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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甜寵朝堂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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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04001-E104002

《蜜養青梅》全2冊

  • 作者子惜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1/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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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這一輩子見到的第一個「外人」,
是她破的戒,是她命裡沒能防住的劫……
謝杳:我要替他點一盞燈,好好守著。這回,不會再滅了。

 
藍海E104001 《蜜養青梅》上
一朝信任錯付,換來家毀人亡的下場,
謝杳知道,若不是自己意志不堅,沒將他說的「信他」聽進耳裡,
他,鎮國公世子沈辭,早已脫離皇帝掌控,與她攜手白首,
如今上天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定要好好護住家人護住他!
心知皇帝往家中安排眼線,她就趁著舉家遷往尚書府的時候,
不僅利用那眼線把自己「知曉天命」一事透露出去,
還把將她從輪迴道上拉回的淨虛真人拖下水,成了他唯一的弟子,
果然讓皇帝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更封她為六品司籍,
除了暗中插手朝堂事,也堅定立場要拱太子上位,因為那是沈辭唯一的活路!
可誰知她頻頻入宮和太子見面卻惹得流言蜚語滿天飛,
不只好友疑心她有意當太子妃,就連沈辭也大吃飛醋,要她好好解釋……
 
藍海E104002 《蜜養青梅》下
躲過了生死劫,謝杳與沈辭回京後,迎接他們的卻是一場鴻門宴,
寧王假借接風名義設宴,卻趁機下藥,想讓他倆擔上暗通款曲的髒名,
他倆可不是省油的燈,送上災民暴動這份大禮,不攪得他焦頭爛額沒完!
而今她與沈辭礙於身分與皇上的忌憚,只能悄悄談著地下情,
夜半帶她出外吃蟹飲酒好不愜意,上元節戴著面具攜手賞花燈,
誰知甜蜜不過多久,寧王再次出招,先是舉薦沈辭出京剿匪,把他支開,
之後坊間便傳出「妖女禍世,天災人害」的傳言,
她師父獻上的丹藥更是被發現含有劇毒,因而攤上弒君的罪名……
子惜,女,熱情洋溢且樂觀的白羊座。
有點路癡,但還是喜歡去各種地方,沒有目的地閒逛,
做起事情來不急不慢的,所以總愛拖延。
喜歡晴天、喜歡美食,喜歡做不同的嘗試,喜歡胡思亂想,很容易共情,
所以除開白羊座嚮往熱烈的天性,還有些多愁善感。
內心很欣賞悲劇美,但總受不了悲劇的結局,
所以筆下的故事即便小有波折也會圓滿收場。
希望大家都能在書裡找到一些可以共鳴的情緒,參與一段不同的人生,
最重要的,就是看得盡興、看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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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鈴一響,餘音嫋嫋,似有似無。
謝杳獨自行在莽莽雪原,天地間皆是落寞的白,回身望過去,唯有她一行足跡深深淺淺蔓延至遠方。
她渾然不知自己因何來此,只是舉步接著往前走著,直到眼前忽地現出一幅幅畫面,十九載年歲一一鋪陳開來,她從那些虛影之中穿過,她甚至還瞧見了她並未經歷的日子。
她在心中數著,統共有五個春秋。
畫中那男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只是總不愛笑,一身清冷疏離,拒人於千里,她看著那男子披上龍袍,底下山呼萬歲,也看著他在四下無人的殿中,一坐便是一宿,看著他眉目溫存地同身邊並不存在的人說著什麼,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直笑得人心口發苦,極偶爾的時候,會落下淚來……
謝杳怔怔看著最後他含笑鬆開手中杯盞,雙唇微動,似是喚了一句什麼。
她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不自覺伸手觸上那道虛影,卻只是探手進一片虛空裡,不過她還是認出了他喚的那聲「杳杳」。
散亂的記憶像是終於找到了歸路,謝杳的眼神一瞬清明,不過剎那,積雪消融,春意覆了滿地,桃花綻了滿枝。
銅鈴聲聲,比之方才越見急切,且一聲比一聲清脆,彷彿就在耳邊……
謝杳猛然驚醒,手猶搭在茶壺上,壺中的水還溫著,她一抬頭,卻已是滿面淚痕。
淨虛真人嫌棄地挑了挑眉,兜頭甩給她一方帕子,而後故作高深地拿起手邊一枝全然盛開的桃花,拈下一朵來,「果真回來了,不枉費貧道一場心血。」
謝杳還有些狀況外,用帕子擦了一把臉,而後驚愕地看著自己明顯小了一號的手掌,四處張望了一圈。
房間正中央是一口略顯小巧的丹爐,四周一片霧濛濛,只是丹爐卻不再往外吞吐煙霧了。窗外正對著一棵桃樹,仍是一樹的花骨朵,與淨虛真人扯著花瓣玩的這一枝桃花似是差了些時日。
謝杳記性向來不差,登時便憶起十二歲那年去松山觀那一遭來,然而此事過於匪夷所思了,不過她還是試探著開口問了一句,「敢問真人,今為何年?」
「元平十二年。」
聽到了預料之中的答案,謝杳像是陡然鬆了口氣,整個人往後靠在椅背上,深深呼吸了幾次才又問:「我這是重活過來一遭,還是……」她一頓,接著道:「作了一場大夢?」
「一夢七載?貧道可沒這麼大的能耐。」這便是認了前者的意思。
謝杳默默將那句「合著讓人重活一次這能耐算小」嚥了回去,先撿了緊要的問:「如此說來,我所見的後來五年,也是真的?」
淨虛真人微微頷首,「妳不先問過自個兒,倒還有閒心問這個。已然死過一回,果真還是勘不破情關啊。」
謝杳抿了抿嘴,「緣何是我?真人費這番心血,又是所為何事?」
「修道之人,不過為了心中之道罷了。」淨虛真人歎了一口氣,「黎民何辜?若按妳命定之路走下去,妳也曾親歷過那是什麼樣的景象,然而在妳瞧不見的地方,遠比妳所想的還要淒涼。
