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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京與夫團聚
連綿了整日的小雨初霽,傍晚時分陰冷的灰色散去,遠處天幕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屋裡靜悄悄的,顧瓔坐在窗邊的書案前看帳簿,她身上穿了件雪青色繡葡萄紋的長褙子,越發襯得肌膚如雪般晶瑩,精緻的五官恰到好處地描繪出一張芙蓉面,餘暉透窗而過,淡金色的光籠罩住她,勾勒出一道纖細柔美的側影。
忽然,門口的錦簾掀起,丫鬟溪月正悄悄往裡面探頭。
翻完帳本的最後一頁,顧瓔抬頭時正巧看見溪月的小動作,因她擅長心算,平日裡丫鬟們見她查帳時都會放輕動作,唯恐打擾了她。
顧瓔彎起唇角,招了招手,「過來吧。」
溪月這才從簾外進來,手中端著托盤,上面除了冒著熱氣的藥碗,還放了一碟子飴糖。
「姑娘,這連日來舟車勞頓已經夠累了,您該好好歇一歇才是。」她走近時看到顧瓔眉眼間的倦色,不由勸道:「等到了王府您再查帳也不遲呀。」
顧瓔笑了笑,接過藥碗,隨口道:「無妨,左右也是閒著。」
聞到藥碗中飄出來的酸苦之氣,她不自覺地皺了皺鼻子,溪月看在眼中又想笑又覺得心疼。
顧瓔將碗中的藥一飲而盡後,並沒取飴糖,只讓溪月取了溫水來。
「姑娘?」見狀,溪月不解地眨了眨眼。
平日裡姑娘最是怕苦,四太太在時,因擔心姑娘吃壞了牙齒,還特意讓人做了一種不太甜又能解口苦的糖來哄著姑娘吃藥。
「喝習慣了倒不怎麼覺得苦。」顧瓔鎮定地道:「往後就不用再配糖了,收起來吧。」
溪月沒多想,點頭應下,當她準備勸自家姑娘去榻上小憩片刻時,門口的錦簾再次掀起。
「懷香姊姊,那兩人都打發走了?」看清來人,溪月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懷香睨了她一眼,溪月自覺失了規矩,吐了吐舌頭便站到一旁。
「姑娘,已經辦妥了。」作為顧瓔身邊服侍最久的大丫鬟,懷香行事穩重,深得顧瓔信賴。她此時道:「三爺說,既是兩人做錯了事,自然不配留在您身邊。若跟去王府,惹出麻煩也會牽連顧家,他會親自寫信向老太爺解釋。」
聽了懷香的話,溪月先鬆了口氣。
「三哥到底是個聰明人,辦起事來痛快。」顧瓔滿意的頷首。
溪月跟著點頭,她小聲嘀咕道:「姑爺沒進京時,倒沒見老太爺他們這樣熱心……」
話說到一半,她察覺到來自懷香目光凌厲的一瞥,聲音弱了下去。
去年夏末,京中來人到松江府,迎回已故豫親王流落在外的唯一血脈,那人正是顧瓔的夫君趙川行。
趙川行回京認祖歸宗後,改姓為陸,得封安郡王。
這個消息傳來,顧家上下頓時沸騰起來。
顧家雖在江浙一帶是有名的富商,並無出息的子孫在仕途上爭氣,算不得真正富貴,可如今他們顧家的姑娘竟成了郡王妃!
成親三年多,顧瓔的肚子一直沒動靜,不過陸川行也並未納妾,兩人至今膝下仍然空虛,只是他若還是那個落魄秀才倒也罷了,可堂堂郡王怎能無後?再加上陸川行回京半年後都沒接顧瓔進京,顧家上下連新年都沒過好,眾人思來想去,認定是缺了子嗣的羈絆。
等過了上元節,郡王府的人終於來迎顧瓔時,顧家塞了兩個容貌清秀、且家裡姊妹生了兒子的丫鬟給顧瓔,說是能替她分憂。
顧瓔欣然將人帶走,卻在即將抵達京城的前日尋了錯處,將人打發給送她進京的顧家二房的長子、三爺顧元青。
理由是那兩個丫鬟在背後妄議顧瓔和陸川行的私事,被顧瓔抓了個正著。
顧元青想要再爭取顧瓔回心轉意。
「三哥,你沒忘了我是如何嫁給郡王爺的吧?」她那雙漂亮的桃花眸沉靜地望著顧元青,簡單一句話就將他噎了回去。她道:「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憶往昔的。」
顧元青一時語塞,可再換人已經來不及,如今只得嚥下這個啞巴虧。
他好不容易向祖父爭取到進京的機會,可還沒到京城事情就先辦砸了一半……但好在顧瓔答應給他的補償比他預想的要好得多。
思緒回籠,顧瓔拿帕子按了按唇角,淡然道:「她們兩個不合適,祖父應當能理解。」
「姑娘說得對,為了那兩個丫鬟跟姑爺生分了可不值得!」溪月生了一張甜美的圓臉,笑起來總顯得有些天真稚氣,「之前姑娘提過兩次給姑爺納妾,姑爺可都沒同意呢。」
顧瓔隨口應了聲,倒沒戳破她的盲目樂觀。
懷香見狀,對溪月道:「今日姑娘趕路也累了,妳去小廚房看著她們做些姑娘愛吃的菜,要做的清淡些。」
因解決了一樁心事,溪月脆生生答應了,腳步輕快地往外走。
房中只有她們主僕二人時,懷香站到顧瓔身邊,動作輕柔又不失力道的替她捏著肩膀,低聲道:「姑娘許諾了三爺的事……」
「姊姊家的生意還需要顧家幫忙,我已離開松江府,家裡總要有個人才行。」顧瓔輕聲道:「我和三哥,各取所需罷了。」
懷香聽了,不免有些心酸。
自從十年前四老爺和四太太在山洪中意外喪生後,姑娘一夕間就突然長大了,看似是三姑娘顧瑜在保護著妹妹,實則是自家姑娘在撐著四房。
顧家四房只餘下兩個姑娘,三姑娘出嫁後,姑娘為了守住產業,本是做好了坐產招婿的打算,可因為長房的私心,姑娘的命運從此改變。
顧瓔側眸,正好看到懷香心疼的目光,她溫柔地笑了笑,「若在話本子裡,我這也算是苦盡甘來吧?」
一切的開始,是顧老太爺偶然結識了陸川行。
顧老太爺見他雖是書生,卻無文弱之氣,雖家境貧寒,接人待物卻不卑不亢,對他很是讚許,不光如此,陸川行生了一副俊朗的好皮囊,人也高大挺拔,是個氣度溫潤謙和的翩翩公子。
這樣的人待日高中必然會成為榜下捉婿的熱門,所以顧老太爺先押了寶,預備把長房的嫡次女顧琪嫁給他。
可在訂親之前卻出了變故,陸川行得罪了督學,鄉試也落了榜,他前途渺茫,顧琪做官夫人的夢也碎了。
但兩家要訂親的事早已宣揚出去,顧家唯恐損毀了名聲,便不好毀約。
只是顧琪不願嫁過去,但所幸顧家也不缺待嫁的姑娘,於是沒了雙親庇護的顧瓔被顧家人算計,與陸川行醉在了一處。
