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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竟穿到書裡
寒冬才過,翻過正月又是一場大寒。
如今已是二月,幾場春雨下來,天兒還未有轉暖跡象。反倒這淅瀝瀝的雨時下時不下,一日冷過一日,地裡的雪沒化完,又下起雨,田地裡的農活幹不成。
到處濕答答,村裡頭愛串門的婦人們沒事都來周家看看。
此時一個矮胖的婦人站在屋簷下跟余氏小聲地說話,「妳的兒媳婦今兒還沒醒?」
余氏搖搖頭,歎氣道:「大冷天掉水裡,沒死都算命大。人還在發著高熱,滿嘴胡話……」
低低的說話聲傳來,葉嘉一個激靈睜開眼。
低矮逼仄的房間,鼻尖充斥著刺鼻的霉味。冷風呼嘯,吹得破了洞的窗子上的隔板震動。昏沉之中總聽到的匡匡聲,約莫就是這隔板敲窗櫺的聲響。頭頂的房梁是原木的,簡陋的木頭橫在眼前。上頭掛著兩個破爛的籃子,籃子裡放了兩刀黃紙,風一吹吱呀吱呀的響。
葉嘉擁被坐起身,就見一個瘦弱的婦人掀了門簾進來。
那婦人佝僂著腰,穿著斜襟的土布棉襖,胳膊和膝蓋的地方都打了補丁,衣裳漿洗得發白,盤了個不知什麼年代的髮髻,很老式的樣子。婦人走路很慢,手裡端了個破碗,碗裡瞧著像是稀粥,看她醒了頓時驚喜道:「嘉娘,妳可算是醒了!」
古怪的腔調,有點文縐縐的。葉嘉皺起眉頭。
那婦人沒瞧見,放下手中的破碗疾步走近,小心地在床沿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歎了口氣,「熱度也退下去了。三天了,我都以為妳熬不過去,終於醒過來了。」說著,幫她掖了掖被角。
婦人的手背上都是紅腫的凍瘡,手指頭腫得像蘿蔔。
「別為銀子的事發愁,娘在鎮上找了個活兒,明日就該發工錢了,到時候咱們家也不怕挨不過去……」她聲音很輕,絮絮叨叨的。
葉嘉眼瞼微動,瞥向她的手,又將目光掃向四周。
這裡不是她計畫建設的山村賓館,是個不知什麼年代的老土房。土坯壘的牆壁,風一吹,撲簌簌地往地上落灰。正前方是一張四方的桌子,桌子上面放著一盞黑黢黢的油燈,沒點。牆角一個木櫃子,身下是簡單的木床,墊的是秸稈。
葉嘉本人即便去過很多地方,這種土房她也只在紀錄片裡見過,這讓她心裡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婦人見她臉色不好,煞白煞白的,以為她哪裡不舒服,忙輕聲喊她,「嘉娘?」
見葉嘉還是不說話,婦人頓時有些慌。摸了幾次她的額頭,都正常。瞧她臉色,雖說這幾日病著瘦了一圈,但臉色比昨日好多了。她還想再問,屋外頭又響起小孩細弱的咳嗽聲。
一個小孩怯生生地趴在門邊,一手抓著門簾細細地喊了聲,「祖母。」
婦人扭頭將小孩抱進來,見她衣裳穿得亂七八糟,立即給她脫了重穿。
葉嘉悶不吭聲地看著,心裡已經驚濤拍岸,捲起千層浪。
女童乖巧地由著婦人套好衣服,扭頭看向葉嘉。女童約莫三歲,很是瘦弱,一顆大腦袋伶仃地掛脖子上,像根柴火棍。她見葉嘉的視線落到自己身上,將手裡一個攥得稀碎的麥芽糖遞過來,「嬸娘,這個給妳吃。」
葉嘉動了動僵硬的腿,針扎一樣的感覺密密麻麻地爬上來。她低頭翻了翻手指,十指修長,手背光滑沒有被鑽石刀劃傷的疤。這不是她的手。
腦中的弦嗡地一聲,腦海中驟然湧現許多陌生的記憶。
她,葉嘉,一個工科社畜,一個堅定的科學無神論者,穿越到一本書裡!
她又掐了一下大腿,尖銳的疼痛沖上頭,張了張嘴,發現聲音也變了。再不相信穿越這麼離譜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必須承認,這是事實。她熬了三個通宵趕工,沒情傷自殺,更沒有發生車禍,只是閉一下眼睛人就在這兒了。
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叫葉嘉,是西北一個窮村子一個老童生的三女兒。
家中有兩個兄長、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兩個兄長已成親,嫂子前後進門,雖然窮,但肚子特別爭氣,大嫂一口氣給葉家生了四個孫子一個孫女。二嫂也連生了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
一大家子將近二十口人,家裡雖有幾畝薄田和十來頭羊,但要養活這麼多張嘴,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三個月前,西邊來了個波斯商隊,來鎮上收皮毛。
小弟葉青河打小膽大,想趁機賺一筆,抄起弓就進了山,誰知就是這般不走運,野物沒打著,不慎從山上摔下來,摔了個半死不活,如今人在家裡躺著,出氣多進氣少。老話說,靠老大疼么兒,老葉家爹娘的心都碎了。
一家子老小求爺爺告奶奶地四處籌錢,奈何窮鄉僻壤,家家戶戶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誰家有銀子借出去?何況葉家小兒子是癱了,就是個無底洞,砸多少錢都沒用。
身為父親的葉旺山能看著兒子死嗎?必然是不能的。
葉旺山就對家裡的三個女兒動了心思。早年葉家情形還算好時,也不缺錢,葉旺山偶爾吃吃酒,還教兒女讀書識字。後來孩子生多了,越生越窮,這才把日子過成這樣。如今小兒子要救命,家裡拿不出錢,長得俊又識字的三女兒就得站出來。
葉旺山做主,拿了三十兩銀子彩禮錢,把原主給王家村的外來戶周家做兒媳婦。
這周家是個遠近聞名的犯人之後,重罪,往後三代都不能翻身的那種,家裡沒地也沒錢,還養著個拖油瓶。這附近就沒哪家人願意把閨女嫁過去。
原主是十里八鄉一枝花,求親的人多得能踏破葉家的門檻。她原還存了高嫁的心,早早跟鎮上大鏢局的二兒子看對眼,正等著程家老二走鏢回來,讓他到家裡提親,誰承想命運拐了個彎兒。
小弟的命不能不管,爹娘哭著求她,她也只能嫁。
雖被嫁到周家,但她打心裡瞧不上周家,更看不起面兒都沒見過的丈夫。在周家時偷奸耍滑的躲懶,時不時還扒拉點東西回去填補娘家。
周家雖然窮,但余氏這個做婆母的卻厚道,原主這般做派她也沒說過重話。日子久了,是個人也知道廉恥,原主慢慢也就認了,想著既然嫁人了,那就收收心。但就是那麼不巧,這時候程家老二走完鏢回來了,一聽說她嫁人,當日就趕過來找她要說法。
兩人約在葉家村後頭那條河邊,說話時被人撞見了。
那人巧了,早就盯上程老二。
這也不稀奇,程家有權有勢,程風十三四歲就跟著父兄走鏢,走南闖北見識廣,今年才十九,長得俊還本事大,鎮上村裡哪個姑娘不惦記著?那人想著往日葉嘉做姑娘時漂亮,她比不過,如今都嫁人成破鞋,憑什麼還纏著程風?
