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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75101

《我被魔星撩一生》

  • 出版日期:2019/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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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280
  • 優惠價:NT$ 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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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落星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會栽在小倌館的頭牌公子琴秋手上,
也不知是他太美,她被他勾了魂,
還是他幫身受重傷的她拔毒針,幾乎看光她的身子,
害她的心思開始往歪跑,作夢都能夢到他倆唇貼唇,
看到他被採草大盜劫走,她心急火燎地解救他於魔爪之下,
卻禁不住這廝的故意誘惑,撲倒他將他拆吃入腹,
自此兩人開始過甜蜜生活,她憑著高強武功努力接江湖任務換寶物贈他,
就算要出遠門替師妹尋找救命藥草,也不忘先安撫他,
誰想到尋藥草一事出了點意外,惹來無數追殺,
從小養大她的師父還為了藥草與琴秋刀劍相向,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家心上人似乎不簡單……
雷恩那
喜歡宅在自己的北部舊公寓,
只要有電影、有小說、有音樂、有劇,
在食物充足的條件下,個把月不出門都成。
喜歡到處趴趴走,往遠方流浪,
在旅遊資金充足的條件下,滿世界走踏是心之所向。
受親情束縛

我的高中同學L有一個情緒控管很不好的母親,每每情緒一上頭,總會說出「養妳有什麼用」、「只會來浪費我的錢」等等各式各樣傷透人心的話語,還會破壞她的東西,例如把衣服丟到樓下、摔筆電,甚至會把她鎖在家門外。可是情緒正常的時候又對L還算不錯,會帶她上館子吃好料,出國玩回來不忘帶一份禮物給她。
那些些微的暖意持續留存L心中,因此她甘願隱忍著這一切,當母親情緒不對,她就躲到朋友宿舍避難,她也甘願上繳打工所得,避免「浪費錢」這個糟心說法。
曾經她也在眾多好友的鼓勵與催促下搬出去過,起先她好不容易以獨立為由說服母親,約都簽了,隔沒多久母親反悔,每天奪命連環叩就是要她回去,說她不尊重家裡,不尊重長輩,她就這樣反覆的租屋、回家、租屋、回家。
我們也曾建議她乾脆別再回家、別再與母親接觸了,只要固定寄錢回去應該就不會被告棄養,然而她說是母親生下她、養大她的,她不能這樣做,不能棄母親不顧。
雷恩那老師的新作《我被魔星撩一生》中,女主角鄔落星也像L一樣被恩義與親情牽絆著,不同的是她是受人收養的孤兒。鄔落星兒時父母雙亡,恰好被師父收養,師父發現她有天賦,教她習武,把她養大成人。
師父有個體弱多病的親生女兒,為了救治她,必須尋找特定的藥草以及大筆銀錢,至於尋找的重擔自然是落到鄔落星身上,身在江湖的她靠著接案獲得報酬,可以想見,報酬越珍稀,案件的難度當然越高,她常常是拚了命去達成,就算受重傷也在所不惜。
這種情況在男主角琴秋的眼中自然是不捨的,認為她被假意的親情束縛、被師父利用,希望她不要委屈自己去做些不想做的勾當,她卻認為恩義為重,完成師父與師妹的願望是她的責任與義務。
好在在琴秋的堅持下,鄔落星終於逐漸甩開束縛,兩人攜手獲得一個美好的未來。我也希望L能盡快尋到對的人,幫助她脫離時而歡喜時而痛苦的生活,給她一個全新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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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月潤寒影
夜,極深沉。
正因深沉,那幾聲在遠處天邊悶悶滾動的春雷便顯得格外清晰。
伴隨深夜的春雷鳴動,位在帝京城南的銷金窟亦將當夜的豔色與風流盡數傾出,喧囂之勢毫無懸念地衝上最高峰,爾後,無以倫比的熱烈漸趨靜寂,尋芳客們鬧騰夠了,終在溫柔鄉裡沉醉深眠。
在這銷金窟中,一處供人尋歡的館樓內,清俊男子在此際輕輕打開一扇雕工細緻的百花菱格門,舉步踏出燈火幽微的雅室。
這佔地甚廣的所在並非尋常的青樓楚館,而是天朝帝京鶯鶯燕燕們盤據的城南地盤上、堪稱「萬紅花中一點綠」的小倌館—— 清晏館。
河清海晏時,奴歸君春心。
清晏館的「奴家們」雖清一色是男兒身,服侍的對象倒不分男女老少,只要銀錢使得夠多、夠闊氣,想怎麼玩,清晏館裡的小倌們都能奉陪到底,包君滿意。
男子足下甚輕,細心將身後的門合上。
他不是前來尋花問柳、一晌貪歡的風流客。
若說到清晏館中當紅的頭牌公子是誰,那人,非他莫屬。
「秋倌……秋倌啊……」有誰壓低聲嗓喚他,聲中透出焦慮。
琴秋聞聲側眸,輕散在胸前的烏絲如緞漾光,就見一名身形略高大的男人從廊道另一端現身,廊下幾盞燭光未燼的燈籠火細細跳動,將後者的一身春紅錦袍映出某種繁華至盡後的頹靡。
讓琴秋覺得有趣的是,急急來到他面前的這個男人說起話來可半點不頹靡,不但不頹靡,表情還特別豐富,語氣總高低起伏得分外生動。
五年前之所以選在清晏館落腳,有一小部分的原因是他琴秋「瞧上」這裡的館主,館主既鬧騰又浮誇,心性倒是個善的,對外算得上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私底下的模樣卻是個挺愛碎碎唸的中年大叔。
而館主是何人?正是此刻晃到他面前來的錦袍男人。
「秋倌你……你沒出什麼事吧?」清晏館館主鳳鳴春雙手捧頰,一雙狹長鳳眼緊緊張張、上上下下地對著琴秋直打量。
「能出什麼事呢?」以問制問,琴秋溫潤的頰面淺淺蕩開兩朵笑渦。
「能出的事可多了去!你、你真沒事嗎?」鳳鳴春終是忍不住出了手,拉著琴秋的闊袖要他轉身,轉向左又轉向右,毫無遮掩地將視線鎖準他的胯間和臀部,禁不住碎碎唸—— 
「事先不都告訴你了,今晚被你迎進這思飛樓的絕非一般角色啊!他大爺說自個兒姓嚴名大,咱一聽就知道是假名,都不知混哪裡的,不能惹啊!咱們家收進館裡調教甫滿一年的三名少年小倌,前幾日被那位嚴大爺看上,他以一敵三,開了間雅房把三人全招了去,豈料當晚哀叫聲不絕於耳,欸欸欸,叫得那個淒厲,叫得咱這心肝脾肺腎都快移位,實在……實在是忍不住,咱硬著頭皮闖將進去,結果求饒的話說不到半句就被踹飛出來,當場昏死過去,直到隔日才恢復神識,那便也……便也來不及了,全都來不及……」
那三名少年小倌是橫著被抬出雅房,頸部勒痕明顯,身上佈滿無數咬痕和青瘀,胯間則是慘不忍睹,原就偏秀氣的玉莖不知被使了什麼法子圈鎖,導致血流不通盡乎壞死,後庭菊穴遭徹底蹂躪,皮綻肉開滲血難止。
鳳鳴春醒來見到少年們的慘狀,兩眼直發黑,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當真又氣又急又心疼。
但這一狀要告不容易,清晏館做的就是這般送往迎來、曲意承歡的營生,出手不知節制的客人也非少見,只是這一次真狠過頭,這樣的事官府不會搭理,他清晏館也不敢真把客人告上衙門。
唯一稍能安慰的是,弄殘三名少年小倌的那位自稱「嚴大」的壯漢客官,事後付了好大一筆錢銀封口遮羞,鳳鳴春斟酌再斟酌,拿了錢是想息事寧人的,且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得把對方列為拒絕往來戶。
開什麼玩笑!他們家小倌們個個細皮嫩肉,可禁不起一再摧折損傷,但……他萬萬沒料到,他們家的台柱、清晏館裡的頭牌公子琴秋怎就突然設宴,將嚴大邀進思飛樓了?
