場,是想跟咱們家劃清干係,免得新主子不樂意。」
玉露聞言詫然,她雖是內宅丫鬟,卻也知道吉甫的名字。
此人素有狡詐狠毒的名聲,獨攬大權,欺上瞞下,朝中多有人厭恨憎惡,只是礙著他極得皇帝信重,且手眼通天黨羽眾多,彈劾無門,不得不忍耐罷了。
喬懷遠要入贅他家,倒真是個高枝兒。
玉露氣不過,咬牙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姑娘這樣出挑,難道還怕尋不到好婆家?他這樣隨意反悔,攀龍附鳳,原也不是能託付的。」
「是啊,沒想到他竟是這般品行。」阿嫣低歎,想起喬懷遠從前謙謙君子的模樣,只覺諷刺。
她從不指望夫君能封妻蔭子,但她也知道進士登第的男人若能踏實為官、謹慎做事,往後即便拿不到高官厚祿,定也會有些前程。
喬懷遠明明能一步一腳印的踏實做官,卻偏要走攀附高門的捷徑,足見滿口仁義之下藏著顆急功近利的心,這樣的人如何能嫁?
蟬聲噪鳴裡,喬家當日送來的聘禮盡數被抬出去,放在府外沿牆的樹蔭,由喬懷遠帶來的人裝了車,匆匆離去。
很快,喬家退親的消息傳遍了府邸。
楚元恭最近奉命辦差,四處巡查,並不在京城,楚老夫人和吳氏既點了頭,且將聘禮盡數扔出去,這事兒已是板上釘釘。
滿府僕從雖不敢明說,暗裡也忍不住比較,覺得長房的大姑娘得聖旨賜婚,眼瞧著要嫁入王府享受榮華富貴,二房的二姑娘卻被退了親,著實是可憐得很,只可惜了那樣冰肌玉骨的容貌,一樣托生在太師府,卻沒大姑娘那樣的好福氣。
沒人敢亂嚼舌根,但交頭接耳間,誰都猜得到他們在想什麼。
盧嬤嬤去廚房取晚飯回來,一路瞧著各色目光,進屋後見阿嫣靠在臨窗的美人榻上發呆,不由心疼道:「姑娘先用飯吧,天底下那麼些好男兒,咱們姑娘這般出挑,還愁尋不到出路嗎?」
「誰發愁了。」阿嫣回過神,起身笑嗔。
盧嬤嬤到底擔憂,意似不信。
阿嫣就著玉泉端來的銅盆挽袖洗手,最初的失望與難過褪去,神情已然平靜。「祖父在的時候常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喬家既是那等品行,早些撇清了也好,不然若是等婚事成了,他再碰上相府的高枝,又不甘心因我耽誤前程,那個時候再離心離德,鬧起來才是難看,如今這般其實是避過了火坑。」
盧嬤嬤聞言覺得也是如此,總算露出了笑,「姑娘想得開就好。」
「我只是擔心母親和祖母……」阿嫣眉眼微沉。
那兩位打的什麼算盤,眾人都心知肚明,無非是想拿孫女的婚事換兒郎們的前程。
盧嬤嬤忍不住又歎氣,「夫人也是,明明是親生女兒,卻偏不放在心上。老爺少爺們的前程要看各自的本事,哪有拿姑娘的終身來換的。」
她念叨了兩句,卻也不敢說太犯上的話,只遞去軟巾,讓玉露先去盛湯擺箸。
阿嫣擦了手,先去外頭用飯。
她早就習慣了,祖母素來偏心,只喜歡嘴甜會逢迎人的大姊,對她一貫挑剔。母親重男輕女,將兒子的前程看得比命還重,見楚嬙嫁了王府,怕也盼著她能被公侯府邸看中,好給兄弟的前程鋪路。
這府裡真正疼她的人,一隻手數得過來,這麼多年她早已經看清了。
兩道院牆之隔的東跨院裡,晚風拂柳,湖石猶熱,待嫁的楚嬙坐在池邊餵著鯉魚,臉上卻毫無笑意。
剛聽到賜婚旨意時,她確實歡欣至極,畢竟誰不想做王妃。
滿京城那麼多高門貴女,能嫁進王府的鳳毛麟角,甚至有人為側妃的位置明爭暗搶,她只消嫁過去便是王妃,簡直作夢都能笑醒。
但當有關汾陽王的消息陸續傳到耳邊後,楚嬙卻越來越不安,只因謝珽的名聲著實嚇人。
謝家祖上是武將出身,靠著赫赫戰功成為當朝僅有的異姓王,且王位還能父子相繼,也算位極人臣。不論當初朝廷的封賞是因君恩寵信還是迫於無奈,這些年謝家坐擁十餘萬兵馬,手握重權節度一方,府裡的根基穩如磐石。
六年前,謝袞戰死沙場,年僅十五的謝珽襲位,率兵殺伐,縱橫捭闔,先是將犯境的敵軍盡數擊殺,親手斬了敵將頭顱,後又與寡母聯手拔除軍中有異心的幾位將領,迅速穩住了局勢。
這幾年,謝珽鐵騎縱橫,北梁國主數次派兵窺境,皆被他嚴防死守,半個活口都沒放回去,據說那幾處戰場血流成河,枯骨堆山,至今仍有惡鬼夜哭,晴日裡都陰風陣陣,沒人敢靠近。
唯有謝珽,每年亡父祭日都要親赴舊戰場,屍山血海裡仍舊神情自若,鐵石心腸下沒半分柔情。
楚嬙自幼嬌養閨中,被賜婚之前滿心想嫁個風姿俊逸、詩才秀懷的讀書人,聽著這些聳人聽聞的事,焉能不害怕?
除此之外,還有旁的事情入耳,據說兵部尚書郭威的女兒遠嫁雲南,受盡婆家欺負,因郭威身在京城鞭長莫及,最終孤立無援絕望而死。
就在近日,信王妃鬱鬱而終的消息在京城甚囂塵上,那位也是重臣之女,父親在淮南為政一方,又有爵位在身,卻也沒能保住女兒性命。
楚嬙特地派丫鬟如煙打探,據說信王妃是因婚後不得寵又遭妾室算計,這才香消玉殞。
楚嬙聽著,只覺心膽俱寒,那兩位皆有得力娘家,尚且落得如此下場,她若孤身離家,嫁給心狠手辣又絲毫不知憐香惜玉的謝珽,前景堪憂。
更何況汾陽王府權勢煊赫,既是皇家賜婚,為何放著滿京城的貴女不用,偏挑中了她這個已故太師的孫女?
這般蹊蹺的賜婚,背後怕是真如旁人說的那樣藏了許多隱情,而她連同整個楚家,卻對此絲毫不知。
魚食被捏得細碎,楚嬙臉色泛白,她抬起了頭,低聲道:「如煙,我不敢嫁了。」
如煙被楚嬙這話嚇了一跳,她忙看向周遭,見僕婦們還在屋裡收拾陪嫁的箱子,沒人留意這邊,才壓低聲音道:「姑娘胡說什麼呢!那可是皇上賜婚,聖旨都來了,又讓禮部幫著操辦,多少人作夢都想要的親事,姑娘嫁過去就是王妃,身分尊貴不說,一輩子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聽起來是頗誘人,可再多的榮華富貴,若無福消受又算得了什麼?若這婚事當真讓人夢寐以求,定會有人設法爭搶,哪會落到她頭上?
