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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外甥來做客
天盛十七年,五黃六月的天兒跟蒸籠似的,早晚都架著火。
大鄴方建國三十年,百廢初興,陛下儉省,各宮的分例冰極少,只少數幾宮不畏暑熱。
京城裡的世家門閥底蘊深厚,有幾家藏冰寬裕,不僅任由主人們取用還能進奉宮中,然大部分人家、大部分人只能忍受。
鴻臚寺卿尹家,是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
那位嫡出的大姑娘難產去後,掌家的夫人吃齋念佛許久,性子看似冷寂幾分,倒不嚴苛,特地派人送冰去三個庶女住的西角院。
模樣俏麗的婢女雙手環抱著冰盆,不過一小段路,身前涼爽,身後的背襟卻已被汗浸濕了小片,腳步匆匆地踏進西角院,徑直進了正中的屋子。
她甫一進屋,冰盆離手,便熟稔地轉向窗下屈膝行禮,「二姑娘安,奴婢奉夫人命來給您送冰。」
窗下有一長榻,榻上側臥著一薄衫清秀女子,便是尹家二娘子尹明毓。
她一手持著團扇,呼呼搧動,一手扶著長榻緩緩支起上身,慵懶地側坐著,淺笑道:「姊姊這香汗淋漓的模樣著實惹人憐,快坐下喝杯涼茶,也好教我多瞧幾眼。」
婢女掩唇嬌笑,嗔道:「您就會打趣奴婢。」
一旁,尹明毓的貼身婢女銀兒邊搬動冰盆,邊狀似埋怨地玩笑道:「我們姑娘最是憐香惜玉,梅姊姊一來,可是瞧不見我們了。」
婢女紅梅又是一笑,繼而向尹明毓辭道:「二姑娘,過會兒謝小少爺來,奴婢還得趕緊回夫人那兒當差,向您告罪一聲,不能喝您的茶了。」
尹明毓的扇子一頓,問她,「要住下?」
紅梅點頭,「正是。」
團扇又恢復方才的頻率,尹明毓若無其事地笑道:「既是如此,我便不留姊姊了。」
紅梅告退後,銀兒奇怪地嘀咕道:「謝家老夫人那麼看重謝小少爺,竟然會答應小少爺來尹家小住?」
謝家便是去世大姑娘的夫家,乃是大鄴五大世家之一,十分有底蘊。
謝小少爺謝策便是大姑娘尹明馥留下的兒子,才過了兩歲生辰,謝老夫人看曾孫如同眼珠子似的,加之小少爺年紀小,從前都是尹家人去謝家看他,這還是頭一遭來外家……
尹明毓若有所思,搖扇子的手不自覺地慢下來。
「總歸與咱們姑娘沒有妨礙。」另一個貼身婢女金兒穩重,轉而請示道:「姑娘,請三姑娘和四姑娘過來解暑嗎?」
尹明毓回神,重新躺回榻上,慢悠悠道:「送到三姑娘那兒,就說上回是在我屋裡,這回該輪到她招待了。」
金兒應下,抱著冰盆便去了東廂房。
銀兒不解地問:「姑娘,梅姊姊送到您這兒,請兩位姑娘來便是了,何必還要多折騰一回?」
就動彈這麼一小會兒,尹明毓身上便出了一層薄汗,黏膩不已,懶得說話,只給了她一個「妳真的不知道嗎」的表情。
銀兒摸不著頭腦,待到尹明毓散了汗就隨她去東廂房,瞧見東廂房滿滿一桌的果脯點心茶水,又見三姑娘尹明芮笑得燦若桃花,熱情又得意地招呼自家姑娘和四姑娘尹明若,悟了。
尹明毓瞥了銀兒一眼,笑容滿面地落坐,不見外地端起茶杯解她走動這幾步的渴,心裡的小算盤嘩啦啦響。
一來她這三妹妹是個掐尖要強的性子,愛拈酸也愛表現,她抬抬手便能省了麻煩;二嘛,也是最要緊的,不用自個兒花月錢,她的私房便又能省下一筆。
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三姑娘尹明芮見她自個兒喝上了,便招呼四妹妹。
四姑娘尹明若性情柔順,認認真真地道完謝,方才端起涼茶小口小口地喝。
天兒熱,三人其實都吃不下甜膩的,喝了一杯茶,尹明芮這個東道主便主動起了個話頭,「聽說謝小少爺要來咱們家做客,也不知他如今是個什麼模樣,大姊姊那般明麗,謝姊夫亦是龍章鳳姿,想必極不俗……」
她說到後來,聲音變輕了些,尹明毓從昏昏欲睡中抬眼,發現她眼裡有一絲藏不住的嚮往之色。
尹明若則是沒什麼多餘心思地點頭,軟軟地附和,「大姊姊仙姿佚貌,謝小少爺集父母之長,定也是粉妝玉琢的伶俐娃兒。」
尹明芮點頭,嘴唇微抿,眼神遊移了一瞬,不經意似地說道:「謝姊夫有情有義,守了一年妻孝,也不知繼室會選哪家的娘子,若是個不好相與的,咱們這位小外甥就可憐了。」
尹明若眉頭輕蹙,遲疑道:「謝小少爺是謝家嫡孫,如此矜貴,怕是無人能輕慢吧?」
尹明芮長歎了一口氣,心疼道:「這後宅的事哪能說得準呢?就怕有個萬一……」
「謝家肯定會為小少爺打算吧?」尹明若臉也跟著皺起來,「再不濟,還有咱們尹家這個外祖家,父親母親不會放任不管的。」
尹明芮搖頭,「謝家那樣的家世,咱們家……唉……」
尹明若苦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啊……」
尹明芮卻咬了咬嘴唇,雙頰微微泛起紅暈,「大姊姊泉下有知,最惦念的想必便是孩子,其實還有個妥當的法子……」
「吱嘎——」
拖動圓凳的聲音打斷尹明芮未完的話,尹明毓立著,見兩人看過來,若無其事地笑道:「我去榻上坐片刻。」
尹明芮看看冰盆裡剛融化一小半的冰,「二姊姊,坐遠了豈不熱?」
尹明毓沒骨頭似的靠在榻上,淡淡地說了一句意有所指的話,「心靜自然涼。這冰是奢侈之物,可享受卻不可放縱,否則沒有的日子更難熬。」
尹家有兩個嫡子、四個女兒。
嫡女尹明馥未嫁時性子便高傲,又虛長幾歲,並不與庶妹們親密,待嫁出去,尤其嫁的還是那樣好的人家,夫君又風華舉世無雙,偶爾回娘家時對妹妹們姿態更高,她們也都只問個禮,再無其他言語。
其實沒多少情分,只是總有人不服氣,覺得她不過投個好胎罷了……
尹明毓穿越前爭過,獨木橋上也強過許多出身好的人,但汲汲營營一場,反倒忘記熱愛生活、擁抱自己。
她現在只想多攢點兒私房,享受生活,尹明芮才十六歲的年紀,有些私心也能夠理解,只是太外露了些。
