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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03601

《一字千金》

  • 作者千尋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1/04/09
  • 瀏覽人次:37559
  • 定價:NT$ 310
  • 優惠價:NT$ 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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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府千金一夕淪為農家女,
她決定為自己的幸福,寫出一條富貴路~


葉晞用筆名「舍人」偷偷寫的小說風靡全大梁,皇帝百姓皆瘋搶,
替她出書的堂哥梁璟朱卻壓著稿費不給,
還看出她為改變命運藏在故事中的「預言」,對她一陣「靈魂拷問」,
她的確有祕密──她並非真正的王府千金,更是個穿書的!
本以為迎回真千金後,她能展開新生活,卻被生母下藥賣給地主家的傻兒子,
幸好梁璟朱及時趕到,他毫不在乎兩人天差地別的身分,
如過去般把她捧在掌心寵,除了給錢對她是有求必應、隨傳隨到,
(梁璟朱表示:平日就難掌控了,再給她錢,她肯定能上天!)
眼看日子越過越好,她會「預言」之事竟遭洩漏,大皇子因此上門強娶,
偏偏梁璟朱這大靠山又去江南出差,為求活命,她決定一「死」了之……
千尋,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為愛付出的努力

所有的喜歡都不是大風颳來的,雖然常聽到像是「人正真好」、「人帥真好」的言論,彷彿天生擁有一張美顏就會受到眾人喜愛,人都喜歡美麗的事物,或許擁有美貌的人的確天生能收穫較多好感,但不付出努力維持,隨著時間過去,美貌終究會凋零。
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女主角設定很常見,但小編更喜歡看到那些經過自身努力,終究獲得勝利果實、獲得眾人喜愛的人。
千尋《一字千金》的女主角葉晞就是如此,她身為王府唯一的姑娘,受到王爺夫婦的疼寵,兩個哥哥也對她疼愛有加,雖然與大哥交好的四皇子梁璟朱老愛對她開玩笑使壞,但依舊把她捧在掌心。
她能得到這些並不是因為她的美貌,她長得普通,也就堪稱清秀,甚至因此傳聞她並非王爺親生。
然而當上一輩的陰謀被揭開,作為受害者的她失去王府千金的身分,王府眾人與四皇子卻依舊寵著她,不只這些年彼此作為家人培養出來的情誼,還有她真心實意對眾人好的心,她就是一個好女兒、好妹妹,關心父母、友愛兄長、體貼下人。
人非草木,就算知道她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十多年的感情也不是那麼容易割捨的,葉晞甚至比找回來的真正王府千金,更像是血濃於水的家人。
然而她為了不讓王府的家人難做,也為了她自己的私心,不顧眾人挽留決心與親生父母回歸農村,她不是自我放棄,而是打算白手起家,從底層重新靠著自己的廚藝與寫書長才,爬回能與眾人並肩的位置。
梁璟朱很是欣賞這樣的她,在她還沒被揭穿身分時就祕密援助她,替她出版好幾本小說,更給予豐厚的報酬,如今自然不可能看她落魄下去,從頭再來,她的兄長們更是如此,這些都是葉晞過去結下的善果,是她為自己帶來的好運。
想知道葉晞寫了什麼樣的書,造成舉國風靡人手一本?愛與她笑鬧的梁璟朱又為了支持她,耍了什麼讓她又恨又氣的手段?兩人之間又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發現彼此的心意?又該如何突破身分壁壘,讓堂堂皇子順利娶回平民姑娘做皇子妃?趕快翻開下一頁,所有的解答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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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瀕死的感覺
鞭炮聲起,在劈里啪啦的炸響後,留下滿地的彩花和空氣中的淡淡硫磺味道,街道上看熱鬧的百姓面帶笑容、對著迎親隊伍指指點點,好像這樣就能與那份喜悅沾上邊兒。
今天是靖王府的世子梁瑀晟與秦家嫡女秦可雲成親的日子,這婚是皇帝親賜的,兩家人都竭盡全力把婚禮辦得風風光光。
「數過沒?幾抬嫁妝?」
「數了數了,可沒數清楚,兩百抬肯定跑不掉。」
「秦家這麼富有啊?」
「秦家本是商賈起家,若非如此,秦家女兒進宮能從答應當起?」
「雖是答應,現在還不是封妃啦?足見是個有心機本事的。」
「也是,不過最重要的是生下貴子。」
「秦家這麼富,難怪嫁妝像不要錢似的往梁家送。」
「在京城貴女中,秦可雲名聲極好,被封四大才女。」
「珠聯璧合、再好不過的一樁婚事。」
一路行來,百姓議論紛紛,這門親事得到天下人的祝福。
唯有葉晞腳步凝滯,清晰的腦袋越行越覺得混沌,她始終相信,自己的努力會改變結局,沒想到……十幾年的盡心盡力依舊敵不過天注定。
葉晞覺得很好笑、很諷刺也……是的,很蠢。
當了一輩子聰明人,終究在愛情裡犯蠢,怨誰?
痛……非常痛……好像有人拿把大錘子往她的心臟打著敲著擰著扎著,企圖把它揉出汁、搓成屑、扎出無數孔洞,但即使這樣的疼痛,她仍然拉開嘴角、讓笑容緊緊巴在臉上,她笑得無比燦爛,好像自己和看熱鬧的百姓一樣快樂。
緩步前行,一口口嚥下不能傾巢而出的淚水,太多的鹹味兒醃得她喉嚨刺刺辣辣,足下無針、地上沒有長出荊棘,可每走一步,彷彿有千針萬針扎著。
靖王是舉朝上下最尊榮的王爺,他是皇帝的同胞兄弟,在兩人齊心合力之下,打造出一個太平盛世。
他們不僅僅是兄弟、同袍,還是推心置腹、感情深厚的知心好友。
皇帝對靖王的重視舉世皆知,靖王世子的婚禮門庭廣開,誰不想上門沾沾喜氣、爭個露臉?因此今天佔掉一整條街道的靖王府,裡裡外外、熙來攘往的全是人,皇后娘娘還擔心王府人手不足,除禮部的人之外,還增派一隊太監宮女及嬤嬤過來幫忙。
喜房裡熱鬧非凡,掀蓋頭、行儀式,圍繞在新人身邊的婦人和姑娘們摀著嘴呵呵輕笑著,無比喜慶。
葉晞站在門外,望著屋裡一身大紅喜袍的梁瑀晟,眉睫微垂,她顧不得灼熱的喉嚨,再次將鹹鹹的淚水嚥回去。
梁瑀晟彎下腰在秦可雲耳畔輕聲叮囑,溫柔的態度換來一陣哄堂笑聲,人人都說新郎疼新娘。
可不就是這樣嗎?是她弄錯了,誤以為只是聖旨賜婚,與情愛無關。
新郎疼新娘……對啊,以前他也好疼她的。
就在這扇門前,他曾牢牢握住她的肩膀說:「別害怕,不管發生什麼,都有哥哥護著妳,晞晞是哥哥最疼的。」
最疼?是她錯解這兩個字的意思,還是因為過度認真相信,以至於自滿、自信,驕傲認定自己是改寫結局的大文豪,從此將獨擁他的愛情?
苦澀一笑,她明白了,自信並非一件值得誇耀的好事。
拍拍秦可雲肩膀,與在場長輩拱手為禮後,梁瑀晟得去招呼來客,沒想尚未走出新房,就看見倚在門邊的晞晞,瞬間,他加快腳步來到她面前,臉上仍然是她熟悉的溫和、寵溺與包容。
糟糕,她才否決自信這回事,他偏又來添油加醋,讓她的自信重燃起熊熊烈火,這樣……很糟的呀。
梁瑀晟不知道她心裡亂七八糟的想法,大大掌心直接撫上她的頭。「剛才一直在找妳,還以為妳不來了。」
「怎能不來呢,是哥大婚呀。」她在笑,卻也在發抖,在他溫柔疼惜的目光中瑟瑟抖著。
見她這番模樣,梁瑀晟微蹙濃眉,早知道就別逼她來。
為鎮壓顫慄,葉晞用力咬住舌頭,直至嚐到血腥味之後……它停了,她笑得甜美溫和,笑得順應他的心意,笑出他想要的表現。「哥,恭喜。」
「瑀昊在前頭,我讓他過來陪妳。」梁瑀晟心疼她委屈。
「不必啦,這裡都是女眷,二哥過來摻和,多奇怪。」
「不想見瑀昊?他會很傷心的,又要說妳厚此薄彼。」
何止厚此薄彼,她還重色輕兄啊,只要瑀晟在,她便誰都看不見,她知道這是壞習慣,但她……不想改變。
「今日還有旁的事,只是過來給嫂子送新婚禮物。」葉晞指指手上木盒。
眼看她閃著微光的雙眸,那裡頭滲著濕氣,梁瑀晟心底明白,於她,這已是極限了,不能再強逼。
晞晞體貼講理,她的乖巧總是讓人安心,即便明白裡面多少有幾分勉強,但她習慣不讓人為自己擔心。
梁瑀晟輕嘆道:「過幾日,我帶可雲去看妳。」
葉晞笑而不應,卻道:「快去前廳吧,很多人在等新郎官亮相呢。」
他握住她的肩膀,鄭重其事道:「答應哥,要好好的。」
他也知道她不好?是啊,都知道的,知道她的心思、她的妄念,知道她正在失望的荊棘中徬惶,但就算知道……他也沒打算拯救她。
「我當然會好好的。」她又笑,雖言不由衷卻是斬釘截鐵。
「去看看妳大嫂吧。」
「好。」安靜目送他離開,在背影淡出之際,她一個激靈,胸口那把刀狠狠扎上,措手不及的疼痛再次降臨。
沒事的,她告訴自己。
人家把心刨給你,你假裝沒看見,是因為不喜歡。
你把心刨給人家,你假裝不疼痛,是因為太喜歡。
感情這種事本就是你情我願,計較不來付出之間誰多誰幾分,是她選擇交付愛情,梁瑀晟沒有義務要全盤接收。
再笑一回,她否認胸口處被刀插著,用力旋身,卻意外撞見梁瑀晨的眼神,她正怒目相望,遠遠地指著她的鼻子怒吼——
「誰允許妳來的?賤貨沒資格站在王府地界上!」
「我收到帖子了。」葉晞淡淡回望,眼底沒有身為下位者的卑微。
這態度令梁瑀晨更加憤慨,她憎恨葉晞,她高高在上的淡漠、有意無意散發的傲氣原都該屬於自己,是葉晞掠奪她的驕傲、她的美好、她的自信……憑什麼她能用驕傲臉孔來面對自己?
葉晞繼續朝喜房前進,梁瑀晨大步跨來,雙手扠腰,橫擋在門口。「妳誰啊?我是縣主,妳不過是平頭百姓,憑什麼以妳我相稱?」
秦可雲聽見兩人爭鬧,連忙走下喜床,目光示意間,兩名小丫頭趕緊上前又哄又拉,把梁瑀晨帶開。
秦可雲望著葉晞,審視她的眉眼唇鼻,果然呢……正如相公形容的那番模樣,五官不美卻望之不俗,讓人光是看著就感覺舒心,想要與她親近。
秦可雲柔聲道:「對不住啊,小姑年紀小,看在今日大喜分上,還請見諒。」
多麼溫柔可人的女子啊,兩兩相對望,葉晞忍不住笑開。
那些形容的字句半點不誇張,秦可雲確實美到讓人心驚,確實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真白蓮,她良善親切真誠,她謙和寬容、溫良恭儉,就是這樣的女子才有資格與大哥鶼鰈情深、一世繾綣。
突然間發現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突然理解這樣的女子才是男人想要的賢妻典範,而她,不過是個不知道斤兩的蠢貨,還沾沾自喜地自我膨漲著。
此時此刻她自卑了,她習慣越痛,笑得越甜美張揚,於是笑容再次擴大,擴大到足以裝下所有的傷心。
秦可雲輕道:「晞晞怎不說話,妳還好嗎?」
她認得自己?是哥說的嗎?能心無芥蒂地對妻子談起另一個女人,表示……她從來都不是他們之間的「芥蒂」?肯定是這樣。
驕傲的葉晞覺得超丟臉,努力過十幾年,到頭來卻連個芥蒂都談不上。
搖搖頭,葉晞道:「沒事的,賀嫂子新婚誌喜。」
她用最大方、最自然的動作把禮物遞上,那裡頭的東西原是為……為滿足自己的夢想而做。
秦可雲接過木盒。「謝謝妳。」
「禮物不貴重,願大哥和大嫂永結同心。」
「我會好好珍藏的。」
送過禮物,葉晞沒有一絲懸念地離開靖王府。
她飛快往家的方向走,推開門,靈堂已經佈置妥當,香蠟紙麻、白布白幡,棺材擺在廳裡的正中央,李伯、李嬸和兒子媳婦們都穿上麻衣素服。
眾人見葉晞回府,連忙迎上前。
「姑娘,都備妥了。」
她看看左右,問:「孩子們呢?」
「老二媳婦帶著。」
「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回到屋裡,拆下頭面、洗淨鉛華,如緞般的黑髮披在肩後,她取出粉黛細細在頸項間描繪後,看一眼梁上早已掛上的白綾後,走到白綾下,將一把圓凳倒放在地,最終取出荷包裡的藥丸,和水吞下。
推開房門,臨去前再看一眼已經熟悉了的房間。
回到靈堂,她道:「李伯、李嬸,接下來麻煩你們了。」
「姑娘,別擔心。」
搖頭、不擔心,她相信李伯。
她爬進棺木中慢慢躺下,張開眼睛,看著李伯與他兒子李新一點一點慢慢將棺材蓋上,光線隨著他們的動作逐漸消失,直到被黑暗包裹。
她一向害怕死亡、害怕再也睜不開眼的黑暗,但此時此刻,她感到無比寧靜,緩緩閉上眼睛,她聽見李伯道——
「去把後院那些人叫來。」
不知道過去多久,她對時間已經失去概念,她聽見李伯、李嬸拍著棺木放聲大哭,緊接著笙簫嗩吶樂聲響起。
然後李新高聲大喊,「摔瓦、起靈……」
淺哂,她的身子越來越冷,凍僵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心跳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淺,意識漸漸離開,原來瀕死是這樣的感覺?