所謂的潑天富貴終是虛的,她可不想孤身遠嫁給兇殘武夫,一個人在外面踩著刀刃提心吊膽,甚至搭上性命。
萬般榮華,終不及性命要緊。
楚嬙捏緊魚食,腦海裡全是客死他鄉的郭家姑娘,鬱鬱而終的信王妃,甚至史書上和親遠嫁、老死異鄉的可憐女子,還有謝珽鐵石心腸、殺人如麻的名聲。
她深深吸了口氣,沒再多說半個字,只靜靜盯著池中游魚,將魚食徐徐灑下,而後如常用飯、盥洗、沐浴、就寢。
直到翌日清晨,一道消息將喜氣洋洋的怡壽堂炸開鍋——
楚嬙失蹤了。
自打楚章過世後,楚老夫人就頗為孤單,兩房兒媳怕她獨自住著寂寞,便將楚嬙、阿嫣姊妹送到怡壽堂養著,一來能讓老人家有個伴,二來也能騰出空暇操心兒子讀書、成婚、育子的事情。
姊妹倆各自住在東西跨院,每日在楚老夫人跟前讀書習字、推牌玩耍已有十來年了,只不過近日老夫人操心楚嬙的婚事,要準備招待內外賀客,怡壽堂裡忙得四腳朝天,才各自用飯沒去叨擾。
日頭才剛露臉,阿嫣撐著惺忪的睡眼起身梳洗,聽見外頭的動靜迥異往常,不免詫異,讓玉露悄悄去探消息。
沒過多久,玉露就白著臉回來了。
「怪道早起碰見如煙,她的臉色不對勁,果真是對面院子出事了!」她壓低聲音掩上屋門,連裡頭的簾帳都拉起來,「老夫人那兒兵荒馬亂,像是在找人,東跨院的門也關得嚴實不准窺探,我偷偷問了那邊的孫嬤嬤,說大姑娘早起不見蹤影,正四處找呢!」
「怎麼會這樣?」盧嬤嬤知道此事輕重,聞言臉色都變了。
玉露低聲道:「我也想不通,賜婚的時候大姑娘不是很高興,還在咱們姑娘跟前誇耀嗎?聽說老夫人吩咐瞞著消息,可這種事怎麼瞞得住,若果真是逃了,咱們家可就……」
「是啊!大姑娘怎如此任性!」
兩人怕禍及全家,連累了阿嫣,都憂愁地看向自家姑娘。
阿嫣輕輕咬唇,也沒心思挑胭脂首飾了,只蹙眉道:「她向來如此,為著一己私利不顧別人死活,咱們府裡又沒鬧賊,她突然失蹤,定是心裡有忌憚自己跑的。祖母畢竟是一品誥命,不至於真讓全家落個抗旨的罪名,我只是怕……」
「姑娘擔心什麼?」玉露臉色微緊。
盧嬤嬤瞥著阿嫣神色,低聲道:「姑娘是怕這婚事有貓膩,如今大姑娘一走了之,老夫人為著全家性命,會讓姑娘冒名頂替?」
這事聽著荒唐,真到生死攸關迫不得已的時候未必不可能。
阿嫣暗恨楚嬙的自私任性,卻也拿她沒轍,只沉吟道:「算了,再等等消息。」
萬一能把大姊抓回來呢?
「找不回來了!這死丫頭跑得無影無蹤,怕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回來了!」
長房住的春曉院裡,大老爺楚元敬氣得臉色鐵青,一把掃落案上杯盤,摔得滿地狼藉,怒聲道:「早知她這麼混帳,當初就該把她打死,省得連累全家!」
「這是什麼話,嬙兒可是你女兒!」大夫人薛氏哭得眼睛紅腫,猶不忘維護孩子。
楚元敬怒道:「我沒有她這樣的女兒!明日就要出閣,謝家迎親的人下午就到,她卻在這時候跑得無影無蹤,是存了心要害死全家!」
「老爺,審問出來了。」名喚陳榮的長隨匆匆跑進來,身後跟了兩個小廝,拖著被打得鮮血淋漓的如煙,他沒敢多瞧,只拱手道:「如煙交代說,大姑娘是子時走的,穿了丫鬟如柳的衣裳,出府後就把如煙趕回來了,除了銀兩盤纏和一套騎馬的男裝什麼都沒帶。」
薛氏聞言立時撲向如煙,「怎麼回事?」
「奴婢……奴婢也是沒辦法。」如煙自幼伺候楚嬙,粗活兒都沒做過,這會兒遭了痛打,氣息奄奄,「姑娘說,若奴婢不肯幫她,眼睜睜看她跳進火坑,等到了謝家就要活生生打死奴婢,連屍骨都不讓送回京裡……」
「她究竟為何要逃婚!」
如煙顫抖著身體,不敢有一絲隱瞞,「說是不想冒險,不願去魏州送死……多的她也沒跟奴婢解釋,只說咱們老夫人有手段,又素來疼愛她,定有辦法擺平這件事,讓奴婢謊稱夜半請郎中,帶她從角門出去。」
「這哪是送死?求之不得的婚事呀!」薛氏打死都沒想到女兒會有這種念頭,只慌張看向丈夫,「這兩天事多雜亂,也沒個防備,她既是從角門出去的,咱們滿京城找總能有線索吧?」
「妳當她是蠢貨?」楚元敬沒好氣地道,瞧桌上還有個玉盞,索性也砸了,「西南邊的城門寅時就開,讓那些生意人能早些去謀生計,那死丫頭向來有成算,必定是從那裡混出去,買匹馬跑遠了躲起來。長安城外那麼多荒山野嶺,妳挨個找人問去?」
「那可怎麼辦?」薛氏沒了主意。
楚元敬甩袖,狠狠瞪向如煙,「先派人看著,若那死丫頭不回來就打死了事!走吧,去找母親商量。」
說罷,夫妻倆抬腳直奔怡壽堂。
第二章 汴州遇襲擊
怡壽堂裡,楚老夫人神情陰沉。
聽楚元敬稟明經過,她氣得差點背過氣去,砸著案桌連聲道:「孽障!孽障!好好的婚事怎麼就成了火坑?那謝家又不是吃人的惡鬼,還能把她生吞活剝不成?如煙也不知道她躲到哪裡去了?」
「兒子用盡手段,她確實不知道。」
「孽障!都是我素日寵壞了她,不知好歹,無法無天!你們做父母的也是,待嫁的姑娘也不好生看著,放任她肆意妄為!」
「母親教訓得是。」楚元敬低頭連連告罪,又偷偷瞥向母親試探道:「只是事已至此,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兒子定會差人四處去尋,可若是那死丫頭藏得深,找不回來,咱們總得過這一關,母親您看……」
「抗旨不遵,那是死罪!」
「是,是,所以得尋個彌補的法子。謝家迎親的人下午就到,咱們總不能讓他們空手而回吧?謝家可是雄踞一方的異姓王,皇上都忌憚幾分,咱們就算賠上闔府的性命,怕也擔不起這罪名。」
「這還用你說!」楚老夫人滿腔怒氣沒地方撒,逮著他就嗆了回去,聲音氣得近乎嘶啞。
僕婦趕緊上前幫她順氣,好半天她才緩過來,沉聲道:「先派人四處找,萬不可讓外人知道,能找回來自然好,若找不回來……喜鵲,去把二姑娘、二夫人和在家的幾位少爺、少夫人都叫來,你們也別走,這事兒得大家商量。」
楚元敬應下,暗自鬆了口氣。
薛氏頗不情願,猜出楚老夫人的打算後,焦急翹首瞧著屋外——畢竟是嫁進王府的美事,她這些天作夢都能笑醒,哪願意因著楚嬙的任性就拱手讓人?