尹明毓微闔雙眼,扇子輕輕搖動,輕聲道:「生在鐘鳴鼎食之家,不必為衣食而憂,已勝過世上千萬人,我現在只想知道何時能下一場雨,教我好生睡一覺。」
她從來就是這樣,尹明芮沒感到不舒服,反倒揚起一串黃鶯似的清脆笑聲,曖昧道:「二姊姊自然可以高枕無憂了,先前母親無暇他顧,待到韓三郎鄉試歸京,恐怕就要重提婚事了。」
尹明若聞言,亦是彎起眼笑,為她歡喜道:「韓三郎為了二姊姊勤奮苦讀,此番桂榜有名,日後姊姊嫁過去便是功臣了。」
尹明毓面上沒有顯出絲毫羞澀,只勾了勾嘴角算作回應,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她與那少年初見時的情景。
那年尹家為嫡姊大辦及笄禮,宴時春光日暖,她躲到清淨處,一抬頭便對上一雙純淨如清泉,明亮似星辰的眼,眼睛的主人隨興地攀在假山上,衝她明朗一笑,送她一枝桃花。
只一眼,尹明毓便知道,這少年一定享盡溫柔、備受寵愛。
第二日尹明毓再見到他,才知曉這是嫡母娘家兄長的幼子,天資聰穎,赤子之心,為求學而來。
婚事的傳言是從兩年前韓三郎的母親送給她一只鐲子而來,那是意有所指的偏愛,嫡母似乎也不反對。
韓家上一輩時門第與尹家還相差不大,但到了嫡母這一輩,家主能力一般,已止步於五品州長史多年,不過家底殷實。
鴻臚寺卿是從三品,姻親又皆不是一般官家,兩家早已拉開差距,但尹明毓是庶女,與韓三郎倒也不算低嫁,甚至可以說是一門不錯的婚事。
之所以當時沒定下是被些許小事耽擱了,沒想到沒多久尹明馥便難產而亡……
想到這兒,尹明毓拇指一勾扇柄,扇面垂下,食指中指夾著扇柄,有一搭沒一搭地晃動,扇面上的桃花彷彿隨風飄搖。
萬事講個緣法,這婚事分明是一波三折不甚樂觀啊……
「咚咚咚。」
門外響起敲門聲,尹明芮揚聲叫人進來,隨後正院的婢女紅梅出現在門口。
她不久前才來過,此時又過來,尹明毓三人皆有些疑惑。
紅梅向三人行了一禮,隨後道明來意,「二姑娘,夫人命我請您去正院。」
「母親找我?」尹明毓起身,餘光掃見尹明芮和尹明若又多問了一句,「只找我嗎?」
紅梅笑意盈盈,語氣比尋常還恭敬幾分,「回二姑娘,是請您一人。」
尹明芮和尹明若對視一眼,神色各異。
尹明若還沒什麼,尹明芮卻反覆探究地打量尹明毓和紅梅。
而尹明毓並不糾結緣由,讓紅梅稍等,便回她屋裡換衣服,步子邁出去的一瞬間,背脊挺拔,整個人的姿態與先前的懶散大相徑庭。
紅梅可以先回去覆命,但她沒有走,留在西角院等候。
不到一刻鐘,尹明毓便換好衣服出來,裝扮簡單,整齊又不失禮,挑不出絲毫錯處。
紅梅神情滯澀了一瞬,立即上前一步擋住要出門的尹明毓,壓低聲音道:「二姑娘,謝小少爺在正院。」
能爬到主子身邊的婢女皆非常人,言行裡願意透出點什麼都是有大作用的。
尹明毓停下腳步,問道:「姊姊,小少爺……與母親可親近?」
紅梅點頭笑道:「小少爺乖巧伶俐,夫人自然疼極了。」
「謝家的人如何?可傲慢?」
門一打開,一股熱意瘋湧進來,尹明毓又轉身去拿團扇。
紅梅巴不得她再遲些,不慌不忙地說:「謝家家風嚴謹,小少爺身邊的奴僕個個都十分規矩有禮。」她一頓,又故作遲疑道:「就是奶娘和兩個貼身婢女……」
尹明毓舉著團扇對自個兒的臉搧扇,順著她的話隨口問:「怎麼?」
紅梅細細解釋,「奶娘姓童,瞧著有些嚴厲,聽說是謝老夫人陪房吳嬤嬤的孫女,極得謝老夫人信任。兩個婢女也都是謝老夫人親自選的,畫屏穩重,羽扇爽利,她們一到跟前,奴婢幾個全都被比下去了。」
「姊姊就會說笑。」尹明毓左手托起她的手,右手裡的團扇對著紅梅一張俏麗的臉蛋輕輕搧了幾下,扇風微微撩起她的髮絲,「我的心裡,縱是千好萬好的人也越不過幾位姊姊去。」
紅梅掩唇嗤嗤地笑,「您若是個郎君,不知要哄去多少女子的心。」
尹明毓挑眉,「我可不是什麼人都哄的。」
紅梅眉眼越發歡喜,瞧著時間差不多,壓了壓嘴角,引著尹明毓往正院去。
尹明毓昂首挺胸闊步地走在前頭,幾個奴婢踱著小而快的步子跟在她身後。
紅梅看她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極穩,頭上的步搖只輕微晃動,絲毫沒有超過教養先生教導的幅度,忍不住心生感歎——二姑娘可真不像是庶女,怪不得要有大福氣……
一行人穿過兩個垂花門便瞧見正院的門。
紅梅和院門口守著的婆子一對上眼神,便低聲對尹明毓道:「二姑娘,直接進去便可,夫人知道您過來,不必等通報。」
尹明毓聞言,腳步不停,到院門口衝兩個婆子稍稍點頭示意,便腳下一轉準備踏進門。
她轉身的同時,後頭的紅梅悄悄嚥了下口水,緊緊地盯著她。
尹明毓一隻腳剛抬起來便瞧見門內也有一行人往外走,一進一出,也沒個預兆,若不收住便要與打頭的男人撞到一起去。
她都來不及看人就急忙收腳落地,上身卻因著慣性繼續向前傾去。
「少爺!」
「姑娘!」
下人們緊張地小聲驚呼,對面的男人穩如山,且絲毫沒有伸手扶尹明毓的意思,從容不迫地止住步伐,向西邁出一步,避開她。
尹明毓實際上走得不快,只是步子稍大,倉促收腳才有些不穩,侍從們聲音落下的同時,她已經穩住身形,隨即迅速讓向一旁。
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兩人隔著不到兩尺的距離,再次面對面。
尹明毓下意識地抬頭,對上對方冷淡的眸子這才認出來人。
面前男子身姿俊美皎如玉樹,氣質清華可比松風水月,一舉一動如流水一般清雅,渾身都是頂級世家教養出的矜貴端方。
正是尹家已故嫡女的夫君,大鄴開國三十年來最年輕的狀元郎——謝家的麒麟子,謝欽謝景明。
只一眼,尹明毓便收回視線,低眉順眼地向左後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福身一禮。
謝欽微一頷首回禮,抬步越過尹明毓時淡漠地瞥了一眼她身後的紅梅。
紅梅抖了一下,深深地垂下頭。
