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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宮廷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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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02101-E102103

《後宮私房菜》全3冊

  • 出版日期: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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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暖心不過她親烹的飯菜,
最溫柔不過他伴她歷盡萬劫的守候~

 
藍海E102101 《後宮私房菜》卷一
那一夜後,宮中少了吳貴妃,多了宮女吳桂花──
唉,不是她膽小,穿越過來就碰上原主吳貴妃的命案現場,
為保住這條剛得的小命,她只得和凶手玩起捉迷藏,
隔壁院子剛好死了人,讓她撿到個宮女身分躲安生,
可身在這宛如鬼屋的冷宮中,怎麼活下去得靠真本事,
她腦筋靈活,和侍衛們打好交道,在深宮開起祕密食堂,
一時間侍衛們多了個嘗鮮打牙祭的好去處,
善烹飪的名聲悄悄打響,連公公們設宴也知道要找她吳桂花來掌廚,
靠著一道道新奇膳食,她的錢袋子很快就飽飽的,
但她發財也沒忘行事低調點,就怕接觸到認得吳貴妃的人,
偏偏一道點心討得太后喜歡,下場就是宮中最難搞的麗妃娘娘找上她……
 
藍海E102102 《後宮私房菜》卷二
吳桂花只想沒心沒肺過自己的小日子,
無奈宮中是個人吃人的地方,危機四伏啊,
趁年底再做一筆吃食生意,卻害得小幫手被打劫差點喪命,
一時善心大發救個娃兒,卻救到原主的兒子,這是哪門子的巧合?
還因此捲入後宮女人心計鬥爭之中,
若非她有好手藝幫著收服皇上的胃,這會兒可能在排隊等投胎。
人生果真是驚嚇不斷,之前來蹭飯吃蹭酒喝的應卓突然來個愛的告白,
雖說她早懷疑他是前世丈夫穿來的,但他這一世的身分是該瞭解瞭解,
不過打聽過後她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因為按照輩分,他也得喊她一聲「娘」啊……
 
藍海E102103 《後宮私房菜》卷三(完)
之前在冷宮裏自給自足的種地收成、不時挖筍打魚開發美味菜色,
這樣揮灑汗水收穫美味的日子著實充實又喜人,
也讓吳桂花老是會忘記,她現在已經是坐擁百萬兩銀的富豪了──
沒錯,她運氣爆棚的在重華宮底下挖出前朝價值連城的寶藏!
有了這筆鉅款,她總算能不用太擔心她的男人在外頭日子過得辛苦,
雖然在宮裏不時會有些麻煩找上她,像是意外招惹邪教組織之類的,
但應卓總能幫她擺平掃尾,護她周全、給她滿滿安全感,
兩人逮到空檔不時的野餐約會,也讓他們的感情更是蜜裏調油,
只是財帛動人心,鉅額的財寶更能讓人瘋狂,
幕後黑手的出現讓一切陰謀浮出水面,然而她都還來不及解決此事,
皇宮就先血流成河,邪教徒們在宮內組織叛亂,她也危在旦夕……
雲天瑤,愛看書,愛織夢,
時常幻想尋一茅舍村屋,屋前開闢一小塊田地,種田養花,悠然自得,
可惜身在紅塵俗事多,終不能行。
所以,我故事裡的人理想一定會實現,
希望我的故事為你帶來安適恬靜的夢境,願你心有所喜,夢想照進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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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命案現場
吳桂花睜開眼,發現喉頭一陣火辣辣的疼,腦袋上好像蒙著一塊軟綿綿的布,悶得人喘不上氣來。她好不容易把那布拽開,發現自己竟躺在地上,一張圓凳在她旁邊骨碌碌地轉。圓凳的正對面是一扇窗戶,窗戶破了個大洞,一陣狂風灌進來,吹得那掛在上面的破紙唰啦唰啦地響。
不是……她的兒呢?她的孫呢?她鮮亮又軟乎的鴨毛被呢?她漂亮又氣派的二樓小洋房呢?哪怕她死了,陰曹地府閻羅殿總不見得比她幾十年前住的老房子還寒酸吧?
吳桂花不是那沒見過風浪的老太太,怔了半天,回過神來,她抖著手先把自己摸了摸——活的,熱的;她又站起來轉了兩圈——腿腳靈便,行動自如!
她都癱在床上大半年了,迴光返照也不至於連腿腳都一起吧?真是活見了鬼!
吳桂花一農村老太太,自然沒讀過網路小說,好在活了這麼些年,多少長了見識,她很快鎮定下來。
這間房黑乎乎的,除了那條之前纏在她脖子上,亮得刺眼的白布,她看什麼都矇矇矓矓的,只隱約瞅得出個形狀,而且屋裏又陰又冷,還散發一股霉味。
吳桂花不怕黑,眼睛老花十來年了,晚上摸黑起夜也沒摔著,就是這白布條加上那倒得可疑的紅凳子,這閻羅殿怎麼看都像是自殺現場。
她平時沒事看看電視,學了不少新鮮事,心裏犯著嘀咕,眼睛一頓,一點金光躍進她的視線,只是那金光並不刺眼,反而霧煞煞的,像起了毛邊,看著有些怪。
藉著這點光,她的眼睛稍微適應了黑暗,發現金光上面是一張床,床上四根立柱斷了一根,上面的紗帳塌下來,把那點金光埋在最底下。
難怪剛剛看那金光不對勁,原來上面蒙著好幾層紗。
吳桂花急著用那金光照明,也沒多想,蹲下身直接摸索過去,那床看著不大,卻寬敞得很,那金光掉在裏面一時還搆不著,她索性三兩下把垂下來的紗扯到一邊,整個人都鑽了進去,半天摸到一件涼冰冰的東西,喜得一個挺身——摸到了!
就在這時,她的背好像硌到了什麼東西。
外面也傳來說話的聲音,「您放心吧,奴婢親自看著她上路的,屍首還在裏面。」
那聲音刻意壓得很低,但聽得出來,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這話聽著怎麼這麼不對勁呢?吳桂花身體往裏縮了縮,伸出手將輕紗重新擋在面前。
「嗯,妳這次差事辦得好,我會跟娘娘說,讓她早點把妳調過去。」這是個中氣有些不足,稍顯細弱的男人聲音。
「多謝公公,您放心,我到了娘娘那兒,一定會好好孝敬娘娘。」
開門聲響起之後,有人挑著燈籠走進來,吳桂花的視線中湧入很多雙黑色鞋子,一雙粉色繡荷花的和一雙青布鞋站在最前面,離她的眼睛最多只有一尺遠。
「人呢?」那細弱的男聲尖銳,應該是那個穿青布鞋的。
吳桂花皺眉,這聲音怎麼聽著娘娘的?
「我、我不知道,剛才還在這!」穿粉荷花鞋子的驚恐道:「公公,您看這白綾斷了,會不會有人聽見聲音,把貴妃娘娘救了下來?」
「妳剛剛才說,妳是看著她嚥氣的。」穿青布鞋的陰森森道:「她現在已經不是吳貴妃了。妳叫她貴妃娘娘,莫不是還在顧念舊主,所以捨不得她去死,偷偷把她藏了起來?」
穿粉荷花的嚇哭了,「公公,我對天發誓,她真的死了!我一看見她嚥氣,就去娘娘那尋您去了,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穿青布鞋的冷笑道:「那現在屍首不在,難道是詐屍了?」
他話音剛落,燈火齊齊一暗,漆黑的夜裏,不知哪裏傳來一聲淒厲的唳叫!
殿裏立刻一連串的抽氣聲,穿粉荷花的小丫頭最沒用,她「啊」的大叫一聲,整個人軟倒下來,吳桂花看見地上濕了一小塊,一股難聞的尿騷味隨即竄進鼻子。
「這聲音怎麼聽著這麼嚇人呢?」有人抖著嗓子說。
穿青布鞋的往旁邊退了一步,厲聲罵道:「一群沒用的東西!夜梟的叫聲都分不清!」
「對對對,我怎麼忘了?這裏離獸苑不遠,一定是夜梟在叫,一定是。」穿粉荷花的連聲說著,爬了起來,「我、我再去找找看,這裏經常死人,說不定是哪個粗使宮人看見,把她抬了出去。」
穿青布鞋的顯然不再信任她,「等等,妳跟他一塊去!」
吳桂花趴在床底下,看見穿粉荷花的跟穿黑鞋子的出了門。
這時,屋裏還剩下兩個穿黑鞋子的,穿青布鞋的在屋裏來回踱著步。
聽到這裏,吳桂花已經把這幾人的對話消化得差不多了,她現在應該是借屍還魂到了這個吳貴妃的身上,穿青布鞋的叫王公公,像是吳貴妃的死對頭派來的人,來確認她死沒死透。要是發現她沒死,聽這王公公的口氣,只怕不介意再送她一程,反正東西都是現成的。
琢磨著這些,吳桂花後知後覺地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些人說什麼貴妃、什麼公公的,怎麼聽著像電視裏的宮鬥戲似的?
