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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寵刑偵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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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36101-E136105

《特聘小推官》全5冊

  • 作者福希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3/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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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左少卿自掏腰包聘推官?
這是知她斷案本領一流,還是想近水樓台撈嬌妻?

少卿大人曰:都有都有……

藍海E136101 《特聘小推官》卷一
算命的瞎姑婆才道:「水鬼鬧妖,必出人命。」
清晨船隻往來的運河,便有女屍飄飄蕩蕩……

大理寺左少卿趙瑞一大早來敲謝吉祥家門,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犯事,料不到人家是請她去查案,
雖說她家學淵源,從小跟著推官爹爹學破案,
但在爹爹遭人陷害,背上罪名後,
她只想賣賣花露,跟奶娘過幽靜日子,
要不是被害人是隔壁阮家的嬸子,人家女兒來拜託,
趙瑞這個青梅竹馬還出錢請她,她才不會蹚這渾水!
只是沒想到這案子乍看簡單,實際上複雜得很,
不僅這案子最大的嫌疑人死了,就連她和趙瑞也遇到刺客……

藍海E136102 《特聘小推官》卷二

祝大少爺暴斃,其小妾凍死路邊,
深深竹林中還有人聲嗚咽,盡顯陰暗詭譎的祕密……

謝吉祥知道,趙瑞跟他父王和繼母關係不睦,
連帶著哪怕王府有山珍海味,他也吃不香,
可這照三餐上她家蹭飯未免過分了,
瞧他如今的食量,可說是青梅竹馬變成了青梅竹豬!
為免被某人吃垮,這當推官的俸祿必須要賺,案也必須要破,
在讓人汗流浹背的天氣,祝家小妾卻是被凍死,
順著線索查到祝家,發現祝大少爺的暴斃也有內情,
為了找到真相,祝大少爺的屍體是必須要看的,可該怎麼看呢?
等等,瑞哥哥,你大半夜的帶我進靈堂開棺,太嚇人了!

藍海E136103 《特聘小推官》卷三

軍器司文監正的夫人經常施粥贈藥,人說賢淑溫柔,
可一朝失蹤才知家中人人恨她,各個都想要她命……

送鄰居喬遷賀禮,見到的卻是頂頭上司,謝吉祥實在無言,
趙瑞放著寬闊舒適的王府不住,偏搬進一進小院,
這其中蘊含的心思可謂路人皆知了吧?
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她喜歡他的陪伴,
尤其他帶來重查她父親舊案的消息,還邀她到莊子上玩,
兩人一起破解他早逝娘親的謎題,回味童年糗事都很溫馨,
只是先王妃留信關懷兒子就罷,怎麼還催他倆成親……
咳,她現在哪有這些心思,瞧瞧命案好像又來了,
攸關燕京安防的軍器司文監正的夫人失蹤,已叫人覺得不單純,
偏偏他們剛到文家,就見一場大火沖天而起,留下一具焦屍……

藍海E136104 《特聘小推官》卷四

一等仵作說:「死者骨骼綻放出一朵豔麗的花,看過終生難忘。」
可是此種死者不是唯一,現今仍持續增加中……

趙瑞帶謝吉祥偷偷回被封禁的謝家老宅一趟,
置身熟悉的環境中,她終於想起母親遺言,
兩人因此找到她父親當年留下的線索──一個人名!
準確來說是此人寫的遊記,描述百年前燕京和附近的風土美食,
乍看沒什麼,她反覆細讀卻發現某間鋪子生意快速起落有古怪,
且他們近來接觸的案件與十二年前舊案的死者身上都有「牡丹圖」,
仵作說這並非中毒而是中了不知名的藥,她做出大膽推測,
趙瑞也順勢聯想到皇家舊事,真相似乎正在漸漸浮出水面,
但是讓他同時也放在心上的,還有她母親遺言中提到,
關於他們倆的婚事……

藍海E136105 《特聘小推官記》卷五(完)

縱使身為天潢貴胄,欠下的債仍然要還,
被害得家破人亡的人,用二十年來復仇……

憑藉著能夠看到死者記憶的特殊能力,
謝吉祥終於掌握了連環殺手的容貌,
只是她一點都不開心,反倒要被趙瑞急死!
他早知野心勃勃想奪位的大皇子會趁中秋發難,
卻刻意讓她帶隊進山抓人,還讓心腹留她在城外過夜!
他擔心她,她難道就不擔心嗎?
若非看到他全鬚全尾的出了宮,她實在沒辦法鬆口氣……
可她倒是沒想到,他不僅成功阻止了叛亂,還備了兩份大禮,
一是她被流放的親哥回來啦,二是……賜婚聖旨?

