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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48001-E148003

《娘子帶刀查案去》全3冊

  • 作者燈燈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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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皇帝手中最凶的刀,官員懼她,百姓怕她,
唯獨隔壁那溫文俊美的大理寺卿,不顧一切,愛她……


蘇芷崇拜為皇帝盡忠犧牲的父親,於是她著男裝習武,放棄姑娘家的喜好,
最終靠著剽悍的武力值,破例以女子身成為皇城司統領,
成為天家手中最凶的刀,得以守護百姓,斬除亂臣賊子,
眾人敬她怕她,唯獨隔壁鄰居兼大理寺卿的沈寒山老愛逗她,
這男人外表斯文俊美,實際上一肚子壞水,
若非毆打同僚犯法,她早把沒事就來蹭飯兼示愛的他掃地出門!
更倒楣的是,皇城近來怪事頻傳,又是妖鬼殺人又是孩童遭擄,
她奉皇命被迫與沈寒山一同調查,誰知案子越查越詭異,
不僅牽扯出案外案,還有前朝餘孽試圖顛覆皇權,甚至害她下大獄,
可她最苦惱的不是查案,而是自己在不知不覺間,
竟被沈寒山這個宿敵溫水煮青蛙,欠下難還的救命之恩……
燈燈,定居義大利的白羊姑娘。
擁有一切小貓的習性,懶倦、愛曬太陽,時常會為了躲避複雜的人際交往,而選擇獨自一人窩在家裡看書。獨處的時候喜歡寫故事,時常沉浸到小說裡忘記現實的煩惱。
最愛寫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過程再怎麼坎坷,都會給書中角色一個完美結局,畢竟這是作者獨一無二的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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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隔壁鄰里太奸滑
隆冬,寒意來得比往年都早,才不過一宿,鵝毛大雪便摧天撼地的落下,壓滿了重巒疊嶂。
一斛白霜掩沒了京城宮闕,放眼望去,連蟬肚綽幕雀替上都黏了不少雪粒子,難為婢子寺人一大清早還得拿雞毛撣子踏梯掃雪。
今兒於旁人而言,雪下得不討巧,於蘇芷來說,卻是恰到好處。
蘇芷頭戴折上巾烏紗帽,身穿緋色襴衫公服,束帶黑靴,掌抵彎刀梨花金柄,威風堂堂,一路頂風冒雪進承天門。
她才十九歲的年紀便事職皇城司正使,因父親在宮變時曾捨命護駕,劫後餘生的皇帝傷懷忠臣慘死,讚蘇家「滿門忠義」,特許蘇芷入宮為內臣女官第一人,准佩御帶——即為帶刀入內。
風雪催得急,蘇芷的步履也比往日迅捷許多。
皇城司官署門前,趙都知心裡存事,連雪落梅花紋寶珠瓦當的聲響他都嫌心煩,止不住來回走動。
期間,趙都知不免同朝夕相處的柳押班抱怨,「還是咱們住在宮裡頭的好,商量個事兒也方便,住外城的官員每日五更就要趕著起了,多累人不是?蘇司使是個姑娘家,請了聖恩宿宮裡也不是不可行,這樣也便宜咱們議事兒嘛!」
柳押班有著從後宮裡修養出的好心性,只有在皇城司衙門裡才敢緩一緩神,當下喝了一口碧澗茶,道:「蘇司使是有家可歸的人。」
聽了這句,趙都知想到自個兒入宮後捨下的子孫根,眉眼一黯,苦笑,「倒也是,咱們深居宮中的老人兒哪知外頭的光景,倒是我糊塗了。」
兩人俱不作聲,緘默許久,大概一刻鐘後,趙都知瞧見蘇芷遠遠來了,喜上眉梢,忙翹指喊寺人去請,「哎喲,還不快些給蘇司使撐傘避雪,一個個的待在這兒充愣嗎!」
內侍聽到上峰的責罵,立馬回魂,打了傘殷勤湊到蘇芷旁邊:「蘇司使小心足下臺階,地滑得很。」
蘇芷進了屋,口中的濁氣才算散去。
趙都知和柳押班早已靜候多時,就等著蘇芷前來一塊兒商討要事。
大慶的皇城司是由三名處理皇城公事主事的,分別是:宮中宦官趙都知、宮中御侍女官柳押班,和皇城司使蘇芷。為了監管他們這些近臣用心當差,皇帝又命大皇子為提舉皇城司,准許直達天聽聞奏。
蘇芷在來時便聽了一耳朵要事,知道今日這事的隱祕之處屬皇帝醜聞,不可對外宣揚,以免遭官僚彈劾引發事端。
這事說來也簡單,殿前司麾下夜裡宿衛宮闈的班直,同冷宮裡的美人有了私情,被內侍發現了鬧到明面上來。
平日殿前司攬功倒快,這回是自己人惹出的麻煩卻燙手山芋似的不敢動,不但拋給蘇芷處置,還說皇城司就是管鎮壓異動,監聽伺察外事的,出這禍事是蘇芷手下人辦事不力。
這不純粹耍無賴嗎?皇城司的管事們俱是一肚子火氣,蘇芷也頭疼得很,沒料到這些禁衛班直竟膽大妄為至此,再如何不得寵,入了宮就是皇帝的女人,憐香惜玉也不能在主子頭上動土。
要是讓前朝的長舌官吏知曉,必是一場風波,那些官僚對他們皇城司和殿前司可是積怨已久,畢竟平日在都城裡行刑拿人,皇城司從未手軟過。
蘇芷問:「殿前司可有派人來說什麼?」
趙都知努努嘴,「哪裡敢講呢?本就是他們出的事,倒教咱們惹了一身腥!他巴不得咱們早些料理了呢!」
蘇芷歎了一口氣,問:「大殿下那裡可知會了?」
柳押班道:「一早便告知了,大殿下讓咱們依法處理,說小也是小事,不必鬧得滿城風雨。」
這話裡頭的意思,就是要蘇芷儘快滅口,莫要給人留下話柄。
蘇芷點點頭,她心裡有了成算,坐到主位上,命人把犯事的班直押上來。至於那個私通的妃嬪,在事情敗露時就投井自盡了。這樣倒也乾淨,免得還要動刑受皮肉之苦。
待長行領罪人班直冒頭,蘇芷便把一只裝滿沸茶湯的兔毫斑建盞拋擲下去,燙了班直一頭茶水。
班直犯了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整個混不吝,對蘇芷破口大罵,「臭娘們,妳竟敢背著殿前司對我動私刑!」
皇城司和殿前司的恩怨已久,班直還以為打狗也得看主人,會有殿前司的上峰來保他,要死也能死在自個兒陣營內。
蘇芷看他這樣子也懂了,不是傻子做不出這蠢事,她冷笑一聲,道:「你猜,你上峰平日搶功這樣快,為何這次屁不打一個?」
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班直立馬清醒,啞口無言。
蘇芷見狀,打起官腔,「宿衛班直竟敢與宮人有私,真是罪大惡極!皇上心善,秉著家醜不可外揚,本司使卻嚥不下這口氣!來人,此人辱罵上司,行豬狗不如之事,拖下去裡外折磨一番長長記性,再尋個沒人地兒杖決了吧。」
班直沒想到死期來得這樣快,一時慌了手腳,忙道:「妳、妳竟敢越過大理寺與刑部,動用私刑!」
聞言,蘇芷笑出了聲,「你不知道嗎?皇上冊立皇城司,就是為了讓我等這些心腹暗中辦事的。本司使即為皇城司的勾當管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然要為其分憂。爾等儘管動手,天塌下來也有本司使頂著。」
「蘇芷!妳不得好死!妳殺人無數,日後定有報應的!」