死掉以後,人會去哪裡?真的會走過奈何橋,真的會有個熬湯的孟婆等在那裡,給一碗湯、仰頭喝下遺忘此生,重入輪迴……
遺忘,是亡者最需要的禮物,遺忘前生才能展望來世,遺忘過往才能勇往直前,彷彿她看見彼岸花,那張揚的紅、張揚了她的眼……
別了,親愛的大哥;別了,她的愛戀……
第一章 真正的身世
梁瑀晞聳高肩膀、揚起笑顏,用力吸一口氣。
她喜歡墨香,喜歡書冊,喜歡架子上掛滿的毛筆,喜歡到每次進入淘墨齋,就想一直待著,融入這樣的氣氛中,就算啥都不做,光傻笑也很快樂。
這個「喜歡」是大哥教會她的。
小時候大哥常牽著她,教她分辨硯墨的好壞,大哥給她買各種紙張和毛筆,讓她慢慢試著,試出它們之間的差異性,認真說來她的書畫師父不是王大家,而是大哥,他對書畫的熱愛,造就她的學習興趣。
拿起架上的《尋屍記》,這是她寫的第二本書,聽說相當受歡迎,青鹿書院的學子幾乎人手一本,方才伙計還津津樂道地同她說,每回新書剛擺上,幾天功夫就賣光。
她好聰明的,爹爹常誇她過目不忘,說倘若女子能參加科考,她定能給家裡再增一個狀元郎。
真的,她很厲害,皇伯父惋惜她是女子,否則定是能報效朝廷的驚世之才。
可惜她再能幹也就是個女子,長大後只能在某人家中後院,掌理男人的生活起居,為男人的喜樂舒適竭盡心力。
她覺得不公平,但現實這種事,無法因為她的憤怒而改變。
每回爹娘聽她咬牙恨道終生不嫁,要為自己找到一片天地時,總會露出憂鬱目光,她見著只能緩下口氣道:「開玩笑的,爹娘別擔心。」
她很俗辣?是啊,親人的憂心,永遠能夠讓她讓步。
不過也確實呀,這種事說歸說,她再清楚不過,女人的天地早在落地那刻起,便已注定。
男人有無窮的遼闊戰場,可供發揮所長,而女人的戰場就是後院一畝三分地,她常常感到哀怨,沒有勝仗可以打,女人的成就與自信要靠什麼來維護?
幸好她有個族兄——很討厭、很不想與之建立關係,卻又不時在眼前晃盪的族兄。
他說:「窮則變、變則通,戰場要靠自己開闢,一味抱怨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他吊兒郎當的口吻很討厭,痞笑表情很討厭,但這麼討厭的人,說的討厭話卻巴在她的腦袋裡面,讓她一再咀嚼、一再思考,然後她改變了。
王府能夠關住她的腳步,不能囚禁她的心,身分可以限制她的舉止,卻不能壓抑她的腦子,她選擇在文字裡遨遊天際,選擇透過文字改變別人的信念,一點一點將她盼望的世界展現在世人眼前。
本以為她的書不會受到歡迎,畢竟有點驚世駭俗,但很顯然,她猜錯了。
趴在櫃子旁,拿起一張張書箋細細看著。
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很發達,這兩項技術造就了文風普遍,讀書認字對於百姓而言並非遙不可及的事,因此大梁人才輩出。
掌櫃走下樓梯,在看見梁瑀晞時露出笑臉。「梁姑娘,東家點頭了。」
「所以從第三本書開始,我可以用抽成的方式收稿費?」
前兩本書,東家一次付清,將書買斷。
她的第一本書只賣二十兩銀,當然比起其他人的,東家給多了,何況那是她的第一份手稿,市場上還沒有類似風格的書,誰也不敢打包票能賣得好或壞,東家算是為她冒上風險。
第二本書,東家大方給她一張五百兩銀票,那可是筆鉅款,旁人寫上三、四十本都沒這個價。
都說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無人做,敢給這樣的稿費,證明她的書能賣,因此在數度琢磨之後,她想出抽成這個法子。
想法很大膽,沒人敢做這等要求,所以她只是試著提一提,不存太多指望,沒料到對方竟會一口氣同意。
多好的消息啊,她決定帶隻東風樓的鴨子回去犒賞哥哥們。
「是的,這是東家打的契書,往後每賣一本便支付姑娘三百文,但姑娘得同意,往後再有新稿子,得先供著淘墨齋。」
當然呀,有淘墨齋這麼慷慨的合作伙伴,她何必將就其他?
掌櫃將契書交給梁瑀晞,細看兩回後,她笑著簽名蓋印。
「東家還是不願見我?」
掌櫃支吾幾聲後問:「梁姑娘這回有沒有帶新稿子?」
意思是不見?淺哂,無所謂,錢到手就行,她將稿子遞出去,「還是老規矩,兩刻鐘。」
稿子是昨兒個熬夜謄寫好的,至於兩刻鐘這規矩是她提出來的,她小人之心,擔憂對方雇人在後頭騰抄,因此刻意以特殊手法將稿子裝訂成冊,免得對方分拆,尋來一堆人,一人分抄兩頁。
甭怪她心胸狹隘,實在是東家太神祕,都合作兩回了,連面也不肯露上一回。
「好的,姑娘稍坐,我把書送去給東家。」
掌櫃離開,伙計送上茶水點心,梁瑀晞沒讓自己閒著,挑兩錠墨、幾管筆,再買些顏料紙張。
京城百姓都曉得靖王與王妃感情深厚,身邊除了兩個姨娘之外再沒有旁人,然他堅持不讓姨娘誕下子嗣,因此膝下只有王妃生養的兩子一女——梁瑀晟、梁瑀昊和梁瑀晞。
靖王妃教養子女用盡心思,兒子們從小習文學武,便是女兒也不能輕鬆混日子。靖王妃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好漢不吃分家飯,人生得靠自己爭取,不能光想憑藉祖蔭。
因此即便梁瑀晞是女子,能學、該學的都沒放過。
書畫是她的強項,但她最喜歡窩在書房裡,與哥哥們和先生學習四書五經、古典名籍,至於女紅……唉,用慘不忍賭形容是在褻瀆這四個字。
爹爹寵她,總說:「人非專才,女兒智識比常人高,就甭要求她織繡。」
大哥說:「讓我習文容易,讓我拿針,怕是要把指頭給縫在一起,妹肖兄天經地義。」
二哥則是深情款款看著她,「以後妹妹的女紅課業,全算在我頭上。」
是啊,三兄妹中,只有二哥手巧。
家裡男人全站在她這邊,娘再有心訓斥也會作罷。
「梁姑娘。」
輕喚聲起,梁瑀晞側過臉,當視線對上婦人眉心的朱砂痣,一個印象從腦海中快速閃過,心頭咯登一聲,來了嗎?
梁瑀晞下意識退後兩步,眼底帶上防備。「大娘有事?」
「梁姑娘,民婦葉田氏,有件大事想同姑娘密商,可否請姑娘移駕東風樓?」她嘴上說得小心翼翼,眼底卻有著藏不住的勢在必得。
梁瑀晞不語,目光微沉,腦袋卻飛快轉動,果然是……來了!
葉田氏續道:「此事對姑娘極其重要,若讓不肖之人利用,怕姑娘日後艱難。」
「妳在逼迫我嗎?」梁瑀晞寒聲問。
「不,我是好意提醒。」目光微閃,梁瑀晞的反應讓她的勢在必得動搖。
梁瑀晞輕哂。「多謝,我並不需要。」
「姑娘難道不怕祕密外洩?」葉田氏心急,一把拽住梁瑀晞手腕。
梁瑀晞沒有動作,唯用冷眼盯著她的手,葉田氏被她的眼光看得頭皮發麻,只好吶吶地收回爪子。
「我行端立正,並無不可告人之事,就算真有,藏得再深的祕密終有一朝會攤在陽光底下,與其躲躲藏藏不如大方公開。」
「姑娘說得輕省,倘若祕密揭開,害得姑娘無地自容呢?」
「就算如此也只能受著。」
瑀晞義正詞嚴、端正態度,是為著給葉田氏一個機會,倘若她願意易弦改轍,雖真相終會大白於天下,但自己定也會助她一臂之力,讓她免去責罰;倘若她冥頑不靈……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眉攏緊、額頭拉出三道橫紋,葉田氏不解,情況怎會和她預料的截然不同?舔舔乾涸嘴唇,她道:「姑娘難道不好奇?」
「不好奇,該我知道的早晚會知道。」
見她油鹽不進,葉田氏慌了。「姑娘是不相信我嗎?我保證,我一心為姑娘好,絕不會傷害姑娘。」
瞬間,她換上一臉情真意切,眼底泛出點點淚光,真誠得讓人難以接招。
但梁瑀晞不為所動。「與我談相信?妳之於我不過是個陌生人。」
葉田氏咬牙,一肚子脾氣想發卻又不能發,強忍火氣,眼珠子骨碌碌轉不停。她設想過各種狀況,獨獨沒料到梁瑀晞是這種態度,本以為勝券在握……就是有人不撞南牆不回頭,既然如此甭客氣了。
用力拽住梁瑀晞,葉田氏再度換上一副表情,她在梁瑀晞耳邊語帶恐嚇道:「難道姑娘不覺得我面善?」
「不覺得。」她冷冷看對方一眼,似笑非笑,恐嚇於她是無用功。
「妳看清楚,我們長得那麼像,但妳與靖王妃相像嗎?妳就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世,就沒想過妳是不是王妃的親生女兒?如果妳不肯到東風樓一敘,就別怪我不顧一切撕破臉,讓妳在王府……不!是讓妳在整個京城無立足之地!」她咬緊牙關,口氣兇惡。
梁瑀晞靜看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龐,心底輕嘆,果然是一條道上走到黑的人,她原想手下留情的……也許有的人非要當頭棒喝,才能終結貪婪。
她道:「好吧,妳先去東風樓,我還有點事,待會兒過去。」
「我可以等姑……」沒說完的話,被梁瑀晞凌厲目光給砍了,葉田氏縮縮脖子道:「行,我先到東風樓等候姑娘。」
葉田氏離開後,梁瑀晞又等過片刻,確定東家意願之後才走往對面。
站在東風樓門口,她聞不到香噴噴的烤鴨氣味,只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告訴自己,該走往下一步了。
是的,勇敢些,這一天……她已經等得夠久。


梁瑀晞前腳剛離開淘墨齋,梁璟朱後腳就從二樓走下來。
看著她的背影,眼底閃過一道光彩,這丫頭果然不簡單。
第一次發覺她與眾不同,是在剛開淘墨齋後不久,他將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送給瑀晟。瑀晟還沒開始看,瑀晞就窩在他書房的軟榻上,直接把書給啃完了。
過沒幾天,他們竟發現小丫頭埋頭苦幹、振筆疾書,也模仿人家寫書。
他笑話她,「認真點兒,別畫虎不成反類犬。」
「畫虎不成?哼!那本書也能算『虎』嗎?稱犬還汙辱犬了呢。」
梁瑀晞當著他的面翻個大白眼,梁璟朱不以為忤,他已經習慣她的冷淡,她似乎總想著同他保持距離。
梁瑀晟看不下去,戳上她的額頭笑罵。「這麼看不起人?寫書的可是京城裡頗有幾分名氣的文人。」
梁璟朱猛點頭,那可是他花錢、花面子求來的稿子。
梁瑀晞聳聳肩道:「白瞎了他的名氣,故事不過爾爾,我來寫肯定能夠更好。」
當時他想,這丫頭哪來的自信?是王叔、王嬸和瑀晟、瑀昊的寵溺,把她一雙眼珠子給寵到頭頂上嗎?
不過他還是說:「瑀晟和淘墨齋東家有幾分交情,等妳寫完,可以求瑀晟牽線,說不定對方看在瑀晟面子上,能給妳個好價錢。」
她冷冷回道:「捷徑出現,人性中的安逸惰性會讓捷徑變成唯一路徑,我想靠實力取勝不願意走捷徑,早晚我會讓淘墨齋的東家同我重金求稿。」
她辦到了——憑藉實力!
知曉淘墨齋東家是梁璟朱的只有寥寥數人,當初他沒想過這間鋪子能撐得下來,還越做越起色。
大梁文風鼎盛,文人學子滿街跑,便是女子,能夠讀書認字的也不少,因此京城裡開設不少書鋪,但鋪裡賣的多數是治世經典、四書五經……與舉業科考有關的書籍,或者女德、女誡、勸世說、道德寓言等等壓抑人性的規規條條書冊。
然而淘墨齋,不是。
他之所以開書鋪,是因為不喜歡讀死書,討厭背誦聖人言訓,受不了以道德為名,逼迫人們強抑本性的規矩。
他知道人人嚴守道德界線、樂意在規範前低頭,會使世間減少許多衝突,但即使明瞭,他還是不喜壓抑人性。
若不是貪婪地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仕子何苦忍受十年寒窗?求的不就是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若非天性懶惰,人們為何奴役馬牛,到處造車?難道身而為人,沒有可行千里的兩條腿?如不是自私,一世汲汲營營賺得的財富為何要留給後代子孫,而非分贈天下子民?