福希,八零後天秤座,
愛園藝、玩遊戲和看電視,
也愛看雲、養貓和讀書。
經常有不切實際的綺麗幻想,閒暇之餘將其寫下來,
完成一個個故事,也給筆下人物美好的歸宿。
相信只要努力生活,人人都能有幸福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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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請她幫忙破案
燕京剛落一場雨。
雨打梧桐,淅淅瀝瀝,聲聲慢慢。
清晨日出,青梅巷的青石板路上還有深淺不一的水漬,一個個的水窪迎著日光,昭示著昨夜的大雨。
謝吉祥從家出來,立即就皺起眉頭,一股若有似無的海草腥味撲面而來,讓鼻子靈敏的她一下子難受起來。
尋常的巷子裡怎麼會有如此氣味?
謝吉祥用袖子略微掩住口鼻,目光在巷子裡認真梭巡而過,最後還是出了門。
從青梅巷出來,繞過巷口的大梧桐木,抬頭就是熱鬧的梧桐巷。
早晨陽光微曦,風兒一吹,濕漉漉的水汽撲面而來,輕輕一嗅,就是梧桐花清泠泠的馨香,謝吉祥微微鬆了口氣。
梧桐巷口有一家叫「糕兒張」的老字號鋪子,是附近百姓常來的早點鋪,售賣的嬸子長臉細眉,見人先是三分笑,一口京話說得極好,尋常都聽不出是外地人。
「喲,吉祥今日可早。」趙嬸娘笑咪咪招呼。
謝吉祥也同她相熟,輕快道:「嬸娘早,勞您辛苦,今日還是兩個紅豆炸糕並半斤黑芝麻元宵。」
趙嬸娘手腳麻利地幫她放到食盒裡,抬頭在她臉上輕輕看去。
謝吉祥長了張福氣臉,她十七、八的年紀,臉蛋兒如同新下的棗子圓滾滾,眉毛彎彎,一雙漂亮的眼兒如同嫩黃的杏子,水亮明媚,鼻頭尖俏,唇兒粉紅,嘴角總是掛著笑意,讓那張圓圓臉更顯可愛,是個討喜的女娃娃。
「吉祥哦,妳別嫌嬸娘事多。」趙嬸娘臉色微白,神色看起來極為慎重,「近日裡晚上可別到處亂跑,一定要閉戶不出。」
謝吉祥疑惑地問:「這是為何?」
趙嬸娘看她身後人不多便低聲道:「最近是雨季,接連幾場雨可是頗凶,巷尾的瞎姑婆道是夏來犯煞,要鬧水鬼。」
「嬸娘可知內情?」謝吉祥心中一凜,想起自家巷口不同尋常的腥味。
趙嬸娘叫她湊近,低聲道:「咱們家清晨起得早,約莫寅時剛過,便聽到巷子裡有人拖腳行過,啪嗒啪嗒,好不嚇人。」
話音剛落,就聽邊上一道陰森森的低啞嗓子響起——    
「可別當老太婆胡言亂語,水鬼鬧妖,必出人命。」
謝吉祥低頭,就看到瞎姑婆站在身邊,用她那雙嚇人的白瞳盯著自己。
瞎姑婆突然出現,梧桐巷裡平白涼爽起來,排隊買炸糕的食客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有那膽大的就嚷嚷道:「姑婆休要嚇人。」
瞎姑婆冷哼一聲,又盯著謝吉祥看了一眼,這才如履平地一般回家去也。
趙嬸娘忙打圓場,「好了,吉祥回家去吧。」
謝吉祥壓下心中怪異,待買過朝食,轉身回家。
她家就住青梅巷十八號,是個一進的小宅院,比之旁邊的鄰里院牆要更高一些,遮擋了院中的美景。
謝吉祥剛在自家門口站定,臨近的十七號就打開了門,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低著頭,拎著竹籃匆匆而出。
這是隔壁的阮蓮兒,謝吉祥很是相熟。
謝吉祥問她,「蓮兒早,怎麼今日是妳買早膳?」
然話音落下,卻見阮蓮兒如同受了驚的兔子,低頭往邊上躲了躲。
謝吉祥心中一頓,皺眉上前低聲道:「妳爹又打妳了?」
阮蓮兒低著頭,攏了攏落在頰側的髮絲擋住了臉上的斑駁,她沒回應謝吉祥的問題,只說:「今日是文殊菩薩聖誕,我娘昨日就趕著去金頂寺上香,家中只得我來操持。」
她不提,謝吉祥還不記得日子,如此一說,才想起轉眼又是佛節。
不過謝吉祥慣是不怎麼癡信神佛,聞言只安慰阮蓮兒說:「一會兒妳回來去我家裡上些藥。」
阮蓮兒沉默片刻,最後輕輕點點頭,「謝謝姊姊。」
「去吧,去忙吧。」
謝吉祥看著她消瘦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低頭正要開門,門扉卻從裡面開了。
一瞬光陰如舊影,門裡門外,喧囂熱鬧都不見。
這個一進的宅院,好似停留在舊日的煙雲之中,只牆角的那一株杏花樹才有些盎然生機。
一個高瘦的中年婦人立在門內,她身上穿著靛藍的衫裙,頭髮梳成規規矩矩的牡丹髻,用一根棗木釵固定,顯得整個人極為俐落。
「小姐,回來怎麼不進門?」
謝吉祥瞧見她,明媚的春光重又回到臉上,瞇著杏眼,笑得一臉歡欣,「剛到家,奶娘,今日的包子是蘿蔔餡的,妳最愛吃。」
主僕兩個用了一頓簡單的朝食,把剩下的飯食用笸籮扣好,謝吉祥就回堂屋換了一雙厚底雨靴。
何嫚娘見她又要出門,不免有些擔憂,「一會兒怕是還要落雨。」
謝吉祥倒是灑脫,「奶娘放心,我不走遠,就於運河邊上買條魚,再去找秀姑採買茉莉,這幾日咱們便不出門了。」
何嫚娘鬆了口氣,只道:「小姐且帶上油紙傘,早些回來便是。」
謝吉祥笑著點頭,輕輕巧巧出了門。
當年大齊定都於燕京時,便著手開始修葺運河河道,至今國祚已綿延百年,運河碼頭令整個京郊南城富裕。
從青梅巷出來,繞過梧桐巷和長干里,大約不過一刻便能來到運河長街。
此時正是清晨時節,初夏的風兒和煦,歡叫的雀兒活潑,人們三五成群走在薰風裡,熱鬧了整個長街。
伴隨著風而來的,還有沿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從長干里至南郊碼頭這一段是這一帶清早最熱鬧的地方。
青菜蘿蔔、地瓜芋頭、蘑菇乾菜抑或豬肉活雞樣樣俱全,因著臨河,每日的魚貨也很新鮮,河蝦亦很鮮美,今日謝吉祥來就是為了買條青魚回家做酸湯魚片來吃。
此刻正是魚貨攤最繁忙的時候,謝吉祥略等了一會兒才排到她選魚。
攤主熱情道:「姑娘,今日有新打的青魚和蜆子,新鮮得很,都買些回家去吧。」
謝吉祥踮腳往他船上看,見盆中的幾尾青魚碩大肥美,搖曳多姿,確實很是鮮活,便笑著說:「勞煩大哥,選個四斤上下的便是,且要幫我殺好。」
攤主吆喝一聲,「好咧,青魚一條!」
隨著攤主的吆喝聲,謝吉祥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驚呼,「那是什麼,快看!」
謝吉祥本能地抬頭望過去,就看繁忙的河道上有個青綠的身影漂蕩其中,載浮載沉,一隻渾身漆黑的烏鴉正立在那身影上,朝著岸邊的人揚了揚翅膀「嘎嘎」叫了兩聲。
不知怎麼的,謝吉祥突然想到剛剛瞎姑婆的話——    水鬼鬧妖,必出人命。
此刻船影如梭,水流略有些湍急,那漂蕩的身影彷彿眨眼的功夫便漂到了岸邊,岸邊一下子嘈雜起來。
「啊,死人了!死人了!」
「是不是水鬼?怎麼有烏鴉?」
「這人怎麼死在河裡的?啊!是個女人!」
隨著此起彼落的尖叫聲,四周都騷動起來,膽子小的都往後躲,那些個膽子大的倒是一窩蜂往碼頭上跑。
一句驚呼聲便如同柴火入灶,一瞬燒水至鼎沸,那烏鴉被人群驚擾,撲騰兩下便一飛沖天,轉瞬不見蹤影。
謝吉祥剛好在河岸邊,離那飄來的「水鬼」很近,她瞇著眼睛仔細看去。
這人臉上裹著層層面紗,一頭長髮如同水草一般漂散在水中,她身著一身青綠衫裙,腳上一雙滿是汙泥的繡花鞋,卻讓謝吉祥心頭一緊。
真的是個女人?
此刻謝吉祥身邊的人跑的跑,叫的叫,皆十分驚恐,唯獨謝吉祥鎮定站在岸邊,一雙杏眼仔細盯著水中的人瞧。
相熟的賣花姑娘蘇秀姑湊到謝吉祥身邊,用手拉她胳膊,「吉祥姊姊,妳不怕嗎?趕緊走吧!」
謝吉祥卻拍了拍她的手,聲音異常平和,「死人沒得好怕。」
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明亮的嗓音——    
「官差臨場,眾人迴避。」
因著清晨的長街熱鬧非凡,因此燕京護城司的官差一直有巡邏,剛這死者漂在河面上時,官差應當已經上報,此刻來的不是護城司就是刑部之人。
謝吉祥對刑獄之事頗為明白,略一推敲便知事態發展,因此她臉色略沉,轉身就想退離碼頭,然而隨著一陣鑼鼓聲響,幾個青色皂衣的衙役圍著一個高大的蔚藍身影迅速出現在了碼頭邊。
官差一到場,百姓就要避讓,因著死者的死相不太雅觀,官差立即搭起帳篷,阻礙了百姓的視線。
而隔著重重人影,謝吉祥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中間人的身上。
似乎感受到了吉祥的目光,來者抬頭望來,那雙平靜無波的狹長眸子輕輕瞥來,似有無數寒光湧現。
謝吉祥挑眉回望,倒是有些意外,竟是他來?
此刻,謝吉祥待要離開已經不及,那高大的藍袍官爺兩步來到她面前,用他異常清冷的嗓音道:「謝小姐,這邊有請。」
岸邊此刻人也不算少,有那膽子大的一直沒走,正四處張望,可那官爺卻偏偏來到這年輕的姑娘面前,定定看著她。
謝吉祥抿了抿嘴唇,冷淡回絕,「不敢打擾大人當差。」
她說罷,扯著蘇秀姑轉身就走。
蘇秀姑不由得回頭張望,就見那官爺英俊異常的臉上如同掛上一層寒冰,卻絲毫不奪其氣韻。
「真是俊俏得很吶。」