「好啊,那我就在這兒等著報應不爽。」
班直還是被拖下去了,這一回,沒了嘈雜的辱罵聲。
蘇芷殺雞儆猴,逞了一回威風。
待辦完差事,眾人皆鬆了一口氣,好在蘇芷殺伐果決,沒耍嘴皮子,若是心不黑,這回的難關只怕沒那麼好過了。


火,連天大火。
宮闕裡的填爐香料被焚天熾地的火席捲,散發出濃郁的馨香,有股荒唐可悲的味道。
沈寒山討厭那一日的香氣,混雜血腥味,漸漸由香煙幻化成了催人作嘔的惡臭。
入目,俱是累積得高高的殘肢斷臂,好似築造的摘星高塔,搖搖欲墜,毀於一旦。
沈寒山和母親走散了,忠僕也不曾尋到他,眼前滿目瘡痍,他第一次忘了陳規禮教,莫名瑟瑟發抖。這是服從與忘本,沈寒山羞赧不堪,可他,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呀。
恍惚間,沈寒山被一個男人拉起,沒被烈火吞噬殆盡,萬幸,他撿回一條小命。

沈寒山從夢裡驚醒,他睜開漂亮的鳳眼,狹長濃密如兔毫的黑睫微微發顫,昨夜熬了一宿分析折獄案卷,不得好眠。他看了一眼梁枋上的煙琢墨石碾玉鏇子彩畫,瀝粉漆金的紋路本該清晰,此時卻一片昏暗,想來已經入夜,再一看蓮花漏,果然是戌時了。
他迷迷濛濛回魂,想到蘇芷少時同他抽噎著說她打小就沒怎麼見過父親,如今已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了。
沈寒山沒作聲,也沒告訴她,他還記得。
大理寺臨昏散衙,如今超過這樣多的時辰,估計衙門也就他一人還在,沈寒山闔上案卷,小心起身,剛要動彈,大理寺少卿馮正卻從屋外進來。
他抖落滿身雪,一見沈寒山便笑道:「沈廷尉,你醒了?」
沈寒山事職大理寺卿,正三品,可著紫色公服,佩金魚袋。
聞言,他溫文一笑,道:「倒是讓馮少廷尉見笑了。明日休沐,又是立冬,怎麼不先回家?」
沈寒山不傻,知道馮正雖年長他十來歲,卻不敢越級當差,上峰還在秉燭夜讀,怎可圖一時享受先下值離去?人既然已在等了,沈寒山也領他的情,慰問一聲,表示知曉馮正的勤勉。
果然,馮正答道:「有一樁案子還需複審,故而一時忘了時辰。」
「宵旰憂勤是好,但也要多照顧身體。時候不早了,本官也先回家休憩了。」
「沈廷尉慢走。」
沈寒山頷首,將圈椅上的出鋒狐毛淡橘長褙子披上肩頭,冒雪出衙門。
這樣大的風雪,本該坐青帷小轎來大理寺衙門的,奈何沈寒山沒有鋪張浪費的習慣,宅院也算近,便一直都步行上值。
最要緊的是,他同皇城司使蘇芷住在同一條街巷裡,兩家彼此還是鄰里,偶爾回去還能蹭一蹭蘇芷的車轎,節省不少銀錢。
蘇芷也是個氣性大的,知道被沈寒山佔便宜後再也不肯坐車轎,就是臘月寒冬也打馬入宮,在沈寒山面前顯擺,揚長而去。
這一回是蘇芷失算,她怕凍著自個兒的愛馬荔枝,沒騎馬出門,而是從車馬行裡包了車。今兒處理事務留得晚了,好在明日不上值,可以好生歇息一回。
她鬆了一口氣,正要暗喜,卻見車簾微捲處露出一個熟悉的人影——竟是沈寒山嗎?
蘇芷渾身一顫,壓低聲音,朝外喊車夫,「快走快走!」
車夫哪裡敢忤逆馬車裡這位爺的要求,正當他揚鞭驅馬時,瞥見沈寒山扯開長褙子露出的那一襲紫色官服——正三品,他一介草芥小民,惹不起。
馬車裡那位正六品,稍好一些。車夫猶疑了,停下了,他最終屈於淫威,低下了頭。
沈寒山滿意收攏長褙子,把內裡的紫色官服遮掩得嚴絲合縫,上了馬車。
車簾被掀起,映入亮堂的雪色,隨後芝蘭玉樹的俊美男子鑽入車中,尋了個空位坐定。
蘇芷見沈寒山擠車,頭疼地扶額,「你又來?」
沈寒山抿唇,語氣十分無辜,「是芷芷的車夫認出了本官,特地許我登車。不得不說,妳的侍從都很有眼力。」
蘇芷聽得頭大如斗,「沈寒山,我好歹也是一司之首,要臉的,能不要喊我乳名嗎?」
「哦,那麼……阿芷?」
「罷了,你開心就好。」蘇芷每回見到沈寒山都想與世長辭,奈何母親覺得沈寒山是高品階的上峰,人又溫文爾雅,滿腹經綸,愛得不得了,隔三差五要喊沈寒山來家中吃飯。
偏生沈寒山顏面厚,從未有一次拒絕!
蘇芷頭疼扶額,很想扣住母親的肩臂晃動,讓她想明白——眼前這個公子看似人畜無害,實則是虎官酷吏!閻王爺把他雕青在後背都不敢睜眼的那種!
恍惚間,蘇芷想起明日是立冬,沈寒山難道是想今晚來家中蹭飯嗎?她渾身起雞皮疙瘩,看他的眼神越發畏懼,「你不會是……」
沈寒山略靦腆一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膝上軟緞,道:「正是芷芷想的那個意思。昨夜蘇嬸娘遞來請柬,邀我今夜一塊兒食立冬宴。」
「……」怪道敢上她的馬車,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蘇芷長長歎了一口氣,一句話也不想說。
她討厭沈寒山,不是聽得空穴來風的無聊傳言,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這來歷不明的沈寒山自小便是蘇家鄰里,許是因他自幼喪父喪母渴求長輩關照,故而總黏纏自己的母親,幫襯家務抑或是後宅陪聊扯家常閒話。
有了這樣貼心貼肺的半道兒子,嘴甜學識好,年紀輕輕便通過科舉出仕,前途無量,蘇芷怎會不被人比下去?她不止一次被母親埋怨平庸,讓她學一學隔壁府的沈寒山。
而這時,沈寒山總會抿出那略帶三分青澀、七分陰險的致命微笑,委婉地勸道:「芷芷這般就很好,嬸娘莫要逼她。」
好個大頭鬼,奸猾小人,爭寵來的吧!蘇芷面上帶笑,心中充斥鄙夷。
若非蘇芷自幼習武,又蒙了父親恩蔭得以入皇城司謀職,否則真要被沈寒山壓得抬不起頭來,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故而沈寒山於蘇芷而言,便是她命中宿敵,若不是娘親拒絕,她倒是想在宅門前立個牌匾,寫上:沈寒山與狗不得入內。
蘇府是個二進宅院,比之達官貴人不算大,地段卻好。離皇宮近的內城地皮寸土寸金,好些宅邸都是傳了數百年的老屋,氣運財福各個不缺,等閒不是完全斷了仕途從商也不會變賣。
蘇芷當上皇城司使後,家私小有餘錢才攢來這樣好的地,沈寒山則是政績喜人,得龍心大悅獲君主賞賜。
想起此事,蘇芷也覺沈寒山奸猾,他打鐵趁熱同皇帝說少時與蘇家有緣,做了蘇家多年鄰里,也吃了蘇嬸娘多年的醃菜醬肉饢餅,拿「寒門子弟」戳皇帝心肝,博天子同情,討得這樣一座緊挨蘇家的宅院。
皇帝最愛什麼呢?不懂結黨營私,為人兩袖清風的純臣!不管是裝的還是真的,只要給人落下這樣印象,便是機敏。
他既要了賞賜,可和忠義蘇家串門,又在皇帝面前巧言令色,樹立清正廉明印象,真可謂是一石二鳥。
蘇芷一直認為,她也是沈寒山的棋子,就連她母親也遭這奸人算計了。
沈寒山全然不知這些,待馬車抵達蘇府門前,他施施然下馬,還紆尊降貴給蘇芷撩簾,「芷芷,請。」
蘇芷朝他粗獷抱拳,「勞你給我打簾了。」
「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呢?」
「誰和你是一家人?厚顏無恥。」
「進一家門,可不是一家人嗎?我倒不懂,芷芷想哪兒去了。」
「你……」不愧文臣,說不過他。
這人不懂避嫌的!蘇芷不屑地瞪他一眼,若她敢少女懷春應沈寒山的聲,他明日就敢收拾床鋪細軟搬到蘇家來!