「興亡皆是苦百姓。」他看著謝杳,頗欣慰地一笑,「所幸,妳便是其中轉機。」
「真人怕是選錯人了,我不信大道,也遠非心懷天下之輩。」
「可妳還是要救那人,不想他重蹈覆轍、陷入心魔,是也不是?」淨虛真人站起身,遠比十二歲的謝杳高出許多,「妳重活一遭,逆了天道,龍脈氣運皆繫於妳身,不是妳心中有沒有就能躲開的,妳若是想好好過完這一生,除了改了這世道,別無他法。」
謝杳沒有言語,只是看著那一枝桃花,其實能重活一世,當真是邀天之幸。
「有得必有失,自此以後,天下蒼生,黎民百姓,皆當為妳所念,也當是還了貧道對妳的再造之恩吧。」
謝杳思量了片刻,倏爾一笑,起身行了大禮,「好。」
淨虛真人回去坐下,敲了敲桃枝,「再贈妳一言。」
謝杳順著他的手看了一眼,「早熟了?」
淨虛真人被她一噎,頗艱難地開口,「是不合時宜。妳於這世間而言,提早了七年,天機不可妄言,當順應時間,方不會引火焚身。」
謝杳這一回走的時候,淨虛真人並未送她。
她隻身穿過迴廊,在拐角處捏了捏自己的臉,學著小時候的樣子笑了笑,方走進謝永在的那間房。
謝夫人見她進來,長出了一口氣,拉著她前後看了一圈,念叨了些什麼。
謝杳一如既往地並未聽進去,只是突然發覺,這時候她的父母親原來是這般年輕,是未經世事滄桑的那種年輕。
直到握住母親手的這一刻,她終於有了真實感,前世有許多人告訴她,這就是命,比如穆朝,比如謝盈,時至今日,她才願意相信天地有道,相信大道無情。
她終是信了命,可她從未打算認下這命來。
謝杳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從懷裡掏出一小包梅子來,拈了一顆含進嘴中。
梅子是昨夜裡他給她備下的,隔世的昨夜裡。
她摸了摸頸上那塊玉佩,興許是這一顆梅子太酸,不經意間,眼眶竟紅了。
是以夜裡沈辭見著她時,她仍腫著眼。
回府後,天色已暗,謝夫人見她這副模樣,以為她是不堪路途勞頓,忙叫她回房歇下,不許下人去打擾,便是謝盈都未准。
誰想得到謝杳竟極熟練地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偷偷溜到後院,她蹲在狗洞前,伸手拍了拍那堵牆,鑽到了另一頭去。
時辰還不算晚,這副身子又是頭一回受車馬勞頓的苦,謝杳渾身都沒什麼氣力,抱膝坐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揪地上的草稈。
沈辭遠遠地走過來,手中提了一盞燈,看見靠在樹下蜷成一團的小姑娘,不自覺地一笑,蹲在她身前,將燈盞擱在一旁青草地上。
夏季白日若是晴空,夜裡便是河漢迢迢,星光萬頃,夜風忽如其來,蟲鳴滯了一瞬,幾隻螢火漫無目的地飛過。
謝杳恰在這時抬起頭來,望著眼前少年,忽然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她一伸手,仍是探進了一片虛空。
沈辭用拇指摩挲她臉頰一下,「這是受了什麼委屈,怎麼哭過?」
這一句話打破了謝杳心底本就岌岌可危的鎮定,小姑娘一聲不吭地撲進他懷裡,他只好半跪著將人抱住,輕輕拍著她後背,「是路上顛簸難受了?還是那道士同妳說了什麼?」
懷中的小姑娘並未應答,只肩頭一聳一聳的,仍在抽泣著。
沈辭鮮少見她哭出聲來,見狀,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揉揉她的髮頂,任她哭了一會兒才溫聲哄著她收了淚。
謝杳拿他衣襟擦過淚,埋回頭去,卻又嫌他衣襟濕著,蹭在臉上難受,轉而將頭擱在他肩上,過了半晌才悶悶喚了一聲「阿辭」,因為剛哭過,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沈辭「嗯」了一聲,在她頸後捏了捏。
「阿辭。」
「我在。」
「阿辭?」謝杳從他懷裡出來,眨了眨眼,「我餓了。」
沈辭一愣,好笑地掐了她的臉一把,站起身來,「在這等一會兒。」他往前走了兩步卻又折回來,將外衣脫下披在她身上。
謝杳將燈遞給他,他卻未接,「放這,免得小孩子怕黑。」
他轉過身去後,謝杳「嘁」了一聲,看著他背影眉眼一彎,毫不留情地腹誹道:「若真論起來,我可都十九了,比你還年長三歲呢。」
沈辭只去了片刻,回來時卻是兩手空空,看見乖乖等著的小姑娘眼神一亮又倏而熄滅,不禁挑眉道:「我適才去看,沒餘糧了。」
謝杳掀起眼皮瞥他一眼,「鎮國公府上都沒餘糧了?」緊接著坐直了身子,找了找自己當年的感覺,在身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也罷,阿辭現在開始種,若是我運氣好沒餓死,今秋便吃上了。」
沈辭聽得忍俊不禁,把她從地上拉起,往裡頭走。
謝杳偏了偏頭,站住沒動,照理說,他府中下人多是穆家的眼線,這般徑直讓她出現是不妥的。
沈辭見她停住,知她心思細,微微一笑道:「人都調開了。不然妳以為我方才是去做什麼的?」
謝杳任他領著,一路去到東廚,自個兒尋了一張小方凳搬來坐下,托腮看著他將袖口挽上去,動作俐落地切了小菜。
「阿辭,你還會這個?」
沈辭轉了一下手中的刀,頭也未抬地道:「從前在軍中,什麼都要會一點兒,若是被逼入絕境,首先要保證能活下來,最初學的多是如何處理飛禽走獸,不過這些都是相通的,時日一長便也會做一點吃食。」
謝杳看著他修長有力的手指上下翻飛,那本是雙持劍握弓的手,沒想到做這種瑣事時也好看得緊。
他鮮少提及年少時在邊疆的年歲,這乍一說起,謝杳不禁纏著他問了好多。
沈辭手上未停,淡淡同她講著,這時鍋中水燒開,水霧蒸騰而起,氤氳得小姑娘一雙鳳眸都水濛濛的。
沈辭將麵盛好在碗中,往她面前一遞,濃醇的湯汁縮得剛好,晶瑩的麵條臥在湯中,切好的肉末蓋在上頭,周圍點綴著幾根青菜,因著剛出鍋,熱氣嫋嫋上升,香氣撲鼻。
謝杳接過來,狀似不經意地開口問道:「阿辭是更喜歡邊疆,還是更喜歡京城?」
沈辭正在解自己的袖子,聞言手上一頓,低頭看她,「都喜歡。」
謝杳夾了一筷子麵,胡亂塞進嘴裡,卻被燙得直吸氣。
她恍惚記得,她在湖心閣的時候,有一回傷寒極重,無甚胃口,他亦給她餵過這麼一碗麵,只是那時她不知是出自誰人之手。
謝杳咬了咬筷子,「想加辣油。」
沈辭抬手在她額頭敲了一下,「妳奔波了整一日,再吃辣,明日該嗓子疼了。」
謝杳「唔」了一聲,乖覺地低下頭慢慢吃完了。
沈辭送她往回走,謝杳主動請纓提著燈,卻也不好好提著,任燈盞左右晃動,一雙人影也跟著晃悠。
走到牆根,謝杳把燈盞交回到沈辭手中,正準備彎下腰去,卻聽得斜倚在牆上提燈照著她的那人閒閒開口道:「若是有什麼覺得委屈,不必忍著,諸事有我,妳信我便好。」
謝杳抿了抿嘴,又回過頭去瞥他一眼,還是應了一聲,鑽了過去。
她剛從假山上翻下,走了沒幾步,忽然注意到窸窸窣窣的聲響自前頭傳來,似是有人正往這兒來。
時辰不早,深更半夜的,怎會有人在此處?