她來不及多想,又聽一個人問——
「公公,現在我們怎麼辦?」
王公公說:「你去把看殿的老劉叫來。」在那人離開後,他低聲囑咐另外一人,「你去找個僻靜地,跟小李子兩個,把琉璃那丫頭解決了。」
那人訝道:「您剛剛不是說,要調她去娘娘身邊嗎?」
王公公低罵道:「你傻了嗎?吳氏對她不薄,結果吳氏一失寵,她轉頭就給吳氏下瘋藥,眼睜睜看吳氏去死。娘娘何等人物,身邊豈能容這背主的狠毒奴才?何況讓她辦點事,這麼大個人她都看不住,這等蠢貨留著有什麼用?」
這話裏的含意,讓吳桂花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那……吳氏這裏的東西……」
「她手裏的東西輪得著你惦記?看不出來你小子挺貪啊。」
「公公,您別誤會,我不是惦記她的寶貝。她一個瘋婦,便是有什麼好東西,只怕早就叫劉公公跟琉璃搬光了吧?我是想說,娘娘不是交給我們任務,讓我們把她——」
王公公一口截斷,「這事用得著你操心?娘娘自有安排。」
沒一會兒,又一個諂媚的聲音口稱「王公公」,過來請安。
王公公問他,「之前叫你多留意這兒,今天晚上,你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嗎?」
「知道,知道,吳貴妃——瞧我這張嘴,我是說罪人吳氏今晚在這間殿裏投繯自盡,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你都看清楚了?」
「看得清清楚楚!王公公,您的話我什麼時候怠慢過?琉璃那丫頭跑出去後,我還特意進來親自查過,看見罪人吳氏那舌頭伸得那麼長,臉上盡是——」
「行了行了,沒讓你說這些。你就說,吳氏死沒死?」
「死了!絕對死了!人掛在上面都不動了,怎麼可能沒死?對了,怎麼沒看見吳氏的屍首?難道是王公公你們已經先處置好了?」劉公公總算發現了不對勁。
「什麼叫我們處置好?我告訴你,吳氏的屍首不見了!我問你,我們來之前,還有沒有別人來過?」
劉公公失聲道:「不見了?這怎麼可能?王公公,我可是聽您的吩咐,一直守在這兒沒敢動過!」
「你當真沒動過?」
「我、我真沒動過……我就是中間去了趟茅房,總不能有人趁我去茅房的時候把這屍體偷走了吧?」
王公公不知想到什麼,臉色一變,「不好!」
「怎麼了?」其他人紛紛發問。
「你記住,今晚我沒來過這兒!」王公公急匆匆往外走,「有人知道吳氏今晚死……叫人看到我們在這兒,牽扯到娘娘身上就說不清了,快走!」
劉公公跟上去,「那公公,您之前答應過我的,幫我籌謀個位置的事……」
說話聲漸去漸遠,「你著急什麼,我說過,給我辦好了這事,少不了你的好處。等著吧,明天記得別說岔了……」
片刻時間,吳桂花的冷汗已經打濕幾層衣裳,大殿裏早就恢復了黑暗,她趴在床底下,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地上透進來一小片不規則的亮光,吱呀一聲,門又開了,一條細長的黑影子穿過亮光走了進來。
進來的是劉公公,他嘴裏叨叨著「有怪莫怪,有怪莫怪」,開始在殿裏翻箱倒櫃。
沒一會兒,又是他的大罵聲,「晦氣!那女人把寶貝都藏哪去了?」
吳桂花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敢眨,看那條細長的影子往她的方向移動,蓋住了她面前唯一的光,不由攥緊手裏的東西。這一晚上死而復生,又聽見這麼多陰謀,虧得她老太太久經風雨穩得住,否則怕早叫那姓王的發現,再死一回了。
好不容易活第二回,甭管她是怎麼活過來的,吳桂花絕對不想再死第二回!
想想那口沒來得及吃上的雞蛋糕,還是她小兒子大半夜的敲開人家鋪子的門,苦求人家賣了他一斤,結果她一口沒吃著,就死到這兒來了!
嫩黃的雞蛋糕配著熬得稠稠的小米粥,得多香呢!不能想、不能想了……要是誰不讓她活,她就先送誰見閻王!
吳桂花咬牙發著狠,感到頭頂上的木板一沉,是劉公公爬上了床。
床板一陣咯吱亂晃,忽然劉公公不知道碰到了哪裏,他大叫一聲滾下床,顫聲說:「貴妃娘娘,我知道您有冤,可我也是受人指使,害您的是別人,您、您別來找我!別來找我!」他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他在床上看見了什麼?
吳桂花忍住心裏的好奇,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腦袋微側,冷不防對上一雙綠幽幽的眼睛!
她心臟禁不住緊緊抽縮,整個人頓時彈了起來!
「咚!」
吳桂花的腦袋重重磕在床板上,也正好截斷了她差點喊出來的那聲尖叫。只是這一下磕得不輕,她覺得腦袋裏嗡嗡叫,眼前一個勁發黑,差點疼暈過去。
就這一瞬間,那雙可怕的綠眼睛不見了。
吳桂花這才發現,那雙眼睛的主人只是整個身體隱沒在黑暗中,才給人一種只有一雙眼睛的感覺——好吧,即使是這樣,也夠嚇人了。
看劉公公那模樣,肯定是剛剛這傢伙嚇的,但以她模糊看見的影子判斷,那應該只是一隻黑色的動物,至於是什麼,她沒看清。
經過那一嚇,估計劉公公今天也不敢再過來了。吳桂花在床底下趴了半夜,實在是冷得堅持不住,索性爬了出來。
殿裏經過劉公公剛剛的搜尋,已經亂得沒地落腳,吳桂花踢開掉了一地的衣裳、細軟,走到窗邊展開手掌,就著窗前的那點月光看被她抓了許久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一看差點沒喜歪了嘴,原來是一根口銜明珠,金光燦爛的大金釵!
吳桂花激動得一口咬下去,是真金子!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麼亮、這麼大的金子!
不對不對,那是上輩子的事了。
想到不知躲到哪去的劉公公,吳桂花捧著那根大金釵,硬是捂著嘴,喜得蹦了老高,這輩子一來就撿著這麼大的金子,老天爺祢待我真不錯!
樂了大半天,她總算想起來一件大事,把自己仔仔細細地從臉摸到腳。
皺紋沒了,假牙沒了,白頭髮沒了,白內障沒了,風濕痛老寒腿也沒了!連滿嘴的假牙全都換成真的!哈哈哈哈,老天爺祢真是我親爺爺!
激動歸激動,吳桂花也明白,金子再好,但不能吃、不能喝,也沒法解決她現在的難題。
她想了想,重新鑽回床底下,搗鼓片刻,從床板下拖出一口小匣子。剛剛趴在那下面時,她就覺得後背硌著一個東西,原來是它。不知道是吳貴妃還是那個叫琉璃的宮女幹的,這只小匣子用幾根絲緞纏起來,穿過床板正中的縫隙綁縛著,被牢牢固定在床板下。
哪怕是鑽進來檢查,看得不仔細,也很容易漏過它。
難怪劉公公第一回進來沒找到,畢竟床前還吊著一具屍體,沒點膽子,誰敢往床底下鑽?
這小匣子高不到兩掌寬,寬不足三掌長,白銅包角,正當中掛著一把同樣材質的大鎖,提上去沉甸甸的。這麼沉,劉公公找的寶貝肯定在這箱子裏!
吳桂花撥弄兩下那鎖,鎖頭撞擊箱子,在靜悄悄的夜裏發出好大一聲鈍響。
她登時不敢動了,但把箱子放在這肯定不行,誰知道劉公公什麼時候會返回?他自個兒說的,他助紂為虐害死了原主,還想拿走原主的寶貝,想得美!