比起訓誡天下的道德書籍,他更喜歡充分反應人性的小說故事。
這個念頭讓他決定開淘墨齋,啥書都賣,就是不賣舉業書冊、道德範本。
當然同時間他還開了糧鋪、布莊、酒樓……以掩飾自己是淘墨齋東家的事實。
大皇兄、二皇兄之間的對峙越演越烈,他們都在乎在百姓間的聲名,而一篇好文章能夠帶動風氣、影響百姓對人事的看法,透過文章,他能夠操控的空間很寬大。
他發誓要讓欺負他、害過他的人,被黑了還滿頭霧水,不知道得罪過誰。
當然,梁璟朱的做法並不受到認同,甚至被輕鄙不屑,畢竟堂堂的皇子跑去當低三下四的商賈,是誰都要輕哼兩聲。
他的行徑看在父皇、母妃、兄長眼裡,叫做反骨任性,大家都笑說他是皇室奇葩,但是當奇葩……很好啊,至少日子過得風平浪靜,黑箭射不到自己,比起幾位皇兄,他的生活簡直不能再更愜意。
他命人結識一群書生,說服他們寫故事賺取稿費,劉掌櫃知道他想賣這種書籍,曾經苦口婆心勸道:「這生意做不長久,沒人會浪費銀子在無用途的書冊上。」
事實證明劉掌櫃錯了,世人雖接受規矩綑縛,但心底仍保持著一小塊反骨,因此他的書越賣越好,生意越做越起色。
短短一年,淘墨齋不動聲色地成為全京城營利最多的書鋪,並且悄悄地在各州開設三家分鋪,這已經夠讓他暗自得意的了,沒想到四個多月前,小妹梁瑀晞竟帶著《玉玦盟》走進淘墨齋。
那本書令他驚豔,打開第一頁他就歇不了手,從頭一路看到尾,看完又接連讀過兩三遍。他曉得那丫頭腦袋不平凡,卻沒料到她能寫出如此膾炙人口的故事。
他用兩倍價錢買下這份手稿,付梓上架後,不算其他地方,光是京城一個月之內便賣掉七百多本。一時間洛陽紙貴,印過一批又一批,一本都賣到五兩銀子了還有人在排隊。
時隔兩個月,她再度送來《尋屍記》,他大方慷慨,一口氣給出五百兩稿費。
倒不是因為良心發現,自己有肉吃多少得給妹妹送碗湯,而是擔心小丫頭寫書只是一時興起,開了頭之後懶得再繼續,這才用令人驚豔的價錢買下令人驚豔的手稿,希望這份驚豔能多釣出她幾本稿子。
靖王府的姑娘自然不缺錢花,但梁瑀昊缺呀,前幾年他拜薛神醫為師,到處尋藥材製藥,珍稀藥材昂貴,王叔本就不支持兒子學醫,他更盼望梁瑀昊「回頭是岸」走入仕途,哪裡肯給金援?
但梁瑀晞全力支持二哥,她說:「人寧可為夢想灼傷了自己,也不要一輩子平庸地喘息。」
為此,她的月銀幾乎全貢獻給梁瑀昊了。
梁璟朱很清楚《玉玦盟》的二十兩銀子換到一株年分不高的野山蔘,而《尋屍記》換的可就多了,那陣子每每見著瑀昊,他都樂呵呵地笑個不停,像個傻子似的。
為了瑀昊,瑀晞丫頭擼禿筆頭,也心甘情願被他的「令人驚豔」綁架。
捧著熱呼呼的稿子,梁璟朱堆滿笑意,這丫頭的腦袋……無價呀,她居然能想到與他談分成?
「東家,書稿……」劉掌櫃向他伸手。
梁璟朱截下他的話。「我先帶回去,過兩天再給你。」
他得找瑀晟研究研究這書裡的「組織賣淫罪」,要是真能藉此搞出點事兒,大皇兄那個生財寶樓可就沒戲唱了,他不是愛斷人財路嗎?也讓他嚐嚐這滋味。
東家的回答讓劉掌櫃些許失落,他想要書冊盡快付梓,盡快把它變成現銀,想到門庭若市的場面,想到年底分紅……明年,他能換間大宅院了吧?


梁璟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麼熱血,竟然縱馬一口氣奔到大理寺,而梁瑀晟恰恰從裡頭出來,他二話不說拎了人就跑。
「跑這麼急做什麼?」梁瑀晟好笑地看著好潔的族弟沾上一身風塵。
梁璟朱是四皇子,在他前頭有三個皇兄,大家年紀差不多,小時候靖王府三兄妹經常進宮,梁瑀晟、梁瑀昊兩兄弟同哪個皇子都不親,獨獨親近梁璟朱,人與人之間大概真有緣分這回事兒。
後來靖王府請回趙先生教導,沒想梁璟朱也跟上,皇帝看著幾個小孩相處的鬧騰模樣,就任由梁璟朱去了。
「想找你研究一下組織賣淫罪。」
「誰給你的想法?」
當今朝廷雖明令官員不得嫖妓,卻沒禁止青樓設立,因此官員們下朝換身衣服,照常到青樓鬆散鬆散,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兒,若無大事發生,人人都睜一眼、閉一眼混過去,倘若有事,自會有一票倒楣鬼被掃到,之後安靜幾個月大半年的,接著想玩的還是繼續玩,男人嘛,哪個不貪鮮?
「多年來光罰嫖客根本解決不了問題,那些老鴇們可精了,姑娘越挑越美、才藝越學越精,她們把女子包裝得美不勝收,哪個男人不動心?害得多少良家婦女被搶被拐,多少罪臣家眷,上頭罪還沒判定呢,老鴇已經到監獄裡挑姑娘。
「上次平安侯的家眷不就如此,十幾個少女連袂在獄中掛脖子,後來冤情平反,返回家中時,家裡的年輕女子全沒了,多慘啊!若是這條律法成立,能拯救多少姑娘家。」
梁瑀晟道:「套句晞晞的話,想像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青樓這種東西存在千百年,很難被消滅。」
「我沒要消滅它們,我只是要它們從良。」
「從良?」從良的青樓還叫青樓?
「沒錯,到我府裡去吧,咱們好好聊聊。」
「我和瑀昊約好要上珍饌軒用飯。」
梁瑀昊太窮,知道今兒個當哥哥的發月銀,老早就約好一起上酒樓。
「到珍饌軒聊也行。」他痞笑著,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斷大皇兄財路,如果能夠順手接收的話……更好。
對!他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誰同他結仇,就甭想全身而退。
望向梁璟朱,梁瑀昊抿唇失笑,璟朱比自己更聰明、更能幹,也更適合進大理寺,只不過身分太敏感,但凡有些許出色表現,就會麻煩上身。
因此他從不參與朝政,打死不在皇上跟前露臉,父親常嘆,可惜這孩子了。
大皇子剛愎自用且風流成性,二皇子斯文儒雅、仁名在外,三皇子平庸、性格懦弱,當今皇后膝下唯有一女,大皇子與三皇子皆是凌貴妃所出,二皇子的生母只是個嬪,相比前三個,梁璟朱的條件簡直不能再好了。
梁璟朱的母親是性格和順婉柔的德妃,外祖父是鎮國將軍,幾個表兄弟年紀輕輕都上了戰場,如今都是各駐一地的大將軍。
而他早慧,十二歲化名梁玉景參加科考,從秀才一路過關斬將,皇上在殿試中看見自家兒子時,驚得連話都不能講,只事後頻頻指著梁璟朱罵道:「不合規矩、不像話。」
但眼底眉心的驕傲,有心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有人說梁璟朱傻,母妃位高、外祖家在朝堂上勢力堅強,若能好好利用,東宮位置非他莫屬。每次聽到這話,他都嗤之以鼻,道:「爾之蜜糖、吾之砒礵,蒼鷹豈能在籠裡終老?」
把皇宮當成鳥籠,也只有他這麼想。
但這番表白,再加上行商重利,確實讓有心人的注意力從他身上轉移。
兩人一路前行,經過首飾鋪子時,梁瑀晟主動走入,梁璟朱也跟著進去,只是心底暗自琢磨——這傢伙開竅啦,竟曉得給女人買首飾?王嬸知道肯定很高興,不曉得是買給誰的?
他們一進鋪子,原在裡頭挑選首飾的大姑娘、小婦人目光紛紛集中過來。
不怪她們,這皇家公子還能長得不好?就算長得不好,穿得好也襯出幾分好來。
不過兩人是貨真價實的好,梁瑀晟斯文儒雅、風度翩翩,渾身透著書卷氣,一舉一動皆令女子著迷。至於梁璟朱就更別說了,他的長相太有侵略性,桃花眼、飛劍眉,朱面丹唇,長得比女人更冶豔,而一襲月色長袍更顯得他雍容貴氣。
「問四皇子安、世子爺安。首飾已經打好,您看看。」掌櫃拿出木盒。
梁瑀晟打開,盒裡裝著一個鐲子,鐲身是用數條拉得極細的金絲和銀絲交纏而成,在接縫處打了個同心結,款式簡單卻耀眼,看得人目不轉睛。
梁璟朱是個商人,對商品價值目光精準,這鐲子用料不多,貴的是做工和畫稿,能把金銀拉得這麼細已是困難,還能打上同心結……不簡單。
「很好,多少錢?」
「這點想同世子爺打個商量,能不能把圖稿給小店,這鐲子就當贈與世子爺了。」
梁瑀晟笑道:「圖稿是家妹所畫,女子手稿不能外傳,工匠做得好,工錢我可以再翻一倍,但前提是,不能讓我發現有任何人戴上相同的手鐲。」
他沒有說「否則」,但掌櫃是聰明人,欺負誰也不敢欺負到靖王府頭上去。
於是梁瑀晟又精挑細選,擇定一根玉簪之後,收下鐲子付過錢,走出首飾鋪子。
其間,梁璟朱幾度想對他說,那根玉簪不適合晞晞,但是見他眉開眼笑、樂呵呵的模樣,便也不說了。
只笑道:「你太寵妹妹啦。」
妹妹本來就是用來寵的呀!梁瑀晟抿唇反駁道:「你也沒少寵過。」
「我哪有?」梁璟朱直覺反駁。
「她架子上那堆書,都是你給找來的。」梁瑀晟斜眼瞄他,口是心非的傢伙。
「什麼我找的?明明是書太多放著佔地方,本想丟掉,乾脆給瑀昊,讓他在丫頭跟前討個好。」
因為想丟?不是因為知道晞晞愛看雜書?梁瑀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被看得尷尬了,說道:「你們對那丫頭這麼好,早晚要傷心。」
「為什麼?」
一頓,梁璟朱停過兩息之後,硬把話給圓回來。「女孩子長大得嫁人,嫁出門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到時候人家心眼裡只有自己的小家,哪還有哥哥?」
「我們同爹娘談過,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難道你們打算留她一輩子?」
「我們會在王府一隅闢個小院,從旁的方向開個大門,中間築道牆,牆邊留小門,然後幫她找個寒門仕子,成親後讓小夫妻入住小院。」
「你們要給晞晞找個倒插門女婿,一輩子護在身邊?」
梁瑀晟莞爾,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丫頭主意大得很,你確定她會聽你的?」
「旁人的話她或許會再斟琢,但我的話,她肯定會聽。」梁瑀晟篤定。
梁璟朱無奈,瑀晟是真的不知道啊,那丫頭沒他想的那樣柔順。
「哪有兄妹像你們這樣的。」他悶聲嘆道,也不明白人家兄妹間的相處怎就礙著他的眼。
「我們這樣不對嗎?」兄疼妹、護妹、愛妹,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當然不對!即便是兄妹,也要謹守七歲不同席的規矩,可你們現在這樣又抱又摟的,她動不動就往你膝上坐去,好嗎?」幼時就算了,晞晞現在又不是三歲小娃兒,成天賴在哥哥身上,像話嗎?
梁瑀晟訝異地斜了眼,說這話的是……那個離經叛道的梁璟朱?
「晞晞是我把屎把尿一手帶大的,我們的情分不同於旁人。」
「你是把她當妹妹還是當女兒看?」
「都是。」那年娘親返京,抱回一個醜醜的小丫頭,他卻一眼就喜歡上了,從此將她劃在羽翼下守護。
三歲那年,她堅持在寒風中等自己下學,卻染上風寒差點兒死去,從那之後他就把她當成眼珠子,捧著哄著疼著,誰都不允許欺她一分。
「你……早晚要後悔。」梁璟朱說得語重心長。
梁瑀晟來不及反駁,就看見梁瑀昊在珍饌軒門口對他們揮手,兩人走近,梁瑀昊兩眼含笑,直盯著梁璟朱看。
「看啥?」
「今天沒帶禮物嗎?」
「啥禮物?」
「給晞晞的呀。」梁瑀昊已經習慣每次見面,就從梁璟朱身上掏點東西,誰讓三兄弟當中數他最富餘。
梁璟朱無奈翻白眼,兩兄弟沒救了,滿腦子只想著妹妹,以後、以後……再次長嘆,希望到時他們不會太難受。


握緊拳頭,梁瑀晞滿臉慘澹,在坐上回王府的馬車時,腦袋昏沉得厲害。
她可以淡然處之的,反正心中早有準備,只還是傷心了,畢竟她面對的是親情,是最在乎、最看重的人,再豁達的人在分離面前,都豁達不起。
在無數次的吸吐間,她下了馬車。
「姑娘回來了。」門房李伯看見梁瑀晞,連忙揚起笑臉,飛快迎上前。
姑娘雖是千金小姐,但性情好,與人為善,奴僕下人都喜歡她。
李伯一見到她便滔滔不絕。「阿新讓老奴定要好好感激姑娘,要不是姑娘作主請回胡大夫,我那媳婦現在肯定不好了。」
她已然心力交瘁,只能輕聲道:「沒事的。」
垂首,轉身往門裡走。
梁瑀晞的反應讓李伯十分錯愕,若是以往姑娘肯定會問個清楚,說不得還要叮囑幾句——「記住,若有需要,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立刻告訴我。」
可是今天……總是笑得滿臉甜的姑娘怎麼了?怎地眼睛紅紅的,哭了嗎?