謝杳心思飛轉,剛想借附近的樹木隱匿一下身形,便聽得前頭那人壓低了的欣喜聲音,「杳杳,妳果然在這兒!」
謝杳渾身一僵,看著僅在裡衣外披了件衣裳就出來尋人的謝盈,極僵硬地笑了笑。
謝盈一路小跑過來,「夫人說妳今日累著了,不許打擾妳歇息,可妳今兒個是頭一回出門,我總放不下心,夜裡醒來,先偷偷去妳房中看過,見妳不在,就知道妳定是又來後院了。」她沒說幾句就已呵欠連連,睏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謝杳只點了點頭,謝盈又喋喋不休起來,「夜深露重,妳總愛大半夜的跑這來,好在今日沒預備著睡在外頭,否則受了風可怎麼辦?」
「謝盈,我睏了。」謝杳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便往屋裡走。
「哎。」謝盈又小跑兩步追上去,「被褥方才我替妳鋪好了。」她狐疑地看著謝杳,「杳杳,妳當真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謝杳直視著她,勉強牽了牽嘴角,「沒有。」
謝盈這才放心,伸了個懶腰,「那妳睡吧,我也回去睡了。」
待她走後,謝杳才歎了一口氣。
她心裡清楚,這時的謝盈不過是個剛剛年滿十二的小姑娘,什麼都不知道,對她亦是一心一意,正是嬌俏活潑的時候,心裡想什麼,一眼就能望到底。
可她不是聖人,做不到輕易寬恕,要想這一世不遷怒到謝盈,著實有些難。
上一世她饒過謝盈一命,是因著謝家,尤其這著實是她謝杳欠她的,便只當是一報還一報了,自那後兩不相欠,恩怨勾銷。
如今她一朝重生,即便能左右當年的困局,可若是想重新接納謝盈,心裡仍是有道坎橫亙著。
謝杳向來不為難自己,想不通透便不去想了,只是默默尋思著,得找個合適的機會,同父母親好生談一談,將她和謝盈的八字換回來才好,那勞什子方士出了這麼個損人不利己的主意,可見不靠譜。
想著便做,她點了一支蠟燭,取了紙筆來,將記憶裡頭這幾年的大事一一記了下來。
她一面咬著下唇一面寫著,落到紙面上才發覺早幾年的她竟沒記得多少,也興許是那時候她無心於朝堂之事,因此並未留意。
記完了這些,她又理了理一些還算熟知的朝臣,全然做完時,天邊已露出一線魚肚白。
謝杳躺在榻上,琢磨著該如何順理成章地接觸到政務,前世她是借了東宮的勢,但如今顯然行不通了……
還未思量出個所以然來,謝杳先體會到了她對這副身子過分壓榨的後果。
第二日晌午她一醒,嗓子便啞得說不出話來,等她全然調養好,謝夫人有喜的喜訊已傳了滿府。


這日一大早,謝杳被前前後後打扮了一番,塞進了馬車裡,鎮國公夫人在她病中來瞧過兩回,謝府怕過了病氣,攔著未曾叫謝杳露面。
她這一場不過是尋常風寒罷了,能勞動沈夫人如此費心?謝永心裡雖犯著嘀咕,但也不好不識抬舉,預備挑個時間備上厚禮領謝杳去登門拜謝,沒想到仍是沈夫人快了一步。
沈夫人在自家府中擺了宴,請的便是京城裡有名有姓的人家府中未出閣的女兒,這顯然是要引薦謝杳的意思。
彼時謝夫人盯著那燙著金邊的請帖瞧了半天,又仔細瞧了瞧自家姑娘,陷入了沉思,於謝杳而言,這本是好機緣,只是鎮國公處境微妙,為人母的免不了還是擔心。
謝杳本人倒是自在得多,無論是鎮國公府還是沈夫人,她都是熟透了的。再者,所宴請的這些個官家小姐,大多同她這時候差不多年紀,不過是一群孩子罷了,她那怕人的毛病再怎麼說,也比上一世好些了。
因著兩家鄰近,不過半盞茶的時間馬車便到了,謝盈前些日子也染了風寒,不過好得比謝杳慢一些,這回便沒跟來。
沈夫人身邊伺候的丫鬟早早在門口相候,見打了簾子出來的是謝杳,立刻迎了上去,舉止間不卑不亢,卻也熱絡周到,引著謝杳往裡進。
「夫人,謝家小姐到了。」丫鬟領著謝杳步入後廳,便去了沈夫人身後候著。
謝杳來得不算早,廳中的小姑娘們個個笑語歡顏,本是好不熱鬧,見著謝杳一進門,卻陡然安靜了下來。
她今日一身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本是不大適合這個年紀的,可謝杳往那兒一站,被襯得平添了三分貴氣,抬眼間鳳眸一挑,彷彿天生便盡是雍容。
謝杳剛見了禮,便被沈夫人拉著坐到了她身邊。
沈夫人見她手腕上仍戴著前幾日自己所贈的玉鐲,笑意越盛,「妳這孩子,病這一場清減了不少,可好好調養了。」
謝杳被握著手,能清楚感受到沈夫人手上曾握劍磨出的繭,她一雙手寬厚溫暖,謝杳一時捨不得鬆,將腦海中前世沈夫人逝世那些迴蕩不休的畫面硬擇出去,她壓住心頭酸澀,帶著笑一一應答。
兩人妳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覺便多說了一陣子,直到下面一小姑娘開口玩笑道:「國公夫人當真是偏愛謝家妹妹,妹妹一來,這話都緊著她說,我們這些個有心作陪的可都插不上空。」
沈夫人一笑,「數妳嘴巧,往後妳們一道,可要多關照妳謝家妹妹一些。」
那小姑娘笑吟吟地應下,沈夫人又向謝杳一一介紹,頭一位便是方才說話這個,名喚于春雪,年方十三。
乍一提及這名字,謝杳是有點印象的,只是當年兩人並未深交,她對于春雪的瞭解不比對于家瞭解得多。
江南于家乃是富甲一方的大戶,早年於江南經商起家,後雖進了京,可于家的根也還是扎在江南一帶。
這一圈的小姑娘們互相認下來,時辰也不早了,沈夫人便命人開了宴。
謝杳默默夾了一筷子辣炒鵪鶉放到嘴裡,莫名覺著那于春雪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敵意。
因著有沈夫人這層關係,旁的小姐們縱使只是裝裝樣子,也個個對謝杳熱絡得不得了,唯獨于春雪……
謝杳仔細回味了下她的眼神,分明是不屑得很,裝卻裝得十分不走心。
她今日本就是主角,各色眼神都往她身上飄,饒是如此,她還注意得到于春雪,可見她的敵意著實不輕。
宴席過了一半,謝杳被打量得渾身不自在,尋了個藉口暫離了一會兒,她估摸著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正是心浮氣躁的時候,她便刻意放緩了步子,果真被人從後面追上。
于春雪十分不客氣地直呼謝杳一聲,而後道:「站住!」
謝杳果真站住了,笑吟吟地回頭看她。
被她這一笑,于春雪先被磨掉一半的火氣,哼哼唧唧道:「一瞧妳便是嬌生慣養的……怎麼會歡喜妳這種?」
謝杳方才也鬱悶著,照常理說,這是她們第一回碰面,即便不喜,也不應該有這麼大的敵意,這時聽她這含糊的一句話,下意識皺了皺眉,難不成是因著沈辭?
這個念頭不過一轉,謝杳唇邊的笑意陡然冷了下來。
于春雪這時瞥了一眼她手上玉鐲,咬牙切齒地接著道:「鎮國公夫人可是疆場下來的,女中巾幗,我便想不通了,夫人怎麼會獨獨高看妳一眼?」
聞言,謝杳一愣,有些懷疑起自己先前對十二三歲小女孩心境的揣測,這種醋算什麼?還是說,這堂堂于家小姐心眼比常人要小一圈?
于春雪本就氣不順,從謝杳的眼神裡莫名讀出幾分不可理喻的訝異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二話不說直接動了手,且看她那架勢,瞧著像是練家子。
謝杳見勢不妙,快步往後退,可又哪能與習武之人的速度相比,不過眨眼間,于春雪便到了她面前。
就在謝杳認命地一閉眼前,鴉青色衣角閃過,沈辭屈指在于春雪攻過來的手臂上一點,于春雪登時卸了力道,身形一滯,摔在地上。
而沈辭半摟著謝杳一掠身,鬆開手時,謝杳已在五步開外。
沈辭緊鎖著眉頭,問謝杳道:「可有傷到?」
謝杳看他眉間染上兩分熟悉的戾色,渾身一激靈,忙不迭地搖了搖頭,「于家姊姊就是同我開個玩笑,你別生氣。」
那邊,于春雪從地上起身,摔這一下她倒是冷靜下來了,自知理虧,低著頭挪過來,先向沈辭見了禮,「請世子安。」而後便向謝杳告罪。
謝杳正要開口,卻被沈辭往身後一護,只聽得他冷然道:「若非看在妳是女兒身的分上,絕不是摔一下這般輕巧,自個兒的胳膊管不住,不如我替妳卸下來?」
于春雪更加不敢出聲,只把頭低得更低了一些。
沈辭的手被身後的小姑娘偷偷捏了捏,方斂了脾氣,只道:「妳挑個日子,親去謝府上告罪,此事便了了。」
于春雪慘白著臉應了是,便先告了退。
等到于春雪走遠了,謝杳踮起腳按了按沈辭的眉心,「你看你,這麼點小事都要生氣,這樣下去脾氣會越來越差的。」
「小事?」沈辭挑眉看她,還帶著怒氣,「若不是方才我回來得及時,以妳的身量,得結結實實吃一頓虧。」
謝杳揪著他衣角搖了搖,哄鬧情緒的小孩兒一般道:「我知道我知道,阿辭最好了,阿辭若是能再溫柔一些,脾氣再好一些就更好了。」