少頃,阿嫣聞召而來,雲鬢珠釵,腰若約素,繡著萱草薄衫下繫了條玉色襦裙,勾勒得身姿纖嫋淡雅,行動間搖曳生姿,她乖順行禮,瞧不出什麼情緒。
沒一會兒,吳氏也匆匆趕到。
闔府要緊的人裡,除了楚元恭在外辦差,幾乎聚了個齊全。
楚老夫人清了清喉嚨,強壓怒氣說了楚嬙臨陣脫逃的事,又說茲事體大,汾陽王府若空手而回,那無異於奇恥大辱,屆時不管是謝家尋仇還是皇帝降罪,楚家都絕無生路,萬般無奈下只有先讓阿嫣替姊上花轎,赴魏州完婚,過了這個難關再說。
眾人來之前多少聽見了風聲,再聽這話神情各異。
阿嫣抿唇抬眸,覷向上首,雖說心中早有猜測,但這種話真的落入耳中,還是讓人覺得萬分心寒。
以楚嬙的自私性子,既下決心做出這般選擇,斷不會輕易讓人找回來,況且這個爛攤子楚嬙分明沒打算收拾。
如今擺在她跟前的唯有兩條路,拒絕替楚嬙出嫁,或是答應上花轎。
若是拒了,謝家迎親撲空,闔府獲罪時她和父親都會被牽連,這事沒得逃。
阿嫣不想死在任性的楚嬙手裡,不論為自身還是為家人,都只能選替嫁,但如何出閣卻差別甚大。
她環視眾人,瞧見楚元敬怒氣未消,薛氏因煮熟的鴨子忽然飛走而心存不甘,長房的幾位嫂嫂各懷心思,母親吳氏驚愕之中暗藏欣喜,楚老夫人則神情陰沉,坐在短榻上威風八面,唯有自家嫂嫂目露惋惜,似不忍她受此無妄之災。
阿嫣眸中黯然,屈膝為禮。「皇家賜婚選的是大姊,孫女從未想過遠嫁。但事到如今,為著闔府性命,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孫女也只能挑起這擔子,迎難而上。」
她覷見老夫人似鬆了口氣,遂將話鋒一轉,道:「但事情先說清楚,這替嫁不是冒名頂替,而是要過明路。祖母須入宮說情,告知皇上和汾陽王府大姊因故沒法出閣,奉旨出嫁的是我而非大姊,婚書上也須改了名字,公諸於眾,否則孫女縱是死了也難從命。」
滿屋安靜,玉鼎上淡煙嫋嫋,楚老夫人鬢間青筋跳了跳,目露不悅。
她其實打算瞞下這件事,畢竟婚禮迫在眉睫,女方擅自逃婚,鬧到御前定會被皇帝痛斥重懲,倒不如壓著消息,先偷梁換柱應付明日的場合。
總歸迎親的人不知內情,楚嬙一個姑娘家,躲久了總得回府,屆時兩家已是姻親,這邊將楚嬙送去,還能跟汾陽王府私下商量轉圜,怎麼著都比御前見罪得好。
誰知道阿嫣竟會提出要過明路?
「闔府性命如今都攥在妳手裡,這種時候妳怎麼如此刁難?」楚老夫人重重歎氣,神情失望,「阿嫣,若府裡落得抗旨不遵的罪名,咱們都逃不過一死,何況嫁過去後榮華富貴,妳向來乖巧,何必在此時胡鬧?」
阿嫣心中冷嗤,乖巧就得任人拿捏,給人收拾爛攤子嗎?
小事情上退讓半步吃點虧沒什麼,大事卻半分馬虎不得,尤其事關自幼被偏心的楚嬙。
她站在那裡,勢單力孤,卻柔韌堅定。「是大姊不管全家死活闖出這般禍事,祖母何必往我頭上扣盆子?其實祖母比我更明白,皇上若真心想為謝家賜婚,京城裡貴女無數,怎會挑咱們家?可見出閣的是誰並不要緊,這婚事背後必定另有打算,甚至會有兇險,大姊臨陣脫逃不就是為此嗎?
「她是什麼打算,祖母想必猜得出來,無非是怕前路叵測,不敢冒險,想著家裡定會逼我替嫁,屆時我若處境艱難,她就縮脖子另尋出路,若處境還行,她怕是要給我栽個覬覦高位,私自冒名替嫁的罪過,再坐享其成。
「可謝家會任人欺瞞嗎?我就算冒名頂替也是蓋得住火藏不住煙,等到他日東窗事發,那就是欺君之罪,橫豎都沒個好下場,不如死在京城,還不必做孤魂野鬼,連累父母兄弟。」
她徐徐說罷,瞥向母親吳氏,目光之中隱含警示提醒。
吳氏終於從天降喜事的暈乎裡清醒過來,意識到其中兇險,忙道:「這話說得沒錯,若冒名去了,到時候被謝家察覺,欺君之罪誰都扛不住。母親,禍是嬙兒闖的,阿嫣這也算臨危受命,這事總得過了明路,咱們心裡才能安穩。」
母女倆難得同心,楚老夫人噎在當場。
旁邊薛氏原就不甘心將王妃之位拱手讓人,聽了這話低聲道:「一家人同氣連枝,且婚書都定了,何必橫生枝節。阿嫣妳就懂事些,幫著府裡度過這難關,全家人心裡定會感激妳。」
「是啊,想過明路怕也來不及了。」身後大房不知哪位嫂嫂小聲嘀咕。
阿嫣險些被氣笑,「祖母常誇大姊懂事,才有了今日的困局,伯母不如教教我,該如何懂事?大姊丟下爛攤子一走了之,這事原就不是我的過錯,伯母不必如此逼我,以為誰想接這燙手山芋呢。」
這話半點情面不留,聽得薛氏臉上漲紅。
吳氏亦道:「是不是來得及,總要試試才知道。嫂子若不情願,把嬙兒找回來就是,說得好像誰貪圖這婚事似的。」
「好了!」楚老夫人心煩皺眉,她重重拍了拍案桌,怒視薛氏讓她閉嘴,只向阿嫣道:「妳當真執意如此?」
「祖母若不肯,孫女也沒辦法。」阿嫣自知父親不在,跟這偏心的祖母講不通道理,只道:「話我撂在這裡。若祖母肯進宮將事情過了明路,再修書給我帶著,再派大哥去謝家親自說清原委,我就接了爛攤子嫁去魏州。若不然,何必特地跑去客死他鄉,總歸是大家的事,誰又能獨善其身呢。」
說罷,她朝長輩們屈膝為禮,徑直走了。
留下來的眾人面面相覷,楚老夫人臉色黑如鍋底。
但阿嫣最末一句卻也敲了警鐘,兩房子嗣不少,又有孫輩繞膝,就算薛氏捨不得這王妃之位,楚老夫人還想偏袒長孫女,旁人卻哪肯讓親骨肉被楚嬙牽累。
幾個孫媳婦瞧阿嫣說得堅決,畢竟不敢冒險,便圍著楚老夫人你說我勸,請她入宮說情免了這場禍事,也不留隱患。
楚老夫人起初不肯,直到未時將盡仍沒尋到楚嬙的半點消息,只得穿了誥命服飾急急進宮。
傍晚時分,楚老夫人走出宮門,渾身濕透。
天子雷霆震怒,著實令人惶恐。
好在雖遭了斥責,楚家男兒皆遭貶官,她連著跪地許久,一把老骨頭幾乎散架,到底還是以楚嬙突發重病,魔怔瘋癲不知所蹤,不宜嫁入王府累及朝廷為由,說動帝后改了婚書,沒對楚家降罪太重。
回府之後,楚老夫人便立時去阿嫣住的西跨院,讓她好生備嫁,別再出岔子。
姊妹倆身量相仿,鳳冠霞帔無須另造,倒是省了一樁事。
阿嫣原本沒想過離開京城,這事兒砸過來到底有些猝不及防,這會兒被母親、兄嫂和弟弟圍著還有點懵。