不得了,從小到大姑娘哭的次數屈指可數,是誰給姑娘委屈受?靖王府裡就這麼個姑娘,連皇上、皇后都寵著的,誰的膽子那麼肥,敢欺到姑娘頭上?
「姑娘,軟轎馬上過來。」李伯擋在梁瑀晞面前,再多瞧個幾眼。
「不必,我想走走。」梁瑀晞無力回道。
靖王府佔地廣大,府裡備足軟轎,女眷下車自有轎子迎上,但梁瑀晞心亂,她需要走路,需要一步步踩著實地,慢慢地把情緒平復才能付諸行動。
李伯越看越不對勁,心急了,忙推推身旁小廝,在他耳邊囑咐。「你跑快些去稟報王妃,就說姑娘情況不對,怕是被人給欺負啦。」
「是。」小廝應聲往裡跑。
李伯再次看著梁瑀晞垂頭喪氣的背影,在原地來回走過幾趟後,又招來一名小廝。「你去大理寺尋大少爺,如果不在,就到四皇子府裡找找,找到大少爺就說:姑娘哭了,請大少爺快些回來。」
兩邊吩咐了人,李伯這才鬆口氣,然眉心死結未解,心中暗忖,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


梁瑀晞走過池塘邊,風吹過池面、皺了一池春水,這裡是她愛上垂釣後,爹爹特意命人挖的。
走過梅林,綠梅掛滿枝子,再不久就能做脆梅,是因為她迷上這一味,娘才尋人種滿一牆院梅樹。
大樹下的鞦韆被風吹得微微擺動,那是大哥、二哥親手為她架設,整座王府處處寫滿她備受寵愛的痕跡。
它們……已不再屬於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真正面對還是不捨、還是心痛。
小廝比梁瑀晞更早一步進了壽安堂。
她到的時候,靖王妃身邊的丫頭素芳已經等在外頭,一見到梁瑀晞,立刻快步上前。「姑娘終於到啦,王妃和老夫人等得心急呢。」
娘和外祖母在等她?她們聽到什麼了嗎?不……是因為李伯吧。什麼都不知道,光聽上兩句就這樣擔心?
又是一個她備受寵愛的證據,說說,這樣的疼惜,讓她怎麼豁達得起?
走進花廳,迎上娘親和外祖母的關愛目光,她膝蓋一軟跪到地上,滿腔歉意。
梁瑀晞的舉止讓靖王妃和她母親閔老夫人錯愕,她最痛恨跪禮的,老說損人自尊,因此每回進宮都要磨磨蹭蹭,能免則免,怎地今兒個……
閔老夫人不依,忙讓丫頭把梁瑀晞扶起來。
梁瑀晞將丫頭推開,堅持對外祖母和母親再磕三個響頭,叩叩叩,一下磕得比一下響。
「快起來好生說說,有啥大事值當妳這樣?天塌下來有外祖母頂著呢。」閔老夫人急壞了,素日裡愛撒嬌耍賴的小丫頭,幾時這般過?
靖王妃道:「有話好好說,別嚇壞妳外祖母,要是把外祖母嚇病,看怎麼跟妳舅舅交代。」
閔老夫人本想著,小孩子家家能有什麼大事?但這丫頭性情大方,在外頭受到委屈,連丫頭嬤嬤都看不下去,她還會勸說——「把芝麻小事看得比西瓜大,那叫見識淺薄,妳們可別把妳家姑娘給看窄啦。」
不樂意被人看窄的晞丫頭,怎麼會……不行,得弄清楚,靖王府的姑娘可不是生來受委屈的。
梁瑀晞張嘴,卻遲遲無法啟齒,眼睛一眨,眨出兩行淚水。
這讓靖王妃感到危機了,自己帶大的孩子心裡豈沒幾分譜?女兒聰慧,性情活潑大方,懂事到令人心疼,若非碰到大事,絕不會如此失態。
閔老夫人見梁瑀晞不言,扯開嗓子直喊起人來。「喜鵲、鶯兒呢?把人喚來,先打二十大板再說,怎麼服侍姑娘的,竟讓姑娘這麼難受。」
梁瑀晞忙道:「外祖母,不關她們的事。」
「關不關都有她們的事,當下人的就是要方方面面伺候周到,主子不好受,她們就有責任。妳今兒個出門,她們沒跟上對不?」
「是我不讓她們跟的,外祖母別罰她們。」
靖王妃嘆氣,都這般傷心了,還想著替丫頭求情?心這麼軟往後怎麼當家作主?
「行,妳先坐到外祖母身邊來,妳膝蓋不痛,外祖母心都疼了。」
靖王妃拉起女兒,憂心忡忡道:「娘怎麼教妳的,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妳把娘的話全給忘了嗎?」
梁瑀晞苦笑,「娘,晞兒的泰山真的崩了。」
「胡說!有妳爹在,妳的泰山就崩不了,把話說清楚,到底怎麼了?」
梁瑀晞抬眉,盡力讓自己平靜,只是話出口那刻依舊哽咽,「外祖母、娘,我並非爹娘的女兒。」
靖王妃聞言,眉毛豎起,怒道:「是誰胡說八道亂嚼舌根?」
過去確實有人在背後批評梁瑀曦不像靖王、靖王妃,更不像王府兩位公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誰?更有那惡毒的傳言,說王妃是在戰場上被人……才生下梁瑀晞。
靖王二話不說,大力清掃王府後院,把多嘴多舌的全發賣出去。
難道是落下幾個人渣子,把話給捅到女兒跟前?
「晞晞,妳可知道這話多嚴重?是不是有人說妳與爹娘長得不像?但妳的勇敢、自信多像娘,妳的聰慧、豁達沉穩與妳爹如出一轍呀。」
看著娘,梁瑀晞心疼更甚。
傻娘親呵,她之所以勇敢自信,是因為生在一個允許她勇敢自信的家庭,她的豁達沉穩是因為有很好的模仿對象,她的性子是爹娘合力養出來的呀。
牙齒咬重了,唇間烙下齒印同時,她嚐到腥鹹味兒,用力抱住母親,梁瑀晞無助道:「娘,我比誰都更希望這只是個惡意謠言。」
靖王妃斬釘截鐵道:「它就是個惡意謠言,妳知道外頭有多少人眼紅靖王府?定是有人惡意散播……」
她握住娘的手,阻止娘自欺欺人。「娘,我遇見葉田氏了。」
一句話,將靖王妃拉回當年。
那年北疆不平靜,皇帝派靖王帶兵前往,靖王妃不願與丈夫分離,她仗著一身武功,留下書信,命人將兒子們送到娘家,悄悄隨丈夫北上,打定主意與丈夫同生共死。直到征途中才被發現,丈夫無奈,只好把她留在身邊。
她運氣夠好,上過幾回戰場,次次立下軍功,贏來巾幗英雄稱號。
戰場上的順利讓她目空一切,認定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女強人,在一場大捷之後,她和眾士兵舉杯歡慶、喝得酩酊大醉,勾引了丈夫,懷上女兒。
當時戰事接近尾聲,她不願離開丈夫,便藏著瞞著孕事,北疆氣候冷,厚襖子往身上一套,誰也看不出她的孕肚,就這樣子一路撐到八個多月,迎來戰事大捷,在等待京城派人和談時,她見了紅。
這下瞞不住了,大夫擔心胎兒有損,靖王氣極敗壞,若非無法分身,肯定要親自把她拎回京城。最後等情況穩住了,靖王派了一支隊伍送她返京待產。
然到達魯州時,她的羊水破了,眾人傻眼,只能在魯州陵縣桃花村裡一戶人家借住,葉家心善,在他們傾力幫助之下,靖王妃和女兒度過此劫。
女兒剛出生那會兒,靖王妃身子虧得太厲害、沒有乳汁,便由剛產下女兒的葉田氏將女兒抱過去餵養。
「……葉家男主人名喚葉長生,有一身木工手藝,在城裡攢足錢之後,決定返回桃花村買兩畝地、蓋一間房,再娶個妻子熱炕頭,人生足矣。然而他沒想到自己會遇到葉田氏,葉田氏出身風塵,在染病久治不癒、眼看著只剩下一口氣的情況下,老鴇以三兩銀子將她賣給葉長生,葉長生悉心照料,葉田氏漸漸恢復健康。
「葉長生性格木訥,認為能讓妻兒住上房、吃飽飯,應該就會心滿意足。然葉田氏見識過真正的富貴,哪能心滿意足?她想要更上一層樓,可惜兒女雙雙出世、紅顏已老,眼看富貴離她越來越遠,心頭憋悶至極。這時娘的出現,恰恰提供了她攀登富貴的捷徑。
「葉田氏打懂事起學的就是察言觀色,她能言善道、溫柔小意,她說的每句話都能貼近娘的心,在得到娘的信任之後,她趁哺乳之時便將女嬰對調,她心底盤算十年、二十年過去,當親生女兒成為高高在上的貴人,身為親娘的她能撈到多少好處?調換女嬰,等同於在王府種下一棵搖錢樹,足以供她一世吃穿不盡。」
「怎會這樣?」靖王妃無法置信。
雙膝跪地,再次叩首,梁瑀晞道:「娘,我不是您女兒,您的女兒正在葉家受苦,求您去把她接回來吧。」
看著趴在地上的女兒,靖王妃害怕了,如果瑀晞說的是真的,她的女兒何其無辜?是她的疏忽讓女兒淪落民間受盡苦楚。可……瑀晞怎能不是她的女兒?她們性格多麼相似,情感多麼親厚……
第二章 雙方各歸其位
堂上,閔老夫人、靖王、靖王妃都在,而梁瑀晟、梁瑀昊連同梁璟朱,在接到小廝報信之後,也迫不及待回到靖王府。
一眼,靖王妃便能確定葉喜妹是自己的女兒,她的眉眼唇鼻、她的身量……她根本就是年輕時的自己。
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錯了!她不該任性上戰場,不該懷孕還硬要留下,她的驕恣讓侵女兒整整受了十四年的苦!
握住葉喜妹粗糙的雙手,靖王妃心疼地將她抱進懷裡,一個忍不住,放聲哭泣。「我的兒呀!」
葉喜妹渾渾噩噩地看著眾人,看著金璧輝煌的屋子,心狂跳不止。
當自己被軟軟香香的王妃抱進懷裡,嗡地一聲,腦袋裡炸雷響起,所以她是千金小姐?眼前的一切全是她的?
她無比羨慕那些穿著綾羅綢緞、戴著金玉珠鍊的名門閨秀,她常幻想若能讓她過上那種日子,就算只有一天死也瞑目,沒想她就是……
老天爺終於聽到她的祈求了,從今往後她再不必挨打受餓,她終於從那灘爛泥中拔出來,再不必日復一日作著相同的惡夢。
目光微閃,葉喜妹望向跪在地上的葉家三口,勾起的嘴角泛出冷笑。
在葉喜妹看著葉家人時,梁瑀晞也在觀察他們。
葉長生一臉憨厚,穿著粗布服、身材偏瘦,四十來歲,頭髮灰白,長年辛苦操勞,讓他看起來比一般人老。
葉方和葉長生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是國字臉、細眉,單眼皮讓他看起來有幾分傻氣。
葉田氏曾是青樓名妓,五官就算稱不上美豔嬌麗,至少是清妍可人,如今雖已徐娘半老,眉宇眼間依稀可見當年風情。
突然間葉喜妹掩面放聲痛哭,痛徹心扉的哭聲,把靖王妃的心哭成一團泥。
梁瑀晟、梁瑀昊皺眉,這哭聲未免太……豪邁?
梁璟朱低下頭,手圈在嘴邊,他很清楚的,這個新妹妹不是普通人,有她在,王府後院安靜不來。視線落在梁瑀晞身上,他忖度著她會怎樣接招?雙姝爭鬥……他起了壞心腸、滿懷期待。
梁瑀晟走到梁瑀晞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只一個淺淺笑意,已然安慰她的心。
這就是她的大哥,溫柔善解人意,對她無比溺愛。
「我沒事。」她輕輕笑開。
「誰說沒事。」梁瑀昊走到旁邊,攥緊她另一隻手。
過去他犯錯受罰,妹妹啥話不說,光站到身旁握住他的手,一臉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爹爹有再大怒氣也下不了狠手。
「哥不會讓妳有事。」再大的事,梁瑀晟會一力承擔。
看著兄妹情深的三個人,梁璟朱直覺將目光投向葉喜妹,果然,人家兩顆眼珠子著火啦,劇情精彩可期。
靖王也望過去,他很清楚在整個事情當中,晞晞是最痛苦、最矛盾的那個,但她沒哭,反而站得比任何時候都筆直,她倔強地抬高下巴,彷彿就算丟失身分,她依然有資本驕傲。
靖王妃顧不上梁瑀晞,一心忙著哄慰葉喜妹,不停問她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委屈啊,她才是王府千金,而那個是奪走自己十四年幸福的冒牌貨,為什麼親爹用溫柔眼光看她,親哥哥要牽著她、安慰她?那都該是她的呀!