事後,顧瓔雖被長輩以清譽要脅,可她還是偷偷出府找到了陸川行,她坦然承認了顧家的算計,表示自己可以去找長輩解決此事,他不用娶她。
她知道陸川行是無辜的,顧家不該這樣不尊重人。
顧瓔永遠記得那日,一輪明月高懸在深藍色的夜幕上,皎潔的銀色光芒傾撒在湖面,夜裡有涼風吹來,蕩開一圈圈的細碎的水波。
「顧五姑娘,多謝妳來告知在下這些。」陸川行先是愣住,月光映著他英俊的眉眼,他蹙著眉,憂慮卻不是為他自己,「在下的名聲不足惜,姑娘的名譽卻不能因此損毀。」
見顧瓔怔怔地看著他,陸川行慌忙解釋道:「顧五姑娘,妳別誤會。我並不是這麼想的,只是這世道如此,女子最是不易……」
見他手忙腳亂地解釋著,顧瓔心中微動,輕輕抿了下唇角。
其實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想著大不了跟長輩撕破臉鬧翻,為保全顧家名譽,她可以從此去廟裡出家,條件就是解除跟陸川行的婚約、將她應得的家產全部給姊姊顧瑜。
「如若姑娘不嫌棄,我願意娶姑娘,先、先度過這個難關……等姑娘需要的時候,妳我再和離便是。」說完這些話,陸川行面紅耳赤的望著她。
除了姊姊和身邊的丫鬟,還沒有人這般為她考慮,所以顧瓔改了主意。
婚後,兩人相敬如賓,顧瓔從顧家拿到了一筆豐厚的嫁妝,自己又善經營,日子反而比在顧家還滋潤些。
顧瓔知道陸川行當初得罪人是為了替弱者出頭,覺得他若從此放棄讀書著實可惜,因此她花了不少銀子,又請姊夫托關係,替陸川行尋得一位大儒做先生。
陸川行讀書漸漸有了起色,躊躇滿志準備參加鄉試,那時他說要給她掙個誥命夫人。
她三年裡未曾生養,陸川行也說許是他們子孫緣薄,這事不急,然後再後來,她就成了郡王妃。
「祖父的想法是對的,進京後我自會跟王爺商量納妾的事,只是侍妾不能再出自顧家。」顧瓔笑了一下,垂眸掩下情緒。
兩人之前雖無山盟海誓的愛情,可當了三年多夫妻,他們早已是親人,她不想讓陸川行覺得自己為了顧家在算計他。
懷香欲言又止,她想說,姑娘喝了那麼多苦澀的補藥調理身子,總有希望能懷上孩子,可又怕姑娘抱了太多期望,到時空歡喜一場。
「明日王爺就來接您了。」懷香猶豫片刻,還是挑著高興的事說:「奴婢特意選了您最喜歡的玫瑰露預備著泡澡用,要穿的衣裳得您自己挑……」
顧瓔嗔了懷香一眼,卻並沒拒絕。
「本來您穿鮮亮的顏色好看,可王爺孝期剛過,還是要素淨些。」懷香笑咪咪的道:「明藍色或是寶藍色如何?也襯您的膚色。」
她微微頷首,瑩白如玉的面頰染上緋色,半年未見,又怎麼可能不想念呢?
京郊別院。
陸川行風塵僕僕趕來,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院中一片靜悄悄的,迎面吹來的夜風中彷彿還夾著一絲血腥味。
他皺緊眉頭,制止了想要去通傳的丫鬟,自己掀開簾子走進內室,只見雪青色的帳子中,一道纖細的身影被壓在沉沉的被子下。
已經將近暮春,房中卻生著火盆,可床上的人彷彿猶自還嫌冷似的。
他的心緩緩沉了下去,只見帳中人面無血色,雙目緊閉,一眼望去便知道元氣大傷。
房中服侍的丫鬟嬤嬤見他來,愕然睜大了眼,甚至忘了行禮。
「柔兒她是什麼病症?」陸川行目光沉沉,彷彿醞釀著一場風暴。
嬤嬤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姑娘她小日子到了……」
這話顯然不能搪塞過去,陸川行目光越發冰冷,懾於他的氣勢,那嬤嬤才抹著淚低聲道:「姑娘已經吃了落胎藥……姑娘說,這孩子來得著實不是時候。姑娘還說,什麼也比不上您的名聲要緊。」
這嬤嬤的話如同尖刀一般扎在陸川行心上,那次兩人在一起時自己尚且還在孝期,他踉蹌了一下走到帳子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人才慢慢睜開了眼,看到了陸川行守著自己,她先是面露驚喜之色,隨後虛弱地道:「郡王妃這兩日就到了吧,您該去迎接郡王妃才是。」
陸川行臉色難看得厲害,他咬牙道:「若我沒發現不對,妳準備一直瞞下去?」
鄭柔冰臉色如白紙一般,還未開口就先落下一串淚珠。
「我自是知道郡王爺待我的心意,可您已經有了妻子,我、我家裡不允許我為妾,哪怕我、我跟王爺更早相識,到底還是差了緣分。郡王爺放心,哪怕我今生不能跟著您,也不會再嫁給別人,您還是忘了這段孽緣……您快些走吧!」
說罷,她連忙轉過頭去,彷彿再多看一眼,就要後悔自己的決定。
陸川行心中一痛,「墨煙,你把墨松叫回來,讓他帶人去驛館接王妃。」他攥緊了拳頭,終於下定了決心,「告訴她本王有公務要忙,不能去接她了。」
翌日一早,顧瓔在清甜的花香中睜開了眼。
聽到帳子裡的動靜,溪月忙過去掀起帳簾掛好,服侍顧瓔起床。
驛館的條件有限,哪怕她住的已是最好的院子,臥房擺上她慣用的物件時也有些局促,不過她得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擺在軟榻上的衣裙,旁邊熏籠也嫋嫋飄著輕煙。
「姑娘,得快些準備了。」溪月急吼吼地道:「郡王爺午飯前就能到,您還要沐浴、用早飯,梳妝更衣也不少功夫呢!」
顧瓔無奈的彎了下唇角。
懷香聞聲趕來,讓溪月帶著小丫鬟們簇擁著顧瓔進了隔間的淨房沐浴。她自己將昨日選定的首飾從妝奩匣子裡取出在妝臺前擺好,又將衣裳鞋子檢查了一回,隨後再叫來人把午飯的菜單核對清楚才稍稍鬆了口氣。
等顧瓔回來擦乾長髮時,早飯也被端了過來,她略用了些粥和清淡的小菜,便重新回到妝臺前坐下。
懷香手腳麻利的替她梳妝,溪月在一旁打下手。
顧瓔本就生得烏髮雪膚、眉眼精緻,妝容上只需略施粉黛,如瀑的豐盈青絲堆成雲鬢,上面雖用了赤金珍珠的首飾,卻並不顯得俗氣,反而添了幾分溫婉端莊。
大半個時辰過去,打磨精細的銅鏡中,映出一張灼若芙蕖的面容。
懷香和溪月已經看慣了自家姑娘的好顏色,可那兩個從京中郡王府來迎顧瓔的小丫鬟,眼中閃過一抹驚豔之色。
她們不約而同的想著,且不論郡王爺和郡王妃有三年多夫妻情分,光是看這張芙蓉面,便是哪個男人都捨不得放手吧?