當下嫉恨上頭,趁著程風走開找原主討要說法。原主也不是個好性兒,她跟程風的事與旁人何干?當下就把那人奚落了一番。
兩人推推搡搡,原主腦門磕石頭上,順著田埂骨碌碌滾河裡,撈上來就閉氣了。
這才換了芯子,變成了葉嘉。
而原主看不上的這個丈夫,姓周,名憬琛,字允安。是葉嘉穿的這本《皇后在上》中的大反派,前景王世子,二十年後的攝政王。年少成才,驚才絕豔,父親謀反,一家子流放,而後心性大變,心思詭譎。待其母親侄女一死他便逃離此地,之後才遇水化龍。
十三年結束三分天下局面,完成一統。南擊蠻夷,北抗匈奴。屠殺尸位素餐者數百人,改朝換代。自此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若非女主的一碗毒酒,他估計能把一本書的人給殺盡。
就周憬琛後來的做事風格,他對原主算寬容的。畢竟原主在周家的做派確實可恨。他也沒折磨過原主,母喪後就扔下一紙休書。至於原主被休棄第二日,被親爹又賣去下等窯子,不到半年被嫖客打死那又是另一件事。
這麼一對比,周家比葉家還厚道些。
葉嘉揉了揉額頭,碰到了傷口她又疼得一激靈。她額頭鼓的大包淤血還沒散,破了皮的頂部還在滲血,碰一下就疼得要命。
「嘉娘,嘉娘,妳這又是怎麼了?」余氏見她許久不說話,手在她面前揮了揮,「怎麼臉色這般蒼白?可是額頭疼得很?」余氏瞥了眼她額頭上的大包,起身去拿了一瓶藥酒,「我給妳揉開。」
一滴冰涼的水滴到後頸,凍得葉嘉身子一抖,接著一滴又一滴的雨水滴到她臉上頭上,抬頭看,這破屋竟還漏雨。
那像小豆芽菜的女童正趴在床邊直勾勾地盯著她。
葉嘉被揉得臉色慘白,額頭的淤血散了些,過程疼得她出一身冷汗。
她長吁一口氣,閉上眼睛躺倒。
罷了,還是在周家混著吧。
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聽著好像挺美,其實就是天寒地凍,杳無人煙。
西北地廣人稀,稀少到什麼程度呢?一個大村子不過百來戶人,但大磚瓦房的一手之數。雖然地多,但大多不適合種植,村民養牲畜的較多。
如今已是二月,還冷得像寒冬。村子後頭有山,光禿禿的還能瞧見未化的雪。
周家是個小三間的土坯房。說實話,這院子在王家村不算破落。葉嘉從村頭走到村尾,發現村裡更窮些的人家有得是。周家算是體面的,有屋有院子,靠牆邊還打了一口井。
打井除了看地,請人挖出來少不得一兩銀子。大部分人家沒井,都是去村頭的河裡挑水。井邊一個木桶,連著繩子。平日裡取水該是從這兒,井邊還搭著一個葫蘆瓢。從大門口到院門口直線的方向鋪了石子,屋頂的茅草沒蓋嚴實。
怪不得外頭下大雨裡面下小雨,等天晴,她要把這屋頂給修好。
葉嘉在床上賴了三四日,終於躺不住。此時站在院子裡盯著周家的屋子瞧,身後正好兩個姑娘挽著手並肩走過去,瞧見葉嘉驚了一下,站定了喊了一聲。
葉嘉回過頭,其中一個姑娘上下打量她,捂著嘴就笑了。
「喲,這不是嘉娘嗎?身子好了?」那姑娘一張上窄下寬的梨形臉,眼睛細成一條縫,瞥過來瞧著十分刻薄,「今兒怎麼沒去鎮上?我可聽說前兒程風哥回來了。怎麼,他沒來尋妳?」
葉嘉想半天沒想起來說話的人是誰,就站著不說話。
「怎麼不說話?往日牙尖嘴利,今兒怎麼跟啞巴似的——」
她旁邊一個大方臉姑娘立馬掐斷了她後面的話,鬼鬼祟祟的,不敢正眼跟葉嘉對視,嘀咕道:「我就說她皮糙肉厚的死不了,妳偏要來看看。這不好端端站著嗎!」
「怕什麼?妳那是不小心失手,又不是故意的。她自己沒站穩怪得了誰?」
這話石破天驚,葉嘉眉頭一挑,跟那方臉的姑娘對了個眼,忽然想起這人是誰。
張春芬,借住在葉家、她大嫂的妹妹,也就是當日害原主受傷掉下河的那個人。
張春芬見葉嘉的眼神掃過來,頭一埋,頓時就想走。
她旁邊的姑娘卻不依不饒。往日原主仗著長得俊吃得開,沒少擠對她們,她自然逮著機會就想討回來,「而且妳瞧她穿的都是什麼衣裳!往日程風哥能捨得她這樣苦?定是破了相,程風哥不要她了!」
說話的姑娘有意無意地瞥著張春芬的衣裳,眼裡藏不住嫉妒。
張春芬約莫十六七歲,一身鵝黃綢緞的簇新襖子,領口袖口鑲了一圈兔毛邊,下面配了條紅裙子,耳朵上戴了銀耳墜,一走三晃,要不是臉生得黑,倒是光鮮得不像個鄉下人。不過衣裳穿身上有些短,看起來不合身,即便如此,這一身也足夠叫人吃驚了。
見葉嘉也瞧過來,她偏了偏身子避開,一手將鬢角的碎髮別到耳後,拉著臉,「妳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先走了,還有事呢!」
那姑娘還想再說,張春芬扭頭就走,那姑娘無法,只能憋屈地跟上去。
葉嘉目送兩人離去,眼睛緩緩瞇起來。余氏這會兒不知去哪,堂屋門口小孩坐小馬札上乖乖吃飯。葉嘉又瞥了眼小孩的碗,那碗裡不知裝的什麼黑乎乎的,聞著都覺得苦。
一陣冷風竄過來,葉嘉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跺了跺凍麻的腳進屋。
低頭看看自己,一條洗得發白的土布棉褲,上衣襖子的胳膊肘還打了補丁,內裡棉絮瓤子已經硬了,穿著又重又不保暖。葉嘉哈了口氣,沒有鞋子換,只能又跺跺腳。
葉嘉把這幾間屋子都給搜了一遍,除了周憬琛躺的屋,堪稱掘地三尺,別說銀角子,一個銅板都沒有。
這小三間也不大,就那麼點地兒一眼望到邊。糧缸擱在小廚房,拿個小鎖鎖著。她才去揭了蓋,毫無驚喜,就剩缸底一層高粱米。
沒錢、沒糧、沒地、沒羊,在西北窮村子,一個寡婦、一個小孩外加一個服役的男人,這叫什麼日子?她默默吐出一口氣,做了好久的心理安慰才把差點脫口而出的髒話嚥下去。
唉聲歎氣了半天,葉嘉轉身又折回臥房,最終還是把牆縫裡的小木盒子摳出來。
這是原主藏的首飾盒,裡頭的東西葉嘉本來不想動,倒不是捨不得,畢竟人都快餓死了,誰還戴首飾?而是這些東西來路不正,是程風給的。按理說該還回去,但這會兒也顧不上別的。打開來,裡頭有兩對指甲蓋大小的銀耳環,一只筷子粗的銀鐲子,外加一根掂起來沉手的銀簪。
拿起銀簪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純銀的。若都是純銀製的,應該值點錢。金銀在哪個朝代都是硬通貨,葉嘉琢磨著要不等會兒就去鎮上把東西給當了,忽然聽見余氏在哭。
東西往懷裡一揣,葉嘉忙掀了簾子過去。
說起來,隔壁屋裡躺著一個人,倒是忘了周憬琛前幾日一身血地被抬回來。不曉得在西場出了什麼事,抬回來有出氣沒進氣。兩人是夫妻,按理說周憬琛不應該躺在余氏那間屋子裡,但原主嫌棄他身上都是血,衣裳又髒,攔著門,不讓人給抬進屋。
余氏性子柔弱,又是個嘴笨的,原主耍起狠來,她動手打不過,說又說不贏,只能抹著淚把兒子抬到自個兒屋裡。因著大夫交代了不能挪動,於是周憬琛就在東屋住著。兒子十九了,母子不好睡一個屋,余氏沒辦法,就帶著小孫女在堂屋打地鋪。
不得不說,想起這事,葉嘉都佩服周憬琛的胸襟。若旁人敢這樣對她媽她侄女,她非得把人給整死不可。但轉念一想,在古代,休棄對女子來說已是天大的懲罰,不管是不是女子的錯,只要被休棄,都要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
仔細想想,或許原主在周憬琛的眼裡就是個上竄下跳的跳梁小丑,不入眼,自然不入心。平日裡任由她蹦躂,刮點小錢又不傷及要害,權當哄母親高興盡孝道。