「別哭,以後有爹娘,再不會讓妳受苦。」
但靖王妃的話不但沒哄停葉喜妹,她反而哭得越大聲了,連婢女都忍不住皺眉,悄悄撇過臉。
又不是哭喪,好端端哭成這模樣,喪家都沒這麼離譜。
葉喜妹摀著臉,激動地把頭搖成波浪鼓,放聲喊,「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我都聽不懂?」
看到這景象,烏鴉成群結隊從三兄妹頭頂飛過,一不小心還掉了點肥料……
噗!梁璟朱忍不住失笑,但他識相地用力憋住,落井下石絕對不是種良好行為,但葉喜妹太浮誇了啊,這演技……玉春堂的戲子拍馬都追不上。
梁瑀晟不認同地撞梁璟朱一下,葉喜妹可是自己的親妹妹,能這樣嘲笑?
梁瑀昊半句刻薄話都沒說,只是揉揉鼻子,這個親妹妹真不討喜。
「好孩子別哭,全是娘的錯,才讓惡人有機可趁,妳是娘的親生女兒啊!」靖王妃被哭得頭暈腦漲,緊抱住葉喜妹,不知所措。
「我不是葉家的童養媳嗎?」葉喜妹雙手在胸前不停揮動,演得相當喜感。
「什麼童養媳?」
她指著葉田氏道:「她說我是葉家的童養媳,等我來了癸水就得跟哥哥圓房,給葉家生兒子。」
呃……癸水這詞當眾出口好嗎?在場男性刷地臉色突變。
心底再有不喜,那也是他的親女兒,靖王氣惱不已,拳頭往桌面重重一捶,茶盞跳了起來,再落下時歪倒,茶水潑滿桌面。
「童、養、媳?」靖王額冒青筋,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問。
真真是好盤算,把女兒送進王府,再把王府貴女嫁給自家兒子,倘若兩人當真生下孩子,葉家可就穩穩地攀上王府這艘大船。
葉田氏背脊一涼、嚇得頻頻磕頭。「不敢,沒有的事,喜妹年紀小不懂事,胡亂說的,王爺萬萬別聽進心裡。」
葉田氏那副窩囊相令葉喜妹稍稍解氣,過去只有她窩囊的分,沒想到情勢翻轉,輪到她來給自己磕頭了。
十四年啊……她看著自己粗糙的掌心,再看向梁瑀晞那張養得無比精緻的瓜子臉,膚白如雪、眸如點漆、長睫彎彎……那才是她應該有的模樣。
她偷走自己的幸福,憑什麼能不同葉家人一起跪地求饒?
「我沒胡說,葉方哥說等我變成他的媳婦兒,要天天折騰我,讓我給他生一堆娃兒……」
這話讓閔老夫人身子一晃,頭暈得厲害,這是什麼教養啊,能說不能說的話一股腦兒往外倒,府裡的粗使丫頭都不至於啊!
得尋個教養嬤嬤回來,要不靖王府的臉往哪裡擺?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恨不得一腳將葉田氏踹死。
沒想葉喜妹非要把滿腹委屈給吐盡。「……我才不想嫁給葉方哥,我想嫁給許睿,他長得好又考上舉人,我更想當舉人娘子呀,葉方哥見我對許睿笑,就抓我的頭去撞門,還拿繩子抽我,你們看這裡、這裡……」
她彎下腰,拉開衣袖褲管,上頭有著一道道扭曲的抽痕。
廳裡還有男人!閔老夫人想提醒剛認回的孫女,但靖王妃看見傷痕,心痛得淚水直流,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靖王見狀,不自然地咳兩聲道:「王妃,妳帶喜妹下去打理打理。」
靖王妃知道女兒舉止不合宜,然身為母親、她更多的是罪惡感,若不是她的疏忽,女兒斷然不會長成如今這副模樣。
「好。」應下話,靖王妃急急帶著葉喜妹下去。
兩人離開後,大廳安靜下來。
被綁成大粽子的葉田氏咬牙切齒,她怒極恨極,眼珠子無數次刨向梁瑀晞。
這個賤人!話說得好好,她一轉身就出賣起親人,也不想想是誰生下她的,不懂得知恩圖報還恩將仇報。
「晞晞,妳也回院子。」靖王道。
她明白,爹要處置葉家人了。
猶豫片刻後,梁瑀晞跪到葉田氏身旁,目光與靖王在空中交會。
「妳想為他們求情?」靖王聲音冷峻。
梁瑀昊見狀,上前一把將人給拎起。「沒妳的事,不要摻和。」
「二哥,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梁瑀晞推開他。
梁璟朱臉帶興味,瑀晞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傻,豈會不知王叔讓她離開,就是打算讓她繼續留在王府?前世,她可是半句求情的話都沒說呀。
「妳要我饒過他們?」靖王寒聲問。
這讓葉田氏眼底興起一抹希望,終究是從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呀!
不料,梁瑀晞回答。「不能輕饒,他們犯了罪,有罪就得罰。」
這話狠狠搧掉葉田氏的僥倖,也讓梁璟朱眉心再度往上挑,這丫頭想幹什麼呢?兩方得罪,兩方不討好,她想把自己逼入絕境?
梁瑀晟見狀,一語不發、拉起衣襬往妹妹身邊一跪,擺明態度,不管妹妹說錯什麼,要責罰就連同他一起;梁瑀昊想也不想也跟著跪,三道筆直身影,看得靖王眼眶微熱。
靖王看著兄妹三人,心中無比安慰,這就是王府的骨氣,王府的手足情誼。
他常感嘆皇兄雖是九五之尊,握有天下至高的權力,擁有三宮六院,可是他的孩子們不齊心,從小爭鬥互謀,不像他的兒女同心齊力、互敬互愛。
靖王板起臉孔問:「妳來說說,他們犯了什麼罪?」
「葉田氏以欺騙手段,不正當擄走他人孩童,犯了詐欺及擄人罪。葉方企圖逼迫葉喜妹嫁給自己,不從則施以暴力,犯下妨害自由、恐嚇及傷害罪。而葉長生明知葉田氏犯罪,不但不舉發還幫忙隱匿,犯了包庇罪、共犯罪。」
梁瑀晞的回答讓葉家三口頓時被抽了魂,嚇癱在地上,這麼多條罪名,加在一起會不會死啊?葉方禁不起嚇,尿了滿地。
然靖王反倒鬆口氣,這就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好女兒,講理、正義、公平。「他們犯的罪,該怎麼判?」
「要看爹打算怎麼做,若是送至官府,自有官府定罪,但壞處是葉喜妹的事將會被外人宣揚得沸沸揚揚;若爹想要私了,能用的方法只有拘禁、打板子、罰銀……等等。」
葉家這麼窮,罰錢是不用想了;囚禁要浪費人力,且人多口雜,萬一事情歪傳,那是搬石頭砸腳,再則大梁嚴禁私禁罪犯,眼下靖王府風光正盛,不曉得礙了多少人的眼,便是有皇上情義相挺,但日後改朝換代,會不會成為旁人口裡的一道罪證?
靖王點頭,女兒終究懂他。事情鬧大,陳年往事難免會被拿出來議論,說不得有人要把女兒被換怪到王妃隨夫出征上頭,戰事過去多年,還常有老學究拿王妃的婦德來說事,若換嬰一事又被拉出來炒作……
「妳說,該打多少板子才夠?」
「他們所犯,每條都是重罪,不能打輕了,否則為求富貴人人效之,有許多家庭將面臨悲劇。」
靖王因女兒不護短而心生愉快,於是下令,一人杖責三十。


門外的葉家人被堵上嘴巴,棍棒聲一下下打在肉上,紮紮實實。
三十杖是會打死人的,但靖王看在梁瑀晞的分上,還是下令留他們一口氣。
梁瑀晞沒起身繼續跪著,梁瑀昊、梁瑀晟便也跟跪著,他們熟悉自家妹妹,明白她還有後話。
梁璟朱視線鎖在梁瑀晞身上,接下來呢?她想求王叔原諒,以便留在王府?不對,如果是,她剛才就能回院子……偽妹妹的所行所為很難猜測啊。
前世他沒參與這段,只曉得她並未替親人求饒,而今她到底想做什麼?
「晞晞起來,沒事了。」靖王彎腰想把她扶起。
她搖頭,推開靖王的手。「各歸其位,爹娘的女兒回來了,我想回葉家。」
她的話在眾人耳裡炸開,梁璟朱雙眉猛地一挑,她瘋了嗎?這麼做對她有什麼好處?
「葉家都是些什麼人,妳沒看清楚?什麼各歸其位,胡扯!」梁瑀晟發難。
靖王也怒了。「妳要置爹娘於不顧?我們對妳的疼愛全是假的,比不上妳對親生父母的在乎?」
「不是的,爹娘恩惠晞晞永銘在心,一刻不敢或忘,但凡有機會,定會傾力相報。只是,我必須離開王府。」梁瑀晞堅持。
「哪來的必須?是王府給不起一口飯,還是容不下兩個姑娘?」梁瑀昊不依了,像拎小雞似的一把將妹妹給拎起來。
梁璟朱看著態度堅決的梁瑀晞,她……是個變數啊,是他重生之後唯一的變數。
重生後的他比前世更敏銳,更善於洞察人心,他能夠輕易發現微小細節,推論對方所思。而瑀晞表現得與前世截然不同,他觀察過、測試過,也試著解釋過,很可惜至今仍然找不到合理說詞。
梁璟朱曾經考慮,要不要把她壓回原狀,讓情況更利於掌控,只是她的不同太可愛、太讓人驚喜,於是他反覆告訴自己,她是個小角色,影響不了大局。
然,一天天長大,她身上發生許多意外,每個意外都讓他猶豫再猶豫,越發憂心她會不會成為他的失控。
比方她意外找到產量很高的樹薯,閒閒沒事往自己院子裡種,瑀昊嘲笑她想當農婦,瑀晟卻說她突如其來的興趣讓人想不透。
但梁璟朱很清楚,隔年江南將會出現水澇,屆時無數百姓死於饑荒,而樹薯是在水澇之後,一名出身農家的七品官吏呈到御桌前的,之後父皇命官府大力推廣,進而解除糧荒。
她還意外結識趙承元,他精於算學,對於稅制改革很有想法,瑀晞透過王叔,將他推薦給父皇,於是大梁的鹽稅改制整整提早三年,造就國庫豐盈,龍心大悅。
她領幾個丫頭玩,意外玩出羊毛竟能紡出毛線,織成衣衫之後極其保暖。
他沒忘記,當年冬季北方將會迎來大雪,前世凍死近萬名的兵將,然此生瑀晞玩出來的毛衣,一車車往北方送,兵將凍死不足百員。
一次次意外,一次次功勞,王叔和瑀晟能成為朝堂炙手可熱的臣官,她是幕後推手。
見靖王和哥哥們惱火,梁瑀晞忙道:「你們聽我說。」
「若妳還認爹,就啥都別說。」靖王態度不容置疑。
「對,妳要敢踏出王府,二哥也不認妳了。」梁瑀昊斬釘截鐵。
梁瑀晟雖沉默,卻也別開頭。都知道瑀晞主意正,但凡想做的就會一路做到底,可偏偏這事兒就不能由著她任性。
全同她擰上了?梁瑀晞無奈地走到閔老夫人面前,可閔老夫人也調開視線,擺明態度一致。
沒法子了,環顧一圈,只剩下梁璟朱視線定在自己身上,雖然她努力不與他建立關係,但眼下……迫於無奈,她只能走到他面前。「哥,我必須離開。」
「為什麼必須?」梁璟朱痞痞地拉開笑臉。
你看,這人是不是沒肝少肺?在這麼傷懷的氣氛中,他還能笑得這麼開懷,分明就是沒有同理心。皇家教養就是比不上靖王府,想那群鬩牆兄弟、那群以利謀私的皇家子孫,噁心透了。她在心裡拚命給梁璟朱刷惡感。
偷瞄爹爹、外祖母和哥哥們,發現他們豎著耳朵,梁瑀晞揚聲道:「喜妹的情況你們都看見了,不論我是否無辜,葉田氏都是我的生母,她造就喜妹從小到大的痛苦,試問她要用什麼態度面對我?就算沒有睚眥必報,但肯定對我深惡痛絕。
「而我呢?我會不會認為自己生活得好好,為什麼從天而降、出現一個外來者?會不會認為她搶走爹娘和哥哥們對我的寵愛?家和萬事興,有對相看兩相厭的姊妹,王府後院會掀起多少風波?
「再者,因為葉田氏,喜妹失去受教育的機會,我卻是爹娘手把手、一點一點教養出來的。同是王府姑娘,不管是府中下人或外人,是否會拿我們比較?那些隨時準備對王府見縫插針的人,是否會貶她揚我,令矛盾加劇?