謝欽揚長而去之後,她再抬起頭,又對上尹明毓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神,心虛地扯了扯嘴角。
尹明毓確實想問她為何沒說謝欽也在,可瞧見紅梅躲避她的視線又覺得沒趣,便轉開眼繼續向裡走。
堂屋內,婢女玉蘭將方才的一幕瞧個全,覆在尹夫人韓氏耳邊低聲彙報。
韓氏面上沒有任何意外之色,慈愛地摸摸懷中外孫的頭,吩咐道:「叫她進來吧。」
片刻後,尹明毓緩步入內,目不斜視,規規矩矩地行禮,「母親,明毓來遲了。」
「不遲。」韓氏難得柔和道:「近前坐吧。」
尹明毓起身,見嫡母許久沒有笑意的嚴肅面容上竟然帶著淺淺的笑,視線一轉,落在嫡母懷中的娃娃身上。
那孩子確實精緻可愛至極,坐在外祖母懷裡,神情有幾分拘謹卻沒有哭,正好奇地看著她。
對視稍許,尹明毓平靜地移開視線,餘光掃過不遠處的三個謝家僕人,便走到嫡母面前不遠處的圓凳上坐下,耳觀鼻鼻觀心,並不言語。
韓氏也不招呼她,低頭對小外孫輕柔地介紹道:「策兒,這是你姨母。」
謝策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尹明毓,在韓氏又重複了一遍之後才開口軟軟地喊,「姨……」
他還叫不出「姨母」二字。
尹明毓彎起嘴角,衝他笑笑作為回應,還是沒說話,跟悶葫蘆似的。
韓氏道:「明毓,妳過來抱抱他,你們姨甥親近親近。」
謝家三個僕人聞言,眼神微動,不著痕跡地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為難道:「謝小少爺這般小,女兒實在怕手上沒分寸,摔到他。」
「那便陪策兒玩上片刻。」韓氏說完,讓童奶娘抱謝策到納涼的方床上。
這太奇怪了……
尹明毓頓了頓,捏著扇柄起身走到方床一角,側坐下來。
韓氏就在不遠處瞅著,尹明毓權衡半晌,這屋子裡很是涼爽便將團扇放在方床上,輕輕一推,團扇便滑到謝策腳邊。
謝策低頭看,小腳動了動,團扇遠了些許。
他沒伸手去拿,又抬頭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不動,一言不發地看他,一大一小就這麼互相看著,僵持著。
童奶娘知道些內情,這次來也是奉了謝老夫人命,見尹家二姑娘這般木訥,便蹲下身,拿起尹明毓的團扇在謝策面前輕輕晃動,「小少爺,可要玩?」
謝策抗拒地看著粉瑩瑩的團扇,嫩乎乎的臉微皺,抬起小手推開。
童奶娘只得看向尹明毓,歉道:「二姑娘見諒,小少爺不喜歡團扇。」
尹明毓搖搖頭表示不在意,收回團扇,就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模樣呆坐在那兒,木訥得很。
但她平時的德性根本沒背著人,韓氏直接戳穿道:「妳幼時擺弄三姑娘四姑娘,不是挺有本事的嗎?」
尹明毓厚顏,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裝模作樣,「女兒羞愧。」她絕對不會承認,她小時候是因為無聊才玩妹妹的。
韓氏深吸一口氣,指向門的方向,「回去。」
她語氣聽起來十分嚴厲,謝家三個下人驚異不已。
尹明毓站起來的動作卻帶了幾分輕快,行了個標準的禮,緩步向後退。
就在她退到門口,要轉身時,韓氏的聲音忽然又響起,「回來。」
沒走成……
尹明毓遺憾地駐足,慢騰騰地轉回來,恭敬地走回到嫡母面前。
韓氏沒看她,轉向童奶娘,溫和道:「策兒得睡了吧?我給策兒收拾了屋子,讓婢女帶你們過去。」
而後叫了一個婢女出來。
童奶娘會意,和謝家兩個婢女帶謝策出去。
謝策趴在奶娘肩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衝外祖母揮揮手,待到轉向尹明毓時卻刷地埋進奶娘脖子裡。
尹明毓眉頭一挑,自然地轉回頭。
人都走後,韓氏方才看向她,直接地問:「妳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
尹明毓理所當然地搖頭,「女兒不知。」
韓氏沉默,深呼吸,片刻後道:「妳生母生下妳便走了,妳長至今日,我待妳不薄,何不坦誠些?」
尹明毓垂眸不語。
這位嫡母手段不低,直到生下兩子一女後才有她的出生,論理,對她們這些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該是厭惡至極的,但韓氏不甚親近也不曾苛待。
尹明毓記得清楚,幼時她的奶娘暗地裡苛待她,她本來計畫好教人發現,卻不想嫡母提前處置了奶娘並敲打了下人們。
她這些年過得安逸舒坦,很大原因便是嫡母大度。
韓氏見她不說話,繼續道:「依景明的家世品貌才能,京裡惦記他的大家千金不知凡幾,便是明馥……當初亦是高嫁,若非兩家交情,還有策兒在,決計輪不到尹家庶女。」
尹明毓依舊不為所動,既然嫡母想聽她坦誠,她便直說了。
「女兒知足,小富即安,不敢奢望高門大戶。」
韓氏看著她的神色,忽而問道:「妳心儀三郎?」
尹明毓一怔,隨即恢復如常,啟口正要回答便又被韓氏打斷——
「看來只是尋常,三郎是我的侄子,但與景明相比便是退而求其次了。」
或許韓三郎家世才能相貌確實比謝欽不如,可「退而求其次」之說尹明毓並不認同。
「三郎有世間難得的赤忱。」
韓氏眼神一動,嘴角不明顯地上揚,吐出口的話卻依舊冷靜,「與謝家的聯姻得繼續維持下去,妳父親也在極力促成。」
所以是不容拒絕嗎?
尹明毓想到此時抵抗要費的心力,權衡一二後立即便決定做個能屈能伸的人,日後見機行事。
然而韓氏卻早有準備,她端起茶杯,輕描淡寫道:「尹家女出嫁,府裡會出一萬兩備嫁妝,妳嫁到韓家亦是如此。但妳若是願意嫁去謝家,我會從私房中拿出兩萬兩給妳做壓箱銀。」
尹明毓瞳孔一震,兩、兩萬兩?