謝吉祥頭也不回跟蘇秀姑走了。
到了蘇秀姑的花攤上,謝吉祥道:「秀姑,記得給我留幾盆馥郁品的茉莉,我準備要用。」
蘇秀姑大抵還沉浸在剛才碼頭的命案中,神情有些恍惚。
「秀姑?」謝吉祥喚她。
蘇秀姑抿了抿嘴唇,「吉祥姊姊,她……是死在碼頭上的嗎?」
她整日裡都在碼頭出攤,若是有這等凶案,明日就不敢來了。
謝吉祥微微一頓,卻堅定道:「不怕,她不是死在這裡的,應當是順開陽河流入運河中。」
別看謝吉祥年紀輕輕又是個姑娘家,可她行為辦事總有著說不清的俐落和穩妥,因此她如此一開口,蘇秀姑心中一陣踏實。
「好,姊姊說不是,我就安心了。」
謝吉祥捏了捏她的手,「莫怕,看剛剛趕來的官差除了護城司的,還有一位應當是儀鸞司的大人,上頭重視,運河沿岸就會加強巡邏。」
蘇秀姑認真點頭,從攤子上捧起一把芍藥,「這幾日落雨,花也存不住,姊姊拿回去隨便把玩吧。」
謝吉祥笑笑,倒是沒推辭。
她一手拎著活魚青菜,一手捧著一大束綻放的正紅芍藥,一路往家裡走去。
一陣煙雲聚攏而來,風兒一吹,天色突然由晴轉暗,眨眼工夫,風雨將至,謝吉祥小跑幾步,迅速往青梅巷行去,待拐入青梅巷口,抬頭就看到個瘦弱蒼白的少年郎在那徘徊,腳步似有些蹣跚。
「桂哥兒,你怎地沒去上學?今日不是休沐日吧?」
那消瘦的少年郎聽到謝吉祥的嗓音看了過來,異常規矩地行過禮,「吉祥姊安好,娘親還未歸,家姊喊我來等。」頓了頓,他又苦笑道:「昨日裡摔了一跤,且又想念娘親姊姊,這才回來。」
謝吉祥點點頭,瞥了一眼烏雲密佈的天,對阮桂道:「且先家去吧,馬上就要落雨,淋濕了要得病。」
阮桂思考片刻,還是沒有點頭,「謝謝吉祥姊,我且再等一會兒,怕娘親一會兒回家看不清路。」
「桂哥兒真是孝順。」
阮桂聽了這話,靦腆地笑了笑,看起來分外安靜和順。
剛一入門,大雨即至,雷陣雨總是這樣急躁,雷聲陣陣裡雨打梧桐葉。
何嫚娘捏著鼻子去處置青魚,謝吉祥坐在堂屋裡,喝著甜豆漿賞雨。
何嫚娘出來瞧她一臉凝重,疑惑地問:「小姐,可是有事?」
謝吉祥歎了口氣,「今晨去買魚,卻偏巧瞧見了凶殺案子,也不知這太平盛世為何會有如此禍端。」
一說起凶殺案,何嫚娘臉色驟變,她小心翼翼看了看謝吉祥,但見她面色平和,這才猶豫道:「小姐莫怕,護城司如今已經加了巡防,應當不會有凶徒亂世。」
她們兩個孤身女兒家,若是凶徒亂行,確實有些不妥。
謝吉祥倒是沒怎麼害怕,只道:「嗯,我省得的。」
何嫚娘突然想起件事來,「小姐出去那一會兒,清水齋的李掌櫃親自來了一趟,道是最近有貴人訂了一批貨,光是玉妝台就要三十瓶,請小姐務必十日出貨,若是能出,他每瓶額外添一貫錢。」
這一聽就是大生意。
「倒是沒聽說誰家有喜事,不過……」何嫚娘細細看了謝吉祥一眼,「我仔細打聽了幾句,李掌櫃起先不肯說,後來才鬆了口,說是他猜主顧是趙王妃。」
說起趙王府,謝吉祥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個帶著潮濕水汽的岸邊。
薰風吹起,運河水一浪蓋過一浪,澎湃的浪濤聲中,是如玉的陌上君子翩然而立,便是站在那一群高大官差中,那君子也鶴立雞群,讓人一眼不肯錯開。
不過那些官差也應當不是普通衙役,而是護城司的校尉。
何嫚娘說著說著發現謝吉祥在走神,便輕輕把剛泡的茉莉花茶放到她手邊,輕聲道:「趙王府的事,來來去去不過那些,尋常百姓也能得知,小姐倒不必如此憂心。」
謝吉祥難得有些彆扭,「我哪裡憂心了。」
何嫚娘但笑不語。
謝吉祥有點難為情,沒話找話地說:「應是趙王妃的手筆吧?眼看初夏時節,城外的莊子皆是百花爭豔,倒是可以宴請玩賞一番,她家中許多侄女,這時候可都要拉出來亮相。」
趙王妃什麼德行,早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倒也不怪謝吉祥無禮。
何嫚娘歎了口氣,意有所指,「人都想做金枝玉葉,可這金枝玉葉的日子,怕也是不好過。」
「是啊。」謝吉祥目光一閃,斟酌片刻還是道:「奶娘,剛我在碼頭瞧見……」
她話音還沒落下,就聽外面傳來一道極為規律的敲門聲。
咚、咚、咚三下便停,間隔停頓分毫不差。
謝吉祥張了張嘴,剛要再說一句就看何嫚娘歡歡喜喜迎到門邊,異常慈和地問:「可是世子到了?」
「嬸娘,是我。」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給略顯炎熱的初夏清晨增添了幾分涼爽。
謝吉祥抬頭望了望天,不知何時外面已經烏雲散去,此刻倒是雨過天晴,雲淡風輕。
何嫚娘回頭看了一眼謝吉祥,見她點頭,才開了門。
木門應聲而開,一個高大的蔚藍身影就站在門外,巷中青梅樹影稀稀落落,在來人的身上印下一片片迷離光影。
就著這斑駁光影,瞧不清他的面容,卻能清晰看到他的淺淡薄唇,那唇角依舊輕輕抿著,可恍惚間帶了些許暖意,似笑非笑。
謝吉祥仰頭望去,注視半晌才看清對方那一張清冷出塵的英俊容顏。
他輕輕半闔著狹長的鳳目,神態安然,面對著門內的何嫚娘,身上好似又多了幾分乖巧,同剛剛在碼頭上滿臉冰冷的官差形象迥然不同。
「嬸娘,許久不見,近來可好?」他如此說著。
何嫚娘見他頗歡喜,笑吟吟道:「好著呢,世子快裡面請,我剛巧泡了茉莉花茶,世子也好品一品。」
趙王世子趙瑞一步踏入小院中,目光在謝吉祥臉上輕輕掃過,最終對著何嫚娘道:「勞煩嬸娘了。」
何嫚娘請他在院中落坐,然後來到謝吉祥身邊,從白瓷壺裡重新倒了一碗茶水,謝吉祥抿嘴瞥了她一眼,輕輕哼了一聲。
何嫚娘好笑地看著繃著臉的小姐,也不去哄她,只來到院中給趙瑞上茶。
「世子怎麼瞧著又消瘦幾分?最近可是公務繁忙?」她擔憂問。
趙瑞端起茶盞,聞著熟悉的茉莉香味,心中的煩悶一瞬散去,客氣道:「忙倒是忙的,日子也不甚好過,只能將就著來。」
不料,打他來就一直沒吭聲的謝吉祥冷聲開口,「世子大人的日子哪裡會不好過?」
趙瑞正在品茶,寬大的官服袖子擋住了他的臉,在陰影中,他嘴唇淺淺勾起一個讓人不易察覺的弧度。
「唉,謝妹妹還同我生氣呢?此事我也確實是迫不得已,還請妹妹多多見諒。」
聽這聲音,好似多了幾分委屈,謝吉祥撇嘴冷笑,委屈什麼呢?
見謝吉祥並不理自己,趙瑞也不怎麼裝乖賣委屈,話鋒一轉說起早間的事來。
「早上在碼頭,謝妹妹應當也瞧見那一樁命案,我此番前來,就是請妹妹鼎力相助。」
謝吉祥轉身凝眸,認真看向趙瑞。
她長得喜慶,性子又可愛討喜,可如此板著臉竟也叫誰都惹不起的趙王世子心慌膽顫。
謝吉祥盯著他看,朱唇輕啟,「不去。」
趙瑞大抵也知道她為何會拒絕,倒也不如何勸,只說:「那妹妹是否能說說,早晨那一瞥都瞧見什麼細節,也好讓我有些頭緒。」
如果只是說說的話,謝吉祥倒是沒那麼抗拒,她先問:「本案由世子大人負責?」
趙瑞一直在儀鸞司當差,官拜從四品燕京鎮撫使,算是這些個勳貴兒郎中相當有出息的一個,不過從沒聽說儀鸞司也要越界管護城司和刑部清吏司的差事。
趙瑞聽到謝吉祥的問題,只道:「原是不用管,即日起便要操心了。」
謝吉祥沒多問下去,抿了抿微紅的櫻桃唇,垂下眼眸說:「我是看在淑嬸娘的面子,才指點你幾句。」
淑嬸娘便是趙瑞的母親。
趙瑞一臉認真,拱手道:「還請謝先生點撥,小生受教。」
謝吉祥沒同他打趣,倒是頗為認真地開口,「死者約莫三十至四十許,身高五尺,家境普通,大約生活在京南一帶。她不是死於碼頭邊,應當是順著金頂山的開陽河流入運河,乃是昨夜落雨之前死亡,而且……而且她應當是死後才入水中,遠觀之腹中平平,未曾有脹氣。」
那麼一眼,就叫她看到這諸多細節,分析出許多線索。