他們家琴秋公子外表那層皮看似清逸溫文、柔若無骨,卻是個頗有主意的,他鳳鳴春儘管身為清晏館館主,身分等同老鴇,對於琴秋的事卻也不敢插手太深。
所以一得知琴秋將那食髓知味、再度造訪清晏館的壯漢客官請進思飛樓,驚得他一顆心都快嘔出喉頭,在外邊搔耳抓頭守了一整夜,前頭場子都無暇顧及。
終於終於,天可憐見,讓他守得雲開見月明啊!
「你、你……呃,沒傷,好好的……咦?當真好好的呀!」確定眼前的人兒一身舒爽、全鬚又全尾,鳳鳴春一手撫胸,驚奇與疑惑全寫在臉上。
「是好好的呀。」琴秋的笑顏若清風明月。
「可是……可是明明喊得好響亮,那一陣陣粗喘和低吼全傳出來,聽得人都要臉紅……啊啊啊!我可不是故意聽壁腳,是擔心秋倌遭毒手摧折,所以才從頭緊盯到尾,真有什麼狀況發生咱也好衝進去救人—— 」
琴秋仍是笑,完全沒想點破鳳鳴春,提醒他上次衝進場子試圖救三名少年小倌時,結果是落得何種下場。
這一邊,鳳鳴春的自言自語驀然一頓,察覺到何事般雙眉陡挑。「等等!此時想來,唔……說到粗喘和吼叫,好像只聽到嚴大在喊在叫,全是他一個人的聲音,沒有秋倌的呢!秋倌的聲嗓咱認得的,但你自始至終安靜得很,一聲半響都沒往外洩呀。」頓了頓,認真下結論。「原來龍陽合品之際,秋倌是不愛出聲的,明白明白,當真辛苦你了。」
廊下陡陷沉寂。
燈籠火下的清俊面龐彷彿未變,幾息之後才聽到琴秋以悅耳嗓音淡淡回應。「是啊,是慣然不出聲的。」
鳳鳴春先是雙手捧頰,跟著又當面揮了揮,一副嬌羞瞭然的神態。「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的德性和癖好,尤其幹起那樣的活兒,是調教人也被調教,只要能把入幕之賓弄得妥妥貼貼,在這條『修煉之道』上頭翻騰打滾,叫不叫也沒差,說到底,還不都是自個兒的特色,秋倌應付得來便好。」
「……唔,嗯……我想,還能應付吧。」琴秋微乎其微逸出一口氣,末了低語。「是有些乏了,該歇下了。」
聞言,鳳鳴春連忙點頭。「那是那是,秋倌甚少迎賓客入思飛樓,每每迎進都得大幹一場,這一次還是個素行不良難對付的,肯定累極,你快些歇息去,餘下若有什麼事我會看著辦,秋倌就甭理了。」
「那就有勞春老闆。」
「好說好說。」鳳鳴春再次揮動雙袖。
琴秋淡然頷首,逕自往廊道另一頭步去,一步、兩步、三步……不過才六、七步,他身形一轉,整個人消失在思飛樓邊一團錦簇生長的花木叢中。
思飛樓的整體建構,當初的設計便是出於琴秋之手,樓分上下兩層,一樓是琴秋這位頭牌公子用來接待貴客之所,琴棋書畫詩酒花,要斯文有斯文的款兒,要狂放有狂放的烈勁兒,端看貴客們想玩些什麼、想怎麼玩,永遠能在思飛樓中得償所願。
至於二樓則為琴秋的私人領域。
通往二樓的一小排石階就嵌在思飛樓的外牆邊,巧妙地掩在花木叢和成幕的紫藤內,這是不想讓進到清晏館尋歡的客人直闖他的地方,而小倌館內除了鳳鳴春以及一名幫忙送水打掃的老啞僕外,未再有誰被允許上到二樓。
但話說回來,鳳鳴春進得了琴秋的私人所在,一是因為他到底是清晏館的館主兼老闆,二來他亦是知所進退,可尋常若非有琴秋的應允或相邀,他絕不會擅自上樓。
將底下的事交給鳳鳴春後,琴秋一路嗅著夜來香香氣、循著隱密的石階回到自個兒的地方。
「咦?」花香有異,混進極淡血味。
他足下微乎其微一滯,一把銀光爍爍的利刃已從他背後抵來。
利刃緊貼他頸側清肌,隨即一隻手掌往他鼻下摀來,對方手勁強而有力,生寒的五指微微捺進他膚肉裡,貼得他雙唇無法發聲。
「別動!別叫!」語調刻意壓低,教人心神凜然。
竟是女子聲嗓!