陪嫁之物都由僕婦丫鬟們連夜收拾,她對旁的東西並不看重,只叮囑要將祖父留給她的書畫和箜篌帶著,絕不可落下,而後趁夜乘車出府,去徐家辭行。
徐風眠是永徽帝的太傅,雖比阿嫣的祖父年輕十幾歲,卻是興趣相投的莫逆之交。因這交情,阿嫣跟他的孫女徐元娥也是閨中密友。
祖父辭世後,她跟著徐風眠學習書畫音律,感情極篤,徐風眠亦視阿嫣如親孫女,極為疼愛。
至於楚嬙,因靜不下心學這些,甚少同去。
這回阿嫣深夜攪擾,一是為跟徐家道別,二則徐風眠畢竟與永徽帝有師生之誼,可探探賜婚的內情。
兩方相見,已是亥時。
聽聞阿嫣遭了退婚,又要離京遠嫁,徐元娥立時紅了眼眶,攥著她的手不肯鬆開,就連見慣朝堂爾虞我詐的徐風眠都義憤填膺,直斥喬懷遠忘恩負義,捧高踩低,楚老夫人做事昏聵偏心,楚嬙自私自利。
但事已至此,徐風眠沒法插手楚家的事,只能寬慰阿嫣,讓她別太害怕。到了魏州若受委屈,盡可修書回京,他定會設法撐腰,連同賜婚的內情他都沒隱瞞。
「這話原是朝堂祕辛,但妳既要嫁去魏州,總得心裡有數。如今這局勢,皇上沉迷後宮寵信奸佞,肆意鋪張不聽勸,國庫也已空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些節度使擁兵自重尾大不掉,還有人蠢蠢欲動,其中就數謝家最為勢大,快成一方霸主了,皇上特地賜婚,實有試探之意。
「若選實權在握的人家,是在給汾陽王送助力,他挑了門不當戶不對的楚嬙去做正妃,就是想試試謝家的心氣。謝家既應了婚事,想來還是敬著皇權的,妳只要安分行事,總能換得平安。
「但謝珽此人,確實不好相與,他少年時襲了爵,心狠手辣,桀驁不遜。據聞他年過弱冠,身邊卻無半個妾室,足見不是會為女色所動的人,既是心性高傲,被人強塞了並不相配的婚事,恐怕會心有不豫,倒是太妃武氏通情達理,巾幗不讓鬚眉,或許會瞧妳年弱,照拂幾分。」
燈燭微晃,幾人繞桌而坐,徐風眠叮囑得鄭重,阿嫣亦牢牢記在心裡,直到子時夜深,才含淚辭別。
翌日便是迎娶之期。
天未明時,整個楚家就已忙碌了起來,畢竟是皇家賜婚,賀客絕不會少,前廳後院皆裝點齊整,就等賓客登門道賀,熱鬧吃酒。
因楚元恭離京辦差去了,外頭便由楚元敬帶著子侄們招呼,女眷則盛裝麗飾,等著接待女客。
阿嫣住的西跨院裡倒頗為安靜。
嫁妝是早就準備齊全了的,半數由禮部置備,楚家也添了些,單子都已寫畢,原封不動的給了阿嫣。
除此而外,阿嫣昨晚連夜收拾了幾箱子要隨身帶去的要緊物件,今晨只需紅妝花嫁辭別親人,去魏州完婚就行。
倉促之間,楚元恭甚至來不及趕回京城,想來終歸令人傷心。
阿嫣坐在鏡前,沒半點待嫁的喜色。
吳氏雖將這事視為意外之喜,但想著女兒倉促遠嫁,往後一年到頭都見不著面,到底覺得難過,昨晚偷摸哭了半宿,今晨早早帶兒媳過來,跟阿嫣叮囑了好些婚後要留意的事,親手為女兒理妝挽髮,又讓阿嫣多挑幾個得力的人手帶著,到婆家也有個助力。
待日上三竿,謝家再三催請新娘子動身,盧嬤嬤聽了不忍回稟,只傷心歎氣,阿嫣卻知道該動身了。
從前,她也曾許多次幻想出閣的情形,還在佛前默默進香祈願,不求婆家富貴,只要郎君品貌合她的眼緣,能性情相投彼此愛護,給她撐腰予她照拂,便是頂好的姻緣。
然而今日真的披上了這身嫁衣,要嫁的郎君卻是出了名的鐵石心腸,摻雜朝堂博弈後,更不知前路會是何等坎坷。
鳳冠上明珠貴重,金翠耀目,嫁衣金絲彩繡,堆成鸞鳳奇花,穿在少女單薄窈窕的身上越覺身姿修長,嫋嫋婷婷。
阿嫣原就生了極美的容貌,此刻黛眉淡掃,胭脂輕抹,巴掌大的一張臉,細膩白淨得宛若新瓷,不見半點瑕疵,雙眼更似一泓清泉,被眉心的嫣紅梅花襯著,楚楚動人,玉姿花貌惹人憐。
她垂眸,將杯中暖酒一飲而盡。
詩裡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她如今這情形也差不離了,往後孤身在外,總得靠自己。
阿嫣瞧向盧嬤嬤,而後取了玉露捧在盤中的花扇,低聲道:「走吧,還得去辭別母親。」
說完,她便由眾人簇擁著出了閨房,往前廳而去。
吳氏婆媳坐在廳中,姿態端莊,阿嫣盈盈行禮,聽了出閣前的教誨叮囑,由謝家派來的喜娘迎著,徐徐往外走。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孩童稚嫩的聲音——
「姊姊!」
阿嫣循聲瞥過去,看到年僅六歲的弟弟楚辰站在兄嫂旁邊,一雙眼殷殷望著她,藏不住裡頭稚嫩的擔憂。
強忍的淚花在這一瞬奪眶而出,阿嫣衝他輕輕點頭,沒敢再去瞧身後母親泛紅的眼睛,只拿花扇緊緊遮住面孔,走出這座她生活了將近十五年的深宅庭院。
府門外,謝家迎親的隊伍聲勢浩大,滿目華蓋香車,金裝玉裹。
領頭的是汾陽王親事府典軍陳越,生得人高馬大,因是沙場殺伐出身,兼負迎親和沿途衛護的職責,這回便穿了鎧甲前來,瞧著威風凜凜,待阿嫣進了紅緞裝點的婚車,便拱手同楚家告辭,一路鼓樂,徐徐出京。
送嫁的大房長子楚安和陪嫁僕婦丫鬟等人亦陸續登車上馬,踏上遙遠行程。
豔陽高照,薄雲遮日,長街上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因謝家看著皇室的面子擺了不小的排場,馬車緩緩駛過時引得眾人紛紛豔羨誇讚。
車廂裡,阿嫣抬袖拭去淚花。
再怎麼不情願終究是要面對的,她沒法像楚嬙那般狠心任性,為一己之私棄闔府性命於不顧,更不敢拿父親的前程和祖父的清譽冒險,只能一步步走下去,踏上與預想中截然不同的前路。
只可惜臨別之時,她最珍視的兩位親人並不在身邊。
阿嫣側身,悄悄掀開後廂一角側簾。
窗外城闕巍峨,隊伍嚴整,謝家派來的侍衛護在婚車兩側,她的陪嫁之人多在儀仗之後,車隊逶迤,一眼望不到頭,倒是長亭中幾道身影闖入視線——
是徐元娥和年事已高的徐風眠夫婦,由僕從陪著站在那裡,想必是倉促離別心中擔憂,才出城來這兒送她。