那把它藏哪呢?吳桂花抱著箱子轉悠兩圈,終於有了主意。
這間屋子有兩扇窗戶,前窗開了個大洞,跟門在一個方向,後窗同前窗相對,用了木插銷閂死。吳桂花撥開插銷打開窗戶看了看,後面是一小塊空地,不知道原來是幹什麼的,現在長了一院子尺多長的蒿草。
吳桂花不捨地摸摸身上穿著的勾金蹙銀的好衣裳,把它脫下來,再拔下插了一腦袋的首飾,換上那套被捲在鋪蓋卷裏頭,松花綠滾卍字邊的細布衣裳,這衣裳下襬齊臀,是件長馬甲的樣式,下半身是條同色的撒腳褲子,又輕便又耐磨,穿上它,吳桂花心裏先有了一半的底。
吳桂花握著那根大金釵,打開門悄悄找到劉公公的棲身處,地上濕漉漉的,顯然是剛下過雨。
劉公公住的地方很好找,就在院子大門的耳房裏,離吳貴妃死的房間隔著一扇照壁。
他屋裏點著好幾盞燈,正抱著被子瑟瑟發抖,嘴裏不停地念著佛經。
吳桂花忽然玩心大起,她噘起嘴唇,從喉管中發出一長串「咯咯咯」的怪笑聲。
照壁那頭的耳房一陣亂響,劉公公嗚嗚幾聲,竟然被嚇哭了!
吳桂花肚皮都快笑破,她飛快回到之前的房間,從後窗翻出去,把那只箱子和脫下來的衣裳放在蒿草叢裏藏好,往手上吐兩口唾沫,瞅準靠院牆邊的那棵大槐樹,三兩下爬上去。
她站在大槐樹高處的枝椏上,將這一帶的地勢盡收眼底,朝南的那一面被一大片竹林擋著,西邊是一片湖,朝北的那一面也是一大片房舍,除了多面照壁外,跟她這間挨著的院子相比大些,也是荒草枯樹,看著比吳貴妃住的院子荒涼多了,而朝東的那一面則是一條鋪著花崗岩地磚的夾道,夾道兩邊有兩面紅牆,丈許高的紅牆頂端是黑色的瓦片微微反光。
吳桂花上輩子在首都的大閨女家住時,去過好幾回故宮,看到這兩面紅牆,她對自己剛剛在床底下聽到的話再無疑慮。這不是戲文,不是臨死前作夢,她恐怕真的是借屍還魂,回到古代成了倒楣鬼吳貴妃。
這時,夜風送來幾聲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唳叫聲。
夜深人靜,突地聽見這樣的怪聲,換個人恐怕膽子都要嚇破。但吳桂花是誰?年輕的時候,她為了掙口飯養活幾個孩子,什麼苦活沒幹過,什麼夜路沒走過?怪事嘛,自然也遇過幾樁,但她自認行得端坐得正,沒幹過虧心事,就是真有鬼她也不怕!
因此,她看見頭頂上那雙綠油油的眼睛時,還笑著打了聲招呼,「小東西,你也跑這來了?」
「小東西」咧開嘴露出兩顆尖牙,對她「喵」的一聲,蹦上牆頭,幾個跳躍之後,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果然是隻小黑貓。
吳桂花羨慕地盯著小黑貓在黑夜裏遠去的身影,她想跟著去,可這牆足有五六公尺高,不怕摔死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她苦惱著,順手從大槐樹垂下的枝條上擼了兩把槐花,一把一把地往嘴裏塞。
皇宮這地方跟電視裏演的一樣,真是危險!要是有機會能逃出去就好了。
吳桂花估計現在應該是春夏交接之際,因而她擼下的槐花中夾著少許槐米,味道有些苦,她全不在乎。
原主不知道多久沒吃飯,之前趴在床底下的時候,吳桂花生怕肚子叫被那幾個人發現。現在坐上了這大樹杈,這裏地勢高,外面有什麼動靜都可盡入眼底,她才覺得有了一分安心,連這甜中帶苦的槐花落進嘴裏吃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上輩子她的牙早掉光了,用假牙吃東西跟用真牙吃東西,能一樣嗎?吳桂花享受著返老還童,身輕體健的快樂,覺得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
把枝椏上的槐花都捋得差不多,吳桂花又探索了一番這棵樹,發現上面還藏著兩個鳥窩,但都只剩下幾根鳥毛、幾坨鳥屎。她想起剛剛從樹上跳走的小黑貓,微微一笑,溜下樹把藏在蒿草叢裏的小箱子和衣裳分別轉移到鳥巢中。
期間,院牆外面有兩隊巡邏兵走過。
隨後,她窩在槐樹上打了個盹兒,再醒來時,東邊已乍起萬道金光,太陽升起來了。
這一整天,劉公公上午出門後,趁他不在,吳桂花下了一回樹,到吳貴妃死的那座殿中翻出些有用又不惹眼的東西帶出來,還在院子裏拔了一捆蒿草。
此後,她就一直以那棵樹齡足有百年的老槐樹為據點,手裏編著草繩,順便觀察著附近的情況。期間劉公公被人捆著帶回來一次,來人把前後院仔細翻查了一遍,要不是吳桂花穿的這件綠衣裳跟樹葉顏色差不多,她又做過簡單的偽裝,早該被人發現了。
第二章 秦司簿登門
快到太陽下山的時候,吳桂花用蒿草編的草繩總算大功告成,她把草繩一頭繫上槐樹,另一頭吊出牆外,她就順著滑了下去。
經過一天的觀察,吳桂花早發現她隔壁的院子沒人住。不,應該說這一片院子,包括附近的湖和林子都幾乎無人踏足,除了中午那會兒有一隊穿著紅衣的侍衛巡邏走過,就沒有其他人再朝這裏來。
她下了牆頭,直奔南邊那片湖,在樹上曬著太陽蹲了一整天,她吃槐花是不太餓,但是再不喝水,她馬上就要渴死了!
這片湖應該另外連接有好幾處活水,因為吳桂花看到的湖水顏色並不渾濁,時有數尾紅魚在湖中嬉戲,可惜現在太陽下沉到快看不見了,不然她還能就著水波照一照看看自己現在長啥樣,既然能當貴妃,應該長得不算差。
吳桂花拿吳貴妃房裏找到的水甕灌滿水,小心地濾掉上面漂浮的腐葉等雜質,看看湖裏的魚,她嘿嘿笑了兩聲,從懷中扯出一團絲線和一枚帳鉤,用絲線打了個漂亮的結,把帳鉤穿進結裏,絲線的另一端繫在一條細長的樹枝上,一把簡易的魚竿就做成了。
她又在湖邊的濕土中找出幾條蚯蚓穿在帳鉤上,這樣,魚餌也有了。
銀色的帳鉤在半空中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穩穩沉入水中。
吳桂花滿懷希望,喝水的時候她都看清楚了,湖裏的魚不少,她隨便釣兩條上來,今明兩天的飯就有著落了。
太陽快走到地平線下時,吳桂花有了收穫,一條半尺來長的魚甩著尾巴被她帶出了水面。
吳桂花喜笑顏開,拿出在吳貴妃房間找到的小刀,在湖邊把魚殺了,手腳麻利地將絲線穿進魚嘴,拎起來往回走。這鯉魚就算剖去內臟也有兩三斤重,省著點吃,明天一天都不用為食物發愁了!
從後院回去之前,吳桂花繞到正門看了眼。
那裏果然有鐵將軍把門,還貼了封條,漆跡斑駁的朱色大門匾額上,從右往左依次寫著「重華宮」三個字。
這地方破得四處漏風,也是一座宮殿?
吳桂花覺得長了見識,順道去隔壁院子看了看,那邊的門開在另外一側,比重華宮略小一些,門上沒有匾額,有點像一個大院子隔成兩邊,而隔壁院子的門一樣只是重華宮的側門。
不過那扇小門外面沒上鎖,吳桂花伸出手,想了想又縮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那扇門裏有點異味,雖然裏面什麼聲音都沒有,但經驗告訴她,最好不要貿然行動。
看看月亮已經上升到了樹梢,按照常理,夜晚的巡視比白天更嚴謹,她得趕緊回去,要是被人捉到她在外面亂走,事情就大條了,她還是拽著魚,通過大槐樹回到了之前住的地方。
劉公公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就算宮裏還會派其他人到這兒來守著,也不可能會是今天晚上,這一個晚上的安全應當可以保證。
坐在小風爐前生火時,吳桂花還在想隔壁院子那關著門都蓋不住的臭味。
這風爐就擺在耳房外面,只夠熱一熱飯菜,煎個茶用,除此之外還堆著一小堆木炭。劉公公屋裏應該還有米麵鍋碗,但吳桂花沒鑰匙,又不敢貿然砸鎖,只能從窗洞裏望了兩眼。
因為沒有鍋,火生起來時,吳桂花在魚肚子上用小刀劃了兩刀,將就著用一根樹枝把魚串上,魚肚子裏塞滿了她在湖邊採的薄荷和林子邊上找到的兩棵野蔥,最後她拿幾根樹枝支起簡易的烤架,把魚架上風爐烤製。
沒過多久,魚皮漸漸焦黃捲曲,雪白的魚肉藏在魚皮之下若隱若現,吳桂花按住肚子裏的饞蟲,把魚翻過兩回,直到魚皮兩面都變成誘人的金黃色,她才將它取下來,聞著這誘人的味道,不顧燙地從最嫩的魚肚子上撕下一塊肉,放入口中。
鮮!