琴秋順著對方推來的力道往前走,被挾持著進到二樓軒室。
房門一關,他聽那女子再次威脅道:「若敢出聲呼救,立時割斷你的頸子。」
他表示明白地點點頭,緊摀在他嘴上的手這才緩緩撤開,但那柄銀刃絲毫不讓,猶貼在他的頸邊。
室內裡無一盞燈火,幸得如霜的月色穿透薄薄窗紙,讓兩道身影靜靜處在這一抹幽然微光中,不至於完全伸手不見五指。
琴秋側目瞥了眼投在地上的女子深影,那影子單薄修長,持利刃的手臂筆直舉著,忽地,她身背卻縮了縮。
「女客官受傷了是嗎?」琴秋驀然開口,聲音低低柔柔,非常地牲畜無害。「小人鼻子還算得上好使,嗅到淡淡血腥氣味了……所以,咱們還要這麼杵著嗎?我這裡有廣榻有地毯、有椅有凳還有美人靠,女客官不嫌棄的話且安置下來,咱們先瞧瞧傷得如何,可好?」
他非但不驚不懼還溫言相勸的態度似讓身後的女子有一瞬間走了神,她氣息略蕩,但很快已穩下,冷聲道:「不勞閣下費心。」
琴秋靜了靜。「唔……從來沒誰稱呼我『閣下』,這還是頭一遭呢。」
女子的呼吸吐納再一次沉蕩,似被他語氣中的笑意弄得有些犯渾。
琴秋又道:「還有小人的這座軒樓也從未被誰夜闖過,也沒被人在脖子上架過刀,女客官今晚賞給小人不少頭一遭的體會啊。」
「什麼小人、客官的?我不是上門尋歡的女客,少對我耍花招。」女子冷調未變。「今夜借閣下的地方避風頭,公子只需安靜莫聲張,我自不會傷害你。」
琴秋突然輕輕一歎。
「妳既稱我一聲公子,那我便稱妳一聲姑娘吧。姑娘敢在天朝帝京行事,武藝八成是高的,不才在下我雖非江湖中人,但混的畢竟是下九流的營生,小道消息聽得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接觸得甚多,也知姑娘要我別動別叫,其實一上來就將我點穴制住,便無須再跟我多費唇舌,但姑娘並未那樣做……」沉吟般略頓,他再次歎息—— 
「所以在下不得不猜,一,有可能姑娘點穴手法不精,所以只好拿刀架我脖子。二,也可能是姑娘受傷頗重,真氣大亂,聽說點穴是以氣發勁,姑娘自身的氣都調不穩,又豈能發動制住誰?再看姑娘的影子微微佝僂、細細顫動,我想……應是第二種情況了,在下推敲得可對?」話說到最後,徐緩問出的同時,他頸膚貼著利刃很慢很慢地轉過身。
終於,與女子打了照面。
她離他僅兩步之距,若挺起身背站直,頭頂心應恰及他鼻下,而這般身長在女子中算得上高,她卻生得一張娃娃般可愛的臉蛋。
清秀的柳眉,大大的杏眸,秀挺鼻梁的底端是圓潤的鼻尖,淺淺的人中下方生著一顆櫻桃小嘴,真的能用「一顆」來形容,她唇瓣略厚,唇珠明顯,此時正輕抿著,上下兩瓣合起來就像一顆小巧櫻桃。
他內心不免感到扼腕,倘使周遭能燈火通明又或者是處在青天白日底下,那便能瞧清她的唇色是怎般鮮嫩欲滴,合該如他所想的那樣……但思緒一轉卻又歡喜此際的月色如霜、稀光幽微。
她一身夜行勁裝將薄身勾勒出韌勁,長髮成束蕩在背後,五官偏嫩的瓜子臉整個顯露出來,清清淡輝落在她的額頭、鼻尖、頰面和唇珠上,將她的臉鑲出一層亮,令那純黑俐落的身形如寒枝孤立……
可愛的臉,清冷的形影,那雙漂亮杏眸彷彿映進一切,眸底既深邃又空洞,矛盾得……頗有意思。
嗯,是很有意思,跟他原先所以為的是如此不同。
未料姑娘家會是這般模樣,但此刻捫心自問,他完全不排斥這樣的出乎意料之外。
他眨了眨長目,跟著甚是愉悅般笑開。
她不懂他為何而笑,笑得眉眼彎彎,笑到讓她清楚發現他左頰的酒窩比右頰的更深幾分。
好奇怪的男人,她須得打起精神對付才行,可是她的背好痛。
她是很能忍痛的,肉體的痛楚她已然嚐慣,但此時此刻所感受的痛錐心刺骨,如潮湧一般陣陣撲打過來,她能忍凌遲般的劇痛,卻衝不破這阻斷她任督二脈氣行的屏障,導致血氣逆施,痛到她神識幾要把持不住。
她費力撐持,聽那奇怪的男人溫言又道—— 
「不知姑娘自個兒是否察覺,除了血腥味,妳身上還沾染了特殊的龍涎薰香。這外邦進貢給天朝皇帝的薰香原本僅在內廷才有,不過聽說皇帝在去年秋狩大會將它拿出來當成獎賞之一,若無錯記,賞賜最後是落在一等忠勇公府。」他薄唇再牽。「那忠勇公府裡的大公子是個能玩的,男女通吃,在城南銷金窟裡是個大有名氣的人物,在下有幸接待過幾回,大公子身上的香正是龍涎薰香,想來忠勇公寶愛這個嫡出金孫,把御賜之物給了大公子也無可厚非。」
見她雙眸細瞇,神情微繃,他語重心長般又是一歎—— 
「勸姑娘莫再僵持,帝京百姓皆知忠勇公府所養的數條猛犬能耐驚人,姑娘還是先避其鋒芒,躲好了治傷要緊,讓在下幫妳可好?」
像要應證他此刻所說的話,思飛樓外突然響起騷動。
腳步聲雜沓,叫囂聲此起彼落,顯見來人為數不少,其中還伴隨著驚心動魄的犬吠聲震破靜夜。
事情變化起於肘腋之間,危機迫在眉睫。
被逼急了,她會怎麼做?
琴秋內心隱隱興奮,替對方設想了數種情況,豈知眼前姑娘的舉措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架在他頸側的利刃驀然撤開,他被她一把推到牆邊擺放箱籠的角落,強硬地按壓他的肩頭要他蹲伏下來。
「躲好,安靜待著!」她聲音凜冽,眸光如炬。
然後,蹲成一球的琴秋就傻傻望著姑娘回身面對成排的合和冰紋窗,兩手各握著一根半臂長的精細銀刃,宛如一夫當關。
她兩腳尚不及立穩,五頭猛犬已破窗躍入。
她迎向前去,打算搶出樓外將牠們引開,但下一瞬,頭頂上忽然落下什麼……
竟是……紗……輕紗!
輕紗是如何出現?
完全莫名其妙啊!
莫非原就佈置在這座軒樓的頂端,是她心神耗損過度才無暇留意?
果真如此,這數量……是否也佈置得太多?
層層疊疊的輕紗弄不清究竟有多少張,也不知蓋下的範圍有多廣,總之是將她兜頭罩臉蓋了個昏天黑地、辨不出方位。
猶如落入陷阱,她心頭一驚,舉起銀刃正欲劃開層層阻礙,卻聽到那奇怪男人的嗓音傳進耳中,如歌的語調低幽輕柔,緩緩在神識中蕩開—— 
「無事的,什麼事也別理,只需好好睡上一覺,待睡醒,一切都會好的,聽我的話,可好?」
……可好?
能有什麼不好?
有人要為她擔著,她什麼事都不用做,只需交睫睡去,沉沉墜進黑夢,然後……然後所有難題就能迎刃而解,試問,能有什麼不好?