蘇夫人成日裡閒著沒事做,悉心伺候這個半路養的兒子,乃是沈寒山賺大發了呀!故而蘇芷咬牙切齒,心裡生恨,拒絕。
蘇夫人遠遠就瞧見沈寒山同蘇芷結伴而來,喜不自勝。她起初是將沈寒山當自家養的兒子來看,又見他知恩圖報乖巧得緊,念及沈寒山父母雙亡,難免偏袒幾分。
後來一雙「兒女」長大成人,蘇芷不開竅,成日舞刀弄棒,怕是日後說親艱難,沈寒山性子溫厚,待蘇芷溫聲軟語又潔身自好,可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都不用榜下捉婿,可不喜人?沈寒山年紀輕輕已經是三品大員了啊!百來年都沒出過這樣的曠世英才,也就蘇芷眼瞎,不識沈寒山好歹。
蘇芷是個傻的,她做母親的能傻嗎?自然要為閨女籌謀!
故而蘇夫人待沈寒山更為親厚,只盼蘇芷早日動情竅,能紅鸞星動一回,這才不枉費自己一番汲汲營營。
蘇夫人朝沈寒山粲然一笑,「寒山,你可算來了,嬸娘作夢都盼你來呢!」
蘇芷見不慣母親的諂媚樣,拆臺道:「三日前,您剛給他送過豬牛脯臘。」
蘇夫人的笑僵在頰上,抬手擰了蘇芷手臂,咬牙,「趕緊進去幫忙端菜,我讓婢子也家去吃節宴了,正騰不開手呢!」
大慶的婢子除了家生子有賣身契簽給主家,旁的基本都是雇傭關係,不簽身契,按市價給錢。
蘇芷拿她沒法子,知道母親有意支開她,生怕她嘴上沒把門,攪黃同沈寒山的深厚情誼,只得邁進廚房端菜。
蘇夫人看似嫌棄她,實則心裡還是疼女兒的,知道蘇芷愛吃釀豬肚、羊肺羹等肺腑五臟,都會給她起鍋烹飪,而這些恰巧都是沈寒山嫌棄葷腥不能接受之物。
一個大老爺們兒,矯情,同娘們似的。
蘇芷很懂自我安慰,她在心裡粉飾太平一場,總算開心入了待客堂屋。
沈寒山忙起身幫著打點,他很懂為客之道,再熟稔也不會恬不知恥等人伺候。
蘇夫人感慨沈寒山一如既往溫良,蘇芷卻能透過表相知本質——沈寒山為了長期有飯可食,將母親當成了飯票,這才舉止客氣乖巧。
蘇夫人熬不得夜,有意給沈寒山以及蘇芷製造獨處時刻,故意以夜深為由頭回寢房休憩。
蘇芷也沒旁的話同沈寒山說,她草草扒拉兩口飯,欲收宴趕人。動手前,她想趁機敲打敲打沈寒山,「往日我娘體恤你孤苦無依,故而總喚你來府裡做客。那時你年幼不懂規矩,不識大體,如今總該明白,世上沒有白吃的飯?」
沈寒山了然頷首,「哦,芷芷是想同我討要飯錢嗎?唔,從月俸中勻出一部分銀錢給蘇嬸娘也不是不可。」
蘇芷聽得目瞪口呆,這不是要長期賴在她家裡嗎?給了錢,豈不是更正大光明同吃了?
不成,焉能讓他如願?
蘇芷又道:「不是,你為何總來我府裡蹭飯?」
沈寒山沉吟半晌,「此地說話方便。」
「你什麼意思?」
「皇城司有皇帝授意,可不加通稟擅自緝拿民間謠者,百姓家中喁喁私語一句便可下大理寺詔獄。沈某不敢保證自個兒沒一處行差踏錯,故而保險起見,還是來妳府裡最好,犯了事也有妳同夥之罪,總不至於連皇城司頂頭上司一塊兒下牢獄。」
敢情是有難同當,逼蘇芷作保。
蘇芷頭一回被沈寒山話中奸詐之處震驚,支吾半天沒個結果。
沈寒山見狀,又彎眸一笑,道:「哦,是我想岔了。按皇城司自作主張的秉性,怕是私刑盡了,三司也不必知會,妳恐怕也保不住我。」
話說到這分上,蘇芷算是回過味來了,他難不成是在說今日她擅自處置穢亂後宮的班直一事?
蘇芷眼眸露出一絲陰鷙,冷道:「你是在怪我沒將那名班直以『內降公事』的名義送往大理寺?而是私自處置了?」
「不敢。皇城司有大殿下作為提舉監管,自然是得了應允的,辦事怎會壞規矩,又豈是沈某能多言的?」沈寒山面上的笑容褪去,他放下筷子喃喃一句,「只是……大殿下總將這樣凶險的事交於妳處置,功過都攬妳一身。妳在朝野中跋扈,樹敵眾多,往後只怕沒個好出路。」
他是在為蘇芷擔憂,蘇芷如今得皇帝和大殿下重用,只因她是一把削鐵如泥趁手的刀,被君主推到風口浪尖。
若有朝一日蘇芷功成身退,為了維穩局勢,給受過皇城司迫害的人一個交代,實行仁政,收買人心,是否又會卸磨殺驢,逼蘇芷「了斷」,以示忠心。
伴君如伴虎,誰都說不好皇帝心思,沈寒山不過是想她為自個兒留一條退路罷了。
蘇芷自認同沈寒山沒那樣深的交情,他不至於冒著妄議天子的罪提點她到這個分上,然而沈寒山說的利害關係確是貨真價實。
蘇芷手間生熱汗,滑膩一片,連筷子都握不穩。
第二章 大殿下獻殷勤
還沒等蘇芷想到回什麼話,沈寒山已然輕笑一聲,斷了這一場肅穆交談。
他轉而問蘇芷,「我記得黥卒都要往臉上或是臂上刺字,以證身分與番號,為何妳身上卻沒有一點墨蹟雕青?」
沈寒山說這話時,眼眸清亮,他難得喝酒,許是吃醉了,眼角微微潮紅。他其實生得俊美無儔,一雙鳳眼勾人,如今染上一星櫻桃紅暈,似山林妖魅,更顯陰柔嫵媚。
蘇芷受身為武官的父親影響,平日最嫌沒有男子風骨氣概的文人,可今時今日她竟遭了沈寒山蠱惑,目光流連至他細微挪動的喉結上,動彈不得。
皇城司的將領與軍士獨得皇帝優待,可以在「髀間雕青」,即為大腿刺青,如此這般便可著常服當差,也算是給了個體面。
蘇芷仍記得她是個姑娘,初次上承天門上值,是柳押班替她雕青。
屋裡燒著地爐,柳押班還給她拿了一壺梅花酒壯膽暖身。
她幫蘇芷褪下褲裙,手執刺具,同蘇芷道:「妳想好了嗎?真要雕青嗎?姑娘不比男子,身上多了雕青紋樣,不是英武象徵,而是討人嫌。往後嫁了人,夫家也會嫌棄。」
蘇芷哂笑,「多謝柳押班提點,可惜卑職一根筋,還是要入皇城司。若是婚嫁不暢,往後也不必再嫁人了。」
她決心步父親老路,為天子肝腦塗地,這樣一來,她彷彿同父親的志向一致,就能離父親更近一步了。
蘇芷沒和任何人說,即便她不記得父親的模樣,她也很想念他。
這一點,同她父親素未謀面的沈寒山,永遠不會懂,他只是一個外人,不配同她交心家事。
蘇芷默不作聲,她總不能說,她的番號在腿間吧?自己也沒大膽到在沈寒山面前寬衣解帶。
可是沈寒山不懂這點,他是真醉了,纏人得緊,一味追問:「難不成妳沒有嗎?」
「怎麼可能沒有?那可是欺君之罪。」
「既然如此,為何不讓沈某瞧一瞧?難道這也是皇城司的機密?妳同我的祕密……可太多了。」
「沈寒山,你醉了。」
「唔。」他不答話,只注視蘇芷,幽深如春潭的黑眸一瞬不瞬。
蘇芷說不好,是沈寒山不知實情還是故意拿話調戲她?他一個謙謙君子浸漬骯髒官場多年,竟也學壞了嗎?