因陸川行的孝期只過了月餘,顧瓔挑了一套款式簡單大氣的明藍色衣裙,雖然並無繁瑣的配飾,可裙襬間細看去隱隱有光華流動,宛若皓月灑下的清冷光芒。
小丫鬟發現了端倪,原來布料上密織了銀線花紋,所耗費的功夫和銀錢,比那些一眼看去華麗的裝飾更甚。
等顧瓔收拾妥當,距離午飯還有近一個時辰。
「讓小廚房先別急著做菜,那幾道菜都要剛出鍋就端上來才好。」顧瓔閒了下來,又想起了一樁事來交代。
懷香含笑應下,今日的菜品都是郡王爺愛吃的,姑娘說郡王爺在京中只怕吃不到地道的滋味,所以重逢的團圓飯特意準備了這些。
眼看時辰漸漸走過,在小丫鬟們湊趣的說話聲中,向來沉得住氣的顧瓔也下意識望向窗外。
她知道三哥早就派人在驛館二裡外候著,若陸川行到了,他們也能及時迎候。
顧家上下唯恐陸川行對舊事心有芥蒂,甚至連護送她進京都沒敢讓長房的人來。不過顧家所圖的不只是陸川行不翻舊帳,更是要借力。
想起臨行前祖父和大伯父對她的叮囑,顧瓔思緒不由飄遠。
她離開松江府、離開了顧家,可姊姊一家仍然在。姊夫的生意從去年就不大好,起初大伯父只是口頭上幫忙,直到她有了郡王妃的名分,三位伯父才爭著出錢出力。
姊姊和姊夫豈會看不出顧家的心思,他們度過周轉的難關後,立刻將銀錢加了利息還給了顧家。
顧瓔卻很坦然,反而還安慰姊姊別放心上,說以後顧家有難處他們再幫就是,不過她心裡清楚,顧家一定會用姊姊來拿捏她的。
好在到了郡王府以後她能跟陸川行商量著來,總不能由著顧家人提出無理的條件。
想到這,顧瓔酸澀的心底又泛起一絲甜。
「王妃,外頭好像有動靜了。」溪月耳力好,雖還未見到人影可已經辨別出有來人。
顧瓔回過神來,立刻從軟榻上起身,那兩個小丫鬟名喚桃枝、桃葉的連忙去打簾子,並不去跟懷香她們爭近身服侍的活兒。
還未走到影壁前,院門外便傳來熱熱鬧鬧的聲音。
顧瓔壓了壓不自覺翹起的唇角,快步走了出去。
她心裡存了許多話,一時間竟不知該先說哪句,算日子他們夫妻已有七個月未見,她知道做這個郡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他上頭還壓著位嫡母,也不知他在京中可還適應,人有沒有瘦……
正想著,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現在顧瓔面前,顧瓔唇畔的笑意僵住,眸中露出驚訝之色。
「墨松?」
來人並不是陸川行,而是當年顧瓔見陸川行身邊沒有得力的人手,特意派到他身邊幫忙的小廝墨松。
「小的給郡王妃請安。」墨松忙上前行禮,恭聲道:「因郡王爺臨時來了緊急公務要處置,不能來接您了,特意讓小的來接您回王府。」
顧瓔雖難掩失望,聽他說陸川行有事要忙,體諒地道:「自然是郡王爺的公事要緊。」
當年豫親王對當今天子有擁立之功,雖然天子如今恩澤到了陸川行身上,可兩人並沒有自小的兄弟情分,天子交代的差事他自然不敢怠慢。
有外人在,顧瓔不好多問什麼,她安排墨松先去休息用飯,等午飯後再過來說話。
陸川行沒來,自然也不必吃團圓飯,那些菜顧瓔直接讓人端給了一半給墨松。
「郡王妃,午後就要出發,您多少用些吧。」眼看就要到郡王府,溪月也主動改了稱呼,「奴婢讓人去換兩道菜?」
桌上多是濃油赤醬的菜色,這是為了陸川行準備的。
顧瓔搖了搖頭,她夾了些炒時蔬,吃了半碗飯就撂下筷子,餘下沒動過的菜都端給了房中服侍的人吃。
懷香端了溫水服侍顧瓔漱口,廊下就傳來了通傳聲。
墨松是憑著機靈聰明被陸川行挑中做小廝的人,顧瓔這邊剛用過飯他便立刻趕了過來。
桃枝和桃葉雖然年齡小,但這些日子受了顧瓔許多恩惠,猜到他們有話要說,便識趣的找了藉口出去。
墨松進來,先給顧瓔磕頭,口中稱「姑娘」。
顧瓔眼底浮起笑意,恍惚間像是回到小時候,那時爹娘還在,姊姊也沒嫁人,她還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待他起身後,顧瓔細細打量了他一回,溫聲道:「彷彿比進京前高了些。」
墨松聞言露出笑容,一雙漆黑的眸子燦若星辰。
他今年才十七歲,雖然外表看著沉穩可靠,在顧瓔眼裡還是個孩子,溪月和懷香跟他亦是認識了多年,兩人順著打趣他幾句,一時間房中充滿活潑的氣氛。
「姑娘,有件事我想著要先告訴您,您心裡要有個準備。」墨松很快收斂了笑意,肅容道:「就在半個月前,豫親王妃做主,將她身邊的兩個丫鬟給了王爺做侍妾。」
他話音未落,房間裡倏地一靜。
方才的輕快如輕煙般散去,溪月和懷香下意識齊齊望向自家姑娘。
顧瓔的神色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只有那雙漂亮的桃花眸驟然間黯了下去,浮在表面的笑意也沉下去。
「想來事發突然,王爺沒來得及在信上說。」她籠在袖中的指尖捏緊,面上鎮定自若道:「豫親王妃是王爺嫡母,有孝道壓著,王爺自然也要順著她。」
豫親王妃和陸川行並非親母子,往他身邊安插人在情理之中,但她在乎的是為何陸川行並不先告知她,等她到王府後再納妾?也不過差半個月罷了。
自己從沒反對過他納妾,他還未被王府尋回,大夫斷言她身子有損恐難以生育時,她甚至也已經做好了打算。
自己能體諒他的難處,只是曾經的相敬如賓、夫妻恩愛成了一場笑話。
懷香看在眼中只覺得心疼。
溪月咬緊牙關,替自家姑娘覺得委屈。
墨松低下頭,又輕聲道:「來京城後沒多久,王爺重用墨煙,並不用我近身跟隨,後來安排我去管姑娘在京郊的莊子。」
他話音未落,顧瓔又是一驚,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墨松縱然年紀小些,可無論是相貌、談吐、見識都不差,曾經在家中時,陸川行還誇過他,所以那時她聽陸川行念叨身邊沒有得力的人才將墨松送了過去。
溪月向來心直口快,追問道:「你為何不早給姑娘寫信說這些!」
「我寫過一次,被王爺發現後,他單獨叫了我過去說話。」墨松心中滿是愧疚,低聲道:「郡王爺說不能讓您擔心。」
「不過姑娘您放心,您那些產業我都替您好好看著!」彷彿是要讓顧瓔安心些,他迫不及待地道:「郡王爺不信任府裡的人,墨煙又不擅長這些,我不跟他在郡王爺面前爭功,他也幫我說話,如今還是我管著。」
可饒是如此,自己仍然辜負了姑娘的信任。墨松的聲音越來越低,姑娘怎麼責備他不為過。
顧家豪富,顧四老爺又曾是顧老太爺最看好、將來要託付家業的兒子,所以他早早就給兩個女兒備下豐厚的嫁妝。
顧瓔的嫁妝裡甚至還有京中的商鋪和田產,地契房契一應俱全,當初他要上京,她想到陸川行可能需要銀子,就拿出大半預備讓他在京中用並由墨煙暫管。
「你做得很好。」顧瓔斂去眸中所有情緒,她彎了下唇角,「那些是我立身的根本,我果然沒看錯人,幸好你幫我守住了。」
聞言,墨松愣了一愣,旋即紅了眼圈,姑娘不僅沒責罵他,竟然還誇了他!