謝吉祥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才發現趙瑞那雙烏黑的眼眸正專注凝視著自己。
他眼中有著旁人難以察覺的讚賞和開懷,卻讓從小一起長大的謝吉祥一眼看穿,她一下子就扭捏起來,「怎麼這般看我?難道我說錯了?」
趙瑞收回目光,輕歎一聲,「吉祥所言皆對,無一差錯。我想再問吉祥一句,可否同我一起破案?」
謝吉祥沉默了,她心中好似火燒,理智告訴她不要點頭,可面對著送到眼前的案子她卻分外動搖。
若說想不想破案,她確實是想的,可是……
趙瑞看出謝吉祥的掙扎,待要再說什麼,家中忘記關緊的門扉卻突然被外人推開,一道纖細的身影撲身而入,撲通一聲跪在院中的水窪上。
「吉祥姊姊,求妳給我娘討個公道吧!」
第二章 不忍心出馬查案
謝吉祥沒想到,自己同趙瑞的對話會被隔壁的鄰居聽見了,對方還說出這一句話來。
她略有些不解,卻還是把阮蓮兒攙扶起來,關心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就牽扯到了福嬸?」
可阮蓮兒卻只顧著哭,根本沒回答謝吉祥的話。
謝吉祥有點焦急,催促道:「妳倒是說啊!妳娘怎了麼?要討什麼公道?」
阮蓮兒顫顫巍巍起身哭喊起來,「吉祥姊姊,我娘死了,我娘死了啊!」
因著她經常挨打,平日裡都是畏畏縮縮的,不敢大聲同人爭執,如此聲嘶力竭的情況,倒是謝吉祥第一次見。
她見阮蓮兒幾乎崩潰,說話也顛三倒四,便抬頭看向趙瑞,雖沒說話,但眼中的詢問卻叫趙瑞一眼就明瞭。
趙瑞輕輕點了點頭,對謝吉祥道:「經查今晨於南郊碼頭出現的屍首是青梅巷一十七號阮林氏。」
謝吉祥心頭一震,若死者是福嬸,那麼她剛剛的推論就全都說對。
她剛要說些什麼,卻聽身邊攙扶的阮蓮兒發出一聲悲鳴,那瘦小的身子不停抖著,好似整個人墜入冰窖中,冰冷不堪。
「那是我娘,我娘死了,我沒有娘了嗚嗚嗚!」阮蓮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謝吉祥微微歎了口氣,叫了何嫚娘過來攙著阮蓮兒坐在藤椅上,這才取了帕子給阮蓮兒擦臉,「妳別急,待我問一問再說。」
若是旁人,謝吉祥一定不會再過問刑獄之事,但阮蓮兒不是旁人,林福姐也不是旁人。
趙瑞同她一起長大,見她微微垂下眉眼,手中輕輕撫摸著腰間的牡丹戲蝶荷包,便知她心中動搖。
如此甚好——    趙瑞低頭品茶,掩飾自己唇邊的笑意,再抬頭時面上重新恢復冷清。
「倒也不必謝小姐再問,今日本官前來,便是請謝小姐至大理寺一觀,協助本官查案。」他指了指阮蓮兒,「死者便是這位阮姑娘的母親阮林氏,此番也要請至大理寺認人。」
阮蓮兒剛經喪母,母親又死於非命,哪裡有心神去推敲其中古怪?只想著既然世子爺會親自來請吉祥姊姊,那吉祥姊姊一定能為她母親查明冤屈,立即又跪了下去。
「吉祥姊姊,求求妳了,求求妳幫幫我吧。」
十五、六歲的少女,哭得如同凋零的花,讓人無端傷心。
謝吉祥心緒一時之間百轉千回。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心軟,可對上阮蓮兒紅腫的眼睛,她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趙瑞不給她任何猶豫的機會,當機立斷道:「不如先去大理寺察看一番如何?仵作還等在殮房,未曾動手查驗,就等本官領親屬一同前去。」
謝吉祥一聽到查驗兩個字,心中便更是動搖。
這時,何嫚娘輕輕推了她一把,「早去早回。」
這一下,就把她整個人推出了心門之外。
謝吉祥這才下了決心,她歎了口氣,低頭看了看幾乎崩潰的阮蓮兒,柔聲道:「蓮兒,今日世子前來,定也不是專為我的事,大齊律規定,若有命案懸案,須得家屬到場認人,此番也需妳家有人同我們一同前去。」
阮蓮兒哭得什麼都不知,根本沒注意趙瑞說了什麼,卻對謝吉祥的話上了心,她用袖子胡亂擦乾眼淚,對謝吉祥道:「吉祥姊姊,容我家裡商議一番。」
謝吉祥知道她父親整日不在家,家中只有弟弟在,但阮桂也算是讀書人,在青梅巷中都是有名的聰明娃,阮蓮兒倒是可以同他商議一番。
她點點頭,「去吧,一刻之後在巷子口見。」
待阮蓮兒出了門,腳步聲由近至遠,謝吉祥才看向趙瑞問:「世子大人何時去了大理寺,又為何要去大理寺任職?」
趙瑞捏著摺扇,淡淡道:「謝妹妹先去更衣,一會兒再說不遲。」
要去殮房,自然要換一身不太亮堂的舊衣。
謝吉祥回房找了一身已經有一兩年光景的青竹衫裙,袖口做得是窄袖,裙襬也沒那麼多褶子,穿在身上分外俐落。
她在妝鏡前看了看,見自己頭上戴著奶娘新給做的山茶絨花,便也取了下來換了一根祥雲桃木釵。
這麼一打扮完,謝吉祥才起身出了房門,那雙最是圓潤溫和的杏眼卻直勾勾看向趙瑞。
趙瑞淡然自若,起身撫平衣擺的褶皺,這才對謝吉祥道:「我家中情況妳是知道的。我父王是什麼樣的腦子,我那個繼母又是什麼樣的秉性,妳也都知情。」
趙王府那些亂糟糟的事,滿燕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非趙瑞是個冰冷性子,又從小作為伴讀陪伴皇子們長大,那些流言蜚語都能戳斷他的脊梁骨。
他如此一說,謝吉祥便點頭,「嗯。」
趙瑞垂下眼眸,嘴角也微微下壓,看起來竟是有幾分可憐之相,「父王……父王總覺儀鸞司的名聲不好聽,便求了聖上,給我在大理寺尋了個不大不小的官職,也好不辱沒趙家的名聲。」
這話聽起來是真漂亮,可實際上儀鸞司才是這幫天潢貴胄的好去處,上達天聽,內訓昭昭,威風凜凜——    趙瑞如此說不過是為了全趙王的臉面,不說趙王打壓嫡子。
謝吉祥聽到他這般雲淡風輕,心裡便好似有火燒,勉強忍了忍怒火,勸道:「大理寺也是極好的。」
難得聽到她勸慰自己,趙瑞微微一愣,他低頭笑了笑,但那笑卻並未達眼底,「是啊,大理寺也是極好的,最起碼不會被人罵作彩衣狗。」
兩人如此說了一番話,時間便差不多了,謝吉祥深吸口氣,跟著趙瑞出了門。
一步踏出去,衣袂飄飄,枝葉搖搖,正是四月好時節,但趙瑞的面容卻迅速籠上一層寒冰,但凡有人被他那冰冷的眉眼輕輕掃過,都覺得渾身冰冷。
小院外面守著的是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身上穿著幹練的窄袖長衫,腰間一條軟皮帶,上掛一把青雲劍,渾身皆是肅殺之氣。
見了趙瑞出來,那人先行禮,「世子。」然後才對謝吉祥拱手道:「謝小姐,車已備好,請小姐車上坐。」
此人是趙瑞身邊的貼身侍衛,名叫趙和澤,從小陪伴趙瑞長大,最是忠心不過。
謝吉祥點點頭同他見禮,卻未直接上馬車,反而等在了阮家門口。
青梅巷裡,街坊都是尋常人家,阮家同謝家一樣是棗木門扉,隔開了巷子和院中,因著剛剛下過雨,因此巷中安安靜靜,也聽不見院牆之內半點風聲。
趙瑞陪在謝吉祥身側,看她垂眸靜立,便輕聲問:「妳猜誰去?」
謝吉祥微微抬眸,往阮家院中的棗樹上瞥了一眼,開口道:「蓮兒。」
果然,隨著她話音剛落,阮家門扉應聲而開,阮氏姊弟前後而出,阮蓮兒直接來到謝吉祥身前。
「吉祥姊姊,我去……認認母親,桂哥兒去尋了父親回來。」
謝吉祥看了看哭紅了眼睛的少年郎,歎了口氣,「也好,咱們這就走吧。」
兩人迅速上了馬車。
因著阮蓮兒一心都是母親,無暇顧及自己,謝吉祥這才看清她臉上的傷痕,從右臉頰到嘴唇皆是淤青一片,可見打得不輕。
她青白著臉,眼睛通紅,嘴唇慘白,那雙一向明亮的眸子裡,只有無邊的苦悶和疼痛。
謝吉祥垂下眼眸,心裡歎了口氣。
她輕輕伸出手,握住了阮蓮兒冰冷的手指,「蓮兒別怕,有我在的。」
阮蓮兒抬頭看她,眼中卻依舊沒有神采,「吉祥姊姊,我娘那麼好的人,誰會害她?」