好在,沈寒山的煩人僅在那一刻鐘,很快他就昏睡過去,沒有逼迫蘇芷道出真相。
沈寒山自己吃多了酒,回來的蘇夫人非要怪蘇芷存心勸酒,嘴上數落,「沈家公子多好的人,妳成日裡欺負他做什麼?」
蘇芷沒說——娘啊,妳閨女差點被他拿孟浪話戲弄了。
誰都不信沈寒山是個小人,蘇芷懶得爭辯。
還好沈府奴僕及時提燈尋來,這才將沈寒山順利攙回屋裡休憩,也堵住了蘇夫人喋喋不休的訓斥。
蘇芷忙到半宿,總算在一更天的時候躺到榻上,她沐浴更衣,看著腿上的那道雕青,心裡五味雜陳。
柳押班問她後悔嗎?選了這樣一條荊棘途。
幸而蘇芷從未後悔過。


翌日一大早,蘇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婢子心急火燎趕來蘇芷屋裡通稟,「姑娘,您快出來,府裡來客了!是大殿下。」
蘇芷一聽,忙出來相迎。
她習慣在人前做男裝打扮,柔順的長髮用玉簪小冠束起,身穿雲紋青竹直裰,外披一件鶴氅。她畏寒,這是輕便又保暖的打扮。
蘇芷哪裡敢讓頂頭上司多等,待她來到待客廳堂時,大皇子陳風才剛剛托住沏了沸茶湯的建盞。
大慶國姓是「陳」,大皇子的名字溫雅好聽,人如其名,樣貌亦是俊逸清朗。
陳風很欣賞蘇芷這個聰明能幹的下屬,欲將其栽培為自個兒的心腹。
他起身,客套攙起行禮的蘇芷,道:「今兒本是休沐日,我卻擾妳清夢,實在不該。」
陳風很擅馭下,舉手投足間盡顯親和溫良。他是皇帝的嫡長子,自小得皇帝偏愛,故而皇帝登基後特賜華供殿供大兒子起居入住,故而人前,陳風也屬「一殿之主」了。
蘇芷恭敬地答道:「大殿下言重了,想必是出了什麼要緊事,您才會專程尋到卑職府裡?」
「不錯。」陳風頷首,「過兩月是上元節,皇上欲設國宴普天同慶,奈何昨夜劉副指揮來報,說是坊間傳出『赤鱬作祟』一事,鬧得人心惶惶。我唯恐茲事體大,波及國宴舉辦,特來知會妳一聲。望妳能即刻尋出流言源頭,平定民心。」
大慶建國才十多年,局勢剛穩,皇帝登基後為獲民心,年年置辦佳節國宴,實行仁政,還設立了皇城司為天子近臣。
他們這些察子看似護衛民生,實則是皇帝眼線,專程伺察民事,安定人心,佐治都城,亦防止「逆反妖書妖言」流傳天下,構陷誹謗新君。
至少君民需和睦,國宴其樂融融,方能體現新國之昌盛。故而「妖鬼出沒」一事可大可小,禍國亂世才出妖魔,皇帝英明神武,大慶絕不可能出邪祟。
蘇芷是皇帝以及儲君手上最利的刃,無須陳風點撥,也知該怎麼辦差事。
她作揖領命,「是,定不負大殿下與皇上厚望。」
陳風滿意地笑了,吩咐完差事卻沒即刻離開蘇府,反倒氣定神閒又品起茶來。
蘇芷不蠢,深諳官場之道,故而也沒催,只靜坐下首等陳風再說後話。
半晌,陳風擊掌,底下隨行的內侍小廝便從廊外魚貫而入,將幾箱製作冬衣的上等皮草抬入竹骨照壁屏風內,雖遮掩了大半,但從那毛尖出鋒的程度便可瞧出俱是上品。
蘇芷自然知道無功不受祿的道理,她要是當好了差,得陳風封賞理所當然,事情還沒辦上峰的賞賜便撂下,無疑是斬斷了她的退路。
蘇芷重重皺起眉頭,正要推諉,「無功不受祿,大殿下這禮……」
陳風知她誤會了,忙道:「不必煩憂,不過是見妳這幾月一直操辦要事,沒用過授衣假。今年隆冬嚴寒唯恐妳受凍,故而替妳勞心了一回。只是些庫房陳貨,妳留著吧。不早了,我還需回宮見父皇,先行一步。」
「大殿下慢走。」
蘇芷還是相送了一段路,待她回府,仔細翻檢這些昂貴獸皮才覺出哪處不對——她記得這條毛色光潤的銀狐皮,是皇帝在秋狩時特地賞賜給大殿下的,是眼下最時興的貨色,怎可能是壓倉陳貨呢?
「芷芷。」
思忖間,蘇芷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潤嗓音,嚇了她一跳。
蘇芷不耐地轉身,原是沈寒山這個冤家串門來了。
蘇芷擺手,「我娘不在。」
沈寒山以扇掩面,「沈某不尋蘇嬸娘,特地來尋妳的。」
「找我?」蘇芷蹙起眉頭,寒聲問:「有事?」
沈寒山不答,只搖著桃花扇淺淺一笑。
他裝模作樣更惹蘇芷心煩,昨夜落雪,今日融雪,這樣地凍天寒的時節,沈寒山為了扮俏還執夏時紙扇增色嗎?偏生他皮相上佳,再與季節格格不入的衣飾,在他身上都能起錦上添花的效用,反倒不落俗套。
蘇芷是忙人,懶得同他歪纏,正要出門辦差,沈寒山卻收扇攔住了她的去路。
蘇芷挑眉,「想打架?」
「不敢。」沈寒山瞥了一眼屏風後頭的節禮,揶揄道:「大殿下既探望臣子,怎不來沈某府裡小敘?」
蘇芷一臉看傻子的眼神,「大殿下與我同司同職,不尋下屬門上反倒找你嗎?況且皇上不喜皇子同朝中大臣勾結。」
沈寒山被她嗆也不惱,只擺弄扇骨,慢條斯理地問:「既知如此,大殿下為何獨獨送妳立冬節禮?」
此言一出,蘇芷啞然。
確實,她不至於置辦不起冬衣,若是大殿下真想因此前立功的事犒賞她,如今這個當口也未免太晚了。
蘇芷難得看了沈寒山一眼,問:「你話中有話,想說什麼?」
「一個男人,需用權與財誘惑,才好命其忠心追隨;而要牽制一個女人卻簡單多了,情愛便迷了人眼,能將其收入囊中。」
蘇芷不傻,回過味來,沈寒山是說大殿下居心不良,想利用小恩小惠同自己有牽扯,拉她入營帳。
蘇芷耳尖生熱,罵了句,「你膽大包天!妄議天潢貴胄!」
她正要拿話壓他一頭,恍惚間卻被沈寒山扯入懷中,扣住了口鼻,她瞠目結舌,脊骨發麻,震驚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沈寒山卻不知自個兒此舉有失分寸,反倒附耳同她喁喁私語,「噓——此等流言可不興傳入瓦市,免得皇城司的察子將我押入大理寺詔獄。哦,沈某忘了,妳就是官司衙門的頂頭上司。」
他在陰陽怪氣,他是故意的!
蘇芷恨得扣住沈寒山腕骨,險些折了他的手臂,還是沈寒山皺眉喊疼,她這才悻悻然鬆手。
蘇芷下逐客令,「滾!往後別來我府裡!」
「妳說的?」
「對!」
沈寒山莞爾,「近日民間瓦市裡關於『赤鱬作祟』的傳言,沈某已然命衙役前往查探,尋到妖孽藏身之所……」
他說的消息,正是蘇芷今日要命手下調查之事,看來沈寒山敢在蘇家招搖,不懼她攆他走,是有備而來。
蘇芷深吸一口氣,擺出好臉色,問:「沈廷尉辛苦,可否告知本司使有關妖孽的下落?」
沈寒山笑咪咪地道:「我同芷芷關係親厚,自然是知無不言。只是方才受了驚嚇,臂骨也損傷了,故而一時想不起赤鱬去向。」
蘇芷好脾氣,仍是笑,咬牙切齒,「你待如何?」
「沈某素來知曉皇城司的官吏武藝高超,出入鬥場總不乏傷筋動骨,想必療傷也很有心得。這麼著,芷芷若是替沈某治好手傷,我緩過神來,當然就記起邪祟要事的相關線索了。」
好啊,這廝蹬鼻子上臉,盡給她添堵!