韓氏繼續道:「妳大姊姊的嫁妝也可交由妳掌管,盈虧不計。」
一萬兩準備嫁妝其實是嫡女的標準,但尹明馥受寵,當年尹家「高攀」了謝家這門婚事,尹家為她準備了極豐厚的嫁妝,田產莊子鋪子眾多,遠遠超過一萬兩。
而韓氏之意,分明是收益全許給尹明毓。
尹明馥的嫁妝尹明毓不惦記,但是兩萬兩……
猶豫的每一分都是對人性的掙扎,她不想折腰,可嫡母給的實在太多了……
第二章 三妹的野望
如果家族真的直接定下婚約,尹明毓也沒有辦法阻止。
但韓氏就像一位經驗豐富的釣魚老手,尹明毓這條魚喜歡吃什麼樣的餌,她就將魚餌烹製得更美味、更誘人,甚至還深諳推拉之道。
她給尹明毓留下一個巨大的誘餌就放尹明毓回去,還通情達理地讓尹明毓好生考慮。
回去的路上,尹明毓的步伐慢了很多,腦子裡一直在迴蕩「兩萬兩、兩萬兩、兩萬兩」……
她也不想被拿捏啊,可錢是真的很多,按照本朝的購買力,一兩銀子就能買將近二十石糧食,足有兩千多斤,可想而知兩萬兩是一筆多大的財富。
而且嫁妝是只屬於她的東西,她可以任意花用,可以全都花在自個兒身上,哪怕散出去也無人能置喙。
越是這麼想,越是顯露她內心的傾向是如此的誠實。
尹明毓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金銀二婢聽到她的輕笑聲,疑惑地望過去。
銀兒心直口快地問:「姑娘,您笑什麼?」
尹明毓回首,眼含笑意,「妳能吃飽飯,但是又有了吃酒聽曲兒的錢,可高興?」
銀兒歪頭,「奴婢不愛吃酒聽曲兒啊。」
尹明毓忍俊不禁,拿起團扇在她頭上輕敲,「妳家姑娘我愛啊。」
銀兒一聽,笑開,「姑娘喜愛,那就是值得高興的事。」
尹明毓收回團扇,輕輕搖晃起來,「我這人啊,忒俗,有錢便快活。」
金兒忽然問道:「可是姑娘,錢從哪兒來啊?」
「好問題。」尹明毓抬起團扇遮在眉上,瞧向遠處的夕陽,輕聲道:「想要熊掌,自然得放棄一條魚。」
「熊掌?魚?」銀兒混亂,「您要放棄魚了嗎?」
尹明毓嘴角一揚,放下團扇,重新邁開步子,大步向前,臨走前留下一句,「管他熊掌還是魚,不偷不搶,問心無愧。」
銀兒兩眼迷茫地看向金兒,「所以,到底是熊掌還是魚?」
「聽姑娘的,不用妳懂。」金兒說完,拉著她趕忙追上尹明毓。
她們主僕一回到西角院,東廂房的門便打開了,尹明芮和尹明若雙雙走了出來。
「二姊姊,妳回來了。」尹明芮試探地問:「母親找妳何事啊?二姊姊可見到謝小少爺了?」
尹明毓沒回答,反問:「晚膳用了嗎?若沒用,可要食冷淘?」
兩人皆搖頭,對吃什麼並無意見,尹明毓便吩咐人去膳房知會。
她們姊妹三人,除非尹明毓起晚,否則大多時候都一起用膳,尹明芮、尹明若兩人便隨在尹明毓身後進了她的屋子。
尹明芮方才沒得到答案,仍有些不甘心,便又問道:「母親怎麼沒留二姊姊在正院用膳?」
尹明毓揮揮手,讓婢女們不必在跟前伺候,這才淡淡地看向尹明芮。
尹明芮在她的視線下,手指蜷縮,不自覺地低下頭。
「妳總是有些小心思,偏又要拐彎抹角,我和四娘尚且能包容妳,旁人憑什麼寬容於妳?得罪了人還自以為聰明。」
她話說得不留情,尹明芮霎時臉色難看,淚盈在眼圈裡,她雙手攥成拳抵在腿上,微微顫抖。
尹明若小心翼翼地看看二姊姊,又看看三姊姊,下意識縮了縮肩膀,噤若寒蟬。
尹明毓嚴肅地警告,「我不理會妳,妳就該適可而止,不要再這麼沒有眼色,還有妳那些小心思,藏好了別教人發現,否則吃虧的是妳自己,記住了嗎?」
尹明芮垂著頭,咬緊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
尹明若見狀,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三姊姊的袖子,輕輕扯了扯,小聲道:「三姊姊……」
尹明芮抽噎了一下,到底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縱使難堪,還是彎了下梗直的脖子。
尹明毓緩了神色,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甩開,動作略顯豪放地擦掉她臉頰的一抹淚,說:「想問什麼就問,別在一家子親姊妹面前耍心眼。」
她一軟了語氣哄人,尹明芮這委屈勁兒便徹底湧上來,哭哭啼啼個不停。
尹明毓今天頂著烈日出門走動已經耗盡了她儲存的力氣,耐心告罄,抓起尹明芮的手,把帕子強塞到她的手裡,讓她自個兒擦去,然後便不管了,三兩下便拆下頭飾,任一頭青絲如瀑般垂落,舒坦地癱倒在榻上,閉目養神。
尹明芮哭聲一頓,不可置信地用眼神控訴她的冷血無情。
尹明若一見兩位姊姊之間的氣氛大變,頓時彎起眼,腳步輕快地坐到桌邊,招呼尹明芮,「三姊姊,來啊。」
尹明毓微微睜開一隻眼,瞧見尹明芮挪騰步子過去,抬抬手,支使道:「給姊姊倒杯茶。」
尹明芮氣憤地瞪她,身體卻極誠實熟練地倒了一杯,不情不願地送到她手上。
尹明毓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涼茶,喟歎道:「還是親妹妹倒的茶甘甜……」
尹明芮抿住唇,控制住嘴角,重重地「哼」了一聲,坐下後直接開口問道:「聽說是謝姊夫親自送謝小少爺來的,二姊姊可見到他了?」
尹明毓隨意地點了一下頭。
尹明芮面上立時顯出些激動之色,但隨即神情一滯,又試探性地問:「母親召姊姊一人過去是為何啊?」
不想回答也不想撒謊,尹明毓看向她,保持沉默。
尹明芮面色變來變去,最終還是沒忍住,壓抑著不甘的情緒問:「憑什麼啊?二姊姊……二姊姊不是有韓三郎了嗎?那韓三郎怎麼辦?」
尹明毓眼神清明地看著她,直看得透到她心裡去。
正在這時,晚膳的冷淘送過來,打斷了尹明芮的情緒。
尹明芮一跺腳,晚飯也不吃了,直接衝出門去。
「這、這又是怎麼了?」尹明若滿臉的不明所以,實在不明白怎麼幾句話的功夫三姊姊又不高興了。
「不必管她。」尹明毓淡定地叫她繼續用膳,「咱們吃咱們的。」
尹明若聽話,雖然有些擔心,可還是老老實實地用完晚膳,才帶著尹明毓給的點心去東廂房看鬧情緒的人。
第二日晨間,三人一同去正院請安。
姊妹三個在院裡打照面,尹明若扯了幾下尹明芮的袖子,尹明芮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尹明毓面前,輕聲叫道:「二姊姊。」
這是主動緩和矛盾了。
尹明毓看著她眼裡的紅血絲,知道她昨夜心緒不平靜,若無其事地應了。
然而去正院的路上,氣氛還是有些不同,平常三姊妹之間,多數都是尹明芮說話,尹明若附和,尹明毓懶,偶爾插一句,或者有興趣才多說些話。