阿嫣眼眶溫熱,握緊了扇柄。
長安城裡有她記掛的人,也承載了她對祖父的種種回憶,終有一日,她得設法回歸故土。
從長安到魏州,路途有千里之遙。
汾陽王府坐擁重兵雄踞一方,謝珽的善戰之名也遠揚四海,迎親隊伍朝行夜宿,途經之處山匪盜賊自發避讓,還算安穩。
這日晚間,進了汴州地界,此處遠離京畿勢力,也還沒到謝家的轄地,主掌軍政的是宣武節度使梁勳。
如今皇家式微,節度使統攬地方大權,漸有割據之勢,且各有山頭彼此不服,在地緣接壤之處免不了有些爭地奪權的摩擦。
梁勳跟謝家的關係自然也不算好,在這種地方,陳越分外當心。
入暮時分,一行人在客棧下榻歇息,阿嫣自然被安排在最上等的屋舍,由盧嬤嬤和玉露貼身陪伴。左右兩間屋子都是謝家陪嫁的僕婦隨從,再往兩翼則是迎親隊伍的人,由侍衛們守著樓梯口,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陳越親自率隊負責夜間巡邏,侍衛們也比先前警惕了許多。
阿嫣自幼養在書香世家,錦衣玉食慣了,何曾見過這等架勢,猜外頭已不似京城安穩太平,行事便格外謹慎,夜裡沐浴卸妝之後也沒敢穿得太單薄,在寢衣之內穿著貼身肚兜以防有變,連衣裳都在枕畔備著,免得出了岔子手忙腳亂。
昏昏沉沉睡去後,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忽然有嘈雜聲依稀入耳,阿嫣迷迷糊糊才想翻身,就被盧嬤嬤用力推醒。
「姑娘,快醒醒!出事了!」
盧嬤嬤滿臉焦急,恨不得把阿嫣從被窩裡拽出來,見她惺忪睜眼,忙單手將她拽起,又扯了衣裳往她身上套,口中道:「外頭來了賊人,像是打起來了,姑娘快穿好衣裳躲起來,別被傷著了。」
阿嫣嚇得打了個激靈,趕緊起身穿衣。
緊掩的門扇旁,玉露藉著窗縫看清楚外面的情形,跑向床榻時聲音都有些發抖。
「外頭來了好些兵魯子,都騎了馬拿著刀劍,像是要殺人的架勢,火把都點起來了。那個陳將軍帶著人守在客棧門口,兩邊打得滿地都是血,外面如此兇險,姑娘,咱們得快些躲起來……」她倉皇四顧,打算尋個箱櫃藏身。
反鎖的門扇便在此時被人撬開,吱呀一聲,門扇倏然開合,一道瘦高的身影闖入,悄無聲息。
玉露眼角餘光瞥見,險些驚呼出聲。
阿嫣卻藉著透窗而入的月光認清少年的臉,忙道:「別嚷,自己人!」
她趕緊背過身去將外衫繫好,隨手攏住滿頭披散的青絲,趿著軟鞋往前走兩步,向那少年低聲道:「你闖進來做什麼?」
「姑娘別慌,躲進櫃子——」
話音未落,一道鐵箭破窗而入,少年抬臂,空手抓住利箭,隨手反擲回去,窗外似有慘呼傳來。
阿嫣愕然瞠目,就見少年指著角落的木製高櫃,催促道:「躲進去,別出聲。」
說話間,他袖中短劍微揚,擊飛又一枝利箭。
弓弩既出,激戰中的陳越心知不妙,忙抽身退出,調十餘名侍衛守住屋子前後,免得傷及楚家姑娘的性命。
阿嫣躲在櫃子角落,心頭突突直跳,她並不知道今晚公然行刺的到底是誰的兵馬,更沒想到身邊這位素來沉默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身手。
外頭侍衛高聲詢問王妃是否受傷,盧嬤嬤慌忙答曰無恙,護崽母雞似的擋在跟前。
阿嫣心念電轉,只將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名叫司裕,是她撿來的。
去年臘月,她同徐元娥相約出城賞雪訪梅,在一處積雪覆蓋的山坳裡瞧見他渾身是血的藏在岩縫隱蔽處,奄奄一息,若非周遭有淺淺的腳印,血色洇在石頭上被她無意間瞥在眼裡,險些沒瞧見。
阿嫣心善,忙命小廝將他抬出來,送到附近的農家醫治。
那陣子徐風眠原就許她倆住在別苑,每日尋訪梅花陶冶作畫的心性,阿嫣便常抽空去瞧,順道帶些藥膳補品給他。
少年的命是救回來了,卻跟啞巴似的成天不吭聲,旁人靠近時也冷冷的不太搭理,只在屋裡獨自養傷,阿嫣也不勉強,只請郎中盡心照料。
後來,少年不辭而別,阿嫣料他傷勢無礙,便沒放在心上。
誰知二月裡,少年竟去而復返,在她踏青賞春時忽然現身。
滿坡盛開的木芙蓉裡,少年瘦高的身姿如同鞘中利劍,面無表情的說他名叫司裕,救命之恩尚未報答,願讓阿嫣隨意驅使兩年,不取分文,權當答謝。
阿嫣起初覺得這事兒挺荒唐,只說當日相救是隨手為之,讓他不必放在心上,後來見他執拗,只好尋個車夫的位置讓他待著,司裕也盡職盡責,少言寡語。
這回來魏州,阿嫣乘的是謝家準備的婚車,由校尉親自驅車衛護,司裕便充任盧嬤嬤的車夫,一路沉默隨行,哪料今夜他竟顯露出這般身手。
外頭打得激烈嘈雜,侍衛們將屋子守成鐵桶,偶爾有一兩枝箭漏進來,因傷不到阿嫣身上,司裕也不予理會,只抱劍站在箱櫃前面,守住這一方小天地的平靜。
許久,打鬥聲漸漸停了,讓人心驚肉跳的勁弩利箭消失無蹤。
外頭侍衛扣了扣門扇,拱手道:「賊人已盡數伏誅,不知姑娘可有受傷?這屋子沒法住人了,陳典軍說請姑娘移步出門,到另一家客棧歇息。」
「好,這就出來。」阿嫣聲音微啞,瞥向司裕時就見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躲在旁邊長垂的簾帳後面,行走之間悄無聲息。
她猜得背後或許另有情由,為免橫生枝節,並未聲張,因身上穿戴還算整齊,只將散亂的髮髻簡單挽起,由盧嬤嬤和玉露陪著出屋。
外頭火把照得通明,長廊上堆了散亂的箭矢,底下血跡斑斑,兵士打扮的賊人或死或傷,也有被生擒的,盡被侍衛羈押。
陳越已率眾整隊,朝她恭敬道:「賊人夜襲客棧驚擾了姑娘,是卑職失察,還望姑娘恕罪,移步別處歇息。」
「有勞將軍。」阿嫣欠身為禮,隨他遷往別處歇了半宿。
翌日啟程,就見司裕仍是車夫打扮,早早守在盧嬤嬤的那輛車前,沉默如常。
謝家侍衛中有兩人重傷難行,抬進馬車裡養傷,旁的連夜包紮後仍騎馬衛護,腰懸長劍盔甲嚴整,滿目英姿威武,絲毫瞧不出昨夜鏖戰的痕跡,想來這般情形於他們而言司空見慣。