罷了,若真是這樣反而好辦。
東屋沒門,就一片簾子擋風。葉嘉一掀簾子,一股變了質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淡淡的草藥味道混合著灰塵和雨天發霉的味道,難聞得要命。
屋裡黑洞洞的,剛進來都看不見人。余氏瘦弱的身體佝僂著,仍在哭,但這會兒是沒聲的哭,右手邊一個木盆,正在擰濕布。葉嘉發現,古代人有個什麼病就鎖門鎖窗的習慣很不好,這屋裡悶得跟養蠱似的,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活人都得熏死兩回。
光線太暗看不清床上之人的長相,只依稀瞧見身量很長。這人一動不動地躺著,胸脯一起一伏,呼吸艱難,像是透不過氣來。
葉嘉當下就轉身去窗邊,一把扯下了木板。
強光照進屋裡,伴隨著冷風和雨腥氣灌入屋中,余氏驚得蹦起來。她跌跌撞撞衝過來都忘了哭,「嘉娘,妳這是做什麼!快把窗子擋上,大冷天的允安還在發高熱,不能見風!」
葉嘉沒管,把木板拿到一邊,任由風吹進屋。
別的事余氏都能依她,但關係到兒子的命就沒辦法軟弱。這會兒新仇舊恨一起湧上頭,她指著葉嘉的鼻子,想罵又不會罵,嘴唇哆嗦著,氣得直掉眼淚。
葉嘉心說這婦人未免軟弱得過分。
扭頭看向床。床上那人半張臉藏在陰影中,只看得見線條好看的下巴和修長的脖子,露在外面的皮膚因高熱,燒得很紅。新鮮空氣灌入屋內,原本起伏很大的胸口漸漸變得平緩。
葉嘉指著床上人道:「剛才悶得他喘不上氣,現在呼吸聲都平緩了。」
余氏驚疑不定,見兒子似乎確實安穩下來,表情不免有些訕訕的。
葉嘉也不在意,「開著窗先通通風,過會兒冷了再遮上。」
余氏沒說話,低著頭給兒子掖被角。
葉嘉看她這樣子煩躁地捏了捏眉心。她本來不想管的,但見死不救真做不到,「妳在家照看著,把小孩子看好,我去鎮上請大夫。」
說完,顧不上余氏瞬間抬頭,葉嘉去門後摸了一把傘就出了屋。
余氏聽她這麼說不僅沒覺得好心,反而疑心她又找藉口去找程家老二。余氏不說不代表不知道兒媳婦在鎮上有心儀的人。平日裡裝聾作啞的不發作,一是不敢招惹本地人,二也是盼著兒媳婦回心轉意,看在她衣帶不解伺候的分上,消停些。
此時且不談,就說這會兒等她追出屋子,葉嘉已走出院子老遠。
第二章 首飾換錢比較實際
王家村離鎮上有兩三里路,不下雨約莫要走一刻鐘。下了雨路不好走,多耗費一盞茶時間。
苦寒之地,這種西北小鎮也不見繁華,鎮上的屋子只比村子裡好一點,是磚瓦房,但跟後世電視節目裡的建築物差遠了。街上商鋪不是很多,下雨天關門的更多。葉嘉費了些功夫才找到當鋪,把從牆縫裡摸出來的東西一股腦兒全當了。
那銀耳環是純銀的,但鐲子跟銀簪就摻了點東西。總體下來,當了四兩二錢銀子。葉嘉有點摸不準當地的物價水準,也不知公不公道,只揣上銀子先去請大夫。
這個鎮子叫北裡鎮,是北庭都護府下一個小縣城,也是軍事要塞。離房縣有十幾里路,大燕最靠西的一個鎮子。這地方不僅窮,還極容易受外族侵擾。寒冬時節,時常有草原部族南下搶掠。葉嘉一邊走一邊看,街上別的店不多,刀具店和打鐵鋪倒是有好幾家。
一路快走,終於找到鎮上唯一的醫館。
醫館沒打烊,門口一個小童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杵藥。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兒在翻著藥材,看到人進來才放下東西走出來。
葉嘉言簡意賅地把情況說了,老大夫二話不說,背上藥箱就跟出來。
治病救人的事葉嘉可不敢耽擱,不管這裡是不是一本書,拖晚了那就是一條命。想著大夫年紀大腿腳不便,她一咬牙還雇了輛驢車。
有車子就快了,兩人不到一刻鐘就回到村裡。
葉嘉領著老大夫趕緊進屋,余氏見她真請了大夫回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怕擋路,趕緊將孩子抱開請老大夫連忙進屋去。
老大夫先是號了脈,又檢查外傷,許久才扭頭斥道:「拖到今日,妳們是想讓他死哦!」
余氏的臉頓時慘白,手腳發軟地站不住。
老大夫一面施針一面痛心疾首道:「這樣燒著,不把腦袋燒壞身子骨也得熬乾。再晚個幾日,妳們也不用花錢請大夫了,草席一裹,抬出去便是。如今這樣子,就算救回來,往後怕也是個短命的。」
余氏嚎啕大哭,葉嘉瞥了一眼床上的人,一言不發。
老大夫忙活了好一陣子站起來,把傷口重新包紮一番。扭頭瞧這一家子孤兒寡母,不由歎息道:「高熱是止住了,但晚間還會再發。家中可有烈酒?備一些,待到他發高熱給他擦身子。切記,千萬不能再悶著了,這人的病症都是身上有傷沒照料好,給活生生悶出來的。」
老大夫的一番話叫余氏嚇白了臉,她嘴唇哆嗦著,好半天不敢說話。方才心裡還怪兒媳胡來,這會兒倒沒臉看向葉嘉。自幼錦衣玉食奴僕成群,她哪裡曉得這些?一朝落難才自覺就是個廢人。
「罷了。」見她要掉眼淚,老大夫話也不多說,就讓她找酒來。
余氏懵了,「酒?要酒做甚?」
老大夫正要說話,扭頭見葉嘉端著一碗烈酒匆匆從外頭回來。
物理退燒法的常識葉嘉還是知道的,剛才一聽大夫說人在高燒,她立馬就出去借酒了。
在西北這地兒,家家戶戶都會備點烈酒,因著冬日嚴寒,一口烈酒喝下去,熱氣能從肚子燒遍全身,不管漢子還是婦人都愛喝,也就外來的周家喝不慣烈酒,家裡沒有。不過葉嘉在村子裡名聲不好,走了好幾家才借到一碗,急忙給端回來。
老大夫聞著味兒,讚賞地看了眼葉嘉,不再管余氏,這會兒他大概也曉得這一家人誰能頂事,乾脆把要交代的事都跟葉嘉說,一邊指使她解床上人的衣裳,「若晚間他又發高熱,妳就拿布沾酒在他腋下、腿窩、脖子,擦四肢,多擦幾遍,總能把高熱降下來。」
葉嘉點點頭,表示知曉了。
老大夫又去桌邊寫了藥方給她,「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妳相公雖傷得重,但那條斷腿接得及時也接得好,這麼養著,往後也不必擔心瘸。」
葉嘉被「妳相公」三個字給搞得窘了一下,抿了抿嘴,謝過大夫。旁邊余氏狠狠鬆一口氣。一家人趕緊謝過老大夫,老大夫又留了一瓶治外傷的藥就預備打道回府。
診金加上抓藥,一共一兩半錢。
余氏囊中羞澀,自然是沒銀子給的,站在一旁支吾半天,是葉嘉掏的錢。且不說她掏銀子的爽快把余氏嚇得夠嗆,眼睛瞪得老大盯著她瞧。葉嘉送老大夫出去,順勢去鎮上抓藥。
叫的驢車還沒走,這會兒正好送老大夫。
到了鎮子,葉嘉先把老大夫送回醫館,自己則折回西街。
等余氏發工錢是不行的,那糧缸空著葉嘉晚上會睡不著覺,於是她一口氣買了五十斤的麵粉、五十斤的粟米,柴米油鹽各添置一些,想想,又去一戶人家抓了四隻小雞。牛羊這等大型家畜她養不起,養四隻小雞下蛋做個甜頭還是可以的。
才當的銀子還沒焐熱,這就去了大半,葉嘉心疼得彷彿在滴血。可都花到這個分上,她乾脆不省了,去肉鋪割了一斤肉,又買了些白菘、蘿蔔、薺菜,湊了個二兩整。
大包小包地回到村子,雨早就停了。
余氏聽著動靜跑出來,一看到這麼多糧食震驚得繞著驢車打轉,再一看葉嘉,眼神中就帶了絲懷疑。不是說有糧食不高興,是她太清楚了,兒媳有多少銀子都填了娘家,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怎地去了一趟鎮上就又是麵粉又是肉的?