沈辭一下被順下毛,謝杳一面在心裡感歎,果真年少時的沈辭要好哄得多,一面問了兩句于春雪。
于春雪是于家四小姐,正房嫡出,一副樣貌生得也討喜,府中上下自然格外放縱些,偏生于春雪是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自幼將沈夫人奉為信仰,所以沈家甫一回京,她便日日來鎮國公府守著,好不容易才見著了沈夫人。
京城長大的小姐少有她這般的,且她眼高於頂,對這些個嬌滴滴的官家小姐向來不屑一顧,自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於武學上,她真有些天賦,沈夫人也因此對她格外關照一些。
這樣一聽,謝杳總算明白于春雪的敵意從何而來了,自己視為信仰的沈夫人偏偏對自己瞧不起的人另眼相看,委實是要心理不平衡的。
沈辭將謝杳送回了席上,叮囑了不准她再獨自一人亂跑,這才放下心來去做自己的事。

宴席後半程確實沒再生什麼事端,謝杳回府後,將于春雪這檔子事告與了謝夫人,本是想著提前知會一聲,于家哪日當真上門了,謝夫人也好早作準備。
沒想到謝夫人聽了若有所思,摩挲著手中茶盞,「杳杳,妳外祖家亦是行商起家才在京城站穩了腳跟。」
謝杳點了點頭,這她是知曉的,不過略一尋思便明白了兩分,「可是外祖家同于家還有些交情?」
「交情談不上,但生意場上多少有些來往。」謝夫人將茶盞放到案上,「當年我仍是陸家待字閨中的小姐,結識了略長我幾歲的于家大夫人,商賈之家沒那麼多的規矩,不過是性情合得來,也就走得近一些。
「後來因著一樁單子,兩家明裡暗裡相爭,我同她也為此吵了一架,年少氣盛,說是老死不相往來,自那後也確實再未來往過,這一晃,也近二十年了。」
謝杳摸了摸鼻子,「本也是小事,早知如此,大可不必讓于春雪登門的。」
謝夫人擺了擺手,「畢竟是世子發話,于家這一趟是非來不可的。再說,世子這也是為了給妳找面子。」
第十一章 交到好朋友
不過隔了一日,謝府便收到了拜帖,正是于家的。
于家大夫人親領著于春雪登門,該盡的禮數都盡了,便留下來喝茶。
廳裡,謝杳與于春雪面面相覷,皆是察覺出兩家母親微笑面孔下彷彿凝固的空氣。
許是兩位夫人也正嫌棄自家孩子礙事,道是不打不相識,讓謝杳與于春雪到後院中去玩。
兩人如蒙大赦,從廳中出來皆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又互相瞥了一眼,頗為默契地各往旁邊挪了一步。
謝杳在前頭領著她往後院走,于春雪一邊磨蹭著跟上,一邊道:「妳莫要以為有世子替妳撐腰,我便怕了妳。」
謝杳頭也沒回,只「嗯」了一聲。
于春雪提起裙角,快步追上她,「我向來看不慣妳這種……」她找了找合適的詞,「矯揉造作的人。」
謝杳終於掀了掀眼皮,「嗯。」
于春雪彷彿一拳打在棉花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末了只忿忿哼了一聲。
而後無論她說什麼,謝杳不外乎就是「嗯」、「妳說的是」和「對」,杜絕了一切能吵起來的可能性。
謝杳看著于春雪那氣得直跳腳又無可奈何的模樣,莫名心情大好。兩人都心道是總歸日後也見不了幾次,忍忍便過去了。
然世事大多難料,謝夫人同于夫人隔了近二十年的一面,見完竟是冰釋前嫌,全然把那句老死不相往來當做了氣話。
而這一來,謝杳同于春雪隔三差五便要見上一面,且要在兩家夫人殷切的目光中,為了不拂了母親面子,強裝作姊妹情深。
這日,于家大夫人又攜女來訪,說是城東新開了一家首飾鋪,叫于春雪帶她謝家妹妹去打兩套首飾。
于春雪親親熱熱扶著謝杳進了馬車,而車簾放下來那一瞬,兩人便心照不宣地各自坐在一頭。
馬車行著,謝杳掀起一角簾子來看,誰知掀得正是時候,外頭那透著濃重脂粉氣味的樓閣即便是大白日裡也熱鬧得緊。
于春雪見狀,涼涼地開口,「妳可是朝臣之女,那種地方少看。」
謝杳自然知道那是何地,但十二歲的謝杳卻不該知道,不過她如今裝傻充愣已是嫻熟至極,當即便問道:「什麼地方?」
于春雪好不容易在她面前找到了一點存在感,矜傲地一揚下巴,「迎雲閣,那可是京城裡最負盛名的秦樓楚館。」
謝杳含笑看著她,不是很理解她突如其來的矜傲是緣何而起,又是如何以這神色同她介紹歌舞之所。
然于春雪卻會錯了意,只當謝杳這表情是對她所言不以為意,便又道:「實則這京城裡頭,最為出彩的並非是迎雲閣,而當數教坊司。」
教坊司三字陡然勾起謝杳的記憶,她記得上一世,她與沈辭的第一夜晨起時,便聽得有人回稟,說這教坊司是穆家所設,目的是探聽朝中重臣。
于春雪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教坊司中的女子,有些是犯了刑律的朝臣家眷,有些是從小便養在裡頭的,還有些是按著京城裡地位顯赫之人的喜好特意尋來的。」她面上有些不忍,頓了頓才接著道:「她們便是被選出來,送到買家府中做妾的,且傳聞教坊司出身的女子終身為奴,這一世都無甚翻身的機會。」
謝杳沉吟片刻,試探問道:「那妳可知,教坊司背後之人是誰?」
于春雪搖了搖頭,「最初教坊司只是用來處置那些罪臣家眷的,可不知何時開始,演變成了如今的模樣。背後之人還當真未聽說過,不過教坊司牟的可是暴利,納的商稅也極高,背後之人定然有權有勢的。」
謝杳默然,只點了點頭。
于春雪一挑眉,「妳對這個怎的如此感興趣?」
謝杳頗實誠地道:「我見識短。」
于春雪又被一噎,好在這時首飾鋪也到了,兩人便下了馬車。
東市正是京城裡頭最熱鬧的,出名的吃食數都數不過來,挑了一陣子首飾,聞到熏香都遮不住的香味一陣陣飄進來,兩人登時便覺餓了,徑直逛起吃的來。
正巧不遠處便有一家做梅花烙的,恰是謝杳喜歡的那一口,謝杳剛拿到手上,便打開油紙,咬了一口,外皮酥脆,甜而不膩,只一口便有梅花餡的清香溢出來。
就在這時,只聽得不遠處于春雪驚恐的一聲「謝杳,閃開——」,因為太急,都喊破了音。
謝杳只來得及回過身去,便看見一匹驚馬眨眼間便在自己身前,馬上那人拚力扯住韁繩,馬蹄高高揚起……
她還未來得及有什麼反應,只覺腰間搭上一隻手,那人略一用力,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再站穩腳時,手中的梅花烙還是好好的。
沈辭深吸了一口氣,面上無甚表情。
謝杳討好地笑了笑,對他這副樣子熟悉至極,自覺地退後了一步。
「謝杳。」他瞇了瞇眼看她,「緣何我與妳不期而遇幾回,妳就要鬧騰出事幾回?」
「我也不想出事。」謝杳小聲嘀咕了一句,「巧合,真是巧合。」
「這回我若是不在,妳怎麼辦?」
謝杳在心裡歎了口氣,面上卻極為懵懂無害地眨眨眼,「那阿辭這回不是在嗎?」
「下一回呢?」
「下一回阿辭也會在。我以後會小心的,保證阿辭不在的時候絕不出事,好不好?」
沈辭一時無言,馬上那人也終於控住了馬,翻身而下,到謝杳面前告罪。
謝杳本還戰戰兢兢地等著沈辭發怒,她好及時安撫住,沒想到這一回沈辭的情緒十分平穩,平穩到即便謝杳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仍不免疑心他是改了性子,竟當真溫潤有禮起來了。
那人道是改日親去賠罪,便先料理馬去了。
而沈辭也只看了謝杳一眼,就從她身側走過,只是走過的這一瞬,謝杳聽見耳邊傳來他的聲音——
「是太子的人。早回。」
于春雪是有幾分怕沈辭的,這世子爺本就不是個好相與的,平日裡瞧著一派陌上人如玉的樣子,實則對人疏離得很,兼之上回沈辭動怒著實嚇著了她,因此方才沈辭在,她雖掛懷著謝杳,卻也不敢上前。
好不容易沈辭走遠了,她這才湊上去,看著謝杳將方才那塊梅花烙又咬了一口,一臉饜足地瞇了瞇眼,滿懷關切的話忽地便說不出口了。
謝杳瞥她一眼,探手拿出一塊梅花烙來,塞到她嘴邊,「嘗嘗。」她在外說話總是比常人要簡短些,聲音裡的溫軟與清冷各自摻半,既不會顯得小姑娘太過嬌柔,也不會咄咄逼人,恰似她那雙鳳眸。
那樣的眼睛本該極具侵略性的,在她臉上卻平添了三分嬌媚,只是她一開口,即便不是命令的語句,也總叫人情不自禁地照做。
于春雪下意識就著她手咬掉一半梅花烙嚼了兩口,才意識到這般當街分食彷彿她們關係極好似的,不禁有些沒面子。
不過吃人嘴短,于春雪嚥了下去後,極不自然地小聲哼了一句「謝謝」,臉上登時紅了一片。
謝杳強忍住笑意,問道:「好吃嗎?」
于春雪點點頭,仔細回味了一下,中肯道:「還是有些偏甜了,失了梅花凌雪的清氣。」
謝杳將剩下半塊塞到她手裡,「以前困在府裡的日子太平淡,也只能在吃食上找點刺激,慢慢口味就偏重了一些。」
于春雪一愣,若是謝杳不提,她都要忘了她還有那麼一段孤零零的日子了。