猛犬狂吠,拉扯她的意識,那幾隻嗅覺敏銳的龐然大物像也被層層輕紗困得驚惶不安,她強迫自己張眼,然兩片眼皮彷彿有千斤重,她沒能成功,眸珠在眼皮底下不住滾動。
「睡吧,什麼事都別想,讓我幫妳。」男人再次柔聲安撫。
她掀動唇瓣,內心所想化成字句逸出。「躲好……你很弱,危險……」
男人笑音如春風拂鈴。「因為在下很弱,所以姑娘才會將我護於身後嗎?如此看來,姑娘以利刃架住我脖頸,也僅是口頭要脅,嚇唬嚇唬罷了,根本沒打算傷我。妳可知,心軟的才是弱者,姑娘心軟,妳才是弱的那一個。」
她仍想言語,卻抓不準思緒。
他的聲音很好聽,事實上是太過悅耳,像撒餌引誘著,誘她放開一切、忘掉一切……
「睡啊,無事的。」
「嗯……唔……」她感覺不對勁,又不曉得哪兒不對,許是傷處毒發,令她意志變得更為薄弱。
她不懼毒,但她明白必須儘速找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來靜心調息,以她的內力是能慢慢自行袪毒的,只是眼下危機迫近,她無法安靜療傷。
說實話,她好想毫無顧忌放開所有,不再堅持,好想、好想……
忽覺有人在搬動她的身軀,她心頭一凜,飄遠的神識被扯回,但那一縷意志如蕩在春日裡的游絲,縹縹緲緲,難以掌握。
於是扯緊這唯一的、岌岌可危的清明,她費盡力氣去聽,不肯認輸地泅在空無中。
有很多聲音。很多很多。
上樓的腳步聲、犬吠聲、門被撞開的聲響、跟著不少人闖進……
她驀然察覺,這些紛亂交雜的聲音似乎曾消失過。
徹底消失了,然後再度暴響。
就在她被無數層輕紗罩住的那一小段時候,就在那奇怪男人與她說話的時候,周遭是靜謐的,好像所有人事物曾在那時候靜止過……
但……也有可能是她傷得過重,毒素蔓延全身,把她五感練就出來的敏銳度侵蝕得慘不忍睹,致使她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中沉浮。
那些聲音是隔著一些距離的,也似隔著一道牆,在牆的另一邊喧囂—— 
「各位爺、各位好大爺,小心手裡的火把,別晃得那麼大力,小心啊!欸欸,咱鳳鳴春今兒個對著天公和地母起誓,咱們這清晏館什麼都敢藏,就是沒膽子窩藏來路不明的人,更何況是各位爺要追捕的殺人犯?那、那殺的竟還是一等忠勇公府家的嫡出大公子,嚇死人啦,居然有歹人夜闖忠勇公府,把大公子的頭給割了去,這般兇神惡煞怎可能是我館裡的人兒?不能夠啊各位說是不是?」
「少囉嗦!這幾頭猛犬就往這兒衝,牠們鼻子比什麼都靈,清晏館內肯定有事!」帶人闖進的頭頭惡狠狠斷定。
「哎喲我的天老爺啊!這思飛樓是咱們家琴秋公子的地兒,他可是陪著貴客忙了大半夜才上樓準備歇息的,樓上就他一個,還能有誰?」
「誰聽你這老鴇還是龜公的在這兒廢話連篇?大夥給我搜!」
「……呃?李教頭,咱們的狗……咱們的狗都不動!」手下驚疑。
另一名手下亦訝聲道:「方才跑得像一陣風似的,邊衝邊吠,怎麼突然全伏地不起……喂!喂、喂!起來啊!這群畜生,快起來!」
李教頭發狠道:「別管狗了,你們只管給我搜,搜他個底朝天!」
「是!」十數人異口同聲。
隨即砰砰磅磅一陣亂響,桌椅擺設被推倒毀損的聲音不斷響起,伴隨著鳳鳴春忿忿不平的驚呼—— 
「你們不能這樣蠻幹啊!這樓裡的擺設都是最好的,有不少好東西,你們……你們不能……啊!秋倌秋倌,快過來!別跟他們較真兒,別護著琴不放,沒事的沒事的……」
混亂持續一刻鐘後,造亂的眾夥紛紛回報,搜不出丁點蛛絲馬跡。
為何能順利避開?
那個奇怪男人是如何辦到的?
她究竟被藏在哪裡?
疑惑叢生,攪得她思緒加倍渾沌,快要撐不住了,她將舌尖抵進齒關咬緊,藉著疼痛勉強再撐,就聽那位小倌館老闆張聲嚷嚷—— 
「就說沒有的事,不可能窩藏歹人,各位就是不信,咱們孝敬的銀子也給了不少,李教頭您仍帶著手下硬來,這都成什麼事?還讓不讓人活?咱清晏館雖是個下九流的地方,那在帝京也是叫得出名號的,這事若然鬧開,李教頭您臉上也不好看!」
「要我不好看嗎?」李教頭哼哼冷笑,似乎沒逮到人又遭人奚落,突然不想善了了。「你—— 抱琴不放的那個,對,就是你,哼哼,這位就是名響城南銷金窟、人稱『萬紅叢中一點綠』的琴秋公子吧?來來來,這樓裡的東西都搜遍了,就剩你這玩意兒沒搜,把衣服給大爺們脫了。」
鳳鳴春驚問:「什麼玩意兒不玩意兒?你們……你們還想幹麼?」
李教頭再次冷笑。「今夜在忠勇公府犯案的黑衣客被層層機關伺候,背部帶傷,咱們沒想幹麼,僅想確認住在這樓裡的琴秋公子背部如何。哼,幾頭猛犬一開始便往他這兒撲,不會沒有原因,說不準咱們要逮的人就是他,大夥兒且說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一票手下連忙應和,好幾個還看好戲般充滿惡意叫囂—— 
「脫啊!快脫!」
「爺兒們等不耐煩了,還不脫?」
「褲子呢?褲子也脫了吧?」
「你確定人家袍子底下有套褲子嗎?」
「要我猜啊,八成是一顆光溜溜的屁股蛋,方便伺候爺們呀,套著褲子還得脫,那多麻煩,嘿嘿嘿,就不知兩瓣臀肉有沒有姑娘家的漂亮軟嫩?」
「你們……你們……」鳳鳴春氣到聲調發抖,驀地,他拔尖一呼。「秋倌你幹什麼?秋倌……秋倌別脫—— 」
別脫!
被藏起的人兒不知自己靜伏在暗處的身軀正隨鳳鳴春悲憤的叫嚷猛然一顫。
已是極限了。
她越想緊扯意志不放,渾沌的浪潮越是毫不留情撲打上來。
終於,五感徹底將她離棄,她被拽進深處,神識遠颺,落進虛空。


「師父……師父……」
「欸,怎麼辦?我不是妳師父啊。」男人的歎息揉進笑意。
「師妹……師妹……」
清雅男嗓微揚,好奇問:「原來妳有師妹。唔,連睡著都在叨唸對方,看來妳們師姊妹倆感情頗好是嗎?」
男人得到的回應是斷斷續續的低吟,然而說是回應,還不如說是正在忍受著肉體的劇痛。
「我知道這會很疼,且十分棘手,但不抓緊著處理不行,再慢些,只怕毒素深進骨髓氣血,一切就遲了,若疼得受不住,別憋著,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不會有誰笑話妳。」
她才不會哭!