難聽的話余氏不敢說,便旁敲側擊地問她打哪兒弄來的糧食。葉嘉懷裡還抱著四隻小雞崽,怕給凍死了護得可嚴實,沒功夫答話。
余氏這會兒哪還笑得出來,怕她是向鎮上那男人討要的。若當真是,她寧願餓死也不吃!
「這是治傷的藥,」葉嘉沒管余氏臉色幾變,逕自放好小雞崽又把懷裡那一大包藥材掏出來,「今兒就開始喝,約莫夠三個月。」
余氏看著藥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葉嘉瞧她那樣心裡轉了個彎,揚起一邊眉頭,「錢是我當首飾來的。」
余氏眼神閃了閃,低下頭,頓時就不問了。
她諾諾地接過藥材就往後廚走。
葉嘉倒沒什麼感覺,畢竟原主那事是真的,雖然跟鎮上那人沒太出格,但做了就別怪人家疑心。外頭的糧食油鹽還擺著,這年頭在鄉下,糧食就是命,一個沒看牢指不定被拿了,她趕緊去把東西都拿回屋裡。
五十斤麵粉和五十斤粟米,夠一家四口吃三個月。葉嘉心裡稍微有了點底。
余氏在煎藥,葉嘉收拾一下就把肉拿出來做。
作為一個高知識單身社畜,葉嘉除了大部分時間揮灑在事業上,剩餘時間都用來修煉個人生活技能,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廚藝。要不是經濟拮据只割了一斤肉,她能搞出十種不同的花樣來。
葉嘉把肉用清水洗了一遍,麵粉和上,轉頭去剁薺菜,準備包薺菜肉餡餃子。肉就這麼多,做紅燒肉吃一鍋過癮是過癮,但是太奢侈。就周家這情況,等她想到法子搞錢都不知是何時,嘗個肉味兒就算夠了。白菘做個醋溜,蘿蔔就省下來做泡菜。
肉剁成餡兒,與薺菜攪在一起,蔥薑末放進去再撒點鹽,利索地做好了餡兒。
余氏在一旁看著葉嘉包餃子,手指靈巧一轉就是一個胖嘟嘟的餃子。旁邊小爐子還在煎藥,裊裊水氣氤氳了葉嘉的眉眼。余氏想說幫忙,但才一張口,想起她流放至今,煮的飯都是上頭夾生下頭糊,一張臉窘著,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要不要幫著燒火。
小吊罐裡頭的藥還煎著,葉嘉麻溜地就包了三十個餃子,也沒看余氏就點點頭。
余氏忙坐到灶前,葉嘉舀了一瓢水到鍋裡洗鍋。
鍋洗好了,舀了幾瓢水進去,煮沸再下餃子,浮起來再煮一會兒就能吃了。
三十個餃子,葉嘉跟余氏一人十二個,給小孩分了六個。余氏這三年來終於吃到一頓人吃的飯,差點沒哭。小孩也吃得狼吞虎嚥,仰臉就朝葉嘉笑。
葉嘉也是這會兒才曉得這孩子叫周葳蕤,小名蕤姐兒。
吃飽喝足,葉嘉又抓了一把粟米煮粥。粟米就是後世的小米,這東西煮粥極好,味甘、鹹,有中和、益腎、除熱、解毒的功效。雖然口感比大米麥麵粉差些,但煮得火候夠,也能軟糯香甜。
廚房裡正忙活著,東屋這邊床上的人開始說起了胡話。
他的聲音低低的,且斷斷續續,像蒙著一層霧氣,不注意都聽不太清楚。
等余氏吃完回屋瞧了一眼,立即就慌了,忙跑出來找葉嘉。
葉嘉也沒耽擱,濕手在衣裳上擦了兩下趕過去,碰了碰男人的額頭,燙得都能煎雞蛋。
「把酒拿過來。」燒刀子雖然烈卻不像酒精濃度高,效果可能不是那麼好。扭頭見余氏六神無主,葉嘉皺了皺眉指揮道:「娘,妳去燒鍋開水。」
余氏雖不解,但看著葉嘉篤定的態度,她也沒多想,立馬就去了。
葉嘉三下五除二解開周憬琛的衣裳,還別說,這人瞧著瘦,脫了衣裳身形還挺好看。她快速地替他擦拭四肢,又起身出去打了盆冷水。
她才出去,床上的人緊閉的眼瞼下,眼珠在掙扎地滾動。
周憬琛彷彿陷入了泥潭,有一雙手正拖著他不斷下沉,耳邊是內侍驚慌失措的呼喊,還有跪在他腳下淚流不止卻不停詛咒他的顧明月。
「是你逼我的,我都是逼不得已的……」
盛寵一時的昭武皇后一雙美目怨毒地盯著軟榻上俊美得令人心折的男子,塗著鮮紅蔻丹的手緊緊攥著他垂下來的手,手背上青筋暴凸,「若你聽從程毅的進諫,收翊兒做義子,本宮便不會出此下策!屆時你想攝政,抑或是納本宮入後宮,本宮都毫無怨言。你為何偏要趕盡殺絕?周允安,本宮不夠美嗎?你為何看都不看本宮一眼?」
她癡癡地凝視著眼前人,「若你願意,本宮做你榻上侍婢都心甘情願,只要你願意……可你偏偏看不上我,為什麼?天下男人都愛我,你為何不愛我?你不愛我,我便殺了你!」
聲聲怨恨泣血,但榻上之人神情淡漠,無動於衷。
他這般,身下跪著的女子神情更是瘋魔,哭訴夾雜怨恨,彷彿要將人燒死。鮮紅的血一滴一滴從男子嘴角滴落,腹中劇痛襲來,他竟十分坦然。
冰涼的觸感一刺激,周憬琛昏沉的意識驟然清醒,睜開了眼。
葉嘉直了直有些酸的腰,把蘸了酒的布扔到酒中慢慢吐出一口氣。雙管齊下,退燒應該會快很多。
剛想歇一會兒,就聽到院子外頭又有人喊話。葉嘉伸頭看了一眼,對站在旁邊的小孩說:「妳且在這兒看著,我出去瞧瞧。他若發熱,妳再叫我。」
說完,她出了屋子。
床上的人安靜地凝視她的背影,茫然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在看到床前站著的孩子時,眼中閃過一絲震驚。
葉嘉走到院子外,門外站著一個方臉的婦人,頭上裹著花布,三十歲上下,吊梢眼,嘴角下撇,一副不好相與的長相。這人不是旁人,是葉嘉的大嫂張氏。
「嫂子妳著急忙慌地找我,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張氏尷尬地笑笑,走上前,有些討好地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嘉娘,春芬說那日不是有意推妳的,是不小心碰到妳,剛巧妳腳下沒站穩,這才叫妳滾下河。她那日也嚇得不輕,立馬就找人去撈妳,誰承想妳先被人撈上來。如今她知錯了,妳看,明兒能不能回家一趟,跟爹說說?」
幾年前張氏的爹娘去了,娘家嫂子不好相與,拿捏未說親的小姑子做牛做馬,張氏就做主把張春芬接到葉家。這些年張春芬在葉家過的日子比葉家親閨女還滋潤。姊姊當著家,她自然吃稠撈乾的,穿得也體面,平日裡不幹活,脾氣越養越大。葉家姊妹都怕她,偏原主跟她好得似穿一條褲子。
一年多前,鎮上大鏢局程家請葉旺山吃酒,葉旺山吃醉了被程風架回來,剛好那日原主出來迎,程風一眼就相中她。
自打那以後,程風就經常找藉口來葉家村走動。
這麼個出息的後生,村裡不少姑娘家都動了心思,自然少不了張春芬。依她的年紀按理說早該嫁人有孩子,偏她被張氏慣得心氣兒高,誰也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的養在葉家,拖到這個年紀親事急得不行,看到樣樣都好的程風可不就巴上了?