顧瓔溫聲道:「等進府後我會找個機會跟郡王爺說,讓你還回我身邊辦事。」
墨松喉頭哽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得用力的點頭。
眼看到了快出發的時辰,墨松眨了眨眼,將淚意逼回去,又恢復成聰明能幹的可靠模樣。
顧瓔隨身的箱籠已經收拾好,待到一切打點妥當後,懷香和溪月陪著她上了馬車。
外面的天氣極好,當車輪粼粼駛向進城的官道時,顧瓔閉目養神。
看來京中的事情並不如她所料般樂觀,但她還沒見到陸川行,沒聽到他的解釋,不會立刻被影響,說不定這是豫親王妃離間他們夫妻的計謀……
她不能自亂陣腳。
第二章 豫親王妃下馬威
等顧瓔一行人到郡王府大門前已經是華燈初上。
深藍色的夜幕下,兩盞燈籠懸在郡王府門前,朱漆大門格外的威嚴,門口的兩尊石獅子,蟄伏在晦暗的夜色中,彷彿隨時會活過來將人吞噬。
溪月掀開一角車簾偷看時,陡然生出些許緊張和敬畏之感,她下意識望向顧瓔,只見自家姑娘神色如常,彷彿跟回她們松江府的家沒有區別。
察覺到溪月的不安,顧瓔輕輕地握了下她的手。
不過她們在郡王府大門前只短暫停留了片刻,哪怕是郡王妃回府,亦是不得從正門入,來迎王妃的僕婦們都等在側門。
「奴婢給郡王妃請安。」為首的是位圓臉的嬤嬤,她行禮時頭上的簪子閃過幽微的光。
看起來是金簪鑲嵌寶石,她在下人裡應該是個得臉的,或者是豫親王妃身邊的人。懷香侍立在顧瓔身側,不動聲色的觀察著來人。
顧瓔落落大方的受了禮,溫聲讓她們起身。
「奴婢是王妃身邊的管事嬤嬤,您叫奴婢常嬤嬤便是。」她眼底飛快掠過一絲訝色,面上笑道:「王妃念著郡王妃趕路辛苦,請您進府後先好生歇息,今晚不用過去了。」
方才離得遠就覺得郡王妃身段纖穠合度,容貌定然差不了,如今燈下見美人,看清楚那張楚楚動人的芙蓉面,常嬤嬤越發覺得驚豔。
然而顧瓔聽了卻稍感不安,王妃不急著見她可以說成體恤,也更像是一種輕慢。
她猜到豫親王妃可能不會喜歡她,沒想到第一面就……不過,自己又算哪個臺面上的人,哪裡值得豫親王妃花心思顧及她的感受呢?
顧瓔面上不露半分心緒,淺笑道:「王妃慈愛,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明日一早,我再去給王妃請安吧。」
常嬤嬤不易察覺地愣了下,口中含笑應下,郡王妃竟看懂了王妃的意思,還不卑不亢地鋪墊了後路!
「辛苦嬤嬤走這一趟。」顧瓔客客氣氣地道謝。
另一邊,懷香早有準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荷包打賞,其中給常嬤嬤的最厚,裡面裝了金錁子。
眾人也沒推辭,齊聲謝了郡王妃的賞賜。
聽說郡王妃是商戶出身,又是在郡王爺微末之時嫁過去的,難免有些小家子氣,如今在眾人面前能不怯場已經難得,更遑論有這份從容。
思及此,常嬤嬤臉上客氣的笑更真誠了兩分,她親自領著人將顧瓔送到正院,交代一番後方才離開。
好在桃枝和桃葉兩人跟郡王府的人還算熟悉,所以負責接洽顧瓔帶來的箱籠行李等物,而溪月和懷香則是隨著顧瓔進了正房。
因心中有事,且夜色漸濃,顧瓔望了一眼軒峻的七間大正房,心道好一副迫人的氣派。
從堂屋進去後,她們被引到了東邊的臥房,房中擺著一水兒的紫檀木傢俱,陳設的各色珍奇古玩亦是琳琅滿目,處處皆透著貴氣卻並不奢靡,只是看上去有些冷清,並無溫馨的生活氣息。
當院中服侍的人來給顧瓔請安時,顧瓔敏銳地發現這些人裡,年長的略顯木訥、年輕的是一團孩子氣,看起來並沒有聰明機靈的掌事丫鬟婆子。
不過她頭一日到這裡,並沒急著探尋這些,照例讓懷香放了賞,只留下兩個小丫鬟便讓人先散了。
晚飯已經被端了過來,顧瓔略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隨後讓人準備熱水。
直到泡在熱氣騰騰的浴桶中,聞著熟悉的玫瑰露香氣,顧瓔長睫輕顫,輕輕閉上了眼。
這一日……太累了。
在一旁添水的懷香看著氤氳的水氣中蜷成一團的顧瓔,心疼卻沒有出言去勸。
隔牆有耳,她們對這裡的情況尚且不熟悉,若說錯了話被有心人傳出去,還會帶累郡王妃。
過了約莫一刻鐘,懷香方才輕聲道:「郡王妃,泡久了您會頭暈的,奴婢服侍您起身吧。」
顧瓔回過頭來,輕輕點頭。
等她沐浴回去後,溪月已經帶人鋪好了床,枕頭被子等貼身之物都是從南邊家裡帶來的,臥房裡安神的熏香亦是她平日裡喜歡的清淡香味。
帳子落下後,顧瓔縱然沒睏意,還是強迫自己快些睡去,眼下還不是她能放縱自己情緒的時候,明日見豫親王妃才是重頭戲。
翌日清晨,顧瓔早早起身,她簡單用了些清粥小菜就去梳洗上妝,最後挑了一套衣裳換上,便帶了兩個正院服侍的丫鬟,還有懷香、桃枝出了門。
昨夜桃枝向郡王府的人打聽豫親王妃的起居時辰,得知王妃辰時會在小佛堂誦經,至巳時方才出來。
為表恭敬,顧瓔特意選在差一刻辰時到了豫親王妃的壽春堂。
「奴婢見過郡王妃。」來接待她的依然是常嬤嬤,她神色恭謹地道:「王妃已經去了小佛堂,您看……」
聽了這話,桃枝面上不由露出焦急之色。
昨日是她去向以前共事的姊妹打聽豫親王妃去小佛堂的時辰,沒想到竟出了岔子。
「是我來遲了。」顧瓔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我等王妃禮佛結束就是。」
既然豫親王妃已默許她過來便不會不見她,讓她等這一個時辰,不過是要看看她本人的性情、處事罷了。
尋常人家的婆母都要拿捏媳婦,更何況豫親王妃壓根就看不上她。
顧瓔想起陸川行在信中所暗示過豫親王妃難相處,如今便可見一斑。
果然,常嬤嬤陪著笑將人引到堂屋,又連忙讓人奉茶上來。
在顧瓔面前的是鋪著寶藍色錦墊的紫檀木牙雕梅花凌寒交椅,錦墊看上去有些厚度,撐過這一個時辰應該不會太難受。
她保持著良好的儀態坐下,很快就察覺到暗處似乎有人在看自己。
她告訴自己要沉住氣,隨即端起茶盞淺淺抿了兩口,之後就一直保持著端正的坐姿,她面上沒出現不耐或是急躁,大大方方地去看堂屋裡的佈置,不刻意探尋也不躲閃迴避。
暗中觀察她的嬤嬤見狀在心裡暗暗點頭,去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告知了豫親王妃。
巳時才到,簾外有腳步聲傳來,很快便是丫鬟們互相通傳「王妃回來了」。
顧瓔款款起身,帶著人迎了出去。
饒是她儘量讓自己儘量放鬆些,等候的一個多時辰也讓她渾身僵硬酸疼,可她不能露出分毫。
當她候在廊下時,看到丫鬟們簇擁著一位身著鴉青色繡纏枝葫蘆紋對襟長褙子、樣貌端莊雍容的貴婦走來。
「兒媳顧氏拜見王妃。」顧瓔落落大方的上前行禮。
豫親王妃用審視的目光看向顧瓔,只見她身上穿了藕荷色繡折枝花卉的大袖衫,底下配梨花白的綾裙,顏色雅致又不沉悶;烏髮堆成的雲鬢插著赤金珍珠的頭面,華貴大氣的同時又不失溫婉端莊。
至於那張臉,更是令人過目難忘,可謂生得瑰姿豔逸,灼若芙蕖,一眼看去並不像世人印象中溫婉秀氣的江南美人。
「起來吧。」片刻後,豫親王妃緩緩開口。
顧瓔神色柔順應下,從容起身。
等進了堂屋,豫親王妃在主位落坐後,丫鬟引著顧瓔在左側下首坐下。