是啊,誰會害她呢?
謝吉祥頓了頓,認真對阮蓮兒說:「蓮兒,此番我前來,就是為福嬸一事,若妳信我,可否把家中事同我講一講?」
阮蓮兒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哽咽道:「我自然是相信姊姊的。」說罷,她便頗為認真地回憶起來,「昨日我娘早上依舊起來賣豆腐,姊姊也知道,做豆腐的人家賺的都是辛苦錢,每日清晨,我同我娘早早便要起來磨豆腐點豆腐,沒兩個時辰歇不下來,豆腐做好之後,我娘就要挑著扁擔出去售賣。」
福嬸的豆腐做得很細緻,軟嫩細膩,沒有那許多豆腥味,兼之又能送上門來,附近街坊都很愛買,因此每日兩擔豆腐很快就能賣光。
阮蓮兒頓了頓道:「昨日同往常沒什麼不同,只是我娘回來後說今日是菩薩誕辰,要去上香給我弟弟祈福,收拾了幾張烙餅便走了。」
謝吉祥問:「什麼時候走的?」
「當時天氣極好,頭頂陽光燦燦,應當過了巳時正。」
謝吉祥若有所思點點頭。
從青梅巷去金頂山上的金頂寺,步行至少要兩個時辰,但若是乘城中馬車行至金頂山腳下,則只須一個時辰。這種馬車只需三文錢,倒是不算太貴,福嬸因篤信佛法,經常要去上香,也不會特地去省這點銅錢。
福嬸死亡的時間,大約是抵達金頂山上到夜半落雨前,差不多就是昨日的下午和晚上。
謝吉祥想到這裡,突然問:「那阮叔呢?昨夜可在家?」
聽到謝吉祥問起父親,阮蓮兒臉色驟變,「他……他不在家。」
不在家?
「一夜都不在?」
阮蓮兒沉默片刻,最終開口,「夜夜都不在。」
謝吉祥正待說些什麼,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只聽外面趙和澤的聲音響起——    
「謝小姐,阮小姐,皋陶司到了。」
皋陶司?
謝吉祥沒來得及疑惑,便直接跳下馬車,抬頭才發現他們一行人竟是直接進了大理寺一處偏院。
白牆青瓦,竹葉颯颯,門廊之上,皋陶司三個大字閃著銀輝,好似有千言萬語,話盡人間悲喜。
謝吉祥微微一愣,她從不知大理寺還有皋陶司。
此刻趙瑞立於門下,面容清俊,修長挺拔,一身蔚藍官服生生穿出幾分飄逸,讓人見之不忘。
他凝視謝吉祥,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謝小姐,皋陶司請。」
謝吉祥垂下眼眸,立即便知此處應是大理寺新設,皋陶此人傳說為舜的臣子,為人正直,掌管刑獄,制定法律,當是因此才取做「皋陶司」,所為何事倒是不便揣摩。
趙瑞頗為淡然,引了幾人從古樸的門廊下行入,叫了門口的官差過來給幾個外人登記。
謝吉祥見那官差雖穿著普通的青灰官服,身上也無特殊花紋,可整個人十分冷峻,身上皆是肅殺之氣。
謝吉祥心中一下有了猜測,領著阮蓮兒在門口的偏房處寫了姓甚名誰家住何處,這才跟著趙瑞往皋陶司行入。
越往裡行,越能知其中別有洞天,只是前堂後院都來不及查看,只那幾個威武的官差也嚇得阮蓮兒渾身發抖,縮在謝吉祥身後不敢吭聲。
趙瑞便直接對趙和澤點了點頭,對阮蓮兒道:「阮姑娘,從迴廊處往後便是殮房,此番還未徵得家屬同意,因此未做屍檢之事,還請妳多做權衡。」
在家時他不說,偏偏到了皋陶司中,讓阮蓮兒見了這嚴肅衙門才開口。
阮蓮兒心中驚慌,也確實對母親的死有些不解,便哆哆嗦嗦問謝吉祥,「吉祥姊姊,妳說……該當如何?」
謝吉祥回頭看她,見她雖然害怕,可卻還是堅持著沒走,便低聲道:「妳若想查清福嬸為何而死,誰人所害,還是應當答應屍檢。」
阮蓮兒輕輕「嗯」了一聲,低頭未曾多言。
隔壁這一家子,母親潑辣勤快,靠著一手點豆腐的絕活撐起一家營生,女兒乖巧懂事,兒子勤奮好學,當是異常幸福的。
只可惜……沒有攤上個好父親。
福嬸的丈夫阮大整日裡在外閒逛從不在家,便是回來也只管要錢,要不到動輒打罵,除了兒子的臉他不打,妻女的死活從不顧及。
如今福嬸枉死,他也不見人影,只得年幼的女兒出來替母親申冤,著實是可恨又薄情。
不過阮蓮兒雖然心裡害怕,對母親的枉死卻一點都不能放下,只權衡片刻便道:「我答應。」
一說定,趙瑞輕輕擺手,便有個年輕的女官差跟上來,直接跟在了阮蓮兒的身側。
一行人順左側迴廊往偏房行去,路上竹林密佈,擋去光陰,讓人瞧不清前程與歸途。
約莫半炷香的工夫,一處位置異常冷僻的罩房出現在眼前,連罩房上都沒有掛牌匾,只草草掛了兩個白燈籠。
他們剛一到,便看趙和澤從排房裡請了個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出來,瞧著似剛睡醒。
「怎麼才來?真是有夠磨蹭的。」來人耷拉著眼皮,掃了一眼趙瑞。
趙瑞對外人一貫沒什麼好脾氣,若有人膽大包天惹到他面前,大多是直接就讓親衛處置,但對此人,趙瑞卻難得解釋一句,「丈夫不在家,只得請了年幼的女兒來,已經同意屍檢。」
中年男人冷哼一聲,攏了攏夾襖,彎腰把腳上趿拉的短靴穿好,這才吆喝一聲,「殷小六,驗屍格目取來,跟家屬講講。」
一道明亮的嗓音回道:「師父,就來。」
隨著話音落下,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從罩房跑出來,他面容清秀,唇紅齒白,竟有幾分女相。
殷小六手裡捧著驗屍格目,先對趙瑞和趙和澤行禮,然後準確地看向阮蓮兒說:「阮姑娘,您請這裡簽字,若是不會寫字按手印也是可以的,有什麼疑問都可問我。」
阮桂平日裡在青山書院讀書,回了家來也會教導姊姊,因此阮蓮兒是識字的。
她接過那驗屍格目,簡略看了看,越看臉色越白,最後整個人都抖起來,「上頭寫的都要做?要把人剖……剖開?」?
「姑娘不用怕,若是不做得細緻妥貼,咱們也查不出夫人死因不是?如此做還是為了還死者一個公道。」殷小六看起來年輕,倒是極會安慰人。
阮蓮兒簽驗屍格目的空檔,謝吉祥同那中年人見禮。
趙瑞親自為兩人介紹,「謝小姐,這位是咱們皋陶司的一等仵作,邢九年邢大人,這位是本官特地請來的推案高手,謝吉祥謝小姐。」
謝吉祥自不敢當什麼推案高手,趕緊對邢九年拱手道:「邢大人好,邢大人叫我吉祥便是。」
邢九年那耷拉著的三角眼看都沒看謝吉祥,只說:「年紀輕輕,倒是個老行家了。」
謝吉祥微微一愣,轉眼便笑了,「謝邢大人誇讚。」
看那邊死者家屬同意驗屍,邢九年便取了腰上的鑰匙,去殮房裡面準備。
趙瑞在謝吉祥耳邊低聲道:「此人是大理寺最厲害的仵作,被聖上親自指派而來,很有些手段。」
謝吉祥點頭表示聽懂了。
另一邊的驗屍格目剛好簽完,趙瑞便道:「阮姑娘見過令慈之後,便在客間等下,這位大人會陪同妳一起。」
這邊都安排好,就聽邢九年在殮房裡面喊,「進來吧。」
謝吉祥明顯感受到阮蓮兒渾身劇顫,畢竟知道是一回事,親眼所見是另一回事,謝吉祥一把握住她的手,給她鼻子底下抹了些清涼油。
阮蓮兒就這麼木訥地被她攙扶進了殮房,剛一進去,撲面而來便是一陣陰冷的風。
殮房裡面很寬敞,不過擺放了三張木床,左右兩處角落都放著冰鑒,用來給室內降溫,因著四面都是竹林,此處恰好是個涼爽地,用來做殮房最是適合不過。
最靠邊的那張木床,阮林氏正安置於上。
她面色青白,人也略有些浮腫,更可怕的是臉蛋上劃了好長一道傷口,此時看起來更是殷紅刺目,一頭長髮簡單盤在頭頂,依舊濕漉漉,夾雜了不少河中泥沙,看起來髒兮兮的。
邢九年突然張口,「姑娘近些看,這可是妳母親阮林氏?」
阮蓮兒一下子哭出聲來,她掙扎著要往阮林氏那撲去,「娘啊,娘!」
那女官差一把拽住她,不讓她向前一步。
「娘!」阮蓮兒掙脫不開,只能伸手去抓,「是我,娘、娘妳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我啊!娘啊!」