儘管條件有限,這條魚沒有放鹽,但魚肉本身就鮮甜嫩滑,用野蔥去除腥味之後,味道更為鮮美,尤其炭火的烘烤將薄荷的清涼均勻地滲透進魚肉,令這火氣極重的烤魚多了一絲清爽。
吳桂花從不知道,沒有油、沒有鹽的魚嘗起來也這麼好吃!好吃到讓她有點想掉眼淚。
兒女總嫌她在菜裏放太多鹽,可老年人舌頭鈍,不擱多點鹽,她吃不出味啊!多少年了,她的舌頭又能嘗著這麼豐富的味道了!
不成不成,這麼高興的時候,她可不能哭。吳桂花昂起頭,想眨掉眼眶裏那點濕意,忽然一愣。她對面的牆上,那隻小黑貓悄無聲息地蹲在牆頭,一雙綠瑩瑩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手上的魚,時不時舔舔嘴巴。
看見魚肉在她嘴邊不斷消失,小黑貓竟然弓起身子,彷彿極為著急的樣子。
看見小傢伙這麼有靈性,吳桂花有些好笑地晃了晃手裏的魚,「想吃嗎?」
小黑貓尾巴尖一顫,身子反而往後縮了一下。
返老還童之後,吳桂花的童心好像也重新冒了頭,她壞笑兩聲,「給你吃一點也不是不行,你準備拿什麼當報酬?」
話音一落,小黑貓像是被她氣著了一樣,「喵」的一聲,扭著身子躍下了牆頭。
吳桂花不以為意,把吃剩的半條魚放好,開始低頭收拾魚刺,不知道重華宮什麼時候還會有人過來,她可不能留下這裏有人來過的證據。
將將把最後一枚魚刺包好,「砰」一聲,一塊木頭被摔在她面前。
吳桂花嚇了一跳,小黑貓不知何時下了地,揚著腦袋,見她盯著牠發呆,上前一步,前爪搭上那塊木頭,不耐煩地又「喵」了一聲,那模樣彷彿在說:報酬在這兒呢,拿魚來!
很多人肯定會說,這貓成精了。活得長些就是這點好,不管啥怪事,就算沒見過也聽過。這麼聰明的貓,吳桂花六十多歲那會兒也養過一隻,跟牠一樣,是隻黑貓,否則昨天晚上那種情況,只憑一個照面她心裏怎麼就有譜呢?
想起那隻走了好幾年的老夥計,吳桂花決定大方一點,估摸著小黑貓的食量,撕了小半塊魚肚子拋給牠,「喏,吃吧。」
小黑貓跳起來,張嘴準確地咬住魚肉,兩隻綠眼睛瞪著她看了一會兒,扭身躥上牆頭,又不見了。
吳桂花不覺得有什麼,她的小二黑也是這樣,不愛吃她的剩飯,不愛在她面前吃飯,吃飯非得盛在盤子裏,洗澡還只用那一個牌子的沐浴乳,活得比人都講究。
這小黑貓再講究,能講究得過她的小二黑?
把廚餘帶到院子裏挖個坑掩埋起來,吳桂花拍拍手站起身,忽然覺得不對勁,猛地扭回頭,那小黑貓不知何時竟又躥了回來,伸出爪子,看姿勢是想扒她剩下的那半條魚。
吳桂花怪喝一聲,小黑貓耳朵一抖,頭也不回,壓低身子就要往草叢裏逃!這熟悉的姿勢,熟悉的動作……
「小二黑,回來!」上輩子老夥計的名字衝口而出,吳桂花沒好氣喝斥,「瞧你這沒出息的樣,沒吃飽吱個聲,又不是不給你吃。」
吳桂花不是那什麼好東西都攢著捨不得用的老太太,何況小黑貓昨晚無意中還救過她一次哩,對「救命恩貓」,當然更不能小氣了。
小黑貓一雙綠眼眨了眨,彷彿極為羞慚的樣子,果真停下來不逃了。
她越發覺得好笑,提起那半條魚,逗牠道:「你一塊木頭換我半條魚,這生意做得真不賴。」
小黑貓「喵」的一聲,扭過身子,兩隻爪子在那堆木柴裏刨了刨,竟把那塊木頭又扒出來,又仰頭衝她「喵喵」直叫。
吳桂花烤魚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她只知道小黑貓給了她一塊木頭,卻沒有細看就把它掃進了柴禾堆。此時再看,立刻發現了不對,急忙拿到手裏,藉著月光細細看過,那木頭上了清漆,被磨得極為光滑,不是一塊單純的木頭,把它翻過來看,上面橫一豎四地刻著幾行字,橫著的是「尚宮局」這三個字,豎著的四行分別為「重華宮」、「一等宮女劉八珠」、「至豐三年生」、「面白臉圓,左耳下有紅痣」。
「這難道是腰牌?你從哪兒弄來的?是要給我用的嗎?」吳桂花驚喜不已,恨不得抓著小黑貓讓牠馬上交代個清清楚楚。
她看過那麼多宮廷電視劇,知道腰牌是出入禁宮最要緊的東西,有它在,自己就相當於有了個身分證。但喜悅過之後,即刻想到了最關鍵的問題——
「可這上面將出生年月和相貌刻得這麼清楚,除非我也是圓臉,還長得白,跟你這木牌上的人一個歲數,不然的話,你給了我,我也沒法用啊,還有這至豐三年是什麼意思?今年又是哪一年?」
吳桂花有一大堆問題,小黑貓哪裏回答得了?趁她不備,牠飛快叼起剩下的那半條魚,躥上牆頭又消失了。
留下吳桂花抱著那塊木牌瞎猜半天,到後半夜才勉強睡著。
因為院子裏沒別人,這一晚她就放心地回到了吳貴妃的房間去住,她才不在乎這屋裏頭天晚上死過人,人又不是她害死的。
她睡得特別踏實,就是半夢半醒間好像總聽見有人在外頭嗚嗚地哭,她煩得要命,閉著眼吼了聲,「大半夜的,哭什麼哭?」
至於哭聲停沒停,她還真不知道,因為她在忙著罵夢裏的女鬼,「有啥好哭的,誰害妳妳找誰去,跟我哭有什麼用?妳離我遠點,妳身上這麼臭妳自己不知道?」
有事就說事,哭哭啼啼的想幹啥呢?吳桂花煩得一腳踹出去,那女鬼紙片似的,手腳劃拉著,轉眼只剩下一個白點。
第二天,吳桂花就著剩魚湯把昨天掐的槐花吃了,胃裏飽足的幸福感,美得她連昨晚作的啥夢都忘了。
去大槐樹時,吳桂花才想起來昨天半夜聽見的聲音,想半天也不敢肯定那到底是哭聲還是風聲。不過,這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隔壁院子的味道比昨天更臭了。
昨天她只是隔著門板隱約聞到一點味道,今天她站在劉公公住的房間內,隔著那麼厚的一堵圍牆,臭味都爭先恐後地往她鼻子裏鑽。
隔壁院子絕對有事發生,而且是大事,再不管它,臭味會引來巡邏侍衛的。
吳桂花把劉公公劈柴的斧子別在腰上,揣著那把從吳貴妃屋裏找到的小刀,爬上大槐樹,決定先去看看情況。
爬牆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的,吳桂花蕩著草繩溜下牆時,絕對不會想到自己進入這座神祕的鄰院,第一眼看到的會是——
「你、你你、你你悄無聲息地躲在這兒幹麼?」
剛下地沒走兩步,旱地拔蔥似的,吳桂花面前「長」出了一個人。
吳桂花根本沒心思看這人是打哪冒出來的,因為看清這人的模樣,即使是自詡什麼都見過,什麼都不怕的吳老太太,刀都險些嚇掉下來。這個人跟她身量相似,但那張臉……魚鱗似的,長滿了黑褐色虎斑似的斑紋,一眼看上去,讓人從心裏直往外冒雞皮疙瘩。而且這人頭髮蓬亂而油膩,要不是身上穿的衣服沒打補丁,吳桂花險些以為他……不對,吳桂花往下掃了眼,不是「他」,是「她」,吳桂花險些以為她是打哪躥出來要飯的。
她蹲在大槐樹上觀察了昨天一天跟今天上午這麼半天,一直以為隔壁院沒人的!或者,只有死人……
吳桂花年輕時有個外號「吳大膽」,既然這是個人,那就更沒什麼好怕的了。她皺起鼻子,嗅了嗅這人身上的味道,斷定那臭味不是她發出來的。
於是她握緊刀柄,不退反進,「妳到底是誰?躲在那兒幹麼?」
對方張開嘴像是想叫,滿臉的虎皮紋皺成個哭臉,猛地閉了嘴,最後突然埋下頭往前院狂奔!