豫親王妃四十七歲,因未曾生育過又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是三十多歲的模樣,只是她神色端肅、態度冷淡,看上去不大好相處。
對此顧瓔早有心理準備。
豫親王深得先帝信任,且在當今天子跟前又有擁立之功,在朝中地位超然。相傳豫親王夫婦恩愛,縱然王妃未曾生育豫親王也並未納妾。
在豫親王故去後,天子允許豫親王妃從宗室子弟裡挑選一位做嗣子,繼承豫親王這一脈的香火。
豫親王妃已經定好了人選,只等過了重孝就替他請封郡王之位。誰知曾是豫親王心腹的副將說出王爺尚且有骨血流落在外,有信物為證。
陸川行的存在,明晃晃地諷刺了豫親王夫婦的恩愛情深,偏偏豫親王妃不得不忍著噁心接回陸川行,看著他被封為郡王,繼承了豫親王府的全部。
故而豫親王妃並不喜歡陸川行,更不會喜歡他妻子。
豫親王妃先問了兩句路上的情形,顧瓔小心應對,總算沒讓她臉色更難看。
「妳既到了京中,原先在南邊的習慣要改一改。」豫親王妃淡淡地道:「先在府裡學規矩,切不可丟了郡王府的臉面。」
顧瓔心中微沉,面上卻恭順的應是。
「郡王不是妳一人的夫君,更肩負著郡王府的責任。」豫親王妃話鋒一轉,突然道:「他同齡的宗室子弟皆是有了子嗣。」
幸而有墨松提醒,顧瓔此刻還能保持鎮定,甚至還分神想了豫親王妃的話不全對。
當今天子要比陸川行大上幾歲,如今也是膝下空虛。
「我替他選了兩個樣貌齊整的丫鬟,開了臉讓她們給郡王做侍妾。」雖然不是徵求顧瓔的意見,豫親王妃卻在留意顧瓔的神色。
「謝王妃關懷。」顧瓔心中早有腹稿,她起身,客客氣氣地道:「兒媳早在兩年前就想替郡王爺選人服侍,只是那時郡王爺醉心學業便耽誤了下來。您挑的人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兒媳愧疚,讓您操勞費心了。」
她這話說得漂漂亮亮,既解釋了自己並不是因嫉妒而不許夫君納妾,又表明了自己會坦然接受這兩個侍妾。
聞言,豫親王妃心裡升起一絲疑竇。
看著她的舉止,豫親王妃想起方才院中嬤嬤告知她獨處時的情形,顧瓔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粗鄙不堪、精明算計、善妒跋扈的商戶女。
可是……誰知道是不是裝的呢?
豫親王妃在心中冷笑一聲,就如同她在丈夫過世一年後,才知道他還有流落在外的骨血。
「讓繡瑩和霜連來見過郡王妃。」她不信顧瓔真的無動於衷,因此特意叫了人來。
不多時,只見兩個身段嫋娜的年輕姑娘款款走來。
一人著淡綠色衣裙,一人著水藍色衣裙,果然模樣不俗,清秀可人,加之她們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嬌嫩如花骨朵的時候。
顧瓔看著兩人行禮,心裡出奇的冷靜,笑意盈盈地叫懷香打賞了她們。
她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能出錯,不能讓王妃抓住把柄。
繡瑩和霜連才謝恩領賞時,看見主母那張含笑的芙蓉面時心頭悚然一驚。
雖已聽說過郡王妃貌美,卻不知竟是這般出眾,她們兩個自恃在丫鬟裡容貌出挑,可如今一看卻遠不及郡王妃,兩人頓時生出了警惕。
在她們退下後,顧瓔恭聲道:「兒媳從南邊帶了些土產孝敬您……」
她還沒說完,只見豫親王妃面露倦色,意興闌珊地應了聲「難為妳想著」,也算是打斷了她。
顧瓔識趣地起身告辭,讓人直接將冊子和禮物交給常嬤嬤。
從頭到尾豫親王妃都沒提來送她的娘家人,她垂著眸子起身,心想好在已經安排三哥住在京中顧家的宅子裡,今日的事不會傳出去。
從壽春堂出來,懷香跟在顧瓔身邊,看著她隱隱發白的臉色,心疼又不好開口安慰。
外人看來郡王妃能被接回郡王府已是天大的福氣,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姑娘的苦卻不能為外人道。
眼看快到正院時,顧瓔的臉色越發難看,甚至於連桃枝都察覺出來,她小聲道:「王妃?您不舒服?」
桃枝話音方落,懷香突然回過神來,走到顧瓔身側,摸到她掌心的冷汗,懷香不著痕跡地扶住了她。
自己該早些想起來的,姑娘的小日子快到了。
因著舊年落下病根,每次來癸水對姑娘來說都是一場折磨。
顧瓔不想讓人以為她是因著從豫親王妃處回來而變得憔悴,故此一直在硬撐,眼看好不容易走到正院,她終於皺起眉,咬著牙走上臺階。
再忍一忍就能回去休息了……
只是天不遂人願,疼痛再次襲來,顧瓔雙膝一軟,險些要栽倒下去時她被人扶住了肩膀,堪堪穩住身子。
顧瓔下意識偏過頭,一張熟悉的俊朗面容映入眼簾,他身著石青色銷金雲紋團花錦袍,頭束玉冠,氣度不凡。
半年多未見,從前他身上的溫潤謙和之氣淡了些,舉手投足間被薰染了宗室的矜貴。
來人正是陸川行,他直接將顧瓔抱起來,大步流星地走向臥房。
靠在他懷中,顧瓔嗅到一絲陌生的香氣。那不是他慣用的熏香,也不像是男子所用,倒像是京中女子間時興的那種……
顧瓔的產業裡有香料鋪子,對香味格外敏感些,只是她太疼了,要用全身力氣去對抗疼痛,她疼得腦子一片混沌,導致一個念頭來不及捕捉就從腦海中劃過。
見陸川行抱著顧瓔進來,溪月先是嚇了一跳,後見懷香催她去取藥這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叫了聲「姑爺」就匆匆忙忙去了。
陸川行蹙了蹙眉,並沒說什麼,只是將顧瓔放到了床上。
「阿瓔,難受得緊嗎?」他握著顧瓔的手,輕聲道:「我讓人請太醫過來吧。」
顧瓔聞言心中一暖,她勉強睜開眼,緩慢而堅定的搖頭。
「老毛病了。」她低聲道:「我才從壽春堂回來,這樣不好。」
看著她煞白的小臉被冷汗打濕的鬢角,陸川行親手替她蓋好被子,難以自抑的勾起舊事,那段他不願想起的記憶。
原本成親前顧瓔並沒有這個病症,兩人成親後,她以趙川行的妻子去赴宴時,主人正是他曾得罪過的督學親戚。
恰逢之前那樁舊案又被翻出來,前因後果尚未釐清,趙川行很有可能吃上官司,顧瓔不敢不去,去後又處處小心,可那家夫人遺失了心愛之物,最後被誣陷到她頭上。
為證清白,顧瓔在大雨滂沱中蹲在花園裡一寸寸翻找,終於尋回,不巧的是,那事正趕上顧瓔的小日子,她受了寒留下病根,也因此一直未能生育。
那是他此生最狼狽的時候。
陸川行神色晦暗難辨,很快溪月端著藥進來,他讓開了位置,讓溪月服侍她用藥。
過了好一會兒,顧瓔的臉色才見了些血色,她讓溪月拿大迎枕過來,自己靠著跟陸川行說話。
溪月和懷香識趣的退了出去。
顧瓔仰起臉,專注地看著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眸水潤清亮格外靈動,彷彿藏著千言萬語。
陸川行被這樣的目光注視得有些不自在,他在旁邊的繡墩坐下,「身子好了些嗎?」
顧瓔點頭,溫聲道:「已經無礙了。」
「阿瓔,沒提前告訴霜連和繡瑩的事是我做的不好。」陸川行斟酌著道:「我就是怕妳擔心傷了身子,這才沒說。」
顧瓔怔了下,難道陸川行覺得她是拈酸吃醋才發病的?