可今日尹明芮始終垂著頭不言語,尹明毓不受影響,還是一如往常,尹明若卻焦急不已,不住地察看兩人的神色,一段路走得煎熬無比,終於到正院時,她竟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尹家三個男人,家主尹禮縉和長子尹明麒早早就去上值,通常晚上才能見到,次子尹明麟去年回鄉參加院試,中了秀才,跟韓三郎一同回京,還在路上。
尹明毓姊妹三人進堂屋剛行完禮,長嫂陸氏便帶著長女尹姝、長子尹堂裕進來,她如今懷胎七月,本來被韓氏免了請安,因為謝策到府才特意過來一趟。
陸氏性情賢淑,平常對她們三個庶出的小姑子們挑不出一點兒不好,但今日態度尤其熱情,特別是對尹明毓。
「好幾日沒見妳們了還怪想的。二娘,避過這幾日暑烈,一定去我院裡坐坐,大姐兒和大哥兒也念叨你們呢。」
尹明毓乖順地應了,答應也不費事,左右做妹妹的就得時不時去問候長嫂。
陸氏周全,也沒落下尹明芮和尹明若。
可尹明芮敏感,即便笑著,心裡卻在意極了,她常常去陪陸氏說話,到頭來什麼都不是。
而她的情緒,韓氏不關注,陸氏即便看見了也沒放在心上,眾人的焦點很快便轉到謝策身上。
除了尹明毓,其他人與謝策皆未互相見禮,韓氏便耐心地引謝策與眾人認識。
謝家沒有其他小孩子,謝策對尹家小姊弟極關注,除此之外,唯有叫尹明毓時,不用韓氏叮囑便軟軟地喊了一聲「姨」。
陸氏抓住調侃了幾句,韓氏放縱,又有小孩子奶聲奶氣的說話聲,堂屋裡一片歡聲笑語。
尹明芮更加難受,緊緊攥著袖口,始終一言不發。
大鄴民間有個忌諱,說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見不乾淨的東西,不能走夜路,白日裡又熱,是以早膳過後謝家人就得帶謝策回去。
韓氏依依不捨,一直抱著謝策不願意撒手,還是陸氏瞧童奶娘有些欲言又止,勸了婆母幾句。
道別時,韓氏又叫尹明毓到跟前來,讓她和謝策說些話。
尹明毓動搖歸動搖,卻是懶得討好孩子的,是以對著謝策的小臉半晌才極死板客套地說了一句,「小少爺,一路順風。」
對一個孩子說「一路順風」,在場眾人頓時無語,謝策這個小娃娃更是歪著頭,茫然地看著她。
尹明芮站在尹明毓後頭,咬了咬唇走出來,為姊姊打圓場似的對謝策溫柔道:「小少爺,定要再來府裡玩,三姨母送你個小玩意兒。」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隻玉兔,遞向謝策。
那玉兔通身翠綠,雕工極好,活靈活現的,一看便極容易討小孩子的歡心,比尹明毓敷衍的團扇強上百倍。
謝策也確實多看了幾眼,但這孩子生在謝家,吃用皆精,根本沒有伸手,還是童奶娘瞧尹明芮尷尬示意婢女接過來。
尹明毓看向不露聲色的嫡母,心下一歎,繼續當她的木頭美人。
謝家人告辭後,韓氏的臉色倏地冷下來,冷冷地瞪了尹明芮一眼才讓她們姊妹回去。
尹明芮如霜打的茄子,強忍著眼淚,一回西角院便躲回屋子裡,尹明毓無奈地搖頭,攔住要跟上去的尹明若,留她一人消化。
另一邊,謝家的僕從護衛護送謝策回到謝府,謝老夫人姜氏和謝夫人許氏早就在府裡等候。
謝策這個寶貝疙瘩一進屋,謝老夫人便是一番上下打量、噓寒問暖,完事後,謝老夫人才叫童奶娘上前來,問起他們在尹家的事。
童奶娘知道老夫人想聽的是什麼,便有繁有簡地將在尹家這一日夜的事情說了一遍,其中著重說的是尹明毓和尹明芮兩姊妹。
從昨日韓氏特意召尹明毓過去開始,到尹明毓在嫡母前面十分柔順,以及謹小慎微不敢抱謝策,再到她與謝策接觸時的生疏和今日告別時的話語,全都儘量細緻地複述下來。
至於尹明芮,則是圍繞「一隻玉兔」講述。
謝老夫人和謝夫人瞧見婢女手裡那只玉兔皆神色平淡,並不多關注,只說起尹明毓。
「這尹二娘性情如此木訥,且笨嘴拙舌,與策兒也不投緣,恐怕不堪為謝家主母,景明這樣的人品若娶她為繼,太過草率。」
謝老夫人挑剔,顧著身分和修養才沒有對小輩說出更刻薄的話,但謝夫人與婆母對視,眼裡是相同的涵義。
她們都覺得尹明毓「小家子氣」,謝欽氣質斐然,便是刨除親人的私心也值得更好的,尹明毓顯然配不上謝欽。
「我孫兒的婚事怎能這般輕慢?」
謝夫人理智尚存,遲疑道:「這尹二姑娘還算恭順……」
「哪家媳婦不對長輩恭順?」謝老夫人態度堅決,「不妥。」
謝夫人本心裡也不甚滿意便不再多言。
晚間,謝家父子下值回府,謝老夫人又讓童奶娘重複了一遍尹家的事,而後不滿道:「謝家主母乃是闔族要事,不妨再挑一挑。」
謝老爺不苟言笑,並未表態,轉問謝欽的意見。
謝欽冷靜道:「成王府請我宴飲的帖子已婉拒三次,父親的諸多同僚亦是幾次三番提及我的婚事,如今的局勢,為謝家考量,早些定下人選為好。」
謝老夫人和謝夫人默然,陛下年邁,皇子們想要拉攏謝家,謝欽的婚事便是個極大的突破口。
成王的女兒渭陽郡主多番對謝欽表情,京裡鬧得沸沸揚揚,必定有成王的推動。
謝家不站隊,是以當初選了政見相合、同出江南的尹家嫡女,如今為了謝策選擇尹家庶女成為繼室極為順理成章。
且……謝欽憶起些許舊事,再想起尹二姑娘規矩守禮的模樣,清冷道:「安分守己便足夠,我不需要多事的妻子。」
京城幾十里外,一個十幾輛馬車的車隊勻速向京城行進。
打頭的一輛馬車裡坐著兩個少年,著青色長衫的是尹家二郎尹明麟,著赭紅錦袍的則是韓三郎韓旌。
兩人同歲,尹明麟月分稍大些,不過只秀才功名,韓旌則是已經高中舉人。
表兄弟二人關係極好,並未因功名的差距而生出矛盾來,其因便是兩人的性情,尹明麟心寬、知足常樂,而韓旌雖天賦出眾卻並不倨傲,反倒率真。
越是靠近京城,韓旌越是坐不住,時不時便要朝馬車外望去,神情皆是迫不及待。
尹明麟見他這模樣,打趣道:「傍晚便能趕至京城,現下你就是望破天也飛不回去。」
韓旌眼神亂飄,最後在他促狹的眼神下靦腆一笑,反駁道:「表兄離京一年多,難道沒有歸心似箭之感嗎?」
尹明麟爽快地點頭,「自然思歸,我還娶妻心切,不像表弟,婚事還未有著落。」
韓旌一時無言,不由自主地瞟向手邊的木匣,眼神泛起期待歡喜。
尹明麟手裡一把摺扇故作瀟灑地搧,瞥見他的小動作又是揶揄一笑,卻也沒再調侃他。
傍晚,馬車終於緩緩停在尹家大門外,還未徹底停穩,兩人便按捺不住地鑽出來,跳下馬車。
「娘!」尹明麟激動地喊了一聲,便向韓氏拜下。
韓旌在姑母身後迅速掃了一圈,沒瞧見心上人,頓時有些失落,向姑母行禮後轉身去後一輛馬車扶母親下來。
韓氏與韓夫人姑嫂見面,訴了一番思念之情便引著眾人進府。
陸氏與尹明毓三姊妹全都在內宅等候,一見舅母韓夫人紛紛上前行禮。
韓旌的眼神不受控制地落在尹明毓身上,而尹明毓起身與他目光對上之後,稍一頓,隨即頷首一禮便移開視線。