看著謝杳用手帕仔細擦過手,抬頭朝她一笑,于春雪不知為何竟升起一股難言的保護慾,但她飛快地搖了搖頭,把那些奇怪的想法搖出去,沒話找話道:「我瞧著妳平日裡正常得很,渾然不像在府中關了十二年。」
她這話本意是想委婉地誇一誇謝杳,可聽到謝杳耳朵裡便變了味道,背都僵直了一瞬。
謝杳吞了口唾沫,「我剛解禁那時候便遇著了世子。」她抬眼瞥了瞥于春雪,不動聲色地接著道:「世子頗為同情我的遭遇,不僅把我當半個妹妹看,格外照顧一些,還點撥我為人處世之道,時常寬慰我。」
聞言,于春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怪不得世子對妳如此關照,我先前還奇怪,世子這麼不近人情的人,妳竟毫不懼他。這麼說來,也解釋得通了。」
「不近人情?」謝杳挑了挑眉,「旁人都道世子是如玉君子,怎的到了妳這就變了個人似的。」
于春雪四處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從小眼尖著呢,什麼翩翩公子,那都是表象!妳仔細想想,世子在軍營長大,不到十二歲便披甲上陣,死人堆裡殺出來的,脾性能好到哪兒去?」
她歎了口氣,「看在梅花烙的分上我再叮囑妳一句,即便世子現下拿妳當妹妹看,妳也不能太恣意了。打仗講究的是什麼?運籌帷幄,三十六計,我看吶,世子心思深著呢,妳若是開罪了他,等他找妳算帳的時候,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謝杳聽了,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于春雪這話雖然是刻意誇張了些,好嚇一嚇她,但說得也八九不離十了,這麼看來,她確實眼睛夠尖的。
兩人妳一言我一語地往回走,謝杳見于春雪說在興頭上,便擺手叫隨從去結了帳,而後徑直上了馬車。
不遠處,一座酒樓的雅間內,身著紫檀雲錦的少年下意識地敲擊著窗櫺,目送著馬車遠去。
「殿下。」一男子半跪下,抬頭一瞧,赫然是方才驚馬差點傷及謝杳的人。
少年回過身「嘖」了一聲,慢慢踱過去,「他都認出你是孤的人了。」
「是屬下失職,回去屬下便去領罰。」
「罰便免了,不過做戲要全套,明日莫忘了去謝府請罪。」少年把玩著腰間蟠龍玉佩,「早就聽聞沈辭對這個小姑娘不一般,處處維護,先前還向于家施了壓。今日一試,果真如此。」他抬頭望向窗外,饒富興味地道:「謝杳?沒準兒是步好棋。」


這年冬日謝尋出生,皺皺巴巴一個小團子,謝杳輕輕戳他,他就只會閉著眼睛哇哇大哭,與日後那個粉妝玉琢會奶聲奶氣「阿姊阿姊」喚她的小人兒相差甚遠。
又過了些時日,謝尋長開了點,白白嫩嫩的,顯得可愛了不少,就連于春雪陪于夫人來謝府時,都忍不住想伸手抱抱他。
謝杳沒事就愛捏他的小臉兒,軟軟糯糯的手感叫人欲罷不能,捏著捏著,謝杳忽地斂了眉目,平靜地開口同那個還聽不太懂人言的小孩兒道:「阿尋,上一世是阿姊連累你受苦了。這回,我定將你的路鋪得平平坦坦的。」

然而,愛捏臉這動作是會成習慣的,謝杳再三瞥了瞥沈辭的側顏,他這時只隨意地將髮束在身後,執筆寫著什麼,神情專注,更顯得側顏沉靜,她便越發手癢得很。
後者察覺到謝杳的目光,略偏了偏頭看她。
謝杳慌忙將手中書卷抬高,擋住自個兒視線,下一刻手上卻是一輕,書卷被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前的沈辭拿開。
沈辭隨手翻了翻,面色突然變得有些怪異,眸光閃爍,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把書卷又塞回到謝杳手裡,抬手重重敲在她額頭上,抿抿嘴,似笑非笑道:「妳整日都看了些什麼東西?小小年紀,看這些做什麼?」
謝杳疑惑地抬頭看了沈辭一眼,見他走回去接著寫,只是執筆蘸墨時手抖了抖。
她低下頭翻了翻書卷,看到方才還未翻到的某一頁時整個人都僵住了,倘若她當真只有十三歲,興許還看不懂這隱晦的文字,可她如今只消一眼便明白這寫的是些什麼,臉頰當即隱隱發燙。
謝杳登時在心裡把于春雪翻來覆去罵了十幾回,這書她屋裡還有一整箱,是前幾日于春雪來謝府時,見她正在讀書,且讀的是史書,便不由分說叫人抬了一箱子話本冊子來,恨鐵不成鋼地同她說:「妳本就不大靈光,日日讀這些史籍,讀得多了腦子要成榆木的。這都是京中現下時興的話本,閒暇無事時可以看看,就當是消遣。」
謝杳自是欣然接受,手中這本正是她昨夜起了個頭的,一時割捨不下便帶來了,趁沈辭忙著再看一些,誰想得到這書後面竟將那事描寫得如此……細緻入微。
她不禁又抬頭瞧了沈辭一眼,卻在電光石火間忽然想到,沈辭恰巧翻到那頁上,知道了自個兒手裡頭這本書在講什麼,偏偏又撞上她時不時抬頭偷偷看他……
禁不得細想,這回她已紅到了耳朵根,只是安慰著自個兒,她在他心裡才十三,才十三,還是個孩子,他應當不會像她這樣想這麼多。
這般寬慰著,謝杳正大光明地抬頭望向沈辭,卻正見他亦回望過來,眉眼帶笑。
謝杳方才平靜下去的心跳又活泛起來,慌忙站起身朝書房外走,「我出去透口氣。」


這段日子謝杳過得還算自在,自在得都有些消磨了鬥志。
元平十三年,謝永官拜正三品尚書令。
舉家歡欣的家宴上,只有謝杳於不經意間低垂了眉眼,她心裡清楚,安穩的日子至今算是過完了,好在這些日子裡她過得舒心快意,也算是提前攢了些捱過寒冬的暖意,就怕這一場冬,杳無盡頭……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似是平靜得毫無波瀾,同往常無數個日子無甚差別。
臘月二十九,宮宴。這個時間是謝杳想過無數遍,於無數的時間點中挑出來,用作接近太子最合適的那個時間。
這是前世她與太子第二次見面的日子,這一世於此事上倒是無甚不同,一個位居東宮,一個只是普通朝臣之女,倘不藉著宮宴上機緣巧合一見,旁的場合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而她若是想從朝中下手,身為女子又無法入朝為官,除了太子,一時半刻還當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
宮宴過半,謝杳掐著時候尋了個由頭起身出去,謝盈忙跟上,搶在謝杳踏出殿門前,將石榴紅的斗篷替她披上身。
因為謝杳出來得突然,謝盈只顧得上拿她的斗篷,自個兒仍是殿中伺候時的衣裳,甫一踏出殿門,乍然吹來的寒風便凍得她打了個哆嗦。
謝杳看她一眼,攏了攏身上斗篷,徑直往燈火昏暗那處走。
謝盈又朝宮人討了個暖手的暖手爐來,方快步追上謝杳,因為四處還有宮人在,態度便拘謹得多,雙手奉上手爐,道:「小姐,夜風涼。」
謝杳默不作聲,只伸手接過,觸到謝盈冰涼的指尖時頓了一瞬。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謝杳狀似無意地抬頭瞥了一眼燈火闌珊處那座影影綽綽的樓閣,吩咐謝盈在原處候著,自己就走進了夜色裡。
走了不遠便到了攬月閣下,謝杳深吸了一口氣,提起裙角拾級而上,走到最後一個拐角時,果然聞到了酒氣,但她腳步未停,徑直走上去。
太子一身玄底金線勾蟒雲錦袍,坐在白玉欄杆上,背靠著亭柱,一腳踏著欄杆,本是望著外頭,聽得謝杳的動靜才略偏過頭來。
這是謝杳重生回來第一次見著他,她收回視線,福身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一早便望見她往這邊走,是以並不意外,既沒叫宮人去攔,也是有意在此與她見上一面,畢竟是沈辭親近的人,他自然要探個明白。
太子未叫起,謝杳也沉得住氣,一直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分毫未動,直看到那雙雲緞錦靴行到自己面前。
「抬頭。」太子打量她一眼,「謝小姐擅離宮宴,來這攬月閣上,意欲何為?」
謝杳一怔,她怎麼記著當年太子不是這麼開場的。
她不禁飛快抬眼看他,卻正好撞上他審視的視線,登時又恭謹垂下眼來,「民女不過是出來透口氣,偶然所至。」
太子輕笑一聲,他原本也以為小姑娘是不小心走過來的,但他方才看得真真的,她一路走來目標很明確,並不像是閒逛偶然走到的樣子。
而他同這小姑娘先前只見了一面,能讓她找到這來,唯一說得過去的,也只有沈辭叫她過來這一樣說法。
他心裡琢磨著沈辭的用意,面上卻輕巧地逗她道:「既是偶然所至,孤便饒了妳驚擾之罪,妳且下去吧。」
謝杳被他一噎,一時沒控制住表情,臉上明晃晃寫著——你就不多跟我聊上兩句?