張春芬暗地裡也表過心跡,奈何程風瞧不上她。這不恰巧葉青河出事,葉家為籌錢焦頭爛額,程風又去走鏢,張春芬就慫恿張氏鼓動葉旺山把葉嘉嫁出去換錢。兩人也是因這事翻了臉。
葉嘉當下就冷了臉,「嫂子,家裡相公病了,走不開。」
「哎,就一會兒,也不耽誤妳什麼事,」張氏頓時急了。公爹要把春芬趕出葉家,葉嘉要是不回去勸勸,她妹妹怎麼辦?她妹妹都十七了,正是說親的關鍵時候,「嘉娘啊,妳在家時嫂子對妳不錯吧?妳就當看在嫂子的面上。」
生怕葉嘉不回去,她當下就要向葉嘉跪下。
葉嘉哪能讓她跪?自然是拉。
張氏趁機哭道:「我娘家那嫂子不是好東西,春芬要是被送回去,指不定就被她賣了,沒好日子過。妳倆以前要好,這麼多年的姊妹,妳當真忍心她成老姑娘?嘉娘,她犯的那事,我打過了也罵過了,她當真曉得錯了……」
張氏說話喜歡動手,她力氣又大,拉得葉嘉都站不穩。實在被纏得無法,只能含糊地應了,把人給打發走。張氏得了她應允,滿心歡喜地走了。
葉嘉扭頭回屋,床上的人已經醒了。
那人髮帶鬆脫,烏髮垂肩,安靜地靠著牆邊坐起身,四目相對,他一雙沉靜幽冷的鳳眸如含萬里星河,幾縷髮絲垂鬢間,消瘦卻難掩優異的骨相。美如墨畫,秋水為神,襤褸的衣衫也擋不住高華清貴的氣度。而後他眼眸半闔,鴉羽似的眼睫遮下。屋內油燈昏黃,風一吹搖曳晃動,昏黃的光彷彿眷顧一般繾綣地籠罩在他身上。
葉嘉早知周憬琛俊美,畢竟是瑪麗蘇女主都拿不下的白月光,但真見到還是大為震撼。許久,感覺裙角被人輕輕扯了兩下。
低頭看,蕤姐兒指了指掉到地上的布巾子,「掉了,三叔敷。」
蕤姐兒估計是營養不良發育遲緩,說話都是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不過葉嘉還是聽懂了,她忙收斂心神,略局促地過去將布巾子撿起來扔到盆中,然後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額頭,熱度已經退下來。
年輕男人沒動,低垂著眼,面上神情冷清又清透,搭在土布被子上的瘦長手指比雪還要白,一言不發地任由她摸了摸額頭。
「還有一點燙,」葉嘉壓住震驚,十分冷靜地道:「蕤姐兒,去後廚問問祖母熱水燒好了沒?若是燒好了,請祖母盛碗粥端進來。」
蕤姐兒雖話說不清,但聽得懂,點點頭,邁著小短腿蹬蹬地跑出去。
葉嘉瞥了床上人一眼,他安安靜靜的,似乎在沉思。於是她端著盆去外頭倒了水,又換了盆乾淨的涼水進屋。男人已經躺下去。
屋裡只剩兩人時,葉嘉意外的有些彆扭,又瞥了眼不知在想什麼的年輕男人,不知該說什麼打破安靜。正好這時候余氏拎著一桶熱水進來,葉嘉便舀熱水往盆裡面兌。
身上有傷得保持清潔,不然天氣一熱,臭是其次,傷口可能會爛。
兌好熱水,葉嘉犯了難。
本來這人昏迷著,誰給擦身體都行。如今醒了,對著這一張臉一雙眼睛,葉嘉哪裡還下得去手脫他衣裳?她正猶豫是不是叫余氏來擦,抬起頭,余氏眼神一閃,扭頭就走。
一邊走一邊嘀咕說允安好幾日沒進食怕是餓了,她去後廚將粥端過來。
明明步子不大,跑得倒是很快。葉嘉扭過頭,發現已然躺下的男人目光追隨著余氏的背影,正盯著晃動的門。再定睛一看,他已經閉上眼睛。
罷了,人家都不在意,她在這矯情個屁?
木著臉解開了他的腰帶。葉嘉將布巾子在溫水裡浸濕,擰得半乾,心無旁騖地替他擦拭。
濕帕子在碰到他腹部時,被一隻手按住。
床上的人倏地睜開眼,沙啞輕緩的嗓音彷彿不是很確定的問了聲,「妳是……葉氏?」
葉嘉覺得他這個問題很怪,但轉念一想,兩人成婚時,這人還在西場服役,當日原主是跟大公雞拜的堂,他不認得也不奇怪,於是點點頭,「是我,葉嘉。」
男人的目光凝在她的眉眼,不知在審視什麼,幽幽沉沉的。最終他什麼都沒說,閉上了眼。
葉嘉替他擦好身子、穿好乾淨的衣裳就出去了。
余氏餵了周憬琛小半碗粟米粥,待他睡著才出來。葉嘉正在後廚,聽她說完點點頭,將剩下的餃子扔到鍋裡煮。
這會兒天色已晚,微弱的光顯得四處霧濛濛的。葉嘉將中午剩的肉拿出來剁成泥,加了極少的蔥薑抓成肉餡兒,放進陶盤後在灶台上蒸。
正在忙活呢,有人聞到味兒就站在門外頭喊。這人不是旁人,正是跟余氏一起在鎮上繡房做事的錢俞他娘,娘家姓劉,村裡人都喊她劉大娘。這會兒是來告訴余氏,明日工錢發不了了。
余氏一聽這話頓時就急了。家裡都等著工錢發下來救命呢,怎麼就發不了了?
「嗐,掌櫃前兒那一批貨送出去,被西邊的馬匪給搶了。」劉大娘說著話也是一臉的晦氣,「掌櫃的當家受了傷,差點沒撿回來一條命,工錢的事只能往後拖。」
往西那邊有連通東西的商路,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這條路上劫道的人也很多,馬匪猖獗。李北鎮雖然有駐兵,但只要那些人不南下掠奪,他們大多都是不管的。往來兩邊的商戶若是不幸遇上,生死看天,只能自求多福。
「唉……」余氏歎了口氣,事已至此,也沒辦法。此時余氏倒是萬分慶幸兒媳傷了一場,腦子轉了過來,若非她當了首飾,一家子許是就要餓死。
憂心忡忡地送走了劉大娘,余氏一扭頭,瞧見葉嘉就站在後頭。
葉嘉什麼話都沒說,點點頭又進屋了。事實上,剛才兩人說話她都聽見了,心裡也是沉甸甸的。她當首飾的錢已經花去大半,剩下那點兒若還想修屋頂,定然丁點兒都不剩。家裡沒薄產,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
幾人心事重重地吃了一頓晚飯,葉嘉端著蒸好的肉餅出鍋。
極少的鹽,一瓢滾燙的熱水澆下去,那鮮美的肉味兒一出來,余氏眼睛都直了,「這麼點兒鹽估計不鹹……」
「給相公的。」重傷得補充蛋白質,身體是本錢。這一家子就一個男人,不把他給養壯起來怕是不行。葉嘉琢磨著剛才劉大娘的語氣,心道這邊馬匪還挺猖獗,若馬匪真搶進村子,這一家子只有死的分兒。得想辦法弄隻母羊回來煮點羊奶。「加多了鹽傷口會癢。」
余氏沒聽說過這種說法,但莫名相信葉嘉。
余氏將肉湯端進房裡,葉嘉又燒了熱水洗澡。不管多冷,她能忍饑挨餓,但不能忍受幾天不洗澡。
那點肉湯,周憬琛將湯喝了,還剩肉渣子沒吃,若往日余氏定然是不饞的,如今她看著肉有些眼直。剛吃飽捨不得糟蹋,就問葉嘉,「明日再拿這些炒個菜?」
葉嘉點點頭,讓她帶著蕤姐兒沐浴。總不能還叫余氏帶著小孩睡地上,但要跟她一塊睡,就必須乾乾淨淨的才行。
余氏似是聽明白了,臉上就有了喜色,「好,我這就帶蕤姐兒去洗。」
床上多了個人和小孩,擠很多,好在葉嘉跟余氏都是睡覺規矩的人,躺哪兒是哪兒,不占地。蕤姐兒睡得不踏實,但余氏怕她亂踢擾了葉嘉討嫌,夜裡拿小被子把她裹了起來,放到自己一旁,這般倒也勉強湊合。
第三章 噴香蘿蔔絲餅
翌日一大早,葉嘉才在院子裡漱口,張氏就已經來叫人。
瞧她那樣子急得不行,看來張春芬在葉家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沒來得及吃早飯,葉嘉跟余氏交代一聲便跟她匆匆回娘家。
葉家村跟王家村是鄰村,兩三里路,一刻鐘的腳程。