韓旌忍不住用目光追逐她,沒有得到更多的關注和回應,雀躍的心漸漸收緊,回落……
少年的心輕而易舉地被牽動,也完全藏不住心事。
陸氏和尹明毓幾個姊妹向舅母見完禮就該是尹明麟和韓旌向陸氏見禮,但尹明麟已經躬下身,他還在走神,顯得十分突兀。
尹明毓嘴角的笑淺了些,垂下眸,表現出極規矩守禮的姿態。
還是尹明麟察覺到不對勁,側頭看過去,輕輕咳了一聲。
韓旌一下子回神,臉倏地紅透,匆忙雙手交疊,向陸氏問好。
陸氏若無其事地請他和尹明麟起來,笑著恭喜兩人,三言兩語便將方才的尷尬氣氛帶過去。
韓夫人瞧見兒子青澀的模樣眉間有些憂愁,再一看尹明毓事不關己的冷漠樣子又有些不舒服。
韓氏之所以沒讓尹明毓姊妹三人出門相迎便有避嫌的意思,見侄子這般,她稍一沉吟便吩咐尹明毓姊妹三人去安排晚宴。
尹明毓瞬間領會,立即便向嫡母和舅母告退,帶著兩個妹妹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裡。
今日為韓夫人三人接風的晚宴,韓氏確實甩手給了尹明毓,但是尹明毓也沒有費心,轉而分派任務給兩個妹妹,她只坐在旁邊偶爾提醒一句,既省心又省力。
此時亦是這般,尹明毓坐在房梁下,一把團扇搖啊搖,時不時伸出團扇對著兩個幹活的人指指點點,支使得尹明芮和尹明若團團轉。
「三娘,菜品把控好,細心一些。」
還沒從受挫中走出來的尹明芮悶悶應了一聲,召來膳房的管事。
「四娘,再跟婢女們確認一下上菜順序和擺放位置,各人的忌口和喜好不要亂了。」
尹明若認真地點頭,照她吩咐的去做。
「三娘……」
「四娘……」
每一次開口的間隔尹明毓都卡的恰到好處,完全沒有多浪費一句話,也沒給眾人混亂的機會。
偏偏她就只是動動嘴皮子還要念叨幾句「累」,還嫌棄任勞任怨的尹明芮和尹明若「不懂變通」、「事倍功半」……
即便姊妹兩個早就習以為常,此時還是很無語,但就算是尹明芮也沒有絲毫抱怨,主動請教她怎麼「事半功倍」。
晚宴順利進行,男人們在前院,女人們在後院。
尹明麟和韓旌都求仁得仁,尹家下值回來的父子倆很是為兩人高興,讓人多上了幾壺酒,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
女眷這邊,結束的稍快些,韓氏教其餘人散了,只留下嫂子韓夫人說話。
「嫂子,我先前去信給妳和兄長……還沒告訴三郎嗎?」
韓夫人歎氣,「起初怕影響三郎鄉試,後來耽擱得久了,便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韓氏歉疚道:「雖說兩個孩子的事咱們只是私底下談過,可到底是尹家出爾反爾,兄長和嫂子便是怨怪也是我們該得的。」
「哪能怪你們,誰能想得到明馥……」
剩下的話,韓夫人沒說下去,她確實有幾分不滿,但尹家這麼打算也情有可原。
韓夫人見小姑子眼中閃過悲痛又歎了一聲,握住她的手道:「只是妳也瞧見了三郎對二娘的心意,我也希望她嫁進來,日後能督促三郎上進,真的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三娘和四娘呢?」
韓氏冷靜道:「那是謝家,三娘、四娘不堪為配。」
韓夫人聞言,沉默下來。
尹家不想斷了和謝家的聯姻,其中好處無須贅述,就連作為姻親的韓家也會收益匪淺,韓夫人來京前丈夫再三叮嚀,不可讓三郎壞事,然而做娘親的,怎能不偏心兒子?
「我實在怕三郎拗不過來……」
韓氏沉思稍許,幽幽道:「解鈴還需繫鈴人……」
姑嫂二人對視一眼,有了想法。
接風宴結束後,韓家母子兩人一併去尹家為他們準備的客院休息。
韓夫人揮退下人,叫住渾身酒氣的兒子,直截了當地說:「你準備的禮物,莫要再送了,二娘的婚事,尹家有旁的打算了。」
韓旌的醉意頓時盡散,立刻追問:「娘,您說什麼?何為旁的打算?」
韓夫人按下不忍,又說得更加清楚,「二娘跟韓家無緣,你就當兩家從來沒提過婚事,莫要做多餘的事情壞了她的名聲。」
「什麼叫沒提過?怎能言而無信?」韓旌攥緊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我去找姑母問清楚!」
「你回來!」
韓旌不聽,衝動地繼續往門外走。
這時,韓夫人在後頭提高聲音,喊道:「是要與謝家的謝景明議親。」
韓旌驟然停住,鞋底和地磚擦出響聲,之後便是一片死寂。
韓夫人道:「你再是不知事,也該知道這是門好婚事。」
謝欽的風采令人見之難忘,韓旌也曾不止一次向這位沒大幾歲的表姊夫請教過學問,更是每每提及便欽佩不已。
謝欽確實極好,可他還是不甘心。
最終,韓旌沒有衝動地跑出去,而是腳步沉重地走回客房。
韓夫人心疼地看著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良久後召來婢女,命人準備了一份禮。
第三章 渭陽郡主三下請帖
第二日,韓家母子就向韓氏辭行,他們要回到韓家在京中的宅子。
韓旌一改常態,穿了一身月白的長袍,許是夜裡無眠,氣色不佳,看起來有幾分文雅書生的模樣。
韓氏和韓夫人藉口有話要說,讓年輕人們暫且去園中轉轉。
尹明毓很早便被嫡母叫到正院說話,此時站在院門口,舉起團扇遮在頭頂,飛快抬頭看了一眼日頭,便對尹明麟、尹明芮、尹明若道:「這天熱得人發暈,我去桃樹下乘會兒涼。」
她從小就總找地方躲懶,尹明麟也習慣了,擺擺手讓她走,又招呼尹明芮和尹明若往另一個方向去。
韓旌跟在表兄三人身後走了幾步,腳步卻越來越慢,直到被落下很遠,似乎沒人注意到才從小廝手裡接過木匣,轉身沿著尹明毓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尹明毓靠在粗壯的桃樹幹上,聽到腳步聲,緩緩抬起頭。
韓旌止於禮,站在丈餘外停下來,靜立片刻,勉強扯起嘴角道:「表妹,我買了許多江南的小玩意兒想要送給妳……和三表妹、四表妹,險些忘了,特地送過來。」
尹明毓看向他手中的木匣,道謝,「有勞表兄了。」
她的客氣話讓人倍感疏離,韓旌揉搓了一下下襬的布料,又攥了攥拳,還是鼓起勇氣大膽地問:「表妹,我心儀妳,不知妳是否對我有意,我……」
尹明毓就那麼安靜地看著他,韓旌心跳極快,腦子有些空,停頓一會兒才找回思緒,繼續道:「表妹若是願意,我一定不會負妳,我去求姑父姑母。」說完便期待地看著尹明毓。
尹明毓從他的一雙眼裡看到了炙熱和真誠,不管以後誓言會不會不變,他此時一定是真心實意的。
這一腔熱血,勇敢得讓人羨慕,也許他長至今日,唯一的愁緒就是此時的少年情愁。