太子好整以暇地靠回到亭柱上,「不想走?謝小姐這是有話要對孤說不成?」
謝杳原先預備的說詞到這算是全然作廢了,她索性也不再演下去,站直了身子,平靜抬眼望向他,「確實有話。」
太子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洗耳恭聽。」
「不如民女先給殿下講個故事?」
謝杳的記性向來極好,當年兩人大婚夜裡,太子講的那段賢貴妃與當今皇后娘娘的後宮祕辛,她雖未用心聽,卻也全然記了下來。
而她不過開了個頭,太子的神色便倏地冷了下來,醉意散了個乾淨。
最後一個字話音剛落,便覺一道勁風襲來,太子單手掐著她脖頸,眼底寒意叫人膽顫。
「這段往事,宮中知曉的人現下已死了個乾淨,謝小姐又是從何得知?」他手緩緩收緊,「讓孤猜猜,莫不是沈世子?倘若世子連這個都知曉,那孤當真是要重新審視他一番了。」
這是皇宮,即便他貴為太子,也不可能這般私下了結了三品尚書之女的性命,是以謝杳並未掙扎,眼底波瀾不驚,只望著他。
太子最終還是手一鬆,往後退了一步,活動活動手腕。
謝杳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氣息平穩下來方道:「此事與世子無關,是民女自己拿主意,要來投奔殿下的。」
「投奔?」太子嗤笑一聲,「若是孤沒記錯,謝小姐等開了春才十四吧?妳拿什麼來投奔孤?」
謝杳只一笑,「殿下大可以猜猜,民女是如何得知殿下身世的。也大可以猜一猜,民女這番話足不足信。」語畢,她雙手奉上一只錦囊,「民女的一點誠意,殿下可否賞臉一觀?」
太子深深看她一眼,拿過來拆開,裡頭只一張字條,是昨夜裡謝杳隨手扯了一片紙條寫下的——元平十四年,春大旱,夏蝗災。
第十二章 出手改命數
這場天災當年影響頗深,災民都湧進了京城,京中的達官顯貴亦收斂了往日奢靡的習氣,謝永也正是那時候治蝗有功,才加封了太子少傅的。
她既想一步就反客為主,必然是要走險棋的,而她又清楚得很,自個兒的優勢在於對往後這幾年的局勢瞭若指掌,雖說人事易變,牽一髮而動全身,那天災呢?
太子一眼掃過去,倏地變了臉色,將紙條握在手心,低聲喝道:「大膽!妳可知這是何罪?」
「民女自然知道,可民女也知道,既然殿下早早得了這個消息,倘若殿下在戶部、工部安插好人,春旱一來,無論是流民的安置還是水利,都能占了先機,豈不比被寧王搶了功勞來得好?」
太子下意識地將手中紙條揉皺,緊鎖著眉頭,打量著望向謝杳,若非他早將謝杳的身世摸了個透,以她這番話來看,說她還不到十四歲,他一準是不信的。
太子逼近一步,掐著她的下巴,目光銳利地直望進她眼底,像是想要望到她心裡去一般,好看看這小姑娘到底是何打算。
良久,他神色方鬆動了些,「孤為何要信妳?」
謝杳仍只笑著,輕聲道:「殿下,賭就賭個大的,是不是?」
太子鬆開她,撫掌而笑,頗有幾分讚許,「不錯。」
謝杳知他這意思是打算信了,畢竟是宮宴,她不好離席太久,便預備著告退,哪知禮行過一半,便被太子扶起。
他又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彷彿醉意上來一般,朝謝杳眨眨眼,「不急著走,有人來尋妳了。」
謝杳一愣,探頭往下一望,正對上立於攬月閣下,抬頭望過來的沈辭的眼。
太子在她身側涼涼地開口,「孤還是得仔細想想,到底是你們兩人合起來做戲給孤看,還是妳當真投奔於孤。」
沈辭在下頭瞇了瞇眼,走了上來,先掃了謝杳一眼,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脖頸上一頓,才向太子行過禮。
謝杳不自覺地往他那邊挪了兩步。
太子自去端酒來喝了一口,背對著沈辭,「世子今日怎地有這份閒心,來這醒酒?」
謝杳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脖頸上怕是還有方才太子掐的紅痕,便不動聲色地將斗篷往上扯了扯。
「比不過殿下,闔宮歡宴,一人躲在此處獨醉便罷,偏要跟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動手。」
沈辭話裡雖猶帶笑意,謝杳抬頭瞧了他一眼,卻看見他眼中鋒芒一閃而過,而他手虛握的那個位置,正是他往常佩劍的位置。
「世子此言差矣。」太子半轉過身來,「你又怎知,不是你這小姑娘先來招惹孤的?」
謝杳本已眼觀鼻鼻觀心地把自個兒當成這閣子裡的一根柱子,委實沒料到太子竟把火引到她身上,她愕然抬頭,正巧沈辭瞥她一眼,她當即心虛地低下頭去。
也真是一物自有一物降,她方才唬太子那氣勢不小,叫人渾然摸不著她的底,如今乍一對上沈辭,登時便泄了氣。
沈辭淡淡地望她一眼,並未搭理她,謝杳卻從他那一眼裡讀出了秋後算帳的意思,不禁又往他那兒挪了挪。
「殿下倘若沒有別的吩咐,便先告退了。」
太子一揚手,又自坐在欄杆上飲酒。
沈辭轉身往下走,走了兩步回頭,蹙著眉看謝杳,「妳還愣著做什麼?」
正巧太子向謝杳那方向一舉杯,笑了起來。
謝杳忙不迭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往回走,謝杳偷偷瞥他側臉,見他面色不豫,快步往前追了追,試探著喚他,「阿辭?」
沈辭看著小姑娘因為心虛顯得有些怯生生的神色,本就沒打算真與她置氣,而是怕她在太子那兒吃了虧,不過他每回一碰上穆家的人便莫名有些壓不住的戾氣,這時候只能勉強牽了牽嘴角,儘量放柔了聲音,同她道:「隔牆有耳,回去再說。」
此處燈光本就不甚明亮,他這一笑落到謝杳眼裡,怎麼品都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謝杳乖覺地點了點頭,卻在心裡默默盤算著,回頭該如何與他說道方能掩飾過去。
她如今這一番打算本不欲說與他知道,兵行險著,她不想拖旁人下水,這些事她自個兒擔著便成了,等時機到了再同他坦白也不遲。
兩人一同回去太過扎眼,沈辭回身替她攏了攏斗篷,完全遮住她脖子上的紅痕。
謝杳察覺他看到那紅痕時眉頭又皺了皺,忙安撫道:「不打緊的,也不疼。不過是起了點誤會罷了。」
沈辭臉色仍有些陰沉,一言不發地繫好,又深深看她一眼,方轉身走了。
目送著沈辭走遠了,謝杳按著來路往回走,直到遇上一直候著的謝盈。