吳桂花猶豫了一下,決定追上去看看。
這人看著高高壯壯的,但跑起來歪歪扭扭的,不是喝醉酒的那種歪法,倒像是不知道怎麼用手用腳那樣,有種滑稽的不協調感。
吳桂花很輕易地追上了她,看她撞開一扇房門,咚咚跑進去,留下大敞的門洞,以及漫天爆炸的臭氣。吳桂花忍不住停下來嘔了一聲,門裏傳出來的臭味差點熏得她一個跟頭栽倒。
臭味絕對是從這個房間發出來的!吳桂花握緊斧子,把刀橫在面前,屏住呼吸,最後側身走進去。
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廂房,但中間用一架屏風隔開,外面那部分只有一副桌椅,有沒有藏人一眼看得清楚,而裏面……那屏風繡著鮮紅粉白的大朵牡丹,鑲屏風的木頭一看就是好木料,是絹布發黃,是有年頭的老物件,不用再往裏走,吳桂花已經知道裏面是怎麼回事了。
屏風的正中央破了個大洞,透過大洞裏頭,一個人靜靜躺在床上,露出半邊側臉。
那半張臉上長著大片綠斑,頭臉呈現鐵灰色,雙眼圓睜,朝著她的方向一動不動,死了不知道有多久。
她的旁邊還躺著一個,那人全身縮在被子裏,抖得整個床都跟著在抖,嘴裏斷斷續續地哼,「咕……咕……咕……」
吳桂花心裏早有準備,過去年景不好過,死人一點都不稀奇。她不是沒看過死人,這時候倒不是很怕。麻煩的是,她這個理論上已經死了的人,該怎麼處置這個真的死了的人?這幾天有點熱,放在這不管,長出病毒怎麼辦?
指望虎皮紋怪人是不成的,她要是沒看出來這個虎皮紋怪人腦子有毛病,那她才是個真傻子!
吳桂花並沒有為難的時間,她還沒來得及思索,這個院子唯一的大門被人敲響了。
敲門人聲音還很大,「八珠,妳這院子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麼臭?」
屋裏,虎皮紋的怪人哼哼聲一頓,吳桂花看見,她貓著腰,踩著小碎步,當著她的面又一次閃進了後院。
吳桂花沒空理她,她掏出小黑貓給的那塊腰牌。這塊腰牌的主人劉八珠就住在這所院子裏?那個虎皮紋就是劉八珠?不,不會,皇宮就是再不挑,也不可能讓一個長得那麼嚇人,智力還明顯有問題的人當宮女。那,劉八珠是那個死人?
這短短的時間內,吳桂花無數個念頭在心頭滾過,兩個院子之間光禿禿的,沒個遮擋物,她現在再想悄悄翻回去也沒機會了,又不能跟虎皮紋一樣往後院一貓,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這裏死了個人,萬一來人要調查,很快就能把她翻出來!到時候她只會更不好解釋!
敲門聲越發急迫,直到外面那人開始喊,「八珠,妳再不開門,我去叫侍衛來了!」
吳桂花抓住腰牌,做了個決定,她打開了院子的門。
外面那人月白色的大袖衫外套著一件紫色的長背心,身形極高,眉間微有皺紋,是個年約四十許的中年女人。她的手有些粗糙,臉上卻白而有光澤,看著有些精明,應該是個有點品級的宮女。她看見吳桂花在這兒,明顯有點受驚嚇,只是多看了她兩眼,竟然不十分驚奇,一手掩住口鼻,推開她往裏走,「妳姑姑幹了什麼,這裏竟這麼臭,這幾日怎麼不見人影?」
吳桂花立刻明白過來,這人不認識她!這時候,當然是靜觀其變最好。
美妙的事發生了,那人竟沒逮著她追問,低聲自語,「我也是傻了,問這個傻子,她能知道什麼?」疾步往裏去了。
吳桂花站在廊柱下,聽見一聲驚恐到極點的尖叫,轉眼那女人衝出來,扶著門廊的立柱一陣狂吐之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肯定去通知別人了!要不趁這個機會先躲起來再說?可現在皇宮裏已經有一個女人知道了她的存在,如果她無故消失……要不要跟皇宮侍衛玩躲貓貓?
吳桂花內心天人交戰,忽然想起先前見到虎皮紋怪人的地方,轉身跑向後院,那裏一定有個祕密的藏身地!跑過去時,看到吊在槐樹上的草繩,她猶豫了一下,把它扔回了牆的另一頭。
院外疾雨般的腳步聲衝過來,有男人大聲問:「是哪間屋死了人?」
「那間屋。」果然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吳桂花趕忙趴在草叢裏,不敢再動了,但外面那些人根本沒有到後院來的意思,那陣腳步聲真的像疾雨一樣,飛快地來了,又飛快地走了。
期間,有人問了幾句話,「這宮人也是伺候吳庶人的?」
那女人答道:「她就是一個粗使宮女,這一片宮殿都是她在打掃。」
「那妳是誰?今日為何到這裏來?發現這女人的時候,這附近有沒有別人?」
聽到最後一個問題,吳桂花心不由提了起來。
那女人有條不紊道:「我是尚宮局秦司簿,與劉八珠是同鄉,這幾日她原本應到尚宮局換新的腰牌,卻始終不見人影,我便走了這一趟,我發現她時……」她頓了頓,「她的身邊並無旁人。」
吳桂花悄悄吐了口氣,聽那侍衛聲音客氣了不少,「原來是秦女官,失禮了,那妳知道,她平時有沒有什麼病?」
「我記得聽她說過,近些日子她時常感到胸悶,可您知道的,像她這樣的宮人,生了病也不會有人給她看病,怎麼?她是突然發病嗎?」
侍衛說:「她床前有嘔吐物,几案上放有未喝空的藥碗,神態安詳,照常理推論,應當是病死的,但這只是我個人的推測,是不是還要看仵作。」
秦司簿苦笑了一聲,「一個沒錢沒勢的宮婢,死便死了,誰會專門給她請仵作?」
「那秦女官的意思是?」
秦司簿的聲音很低落,「沒什麼,多謝您了。」
侍衛說:「若是秦女官沒有其他的事交代,那我們就先走了。」
秦司簿道:「沒有了,請大人先行吧。」
「秦女官不走嗎?」
「不了,我與八珠同年進宮,又是同鄉,總有些交情,我想找找她有什麼遺物,也好給她家人捎去,也算全了這份情誼。」
聽到這裏,吳桂花心中一跳,這個秦司簿跟侍衛的對話讓她有種感覺,秦主簿似乎很不希望侍衛們發現這裏有除了劉八珠之外的第二個人,這是為什麼?
侍衛最後說:「如果秦女官稍後有事想起來的話,可以到永安門的侍衛監獄告知我們一聲,告辭了。」
侍衛們離去沒多久,一雙紅繡鞋出現在吳桂花面前,秦司簿蹲了下來。
吳桂花趴在草叢裏沒動,她能感覺到秦司簿沒有惡意,秦司簿看她的眼神,更多的是好奇,還有少少的憂慮。
秦司簿蹲下來,「妳姑姑死得這麼突然,以後妳怎麼辦?」見吳桂花目不轉睛盯著她,不由伸出手擋住她的視線,道:「妳這樣瞧著我也沒用,我只是一個司簿,若妳是個好好的人,給妳安排一個活計倒不難。可妳這樣傻,沒了妳姑姑,妳在這皇宮裏又能活多久?」
「我不傻。」吳桂花覺得一時裝傻子不難,一直裝傻子的難度太高,她必須抓緊時間澄清。
秦司簿愁眉深蹙,一看就沒信,「好,你不傻。」
吳桂花認真道:「秦女官,我真的不傻了。」
秦司簿這才驚異地重新看她,「瞧這說話的模樣,是不傻,可妳姑姑不是說,妳傻得連人都認不出來嗎?」
吳桂花道:「我原來好像是腦袋裏昏昏的,除了姑姑,誰都不認得,可前些時日,姑姑躺在床上,叫我替她取藥銚子來,我突然就懂了。」
秦司簿好半天沒說話,吳桂花也不知道她信了沒,臉上仍是先前那懵懵懂懂的神情。
秦司簿道:「妳若是真開竅了,也不枉妳姑姑養妳這麼些年。」
吳桂花低下頭,照理她應當哭兩聲,可她跟劉八珠素不相識,兩人唯一的聯繫就是那塊腰牌,哪裏哭得出來?