尹明毓想,她無論選擇誰,都能吃透規矩禮法,甚至利用規矩禮法最大限度地讓自己過得好,但陪一個少年長大顯然與她的期望不符。
「表兄……」
韓旌站得更直,期望地看著她。
尹明毓聲音放輕放柔,道:「表兄還是穿紅色好看。」
韓旌提起的心一頓,不上不下地吊著。
尹明毓直截了當道:「表兄,我對你無意。」
韓旌神情瞬間苦澀,「表妹,若是我年少有為……」
「若是如此年輕的舉人之身還不算年少有為,實在有些眼高於頂了。」尹明毓認真道:「表兄不必妄自菲薄,若實在不甘,大可金榜題名、夫妻相和,好到讓我日後想起來便後悔。」
韓旌靜了片刻,而後搖頭道:「我還是希望表妹能順遂。」
尹明毓一怔,笑開來,屈膝向他一禮,「我自會如此,望表兄亦然。」
韓旌握著木匣的手因為用力泛白,而後力一泄,彎腰將木匣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尹明毓目送著他離開。
其實嫡母和舅母的擔心皆是多餘,韓三郎確實是赤子之心,只是不合適罷了。
韓家人走後,尹明毓將舅母送的禮原樣還給嫡母。
韓氏打開後看見裡頭多了一只玉鐲,一切盡在不言中。
沒過幾日,尹家便開始和謝家正式議親。
尹、謝兩家私底下已經就婚事達成默契,不過正式議親之前謝老夫人和謝夫人在謝家設宴,請了些親朋聽戲,也是想借此機會仔細看一看尹明毓。
旁人不知道兩家的打算,他們彼此卻一清二楚。
尹明毓察言觀色的本事是多年練就的,謝家兩位夫人不著痕跡的打量,她全都有所感覺,但是並不在意,只跟在嫡母身後柔順淺笑,絲毫沒有刻意表現自己的意思。
她就當一個質感尚可的花瓶,除了規矩、禮儀、儀態挑不出一絲毛病,在謝家宴請的一眾女眷姑娘裡,她沒有絕世的姿容、非凡的氣質、過人的才能……
在來赴宴之前,韓氏對她沒有提什麼要求,宴上對她的態度也如常,不親近也不冷漠,偶爾與尹明毓說話時語氣也很平常,唯一濺起的一絲水花,便是韓氏平靜地告訴眾人,尹明毓從小由她這個嫡母教養長大,視若親女。
這代表著,尹明毓這個庶女在尹家享有的資源與嫡女無差。
當場便有夫人問韓氏,「尹二娘訂親了嗎?」
韓氏的答案模稜兩可,但她今天帶尹明毓赴宴的目的已經全都達到。
尹明毓對自個兒的表現也基本認可,回程時還在心裡默默地自我表揚一番。
謝家宴後沒幾日,謝家便請了媒人,兩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京城諸家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初步完成了訂婚的一連串事宜。
謝欽的婚事,從他頭婚起便備受關注,娶妻後京中女子們對他的熱情稍減,等到元配去世,又迅速復燃並且越燒越烈。
元配定然要家世人品皆不俗的姑娘,可繼室不同,很多原本肯定沒有希望的小姑娘也忍不住幻想一二。
可就在這個時候,尹家庶女摘下了這個碩大鮮美、獨一無二的桃子。
尹二娘是誰?一個普普通通、從未有過存在感的庶女,她憑什麼?
這是滿京城所有女子的疑問,自然也會引起某些人的惱恨。
成王府的渭陽郡主為人刁蠻霸道,一直對謝欽表現出勢在必得之勢,只是謝家權勢非同一般,成王還想拉攏謝家,不願意她將人得罪狠了,渭陽郡主這才沒有弄出「捉婿」這樣的事情來。
她不會怪謝欽,理所當然地遷怒到尹明毓身上,便打算趁著謝欽和尹明毓成婚之前教訓尹明毓一二,最好能夠讓她和尹家知難而退。
為此,渭陽郡主特地在成王府準備夏日宴,下了帖子給尹家,邀請尹明毓去做客。
且只邀請尹明毓一人。
尹家收到請帖的第一反應便是——來者不善。
當今陛下如今活下來的兒子只有三子,長子成王秦鉞,三子平王秦銳,嫡五子定王秦錫。
成王年已三十有五,是當今陛下的第一個孩子,他出生時今上正隨開國皇帝在戰場上征伐,今上對他頗有幾分愧疚,是以對成王多有偏愛,連帶對成王的長女渭陽郡主亦是寵愛有加。
天盛帝未立太子,成王居長,這些年動作頻多,對天子之位有所企圖,且在朝中經營多年,擁躉眾多,行事作風越發霸道,頗有幾分提前享受登頂權勢之態。
平王的母妃出身勳貴忠國公府,忠國公府是為大鄴開國立下赫赫戰功的兩公之一,深受開國皇帝和今上的重用,也是平王最大的倚仗。
與兩王相比,定王在朝中經營的時間短,母后出身的鳳州張氏在世家之中只是平平,始終處於兩王的強壓之下,難與爭鋒,每每成王或是平王發難都只能隱忍不發。
謝家、尹家結兩姓之好,穩固聯合,為的便是保家族在權力更迭之際順利延續。
婚期定在仲秋,只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此時最緊要的是婚事結成。
是以尹家父子三人商議之後,尹父讓韓氏替尹明毓婉拒了渭陽郡主的請帖,理由是現成的——備嫁,不便外出。
這事兒傳到西角院,尹明芮的意難平瞬間消減大半,開始擔心起尹明毓,「二姊姊,這平白無故得罪了渭陽郡主,日後她會不會為難妳?」
尹明若亦是愁眉不展地看著尹明毓。
而尹明毓手指輕輕點著桌上的冊子,難得的眉頭微鎖起來。
尹明芮見了,以為她也擔心,便和尹明若一起安慰她。
她們正說著「婚事已定,只能放寬心」,「嫁到謝家成為謝家婦,謝家會護她」……就見尹明毓眉頭一鬆,道:「算了,只能如此了。」
尹明芮、尹明若對視一眼,附和道:「姊姊正該如此想。」
尹明毓看向兩人,輕歎道:「我這屋裡的東西,全都是我多年的積攢,捨棄哪個都教我心如刀割。」
聞言,尹明若一愣後,確認地問:「二姊姊……在為難這個?」
「哪能不為難?」尹明毓似極無奈又釋懷地道:「我本有些猶豫,倒是兩位妹妹勸了我,日後嫁去謝家便是謝家婦,再難回來住,全都帶走也合情理。」
尹明芮忽然生氣,胸膛起伏,「妳定是早就想好了,偏要栽到我們身上,那點兒家當也值當妳分斤掰兩的?」她說完,氣衝衝地甩門而去。
尹明毓緩緩轉向尹明若,「她說……一點兒?」
尹明若無法言說,只能尷尬地笑笑。
而尹家會婉拒並不出乎眾人所料。
渭陽郡主也早有預料,將尹家婉拒的回信隨手一扔,兩天後,又派人送另一封提前準備好的請帖到尹家。
這一封請帖,連措辭都沒有變,只落款時間稍有修改。
西角院裡,尹明芮當即盡釋前嫌,匆匆來找尹明毓,一進屋便焦急道:「二姊姊!這可如何……」
提前到的尹明若睜著一雙震驚、呆滯的眼,緩緩回頭看向三姊姊。
「……是好?」尹明芮最後兩個字,微不可聞,又帶著明顯的震驚。
只因尹明毓的屋子裡,箱子全都打開,所有空地擺滿了倒騰出來的物件還有錢匣子,十來寸大,滿滿當當的銀塊和銅錢。
尹明芮不可置信,許久才找回語言,「不是二兩月錢嗎?」
尹明毓團扇搧得輕快,面上則是故作漫不經心,「是啊。」