阮蓮兒痛哭失聲,謝吉祥也緊緊摟著她,無聲給她安慰。
趙瑞看了一眼女官差,女官差便立即扶著阮蓮兒往後退。
謝吉祥便道:「蓮兒,妳出去等等,好讓幾位大人仔細查驗,不會讓福嬸死得不明不白。」
阮蓮兒滿臉淚痕,眼中滿滿都是絕望,她茫然地點頭,就這麼被拉扯出了殮房。
待人一走,邢九年立即道:「幹活吧。」
此時殮房中一共五人,都是老手,便也無所顧忌。
邢九年領著殷小六穿好罩衫,謝吉祥也取出自己的罩衫套在身上,她在頭上戴好帽子,口鼻處戴好面罩,便算準備妥當。
她這一番打扮,跟邢九年似乎沒什麼不同。
邢九年滿意地看她一眼,對站得不遠不近的趙瑞道:「這位吉祥姑娘可比你老練,也沒你那麼瞎講究。」
謝吉祥看了一眼趙瑞,見他在口鼻處捂得嚴嚴實實,頗為無奈地說:「世子您要不出去等。」
趙瑞有些潔癖,對各種混雜的氣味更是敏感,根本不肯往前湊,聞言卻搖了搖頭,「不用,開始吧。」
無論按察使司還是刑部,也無論大理寺還是儀鸞司,屍檢皆有規矩。
邢九年主檢,他便領著徒弟一起給死者上香,待在案頭點上兩根白蠟,才對殷小六說:「永豐四年四月初八,阮林氏案格目。」
他說一句,殷小六就迅速寫一句。
謝吉祥不是仵作,她只站在另一側,一邊仔細查看阮林氏身上的傷痕,一邊在心中反覆推敲。
邢九年先指了臉上,「左側面部有劃傷,長約一寸半,非刀槍斧鉞,應為山石。」
他既然是一等仵作,眼力和經驗可見一斑,這些外傷一眼便知。
仔細看完臉上的傷,邢九年又查驗四肢。
阮林氏身上有多處劃傷,因傷口中有細小碎石,便是在河道裡泡過,也依稀有存留,倒是並不難確定。
他斟酌片刻,對殷小六道:「四肢傷共十八處,皆為尖銳山石刮蹭,應當為高處墜落所致。」
這些都看完,他才開始仔細查驗阮林氏的面部,可這一看他卻微微皺起眉頭。
只見淅淅瀝瀝的血水從阮林氏的鼻腔內緩緩流出,她怒張著眼,那血水彷彿血淚一般,讓人心中驚顫。
第三章 阮家的悲劇
有道是枉死不甘,遺恨綿綿,那血水如同血淚一般,宛如在訴說著逝者的怨憤。
這場景看著很駭人,不過對於經驗老道的一等仵作來說都是小事情。
就看邢九年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甚至用小木盒把她鼻腔內的血水收集起來,湊在蠟燭下查看。
說是血水,其實血色並不濃,其中夾雜著細碎的泥沙和小石子,也並不十分顯眼。
邢九年辦事很講究,他特地讓謝吉祥也看了看,問:「丫頭怎麼看?」
謝吉祥示意邢九年按壓阮林氏的腹部,見未有腫脹,斟酌地道:「若是生前溺水而亡,最明顯的一點便是腹部腫脹,若是意外落水,則腹部也會略有腫脹,但阮林氏兩種狀態都無,應當是死後落入水中。但是……」她又有些遲疑地說:「但死後落水者,口鼻處不見水沫,同阮林氏痕跡不符。」
她如此娓娓道來,一看便知是熟讀過《洗冤集錄》的,並非毫無見地之輩。
邢九年點頭,「丫頭不錯,妳說的是溺死篇,但不要忘了後面還有壓塞口鼻死。」
謝吉祥恍然大悟,「多謝邢大人,受教了。」
《洗冤集錄》中有紀錄,壓塞口鼻致死,死者口鼻會流出清血水。
這個時候,趙瑞突然開口,「也就是說,阮林氏是被人捂住口鼻致死之後扔下山崖?因昨日燕京暴雨,開陽河水流湍急,這才把阮林氏沖入運河南碼頭?」
趙瑞並非刑獄高手,甚至不是按察使司出身,但他這個突如其來的總結,偏偏全部說中,聽得邢九年也忍不住點了點頭。
「少卿所言極是。」
謝吉祥抬頭向趙瑞看去,少卿?
然眾人還未來得及再做補充,就聽殮房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下一刻,只聽「啪嗒」一聲,殮房那上了門閂的木門就被人一腳踹開,飛濺的木屑四散而出,差點砸到站在床腳的謝吉祥身上。
趙瑞一步上前,手腕一轉,拉著謝吉祥轉了個身,把她嚴嚴實實遮擋在身後。
謝吉祥的心,跟隨他的動作猛地跳了一下。
趙瑞的手修長有力,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暖暖妥帖人心,她只覺得臉上一熱,她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把目光投到來者身上。
還不等趙瑞開口,這膽大包天的凶徒便大剌剌嚷嚷起來,「喲,左少卿大人,怎麼有了案子不叫在下?您怕不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這大理寺的一等推官是誰?」
大齊官制頗為不同,並非只有科舉出仕一途,對於未曾科舉但有專才的能人志士等也會給予與之才能相對的官職與等級。
比如有關刑獄的仵作、推官、錄文等專才,皆分一二三等,一等為最高,品級從七品到正六品皆有,是正正經經的官爺。
以邢九年為例,他是刑部總衙門的一等仵作,正六品的官職,雖然在堂官多如牛的燕京不起眼,但在整個三法司裡都是響噹噹的人物。
這個闖入的一等推官,張口如此狂妄,不僅官職頗高,在三法司裡肯定也很有名號,畢竟趙瑞這個新上任的大理寺左少卿可是正四品,比他不只高出一星半點。
趙瑞是誰?
是哪怕他親爹也耐他不得的趙王世子,雖然平日裡都是冷冰冰的,可若有人不懂事打到他臉上,他絕對不會當個軟包子。
果然,謝吉祥就感到趙瑞捏著她的手略緊了緊,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緩緩響起。
「傅大人,可不是本官沒有請你。」他把請字咬得極重,「早晨案發時本官就派人去請你到案發現場,你未曾出現,本官便只好親自前去。等到家屬前來認人,本官第二次派人請你一同驗屍,你也一樣未曾到場。」
趙瑞語氣逐漸冰冷,「若是傅大人當不好這個第一推官的差事,本官手底下有的是能人,就不勞傅大人費心了。」
他兩句話直接把這位傅推官嗆了回去,謝吉祥不禁微微探頭,好奇地往門邊望去,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立在門扉斑駁的殮房門前,身上穿著深青色的官服,長臉小眼,看起來很不好惹。
謝吉祥這麼一動作,卻叫眼力極為出色的傅推官看了個正著,突然嗤笑出聲,「切,就看你找的這小娘皮,能做什麼事?怕不是見了死人要哭到你懷裡哦。」
趙瑞臉色不變,「來不來本官懷裡,那是本官和謝推官的事。」
謝吉祥臉上更紅了,她伸出手,悄悄在趙瑞腰上掐了一下。
趙瑞差點沒繃住,同她說了那麼多次,掐人不能掐腰,怪癢癢的。
傅推官一聽這話,就知趙瑞鐵了心不肯用他,頓時挑眉怪笑,眉目裡滿滿都是惡意,「你們這些天潢貴胄真是噁心人,一來就頂了別人十幾年的辛苦,難怪人人都罵彩衣狗,只要能當一條好狗,就能高官厚祿,錦衣加身。我倒要看看,這小娘皮能破什麼案!」
這話聽得人特別不舒服,就連還在生趙瑞氣的謝吉祥都要忍不住出來為他辯駁幾句,但趙瑞依舊沒有鬆手,穩穩當當把她遮擋在身後。
「傅大人要為李大人伸冤,也要去問問李大人如今是什麼前程,如此不分青紅皂白詆毀朝廷命官,揣測上意,實在不是一個正六品的一等推官該有的行事作風。」
傅推官臉色一變,張了張嘴,也聽出來趙瑞話中有話,見無人給他下臺階,只得罵罵咧咧走了。
待他一走,門口守著的官差便迅速取來門板壓在殮房門框上。
趙瑞轉身,輕輕鬆開手,推了推謝吉祥,「去忙吧。」
謝吉祥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目光平和,甚至還帶著些戲謔,一下子就想到剛才他的話。
誰要撲到你懷裡!