「你誤會了,我並不介意你納妾的事。」她如夢初醒,連忙解釋。
陸川行打斷了她,語氣有些生硬,道:「阿瓔,妳我夫妻間還要遮掩什麼?」
聞言,顧瓔恍惚有種錯覺,陸川行要逼她承認,她就是對此事怨懟不滿。
她下意識道:「我的身子自己清楚,這件事早該辦的。」
可她話音才落,陸川行投向別處的目光驟然變得幽暗,聲音卻平緩下來。
「阿瓔,我放下公務特意趕回來就是怕妳多想。」他轉過頭,望向顧瓔的眼神中多了些責備,「我既是承諾過妳子嗣一事要看緣分,便不會食言。」
顧瓔本就身上難受,這時聽見這話腦子也有點發懵。
為何陸川行會不信她?
為何眼前那張思念已久的面容,看起來竟有些陌生?
「只有那一次而已,我給她們喝了避子湯。」陸川行見她沒說話又繼續道:「若我真的將她們置之不理,妳在府裡的日子會很難過。」
顧瓔才要張口說話,突然間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小腹竄起,她險些被逼出眼淚,但如此一來她腦子反而清明了些。
「我知道你的難處,王妃是你的嫡母,她要往你身邊送人,你自然不好拒絕。」她定了定神,輕聲道:「我不會因此不高興,也不會爭風吃醋,誰替你誕下長子我都替你高興。」
這話讓陸川行沉默了片刻。
儘管他不願意承認,可他相信顧瓔說的是真話,因為他幾乎沒在顧瓔臉上見到驚慌或憤怒的情緒,彷彿遇到什麼事她都能冷靜面對、泰然處之。
哪怕他回京後近半年沒接她進京,兩人往來的書信中,她甚至沒有催促過自己。
不對,其實他是見過的。
陸川行驀地想起那次顧瓔跌在他懷中,一雙桃花眸中瀲灩著薄薄的水霧,她渾身顫抖得厲害,纖細白皙的手指無力地攥著衣袖……
僅有那一次罷了。
「阿瓔,妳能想明白就好。」他回過神來,淡淡說道:「這府裡的事,哪怕是我也要敬著王妃,我尤其不願因妳行差踏錯讓王妃對妳失了好感。」
陸川行一副「我是為了妳好」的姿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顧瓔聞言愣了片刻,努力忍下心中湧起的失望,輕聲道:「你放心,我都懂。」
陸川行「嗯」了一聲,稍稍鬆了口氣。
「這兩日我外面事情多。」不用對上顧瓔的目光,陸川行說話時輕鬆了不少,原本那點子心虛也早已煙消雲散,「妳除了給王妃請安,先不要出門。」
說完,他自己都覺得這話有些冷漠,又補充說道:「妳這兩日身子不適,正好將養一番。」
見她垂著眸子、神色溫馴,陸川行心裡終於舒坦了些,「那我先走了。」
顧瓔猶豫了片刻,終於輕輕點頭。
從始至終,他都沒問過自己一路上的經歷、沒解釋墨松的事、沒問她家裡的長輩、來送她的三哥安置在何處……
甚至沒問過她這半年過得如何。
他們在一起三年,他無意中的神色和小動作她還是能看懂的。
陸川行的視線撞入她眼眸的一瞬間,看到了她來不及掩飾的期盼和委屈,他只得匆匆說了聲「我先走了」就起身出了門。
看著他的背影,顧瓔突然有種他落荒而逃的錯覺。
陸川行出了正院,墨煙立刻跟了上來,「郡王爺,您是回衙門,還是去京郊的縣衙調閱案卷?」
他這話在外人聽來再尋常不過,也是能立刻給出回答的,偏生陸川行思忖了片刻,方才道:「去京郊。」
京郊的縣衙只是主僕間約定好的暗語,並非真的因為公務。
墨煙心中一動,到底還是鄭姑娘在郡王爺心裡更有分量。
自己回府還要去豫親王妃那裡打個照面,於是陸川行抬腿去了壽春院,不過丫鬟通傳說王妃累了,讓郡王爺不必掛心,天子交代的差事要緊。
難道是顧瓔惹得王妃不快?陸川行不由得這般想,待出府上了馬車,他又叫來墨煙,吩咐他去打探兩人的談話。
墨煙恭聲應下。
第三章 太后宣召
別院。
「姑娘,您怎麼起身了?」小丫鬟看到坐在窗邊的人,脆生生的道:「您的身子可受不得風!」
來人轉過頭,柔柔一笑道:「無妨,躺久了想透透氣。」她雖是這樣說著,目光遙遙望著西邊,神色中滿是哀傷。
聽張嬤嬤說,那個落下來的胎兒就被埋在西邊的山裡……
她看著鄭姑娘的眼神裡添了些同情,聽說鄭姑娘跟郡王爺青梅竹馬早就相識,只是當時顧家逼著郡王爺娶了如今的郡王妃,兩人才沒了緣分。
一個商戶女如何配得上郡王爺?