她也不會叫疼!
她以為自己正硬聲駁斥,殊不知逸出雙唇的全是破碎語句。
五感重啟,意識翻騰,感覺有誰將她衣衫卸去,她被擺佈成伏臥的姿態,底下有一層柔軟厚墊,散發出乾燥藺草混合檀香的淡淡氣味,十分好聞。
……是師父吧?
只有師父有可能這般照料她,還會輕聲勸慰,定然是師父啊。
儘管……儘管在師父心底,最最緊要的從來是師妹,這也無可厚非,師妹是師父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論血緣親近,她當然比不上師妹,但師父待她……還是好的。
「師……師父……」半邊頰面埋在軟枕中蹭著。
「是妳師父命妳潛進忠勇公府殺人嗎?殺的還是忠勇公寶愛至極的長孫,欸,這可真要命了。」語帶憐惜輕歎。「忠勇公杜傲然弱冠之年就已名震北境,如今年歲七十有八,大半生的戎馬戰功換來無數賞賜和滿朝敬重,據聞他與雲遙山靈真道人交往甚深,靈真曾應他所求,在忠勇公府依陰陽五行擺陣設機關,妳師父要妳去闖,妳還當真闖進去又闖出來,但傷成這般,他可會不捨?」
「不是師父,是我要去……我必須去……」
「是嗎?為何?」
溫熱的指撫過她的背,輕觸她的裸膚,引發顫慄,讓她更清楚意識到背部的痛點,意識到她背上被釘入七根長針。
忠勇公府內機關連藏,觸一髮而動全身,她若不是執意想讓對方多吃些苦頭,其實是來得及避過的。
「那人……很壞……不能讓他太痛快,要慢慢殺,慢慢的……才好……才對……」細細喘息,她微扁著嘴解釋。
男人微訝哼了聲。「忠勇公府的大公子真有那麼壞?」
「……嗯。」
「壞到讓妳為了將他凌遲處死,身中這『七星連發』的機關也覺值得?」
「值……」
「好,終於能拔出。」
她聽到男人吐出一口氣,不及再分辨什麼,左邊琵琶骨驟然劇痛。
那股痛瞬間似要碎盡那處骨頭,直勾勾鑽入骨髓再狠狠拓開,她痛到天靈震顫,雙眸陡張,神識猛地被拉扯回來。
痛到清醒!
醒來,漫在鼻間的陌生氣味,身下過分舒適的觸感,刺激她雙目的清藍薄光……這裡不是她所知的地方,不是她熟悉的事物,身邊之人不是師父!
她動作完全受本能驅使,意志凌駕肉體疼痛,驀地朝緊挨在她身畔的那人出手。
趴伏的身子一個翻騰,她翻身跨坐在那人腰身上,十指成厲爪。
一發動即是殺招!
這是她的所學所知,一陷險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寧可錯傷對方也不能令自己落難,但千鈞一髮之際,她收住欲掐斷對方頸項的力道,在滿室薄藍清光中,她認出他的臉。
她俯視他清俊面龐,被他深黝幽邃的目光吸引,她舌尖一動,下意識喃出—— 
「秋倌……秋倌別脫……那人在喊,我聽到……聽到了……但你、你脫了,是嗎?」
她一向面無表情,在外人面前可說無血無淚,眼前之人於她而言絕對是完全陌生的存在,她卻不明白為何見他在她厲爪底下笑笑挑眉、淺淺牽唇,她心緒會起伏折騰。
他好像看透她,也把最最無害的模樣呈獻給她,任由她拿捏。
然後他眨眸低語。「姑娘要我死,那就給個痛快吧。掐斷頸骨,扼斷呼吸,怎樣都成,但我不是太壞的人,別……別用凌遲手段,可好?」
他語氣從容帶笑,眉目間卻染著近乎厭世的神氣。
厭世嗎……
她怔怔望他,頭昏意亂,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覺直鑽心窩,莫名地熱了她的眸眶與鼻腔。
啪答、啪答—— 
他兩邊俊頰各被落了一滴淚。
見他先是愣怔而後神情陡變,她倏地倒抽一口氣,雙肩猛顫。
終於意會過來,那……那是她的淚。
她的淚落在他臉上,她望著他,傻傻在哭。
第二章 天涯淪落人
三寸長的鋼針不僅釘入血肉,更生生釘入骨中,若欲拔出,勢必會弄痛她。
令琴秋訝然挑眉的是,他驟然下手,惹得她背上劇痛暴起,神識未穩的她卻依然連半聲痛都捨不得高喊,但身軀直接反應,她翻身將他這個「敵人」壓制,出手就是殺招。
他瞬間被放倒在榻上,而他相信,扣在頸項上的女子雙手只須一扭,輕鬆就能將他了結。
在那短短一瞬,他看到她眉眸間迸出的殺意,凜冽如霜刃。
當一張模樣偏嫩的面容現出那般絕然冷酷,不帶半絲情感,不染半分憐憫,更無半分半毫的恨,說到底僅是再純粹不過的意念,她動了殺他的念頭,不為什麼,只為她自身求活。
然後又是一個瞬間,她眸光乍變,十指卸勁,將他認出來了。
琴秋發現自己對她根本挪不開眼,因為她的神態轉變再轉變,那變化之快之奇之妙,讓他左胸隨之繃緊、放鬆,放鬆再繃緊,在反覆之間嚐到近乎焦灼的心緒,這已是許久未曾有過的感覺……感覺自己仍活生生,而非一具行屍走肉。
於是他的薄唇緩緩綻笑,克制不住對著她笑。
姑娘果然是妙人,沒令他失望,竟是問—— 
……你、你脫了,是嗎?