秦司簿抹了下眼睛,歎氣道:「瞧著是知事了些,可哭都不會哭,還說不傻,妳姑姑死了,妳知道什麼意思嗎?以後妳沒人管了。」
吳桂花琢磨著她從前村頭的傻子王大強說話的神態,「可姑姑跟我說,她要去好地方享福去了,只要姑姑能享福,我沒人管就沒人管,我這麼大了,自己能管自己!」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極有底氣地抬了頭。
秦司簿幾乎不忍直視,「瞧著正常了些……怎地又冒了傻氣?」
吳桂花不跟她爭辯,只問:「那些人把我姑姑帶哪去了?」
秦司簿奇道:「妳不是說妳姑姑去好地方了嗎?那還問那些人做什麼?」
吳桂花直愣愣道:「她說她先走一步,還有遺蛻在這兒叫我妥善處置,不能讓人隨便扔了。我得去把我姑姑的遺蛻要回來。」說著站了起來。
除非劉八珠會托夢,否則哪來這麼些話?吳桂花這麼說,完全是她老一輩人的想法作怪——人死了得入土為安,萬一讓那些人隨便把劉八珠扔了總是不好,她借了別人的名頭,至少要叫她姑姑死後有個棲身處。
秦司簿滿心傷懷,竟被她這說法給逗得笑了,攔住她道:「妳姑姑到底跟妳說了些什麼?仙人的肉身才叫遺蛻,這詞妳不能亂用。」
吳桂花說:「那可多了,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許多,她還給我留了錢,秦女官妳等著,我去取給妳。妳把錢給那些人,贖我姑姑的遺蛻回來,」
她摸摸腰裏藏的銀袋,裏面有幾塊碎銀子,決定去劉八珠死前睡的屋子轉一圈就出來。
她說的錢是從吳貴妃房間搜出來的一點碎銀子,她打算把這銀子給秦司簿,請她去辦這事,這人能想到來探望她這個落魄的同鄉,應當是個厚道人。
「慢著,她在這地方,又養著妳,能攢幾個銀子?」秦司簿叫住她,道:「妳先留著,我過兩日等慎刑司核對完畢,把她領出來。妳留著打點那些收屍人,給她買副薄棺,一身好點的衣裳,別叫她穿著這一身,到了下面還要伺候人。」
最後一句話,秦司簿說得極低極低,吳桂花並沒聽清。她假意到房裏轉了轉,捧出三四顆碎銀子,一股腦塞給秦司簿,「都在這兒了,秦女官,妳可要快些,我姑姑說,過些天,她還要回來檢查我有沒有辦好。」
秦司簿抓著滿手的銀子,待要推辭,又怕跟個傻子說不通耽擱時間,索性先收入袋中,同她道:「也好,這些銀子我先收著,有用不完的,我再給妳。」
吳桂花大方地揮了揮手,「都隨妳。」
劉八珠收養的這個孩子是在永安門那兒偷偷抱回來的棄嬰,一向不敢讓她在人前露面。秦司簿還是極小的時候見過一回這個同鄉的養女,便是那一回,她也沒見到這丫頭的正臉,對她自然更談不上有什麼感情,剛剛她在侍衛面前瞞下這丫頭的事,後面又來尋,也只是出於對同鄉的同情,並沒有打算為她做些什麼,但只這數句話的功夫,她做了個決定——
「看來妳是真的大有長進了,待忙完妳姑姑的喪事之後,我給妳找個活做,她養妳一場,妳年節給妳姑姑供一碗水飯,燒幾身衣服下去,這樣妳姑姑也不必在下面挨餓受凍。」
吳桂花萬沒想到秦司簿會突然生出這個念頭,脫口道:「不行!」
她現在不只是個黑戶,還是個有仇家的黑戶,萬一她被秦司簿安排到仇家在的地方,她豈不是還要再死一次?
見秦司簿目露疑惑,她靈機一動,道:「我覺得這裏就不錯,我姑姑不是一直在這兒幹活的嗎?」找工作可以,弄個正式身分很重要,其他的……還是別太扎人眼了。
秦司簿甩袖道:「跟妳姑姑一樣,沒一點志氣!一個冷宮的宮女有什麼出息?」
吳桂花低頭訥訥道:「可我才好了沒幾天,什麼都還不知道,我怕我哪天又犯糊塗,辦錯了事。」
秦司簿跟她說了半天話,險些忘了同鄉告訴她的,這孩子以前傻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怕是真的難堪大任。她是不肯在嘴上低頭的人,只道:「行了,我過幾日來尋妳,在此之前,妳別到處亂走。」
吳桂花心說,放心吧,我比妳還怕出事。
她連聲答應著把秦司簿送出門,轉頭閂上門閂就往後院去了。
她必須弄明白,虎皮紋怪人那麼大個活人到底哪去了!
第三章 地窖裏的怪人
解決身分問題,吳桂花心情振奮不已。
她看出來了,重華宮地界偏遠,只要她不折騰出大動靜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想通這一點後,她差點在後院裏掘地三尺,終於在大槐樹附近的大石頭旁邊找到了一塊木板。這木板用一塊草皮偽裝起來倒扣在地上,要不是她搜尋得仔細,走路的時候發覺聲響不一樣,還不一定能發現。
若她想的沒錯,木板下面一定有個類似地窖的存在,這個虎皮紋怪人一定藏在地窖裏。
但吳桂花隔著木板敲了半天,又叫了半天,裏面一直沒人吱聲。反正那姑娘不可能在裏面躲一輩子,等她願意出來時,再想辦法跟她溝通吧。
吳桂花把怪人的事丟到一邊,吳貴妃的院子還有些東西她要拿,因為繫在大槐樹上的繩子被她扔過了牆頭,她又在院子找了一架梯子將它搬到牆頭,翻了過去,結果等到她取完東西要回來時,梯子竟不見了。
她只好抱著草繩溜下去,敲了敲木板,「喂,妳若是不希望我住進來,就出來親自同我說。」說完,她抱著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去了前院。
之前的臭味還沒完全散乾淨,吳桂花把長在院子裏的艾草拔起來,拿幾截枯草當引火絨點燃,放在院子各處薰蒸。
趁著薰蒸的時候,她在每個房間看了看,這座院子比吳貴妃那邊只少前院照壁的那部分,房間其實不少,除了後院一排倒座房之外,正院共三間房,西邊也有五間廂房,雖然門後沒有照壁遮擋,但因為兩側有兩間耳房,形成一條小小夾道,倒不用擔心開了門讓人一眼把整個院子望到了底。這兩間耳房一個是雜物間,另一個被闢做廚房。
吳桂花甚至在後院找到一口井,她現打了一桶水出來,水質比她昨天舀的湖水乾淨多了。
廚房裏依次擱著米麵油鹽糖等物,就是沒看見蔬菜,這才有居家過日子的樣子嘛!
吳桂花把劉八珠旁邊的廂房收拾出來,決定這間以後就是自己的臥房,因為這是整個院子唯二有床的房間。
她還在廂房旁邊找到了一扇小門,應當通往吳桂花先前在大槐樹上看到的小院子,小門上的鎖鏽得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吳桂花扒著門縫看了看,視線被滿地亂長的野草擋住了一大半,她決定先放著等以後再說,忙活了好半天,房間總算收拾得能看了,時間也快到了下午。
吳桂花摸摸叫了大半天的肚子,轉身去了廚房。
她在打掃房間之前,先去廚房捏了個麵團,在麵團裏加了點糖和鹼,還用小火隔火保溫發酵,現在小半天過去,麵團脹成鼓鼓的一大坨,早就發好了。
她取出麵團,趕忙把灶下的火撥旺,趁燒開水的空檔,她又把麵團搓成一長條,不一會兒,麵團被切成十個白胖的白團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雪白紗布上,被架上了蒸籠。
一刻鐘後,吳桂花坐在廚房門口,一手一個,啃著香噴噴的大饅頭,不覺笑開了懷。昨天還發愁下一頓在哪,今天連饅頭都吃上了,這不是好日子,什麼是好日子?