阿嫣暗自捏了把汗,登車啟程。
下午踏進謝家所轄地界,周遭立時安生了許多,直到次日傍晚抵達魏州,安頓在官驛之中,等待明日大婚之禮。
第三章 新婚夜未同房
陳越安頓好了楚家眾人,即刻去王府覆命。
暮色四合,府裡僕從陸續秉燭,熱意未散的晚風拂過庭院,謝珽站在紫檀長案後,錦衣玉冠,蹀躞束腰,頎長的身姿被燭光拉出修長的影子。
他雖以兇悍之名聞於四海,鐵騎縱橫令敵軍聞風喪膽,其實也才弱冠之年,俊眉修目,風姿正茂。
因婚事在即,他昨日剛從軍中巡查回來,這會兒正手執卷宗,同長史商議政事庶務,看著倒頗有幾分清舉氣度,不似外界傳聞那般惡相兇煞。
謝珽年幼時也跟別家孩子一般頑劣搗蛋,上房揭瓦,人嫌狗憎,讓家中長輩頭疼不已,後來少年初長成,姿容俊秀,腹藏詩書,騎射兵法更不在話下,令無數魏州閨中女兒為之傾倒。
直到家中遭逢劇變,其父謝袞戰死。
十五歲的少年郎,放在別家還是金冠玉裘、意氣風發的年紀,謝珽卻不得不挑起王府和節度使的兩副重擔,震懾藏有異心的將領,收服人心思動的老臣,而後率兵解除敵軍壓境的邊關禍患,穩住風雨飄搖的局面。
那時他才剛喪父,威信尚且不足,短短數月間,昔日張揚頑劣的少年變得穩重、沉默、內斂,懷著喪父後的滿腔孤憤和痛苦引兵而上,在血海屍山中痛擊犯境的敵兵。
整場仗打下來,犯境之軍盡數潰敗,鮮血數次染透衣衫,亦將年少的心淬煉得冷硬、狠厲,謝珽也由此站穩腳跟,名震四海。
此刻,聽陳越稟報客棧中被賊人伏擊,他連眉頭都沒動,只道:「查清幕後主使了?」
「那些人穿得像梁勳的宣武軍,但據生擒的活口招認,他們是隴右軍的人。」
「鄭獬?」謝珽神情微動,瞧向長史賈恂。
賈恂年歲已有六旬,是謝珽祖父留下的人,居於長史之位三十年,對祖孫三代都忠心耿耿。
聽了這名字,他也有些意外,旋即恍然道:「鄭獬狼子野心,確實有些苗頭。這回派人混到汴州偷襲,怕是想破壞聯姻之事,令京城對殿下不滿。屆時無論禍水東引,挑起咱們跟梁勳的爭執,抑或讓朝廷顏面盡失,出兵削弱魏州,他都可坐收漁利。」
「只可惜朝廷沒那本事。」謝珽眉目冷沉,又向陳越問道:「京城來的作何反應?」
「送嫁的人沒見過這場面,起初有點兵荒馬亂,次日還四處打聽緣故。倒是那位楚姑娘處變不驚,激戰時在屋裡安靜得很,身邊的僕婦丫鬟也不曾多問,比她那兄長還沉得住氣。」
賈恂聞言微詫,「咱們的眼線說楚嬙為人淺薄自私,遇事焦躁任性,竟會這般沉穩?」
「賈公不知,楚家換人了。」謝珽說這話時,眼底掠過一絲嘲諷,「說楚嬙忽染重疾得了瘋病,不宜嫁為王妃,換她二房的妹妹過來,明日會宣旨……是想糊弄鬼呢。」
魏州官驛裡,阿嫣可沒想糊弄誰。
倉促間孤身遠嫁他鄉,又是嫁給謝珽那種生殺大權在握,不受朝廷轄制的人,身分地位太過懸殊,她可不敢獨自去戳老虎鼻子。
晚間用了飯後各自休整,她特讓盧嬤嬤將楚安請到了跟前。
按常理,送嫁的應該是親兄長楚密,不過這回情形特殊,原就是楚嬙惹出禍事,阿嫣能臨危受命替嫁過來,已是拿前程為家中化解危局,哪能將風險都自己擔著?
婚禮前夕臨時換了新娘,擱在哪家都無異於羞辱,哪怕皇家賜婚也不例外,若謝家有怒火,也該他長房擔著。
是以出閣時,阿嫣沒勞煩自家兄長,只讓楚老夫人親自修書,蓋上她那誥命印鑒和伯父楚元敬的私章,交由楚安隨身攜帶,既可千里送嫁,也能在眾目睽睽的婚禮過去後同謝家解釋清楚背後緣由,將一切攤開說清楚,免得給她留下隱患。
這會兒特地請他過來,也是為陳述利害,防止楚安反悔。
好在楚安身為府裡的嫡長孫,曾受過楚章教導,不像楚嬙般目光短淺,也拎得清輕重,知道婚書改了之後,汾陽王妃的名頭跟長房再無干係,他若在此時自作聰明地耍心眼定然討不到半點好處,便鄭重許諾絕不學楚嬙節外生枝。
阿嫣這才放心,請楚安自去住處歇息,以備明日婚禮,而後安心睡到天明。
在魏州地界,汾陽王府婚嫁乃是大事,哪怕規制不及皇家尊貴,但在城中百姓眼裡,這事兒可比帝王婚娶要緊得多。
婚禮隆重而盛大,城中百姓幾乎傾巢而出來瞧汾陽王娶親的排場,滿城官貴人家亦殷勤登門道喜,轄內諸州官員眷屬更不敢輕慢,近些的親自來賀,遠些的派親信登門,馬車絡繹不絕,整個魏州城都喜氣盈盈。
花轎從官驛啟程,在王府前停穩,繡著鴛鴦合歡的錦簾被喜娘含笑掀起,外頭人影幢幢,府邸巍峨,周遭喧鬧聲在鼓樂暫歇時亦忽然安靜下來。
隔著花扇,男人的身姿落入視線,阿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關乎謝珽的種種傳聞在一瞬間閃過腦海,她不敢打量周遭觀禮的人群,只將花扇遮在面前,透過朦朧細紗偷偷瞥向門口身著喜服的身影。
頎長挺拔,英姿颯爽,雖然隔著花扇瞧不真切他的臉,單看身材卻非傳聞中的虎背熊腰,如惡鬼修羅,想來是傳聞偏頗,以訛傳訛。
阿嫣這般寬慰自己,沒敢再分神亂瞧,悄然垂眸,扶著喜娘遞來的手下轎抬步,在門口接了繫為同心的紅綢,與謝珽各執一端,朝王府正廳走去。
甬道旁綾羅珠翠,暗香隱約,入廳之後,那股喜慶卻淡了些許。
因高堂座上只孤零零坐著個婦人,身著太妃服飾,雖是女流,卻隱有將門之威,旁邊的椅中空著,只在桌上奉了個牌位,是戰死沙場的先王爺謝袞。
他的名字阿嫣幼時曾聽祖父提過,著實是難得的良將,將北邊屏障守得銅牆鐵壁般,極受百姓擁戴,堪為朝廷棟梁,只可惜最終英年早逝。
阿嫣心中暗自歎息,在內侍捧出新的婚書與聖旨時,與謝家眾人和滿堂賓客一道跪地接旨,而後拜堂奉茶,由眾人簇擁著送入洞房。
一路孩童喧囂,夫妻倆華服喜紅,並肩端坐在榻上行合巹撒帳之禮。
謝家雖以不世之功受封王位,外頭亦設了長史司、親事府、帳內府來協理軍政庶務,內院卻未設女官,凡事皆由太妃武氏指派嬤嬤帶僕婦丫鬟打理,與尋常高門無異。
今日婚儀也是嬤嬤盛酒奉上,又剪髮結為同心,裝入錦盒壓在枕下,而後讓人捧果撒帳,一絲不苟。
阿嫣頂著沉重華美的鳳冠,任由擺弄。