問話的同時,她毫無預警地落淚。
珠淚燙膚,他愣怔不已,見她表情再次變化,似驀然間全面清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瞇眸抿唇,氣息略沉,清冷小臉盡是戒備的顏色。
感覺按在頸上的力道更鬆了些,琴秋對她眨眨眼,彷彿不曾留意她落淚般緩聲又道—— 
「早聽說靈真道人在忠勇公府內設下的三陣十二關,當中最險最刁鑽的一道名曰『七星連發』,可憐姑娘負傷而來,卻是令在下開了眼界,親眼目睹它造成的傷有多刁難人。」
……男人知道的事著實不少。她死死盯著他,方才落在他臉上的兩滴淚因他牽唇說話而從頰邊滑落,她心頭微緊,雙唇深抿成一線。
彷彿瞧出她內心所思,他嘴角輕扯,笑笑解釋。「這裡是作何營生,相信姑娘不會不知,在這清晏館內討生活,什麼事都要懂些皮毛才好,尋常與人說話,多聽多記多學準沒錯,如此一來,陪銷金尋歡的客人們閒聊才能說得有模有樣,好似自個兒真懂得許多,身價自然也能水漲船高。」
在她看來,正承受她冷冷俯視的男性面龐生得極好,「清俊」二字拿來形容他的五官模樣當真恰到好處。
他的眉型細長入鬢,雙目長而不狹,高挺的鼻帶出一抹稜角分明,唇瓣薄而有型,秀顎的左下角還點著一顆極秀氣的小痣,讓秀氣登時都變得……變得沒那麼秀氣,恍若勾出一絲媚態。
她費了些力氣才挪開對他的注視,發現兩人獨處在一間密室裡,四面石牆無窗無門無洞,薄藍澄透的清光來自於擺設在四邊牆角的奇磷石座。
那些怪石會發出瑩光,在完全漆黑的地方輝芒會加倍燦耀,她曾在西邊域外的石峰深洞中見識過,卻從未想過中原漢地會有人拿它們來當作照明。
不得不說,這主意真好,只是……為何會出現這間密室?她是如何進到這裡?
疑惑一個接著一個冒出,她氣息紊亂,眸珠不住滾動,忽瞥見他攤成「大」字型的雙臂,右手握著一顆黑黝黝的、像石頭的玩意兒,左手指間則捏著一根三寸鋼釘,釘上帶血,泛著詭譎的幽光。
那是剛剛從她琵琶骨上拔出的毒鋼針。
背部劇痛如灼火騰燒,她神識方穩,在此一時分便感到格外煎熬。
她秀額佈滿細汗,額角隱隱抽顫,卻聽到身下男人溫柔出聲,半乞半勸—— 
「讓我幫妳可好?我發誓,會輕手輕腳、小心再小心,盡可能不弄疼妳,好嗎?」末了,憐惜一歎。「再拖下去只會更糟,我不想妳再受更大苦楚,救人救到底,妳成全我吧,好嗎?」
她說不出話,一是忙著忍痛,二是對他懇切的請求感到好……好無言。
果然是個奇怪的人,好怪……
她模糊想著,手勁陡鬆,才放開在他脖頸上的箝制,整個人也跟著鬆懈下來。
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主心骨,再難撐持的身子向前趴倒,壓在他身上。
「我……我赤身裸體……沒、沒穿衣衫……」他寬袍前襟的刺繡紋路輕刮她的肌膚,她這才留意到自身狀態。
琴秋坦然道:「嗯,是沒穿衣衫,不過下半身還在。姑娘背上的傷從左肩往下共七處,欲拔出這『七星連發』,不得不卸去衣物,還請姑娘莫要怪罪。」頓了頓,他補充又說:「慶幸的是姑娘長髮甚豐,剛剛跨坐在在下身上時,散在胸前的長髮將該遮的都遮實了,什麼都沒露出。」
他後面補上的話讓她額角抽跳,有些聽不出底細。
此時此際這副身子有沒有被他看光,對於長年刀口舔血、以殺人為業的她而言,算不上什麼大事,她只是極不願在外人面前顯得如此虛弱無助。
她暗暗咬牙試圖從他胸前挪開,蜷縮著忍受劇痛的身子已被他不知從何處扯來的薄巾輕裹,重新讓她伏在軟榻上。
他繼而道:「姑娘背上被釘進七根淬毒鋼針,鋼針全數沒入血肉裡,導致妳背膚上僅餘極細小的紅點傷口,要取出兇器甚是不易。好在我這兒恰有一顆玄鐵磁石,有了它,要將鋼針的針尾引出膚外再拔起就容易些許,不用切膚挖肉,且亦能抑制毒素擴散,只是拔針過程會異常疼痛,如今才拔出第一根,還得請姑娘咬牙忍耐……再忍忍,可好?」
聽到他低聲問話,感覺有一隻大掌落在她腦勺上,緩緩地來回撫摸……恍惚之間,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隻大犬,蜷在主人身畔討憐似的。
太軟太弱!
她盡力忽略他掌心傳出的溫度和手勁的溫柔,低咳一陣,從齒關間要強地蹭出聲音—— 
「玄鐵磁石中原罕見,價值不斐,閣下……閣下好生闊氣,隨便就能拿出來示人。」
他仍笑笑的。「姑娘此言差矣,在下不是闊氣,是恩客多了去,說到底『琴秋公子』在這小倌館裡掛的可是頭牌,追捧在下的達官貴人、巨賈富豪還當真不少,我將他們伺候好了,從他們手中討得一方玄鐵磁石把玩,那有何難?而此物今日能派上大用場,也算妳我有緣。」
……有緣嗎?