「那為什麼……」
「開源節流,亦是一門高深的學問。」當然,積累的前期,主要靠節儉。
尹明若震驚不減,喃喃道:「二姊姊好生厲害……」
尹明芮坐在她龐雜的私房中間,神情複雜不已,完全忘了自己急匆匆過來為的是什麼。
尹明毓笑而不語,她也不想炫耀,可尹明芮說她只有「那一點」家當,事關尊嚴,必須回應啊。
對於渭陽郡主的第二封請帖,尹家是有些許為難,但尹禮縉和韓氏商議之後,由韓氏再次婉拒。
一次兩次的拒絕,尹家此舉讓渭陽郡主頗為惱怒,當眾嘲諷道:「這尹二娘真是好大的架子,連我都不放在眼裡。」
她打定主意要給尹明毓一些教訓,便對外說了些似是而非的嘲諷之語,言語中甚至帶及其他大家千金,然後又發了第三封言辭激烈的請帖,直言她若是不來,便是不給眾家姑娘面子,意圖刺激尹家讓尹明毓來赴宴。
渭陽郡主如此咄咄逼人,尹禮縉和韓氏皆惱怒不已,京中成王一系以及一些對謝欽有些心思的姑娘們對渭陽郡主多有附和,一點兒閨閣小事竟在京中上層鬧得有些沸沸揚揚。
尹家被架到風口浪尖上,韓氏夫妻二人當然不願意尹家女在這個當口出去,但以後尹明毓少不了要面對渭陽郡主等人,早早晚晚,避無可避,於是便將請帖送到西角院由她自個兒決定。
尹明芮看著那請帖上張揚的話語,此時是真的怕了,什麼風華絕代的謝少爺全都拋在腦後,「好處還未享到就先有了麻煩,偏偏又不能請謝家幫著解決,若是姊姊的未婚夫是韓三郎哪還會有這些事。」
尹明毓沒關注請帖,她還在支使婢女分門別類地整理她的私房。
此時正好整理到一匣桃木飾品,桃木手串、桃木簪、桃木筆筒……甚至有幾柄大大小小的桃木劍,而且她從小就格外喜歡桃花,配飾上幾乎都帶著桃花,團扇、手帕、簪子……
尹明芮說著正事,一看她不緊不慢的模樣,又不由自主地偏離正事,「桃花也就罷了,二姊姊留這般多的桃木物件作甚?」
尹明毓舉起一把巴掌大的桃木劍,很是認真地道:「辟邪啊。」
尹明芮、尹明若一陣無語。
尹明毓沒有任何玩笑之意,雖然古代諸多不便,但她過得還是極舒服的,萬一被帶走可怎麼行?桃木不好隨身攜帶,可桃花就方便多了,還清雅。
尹明芮深呼吸一口氣,「二姊姊,不能稍微正經些嗎?」
尹明若推了推尹明芮,而後小聲問尹明毓,「二姊姊,妳要去赴宴嗎?」
尹明毓果斷道:「不去。」
「可是……」尹明若憂心忡忡,「若是得罪了人,還落了個怯懦的名聲可怎麼辦啊?」
「謝家敢拒渭陽郡主,尹家敢和謝家結親,自然是有所依仗,我為何要依從渭陽郡主行事?」
尹家女和謝家婦,哪個更教人忌憚?她腦子正常,能分得清輕重緩急,不打算自個兒送人頭。
左右婚事已定,不可能隨意退了,尹明毓扯過一張空白的請帖,提筆落字,刷刷幾筆寫完回帖,筆一放,任墨蹟風乾。
尹明芮和尹明若湊過去一看,頓時啞口無言。
等韓氏拿到尹明毓的回帖後倒是一笑,隨即拿給尹禮縉看,之後便送去了成王府。
成王府裡,渭陽郡主還邀請了幾位嬌客,毫無防備地當眾打開了回帖,瞬間氣氛凝固。
回帖上只寥寥幾語,十足恭敬有禮——
二娘於家中待嫁,禮法俗成,不便赴宴,請郡主宥之。
連個委婉的措辭都沒有,就一個意思——不來。
渭陽郡主氣得臉色發青,咬牙切齒道:「尹二娘!」
尹家二娘親書回帖拒絕渭陽郡主。
即便渭陽郡主怒火中燒,回帖內容還是由當日親眼看到的娘子們散播出去,京裡很是議論了幾日。
不過渭陽郡主再惱怒也不可能去尹家捉人,還得為了顏面繼續舉辦夏日宴,成王也不能在明面上為難尹家。
實際上,尹家婉拒宴邀完全在情理之中,若是長輩們也跟著摻和就是落了下乘,難免教朝中諸人暗地裡恥笑,是以只能定性為閨閣娘子們的「玩鬧」。
由這一事,尹家二娘在京中女眷中有了姓名,亦有些人好奇地打聽她,偏偏尹明毓從前極少外出,偶爾出門見客也是規規矩矩毫不顯眼,除了與尹家交好的人家對她有些熟悉,說她似乎是個「清麗文雅」的女子,大多數人就是見過也沒印象。
倒是尹明毓的嫡姊、謝欽的元配尹明馥再次被人提及,她容貌氣質皆盛,亦有些才名,只是為人傲氣,頗有幾分目無下塵。
當年謝欽高中狀元打馬遊街,京中多少娘子驚鴻一瞥再難忘謝郎,或許大多沒有旁的心思,只是心裡存了這麼一個人的影子,可對尹明馥,眼光免不了就苛刻了幾分,這尹二娘是庶女,定然還遜色於嫡姊。
說到底,總歸是為謝欽可惜的。
尹明毓若是出現在渭陽郡主的夏日宴,許是種種猜測便要落到實處,但她沒有出現,眾姑娘索然的同時更加拭目以待。
謝家作為小鬧劇的重要角色,謝家兩位夫人自然也關注外頭的是非。
關於尹明馥,她縱使有些偏執之處,但也無大的過錯,逝者已矣,還留下謝策這麼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謝家人不會言她絲毫不好。
而尹明毓,兩位夫人確實對她不甚滿意,但經了這麼一遭不了了之的鬧劇,有渭陽郡主這一比較,她們對尹明毓多少有了新的認識。
「瞧著是唯唯諾諾,可到底還算扛得住事,不是個沒主意的軟骨頭。」
謝老夫人始終覺得讓尹明毓做繼室委屈了謝欽,她年紀大了,說話也不必太顧忌著誰,依舊嚴格道:「日後嫁進來還是得多瞧兩年,教一教,再決定是否將管家權交給她。」
謝夫人點頭,「是。」
謝老夫人又問:「婚事準備的如何了?」
「母親且放心,正在按部就班地準備。」
謝老夫人對兒媳的管家能力是極認可信任的,是以問了一句便罷。
這時,童奶娘帶著剛睡醒的謝策來到堂屋,謝老夫人和謝夫人臉上的神情立時柔和下來,與他輕柔地說話。
「策兒,睡得可好?」
謝策坐在謝老夫人身邊,一雙小腳伸出榻外,乖巧地點頭。
謝老夫人摸摸他的頭,抬頭問童奶娘,「策兒那兒可有什麼事?」
謝夫人也看向童奶娘,十分關注。
童奶娘恭敬而立,稟報道:「回老夫人,小少爺一切皆好,只是少爺的通房朱草又讓婢女給小少爺送了她做的針線。」
謝老夫人皺眉,有些不喜卻也沒說什麼,與兒媳對視一眼,而後低頭輕聲問謝策,「策兒,還記得尹家的二姨母嗎?」
「姨?」謝策歪頭,茫然。
「忘了也無妨。」謝老夫人慈愛道:「等到她嫁進門,就是你母親了。」
而尹家這裡,尹明毓拒絕了渭陽郡主之後,便沒有其他人再來沒眼色地邀約,得以好好準備婚事。
韓氏為尹明毓準備嫁妝,婚期前三日將陪房的賣身契以及允諾的兩萬兩給了尹明毓。
兩萬兩直接充入私房,尹明毓擁有的財富由涓流變成江河,整個人驟然煥發出別樣的神采。
這讓飽受離愁別緒的尹明芮和尹明若心情十分複雜,好性子如尹明若都忍不住生了些「姊姊沒心沒肺」的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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