謝吉祥瞪他一眼,立即回到邢九年身邊,看他檢查阮林氏身上的傷痕。
剛剛傅推官大鬧殮房的時候,邢九年全程都沒理他,依舊慢條斯理做屍檢,他做屍檢是相當有經驗的,雖然驗屍格目上有開胸驗屍這一項,也會提前跟家屬說明,但阮林氏的死因特別清晰明瞭,因此也不用再做開胸。
此刻邢九年已經結束了第一次整體檢查,起身用帕子擦乾淨手,叫了眾人來到床邊,「丫頭看這裡,她死前應該緊緊抓住過什麼,導致手上不僅有淤青血痕,指甲縫裡也有血跡,不是她自己的就是凶手的。」
謝吉祥低頭看去,只見福嬸的一雙手上傷痕累累。
她是做吃食生意的,不留指甲,平日裡總是乾乾淨淨,然而此刻,她坑窪的指甲縫裡卻被汙泥和血痕充盈,看起來頗為可憐。
「咦?」謝吉祥指著林福姐的指腹,「邢大人,您看這裡。」
邢九年低頭看過來,「她手上這裡受傷嚴重,屍斑明顯,看不太出來原本的顏色。」
謝吉祥看著那些斑痕的顏色,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
但邢九年已經進入下一個階段了,繼續說:「阮林氏沒有中毒,死因應當就是為大人所言,捂住口鼻窒息致死之後被沖入開陽河,她昨日有出城去金頂山,這個有護城司的記錄,應當是死在金頂山上後被人扔下山崖。」
謝吉祥補充道:「我同阮家恰好是鄰居,也認識阮蓮兒,剛剛我問過她,經她回憶,昨日阮林氏大約午時到金頂山腳下,要步行上山,再去金頂寺燒香禮佛,怎麼也要一個時辰。」
邢九年已經做了二十幾年的仵作,年輕的時候跟著師父,出師之後自己單打獨鬥,他合作過那麼多推官,什麼樣的人都有,可唯獨沒有像這小丫頭這般,笑嘻嘻就把細節都推敲清楚的。
雖說她認識受害者家屬,也知道阮家的內情,可她能夠如此不聲不響就挑出有用的線索將之串聯,找出了大概內情,也是有本事。
邢九年接著她的話道:「如此,那阮林氏的死亡時間就可定在昨日午時至夜裡落雨前。」
之所以定在落雨前,一是因昨夜雷陣雨頗大,而且一下就是一整夜。
金頂山上除了赫赫聞名的金頂寺,就再無其他的村戶,且落雨恰好在宵禁前,便是要在雨夜行凶也無法在宵禁前趕回城中,也無處躲雨。
而在這樣瓢潑大雨中待在野外林中頗為危險,林福姐不會從金頂寺外出,凶嫌不可能行凶之後再濕漉漉回金頂寺,林中也無處躲藏,雨夜行凶的機率並不大。
二則是死者已經出現大面積屍僵,雖在河裡泡了一夜也未曾緩解。
根據邢九年的經驗,屍僵一般會在死後一刻至三個時辰左右出現,然後再過兩至三個時辰擴散至全身,以阮林氏的狀況來看,她大約是死在昨夜落日時分。
但凡事總有意外,所以邢九年給了個大概的範圍。
趙瑞點點頭,卻是道:「也不能就此定論,山上還有寺廟,寺中僧人眾多,阮林氏本就要在山上吃齋拜佛,若是在寺中出事再被人扔落山崖也並不奇怪。」
邢九年看上去吊兒郎當,卻是個頗為細緻的人,他點點頭,領著殷小六回到床前,幫阮林氏仔仔細細穿好衣裳,又給她梳了一個簡單的圓髻,才算屍檢結束。
一行人從殮房出來,謝吉祥才把身上的那身罩衫脫下,放在隨身帶著的布袋中。
趙瑞對邢九年道:「此番有勞邢大人,阮林氏的驗屍格目需得立即抄寫兩份,一會兒送去前堂。」
邢九年明白他這是要訊問阮蓮兒,隨意擺擺手,「不用操心,快去忙吧。」
說罷,他就帶著殷小六回了罩房。
謝吉祥看了一眼趙瑞,「阮蓮兒從小挨打到大,頗為怕生,是個很柔弱的小姑娘,一會兒還是我來問吧。」
趙瑞不置可否,卻難得勾了勾唇角,「是誰先前說不去的?」
謝吉祥輕輕咬了咬嘴唇,頗為光棍地說:「我說的,怎麼樣?左少卿大人不滿意嗎?」
趙瑞無奈,「……好了,去前堂吧,我是說不過妳。」
謝吉祥挑眉笑了。
前面的正堂便是皋陶司的前衙,大凡衙門所有之陳設,此處皆有,不過裡裡外外皆是新造,而前衙是五間的制式,除大堂之外,左側為客廳並雅間,右側則是書房,若要見外人,大抵都在此處。
阮蓮兒此刻便被先前帶她出去的女官差陪著,坐在雅室裡吃茶,但她一臉心如死灰,那茶杯只是握在手中,一口都沒喝進嘴裡。
謝吉祥剛進去,那輕輕的腳步聲也把她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站起身望過來。
「吉祥姊姊……」見到謝吉祥,她又想哭了。
謝吉祥兩三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蓮兒別怕,那邊已經結束了,福嬸整整齊齊的,沒有做開胸查驗。」
但阮蓮兒的思緒並不在此事上,她結結巴巴問:「我娘、我娘是怎麼死的?」
謝吉祥歎了口氣,「福嬸為人所害。」
阮蓮兒臉上的血色一瞬褪去,她後退兩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裡。
從她遊移不定的視線裡,謝吉祥看到了深重的懷疑。
趙瑞自然也看到了,開口問:「阮姑娘,妳母親可有什麼仇人?」
阮蓮兒雙手一抖,剛剛握著的茶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在素色地毯上滾了一圈,只氤氳出一片斑駁的花紋。
「我不知道。」阮蓮兒低頭呢喃。
趙瑞冷冷道:「不,妳知道。」
被趙瑞這一嗓子嚇得,阮蓮兒幾乎都忘記哭泣。
謝吉祥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聲音異常輕柔地說:「蓮兒,妳得說實話,這樣趙大人才能迅速查明福嬸的死因,妳不希望福嬸一直躺在冰冷冷的殮房中,無法收殮下葬吧?」
她的話語輕柔,卻字字砸在阮蓮兒心房上,阮蓮兒畢竟沒應付過這樣的場面,上有冷酷的大人,身邊是冷漠嚴肅的官差,謝吉祥如此哄勸,她一下子就崩潰了。
「我爹……我爹他……」阮蓮兒哭得說不出話來。
親生母親突然被人殺害,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而她心裡最懷疑的人卻是她的親生父親,對於一個少女來說,這不啻於雙重打擊。
阮蓮兒話音落下,雅室裡陡然一靜。
謝吉祥輕輕拍著阮蓮兒的後背,抬頭看了一眼趙瑞,她從未見過趙瑞當差時的模樣,此刻認真端詳,才發現他竟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只看趙瑞沉思片刻,對趙和澤說了幾句,趙和澤便轉身退了出去。
謝吉祥回過頭來,見阮蓮兒已經略緩過神來,才繼續說道:「雖然阮叔確實不怎麼顧家,但也畢竟同福嬸是少年夫妻,情分還是在的,妳如何會這麼說?」
阮蓮兒白著臉搖了搖頭,「我爹對我娘哪裡有什麼情分?若說情分,也單指我娘對他而已。」
趙瑞注意到,阮蓮兒每次提到爹、父親這類的詞,話語總是突然停頓一下,彷彿這個詞光是從嘴裡說出來都是那麼的艱難。
他跟謝吉祥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點了點頭,顯然兩人都很清楚阮家的舊事。
謝吉祥想,自己會知道是因為一年多的鄰里相處,而趙瑞肯定是因為阮林氏剛一被認出,立即就開始調查其背景——    可見這個皋陶司裡確實能人輩出。
阮家的事說白了並不少見,卻也讓人唏噓。
早年阮大的父母在梧桐巷經營一家豆腐坊,因著阮母點豆腐的手藝極好,阮父又是個熱心腸,生意一直非常不錯。
他們在梧桐巷拚搏將近十年光陰,終於在臨近的青梅巷裡買了個一進的宅院,阮母身體不是很好,一直沒孩子,待落戶到青梅巷卻突然有了喜訊,可謂是雙喜臨門。