她拉長呼吸吐納穩下心神,想著他的話,想著自己負傷逃出忠勇公府,在氣力將竭前逃入這座紙醉金迷之地。
她知道身上染了特殊香氣,也料到忠勇公府的教頭和護衛們遲早要追來,她藏進香氣甚濃的花木叢與紫藤垂瀑中,只為掙得些許時候來行氣袪毒,未想會出現一排隱密的石階,她倒坐在階上,耳中捕捉到的是樓內男子們交歡時所發出的呻吟和嗄吼……
她退無可退,被迫聽取,也不知過去多久,直至他彎身鑽進花木叢上樓而來,這才逼得她避無可避,只得出手挾持。
察覺他撥開她的髮,正嘗試用磁石吸引第二根針尾,她想到什麼問什麼,下意識想分散刺骨般的痛。「那這間密室呢?也是你用來伺候貴客的地方?」
驀地咬緊齒關,她渾身一顫,因他引出針尾後猛然拔出的那一下,尤其折磨人。
琴秋吁出一口氣,這時才淡然回答—— 
「那就得看這位貴客是誰。在下通常將入幕之賓安排在思飛樓樓下的雅室,二樓這兒還沒接待過誰,至於這密室裡,今兒個我只想伺候好姑娘妳了。」
她側首往後看,目光與他對上,後者嘴角微翹,又拿著磁石繼續對付她的傷。
「為何幫我?」她嗄聲問,額佈薄汗,雙眸瞬也不瞬。
他不答反問:「姑娘可是與忠勇公府的大公子有血海深仇?」
她努力想掌握體內行氣,無奈事倍功半,遂咬牙吐聲。「並無……」
「無怨無仇嗎?那,敢問姑娘可是以殺人為業?」
「……是又如何?」
「是的話,那便對了。」他手上持石,引針的動作未停,沉吟幾息方道:「妳疑惑在下為何相幫,然,姑娘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江湖中刀光血影,混口飯吃不容易,妳所處的江湖是如此,我所在的這個風塵裡又何嘗不是?就不知『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個理由,能否說服姑娘?」
第三、第四,緊接著第五、第六根的鋼針接連拔出。
她渾身發抖,連喘好幾口氣才緩過勁兒,微顫聲嗓再次低問:「忠勇公府那幾頭猛犬你……你是如何擺平?還有那些人……他們闖上樓必不會善罷干休,你、你……」
「我脫了。」
琴秋平淡的一小句話,直接解了她懸在心間的事。
他接著又道:「姑娘適才神識稍醒,衝著在下開口便問,想來是牽掛此事的。」俊顏一派從容。「忠勇公府的李教頭領著人、放任猛犬闖進,姑娘當時已被我拉進牆後的這間密室,加上我樓中花香與薰香交混,幾張琴的木質所散出的氣味又各不相同,要避開狗鼻子的嗅聞並非太難,至於那些人嘛……」薄唇扯了扯—— 
「他們想確認我背上有傷無傷,我脫了給他們查便是,不算什麼。」
她咬咬牙,聲線更沉。「他們不是要查你,他們是為了—— 」
「在下知道,他們欲當眾辱我。」他淡淡截斷她的話,嘴角一直輕揚。「本就是下九流的人家,混的是下九流的營生,遇上這般糟心事也不會真往心裡去,忍忍就過。不過這一回算是極好運,春老闆……呃,我是說咱們清晏館館主鳳鳴春,他也是頗有手段的,一見對方是忠勇公府的人馬,咱們自家的打手即便養著不少也不敢硬碰硬起衝突,春老闆忽地記起平郡王與小國舅正宿在館中憐冬公子的暢詩閣內,他趕上樓來護我時,已讓人趕緊往暢詩閣那裡求援。」
他寬肩微微一聳,神態輕鬆。「也得感謝咱們家憐冬公子在平郡王和小國舅面前說得上話,貴人們願意相幫,我被逼著卸衣之際,兩位貴人遣了隨身護衛過來說話,一下子便把場面穩下了,而當時我也才脫去外衫半露身軀,褲子還套著呢,所以不算受辱,也算不上吃虧。」
哪裡不算受辱?
明擺著是被欺侮了啊!
她胸中發悶,喘著氣緊緊盯住那張彷彿逆來順受慣了的淡定俊龐。
許是事情關乎到她,是受她牽連才令他白白受這一場,讓她不禁對他生了些內疚,有些在意起來。
「公子今朝施以援手,他日我定當回報。」她嗓音低啞,許出的諾言卻令聞者深感重量。
琴秋表情微怔,嘴角翹弧忽地加深,在四座磷石清光的烘托中,他頰面深深淺淺地染開兩坨奇色,彷彿……害羞了。
「說什麼回報不回報的?在下……我、我沒想過的,卻是……」靦腆地抿抿唇,鼓起勇氣道:「倘若姑娘不嫌棄,倒想探問姑娘芳名,雖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可依舊還是想知道有緣人姓什名何。」
室中陷進寂靜,就在琴秋內心嘲弄一笑,以為得不到結果時,她卻磨著兩片唇蹭出—— 
「我姓鄔,『黑耳朵』的那個『鄔』……」
琴秋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她說的是哪個字,只是當氣質偏冷、眉眸沉肅的她說出這般話,竟有種說不出的可愛憨然,讓他費了番勁兒才將笑意壓下,一本正經聽她接著說—— 
「鄔落星。」她頓了頓。「我從師父的姓……被師父拾到時,那晚恰見滿天流星飛落,所以才如此命名。」
琴秋問:「妳很小就成孤兒?」
「嗯……」她伏在枕上的螓首點了點。
「好巧,我也是。」他再一次對她輕揚嘴角,再一次探掌輕撫她的腦勺。「爹娘走得早,凡事都得靠自個兒,原來啊原來,咱倆不僅是天涯淪落人,還同病相憐了。」
鄔落星被他撫得有些暈沉,也覺得是毒素未清之因,然後就是……就是好生莫名其妙。
她竟莫名其妙地意識到自己的赤裸,意識到對方是成年的男子,而她儘管殺人如麻、手段兇殘,到底……到底還是個實打實的姑娘家。
她膚溫升高,裸露的背肌卻畏寒般隱隱浮出一層雞皮疙瘩,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她不禁縮了縮頸背,半張臉容埋進軟枕中。
「鄔、落、星。」他一字字品味,頷首道:「這名字頗有詩意,好聽。」
她似有若無哼了聲,沒有看他。
她突如其來的羞澀似影響到他,讓他也感到有絲異樣。
琴秋好聽的嗓音在室中蕩開時,夾帶著一點點的沙啞和一絲絲低柔,如指尖再三連流地拂過古琴七弦,音中有音,迴蕩入心—— 
「鄔姑娘背上尚餘最後一根鋼釘未取,這一根位在最下方,直直沒入妳背脊尾端—— 」說著,他的手直接摸上去,輕壓在那個位置。
鄔落星簡直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驚跳起來。
忠勇公府所佈置的這一道「七星連發」,最後一針就落在她脊柱底端與股溝之上的腰俞穴位,除傷處頗為尷尬外,更是她氣行運轉最大的阻礙,他此時狀若無意一撫,劇痛與麻癢交疊,頓覺渾身膚孔驟開,寒毛凜立,極度敏感。
但無論如何,非拔除不可!
「鋼針直刺入骨,要將針尾引出頭來需徐徐圖之,妳再忍耐些。」
他不住安撫,落在她後腰與臀上的指溫卻有些泛涼,力道亦重上許多,似正同那根鋼針抵死纏鬥,絞盡腦汁、費盡心力。
痛!