「喜妹剛回王府既要適應學習,又要面對比較目光,對她公平嗎?倘若我們起了爭執、結下仇怨,爹娘、外祖母和哥哥們要站在誰那邊?最後,我是葉田氏懷胎十月生下的,我一生不願負欠,我想報答爹娘養恩,也想還報生恩呀。」
「妳就不擔心近朱者赤,葉家把妳變成第二個喜妹?」梁瑀晟忍不住了,握住她的肩膀怒問。
「在墮落的環境就一定要墮落嗎?不對,那樣的話太沒出息。大哥知道我的,我不是會隨波逐流的人,何況我只是重新開始,並非從零開始,喜妹可憐,沒人為她啟蒙,而我有福氣,有爹娘的教導,情況截然不同。」
「妳打出生就有人伺候,不懂貧窮會讓人墮落成什麼模樣,相信二哥,那種日子妳一天都過不下去。」梁瑀昊也聽不下去,扳過她的身子,試著說服。
「二哥,何謂貧窮?貧是指眼下沒錢,而窮是盡頭。我知道一開始會面臨貧困,但不相信自己會一輩子窮困,我有爹娘教會的本領,我相信自己可以把日子過得截然不同。」
梁璟朱微哂,這些話在王叔和瑀晟、瑀昊耳裡,肯定認為她在畫大餅,但他很清楚,瑀晞並未誇口。
「我就沒見過有好日子不過,非要去過壞日子的。」靖王見她說不通,氣得往她頭上彈一栗爆。
「我知道爹心疼我,但我已經佔走喜妹太多東西,過去的我還不起,至少未來我能不再侵佔。」她撒嬌地拉拉靖王衣袖。
靖王恨恨甩袖。
「爹,給我時間證明自己好不?如果我沒辦法在葉家活下去,您隨時把我帶走,葉家絕不敢有二話。」
靖王還是不理她,梁瑀晞無法,只能跪求到閔老夫人跟前。「外祖母,您幫我說說話吧,您很清楚女人之間的彎彎繞繞有多可怕,我不想加入戰爭,不想把自己變成面目猙獰的女人,留下來,對我、對喜妹都不公平。」
閔老夫人嘆息,她不想同意卻不得不同意,這孩子腦袋清楚啊,她說的每句話都真實得令人心疼,不只喜妹,將來女兒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晞晞吧。
用盡心力疼愛毒婦之女,卻讓親生女兒長成一副粗鄙模樣,這讓當娘的心裡怎麼平衡?何況晞晞說得對,天底下最殘酷的懲罰不是責備而是比較,女人之間感情再好,都會因為比較而煙消雲散,何況本就有怨隙的兩個孩子。
閔老夫人心疼地摸摸梁瑀晞的頭,這孩子太過聰慧而敏銳。
「好孩子,妳去吧,但牢牢記住,老婆子永遠是妳的外祖母,閔府是妳隨時可以求助的地方。」
瑀晞鬆口氣,撲進閔老夫人懷裡,道:「謝謝外祖母。」
「岳母!」靖王抗議。
「外祖母!」梁瑀昊、梁瑀晟異口同聲。
閔老夫人嘆道:「晞晞句句在理,你們該把心思放在喜妹身上,那才是你們的親女兒、親妹妹。」
靖王氣恨不已,他氣女兒不長心眼,若是個傻子,傻到不懂逐利便罷,但他一手養大的女兒何等聰明,聰明人做傻事才更教人光火。


梁瑀晞朝自己院子走去,從小長大的地方,處處都烙著她的痕跡——
「哥,看我!」年幼的梁瑀晞爬在樹上,手裡握著剛摘下的梨子。
梁瑀晟遠遠看見趕緊跑上前,果然下一刻,梁晞晞沒站穩從樹上摔下,在丫頭的驚呼聲中,他箭步上前,把人穩穩接住。
「妳看妳!要是摔壞腦子,以後看誰要妳?」
梁瑀晞笑得看不見眼睛,手裡緊攥著梨子往大哥嘴邊塞去,自信滿滿道:「大哥要呀。」
大哥要啊!是真的,她滿滿自信,認定大哥會要她,一輩子。
梨樹在六歲那年種下,是她要給大哥的生辰禮,因為大哥愛吃梨,她雄心壯志的發願,「我要哥哥天天都有吃不完的梨。」
梁瑀晟感動地抱起她,額頭與她相碰,說:「傻妹妹,梨子有季節的,哪能天天有。」
她不信邪,成天拉著丫頭在小廚房裡琢磨,最終做出糖水梨罐頭、梨酒,還把梨子切片蜜糖烘乾,做成梨餅,讓哥哥一年四季都能品到梨香。
旁人做不了的事,她非得做、堅持做,她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她是窮和尚,深信憑藉毅力,自己能夠走到富和尚到達不了的地方。
對,她就是這麼固執,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扭轉局面。
「在這裡。」
回頭,她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梁璟朱跟上來。
「什麼?」梁瑀晞反問。
「妳在這裡告訴我,淚水只對在乎的人有用,對於不在乎的人,我的痛苦哀傷就是一場戲,妳說聰明人會懂得平靜的與痛苦哀愁和平相處。」
那次他和瑀昊玩過頭,掉進池塘,清醒時發現自己重生了,他回到十歲,突地前世的不甘願、憤怒、痛苦……所有情緒爆發,他跑到這棵梨樹下掩面大哭。
噗哧,梁瑀晞笑開。
「妳笑什麼?」梁璟朱一頭霧水,當時這話讓他對她充滿敬佩,一個小小丫頭,竟能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
「當時我只是擔心你的哭聲引來爹爹,擔心二哥被爹爹責罰,只好鼓吹你平靜。」
「妳講這番道理,只是為了讓我把眼淚憋回去?」梁璟朱額頭浮現幾道粗黑線,虧他還把這話一再琢磨,並且記下來反覆咀嚼。
「對啊,她是心疼二哥。」
兩兄弟隨後走來,梁瑀昊伸手揉亂她一頭長髮,想到她將搬去葉家……就不知道他這二哥也會心疼她嗎?
梁璟朱懵了,「那妳對我說:『雖然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卻是生命的意義支柱,假使我不去,那麼我放棄的不是一份皇差,而是一番經歷、一段生命意義。』是為了……」
「對,她想說服你陪我南下辦差。」梁瑀晟道。
妹妹全心為他這哥哥著想,只要能達到目的,什麼鬼話都能說得出口。
天,他讓她耍了。「為什麼非要我去?」
梁瑀昊同情地拍拍梁璟朱。「你有錢有人,有你跟著,一路上大哥都會得到最好的安排。」
「妳算計我的錢?」梁璟朱不滿。
梁瑀晟實話實說,「她還算計你的人,你腦子靈活,行事不按牌理出牌,而我太正直,碰上地方官肯定要吃虧,有你在,我能夠省不少心。」
事後證明梁瑀晞沒估計錯,那趟皇差因為梁璟朱而事半功倍,好到讓原本想要低調再低調的梁璟朱遭受報復,因為那回拉下馬的,有一大半是大皇子梁璟樺的人。
「妳在挑戰我的底線。」梁璟朱咬牙切齒。
「你有底線嗎?」她的訝異表情惹得梁瑀晟、梁瑀昊捧腹大笑。
梁瑀昊見狀,安慰地拍拍梁璟朱的背。「別氣,她拐人的話一套一套的,不只有你吃虧。」
梁瑀晟深有同感,點點頭說道:「晞晞一哭就要我抱,我不肯,她就說:『經過別人生命廢墟的現場,請不要冷漠地呼嘯而過。』聽見這話誰能冷漠?」
梁瑀昊接話。「問題是她的生命廢墟實在太多,這天天抱的,我的臂力就是這樣練出來的。」
「先生罰她寫十張大字,她不想寫,搞到夜深還沒完成,母親無法,只能許她好處,讓她乖乖把字寫完,可她居然告到父親跟前,說:『強迫未滿十四歲的未成年人熬夜寫作業,屬於雇用童工從事危重勞動罪。』」
梁璟朱冷眼看她,「這糊弄人的本事,不差呀。」
「何止不差,是高強。」梁瑀昊豎起大拇指。
他們一人一句,把陳年往事翻了個遍,那些個黑歷史講到梁瑀晞滿臉黑。
她很無奈。「我都要離開了,你們還對我開批鬥大會?」
一句離開,讓他們齊齊擰眉。
梁璟朱道:「人心是肉做的,只要妳不與喜妹對峙,再多予幾分忍讓,不見得非要離開。」
她輕咬唇,半晌後無比認真回答。「我從不低估友情,也不高估人性。」
梁璟朱沉默,所以她方方面面都想通透了,才做出這個決定?
「先走了,我得整理行李。」揮揮手,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瀟灑。
對著她的背影,梁瑀昊喃喃自問:「我們真要拿聰穎慧詰的妹妹,換一個呆傻蠢笨的妹妹?」
「不是交換,喜妹本來就是你們的妹妹。」梁璟朱回答。
「可是晞晞一走,府裡就沒了開心果。」往後……家裡會很無聊吧。
「她熱心善良、大方開朗,也確實很能幹。」這是梁璟朱的肺腑之語。
梁瑀晟道:「前年大旱流民四竄、盜賊紛起,是她提出鼓吹富商捐銀、雇用流民築城,以免貪官從中層層剝削,半年後,城牆築得又高又堅固,而流民死傷者稀,皇上大喜,下令封賞。」
梁瑀昊說:「明明是她的主意,她卻歸功於父親和大哥。」
這會兒人不在現場,他們一句句說的全是她做的好事。
梁璟朱陷入沉思,前世也有葉田氏的威脅,瑀晞選擇妥協,將身邊的銀子首飾全送到葉田氏手中,直到瑀晟發現不對勁,事情才爆發。前世她決定留在王府,雙姝間的爭鬥,鬥得王府後院永無寧日。
然而不管是妥協還是留下,都是女子面對類似問題時會做出的決定,畢竟改變、離開對任何人都是項困難選擇。
是哪裡不對?從淘墨齋離開到現在,不過幾個時辰,這等攸關身世的大事,任她再聰慧,在短短時間裡光是理解都很困難,她不但理所當然接受,還能想得如此通透,並且做出一般人不會做的選擇?
一定是哪個環節改變了,但……是哪裡呢?
「哥,你們有錢嗎?能不能借我?」梁瑀昊愁眉苦臉。
「你又沒錢?」梁瑀晟覷弟弟一眼。
「身上有錢心不慌,我想湊幾百兩給晞晞帶走,免得她在葉家不好過。」
沒想到,梁瑀晟和梁璟朱異口同聲。「不用。」
「為什麼不用?葉田氏是個刻薄女人,如果她虐待晞晞怎麼辦?」梁瑀昊一聽哥哥們反對,立刻跳了起來。
梁瑀晟道:「晞晞那性子,不讓她吃點苦哪會回心轉意?」
意思是吃了苦就會想爹娘、想回家?
梁瑀昊擊掌,道:「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然梁璟朱笑意漸濃,他說不用,並非想讓她吃盡苦頭、迷途知返,而是心知肚明那丫頭多有能耐。
他還真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有本事,能在葉家活出好滋味。
第三章 葉家的生活不好過
「早知道生妳沒好下場,當年就應該活活把妳掐死!忘恩負義的賤……」
葉田氏被打得奄奄一息,卻還是在看見梁瑀晞上馬車時破口大罵,粗魯的咒罵聽得梁瑀晞皺眉。
試著忽略葉田氏,她拉開車簾朝外望,看著熟悉的街道回想過往。
她是法律系的學生,超乎常人的記憶讓她成為人人羨慕的學霸。
她有個哥哥,在永遠拿第一的妹妹面前、他很吃虧,但他的性子很好,從不比較,還護妹護得理直氣壯。
認真說來,她的人生過得風光而精彩,只是人生無常,國三那年她病了,開刀、化療,為了給她捐骨髓,哥哥不但陪她進出開刀房,還立誓考上醫學院,那對功課不怎麼樣的哥哥而言絕對是非常艱辛而漫長的過程,但為了妹妹,哥哥做到了。
那段日子,她害怕死亡,卻為了不讓家人操心,刻意假裝死亡並不存在,她不斷說服自己,只要有堅強的意志,就能將疾病熬過去。
沒想到經過七年的努力,最終她還是在死亡面前低頭。
在進出醫院的歲月裡,她上高中也念了大學,並且在短短的生命中結識愛情。
他是她的學長、名叫梁晟——一個能靠外貌賺錢,卻在法律這條路上劈荊斬棘,比任何人都努力的男生。
學長對她愛護有加,而她,暗戀學長。
從高中進入校園的第一天起,她就戀上梁晟。
她因為他選擇法律系,因為他學習畫畫,學霸姑娘一旦戀愛,就是傾其所有竭盡所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死掉、她穿越,她成為大梁王朝的王府嫡女,再然後意外發現……穿書了,她穿進在病床上看的小說裡,成為書中三歲的梁瑀晞。
更教她激動的是,書中的男主角梁瑀晟不但長得和學長一模一樣,連喜歡的事物都相同,喜歡畫畫、喜歡律法,並且是個寵妹達人。
至於二哥梁瑀昊……是給她捐骨髓的哥哥呀!