這孩子就是阮大,父母等了他將近十年,自此以後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骨肉,因此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簡而言之就是寵溺至極。
阮大從小就頗為頑皮,可因為父母從不斥責,他便變本加厲,書院讀了幾天就打了好幾個同窗,最後也不再讀書,整日裡遊手好閒。
待到他十來歲的時候,竟是同人跑去了賭坊,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阮父阮母為了他簡直操碎了心,不學無術也就罷了,染上賭這一家子就完了,夫妻倆也不知是如何盤算的,最後竟是買了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回來,說要給自家兒子做媳婦。
這媳婦就是林福姐,她父母雙亡,被叔叔賣了。
阮父阮母兩個在豆腐坊起早貪黑,自然看不住阮大,家裡突然多了個能幹的媳婦,倒是能管一管。
大抵也是覺得這媳婦很新鮮,也可能是林福姐跟得太緊,漸漸地,阮大竟然真的不去賭坊了,甚至跟著林福姐一起在豆腐坊幫忙,那一段歲月是阮家最幸福的時光。
阮大十五歲那年,林福姐有了身孕,先生下阮蓮兒,之後又生了阮桂,就在人人都以為阮家會繼續幸福下去之時,阮父意外摔傷,沒幾日就撒手人寰,而阮母也跟著病倒,沒幾天就跟著夫君去了。
這時阮蓮兒才三歲,阮桂還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就在人人都以為阮大能重新振作照顧妻女時,卻是林福姐擔起了豆腐坊,為了一家人的生計辛苦操持。
若是如此,日子也能過,偏偏阮大重新踏入賭坊,從此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就連那個賴以生存的豆腐坊也被賣出去抵債,阮家便流落成如今的模樣。
阮大整日不在家,林福姐只能在家裡做了豆腐擔著賣,靠著不斷的辛勞養活一家人,然後因為兒子聰慧,她還勉力送了兒子去讀書。
雖然青山書院只要能考上就能減免束脩,可筆墨紙張都要不少花銷,為了兒子,林福姐更是起早貪黑的忙碌,可是因著她長相豔麗,在暗淡的梧桐巷裡彷彿嬌豔的牡丹,便漸漸有些地痞無賴糾纏她,有些人喜歡說三道四,便有了不好的傳聞。
如此一看,阮大倒也有殺林福的可能,畢竟一個名聲不好,又疑似給他戴綠帽子的女人,他沒必要留著繼續讓人嘲笑他。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案情真的如此簡單明瞭?
謝吉祥的目光慢慢垂落到阮蓮兒的臉上,一剎那便否決了這個丈夫因為妻子的傳聞而下殺手的可能性。
不,不是的。
阮大確實可能厭惡林福姐,或許也想殺她,但他自己不事生產,每每銀錢用完都是回家去討,勤勞幹活的林福姐就是他的錢袋子,阮大殺了林福姐,以後又如何賭博買酒?
謝吉祥能察覺到的問題,趙瑞自然也能想到。
不過轉瞬間,兩個人就把今日見到阮蓮兒後的細枝末節全部回憶起來,謝吉祥看著阮蓮兒輕蹙著眉,一臉哀婉,忽然歎了口氣。
「蓮兒,妳為何要如此說呢?」謝吉祥問。
阮蓮兒迷茫地看著她,「吉祥姊姊,妳說什麼?」
謝吉祥歎了口氣,那張總是掛著笑的圓臉上卻是沒了笑意,就連說話的嗓音也帶了些許低沉,不如平日裡輕盈明朗。
她認真看著阮蓮兒,盯著她額頭上的傷痕看了看,然後便從懷中取出金瘡藥,輕輕給她上藥,問出的話卻是刺耳,「我知道阮大每每回家會打妳,妳額頭上的傷前日還未曾有,可是昨日阮大回了家?」
只是,若阮大昨日有回家,那剛剛在馬車上阮蓮兒為何一口咬定阮大好久不曾歸家?
為了讓阮蓮兒說出實話,謝吉祥又道:「若是阮大一直沒回家,那是誰打了妳,昨日突然歸家的阮桂?」
阮蓮兒一瞬閉上了嘴,她眼睛微凸,脖子上的血管鼓動,彷彿被掐著嗓子的雞,呆滯又驚慌。
謝吉祥平日裡清甜的嗓音此刻如同一把刀,直直插入她的胸膛裡。
阮蓮兒張了張嘴,一張蒼白的臉憋得通紅,最後才抽抽噎噎哭出聲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撒謊……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她從小跟著母親長大,看慣了母親為了家辛苦勞累,忍氣吞聲,對於自私冷漠的父親心裡總是怨恨的,可卻也有深刻的恐懼。
如今母親死了,父親又嗜賭成性,她一個十六歲的姑娘家,會面對怎樣的命運?
謝吉祥想著,輕輕地歎息,這聲歎息聲裡彷彿包裹著數不清的憐惜,讓阮蓮兒臉上的淚流得更凶。
「我……我爹說要賣了我,一個月前他突然回來,說我大了,留在家裡也是拖累,還不如賣出去換些銀錢,也好讓父母的日子好過一些。還好、還好我娘沒答應,說他要敢賣了我,以後再也不給他錢。」
阮蓮兒哽咽道,她有滿心的怨恨和委屈,那一個爹字幾乎要從喉嚨裡帶著血肉噴出來,悲憤得讓人渾身打顫。
她爹對她沒有骨肉親情,唯一能庇佑她的娘也已經死了,若是她爹不是真凶,辦完喪事她很可能就被賣了。
謝吉祥一下子便明白,或許對於阮蓮兒來說,父親是殺害母親的真凶會是最好的結果。
她沒有緊迫地盯著阮蓮兒看,反而輕輕拍撫她的後背,「我明白,我都明白了,妳慢慢說。」
蓮兒一開始撒謊,原因倒也可以理解,但現在她不能再繼續騙人了。
阮蓮兒情緒緩和下來,聲音也漸漸平穩,「我娘……我娘昨日是上午走的,她帶了乾糧,也說晚上不歸家,我沒在意。下午我一直在洗黃豆,姊姊也知道,家裡那麼多豆腐要做,我不能閒著……黃豆若不清洗乾淨是不行的,我得把壞的都挑出來,就怕旁人吃了壞肚子,因此這活得做仔細。
「我一做就是一下午,等把黃豆洗淨,再用清水泡好,我就準備煮些麵條,將就對付晚食。一個人在家其實挺好的,這麼大的院子只有我一個人,想做什麼做什麼。」阮蓮兒抬頭看向謝吉祥,唇角微微上揚,「偶爾叫了吉祥姊姊在門口說說話,也特別開心。」
因為有個只會要錢的父親和要讀書的弟弟,阮蓮兒的日子過得很清苦。
可是能跟娘親和弟弟在一起,總是比分崩離析要好過的,阮蓮兒對於自己的付出從來沒有怨言,只除了對父親,父親長年不在家,對她來說反而是好事。
這個單薄的、得如同秋日裡乾枯落葉的少女,人生裡唯一的樂趣,也就是獨自坐在家中的院子裡,抬頭看著日復一日的天。
「可是他回來了。」阮蓮兒語氣忽然沉了下去,「我爹突然回家來,先問我我娘去了哪裡,我說我娘去上香,然後他就嗤笑出聲,說我娘怕不是出去會情郎。我聽不慣他如此詆毀娘,心裡頭憋氣,便同他吵了幾句,他就生氣了……吉祥姊姊也看見了,他一生氣我就如此,早就習慣了。」
看著她臉上的大片傷痕,謝吉祥目光沉了沉。
說起父親,阮蓮兒聲音裡有著難以言說的仇恨,「不過他急著從家裡拿錢,也沒打我幾下,把我推開就要走,我不讓他拿了錢走,要不然桂哥兒下個月的束脩就沒了著落,可他硬是不理。」
阮蓮兒忽地抬起頭來,對謝吉祥道:「吉祥姊姊,妳猜我爹要去做什麼?」
謝吉祥認真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阮蓮兒突然笑了,笑得很開懷,可眼角的淚卻又潸然而下,「他說,他的紅棗兒要出城看戲,他必須要陪她,晚了紅棗就不等他了。」
紅棗兒?
謝吉祥眉頭一動,還來不及同趙瑞對視,就聽門外傳來一道洪亮的嗓音——    
「蘇紅棗,香芹巷裡的紅人,有名的粉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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