鄭姑娘卻不同,她意外有了郡王爺的孩子,卻擔心在郡王爺孝中懷上的孩子會損害郡王爺名譽,這才狠心落了胎,鄭姑娘真是個識大體的人。
小丫鬟正出神,突然記起要去給鄭姑娘端藥,知會一聲就跑著走了。
「郡王爺回城了?」待她出去後,鄭柔冰突然開口道:「可曾回王府了?」
身穿青綠色比甲的嬤嬤從內室走來,低聲應是。
「顧瓔那個商戶女對郡王爺竟還有些影響。」鄭柔冰臉上哀傷柔婉的神色一掃而空,她冷笑道:「我為郡王爺失了孩子,郡王爺竟還抽空去看她。」
「聽墨煙說,郡王爺確實是因公事回去的,既是回了京,總得去給王妃請安,聽說郡王爺這就回來了。」張嬤嬤開解了兩句,又委婉道:「姑娘,大夫說您一定要好生休養……」
鄭柔冰抬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只叮囑說:「那大夫,要確保他口風嚴實。」她抬手覆上自己尚未恢復平坦的小腹,沉聲吩咐,「無論誰問,都是四個月大的男胎。」
張嬤嬤心中一顫,鄭重地應是。
說完這些話,鄭柔冰面上顯而易見的病態虛弱,由嬤嬤扶著回了床上休息。
嬤嬤憂心忡忡看著她,姑娘這次落胎幾乎等於早產,又是用藥強行落下的,整個人元氣大傷。
鄭柔冰卻無暇想這些,那兩個侍妾是她給顧瓔的頭一個考驗,聽陸川行身邊的人說,顧瓔「大度」接納,並無有半點拈酸吃醋的吵鬧。
到底是顧瓔打定主意要賴著郡王妃之位才容忍,還是她並不是個善妒的人?
鄭柔冰寧願是前者。
想到陸川行如今在朝中領職,不可能在別院停留太久,自己得要快些養好身體回到京中才行,她突然有種預感,顧瓔會是她最大的阻礙。
永壽宮。
莊太后正在跟身邊的宮人說話,外面響起通傳聲,說是天子到了。
「這幾日皇帝忙,哀家都說了讓他不必過來。」莊太后口中抱怨著,唇角卻是翹了起來。
宮人在一旁湊趣說著「皇上孝順」、「太后好福氣」云云,很快地,門口淡青色的錦簾被掀起,宮人們立刻上前行禮。
身著玄色常服的男子走了進來,旋即一道低緩溫和的男聲響起,「母后安好。」
來人正是天子陸崇,他身量高,因常年習武身姿挺拔矯健,又生了一張極為俊美的臉,在殿中服侍的小宮女們都悄悄紅了臉。
看著貴為九五至尊的兒子,莊太后神色是說不盡的驕傲,她面上浮出笑容,絮絮叨叨道:「哀家知道你有孝心。皇帝國事繁忙,閒暇時該好生歇息才是。」
陸崇並沒將太后這點口是心非的責備放在心上,巧言哄了太后兩句,引得太后面上笑容越發深了些。
旋即母子二人說起了閒話。
「哀家聽豫親王妃說起,安郡王的髮妻已經到了京城。」莊太后說著,眉頭也皺了起來,「聽說她進京的陣仗可不小,家裡親戚都跟了不少來。」
陸崇想起自己那個半年前才被尋回的從弟,自己在封他為郡王時以為他會拖延立王妃的事,今後在京中另娶貴女,儘管這樣不算仁義,可也是人之常情。
不想他堅持立髮妻為王妃,這舉動倒讓朝中不少人對他讀書人的清正傲骨多了好感。
可如今聽自己母后的話,似是對這位郡王妃不大滿意。
莊太後跟豫親王妃在閨中時就是好友,當初豫親王妃選嗣子亦是莊太后很支持的,甚至已經開始幫她相看兒媳,誰想得到會突然跳出一個私生子來。
豫親王妃自然不喜突然出現的庶子,連帶對那個郡王妃也不喜。
「哦?」陸崇似是隨口問道:「看來這位郡王妃不大合適?」
莊太后歎氣,道:「聽著倒是不大能配得上安郡王。」
陸崇突然輕笑出聲。「是豫親王妃想換了這兒媳,還是安郡王想換了原配?」
此言一出,周圍倏地一靜。
他生了一雙丹鳳眼,平時有笑意時有幾分風流多情,可此刻卻隱約閃動著銳利的細芒,「朕記得,安郡王當初沒拋棄糟糠之妻,倒是替他贏得了好名聲。」
莊太后心中猛地一跳,忙笑道:「皇帝多心了,不過是哀家自己琢磨的,過日子是他們夫妻二人的事。」
「哀家聽說,他們成親三年無子,安郡王又無妾室,哀家擔心顧氏不夠賢慧。」說完這個緣故,莊太后也冷靜下來,「哀家倒不在意她不能生,但安郡王總要有子嗣的。」
陸崇唇畔噙笑,卻沒接話。
正在莊太后心中開始忐忑之時,卻聽他恍然道:「朕知道了,原來母后是在點朕呢。」
莊太后聞言終於鬆了口氣,「皇帝知道就好。」她嗔怪地望了陸崇一眼,歎道:「哀家不管你的後宮事,可你起碼得給哀家添個皇孫吧?立后哀家不催你,總得選幾個可心的人進宮……」
眼看太后又要嘮叨自己,陸崇忙藉口有摺子要批,起身要走。
「母后若是好奇,不妨召安郡王妃入宮一見。」陸崇似是漫不經心地道:「您好生瞧一瞧,這位郡王妃到底配不配得上安郡王。」
莊太后聽得一愣,有些拿不住陸崇的意思,但當見看到他眼中的促狹之意時又安下心來。
「你就是不願聽哀家說選妃的事。」莊太后無奈道:「你今年二十七了,你父皇在你這麼大時,皇子都有八個了……」
她話還沒說完,陸崇便連忙告饒離開。
出了永壽宮的門,宮中已經到了要落鑰的時辰,天色暗了下來,晚風也更涼了幾分。
陸崇臉上的笑意早就散了,眼底還閃過一絲譏誚。
母后許是忘了,先帝前八個皇子沒一個落得好下場。
當懷香端著熬好的湯藥進來時,見到自家郡王妃似是沉沉睡著,有些不忍喚她。
正當踟躕間,只見顧瓔那雙濃密的長睫如蝴蝶的雙翅般輕顫片刻,突然間便睜開了眼,像是從夢中驚醒,呼吸都變得急促。
「郡王妃,可是魘著了?」懷香忙將藥放在一旁,扶著顧瓔坐起來,輕撫她的後背。
顧瓔定了定神,「我夢到爹爹和娘親了。」她半靠在懷香懷中,低聲道:「夢裡也下了好大的雨。」
懷香望向她的目光滿是心疼,令老爺、太太意外早逝的是一場暴雨,害得郡王妃難以生育的還是一場大雨……
姑娘總在心神不寧時,會夢到下雨。
「姑娘別怕,外頭是大晴天呢。」懷香用哄孩子一樣的柔軟語氣,安慰道:「雨早就停了。」
顧瓔抬眼朝著窗戶的方向望去,明朗的融融天光令人安心,她這才稍微緩了緩
這次端來的托盤中照著顧瓔的吩咐,並沒放飴糖,但懷香還是悄悄藏了兩塊在手裡,預備著郡王妃若是說苦就立刻拿出來。
從懷香手中接過藥碗,聞著熟悉的酸苦味道,顧瓔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將湯藥一飲而盡。
她靠著大迎枕閉目了片刻,方才又緩緩睜開眼。
顧瓔身體恢復了些,起身給祖父和姊姊寫信。
寫給祖父顧泰初的信,顧瓔寫得飛快,先問候他老人家,又說到了郡王府一切都好,豫親王妃慈愛、郡王爺體貼,她會謹記祖父教誨,做好這個郡王妃云云,既表達了她跟顧家的親近,又暗示她這個郡王妃還是能坐穩的。
她心想,姊姊還需要祖父照拂,自己在京中立得住,顧家才不敢怠慢姊姊。
顧瓔寫完就讓懷香晾乾墨蹟收起來,她要慢慢寫給姊姊的信。
寫給姊姊顧瑜的信行文就活潑得多,她絮叨著說著路上的見聞,旋即像是想起什麼,讓懷香給她找出那本常看的遊記。
自從陸川行進京後,顧瓔也特意從書鋪買了關於記載京城風土人情的遊記翻來看。
她一面翻著遊記裡的描述,想像著它們的味道,再用自己的話寫出來。
諸如郡王爺給她買了好多京城特有的小吃,口味是如何跟家裡的不同,好在她都吃得慣,還舉了幾樣她愛吃的。
寫了兩大篇自己的事,顧瓔又問了姊姊家裡近況如何,慧姐兒的病可都好了,寧哥兒的學業在姊夫的指點下想來又精進了……
正當顧瓔撂下筆時,門口的軟簾被掀起,溪月走了進來。
「王妃,三爺派人送了信來。」說著她拿出一封信,遞了上去。
顧瓔拆開了信,一目十行的讀下去。
「三爺想要來拜見王妃和郡王爺。」她沒避著正取了外裳給她披在肩頭的懷香,故此信的內容也落入懷香眼中,她道:「會不會太急了些?」
顧瓔頷首,輕聲道:「祖父給了三哥很大壓力,若祖父再知道兩個丫鬟我沒要,祖父怕是覺得我要跟顧家生分了。」
沉吟片刻後,顧瓔道:「這樣吧,等會兒妳出去一趟。」她不準備回信,只讓人傳遞消息免得落下把柄。
她吩咐懷香去辦這件事,「告訴三哥別急,郡王爺處置完了緊急公務,我自會安排他們見面。並囑咐三哥,說見了郡王爺的面務必不要提舊事,別仗著顧家曾經對郡王爺有資助就以為是恩。」
顧瓔知道顧元青是個聰明人,但仍是擔心他見了如今的陸川行情急之下說錯話。
懷香都一一應下,去自己房中換出門的行頭。
留下陪顧瓔的溪月正要給她倒些蜂蜜水潤潤喉時,卻發現她手中握著的筆,啪嗒一聲落在桌上。
她臉上浮現出一絲慘澹的笑,自己在陸川行面前提身子不舒服是因為舊病,又何嘗不是舊事重提?那些話,在他眼中是不是挾恩圖報?