吃著吃著,她忽然有所感應,猛地一回頭,那虎皮紋怪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摸到前院,站在正房的屋簷下,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她手裏的饅頭,嚥了嚥口水。
吳桂花站起來,舉起手裏剩下的那個饅頭晃了晃,「想吃嗎?」
虎皮紋怪人往後退了一步。
吳桂花沒追她,用個乾淨的盤子把饅頭盛起來,放在臺階下,說了聲,「想吃自己來拿。」一轉身去了廚房。
等她出來時,饅頭不見了,虎皮紋怪人也不見了,盤子裏剩下好大一口口水。
吳桂花:「……」

既然有吃有喝,吳桂花決定在秦司簿再次上門之前,先老實地窩在重華宮哪兒也不去,免得生出事端。
正好院子裏到處是雜草,她閒著沒事,撬開了東邊廂房那頭小門的鎖,又把那滿院子的草全拔了,還從雜草叢裏挑出幾叢野韭菜,幾棵野蔥,還有馬齒莧、魚腥草等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新鮮的艾草,最後在草叢裏找到了一窩鳥蛋。
吳桂花驚喜不已,把鳥蛋和野草放好,挑出野草裏長而韌的部分搓成草繩,艾草全部留下來晚上熏蚊子。
吳桂花是窮過來的,日子從來過得精細,剩下的草稈也不浪費,把薄荷、蒼耳子等認得的藥材再揀出來,一樣樣都攤在臺階上曬乾,再把那些雜草撥到另一邊,這些草晾乾後,當枕芯或者引火用也是極好的。
到晚上的時候,她用醋加鹽拌了點馬齒莧,鮮嫩爽口的馬齒莧加上香甜又有嚼勁大饅頭,她足足吃了三個才滿足了。
最後,她扶著撐得溜圓的肚子,去才收拾出的後院轉悠了一圈消食,順便巡視領地。
不出意外,這座院子以後全都是她的地盤了,這麼大的院子,她以前從來沒住過,可不得好好規整規整,看能幹點什麼。
一圈轉完回來之後,她放在臺階下的盤子果然空了,只是乾淨漂亮的白瓷碟子上多了個豁口。
吳桂花還是什麼都沒說,第二天上午,她只做了自己一個人的菜,臨了揣上昨天剩下的饅頭,關好廚房的門,在院子裏吼了一句話——
「下回想吃東西,自己來跟我說。還有,糟蹋東西的人沒飯吃。」接著,她轉身去了小院繼續拔草。
吳桂花不介意多做一份飯,畢竟受了她養母的遺澤,這一院子的東西也是人家留下來的,代她照顧一下孩子也是應該的。上輩子吳桂花一個人養四個孩子,在那麼困難的年月都過來了,多這一張嘴,她完全不覺得是問題,但這個不知道是不是真傻的姑娘顯然想趕她走,要是總給她找不痛快,那她就不樂意了。
儘管這姑娘目前只是惡作劇,但同在一個屋簷下,以後自己還需要借她的身分掩護,更需要她的配合,萬一被她漏底了怎麼辦?
吳桂花說到做到,中午做了野韭菜煎鳥蛋配著饅頭吃,晚上把魚腥草涼拌,並擀了麵條,一個人連菜帶麵吃得乾乾淨淨,一口湯都沒給她留。
虎皮紋怪人沒堅持過兩天,第三天中午,吳桂花鍋裏正煎著韭菜煎餅,鼻子忽然竄進一股異味,她頸後汗毛一豎,想也沒想,將手裏的鏟子往後一揮——
「啊——」
吳桂花轉過頭,果然是虎皮紋怪人不知什麼時候躲到她身後,捂著手哇哇直叫,見吳桂花瞪她,轉身就要跑。
「妳再跑,今天也沒飯吃!」吳桂花叫道。
虎皮紋怪人腳步一頓,吳桂花已經轉到她面前,氣勢洶洶地伸出鏟子指著門口,「去,坐那去!」
虎皮紋怪人嚇得哆嗦了一下沒動,吳桂花眉毛一豎,正要接著吼,她竟然嘴角下撇,做了個哭相。
吳桂花:「……」我們倆到底誰長得比較嚇人?
不過經她這一嚇,虎皮紋怪人嘴巴撇著撇著,竟真的小步小步挪到了門口的小杌子那兒,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
真的是規規矩矩地併著兩腿,兩條手臂垂下來,坐姿異常僵硬,一雙眼睛巴巴地盯著放煎餅的盤子來回動。
吳桂花煎完最後一塊餅,指指水缸的方向,板著臉道:「先去洗手。」
虎皮紋怪人猛地跳起來,跑到放水缸的地方,舀起一瓢水反覆沖洗,直到手上的泥汙全部被沖下來,還舉著手給她晃了晃,一看就是經常做這件事。
吳桂花點點頭,原以為自己還要再費一番口舌讓她聽懂,笑著誇了一句,「很好。」將盤子推到她面前,「吃吧。」
虎皮紋怪人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見吳桂花垂著眼皮,彷彿沒再注意她,趕緊抱起盤子,伸手夾出一大塊煎餅,往嘴裏塞去。
吳桂花試著給她夾了一筷子涼拌蒲公英,虎皮紋怪人嚇得縮了一下沒躲過,叼起一根吃了,頓時苦得一臉的虎皮又皺成了一坨。
吳桂花沒忍住,哈哈笑了,蒲公英有清熱消炎的作用,她這幾天總跟屍體待一起,怕不小心染上什麼病,便把拔出來的蒲公英只過一遍水就涼拌著吃了,算是心理安慰,但蒲公英味道苦,不煮透去不掉那股苦味,沒有心理準備還不一定吃得慣,也可以看出,劉八珠待這孩子心有多實,連野菜都沒捨得叫她吃。
虎皮紋怪人本來怕得要往後縮,聽見吳桂花的笑聲,呆了一下,忽然唇邊挽出一點小小的笑渦,那笑渦一閃即逝,很快,她彷彿受驚似的,深深地垂下了腦袋。
吳桂花看在眼裏,什麼都沒問,又給她夾了一筷子,覺得虎皮紋怪人皺著臉,卻劃拉著筷子,不敢扔也不敢走的樣子有些好玩。
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飯,虎皮紋怪人撂了筷子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打掃完廚房,吳桂花掂掂只剩底部一點鹽的鹽罐,正在想到哪去弄點鹽回來,三天沒有動靜的大門再度響起了敲門聲。
吳桂花居住的這一片院落與其說是宮殿,實際位於整個皇宮北端的破落院子,與獸苑掖庭相鄰,且多年失修,養了些鼠豕蟲鳥在此橫行,再因數年前一些莫名其妙的傳說,此處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禁地,可謂是冷宮中的冷宮。
即使秦司簿與劉八珠有這樣的淵源,不是要事在身都不願意登門。
今日只是站在門口,秦司簿就察覺到了重華宮的變化,不是它變得有多煥然一新,而是那股沛然的生機,令這座原本破敗衰頹的建築彷彿忽然間鮮活了許多。
秦司簿盯著剛剛被沖洗過,還有不少水漬殘留其上的石板路,問道:「怎麼想起來清掃這些地方?」
吳桂花神情有些失落,道:「這裏太大、太空了,只有我一個人在,不做點活怎麼打發時間?」
秦司簿便想,是了,八珠才死沒幾日,兩人又是相依為命共度許多年,她驟失至親,又沒有朋友,無處可以消遣,必然覺得難挨。再看此處青草齊根而折,被整齊排放在院牆邊上,房門上還掛了個艾草花環,心想,這孩子癡了許多年,一朝通了靈竅,其他能耐不知道,倒看出來是個做事伶俐的人,便道:「這裏畢竟偏僻,萬一有事發生,我也難以照管,前兩日司苑局說他們差幾個人手,我給妳找個輕省些的活,妳不必守在這裏。」
吳桂花就怕秦司簿對她過於上心,這兩日總算找出個完美的藉口推拒這些好機會,低了頭說:「姑姑養我這些年,我沒報答她什麼。這裏畢竟是姑姑住了這麼些年的地方,我這一走還不知道以後會成什麼樣。」
秦司簿皺了眉道:「這是宮裏的房子,需要妳操什麼心,妳趁早歇了這個心思,萬一叫主子們聽見,妳還想不想活?」
吳桂花忙擺手道:「您誤會了,我聽說民間至親去世後,家人要為他們守孝三年,我是想依規矩為姑姑守三年。」
秦司簿與劉八珠同日進宮,同是做奴婢也有高下,劉八珠在冷宮中蹉跎十幾年,秦司簿卻因為識字,進宮便考取了女官,從最低等的女史做起,兢兢業業十幾年,經營出今日局面,面對昔日舊交,心裏不是沒有幾分得意的,而今日,她卻對這個已經死去的同鄉生出了一分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羨慕。