謝盈站的那處正是個風口,謝杳走到她面前時,她已然瑟縮不止,小臉凍得通紅。
謝杳抿了抿唇,將懷裡一直焐著的手爐拿出來遞到她手上,「叫妳候在這兒是把妳栽在這兒了?」
謝盈緊緊捂住手爐,等暖和了一些方回話道:「我若是走了,這裡又黑,妳回來該找不著了。」

從宮中回府時辰已不早,謝杳下馬車時恰好飄起了雪,因為第二日就是大年三十,各家皆是張燈結綵,瞧著就熱鬧得很。
謝杳直等到各處都歇下了方披衣起身。
雪下得大,只這一陣子地上便覆了一層,她抬頭望了一眼天,漫天的雪落像是要墜入她眼中似的。
謝杳哈了一口氣暖暖手,將兜帽戴上,她來得略有些早,等了約一盞茶,方聽見有靴子踏著積雪的簌簌聲響由遠及近。
她應聲望過去,只見沈辭提了一盞燈從遠處走來,他許是剛剛騎馬回府,身上那件鴉青色斗篷落了好些雪,且有些鬆垮。
沈辭在她面前站定,先是將手中那只暖手爐遞到她手裡,「方才送母親回房順來的。」
謝杳接過來抱在手裡,登時打了個寒顫,用焐熱了的手暖了暖鼻尖,方斟酌著開口道:「我今兒個就是悶得慌,便隨處走了走,不想一不留神就走到閣子上。我見它造得講究,一時興起想上去看看,又恰巧遇上太子喝醉了,把我認作了刺客,這才出手傷了我。」她理了理思緒,接著繼續編,「後來太子同我說了些有的沒的,又問了幾句話,你便上來了。」
沈辭抬手掃落她兜帽和肩上的落雪,只低低嗯了一聲,神色一如平常,叫人瞧不出他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
謝杳一時拿不准他的心思,咬了咬下唇,把話頭引開。
等出了正月,謝家該搬去尚書府了,兩人能這般見面的日子所剩無幾,這時候隨便說什麼話都顯得格外綿長些。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謝杳思路向來都跳脫得很,東一句西一句,偏偏沈辭也總跟得上。
雪越見大了,謝杳抬頭看雪無邊無際地落下來,一時間,兩人都默然了。
沈辭忽地抬手抹去她臉頰上沾的雪花,低聲道:「外面太冷,回去歇著吧。」
謝杳點點頭,轉身往回走,正走到牆根,卻聽身後他喚了一聲「杳杳」。
猩紅斗篷下,小姑娘戴著兜帽,半側過頭來,側顏掩在紛紛揚揚的雪裡。
沈辭無聲一笑,這幾年過去,他的小姑娘已然不聲不響地長大了,她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間是人間難得的好顏色,鳳眸一挑,眼瞳裡像是藏了兩泓深潭,讓人溺於其中。
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打算,眸光一轉,千回百折,就連最初話少的毛病也好了個七七八八。
沈辭一時分不清心中究竟是欣慰,還是悵然若失,只在這無邊的夜色裡,一字一句同她道:「護好妳自己。」
謝杳倉促點點頭,鑽了回去。
在牆的這頭,她倚著牆又站了一會兒,方一步步回了房。


出了正月,謝府上下正忙著喬遷新府,尚書府的規格比之原先的謝府要高許多,原本府裡伺候的下人自然就不夠用了,謝夫人便新選了一批,除卻粗使的,能得近身伺候的自然是要先訓上一訓。
謝杳去尋自家母親時,正巧是她在訓話的時候,這活計本不必當家主母來做,只是謝夫人這幾日被瑣事纏得浮躁得很,一刻也閒不下來,索性親自來了。
新進的下人皆規規矩矩地跪在堂下,謝杳一一打量過去,從謝盈手中接過茶盞,奉到謝夫人手邊,「娘親,喝口茶,降火去燥的。」
謝夫人隨手接過喝了一口潤過嗓子,笑著嗔她,「無事獻殷勤。說吧,又想怎麼?」
謝杳狀似不經意地又掃了一眼堂下跪著的下人,「也無甚大事,就是女兒房裡雜物有些多,又捨不得扔,想著要搬去新府裡,可人手不夠。」
謝夫人將茶盞一擱,「我還尋思是什麼事。」說著瞥了堂下一眼,「這裡頭妳挑幾個。」
謝杳歡快應了,繞著走了一圈,仔仔細細看過去。
謝夫人見她這樣不由得又一笑,「先前妳說喜靜,伺候的人本就少,如今看妳有所改變,妳父親一早便囑咐我好生挑幾個人給妳。」
「但憑母親安排。」嘴上這麼說著,謝杳卻是已然點了幾個人出來,這裡頭有張面孔與她記憶裡頭的,是對得上的。
有些事,是她上一世當了太子妃後才知曉的,譬如說,如今朝堂之上,凡三品以上官員,府裡多多少少皆有穆家安插的人。她本以為當時情形特殊,只謝家和沈家皇上放心不下才有此舉,實則皇上這心,分明是擱哪兒都放不下。
當年她染指政務後,頭一件便是將謝府裡有異心的篩出去,其中就有她方才點中的人。
謝杳領了這幾個人回房便扔給了謝盈,謝盈吩咐下去,他們便前前後後忙起來,將物件分類歸攏在大木箱裡。
謝杳靠坐在案前,閒閒翻書,目光卻一直在屋中搜尋,過了兩炷香的時間,多數什物都收拾妥當,才終於有人將手搭上她刻意遮擋起來的匣子上。
謝杳見狀急急起身,袖子不經意間帶翻了案上的茶盞果盤,點心滾落一地,碎瓷聲炸響,屋中登時安靜下來。
一屋的下人不明就裡地跪在原地,謝杳三步併作兩步去到那人面前,劈手奪過那只匣子,神色極為緊張,將匣子前前後後檢查了一遍,剛要打開瞧,又極警惕地掃了一圈屋中,手上登時一頓,並未打開。
至此,她才發覺自己失態了似的,深吸一口氣,像是緩了緩,緊握著那只匣子,叫眾人起身,而後冷冷地吩咐道:「一應經你們手的什物,怎麼拿過去的,就怎麼送到尚書府中,可明白?」
下人齊聲應了是,謝杳這才鬆下一口氣,信步走到一只木箱旁。
正收拾這木箱的下人忙迎過來,替謝杳將蓋子打開,而那人正是謝杳刻意挑的,是穆家安插的人。
謝杳不動聲色地看了那人一眼,將匣子放進去,木箱不過半滿,謝杳揮了揮手,「就這些吧,你把這些送過去。」而後略遲疑地又看那人一眼,扭頭叫謝盈過來,「待會兒妳跟著走一趟。」
謝盈仍在狀況外,不過見謝杳像是極重視那只匣子,也明白兩分,點點頭應下了。
人手多,動作也俐落,統共不過小半日便收拾得差不離了。
謝杳親盯著木箱被一一抬上馬車,收拾的下人亦跟上去,這才真正地放下心來,而她最裡的衣裳,已然被汗打濕了。
第二日,謝家便搬去了尚書府,又隔了一日,正是謝府擺喬遷宴的日子。
這日一大早,謝杳便被叫醒,仔細梳妝打扮過,早膳她用了不少,謝盈生怕她積食,剛要勸她少用些,卻見她又吩咐了幾樣平日愛吃的點心,扭頭對謝盈道:「無妨,我多吃一點,往後這段日子也就不想了。」
謝盈沒聽明白她這話,「妳若是想吃,隨時吩咐就好,何必偏趕在這時候?」話雖是這麼說,可她也再沒攔著。