當三歲的她清醒,看見床邊的「哥哥」時,她只有一個念頭——感激,感激老天爺給自己重活一次的機會,感激祂讓自己不孤單。
文中對男主角的童年並未著墨太多,多數寫的是他的仕途志業、對刑律的努力及與女主角的愛情,而梁瑀晞不過是書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配角。
在書裡,梁瑀晞是個白癡妹妹,她同意葉田氏的計謀,給錢給首飾,卻還是在幾個月後事情曝光,她的刻意隱瞞讓養父母有了想法,疼愛減半,緊接著梁瑀晞和改名梁瑀晨的葉喜妹正式展開戰鬥模式……
畢竟不是女主,雖然她在書中活得夠老,但戲分比英年早逝的梁璟朱還少。
但是當她發現男主是學長那刻,她立刻做出決定,決定把女主角踢到千里之外,決定將自己的地下暗戀轉為地上明愛,並且將欠哥哥的想盡辦法償還。
過去十一年,她讓自己聰明可愛,讓自己被疼惜喜歡,她盡力讓自己成為梁瑀晟心中唯一的星星。
梁瑀晞認為照這情況發展下去,若干年後,當她不再是妹妹,疼愛她的梁瑀晟必定會以婚姻為藉口,將她留在王府。因此她無比努力,也許她當不了最厲害的,但她想盡辦法讓自己無可取代。
當該做的全做了,最後的最後就剩下促成一切的東風。
葉田氏就是那股東風,她不出現,她就是王府嫡女,她需要一個嶄新的身分,讓自己有機會走到梁瑀晟身邊。
離開靖王府,是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
葉田氏當然不會自曝其短,說她出身風塵,更不會將換女兒的事描述得鉅細靡遺,所有不利於葉田氏的真相全是她從書上得知的,她用作者的描述說服了閔老夫人和靖王妃。
雖說發展全在計劃中,但……事到臨頭還是傷心了。
離開生活多年的地方,離開待自己一心一意的家人,難過卡在喉嚨,而紛亂的念頭戕害了她的篤定。
會不會從此天涯一方、梁家人與她恩斷情滅?這個決定是對是錯?事情走向真會如她所想像?是否過度自負,是否被驕傲矇蔽雙眼,其實……她並沒有那麼重要?
她很害怕,但已經走到這一步,她沒有後退的機會。
她只能鼓勵自己——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妳給我等著,我要是不收拾妳,就跟妳姓!」不管她有沒有聽進去,葉田氏都持續罵罵咧咧。
梁瑀晞轉頭輕道:「妳想跟我姓?姓梁嗎?恐怕有困難。」
「王府已經把妳趕出來,妳以為自己還是正經姑娘?我呸!也不灑泡尿照照自己……我怎麼就生了妳這個蠢貨?」葉田氏一面罵、一面哭,她委屈極了。
「打三十大板還有氣的人已不多見,妳還能中氣十足罵人,可見王爺下手還是太輕,要不要讓車夫調頭,讓妳試試真正的三十大板什麼滋味?」梁瑀晞輕飄飄說著,看葉田氏的眼神像在看一條死魚。
葉田氏被嚇著了,心跳飛快,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她……她是惡鬼投胎,不是當年自己生的女孩!


爆炒豬肉、麻婆豆腐再加兩道青菜,添好飯,林嬸把飯端進各房間,伺候起葉家三口。
梁瑀晞搬進葉家大半個月,來到石榴村第一天,她就到里正那裡把事情交代清楚,給自己辦好新戶帖。
她沒把葉田氏做的齷齪事掀開,只道當時情況混亂,兩家人抱錯孩子。
然後她用了前世的名字——葉晞。
她雇用鄰居林嬸幫忙打掃環境、伺候傷患,十幾天裡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葉家三人的傷口幾乎全好了。
撿來的好日子,葉田氏哪肯放棄,因此一想到就哼哼唧唧喊痛,還不讓躺得渾身酸痛的丈夫兒子下床。
葉晞沒正眼看待他們,安靜過起自己的小日子,未來怎麼走,她還得慎重盤算。
前世她很會做菜,但身為王府嫡女,十指沾不得陽春水,這身本事從來沒用過。這些天林嬸教會她燒柴,然後在前世記憶中深刻的菜餚一道道出現在餐桌上,不僅自己受惠,葉家三口也吃得嘴角流油。
葉方還私下想著,若能天天吃上這麼多好菜,把親妹妹帶回來也是好事一樁。
葉晞的錢幾乎全給了二哥,她支持他想當神醫的夢想,離開時身上只剩下一百多兩,看起來似乎很少,但就算好吃好喝供著,也夠支持一家四口過上好幾年,更別說她還有別的收益,因此半點不操心。
「晞晞,里正讓我帶句話,妳想雇人春耕的事可能得再等等。」林嬸回到桌邊,準備和葉晞一起用飯。
「因為家家戶戶都有田要種嗎?」她深信專業的事得讓專業的人來做,但在葉田氏的指揮下,葉方和葉長生打定主意賴床養傷,她不想為這種小事吵架。
「不是,今年第一場春雨遲遲不下,大家都在觀望著,萬一種子灑下去卻沒有雨水供上,種子可不便宜。」
春雨……是,今年春雨遲遲未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要不要多事叮囑一聲?正想著,敲門聲響起。
林嬸道:「我去開門。」
「沒事,您先吃飯,我去開門。」葉晞放下碗筷。
她和鄰居嬸嬸說好,要同她買幾隻雞崽放在後院養。
加快腳步跑到門邊,拉開木門時,卻發現來人不是隔壁嬸嬸,而是最不受她待見的梁璟朱。
皇上有七個兒子,眼下入主東宮呼聲最高的是前兩位,但她清楚最後他們都沒坐上帝位,梁璟朱也沒有,因為他死得早。
是現實吧,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想和梁璟朱打交道,一個不能天長地久的族兄,豈能放下太多感情?她一點都不喜歡死亡及傷心。
他怎麼來了?
一個門內、一個門外,他沒說話、她也不語,四隻眼睛相對,居然被她對出一個結論——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反射效果一級棒,可以用來當隨身鏡。
「葉晞?這名字不錯。」梁璟朱雙手橫胸,嘻皮笑臉地望著她。
打聽她的名字?「四皇子太閒嗎?」
「不喊哥哥了?」他抬高下巴打量葉晞。
梁璟朱越想越不對,再聰慧的女子也無法不帶情緒地接受這一切,而她不哭不鬧,連傷心成分也稀薄得可以,很不合理啊。
倘若她缺心少肺、自私自利便罷,但她對靖王府的維護可是卯足全力,是什麼理由讓她雲淡風輕?
他狠狠地淘過一遍記憶,然後某句話跳出來了——
「誰都不嫁,我只想嫁給大哥。」
這話她一說再說,過去不曾多想,現在有足夠的理由讓他花心思琢磨——這話她只對瑀晟說,對同樣疼她的瑀昊和王叔半次都沒提過。
靈光閃過,有沒有可能她和自己一樣,也是重生之人?
若沒猜錯,那麼她理所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和瑀晟不是親兄妹,也知道瑀晟對她的疼愛有機會發展出其他可能。
緊接著他細數這些年來發生的大小事,越是深思越覺得可能。
為什麼她的性格大變,為什麼她的選擇改變,為什麼她聰明通透、認真學習,為什麼她在水澇之前發現樹薯?
變數,這是她成為變數的原因!
經過連日思索,再與瑀晟、瑀昊求證之後,他來了,他想找出更多的證據,證明她的重生。
「我非王府千金,何來的皇子哥哥?」
「撇清得這麼快,妳想切割什麼?與王叔、王嬸的關係,還是同瑀晟的兄妹關係?」那句「只想嫁給大哥」不是隨口說說,而是耳提面命,她真心實意想要成為瑀晟的妻子?
葉晞天性敏感,梁璟朱的隨口試探讓她心臟被重擊。
他說「同瑀晟的兄妹關係」,卻非「同瑀昊的兄妹關係」,他知道什麼嗎?
不……別急,他不是人心探測儀,也沒修過心理學,他無法猜透別人的心事,何況她隱藏得很好,不是?
板起臉孔,她冷聲道:「不知四皇子大駕光臨有何要事?」
他沒回答,痞痞笑開伸長脖子到處聞聞。「做飯了?恰好我還沒用,一道吧。」
挪動腳步,她擋在前面,直言拒絕。「四皇子金饌玉食,平民小戶供應不起。」
「我不挑食。」身子一側,她還沒看清楚,他已經滑進屋裡。
這是什麼功夫?不對不對,她認真回想,書裡描寫的梁璟朱……沒有,沒有任何和武功有關的字句。
在她努力回憶同時,他已經循著香氣來到廚房。
廚房不大,除一個灶、一個檯子之外,只有一張木桌、兩條長凳。
林嬸正坐在長凳上享用午膳,她吃得滿臉歡喜,晞晞的手藝太好,滿村子找不到第二個比她更能幹的,才幾天功夫,她都長胖一圈了。
梁璟朱不避諱,拉開林嬸對面那張長凳,捧起葉晞的飯碗與長筷,舉箸就夾起一塊爆炒豬肉放進嘴巴。
細嚼兩下,嗯……意外的好吃,竟然比他的逸香閣味道更好。
梁璟朱下意識多看林嬸兩眼,心道:此人可用。同時間順手再夾幾筷子細細品嚐,不錯,連青菜都能炒得有滋有味,不簡單。
「這位大娘,除這幾道菜之外,妳還有其他拿手菜嗎?」
林嬸一聽,連忙搖頭。「菜是晞晞做的,她的手藝很好。」
手藝?前世選擇留下的她,和梁瑀晨聯手將王府後院鬧得雞飛狗跳,最後王叔替她選擇一門親事早早出嫁,當時他聽過瑀晟講過幾句,說她寫信回來告狀,道是生活艱苦。
是艱苦生活養出來的手藝?
葉晞隨後進廚房,盯著梁璟朱的背影,無奈道:「四皇子,那是我的位子。」
皇子?林嬸一驚連忙起身,碗都端不穩了,她急急拿走碗筷,一面走一面說:「晞晞坐,沒事,我回家去。」
「果然冰雪聰明,一句『四皇子』就替妳嚇出個位子,快坐下吃飯吧。」
葉晞翻白眼,她想嚇走林嬸嗎?她分明想趕走不識趣的梁璟朱。
打過多次交道,她很清楚對方臉皮有多厚,算了……吃飯皇帝大,現在不是計較的好時機。
拿起碗,舀一匙麻婆豆腐,把飯拌得紅紅辣辣,一面吃一面思索,可即使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他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隨意吃幾口,她放下碗筷,看一眼還在大快朵頤的梁璟朱。
他被辣得眼淚鼻涕直流,還不肯放下筷子,狼狽的模樣看得她抿嘴輕笑,心底的不快隨之煙消雲散。
這時代無人用辣椒入菜,只作為觀賞用,過年時擺上一盆,紅通通的果實看著喜慶,但畢竟數量不多,她也不過在宮裡看過兩盆。
前幾天她出門採野菜,意外發現一大片,也不知怎會在野地繁植起來,她見獵心喜,採回滿滿一簍子。
「大哥、二哥還好嗎?」葉晞問。
揚眉,梁璟朱再夾一筷子青菜。
當然好,他們還在等她被貧窮追得走投無路呢。
「怎麼不問問閔老夫人、王叔和王嬸?」
「我不能一個一個慢慢問?」
「行,我一個一個慢慢答。老夫人身體康健,精神也不差,常常差人做紅豆糕,卻半口不吃,光對著紅豆糕長吁短嘆,妳可知道為啥?」
葉晞知道,紅豆糕是自己的最愛,外祖母不碰的,總嫌它太甜。
「老夫人對新認回的外孫女相當不滿意,重金聘先生和教養嬤嬤悉心教導,但成果有限。王叔沒讓她住進妳的晞辰院,另外給她安排了新院子改名晨光院,梁瑀晨不滿,說那裡離主院太遠,而裡頭的擺設遠遠比不上晞辰院。」
葉晞捧起下巴、望向窗外。
晞辰院裡最珍貴的是鞦韆、竹桌竹椅,它們都是爹親手紮的,做得沒有外面賣的好,但她一口一句喜歡,它們便全留在院裡了。
每回宮裡賞賜,爹定要親自挑上幾樣往她屋裡擺,他說——「本王就這麼一個女兒,得嬌養富養慣養著。」
爹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全堆到她面前。
瞥見她眉間愁緒,離開王府……於她是為難,對吧?
「王嬸心裡矛盾,她恨極葉田氏卻又太心疼妳,她不知道怎麼處理自己的心情,只能把滿腔對妳的疼愛轉移到梁瑀晨身上。對了,葉喜妹已經改名梁瑀晨,縣主封號也落在她頭上,妳知道的,對吧?」
「我知道。」剛答完,就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該死!疏忽了,梁瑀晨的身世在上玉牒之前,王府肯定會先藏著掖著,京城百姓都還不知道的事,遠在石榴村的她怎麼會知道?