兩人到葉家時,家裡沒人。張春芬正在跟原主的四妹在院子裡吵嘴。她生得又壯又高,又慣來嘴利,氣得葉媛蹲在井邊直抹眼淚。
說來也有意思,葉家三兒三女,除了原主這一個反骨,一家子老實脾氣,兩個妹妹甚至還有些軟弱。
「這又是在鬧什麼?」在葉家,除了葉旺山,就數張氏說話有分量,她聽見兩人吵嘴,問也不問,眉頭一皺,腰一扠,張口就罵葉媛,「一大早哭哭啼啼鬧什麼鬧?外頭不曉事的還以為妳在家裡哭喪呢!」
葉媛被張氏罵得臉通紅,卻不敢回嘴,低著頭,一手拎一個桶就往院外走。
葉嘉瞥了眼,裡頭都是髒被褥髒棉褲,吸了水重得很。
「走什麼?」葉嘉拉住了她,「剛才在吵什麼?」
葉媛沒想到素來不搭理她的三姊會開口問她,嘴一扁,眼淚又掉下來,「姊,早上娘說天晴了把冬日裡睡的被子拆下來全洗了,分了兩個桶,叫我跟春芬姊一人洗一桶。春芬姊說她要說人家了,手腳要仔細養著,不能幹活兒。可這麼多衣裳被褥,我洗到晚上也洗不完啊!」
她這麼一哭,張氏的表情就有點不好看。她瞥著葉嘉,這回她好說歹說才把葉嘉叫回來,誰知剛才她嘴快,當著她的面又護著春芬把葉媛給罵了一通,怕是不好。
「嘉娘啊,大嫂這般也不是偏袒春芬,實在是媛娘洗褥子做慣了,春芬沒做過這等粗活,洗不乾淨的。」張氏含糊地說,「爹今早去鎮上了,一會兒就回來,妳先去我屋裡坐會兒?」
「不了。」葉嘉叫葉媛把桶放下來,「大嫂,我看張春芬還當自己是葉家的嬌客呢,吃好的穿好的,還敢在葉家吆五喝六的,這哪裡是認錯,分明就是把我葉家姊妹當奴婢使喚呢!我看妳也別找理由了,她推我這事沒那麼容易了。等我爹回來,叫她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葉嘉瞥了眼張春芬身上綢面的簇新襖子,彎了嘴角,「再說,她身上的衣裳是我的吧?」
「什麼妳的?這是我的衣裳!」張春芬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葉嘉,妳莫不是窮瘋了?周家的日子那麼苦,妳見著什麼好東西就都是妳的。」
張春芬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她能幹得出寄居在葉家還使喚人家姑娘的事,哪有什麼廉恥?兩手往胸口一擋,扭頭就想進屋。
葉嘉攔到她跟前,手將她那衣裳往面前一扯,似笑非笑。其實她哪裡曉得原主有哪些衣裳,本不過隨口一詐,張春芬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反倒叫她確定了。
這衣裳是嫩黃的綢面襖子,瞧色澤鮮亮,一看就知不是李北鎮本地賣的。若是外人送,也不能送這麼不合身的,瞧張春芬穿起來袖子短一截,裙襬也只到腳踝上頭,葉嘉笑了聲道:「拿人東西也不怕被正主瞧見!」
張春芬依舊不認。
葉嘉點點頭道:「那行,改天我問問那人,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賣我名頭在拿好處!」
張春芬頓時刷白臉,一手下意識地捏著耳璫。
作賊心虛也沒她這麼明顯的,葉嘉的眼睛瞇了起來。
張氏自然護著妹妹,幫腔道:「嘉娘,這衣裳真是春芬自個兒從外頭抱回來的。出嫁那日妳都把櫃子捎帶走,哪兒還有衣裳落家裡?嫂子曉得妳日子不好過,但也不能張口就指人是賊,哪有這麼說話的?再說,春芬也要說親了,相看她的人能排到村外頭去,自是有人上趕著送好東西……」
有張氏幫腔,張春芬一口咬定就是別人送的。
葉嘉都聽樂了。這張氏姊妹可真有意思,求人做事,偏還要壓人一頭,要好名聲還便宜一樣不能落,哪有這麼好的事?
「行,」點點頭,葉嘉也不跟她扯這些。她這次是被張氏求回來的,「既然有了好歸宿,嫂子儘管替她張羅,我便不湊熱鬧了,家裡還有人傷著起不來,我這就走了。」
張氏臉色當即一變,反應過來就要攔。
她護妹護慣了,往日她在家就是這麼護著的,也沒人說什麼,倒是忘了葉嘉跟這家子人不一樣,氣性大得很。
正拉拉扯扯之際,幾個男人從門口進來。
為首的是葉旺山和葉家村的村長,身後跟著幾個都是鄉老。
在葉家村這窮山溝裡,出一個讀書人不容易,葉旺山是童生,在村子裡有幾分威望,村裡遇上什麼事,村長就會來尋人商量。這不開春又要徵兵了,兵丁要攤到每村每戶去。這年頭,打仗就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誰家也不願意。可若不出這人頭,又交代不過去,一群人愁雲慘霧的。
偏偏老遠就聽見葉家女眷在鬧,葉旺山的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他眼睛往張春芬身上一瞥,心裡頭憋了幾天的火一下子就冒出來。
當初若非看在長媳連添四個男丁是葉家的大功臣,想著大兒子在外頭當兵,她一個婦道人家日子苦,接個姑娘回來,也不過添雙筷子的事,這才答應讓她妹妹借住在家。誰知張家這個小姑娘如此歹毒,吃葉家的,穿葉家的,居然還敢把葉家的姑娘往水裡推。
任哪家的人心再好,也沒有這麼給人當冤大頭的。
「不是叫妳把她送走嗎?怎地還在葉家?」
「爹,不是,你看,嘉娘都親自回來解釋了。」說著,張氏推了推葉嘉的胳膊,「嘉娘,妳快跟爹說說,春芬不是有意推妳的,是不是?嘉娘,妳快說。」
這會兒還指望她替她們說話,到底哪來的底氣?
被推得煩了,葉嘉當即道:「爹,張春芬當時不僅把我往水裡推,你看我這額頭,就是她拿石頭敲的,沒把我砸死,怕我回來找她算帳,才把我扔到水裡毀屍滅跡。後山那裡平日沒什麼人,有人瞧見了剛好把我給撈上來,她怕是恨得要死,恨人家多管閒事。」
「妳胡說!」張春芬本還想裝,沒想到葉嘉紅口白牙的居然汙衊她,「我只是推了妳一下,是妳自己磕石頭上!我頂多看著妳掉水裡,哪有毀屍滅跡!」
她這一張口,把什麼底兒都給掀了。
葉旺山臉色鐵青,當下怒道:「張氏,今兒妳若不把她送走,妳就自個兒走!老大人在外頭回不來寫不了休書,他老子替他寫!休了妳這個胳膊往外拐的毒婦!」
「爹!」張氏慌了。
葉旺山也顧不上在外人面前給長媳臉面。如今村裡誰不在背地裡嘀咕他家養了一窩窩囊貨?笑話他親女兒被外人這麼欺辱還好吃好喝供著人家。親女兒差點被人殺了,他哪裡還能忍得了?「還不走?不走,好,休書現在就寫給妳!」
張氏嚇得什麼話都不敢說,拉著張春芬就要躲進屋。可葉旺山這回是鐵了心,無論如何都要把張春芬送走。
張春芬話一溜出口後悔都來不及,嚇白著臉哭。
張氏一拍大腿往地上坐,還想學往日那般開始哭自己命苦,哭相公這麼多年不在,她一個人拉拔五個孩子長大辛苦,指望葉旺山能看在她勞苦的分上放過她。
葉旺山雖是老好人,但讀書人好面子,外人都在看著呢,張氏這般蠻纏當真是把葉家的臉全丟盡了,當下他就要進屋寫休書,任誰都拉不住。
張氏嚇得要命,哪兒還敢哭?這會兒顧不上妹妹,衝過去哀求葉旺山別休了她。
公媳鬧將起來,自然是張氏認輸。就是再護著妹妹,也沒自個兒重要。再說她自己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妹妹再親能比兒子女兒親嗎?