大鄭皇宮數萬奴婢,上至正三品宮令大人,下至無品無職浣衣局宮女,這麼多人最怕的只有一件事,老無所依,死後淒涼。
「宮婢一旦歸入各司,錄上名簿,除非上面的主子們發話,不會輕易再有變動。妳既然一再堅持,那日後不要後悔。」秦司簿將手裏的東西遞給她,一樣樣交代,「妳姑姑已經報了病亡,我用打點後剩下來的銀子弄了些酒菜鮮果來,宮裏不許燒紙,我帶了幾炷香,妳去把這些東西供起來,給妳姑姑磕個頭,也算全了妳們姑侄之間的情誼。」
吳桂花正色應了,又請教秦司簿,「那我該將它們擺在哪裏?」
秦司簿年紀小小就被充為宮婢,哪裏知道這些規矩,只道:「宮裏不許私自設祭,妳姑姑那日是從永安門出的宮,妳就擺在她住的廂房裏,不必講究禮數,朝北給她磕幾個頭吧。」
劉八珠房裏原本有個小小的佛龕,裏頭供著一個吳桂花認不出的神像,便把她供佛的香爐拿來插香,再將前幾日採來的野菊花另用一個瓷瓶裝好,擺好酒菜,點燃了線香,除了沒有牌位,這供桌竟有模有樣了。她雙手合十,面向神像跪下,心中默默祝禱,「劉八珠,妳今生不幸當了宮女,一輩子沒能出宮嫁人,想必除了那虎皮紋丫頭,對這宮廷也沒啥留戀。我既承了妳的遺惠,便在此對妳許個諾,從今天開始,若有我一口飯吃,我便盡我所能,替妳管著妳侄女一天,願妳早登極樂,來生有個好家世,不用再做宮女伺候人。」
一時看著裊裊燃起的青煙,想起從今往後,自己也將代替劉八珠住在這枯寂破落的深宮,不知幾時得見天日,不覺滴下淚來。
吳桂花其實最不愛看人淌眼抹淚的,今日因為劉八珠的死勾動了情腸,雖說她死前想得瀟灑,說要拋卻過去,可那是自己努力了一輩子的家,哪有這麼容易?又想起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兒女親人,竟是悲從中來,好好哭了一場,對比之下,倒顯得一側眼圈微紅的秦司簿不夠情真,像個真正的外人一樣。
秦司簿只以為這個侄女同劉八珠感情深厚,看她哭得幾欲暈厥,更不生疑,只叮囑了一句,「以後切不可在人前如此哭笑無忌,不說主子們知道了不喜,便是那些教養女官們知道,也不會饒妳。」
果然是萬惡的封建社會,哭笑都不由己……
吳桂花心中鬱鬱,倒沒忘了另一件事,「那我姑姑被送出宮後,埋在哪?」
秦司簿歎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哪裏有埋身之處?妳年節不忘遙祭她一頓水酒就夠了。」
吳桂花卻搖頭道:「她一輩子苦命,臨到死了總該有個自己的地方住,還有,萬一姑姑家裏人想祭拜她呢?得有個地方吧。」
秦司簿心說,能把女兒送進這種地方的會是什麼好人家?卻當她一份孝心事事求全,道:「那要看妳捨不捨得出錢了,若是宮女們沒人料理後事的話,一般是一張蓆子裹住,埋在永安門外邊的野狐落,若想有個像樣的墳塋,只能多塞些銀子,求燒埋的太監幫忙了。」
吳桂花一聽大喜,能用銀子解決的事就不是問題。
她沒多想,把手裏剩下的那幾個銀子,並那根金釵拆下來的珠子拿出來,一股腦塞給秦司簿,「那這些夠嗎?」
「這顆珠子,妳從哪來的?」秦司簿拈起珠子,眉頭蹙得更深。劉八珠一個冷宮宮女,從哪裏得到這些好東西?
吳桂花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那不是隔壁的吳娘娘嗎?她婢女嫌沒東西吃,出錢跟姑姑買了好幾回吃的,這珠子就是她給的,讓姑姑做一個月的飯給她吃。對了,這幾日吳娘娘不見了,連她那個婢女都不見了,是發生什麼事嗎?」
她早想好了,一定要找機會打聽吳貴妃的事情,好有備無患,眼前的秦司簿就是個極佳的人選。
秦司簿神色卻嚴厲起來,「看來不調妳出重華宮是對的!在宮裏的大忌,頭一件便是切忌亂問亂看,妳知道多少人就是死在好奇心太過這上面?吳氏的事也是妳能打聽的?」
吳桂花沒想到她發這麼大的脾氣,原以為這次定是問不出什麼了,結果秦司簿話頭一轉,道——
「不過吳氏與妳做了這麼久的鄰居,我提醒妳一些也好叫妳心裏有點數,免得妳下次不知輕重犯了忌諱。」
吳桂花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聽秦司簿道——
「吳氏原是貴妃出身,因私窺帝蹤,被貶為庶人,三日前已病逝於重華宮。陛下網開一面,許她附葬帝陵。」
「屍體」本尊在這,那些人拿什麼附葬吳貴妃?看來這事裏有不少古怪。
不過吳貴妃的事既然皇宮已經定案,至少在明面上不會再有人在皇宮裏追究吳貴妃失蹤的「屍體」了,這對她絕對是件好事。
至於吳貴妃以前做了什麼事,要不是怕不知情踩了雷,吳桂花連問都懶得問。
秦司簿道:「吳貴妃犯的罪不輕,她的東西,妳最好不要隨意拿出來。就像這顆珠子,一看便是珍品,原本在吳氏事發被奪回金冊之際便該收歸內庫,即便不收回,也不是如妳我這種人能夠得到的。」
吳桂花拿這顆珠子出來也只是想做個話頭,哪裏會不知道這珠子的珍貴之處?她連連點頭,表示受教,卻忍不住問道:「私窺帝蹤是什麼意思?」原諒她老人家文化水準一般,看電視劇像這種文詞的理解從來都是靠瞎蒙的。
以她的見識,問出這話也不奇怪。
秦司簿給她解釋了一遍,又順便簡單說了些宮裏的規矩。
吳桂花咋舌道:「只是因為這件事就被貶到了重華宮?這也罰得太重了吧!」
秦司簿知道跟她解釋太多她也聽不懂,因而又嚇唬她一遍,「現在妳知道宮中規矩有多嚴了吧?即使如吳貴妃這樣盛寵一時,連皇后都不得不暫避一二的人物,一旦犯了忌諱,被君王所厭,也再無翻身之日。」見這昔日的傻兒一臉懵然,她歎道:「何況宮中情勢複雜,隱祕甚多,有時候我們聽到的、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
秦司簿又交代她幾句內宮行走的忌諱,道:「我已將妳的名字上報,過幾日妳的腰牌趕製出來,我再給妳送來。」
吳桂花自然應下,見秦司簿說話時,手掌不時按壓胃部,從廚房裏揀了幾個中午蒸的饅頭給了她。
秦司簿接過手,見這白團團的蒸餅握起來軟綿綿的,咬一口軟彈香甜,不覺奇道:「這是妳做的蒸餅?怎麼不像蒸餅?」而且吃起來沒有吃蒸餅那樣硬邦邦的,嚥下去讓人胃裏硌得難受。
吳桂花心說,什麼蒸不蒸餅的?難道皇宮裏連饅頭都沒有?
她笑著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以前總看姑姑做,那時候不知道記她是怎麼做的。這幾天自己胡亂試著做了做,便是這個東西了。」
秦司簿吃了東西,心情好了不少,微一點頭道:「味道倒是還可以。」
吳桂花忙道:「既然秦姑姑喜歡,我多給姑姑做幾個。」她不著聲色地換了個更親近的稱呼。
秦司簿未答,慢條斯理地吃完一個饅頭,又揣了兩個,方起身離去。
吳桂花送秦司簿出了門,轉身去收拾放在廂房裏的供桌。
秦司簿帶來的三炷線香早已燒完,吳桂花盯著大碗上方繚繞不去的煙霧,低聲道:「妳還有什麼事放心不下的嗎?」
她們老輩人的說法,如果上香燒的形狀是羅圈狀,說明因為有未了的心願,亡者靈魂就在附近不願意離去。
忽然聽見一聲低泣,虎皮紋怪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一雙眼睛癡癡望著那幾炷香,流了一臉的眼淚。
吳桂花向她招手,「妳也過來,給妳姑姑磕幾個頭送送她吧。」
虎皮紋怪人這回沒有猶豫,抹著眼淚撲上前跪下,磕了好幾個頭,嘴裏還是不成調的幾聲咕噥,「咕……咕……」
騰起的青煙將虎皮紋怪人身子虛虛繞過一圈。
吳桂花微微一歎,悄悄退出門外,將空間留給了劉八珠這個真正無法放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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