她急忙描補。「我能猜到縣主封號易主,至於葉喜妹改什麼名字我不曉得。」
這叫欲蓋彌彰,梁璟朱笑得更歡騰。
「王叔長吁短嘆,抱怨父皇把一堆事交給他,讓他忙得暈頭轉向,不能快馬飛奔石榴村。」
葉晞托著下巴,她也好想爹啊,想著和爹爹一起看雲數星星。
爹爹那樣忙,可她要,他就抱著自己躺在草地上,指著一片一片的雲問:「那像不像一匹馬?」
「不像,像牛。」
「牛沒那麼長的腿。」
「牛腿長,只是大家不懂得欣賞。」
父女倆經常這樣子耗掉一整個下午,啥都沒做,卻開心得像啥都做過了。
「瑀晟很忙,最近大理寺事兒挺多的,不知道哪裡吹出一股歪風,很多人想替早夭的兒子配冥婚,不少年輕女子的墳墓被掘開、屍體被盜,偏偏這種事無法可管,瑀晟忙得暈頭轉向。」
「二哥呢?」
「這小子行啊,他跟薛神醫學到不少本事,前些日子皇奶奶眼睛不好,他進宮號了脈,之後做一匣子藥丸給皇奶奶試試,沒想還真試出效果。」
梁璟朱嗅到商機,立馬開一家藥堂,讓梁瑀昊帶人製藥,以後他再不必苦哈哈地向妹妹伸手,不過就算梁瑀昊想要,那位妹妹肯定沒這個妹妹的掙錢本事。
真好,二哥總算學出成績,爹娘本不同意二哥習醫,堂堂王府少爺怎能做個小郎中?是她說服爹爹,既然二哥無心朝堂,又不必繼承家業,何不讓他試試想做的?府裡有爹爹和大哥早已是風口浪尖,也許二哥退這一步是更好的棋。
爹同意那天,二哥樂得一把將她抱起來轉圈圈,轉得她頭暈腦脹。
哥前世就是唸醫學院,她永遠記得,哥在病床前握緊她的手說——「哥要走腫瘤醫學,要親手治好妳的病。」
「不問問我嗎?」
「有什麼好問的,米鋪布莊酒館銀樓……哪間鋪子不是賺得缽滿盆溢?」
「這是誇獎還是鄙薄?」梁璟朱斜眼望她。
「是事實陳述。」
「要聽聽另一個事實陳述嗎?」
「請說。」
「淘墨齋出的新書《少年天子》,短短五天、光在京城就賣掉三百多本。」
原本他還打算壓一壓,等到下個月再出書,但突發狀況,身為族兄總得替偽妹妹考量,因此決定提早出書,助她在虎狼窩裡過得舒適。
怎麼突然說這些?因為知道她是《少年天子》的作者?不可能,出書的事她連親人都沒說,所以是……知道她愛看小說,特地給她送新書來?
見她半晌沒琢磨透,梁璟朱輕嘆,這丫頭變笨了,都說得這麼明顯了。
無法,再提示兩分。他問:「妳還想見淘墨齋東家嗎?」
他知道她想見……天!是他!他是淘墨齋的東家?猛地倒抽氣,那麼大哥、二哥是不是早就知道舍人……
她正想問清楚,沒想驚破耳膜的尖叫聲傳來,緊接著是東西落地的碰撞聲。
聲源在自己屋裡,葉晞想也不想拔腿跑去。
看著她匆忙的背影,梁璟朱放下碗筷追過去。
屋門被推開,他跟著進屋,卻在房門處發現一個深洞,怎會在房間裡挖洞?
他直覺停下腳步,但是、不對……葉晞站在洞口「上」,葉田氏也跌坐在洞口「上」,彎腰看仔細,洞是畫出來的,畫得太栩栩如生、真假難辨。
「妳進我屋裡做什麼?」葉晞雙手橫胸、面無表情。
回過神的葉田氏不敢置信地觸摸地板,洞是畫上去的?竟是這賤蹄子作妖!
她扶著地板站起身,不自然地拍拍手上的灰塵,輕咳幾聲,好像咳過後就能把自己的氣勢給咳回來。
「我只是進來看看……」
葉晞不給面子,直接搶話。「看看我把銀子藏在什麼地方?」
「妳是什麼態度?還敢說藏?要是讓街坊鄰居聽見成什麼樣兒,我是妳娘,錢就該交給我管,難道靖王府沒教妳為人子女之道?」事實被戳穿,她豁出去了。
那天葉晞讓馬夫駕車返回王府,差點兒把她嚇得屁滾尿流,直到那會兒她才驚覺她不是可以任人欺負的葉喜妹。
這層認知讓葉田氏委實安靜一段時日,但是在好吃好喝、被供養十幾天之後,沒見到葉晞再有其他動作,又開始覺得她是隻紙老虎,沒有王府撐腰,想耍狠也沒勁兒,因此重新動了歪念頭。
她認為葉晞的底氣不就是那個包袱,如果把她從王府帶出來的銀子收走,她說話還能這麼大聲?對待親生爹娘還能這麼理直氣壯?想作主葉家大小事,她作夢吧!
「在王府裡,只有長輩給子女銀錢,沒有子女上繳錢財的理。」
「妳的意思是打死不交錢?可以!那里正那邊……」
「戶帖嗎?我已經辦好,不勞操心。」
她竟然拋頭露面去把這事給辦了?那她說了什麼?是不是整個村子都曉得她做過的壞事了?
葉田氏心急,這會兒錢非拿到手不行了,萬一被指指點點、罵得待不下去,到時還得搬家。「這房子是我的,如果妳不把錢交出來,就立刻給我搬出去。」
「搬家?可以啊。」她掠過葉田氏,走到床邊開始整理行李。
居然威脅不動?葉田氏像看瘋子似的看著葉晞。
誰家姑娘膽子這麼大,說離家就離家,還以為她背後有靖王府可依靠?甭傻了,如果人家還在乎她,哪會讓她離開?她這是有恃無恐,還是初生之犢不畏虎?
見葉晞俐落地打包好行李,負在背上,轉身就要離開,那決絕的表情不是在演戲。
不行不行,她搬出去,他們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就要斷了。
葉田氏連忙擋在葉晞前面。「踏出這個家門後,妳要怎麼過日子?沒有戶帖、寸步難行,難不成妳還想立女戶?別說妳有親爹娘在這事兒成不了,再說那些個立女戶的,有幾個好下場?她們都是人家的俎上肉,哪個男人經過都能啃上幾口,家裡沒有個頂梁柱,妳不怕被男人給欺負?認清事實吧,女人這輩子就只能靠爹娘兄弟……」
梁璟朱聽不得她叨叨絮絮說個不停,插進話道:「她還有我這個族兄可以靠。」
葉田氏這會兒才發現家裡有個外男,轉頭,她對上梁璟朱狹長的桃花眼。
族兄?葉長生的兄弟都死絕了,臭丫頭哪來的族兄?等等……會不會是靖王府裡的……靖王是皇帝的親兄弟,那麼葉晞的族兄不就是皇子?
嘶地,肺葉吸進一道冷空氣,讓她整個人瞬間清醒。
下一刻她揚起笑臉,巴結問:「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眼看葉田氏腆著臉上前,就要同梁璟朱攀起交情,葉晞覺得丟臉極了,冷冷拋出一個字。「滾。」
她竟然叫她滾!
葉田氏的自尊心受到挑戰,忘記眼前這個不是葉喜妹,揚起手直覺往她臉上搧去,沒想手剛抬起就被拉住、硬生生定在半空中,下一刻腕骨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扯開嗓子雞貓子喊叫起來。
「閉嘴。」梁璟朱低聲斥喝。
葉田氏一聽瞬間閉嘴,她痛得全身瑟瑟發抖,一雙眼珠子向葉晞投去求救。
「請聽清楚,再讓我發現妳到我房裡偷東西,我會立刻報官。」
「怎麼能報官,我是妳娘啊。」葉田氏覷梁璟朱一眼,用起哀兵政策。
「法律不考慮加害者與被害者的關係,只要構成犯罪行為,案子就會成立。」
見她滴水不漏,葉田氏楚楚可憐地對梁璟朱說:「求公子評評理,天底下做兒女的豈能如此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枉費我辛辛苦苦把她……」
「滾!」這一聲,梁璟朱帶著震懾怒吼,他的耐心用罄。
他明白「洞」的作用了,他能猜得到晞晞生活難過,卻沒想到養家、做飯之外,還得時刻防範家賊,這裡還有沒有人拿她當親人?
葉田氏嘴一閉、脖一縮,低著頭像個小媳婦似的扭腰離開。
葉晞嘆大氣,把包袱拿回床邊歸位。
梁璟朱站在門邊,寒聲問:「這就是妳堅持想要回報的生恩?」
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將行李擺放好後走到他身邊,指指地上,「這是3D立體畫。」
她的資源不多,只能用畫畫來嚇唬小偷,說起來有點可憐,但……能怎麼辦呢,外賊易防家賊難料啊。
「妳說什麼?」
「3D立體畫,這種畫法能讓東西看起來很像真的。」
「意思是能夠魚目混珠?」
「對,魚目混珠。」
她拿起畫筆,往牆角塗塗抹抹,不久一隻活生生的小兔子蹲在牆邊,怯生生的模樣惹人憐愛,看起來和真兔子一模一樣。
「妳怎麼辦到的?」他不懂,圖畫明明是平的,怎麼會變得有厚度?
「利用光影造成視覺錯誤。」
「視覺錯誤?」
她在地上畫兩條等長的線,然後在上面的直線兩端,各接上兩道往外的線條,在下面的直線兩端接了往內的線條,畫完後退開兩步,問:「現在你還覺得它們一樣長嗎?」
她怎麼會這個?前世她碰到什麼奇遇?實在太有趣。
有趣的念頭在腦袋裡張揚,梁璟朱莫名地好想要……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他想要、他動手,下一刻他抓起她的頰肉往兩邊扯。
嗯?葉晞錯愕地盯著他,這個動作代表親暱?欺負弱小?不管是什麼,都不可這樣糟蹋一個熟女的自尊心。
「你幹什麼?」她用力掰開他的手指。
他粲然一笑,拋出剛才被葉田氏阻斷的話題。「我是淘墨齊的東家。」
定身!所以不是親暱或欺負,而是暗示,暗示她得為五斗米折腰?得任由他為所欲為?所以呢……折不折?
折!不過是折點小蠻腰算什麼?掰他手指的力道鬆開,她「允許」他在自己臉上折騰。
不錯嘛、挺識相!值得嘉獎。梁璟朱笑道:「想不想同我合作賣畫?」
嘴巴被拉開,她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口水會不由自主往下淌,她點點頭、再點點頭,心道:有錢賺的事兒,請一定要找我。
她的「懂事」得到他善意回應,鬆開手,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這裡是一百五十兩。京城以外的淘墨齋,每年結帳一次,到時再把稿費給妳送來。」
盯著銀票,她道:「你先幫我收著吧,我這裡不太安全。」
連錢都不敢收,這過的是什麼生活?一向不懂心疼人的梁璟朱頭一回有了心疼感受,溫聲問:「後悔離開王府了嗎?」
她抬高下巴,堅定自己的驕傲。「後悔什麼?後悔不剽竊、不霸佔、不掠奪,後悔自己過度光明磊落?」
璟朱覷她一眼,這丫頭隨時都能振振有詞,逼得人無話可說,收回心疼、收回銀票,他揉揉鼻子往外走。
葉晞跟在璟朱背後走出,出門時卻發現藏在窗戶後頭的幾道偷窺目光,唉……這些人吶,看著前方昂藏的背影,眉頭微彎、腦子輕轉,她倏地輕淺一笑。
好吧,掐都被掐過了,得整點利潤回來,有的人,可以用,有的勢,得借。
她奔到梁璟朱身側,拉住他的手,態度無比親暱,親密到讓梁璟朱無法置信。
雖然無法置信,但實話說,心裡頭有幾分解析不出的竊喜,可惜他嘴賤,出口的話卻是,「妳有事還是有病?」
葉晞大翻白眼,當她樂意?呵!不過想借點虎威,嚇嚇閒雜人士,生活很忙的,她不想浪費精力應付無聊算計。
想法雖是如此,不過她終究壓低聲音,對他發出些許善意。「春雨遲遲不至,皇上有心派皇子上天壇求雨對不?」
「問這做啥?」
梁璟朱這樣說,眉毛卻奇異地飄了起來,心中帶出幾分期待。
「如果有的話,請你試著閉嘴,推薦人這種事千萬別碰,吃力不討好的。」
目光微閃,表情崩裂,梁璟朱差點兒握住她的肩膀大搖三百下,問:妳怎麼知道我會吃力不討好?妳也重生了對不對?
不會錯了,她和自己一樣,也是重生。
前世他極力推薦二皇兄,不遺餘力地把自己擺上爭儲檯面,最終他變成箭靶,被射成一隻死刺蝟。
重生後,洞悉人心的他再不發傻,努力置身事外、口口聲聲發大財,朝堂事全然不管,他打定主意一世逍遙,任誰當皇帝都與他無關。
如果不是瑀晟……唉,攤到這個喜歡拉著自己做大事的族兄……
不過還行,截至目前為止,所有人都認定他和靖王府立場一致,是最忠誠的保皇黨,任誰來拉攏都不行。
揚眉淺笑,他成功抑制住激動。「我是長舌婦嗎?妳為什麼認為我會多嘴?」
拋下話,翻身躍上馬背,他想留下一個瀟灑背影,讓她日思夜想、輾轉反側,極力猜測他的行為——就像他猜她一樣。
梁璟朱笑開,笑得滿眼算計、滿臉詭譎。
他的笑看得葉晞愁眉,誰有他這等本事?明明帥到天理難容,卻能笑得讓人想砸破他的頭。
她扯住韁繩,鄭重警告。「我是認真的,你很清楚代表皇帝上天壇求雨是什麼意思,千萬別蹚這渾水,不划算。」
「這麼關心我?是不是愛上我啦?」
他用勾魂媚眼狠狠撩她一把,撩得她差點兒閃瞎眼,本就英俊到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男人,再這麼一笑……想讓天下女人集體去跳樓?
沒等她反應過來,梁璟朱扯開韁繩、揚長而去。
他不知道這一路上自己都在笑,不知道自己堅硬無比的心臟有某個角落軟化了。
被關心的感覺……挺好。
這邊,被馬蹄揚起的塵土噴了一身的葉晞終於回過神。
愛上他?呸呸呸,誰會喜歡一個短命鬼,對於愛情的要求,她不但要朝朝暮暮還要天長地久。
關心?才怪,她關心稿費、關心前程,關心滾滾而來的金銀鋪蓋出一間金屋,她要拿來收藏前世今生都深深眷戀的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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