謝珽垂著眼側臉冷峻,亦未露不耐,直到儀程盡畢,武氏招呼諸位女眷孩童入席吃酒,他才似擺脫桎梏般迅速起身健步而去,如踩流星。
頃刻之間,人群魚貫而出,寬敞闊朗的洞房裡終於安靜了下來,只剩紅燭高照,帷幕低垂。
錦屏外幾位丫鬟恭敬俯首侍立,有位嬤嬤緩步近前,朝阿嫣行禮道:「前廳已開了席面,王妃且請稍坐,外間桌上有茶點果品,可隨心取用。王妃若有旁的事,儘管吩咐老奴即可。」
「有勞嬤嬤。」阿嫣福身,聲音溫柔。
晨起梳妝點了口脂之後,她就沒再吃過東西,這會兒晌午早過,已有些腹餓,且這鳳冠金堆玉砌沉重至極,壓得她脖子都快斷了,方才從廳堂到洞房,因著王府佔地極廣,走得她又累又餓,這會兒除了只想歇息吃點東西。
她稍稍抬頭道:「這兒沒旁的事,嬤嬤去外頭歇歇吧。」
「老奴告退。」嬤嬤久在王府眼色極佳,行禮後招呼眾位侍女躬身退出,順道掩上屋門。
阿嫣長長鬆了口氣,擱下花扇。
盧嬤嬤幫她暫將鳳冠摘去,瞧著她額上壓出的淺淺痕跡,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這鳳冠也不知是誰造的,放些輕盈的寶珠倒也罷了,偏要赤金打造,還放這麼些寶石,雖瞧著貴重,卻跟小山似的,鐵鑄的脖子都頂不住。」
「大姊素愛奢華,禮部順她心意罷了。」阿嫣揉了揉酸痛的脖頸,輕舒衣袖伸個懶腰,讓玉露玉泉將糕點端來,就著茶水墊墊肚子,而後開始漫長的等待。
從午後到入夜,外頭高朋滿座熱鬧喧譁,新房在後院深宅,倒是安靜得很,阿嫣閒著無事,將房間逛了兩圈。
因是新婚,屋中器物多半是新造的,陳設卻各有來歷,一圈看下來精緻而不覺奢靡,既不失王府威儀,又無太過鋪張之舉。想來謝珽庶務繁忙,此處悉由太妃打理,如此周全有度,果真不負徐風眠的誇讚之語。
若婆母通情達理,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阿嫣滿腹心事,在榻邊徐徐踱步,靜候謝珽歸來,誰知直到戌時將盡也沒見他的身影。
謝珽這會兒正在書房翻看文書。
這樁婚事在他而言實在算不上愉快,當日朝廷賜婚時他其實不欲接受,後來聽了母親和賈恂的勸言,覺得如今時機未至,該當斂藏鋒芒,才應允了此事。
永徽帝放著滿京城門當戶對的人家不用,偏偏挑了已故太師的孫女,明擺著試探謝家態度,他也沒說什麼,誰知婚期迫近,竟又臨時換人?
今日前廳上,送嫁的宮中內侍宣讀旨意時,滿廳賀客的反應他都瞧在眼裡,分明是極為詫異,甚至隱有忿忿。
不論此事是出於永徽帝的意思,還是楚家出了岔子,於這座主政一方、以血肉守住邊塞的赫赫王府而言實在是極為輕慢無禮的行徑。
謝珽原就年少成名,心高氣傲,憑著滿身冷厲威儀統攝萬千部下,碰到這種事自是不豫,對這場婚宴亦越發興致寥寥。
合巹酒後,他耐著性子到席上露了個面,同幾位要緊的屬官將領喝了幾杯,便將宴席留給一眾兄弟和部下,獨自來了書房。
身處邊關重地,軍政之務著實繁重,文書堆疊,謝珽自從坐到案後椅中就沒怎麼挪動,甚至連晚飯都是在案頭隨便對付了幾口,仍伏案翻看各地軍情。
武氏進來時,他也心無旁騖並未察覺。
滿屋燭火明照,他的身上仍是新婚的喜慶衣裳,俊眉修目,身姿英挺。
直到武氏的錦繡衣角落入視線,謝珽才抬起頭,見是母親來了,便坐直身子揉了揉眉心道:「母親既已脫身,想必是外面宴席已散了?」
「差不多都散了。」武氏瞥了眼案頭,「是隴右的?」
「陳越迎親途中,鄭獬曾趁夜生事。」
「那是該教訓一番,免得他自以為兵強馬壯,上竄下跳。」武氏說著,取了薄箋蓋住文書,「不過今晚新婚之夜,新房裡還空著呢。楚家那位小姑娘獨自嫁過來,怕是還有些忐忑,你總不能看整夜文書,晾著她不聞不問。」
謝珽擰眉,闔目不語。
武氏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有疙瘩,恨那個狗皇帝,但這都是朝堂之事,她一個小姑娘能知道什麼,不過是任人擺弄的棋子,身不由己。去瞧瞧吧,朝堂的事另說,咱們既承了這婚事,迎她過來拜過天地高堂,就絕不能太委屈了她。」
話音落後,屋中安靜至極,唯有燭火晃動。
好半晌,謝珽才睜開了眼。「母親早些歇息吧,我去瞧瞧。」
他起身理袖,陪武氏出了書房,在內院岔路口孤身拐向新房。
夜色深濃,星斗燦爛,遊廊上燈燭通明,處處皆是迎娶新娘的喜慶景象,春波苑外華燈如晝,點綴得花木光耀生采。
自從襲爵之後,謝珽時常忙得腳不沾地,起居也都在外書房,除了看望祖母和母親,極少踏足內院。
這春波苑是母親為給他娶妻修繕出來的,裡頭湖石花木,別有洞天,但於謝珽而言卻還是陌生的,今日拜堂甚至是他頭回踏足這裡。
此刻,燈火晃耀滿目,比起白日的熱鬧喧囂,周遭只剩草蟲輕鳴,安靜了許多。
謝珽抬步入院,廊下僕婦恭敬侍立,窗上貼了精緻的大紅窗花,暈紅的燭光透窗而出,原先冷寂的庭院在此時竟煥出幾許生機。
他就著僕婦打起的簾子踏進屋中,就見側間裡紅綃軟帳長垂,陪嫁來的丫鬟斂手躬身而立,新娘子端坐在榻上,珠冠華貴,花扇遮面,嫁衣極美,勾勒出她嫋娜的身段。
謝珽的目光掃過玉露和玉泉,那兩人會意,忙屈膝為禮,默默退了出去。
門扇吱呀掩上,屋內再無旁人。
阿嫣捏緊了花扇的玉柄,透過薄紗看到男人緩步走過來,喜服勾勒出勁瘦的腰身、修長的雙腿,身姿似峰岳挺拔。他的腳步很穩,在離她半步處駐足,也沒像別家新郎似的吟詩賦詞,只將寬袖微擺,拿指腹輕輕搭上花扇。
阿嫣呼吸微屏,眼瞧著花扇徐徐挪開,男人清冷的聲音也隨之入耳,「久等了。」
那公事公辦的語氣,讓阿嫣恍惚以為他這是在見客,而非來看他三媒六聘迎娶的新娘子,她鼓著勇氣抬起眼,藉著搖曳的明亮燭光,終於看清了謝珽的長相。
他生得其實極好,修眉如裁,俊目澈爽,穿著裁剪精緻的端貴喜服,只覺姿容如玉,軒軒韶舉,只是神情冷淡得很,那雙眼湛若寒潭,不露情緒卻暗藏威壓冷厲,令人不敢逼視。
阿嫣被他居高臨下的瞧著,感覺實在不妙,便站起身溫聲道:「殿下。」
「嗯。」謝珽頷首,視線在她臉上巡過一遍。