吵吵鬧鬧,休書沒寫成,張春芬送走卻是板上釘釘的,且今日就得送走,人不送走,葉旺山就寫休書。
張氏這會兒哪裡顧得上葉嘉,一家人都顧不上,哭哭啼啼地去替妹妹收拾東西。
葉嘉跟進去,發現張春芬藏了好些東西,銀耳環簪子的跟她當的差不多款式,竟裝了一盒子,衣裳也不少。
張春芬一看葉嘉的眼神落到盒子上,防賊似的把東西裝起來。
葉嘉眼睜睜看著張氏抹著眼淚把妹妹送走便沒摻和,扭頭也走了。
葉家村看起來比王家村還大,這個村子至少兩百戶人家,兩個村子離得不遠,公共一條河。葉嘉才從娘家出來,路過村尾的河邊,眼一瞥瞧見河岸邊好些個婦人正在洗衣裳。
葉媛正蹲在一塊石頭上,拿幾個皂角子使勁的往被單上抹。
不過這年頭鄉下人洗澡不勤,冬日裡天冷,自然是能不洗就不洗,有的人是一個冬天都不見得洗一回,睡的被子穿的衣裳髒得根本洗不乾淨。葉媛往被子上打了好幾次皂角,洗得手都凍紅了,陳年的汙垢還黏在上頭。葉嘉往旁邊一瞥,一排婦人都是這麼個情況。
她心想,皂角怎麼洗得乾淨,就沒個肥皂洗衣粉的嗎?
她本來是隨便嘀咕,嘀咕完心裡突然一動。
穿到這裡這些天,葉嘉挖空心思思考賺錢的路子,思來想去的沒個章程。這會兒瞧著皂角就在琢磨是不是能弄出肥皂來。她在現代是做過手工皂的,那東西做起來不難。當初自己在家就是做著玩,但東西做出來比外頭賣的還好。
就是原料有點貴,周家目前的情況,別說花錢買材料製香皂,就連糊口都難。
若做香皂成本高,那香胰子呢?
當初為了做手工皂,葉嘉專門查過資料。古時候人用的香胰子,是用豬的胰腺分泌物加香皂製成,一大塊香皂成本高,但跟豬胰腺混合在一起,能製出十來塊香胰子。但這東西是古時候富貴人家才用得起的,價格應該很高。葉嘉皺了皺眉頭,李北鎮沒這市場……
但也不一定,李北鎮地處邊陲,有通往中亞國家的商路,往來的商隊很多。有本事走這條路的都是大商隊,不差那點兒錢。若是東西能被商隊收購,來錢應該快。
這般一想,還是有搞頭的。不過若目標指向往來商隊,品質就不能差。
葉嘉心裡冒出了念頭,立即就有計畫。不過伸手一摸口袋,計畫只能放放。飯要一口一口吃,錢要一文一文掙。得想個什麼法子,先賺到第一桶金。
西北的天是真的冷,都二月中旬了,還沒有回暖的跡象。天氣陰沉沉的,走到半路,一陣風能把葉嘉的耳朵給凍掉。
她縮著脖子,快步往王家村走。快到周家時,一場大雨嘩啦啦降下來,害她淋了個落湯雞。
與此同時,周家東屋。
余氏看著好不容易醒來的兒子,勸道:「允安,娘清楚你心裡委屈,逼你娶葉氏確實是娘心急了,可是娘怕啊!你爹你四個兄弟和你幾個侄子全沒了,到了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我周家就剩你一個獨苗,你身子也不好,若你再有個好歹,你叫娘跟蕤姐兒怎麼辦?」
余氏聲聲哀泣,實在怕周家的香火斷在她手裡。
「娘曉得你惦記著明熙,你們自幼訂親又青梅竹馬一塊長大,感情自然深一些。可這不是沒辦法嗎!」她急道:「周家敗了,他顧家還顯赫,顧明熙錦衣玉食,怎麼都不會來這苦寒之地尋你一個流放之人,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
「母親,」周憬琛蹙了蹙眉,無奈道:「與顧姑娘無關。」
「若非為顧明熙,那又是為何?」余氏一個人撐到如今,已經到極限,「嘉娘確實粗俗了些,但相貌一等一的好,比顧明熙還明豔些!你若嫌她愚鈍,不喜她的性情,先生個孩子也可以,將來拘在身邊自個兒教便是。你難道要眼睜睜看家裡的香火就此斷絕?你叫娘將來如何面對周家的列祖列宗……
「聽話,先搬過去。」余氏也不想逼他,但形勢所逼不得不如此,「你瞧不上她一個鄉野村婦娘明白,但如今家裡這情況,能娶到她已經是掏空家底,你且與她處處看……」
母子倆在屋裡說得激動,或者說,余氏壓不住這幾年的苦。
葉嘉頂著一腦門子水回到家,剛進門便聽到周憬琛妥協似的歎息——
「罷了,兒子此生無意娶妻,與顧姑娘或者葉氏如何,並無干係。」
嗓音清越如山泉,過耳帶起一陣酥麻。
葉嘉瞥了一眼垂著的門簾,拿布巾子擦了擦腦袋上的水便轉身回屋。
余氏當初為了娶媳婦真的掏空了家底,媳婦娶回來扔在一邊肯定是不行的,兒子不鬆口,她決心用別的法子。
周家都已是這副慘澹模樣,還講什麼規矩?先把兩人弄到一個屋去。她就不信夜夜睡一張床,兒子還能忍得住!她心裡發著狠,又去磨葉嘉。
葉嘉自打聽了他倆背地裡的談話就淡定得不得了,也不說不應,只說等相公身子好了再說。
余氏聽這話權當她是應了,當即喜笑顏開,轉頭一門心思琢磨著怎麼替兒子儘快養好傷。
葉嘉當然淡定。周憬琛擺明了就是心有所屬,怕是正為心上人守身如玉。原書中,他娶原主過門,碰都沒碰過。若是要搬,就當多了個室友,指不定他還不想搬。
心思一轉,葉嘉就把這事放下了,因為雨才下了這麼一會兒,屋裡就漏得到處濕答答的。
古時候的農家,屋裡都是土地,還是那種土比較細的地,打濕了便容易打滑,腳下沒注意就會摔一跤。倒是她失策,早知今日下雨,她該趁著早上天晴趕緊把屋頂修了。
西北不像南方多雨,冬日裡乾冷,這邊的屋子大多單坡頂、平頂、囤頂,要麼就是氈包頂。屋頂斜度小,牆體厚,為的就是應對嚴寒天氣。似周家這般總漏雨,要麼當初壘房子時瓦排得不夠密,要麼瓦的品質不好,雨雪冰雹將瓦片砸碎了如今蓋不嚴實。想來余氏也是被雨擾得難受才找人蓋了一層草,但北方風大,那層草被朔風一吹,壓根不抵用。
修起來也不難,她自己上去就能弄好,難的是沒錢,就算這種小黑瓦也是要錢的。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葉嘉琢磨著這麼耗下去不行,一兩銀子根本管不住一家四張口,其中一個還吃著藥,等於吞金。想想,她抓了一把粟米去後廚。怕天冷養不活,她把昨日抱回來的四隻雞崽都養在灶下,才一天的功夫,她用柴火棍圍起來的那塊地就被小雞崽給拉遍了。
不過這沒辦法,要養雞就得忍受雞屎,鄉下這地沒得想吃雞蛋還嫌雞拉屎的。余氏早上過來汲水時瞧見了,幾次對葉嘉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卻沒說。她心裡明白,家裡日子都過成這樣,真沒那些窮講究。她自個兒不樂意養這些東西,兒媳養了她也不該說話。
她不說話才算識相,葉嘉給雞換了食盆和水,又將那塊小地方給掃乾淨。小雞崽嘰嘰嘰的叫聽著還挺好聽,有點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味道。
葉嘉於是又將那一大包蘿蔔拿出來,去井邊打了一桶水,進屋來刷洗蘿蔔。中午她打算做蘿蔔絲餅吃。
蘿蔔絲餅是一道家常小吃,用料簡單,做得好卻也很好吃。