她雖因此傷了身子,可她從沒怨過陸川行,那日大雨,聞訊趕來的陸川行不被允許進入,他就站大門外陪著她淋雨。
從那時起她覺得陸川行是值得託付的人,兩人哪怕日子過得艱難些也無妨。
好在她發現得及時,等陸川行回來就把這個誤會解開。這般想著,顧瓔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別院。
陸川行藉口公務的名義陪著鄭柔冰,他也確實是在看案卷。
他深知自己根基不穩,素未謀面的父王是武將,先前那些人脈幫不上他;那些宗室子弟與他又無幼時的交情,只有表面的客氣。
天子暫且將讓他在六部各衙門輪轉一段時日,大抵是存了觀察的意思。
這段時日他尤其不能行差踏錯。
他自打來京城後,結交的俱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家中的妻子無一不出自世家大族。甚至他們的妾室也多出自書香門第、小官之家。
顧瓔的美貌和財力是無可挑剔的,可她商戶女的身分,當郡王妃便處處不足。
雖然自己已貴為郡王,有些人表面上對他恭恭敬敬,私下裡對他的評價就不那麼客氣了,先是他得罪督學後的落魄、第一次的鄉試失利,不得不娶了商戶女……
他的過去成為那些人的談資,這讓他十分不舒服,並且顧瓔對他的助力也就到底為止,不能再進一步。
「郡王爺,您都看了半晌了,歇一歇吧。」一道嬌柔的女聲響起,只見鄭柔冰端著一盞參茶,款步走到他身邊。
陸川行忙接過來,扶著她坐下。
「柔兒,妳身子還虛著,怎地下床走動?」他雖是說著責備的話,語氣卻並不嚴厲。
鄭柔冰淺淺一笑,柔聲說自己無礙,催促他喝了參茶。
她的目光落到陸川行手中的卷宗上,輕輕「咦」了一聲。
「這樁案子我聽從兄提過,接案子的人不是不夠格就是能力不足,說是極為棘手呢。」她看向陸川行時,眼中閃過欽佩之色,「如今細想來,沒有比郡王爺您更合適的人了。」
陸川行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遮住了微微揚起的唇角。
他的能力自是毋庸置疑的。
「您雖是天子從弟,可豫親王有從龍之功,那幾個親王倒是天子親兄弟呢,關係卻也只是平平。」鄭柔冰只做沒瞧見,繼續替他分析道:「我聽家裡說過,天子也時常感慨身邊沒得力的手足呢。」
陸川行心中微動,看向她的目光越發柔和了幾分。
看到他眼中的欣賞之色,鄭柔冰知道自己賭對了。
什麼天子的話都是她編造的,左右陸川行無法去求證,而且光是愧疚不夠,她還要讓他覺得自己有用,是更適合當郡王妃的人。
今年她已經二十一歲,又非長房嫡女,若想高嫁是難事,陸川行已是她能找到的最好選擇,她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待到鄭柔冰離開後,陸川行沒有再繼續翻看案卷,兀自出神。
商人逐利,顧瓔嫁給他是為了拿住顧家把柄,好分顧家的產業,更為了她姊姊顧瑜。
可鄭柔冰不一樣,她不僅出身好且心地單純善良。
兩人相識時,他尚在書院讀書,那正是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山長和先生都極為看好他、著力栽培他,也因如此,有嫉妒他的學生設計捉弄他。
恰逢鄭柔冰陪從兄來拜訪山長,偶然撞見這幕,替他說了公道話,後來還鼓勵他,一定會有出人頭地的日子。
雖只是短短的一次見面,高貴柔美的少女從此被他記在心中。
他知道兩人並無緣分,只得深藏那次的悸動,直到去年,兩人在京中重逢,鄭柔冰因替祖母守孝而耽誤了親事,尚未婚配。
一來二去兩人越發熟稔,直到那日意外,兩人醉到一處,再次清醒時,陸川行發現她正蜷縮在自己懷中,散落在床上的裡衣染了殷紅的血痕。
那時他還在孝期,且已經有正妻,若鄭柔冰進門只能為側妃,還沒等他開口,鄭柔冰卻讓他當做沒發生過這事。
後來鄭柔冰一直對他避而不見,他才知道她懷了身孕,藉口替祖母誦經祈福從永寧侯府搬了出來,等他尋過去時她已經落了胎。
鄭柔冰處理得乾淨俐落,他本該鬆口氣的,可看到她臉上的淚珠,想到她這樣無私的為自己考慮,是自己對不住她。
鄭家是京中有名的勳貴,永寧侯正是鄭柔冰的大伯,若自己有位出身勳貴世家的郡王妃……
他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很快就冷靜下來。
因他曾經師從致仕大儒韓汝斌的學生、再加上他請立髮妻為郡王妃的好名聲,讓他在文臣中還算吃得開,偏偏這兩件事都與顧瓔有關,若他背上拋棄髮妻的罪名,先前苦心營造的形象全都白費了。
到底要怎麼選,他還要再想想。
正當他按捺下心思,重新拿起案卷時,卻見墨竹匆匆走來。
「郡王爺,宮裡傳來消息,說是太后宣郡王妃後日入宮覲見。」
陸川行心頭一跳,顧瓔的美貌連京中都數得上,京中貴人們見了一定過目難忘,他要儘量削弱顧瓔的存在感才行。
他顧不上收拾案卷,沉聲道:「回郡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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