她當然是……忍他一回了。

室內,曦光透過格子門上的方眼映入漆桌,亮堂一片,蘇芷拿了個白玉髓滾輪放茶爐子上煨燙,幫沈寒山隔衣化淤鎮痛。
要她說,先前下手分明沒多黑,偏生沈寒山嬌氣,跟個娘們似的,還要她耐心來哄。
他只是想磋磨她,並不是當真受傷,奈何自己有求於人,自然不能同此前那樣硬氣。
蘇芷躁鬱漸生,不耐地問:「好了嗎?」
「唔……快了。」沈寒山樂在其中,一直噙著溫文的笑,隔了一陣子,他啟唇道:「我記得妳府上有紫筍茶,若方便,命童僕送些來給我嘗嘗。」
紫筍茶乃是貢茶,蘇芷這兩年也只得了幾十斤,自個兒吃或是招待貴客尚且不夠,哪裡有沈寒山的分?
蘇芷裝傻充愣地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府裡有紫筍茶?」
沈寒山義正辭嚴地道:「前些日子沈某自稱近日置辦年節吃食,捉襟見肘,府裡都不曾買新茶來吃,還特地同皇上討過一斤半兩的紫筍茶葉,奈何皇上數月前將存貨俱賞賜於妳,命我同妳討要便是。這算皇命,不可違抗。」
不論沈寒山說的是真是假,話既已講出口,蘇芷總不能去皇帝跟前核對虛實,況且沈寒山此人圓滑世故,看似勤勉清正,實則也很懂諂上驕下那套,他對皇帝說些俏皮話來博取好感,實在不算什麼很新鮮的事。
欺善怕惡的主,成日想法子折騰她!
蘇芷拒絕得寸進尺的某人,「統共就幾斤,我自個兒還沒吃呢,哪有你的份?」
聞言,沈寒山垂下濃密的眼睫,落寞道:「唔,我原以為同芷芷的關係超乎尋常,比旁人親近些,原來也不過如此。」
「我……」
他自嘲一笑,望向門隙外的素白庭院,喃喃道:「罷了,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巴巴的來助妳。往後,咱們各司其職便是……」
話裡的意思就是,他也不想當老好人,給蘇芷送信兒了。
蘇芷被他折磨得全無法子,只得咬牙高聲朝外嚷道:「一貫,給沈廷尉烹紫筍茶湯來。」
一貫是蘇府養的僕役,平日專門幹些外院掃灑的活計,他一聽蘇芷傳喚,遙遙應了句,「欸!姑娘同沈廷尉稍待片刻,小人速來。」
折騰了半晌,沈寒山總算心滿意足吃到了茶,他扭了會臂彎,確認四肢無虞,這才施施然同蘇芷道:「沈某往常守禮得很,絕不會佔姑娘便宜。如今同芷芷親近,不過是知道芷芷巾幗不讓鬚眉,因此才摒棄那起子繁文縟節,同妳似男子般相處。」
他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蘇芷的耐性已然達到谷底,她忍無可忍,重重放下建盞,高聲道:「沈寒山,你到底有完沒完?」
「完了。」沈寒山氣定神閒地答了句,「多謝芷芷今日款待,沈某得償所願,也樂得助妳一臂之力。」
此話一出,蘇芷再想發作也只得偃旗息鼓,靜候下文。
不知是沈寒山太瞭解蘇芷,還是他擅於察言觀色的緣故,總能在她即將持刀傷人的當口出言制止她的衝動。
蘇芷也不是蠢人,論官階,她低上沈寒山許多,她敢對他放肆,全然是秉持兩人自幼相識的關係……這樣講起來,顯得她同沈寒山多熟一般。
什麼若有似無的小情緒被她自個兒撞破了,蘇芷沒了底氣,一時間連話都不想說了。
沈寒山不知蘇芷為何忽然靜默,只當她沉得住氣,正等他開腔。
再戲弄下去,惹惱她也失了樂趣,沈寒山彎唇,在不為人知的暗處微翹嘴角。
他同她道:「相傳赤鱬乃是《山海經》中記載的人面魚身的精怪,聲似鴛鴦,食之可祛除百病。沈某頭一次聽見赤鱬,乃是從馮少廷尉那處得來的消息,西市有一座荒廢多年的民宅近日鬧了鬼,有勾欄的舞拍趕趁人沒錢住客邸,專程翻進這些無人居住的民宅裡過夜,節省房錢。也就是那一夜——」
月黑風高時,舞拍趕趁人一爬入宅院,就見庭院裡一處空蕩水井被月光照得磚面發白,他中蠱似的朝井口靠近,一寸又一寸移動鞋履,朝前挪近。
有什麼在勾引他的神魂……是月色嗎?還是這惱人的寒風?好似山精野怪在荒院裡嗚咽一般,此消彼長。
明明什麼都沒有,可是趕趁人卻著迷一般把頭伸入井裡……
「嗚——」曼妙的歌聲自黑黝黝的井中傳出,嚇得趕趁人連連後退,跌坐在地。
那井裡翻湧出一團又一團烏黑油亮的髮,最後探出一個頭顱——微笑的眼眸,低垂的柳葉眉,櫻桃似的血唇。
她渾身沐浴在皎潔月光之中,最終攀上井沿。
夜風蕭瑟,那樣冷的天,女人卻赤身裸體,她周身俱是濡水的魚鱗,就連黑髮都被井水浸成一絡一絡的,緊貼骨珠圓潤的脊。
是精怪!是赤鱬!
趕趁人被嚇得尿了一褲子,屁滾尿流的逃離此地。

「呵。」沈寒山忽的湊近蘇芷,在她耳邊低笑一聲,引得蘇芷毛骨悚然。
蘇芷搓了搓手臂,怒瞪沈寒山一眼,「你裝神弄鬼做什麼?」
沈寒山眨眨眼,語氣頗有幾分無辜,「不過是想讓芷芷身臨其境,更明晰此等怪力亂神之事罷了。」
他總有歪理,話術一套接一套!
蘇芷沒閒心同他耍嘴皮子,只問了句,「那荒宅的住址你知曉嗎?」
「妳要去一探究竟?」
「當然。」
「不怕嗎?」
「有什麼好怕的?這世上並無鬼神之說。」
「是嗎?」沈寒山玩味一笑,「芷芷若是前去捉妖,好歹捎帶我一程。」
蘇芷沒想到他也要湊這熱鬧,皺眉問:「你跟去做什麼?」
「若妳捉妖有功,沈某為妳提供緊要線索,總要攬一份酬勞來;若妳不幸喪身妖口,有旁人在側也能幫著打點後事,傳話給家人收一收屍。」
蘇芷呼吸一窒,「你就不能盼我點好?咱們也算是相識一場,不必這樣咒我吧?」
聽得這話,沈寒山沉吟,「妳是要從我這位青梅竹馬長大的公子這兒籌謀些好處去嗎?」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沈某知道,地府底下亦有孤魂野鬼欺善怕惡,許是會欺辱無人庇護的新鬼。」
「你想說什麼?」
「倘若芷芷當真要我為妳考慮,不如在妳被妖怪害死之前同我婚配。這樣一來,好歹入地府時妳還能狐假虎威說一句,妳上頭有人。」沈寒山抬指戳了戳天,示意他便是她尚存於世可祈求的佛子。
蘇芷聽懂了他話裡的戲謔之意——他是想說,他作為她陽間的夫婿,可不就算(地)上有人,能罩著她嗎?
配陰婚,不晦氣嗎?虧他想得出來!