賜婚時朝廷曾送來楚嬙的畫像,請了宮廷畫師,形神皆備,容貌只算上等,眼前的少女果真是調換過了,雖則年紀相仿,容貌卻十分昳麗,雪膚玉貌,似海棠初綻,尤其是黛眉之下的那雙眼睛,當真如春泉含波,顧盼間靈動照人。
新婚初嫁,梅花薄妝,她頂著沉甸甸的珠翠華冠,身上嫁衣也稍嫌寬鬆,倒襯得身姿盈弱,不堪催折,到底只是個小姑娘,年才及笄,尚未豐盈。
謝珽掃了眼裝飾簇新的洞房,道:「從長安過來,路途千里顛簸,辛苦了。今日盛宴賓客不少,我有點醉,先回書房歇息,妳也早些安置,屋外僕從奴婢隨妳驅使。」
睜著眼睛說完瞎話,他沒再多逗留,扛著阿嫣微愕的目光,徑直轉身朝外走去,並吩咐外面的奴僕,「照顧好王妃,明早去見祖母。」
「奴婢遵命,定會盡心竭力伺候王妃,恭送殿下。」領頭的田嬤嬤恭敬應命,率眾施禮送他離開。
屋裡,阿嫣長長舒了口氣,還以為謝珽瞧見她定會不豫呢。
畢竟徐風眠也說了,這婚事是皇室有意試探,打從最初就沒安好心,以謝珽的心高氣傲,被強塞婚事已是耐著性子,今日又當著麾下眾多賓客的面接了臨時換新娘的聖旨,定是火上澆油,她甚至做好了新婚夜就吃個下馬威的準備,哪料竟這般輕描淡寫。
明知她是替姊代嫁,他竟也未動聲色,看來謝珽沒將這樁婚事放在心上,不過奉旨娶妻,當個擺設罷了。
阿嫣心裡說不上是喜是悲,但新婚夜能安穩無事的度過,終究讓她懸著的心稍微鬆了些,遂摘去鳳冠,在田嬤嬤命人備好熱水後卸去妝容,沐浴更衣。
整日的勞累在暖熱香湯裡盡數消散,柔軟的薄綢睡衣穿在身上,擦乾頭髮鑽進熱乎香軟的被窩,積攢了整日的倦意便鋪天蓋地般壓過來,令人頭昏腦重,恨不得立時睡死過去,最好能人事不知。
阿嫣命人留了花燭,旁的皆都撲滅。
玉露取下懸在金鉤的合歡簾帳,瞧春波苑那些僕從都已退到屋外,便同盧嬤嬤交換了個眼色,蹲在阿嫣床畔。
玉露愁眉低聲道:「新婚頭一晚,王爺就去睡了書房,竟是片刻都不肯多留。照這情形,姑娘往後的日子怕是會難過些。」
「嫁來之前就知道的,無妨。」
「只是苦了姑娘……」玉露眼眶泛紅,她是陪著阿嫣長大的貼身丫鬟,感情極為親厚。
看過滿京城女子的容色後,玉露心裡清楚得很,自家姑娘這般出挑的姿容,便是送進宮裡都使得,整個魏州怕是尋不出第二個,但凡是個長眼睛的男人,瞧見了總能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再怎麼著都不會撇下她獨守空房。
玉露又是暗恨楚嬙的自私,又是擔憂阿嫣的前路,喉頭哽咽了下,眼淚便忍不住滾落下來。
盧嬤嬤終究年長些,不願讓阿嫣太擔驚受怕,只柔聲安慰道:「好在見著了人,不論是好是壞,心裡的石頭也落地了。往後路還長,瞧他們這做派,想來也沒打算拿婚事結仇,日子慢慢過下去總能有轉機的。」
「是呀,若一切順利,大姊何必逃婚?」阿嫣滿頭青絲散亂鋪在枕畔,縮在被窩裡掀開半邊眼皮,邊說邊哈欠連天,「這婚事原就門不當戶不對,又倉促換人,謝家是坐鎮一方的王府,人家也要顏面的。明日要見謝家的長輩們,到時候就能瞧出他們究竟是何態度,早些睡吧,明日解釋原委的時候還得打起精神呢。」
盧嬤嬤瞧著不忍心,便幫她掖好被角,垂落簾帳,而後查了滿屋燈燭,留玉泉守夜,各自安歇。
翌日清晨醒來,天光微明。
阿嫣翻個身還想接著睡,盧嬤嬤卻不敢放任她賴床,撩起簾帳鑽進去,柔聲哄道:「我的姑娘,這是新婚的頭一日,可馬虎不得。快起來梳妝,一會兒還得去見闔府長輩呢,回來再睡也不遲。」
「就一小會兒。」阿嫣低聲咕噥,還往被窩裡鑽了鑽,打算裹成蠶蛹。
盧嬤嬤無奈,只好喚玉露和玉泉進來,她摟著阿嫣的腰背,讓兩人取了衣裳給阿嫣穿上,口中也不歇息,道:「好些年沒給姑娘穿衣裳,這手藝都生疏了,果真不是小孩子了,腰是腰,腿是腿,身上也長開了,細皮嫩肉的,不枉這些年精心養著。」
阿嫣眼睛還沒睜開,手摸索著盧嬤嬤的嘴巴就捂上去。
羞答答的,胡說什麼呢!
不過這樣一來,纏人的睡意倒被驚走了大半,阿嫣忍痛捨棄被窩,閉著眼自將肚兜等物穿好,待盥洗之後人已徹底清醒過來。
天光漸亮,鳥鳴透窗而入,屋中紅燭早已燃盡,側間的妝臺也都收拾齊備,待梳妝後用了點暖熱香甜的粥菜,日影已挪到了庭院。
阿嫣錦衣鮮麗,出了屋門。
外頭田嬤嬤等候已久,見著她含笑行禮道:「王妃若梳妝好了,就請隨奴婢去照月堂吧。殿下方才遣人來遞信兒,說他在攬風亭等著,就不繞道來接王妃了,待會結伴過去也是一樣的。」
「那就有勞嬤嬤了。」
阿嫣帶了玉露和盧嬤嬤在側,同她走出春波苑,只覺周遭亭臺樓榭,廊宇交錯,還引了潺潺溪水過來,拱橋飛虹,修建得別致又闊朗。
魏州城不像京城寸土寸金,這王府大得沒邊兒,光她這春波苑就抵得上整個楚家的宅子,又走了好半天才瞧見謝珽的身影。
他負手立於亭中,似在出神,晨光照在他墨赭石色的磊落衣衫,襯得身姿巍峨峭拔,似玉山挺秀,風姿勃然,只是神情冷淡了些,脫去那身喜紅的新郎裝束,換上深色錦衫後,更透出種讓人不敢親近的威儀。
阿嫣不好怠慢,先招呼道:「殿下。」
謝珽側眸,看到她衣裙端麗,薄妝鮮妍,唇邊噙著淺淺笑意,瞧向他的那雙眸子明媚而柔婉,雖說已嫁作新婦,雙髻暗合,她身上的少女氣息卻還很濃,像是枝頭含苞待綻的茉莉,迎著晨風輕顫微搖,輕盈又明麗。
「看來昨晚歇息得不錯。」他淡聲說罷,抬步便往照月堂走,彷彿身後後公務催逼,片刻耽擱不得。
阿嫣忙跟了上去,一路沉默。
魏州的氣候比長安濕潤,清晨朝露未晞時走在滿園花木之間,只覺空氣都是甘冽的,令人神清氣爽,連謝珽身上那股隱隱的威壓都被沖淡不少。
直到進了謝珽的祖母,老太妃鄭氏住的照月堂,瞧見滿屋子神色各異的長輩妯娌,阿嫣的臉上終是浮起稍許凝重。
這麼多人,陣仗不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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