葉嘉把麵粉揉好,又快速地將蘿蔔切成細絲,焯水撈上來,用塊紗布裹著,擰乾了水再切成碎段,加鹽加調料拌。她以前做的時候是要放十三香的,但周家這情況沒這等東西,只能用蔥薑末醬油等簡單地調味,想想又拿一碗麵粉去隔壁換了兩顆雞蛋,煎好切碎拌進去。
她正忙著,一轉身撞到一個軟軟的小東西,低頭一看,蕤姐兒咧著小嘴朝她討好的笑。昨日吃了葉嘉做的餃子,這麼點大的孩子知道誰做飯好吃,聽到動靜就摸過來了。
葉嘉其實不太喜歡小孩,她是獨生女,忙工作一年到頭不著家,跟親戚家也不來往,偶爾有親戚帶孩子來家裡拜年,又是哭又是鬧的,簡直就是噩夢。所以她對小孩這類生物的感覺就是討嫌。但蕤姐兒不吵不鬧,也不大哭,她覺得這孩子倒是挺乖的。
「去灶台後面坐著,別礙事。」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聽話地往後站了站,小短手指一指盆,大眼睛亮晶晶的,「嬸娘,好吃的!」
「嗯。」
看她樣子醜萌醜萌的,葉嘉沒忍住嘴角掛了笑。轉過身,將麵團揪成大塊,隨即感覺眼前的光被擋住了,抬頭就見一道頎長的身影逆光站在門邊。後廚並不大,為了擱柴火隔成兩個小屋,這會兒那人往門口那麼一站,門被他擋了一半。
四目相對,葉嘉就看到一雙沉靜明亮的眼睛。
那人靜靜地打量她,又瞥了眼端了個小馬札在旁邊坐著的蕤姐兒。似乎是來找人的,他的目光在不大的屋子裡掃視一遍,許久才開口問:「葉……嘉娘,妳可看到母親了?」
似是不習慣喚女子閨名,他一張口還有些彆扭。
葉嘉愣了下,心想余氏不是在家嗎?剛才還在啊。想想,低頭看向小豆芽菜。
蕤姐兒皺著兩道小淡眉,磕磕絆絆說:「有人找,祖母出去了。」
葉嘉抬頭,站門邊那人輕輕點了點頭。
周憬琛轉頭就要回去,不過他傷了腿,能爬起來走到這兒已經盡了力,這會兒拖著一條腿想走回去就有點難,且許是因為疼,大冷天的他一腦門的冷汗。
葉嘉還在擀麵,看他那樣子「嘖」了一聲,扭頭去盆裡洗了手,走過去直接握住他胳膊架到肩上。
許是久居高位無人敢作弄他,被人這般粗魯地拖拽,周憬琛先是眼神一冷,片刻又恢復平常。
葉嘉沒管他心裡想什麼,把人弄進屋先讓他靠著灶台站著,自己則去灶台後頭將板凳拖出來,轉頭強勢地把人給按坐下去,「你先在這坐著,等我弄好了再送你回去。」
說完就不再管他,洗了手又繼續做蘿蔔絲餅。
周憬琛筆直地坐在板凳上好半天,神情漸漸變得僵硬。纖長的眼睫半遮著眼眸,門外的光落在他肩頭,為他描了一層柔和的螢光邊。他瞥了眼與他並排坐在小馬札上的侄女,她正眼巴巴地盯著那邊忙活的人,口水都要掉下來。
他抬頭又看了眼忙活的年輕女子。灶台上煮著水,水氣裊裊,女子立在其中,窈窕晃眼。蘿蔔絲的清香混合著蔥薑的味道辛辣又鮮,女子垂眸專心致志地做,手下動作靈巧又迅速,神情安寧,一時間竟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油燒熱,一塊餅放下去,滋地一聲響,沒多久滿屋子飄香,是食物最淳樸的味道。今兒只吃了一小碗粟米粥的周憬琛,聞著味兒竟也有些餓了。
蘿蔔絲餅有很多種做法,各地吃蘿蔔都有自己的習慣。葉嘉做的這個是最家常的北方麵食。要先將分好的小麵團泡油,再擀成長條,把蘿蔔圓子包進去團成球形再慢慢壓成餅。這個做法有點像新疆牛肉餅。做好後,往鍋裡刷點油就能煎。
煎好了外皮脆,裡頭鮮,咬一口哢嚓脆,好吃得能叫人吞舌頭。
蕤姐兒饞得坐不住,小尾巴一樣纏著葉嘉打轉,嬸娘嬸娘地喊著。
葉嘉拈起一塊餅放到盤子裡,「燙,放涼了再吃。」
蕤姐兒乖巧地直點頭,站在小桌邊盯著那盤子吹氣。
別說,孩子醜是醜了點,乖得叫人心疼,就算饞成這樣,葉嘉說什麼她也聽。
周憬琛坐在一旁看著,濃墨似的眸子裡光色晃動。葉嘉轉身視線不期然與他對上,男人毫不避諱,反而淡淡勾了下嘴角。那一笑叫他周身的冰冷氣息都淡了,好一個公子溫潤如玉。
葉嘉心用力一跳,頓了頓,又拿碗裝了一塊遞到他面前,「行了行了,也給你一塊。」
周憬琛客氣地道了一句謝,他抬起手,正準備去接。
葉嘉卻把碗收回來,放回灶台上,「不行,忘了你還在吃藥。算了,你還是喝粥吧。」
蘿蔔解藥性,吃藥期間吃蘿蔔會破壞療程。抓藥花了她一兩多呢,可不能白吃。
周憬琛:「……」原來葉氏是這脾性嗎?日子太久遠,他記不清了。
葉嘉沒管他神情怪異地在思索什麼,一口氣煎了三十塊蘿蔔絲餅。這東西頂飽,胃口小的吃一塊就能撐一下午。三十塊夠一家三口吃幾天。
做完餅,小爐子上的藥也煎好了。余氏還沒回來,不曉得做什麼事去了。葉嘉拿塊濕巾子包了小吊罐把藥濾出來。不得不說,中藥那味兒可真夠衝的,葉嘉只是聞著都覺苦得能吐出膽汁。她捏著鼻子,將黑乎乎的一碗藥汁兒端到周憬琛面前,「剛煎好,趁熱喝。」
周憬琛默默地端著一碗燙得要死的藥,幾不可見地哆嗦了一下。
葉嘉把藥給他就拉了把椅子過來,擺在周憬琛的對面坐下,跟小豆芽菜一人一塊蘿蔔絲餅,哢嚓哢嚓啃得可香了,一邊吃一邊監督他,「喝啊,涼了就不好喝了。」
周憬琛:「……」
「看我做甚?喝藥啊!」葉嘉嚼得滿口都是蘿蔔絲餅的香,一面吃一面還問蕤姐兒好吃不?
蕤姐兒嗯嗯地吃得頭都不抬。
周憬琛面無表情地一口將藥喝下去,苦得臉都抽了一下。
他擦了擦嘴角,問葉嘉有沒有水,想漱口。
「漱什麼口?都是藥!」葉嘉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一點都沒有暗地裡打擊報復的故意。她擦了擦手上的油漬,站起來接過空碗放回盆裡,轉頭頗為賢良淑德地道:「喝水不就沖淡藥性了嗎?相公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吃個藥還怕苦嗎?」
說完又拿了一塊蘿蔔餅,當著他的面哢嚓又是一大口。
周憬琛:「……」
葉嘉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拿了四塊蘿蔔絲餅裝盤子裡,給剛才換雞蛋的鄰居老太太端過去。上回她跑了幾家借燒刀子,都沒人肯借,也是隔壁老人家上山打柴回來聽見了,大方地送了她一大碗。鄉里鄰居的,你對我好我自然記得。
老太太吃了一口,滿口的誇,「這比鎮上酒肆賣的還好吃。妳這丫頭手真巧!」
「哪裡,就隨便弄著玩。」葉嘉東西送過去就回家了。
嘴上說弄著玩,不過老太太那麼一說,葉嘉心裡就琢磨開來。還別說,上次她去鎮上轉悠,發現吃食的鋪子很少,好像就一家,還是主營賣酒的,做吃食不過是順帶,多是當下酒菜。她思考著去鎮上賣蘿蔔絲餅有多少賺頭。
蘿蔔不貴,因著是秤重的,兩文三斤。麵粉雖貴些,但一個餅其實耗不了多少麵粉。一塊蘿蔔絲餅若是賣五文都算是賺了,要是賣得好,指不定她很快就能存到第一桶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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