沈寒山說的笑話實在太嚇人,饒是蘇芷這樣全然不怕鬼神的鐵膽娘子也一時沒忍住,置辦了一些紙錢火燭以及桃木劍狗血黃符紙來辟邪。


大慶都城分三大區域——大內宮闕以及內外兩城。
自宮城朱雀門以外是內城,地皮矜貴,寸土寸金。能在內城盤下商鋪與院落者,非富即貴。品階低的官吏即便家中有錢,也不敢肆意居住於內城,生怕日常起居衝撞到上峰,抑或是家人僕役不知變通,犯了達官貴人哪處忌諱。
蘇芷心道,平日那些小官小吏,在宮中低聲下氣討好上司便吃了一肚子氣,若是下值後還要同街坊鄰里賠笑臉,從早到晚做小伏低,這日子哪裡過得順心呢?倒不如去外城購置一處宅院,地皮價低一些,鋪張奢靡一些也無人管束,周邊住戶俱是平民,就自己一個高官,小日子豈不美哉。
當然,也有一些藝高人膽大的商賈斥重金買下內城宅院,就為了讓門下商籍子弟也濡一濡書香氣,好應舉出仕。皇帝仁慈,改了科舉制度,如今商人子女也可考科舉光耀門楣。
沈寒山說的西市便是在外城最邊緣,較為魚龍混雜,販貨的流民與胡族時常帶貨來瓦舍售賣,內裡還設有表演傀儡戲與雜技的勾欄與樂棚。因無人管束,那處也是流言蜚語流通最快的地方,蘇芷時常喬裝打扮成普通客人探聽檢察民生。
西市熱鬧歸熱鬧,卻不適合高門貴女前去一探究竟,以免小販與貨郎放浪形骸,衝撞了貴人。
說起這個,蘇芷就曾經出手救過殿中侍御史家的姑娘。
那位姑娘膽大妄為,借了表兄的新衣扮成男子,帶上婢子偷跑到西市玩耍。她一個女兒,眉眼都不知用煙墨畫粗,那些流民摸爬滾打多年練就一雙火眼金睛,怎瞧不出來她的真身呢?見姑娘俏麗,自然起了歹心。
好在蘇芷日常便是奉皇命監管坊間事,騎馬過街時施以援手,解救了那位姑娘。
許是蘇芷那日著颯爽窄袖騎裝,蠱惑了姑娘的心,一回家便非要以身相許,同父親哭著喊著嫁她這位恩公。
只可惜姑娘芳心錯付,又沒盼到恩公來家中,終日鬱鬱寡歡,對外聲稱若是不能嫁蘇司使便絕食一月。
事件的結局也不甚新鮮,這位姑娘嬌生慣養,還沒餓上兩頓就被豬腳煨筍的香味吸引,放棄辟穀重回人間。
這趣事被劉副指揮學來給蘇芷聽,當時她思忖半天才記起那位得她扶危救困的姑娘是哪號人物,一時語塞,心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她倆沒成好事,是因她乃女子?
第三章 逛街查案兩不誤
是夜,蘇芷同沈寒山一道奔赴西市。
據沈寒山所說,赤鱬總是子時現身於荒宅之中,太早去設下埋伏,容易打草驚蛇,倒不如逛一逛瓦市。立冬夜趕巧有燈會,湊一湊熱鬧也無妨。
沈寒山說的話有理有據,蘇芷很難反駁,可她總覺得這廝居心叵測,沒安好心。
蘇芷蹙眉,「若是如此,為何不早點告知我?早知道這麼晚才來辦差,我就在府中多待幾個時辰了。」
沈寒山無奈地道:「芷芷就當我約妳出門一塊兒觀燈,不好嗎?妳成日悶在府中也不知休憩,早晚要累壞身子的。」
蘇芷這才明白,沈寒山故意拿此事當誘餌,邀她出門遊玩。
來都來了,總不好再策馬回府,蘇芷只得黑著臉,默許沈寒山當引路人,陪他賞燈。
瓦舍不僅有茶坊酒肆還有妓館,屋舍鱗次櫛比,飛天的彩畫簷角懸一排紅紗梔子燈,又有陽春白雪鼓樂傳來,滿是奢靡綺麗的氣象。
若是清正文人,見了這樣的景象都要掩面離去,偏生沈寒山好似拈花惹草的個中老手,嘴角自始至終帶著曖昧不清的笑。
蘇芷心裡對沈寒山的鄙夷更甚,好幾次欲言又止。
還是沈寒山發覺出她的異樣,側目問:「芷芷有何指教?」
蘇芷撇嘴,不屑地道:「你去過妓館?」
「沒有哦,沈某潔身自好得很。」他略看了蘇芷一眼,話中有話,「此身還未被將來妻子享用過,怎能先行便宜外人?」
他這算是說葷話了吧?就算不把她當女人看,也沒必要同她說這樣的房中話吧!
蘇芷咬牙,「誰問你這些了?」
沈寒山頗無辜,「我還當是芷芷好奇……」
「好奇個鬼!」
蘇芷懶得理他,大步流星朝前走去,獨自一人先逛夜市。
沒多時,沈寒山追上來,他攬住垂落的白雪梅花紋衣袖,纖長指節抻到蘇芷面前,遞上一支銀花枝托白玉兔簪子。
蘇芷不明就裡,「做什麼?」
「芷芷,這支簪很襯妳。」
他這一派溫和的舉止,卻觸了蘇芷霉頭,她忍不住抽出半截腰刀,冷聲斥責,「沈寒山,你把本司使當尋常姑娘看,想死嗎?」
她此舉太過僭越,不該對上峰動粗,可是沈寒山一再賣乖挑釁底線,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寒山落寞收回髮簪,「不要便不要,緣何動刀動槍的,傷同僚間的和氣。」
他頭降太快,蘇芷只得壓下火氣,「嚓」的一聲,彎刀入鞘,鋒芒盡斂。
蘇芷不願同沈寒山鬧得太過,好歹兩人都同朝為官,她思索一番才道:「沈寒山,我同你沒有什麼親友情誼,故而開不起玩笑。我知你把我當同僚,贈簪不過好意,可我也是女子,贈我髮飾亦有結髮之意,往後莫要拿我尋開心,明白?我忍你一回尚可,卻不能次次容你。」
言下之意是,再同她胡亂玩笑,她真會砍人的。
豈料沈寒山只是涼涼望她一眼,低喃,「沈某可是很守禮的,亦曉得人情世故,倒無須芷芷點撥。」
說完這句,再無後續。
蘇芷細細一品,覺出一絲不對——沈寒山是什麼意思?說他世事通達,也知送簪的含義?既然如此,他還敢贈簪給她?瘋了吧!
好在沈寒山的綿綿情誼不過一瞬,他知蘇芷不要,便考慮將其贈予蘇夫人。
此舉打消了蘇芷所有綺思,他果然沒把自己當可婚配可親近的姑娘看待。
蘇芷攔不得他,只道了句,「我娘還愛吃柳氏桂花糕,你若要送年節禮,記得多置辦些她愛吃的小食,投其所好。」
「多謝芷芷告知。」他又恢復一派沒心沒肺的倜儻文人姿儀,進退有度。
這兩年坊間沒了宵禁,即便是子夜,街巷還有稀稀疏疏的人。
夜裡又下起雪絮,好在蘇芷披了一身狐裘不怕受凍。
眼看差不多得去荒宅緝凶了,臨走前沈寒山卻非要尋一間粥鋪吃豆沙加糖粥。
蘇芷拗不過他,只得耐著性子陪他吃喝,兩人並一桌分食了一鍋粥,剛給了店家粥錢,巷弄裡便有打更人被嚇得連滾帶爬衝出巷子。
他認出蘇芷腰間佩的彎刀,忙跪行至她面前,「大人!有、有鬼啊!」
蘇芷同沈寒山對視一眼,知道是荒宅的精怪現身了,忙使一招飛燕掠空,踏簷而去。
公務當前,蘇芷顧不上羸弱書生沈寒山,任他在後頭緊趕慢趕追著,自生自滅。
蘇芷翻上屋脊四下遠眺,總算藉著月光看到一處黑漆漆的荒院裡有人影攢動,想必那便是這些日子裝神弄鬼的赤鱬了。
蘇芷一個飛身,穩當落入庭院,彎刀已然抽出,寬大的刀身倒映著她凜冽的眉眼,殺氣騰騰。
「撲通」一聲,只見一名烏髮女子墜入井中。
「等等!」蘇芷欲出手救人已然來不及,井底烏漆嘛黑瞧不真切,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是不慎墜井定會有女子慘叫,可是她悄無聲息投井好似一心尋死,抑或是為了歸家而躲避窮追猛打的自己。
這口井是女人的家嗎?怎麼可能!又不是真的住在荒宅水井裡的女妖……
思忖間,沈寒山以及打更人已然行至院內。
沈寒山焦急地喊道:「芷芷!」
蘇芷冷道:「我在這裡。」
「我還怕你出事,好在你安然無恙。」他朝她笑,蘇芷卻沒心思回應。
而打更人一見這口井便嚇得渾身發抖,喃喃道:「兩位大人,小人親眼所見,那赤鱬就是從這口井裡爬出來的!小人本來也不信邪,方才打更時忍不住朝院子裡探頭,正好對上赤鱬的眉眼!她不會記得小人,來謀害小人的命吧?」
打更人其實也沒看清楚赤鱬到底長什麼樣,可井口還殘留濕漉漉的水跡與滿是腥臭的魚鱗,可見是真撞了鬼!