過了辰時,還未等到賓客,先等來了圍府的禁衛軍。
來人氣勢洶洶,先封了府,而後一聲令下叫人去搜,不過謝家人此時都在前廳,雖是不得擅離,卻也未有人來驚擾。
謝永面色鐵青,上前一步,「謝某有失遠迎,只是不知鄭統領此來所為何事?」
鄭統領上下打量他一眼,一拱手,「謝尚書,鄭某此來乃是奉天子令,至於所為何事……謝尚書莫急,待將證物搜出,自見分曉。」
謝尋年紀小,何曾見過這等架勢,在乳母懷裡哭個不停,被謝夫人接過來輕聲哄著。
謝杳低垂著眉眼,手藏在袖中緊握成拳,許是用力過猛,還略有些打顫。
謝夫人只當她也是嚇著了,溫言寬慰道:「不打緊的,定然是有什麼誤會,既是來搜,自叫他們搜去。」
謝杳看著自家母親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樣,頗為心虛地吞了口唾沫。
來人似是一早就有方向,多數官兵是衝著謝杳的住處去的。
未出閣的女兒家房裡哪能允人去搜?謝永去攔,卻被鄭統領陡然出鞘的劍鋒擋住去路。
鄭統領皮笑肉不笑地抬眼,「謝尚書,得罪了。」
這一攔一擋間,有人捧著什麼快步上前,半跪下,雙手奉上,正是先前謝杳在意的那只匣子,「稟統領,屬下搜著了。」
鄭統領收劍入鞘,朝謝永一攤手,「來,跟謝尚書說說,看看是在哪兒搜著的?」
那人遲疑片刻,終究還是低下頭道:「謝小姐房中。」
鄭統領將匣子打開,裡頭只一張折好的上等宣紙,攤開在謝永面前,「謝尚書,令嬡這隨手一寫,罪名可不小。」
謝永凝神看過去,的確是謝杳的字跡,寥寥幾言,言及春旱蝗災云云,宣紙的一角,還用丹砂繪著符咒,只是那符看著有些詭異。
謝杳低下頭,不去看自家父母親震驚的神色,任由士兵上前來一左一右押住她,竟是一句話也未分辯。
鄭統領含笑一拱手,「謝尚書,鄭某這就回去覆命了。」
「且慢!」謝永一步跨上前生生攔住去路,這罪名委實大了些,他哪肯就這麼把女兒交出去,只是事發突然,來不及想出周旋之法。
謝永這一動,不知何時圍在廳前的官兵齊齊拔刀。
鄭統領步子一頓,故作訝異地回頭,「謝尚書這是要抗旨不遵?」
謝杳這時候方抬起頭來,略一掙扎,像是有話要說,制住她的兩人得了鄭統領的眼色,將她鬆開。
謝杳朝父母親一拜到底,「女兒自有打算,萬望父母親寬心。女兒不孝。」這句說完,她俐落起身,不再看父母親的神色,只往前走去,行至鄭統領面前才停下,一挑眉道:「鄭統領?」
鄭統領本以為姑娘家這時候該抱著母親哭上一陣子,死活不肯跟著走,念在她年紀還算小,也打算睜隻眼閉隻眼容她好好告個別,不想遇上個果決的,一時間竟未回過神來,此時被她一叫,不免有兩分刮目相看,也未再叫人押著拖下去,允她自個兒體面地走出府。

大理寺獄裡,謝杳換了囚服,脫簪散髮,因為還是官家小姐,並未上手腳銬,被單獨關在一間牢房裡。
過了兩炷香的時候,才有人奉令來提她,為首那個瞧著穿著打扮,像是個小官。
謝杳留了個心,特意問了一句是何人主審。
那人見她年紀尚小,且犯的這罪往小了說興許只是一時胡言,可惜大興重道,最聽不得這些胡言亂語,怕壞了氣運,那小官當下心有不忍,壓低了聲音道:「寧王。」
謝杳步子一頓,她何德何能竟讓當朝王爺來審?且她對寧王所知不多,印象倒是極差,案子落在他手上,已然脫離了她所料。
那人瞧出她的驚異不安,只道是小姑娘被嚇著了,又多解釋了一句,「妳這案子本不算大,只是太子殿下上奏要主審,寧王殿下也便跟著上奏了。」
話至此,謝杳明白過來,太子約莫是打算借主審的方便保下她來,卻半道被寧王截了胡,至於寧王為何要跟著摻和一腳,想來只是見太子對這麼樁小案子上心而起了疑。
她登時有些無力,甚至懷疑太子是故意給她來這麼一齣好試她一試。
謝杳被帶到堂下,還未瞧清上頭坐的人,便被一把按下,跪在地上。
「妳可知罪?」
「民女何罪之有?」
大理寺卿聽得她聲音朗朗,竟是一絲懼意也沒有,不由得一拍驚堂木,大喝一聲,「大膽!證據鑿鑿,妳還有什麼可分辯的?」
謝杳伏在地上,「民女只是記下了些該記下的。」
大理寺卿剛要發作,被上座的寧王一攔,「抬起頭來,」寧王打量她一眼,目光中滿是探尋,「妳可識得太子殿下?」
謝杳神色如常,「承蒙皇恩,民女有幸與太子殿下見過兩面。」
寧王意興索然,他這一趟本是想探探太子的虛實,如今看來這案子倒真沒什麼值得深究的,也不欲再同謝杳耗著,吩咐大理寺卿道:「儘快結了吧,這小姑娘瞧著沒句實話,父皇倒也沒吩咐不准用刑。」
寧王轉了轉手上扳指,意有所指道:「太子殿下對此案有些上心,審訊的時候可別下了重手,只怕狗急了亂咬人,這若是誣告上了太子殿下,便不好看了。」
大理寺卿何等聰明,一點便明白過來,「殿下放心,下官定當審出讓殿下滿意的供詞。」
這便是要屈打成招的意思了。
寧王一走,大理寺卿便扔下一紙供詞,「本官見妳年紀尚小,奉勸一句,妳早些簽字畫押了,也少討些苦頭。」
謝杳拾起供詞細細看過去一遍,與她方才所料不差,不過是承認妖言惑眾,外加上一條受太子指使。
大理寺卿擬出來的供詞前後還是連得起來的,可惜禁不起推敲——太子指使她散出謠言,而後再以祭天為由,求得風調雨順,藉以給百姓留下個受天命、得天恩的印象。
謝杳在心裡歎了口氣,去歲除夕那場雪下得好,都道是瑞雪兆豐年,卻說馬上要來的是春旱,自然是沒人信的。
大理寺卿見她並未動作,驚堂木又是一拍,「來人!」
「且慢!」謝杳將供詞展在地上,「要我畫押倒也不難,只是這供詞裡有一處,必然是要錯的。若是並不得風調雨順,那太子殿下這番算計豈不是有些說不過去?」
大理寺卿拍案而起,「大膽,死到臨頭竟還不知悔改,妖言惑眾!」
謝杳將供詞往外一推,「是不是妖言,日後自有分辨。」她看著大理寺卿有些鬆動的神色,微微一笑,「煩請去通傳我師父一聲,他老人家自有解釋。」
大理寺卿狐疑地看她一眼,思索了一陣子,想到人在他這大理寺裡押著,一時半刻也出不了什麼岔子,便順著問道:「妳師從何人?」
謝杳一拜,「松山觀,淨虛真人。」
大興重道教,且松山觀這些年已隱隱有了天下第一觀的名號,而松山觀一半的名聲,是因著淨虛真人。
是以謝杳這話一出,大理寺卿只得將她暫且押下去,待請示了主審的寧王再做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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