他越想越毛骨悚然,腦海裡已然幻化出一個青面獠牙的精怪,怕得都要哭出來了。
蘇芷聽得不耐煩,她微微蹙起眉頭,目光落在一處的手搖水桶上。
見狀,沈寒山挑眉,問:「芷芷想下去一探究竟。」
「嗯。」
「那我和更夫在上頭幫妳拉繩,護妳安危。」
「多謝。」
蘇芷斬斷水桶上的麻繩,將之繫在腰間,她雙足大開,蹬著井壁緩步而下。
她並不是無所畏懼的強人,也會怕鬼怪,只是比起臨陣退縮,她更想查明真相。
蘇芷一寸寸往下挪動,每當繩索拉緊,沈寒山便會適當放下一寸。
沈寒山的性子太溫吞了,一點一點扣著她行進的範圍,可從另外一個層面來想,至少他確實言出必行——他在護著她。
想到此,蘇芷作罷,不同他計較太多。
這井不算深,才兩丈出頭,鮮少有井打得這樣淺,不多時,蘇芷鞋尖便沾到了井水。
她朝下望去,月光不足以見底,只能嗅味判斷井底有沒有人。
若是那女人投井而亡,此時水面必有浮屍。偏偏她抬腳試探,底下空無一人。
去哪兒了?總不至於是幻覺吧?
不可能!她明明親眼瞧見那女人墜井,可女人憑空消失了……
總不至於真是精怪吧?
蘇芷朝上喊,「拉我上來!」
沈寒山側耳傾聽蘇芷的吩咐,同打更人合力把她拉上來。
蘇芷累出一身熱汗,氣喘吁吁地道:「人不見了。」
打更人既驚恐又篤定地道:「我說吧!真是鬼!」
蘇芷不理他,繼續同沈寒山道:「人在水下至多潛半炷香,超過這個時間便會窒息而亡。若她不是精怪,是活生生的人,那這口井底下必然有供她藏身的露臺或是出水的暗道。」
沈寒山若有所思地答,「妳如何知曉人至多憋氣半炷香?若有天賦異稟的神人……」
「不可能。」蘇芷抿唇,「你聽說過『貼加官』嗎?我有幸觀過一回刑,即便是瀕死之人再如何掙扎也難能熬一炷香。」
沈寒山自然知曉何為貼加官,這是一種比水刑還要殘暴凶惡百倍的酷刑,需司刑卒將桑皮紙蓋在犯人臉上,口含燒刀子噴向紙面,待紙張受潮軟化緊緊覆於人臉後,再搭上下一張紙。不消說也知受刑人該有多煎熬,偏生手腳被縛,叫天不應入地無門,只能活生生等死,氣息會一寸寸收在口鼻,一點點沒了聲息,
蘇芷這個姑娘家早已練得鐵石心肝,冷眼旁觀這一切。
她不驚不懼,是天性如此冷情,還是不得不為之呢?沈寒山忽覺蘇芷身上有諸多耐人尋味的小心思,驀然勾起唇角。
他毫不掩飾的揶揄笑意惹惱了蘇芷,狠狠瞪他一眼,「你笑什麼?」
她有什麼可讓沈寒山恥笑的地方嗎?是她出醜了嗎?
沈寒山答非所問:「妳不怕嗎?」
「什麼?」
「不怕死人嗎?」
蘇芷抿唇不語,誰會不怕死人呢?可若是以死罪懲戒幾個凶犯便能護住萬千百姓,她願意當那個手眼通天、作惡多端的壞人。
沈寒山見她不答,也不逼問了。
蘇芷緩過氣來,說:「我還要再下井一次。」
沈寒山蹙眉,明白她的用意——蘇芷是要潛入水底一探究竟。
只是這樣地凍天寒,她又浸水失溫,極有可能會有危險。
沈寒山道:「不妥,天太冷了。」
「你在阻撓我辦公嗎?」
「沒有。」
「既沒有,那便放我下去。」說話間,蘇芷還將身上的狐裘除下,只留下一襲便於行動的窄袖圓領袍,「狐裘泡水發漲,恐怕你們難以合力拉我上來,這樣穿輕便。」
沈寒山頷首,「罷了,妳心意已決,再攔又有何用。我只一句叮囑,妳入水前先同我知會一聲,差不多半炷香後我會拉妳上來。」
「好。」蘇芷點頭。沈寒山這個安排極好,她可無後顧之憂入水了。
「好了,不耽誤妳緝凶了,放心下井吧,我且護著妳。」
蘇芷本要嘲沈寒山口出狂言,他一介羸弱文人拿什麼護她周全?可轉念一想,好歹算沈寒山的一番好意,也就不計較那麼多了。
蘇芷似方才那般下到井底,地底水寒,古來便有用不起冰的小戶拿井水給瓜果保鮮,如今是隆冬,她又要入徹骨寒潭,不可謂不凶險。
蘇芷咬緊牙關,還是拚命一把,鑽入水中。
井底水深,稍稍往下潛游一陣,蘇芷摸到一處狹縫,想來地下水便是從中流出,奈何狹縫窄細,僅有半臂寬,塞入童子尚可,依她骨架卻是太艱難了。
就在蘇芷一籌莫展之時,她摸到了一條繡滿魚鱗的布條,這塊布應該是有人擠入狹縫時,被嶙峋的石壁撕扯下來的。
蘇芷茅塞頓開,那赤鱬定然是鑽入狹縫裡不見蹤跡了!暗道在裡頭!
蘇芷想,她已經找到赤鱬的巢穴了。
還沒等蘇芷潛出水面,腰上的繩索已然施力,瘋了似的將她往上帶。
蘇芷浸沒在水中的時候還好,如今暴露在水外,濕濡的衣料如同魚皮一般緊貼在肌膚之上。那些密集的羅佈線網不住吸收她的體溫,身子骨一寸寸冷下去,待溫熱降到極致,蘇芷的四肢已經沒了知覺,她還是憑藉本能緊攥住布條。
蘇芷的雙膝曾在一次任務裡受過重傷,郎中吩咐過絕不能受寒,否則內傷復發,雙膝會酥麻,疼痛無比。
往日蘇芷都會戴上厚內膽護膝,今日為了入水,她特意解下了。
罷了,能查到線索,受一丁點苦頭又如何呢?她這般想著,緩緩上升。
待蘇芷見了月色,銀輝落滿衣。
她唇瓣失去血色,朝沈寒山牽唇一笑,「看,我找到了罪證。底下不是妖,而是人。」
此時蘇芷只覺如墜冰窟,冷得發顫,她原以為會得到沈寒山讚許,抬眸卻見他那寒潭一般的冷冽眉眼。這廝怎麼了?他是鮮少動怒的。
蘇芷不懂,下一瞬,她肩上披了狐裘,連衣帶人被沈寒山摟到懷中。
蘇芷震驚,正欲掙扎,可溫暖侵襲她,如春風拂面,一下子令她失了力氣,這才感受到膝上傳來一陣陣切膚之痛!
若不是沈寒山打橫抱起她,恐怕蘇芷要出醜,在黎民百姓前膝跪至地。
這天實在太冷了,若是身子骨弱些的人,少穿一件襦裙吹吹風便會染上風寒,偏她有骨氣,不顧舊疾脫衣入水,還逞強行事,沒凍死都算命大。
沈寒山涼涼地問:「芷芷,妳這雙腿是想廢了嗎?」
蘇芷沒力氣同他爭辯,冰冷的額頭抵在沈寒山的肩臂上,低語,「一時忘記舊傷了。」
「是嗎?」沈寒山歎息,「芷芷,妳果真不擅說謊。」
「不論如何,多謝你。」蘇芷感激沈寒山攙扶她一回,她還不想把軟肋暴露給旁人。若是讓人知曉她膝上有破綻,恐怕往後要避險就沒那樣便利了。
沈寒山一向注重儀態,休沐在家時,夏日著春山煙雨紋樣廣袖圓領袍,冬日便披秋江待渡紋樣雪狐毛長褙子。
因他姿容總倜儻不群,坊間還有「韶秀沈郎君」的美名,在朝中引起過一時風尚,不少文臣跟他學穿衣。
那時蘇芷還嫌沈寒山小家子氣,眼界狹隘,成日裡專注外在瑣碎事,如今她得了沈寒山的好處,又覺得他這人雖手無縛雞之力,不夠英武,人卻還算好心眼,值得一交。
夜裡落雪地滑,沈寒山不知是維持男子氣概,還是真的孔武有力,居然能抱起蘇芷走一大段路。
蘇芷見他衣襬滾邊捲雪,不止一次勸告,「我已經好了,自己能走。」
沈寒山卻直接拒絕,「怎麼?芷芷是瞧不起沈某嗎?」
確實瞧不起,怕他在逞強,嘴上卻不好意思講。
罷了,何必辜負人好心。
蘇芷難得閉了嘴,不同他嗆聲。
沈寒山怕她睡去,絮絮叨叨,「妳那塊布是從水裡撈上來的?」
蘇芷輕聲答,「嗯,井底下有一個石岩狹縫,想來就是暗流入口。我猜測假扮赤鱬的人是穿過這道狹縫逃走了,裡頭一定有其他出口。」
沈寒山問:「妳進不去,是嗎?」
「對,入口僅有我半臂長,想來孩童才可鑽入。但我看到過那個長髮女子,她的身材分明沒有那樣瘦小……」
「我明白了。」沈寒山一笑。
「什麼?」
沈寒山道:「妳記得嗎?赤鱬一事,起初便是從勾欄裡的趕趁人口中流出,擅雜技走線的趕趁人中不乏有懂縮骨逃籠之能人……」
他這樣一說,蘇芷就明白了。趕趁人是江湖異士,不少人從小便要練踏木撥盆等特技,樊籠逃生也是節目之一,一般擅長表演此類戲碼的趕趁人,都是自小便練過肩、臂骨挪位之術。
「你疑心這事兒是有人作賊喊捉賊?」
「誰知道呢?」
「可是,這對他們來說有什麼好處呢?」蘇芷不明白了,就為了傳出一個「老宅鬧鬼」的流言?
沈寒山卻高深莫測地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此句出自《六韜引諺》,老學士們果真深諳人心。」
他借古語來打啞謎,聽得蘇芷昏昏欲睡,最終她還是熬不過睏意,倒頭昏睡過去。
隱約間,她似乎感受到沈寒山身軀一僵。
再醒來時,蘇芷被蘇夫人告知,皇帝有旨,蘇芷這回因公染病,特許她在府裡休養幾日,待傷好齊全再復職。
蘇芷仍記得那夜沈寒山的救助,滿心對此人的感激,談起他也不似從前那樣惡言相向。
直到陳風告知她,沈寒山趁她病重,獨自領衙役上西市緝拿懂縮骨之術的趕趁人,又從第一位撞鬼者的口中逼問出赤鱬的來處。幾番查探之下總算破了此案。
原來,這一起「赤鱬作祟」的案件,全是樓店務同趕趁班子聯手設下的陰謀。
那一座荒院位置好,只是價格過高。樓店務的販子想買下院子,再倒手賣出去大賺一筆,故而想出了「利用詭事毀小院名聲」的昏招,藉以降低房價。
如今被沈寒山識破計謀,不僅算盤落空,店門也要查封。
此案告破,龍顏大悅,而大理寺卿沈寒山領了全功。
蘇芷聽到這裡,面上溫文的笑容一瞬息悉碎。
原來,沈寒山同她一塊兒查案,不是想助她一臂之力,而是想搶她頭功。
好啊,好一個沈寒山!看她尋到機會,弄死他!

蘇芷是個閒不住的性子,膝上剛好了些,翌日便要回去當差。
她前腳剛至皇城司衙門,後腳就有柳押班親近的小殿直朝她挪步,仔細送來一雙綠地花瓣聯珠對圖紋錦厚兔毛護膝墊子。
蘇芷摸了摸軟墊緊密的針腳,知曉這是出自柳押班的手,她如同長姊一般照料蘇芷,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蘇芷心裡頭熨貼,再抬頭,正對上柳押班那素淨的眉眼,蘇芷笑道:「是您做的護膝嗎?」
蘇芷曾是柳押班的下屬,故而如今升了官,待她仍一如過往的恭敬。
柳押班頷首,「妳的腿傷還好嗎?怎麼不多養兩日?」
柳押班作為伺候皇帝筆硯的御侍女官,比尋常妃嬪明白朝堂事,往常也只需侍奉帝后,是內宮裡最尊貴的女官。
她聽聞蘇芷受傷,憂心忡忡,才辦完了手上差事便請了皇后恩旨,給她送禮來了。
「我都好了,勞您費心。」蘇芷憨笑一聲,眉眼中流露出一絲孺慕。當初她在宮闈之中舉步維艱,多虧柳押班的提點與照應才有今日的造化。
有人說柳押班同她交好是藏了私心,借蘇家的功勳得一個左臂右膀。可唯有蘇芷知曉,她待自己真如親姊妹一般,柳押班不必靠她協助已是尊貴內臣,無須她錦上添花。
「那就好。」柳押班鬆了一口氣,同蘇芷一道進屋。
許是照顧蘇芷膝上的寒症,屋裡的炭盆也燒旺不少,蘇芷嫌熱,解開肩上的狐裘,柳押班卻悄無聲息撚來,替她蓋上了腿。
狐裘織有內膽,皮毛茸茸的,捲著火盆上湧的熱氣,下肢一會兒便暖和了,蘇芷也不知,如今是她的身子熱些還是心熱些。
蘇芷同柳押班私下說話忌諱不多,語氣裡也難得帶一絲親近,「何必這樣仔細,早前再重的傷都受過,這些小病小痛實不算什麼。」
柳押班淡淡瞥她一眼,道:「如何不妨事呢?年輕時仗著一腔孤勇闖蕩,老了衣錦還鄉便受罪了。那些得來的『功勳』後頭得吃多少苦,在無數個雨天雪地裡,冷暖自知。」
這話明面上是說蘇芷如今不顧身子骨操勞,老了得有風濕骨痛的慢性病症;暗地裡卻在敲打她,如今不管不顧吃的苦,待刀捲刃了、不趁手了、拋諸腦後了、主子家不惦記了,那時才知後悔呢!
同樣的話,其實沈寒山也說過,只是蘇芷不耐煩聽,如今柳押班講過一回,她倒是受用非常。
見蘇芷聽話,柳押班放下心來,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挪到蘇芷面前,「不只我掛念妳,趙都知亦然。這是他私下服的藥,專治膝傷。咱們行男子拜儀便是,他是宦臣,從小太監就一路跪起,這裡頭說來都是苦淚,倒也算有經驗了。」
蘇芷明白趙都知如今成禁廷大能,再也不把往日的淒苦擺明面上說,能這樣憶苦思甜拾掇出一份護膝藥方子,已經是極為偏疼她了。
蘇芷感激同僚間的熱心腸,這幾日被沈寒山捷足先登搶去頭功的心傷,也在圍爐談話間緩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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