痛得……很好。鄔落星模糊間竟歡迎起這樣的劇痛,能助她忽略他指上的力度以及太過親近的碰觸。
她不習慣與人這般貼近,不習慣軟弱,但這位琴秋公子古怪得很,好像完全無視她冷如冰霜的神氣,不是衝著她揚笑便是誘她閒聊,惹得她意志不穩,說了太多話。
「鄔姑娘,在下怕是要失禮了,請原諒。」
「什麼?你—— 」聞他所言,她再次回首去看,竟見他雙掌按住她腰臀,兩根姆指一左一右壓在她脊柱尾端。
他臉朝她俯下,鼻與唇全貼在她膚上,她甚至感覺到他的下巴正抵在她的股溝處。
她先是錯愕,接著憑本能想一把甩飛他,手臂半抬之際,腰俞穴驟然痠軟,暴起的刺麻感如潮湧一般向四肢百骸拓開。
牙關陡緊,內唇漫出血味,眼睜睜看他喘息不已地直起上身,嘴裡咬著一根三寸鋼釘,是她背上的第七根也是最後一根。
他頭一偏將鋼釘吐在一旁的托盤裡。
重新看向她時,他顴骨上的紅澤略深,清清喉嚨解釋。「最後這一根頗頑強,明明引出針尾了,稍一鬆手就又沉進血肉裡,這才不得不以唇齒代替手指,將它咬住取出。失禮之處,還請姑娘海涵。」
鄔落星見他滿頭是汗,連鼻端下的人中亦佈著細汗,心頭忽地一軟。
「……多謝。」她掩下心思,抓著薄巾掙扎坐起。
一件散發出淡淡檀香的男款薄衫隨即罩上她的肩,輕裹她的裸身。男人語帶擔憂的嗓音在她頭頂上響著—— 
「緩著些,別急著起身,那七根鋼針皆淬了毒,儘管針已取出,毒素多少已滲進血肉裡。我熬好解毒湯藥了,是醫館裡坐堂大夫們常開的解毒藥方,可能無法完全對付妳體內的毒,但應能緩和些許的。湯藥就在外頭,我去端來。」
心中蔓延異樣感覺,鄔落星不及說話,就見琴秋倏地離開軟榻,雙掌平貼在牆邊一推,推開一道窄門,天光洩進。
外邊,紅泥小爐裡的炭火尚留餘溫,讓陶甕裡的湯藥仍保持熱呼呼的溫度,琴秋仔細將湯藥倒到白瓷盅裡,正欲端進裡頭的密室,鄔落星已隨在他後頭走出那道暗門,裹著男款長衫扶牆挪步。
思飛樓上是他私人的地方,見她現身,琴秋倒也不擔心會被瞧見,遂溫聲招呼。「那就隨便坐吧,是亂了點,得請姑娘將就。」
外頭正值午後時分,春光清和,一把把溫亮穿透窗紙和幾扇破窗恣意灑進,將樓上景象清楚呈現。
鄔落星眸光迅速挪移,瞳仁瑟縮,眼前所見哪裡是「亂了點」而已?
根本是被大肆破壞,亂到無法無天,慘不忍睹!
應是一搭一搭掛在頂端的水色輕紗全數落地,上頭踩出無數鞋印,兩座嵌在牆面的多寶槅幾乎空空如也,漂亮的擺飾不是歪倒就是碎落在地,也許還有不少被明目張膽地順手牽羊了。
用來隔開小前廳和內房的一座插屏,屏風是精緻的雲海雙面繡,央心已遭劃破,採圓雕手法的木質基座上像被大刀砍著玩似的,把刺繡師父和雕刻師父嘔心瀝血的作品毀得一乾二淨。
成套的桌椅東倒西歪,幾只箱籠亦歪倒,裡邊的衣物散了一地。
這般凌亂的場子,唯有一件東西被收拾起來—— 鄔落星垂眸瞅著齊整擺在木質地板上的五張琴,依琴座大小有三張七弦琴,一張是十二弦的,還有一張十六弦琴,然,擺得再齊整亦是徒勞,琴身摔裂,琴弦被割斷,全成廢物。
而即便廢了,主人家仍將碎裂的部分全收拾好。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琴中自有靈,琴靈斂於心,破損的琴被弔慰般鄭重靜置,足見琴的主人對待每一張琴皆以魂命相交。
她背貼著牆,緩緩落地而坐。
「來,趁熱喝。」琴秋抱著一盅湯藥伴她席地落坐,用小調羹舀著黑乎乎的一匙抵近她唇邊,柔聲勸誘。「張口啊,喝了會舒服些的。」
他的地方,在這個肉慾橫流、酒池肉林中獨屬於他的一小塊靜地,因她,被搗毀得幾乎面目全非,他沒有急迫地忙於收拾,卻將大把精力花在她身上。
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待她好?
因為是同病相憐,所以無條件待她好?
是嗎?是嗎?
鄔落星思緒有些混沌,內心的異樣感覺翻騰再翻騰,她怔怔望著他,傻傻張開嘴,將他餵進嘴裡的溫燙藥汁一口接一口喝下。
此時,「七星連發」的鋼針盡數取出,其實憑她的功力足能自行調息行氣將毒素逼出,根本不需要他的解毒湯藥。
但她拒絕不了,也許……也許根本不想拒絕。
心頭那股異感擴散再擴散,把內在無形的稜角撫平了,她竟生出渴望、有了喜歡—— 
被某個人像放在心尖上一般如此重視,她好生渴望。
彷彿被寵著、疼著,她很是喜歡。
渴與喜,所以愣愣地接受他給予的一切,直到一小盅湯藥見了底,他抓著乾淨衣袖替她擦拭唇角和下巴,她訥訥問出—— 
「我替你把人都殺了?」
「呃……啊?」琴秋眨眨眼,不明就裡。「殺誰?」
「昨夜闖進來的那些人……待養傷幾日,我去把他們全殺掉。」
面無表情的秀嫩臉蛋,朱唇吐出毫無起伏的冷酷話語,姑娘家周身矛盾,令人心癢。他再次眨眼睛,隨即搖頭笑出。「不好。」
鄔落星柳眉微蹙,不懂他為何拒絕。
琴秋道:「忠勇公府裡出大事,戒備定然更加森嚴,妳再闖進去無疑是自投羅網,我不想妳再涉險。」
她心間一跳,對他有些挪不開眼,磨著嘴皮好一會兒才道:「那……可有想要之物?我很有用的,我去替你弄來。」
他瞅著她彎眸揚唇,好像她說了什麼好笑的事,把他逗得樂不可支。
「鄔姑娘的意思是想報恩吧?」他將見底的藥盅放在地板上,一腿盤坐,另一腿曲高,將一隻闊袖慵懶地擱在曲高的膝頭上,這般坐姿輕鬆寫意,令他氣質更顯清越優雅。「相逢即是有緣,談回報難免落入俗套,真要拘泥這些,那在下卸去姑娘衣衫,看了也摸了,是否就該負起責任?如此一來妳要報恩,我需負責,想來鄔姑娘只能以身相許才能兩全其美。」
她表情很逗。
當他說完,她的面無表情又僵持了會兒,接著像領悟過來他所說的,一雙杏眸慢慢、慢慢瞠圓,最後就大大張著,瞬也不瞬直盯他。
琴秋同樣直勾勾凝視她,然後漂亮長目一眨,忽地咧嘴笑開—— 
「要姑娘以身相許是委屈了,我這樣的人,操持這種下九流的生計,不是個能託付的。」略頓。「僅是順著報恩的事兒說笑,結果沒能把姑娘逗笑,倒是驚著妳,實在有愧。」
鄔落星喉中發澀,雙眸亦澀,兩排羽睫終是掀動,驀然回過神。
「……我沒有驚著。」這話是在逞強,她自身知曉,其實真嚇到了。
但除此之外還興起別種情緒,一時間無法清楚描述,只覺他後來解釋的話讓她胸中發悶,即便那張俊龐浮滿歡意,落入眸底也覺刺眼。
似乎要再多說幾句才好,但她一向口拙寡言,想不出該說什麼。
她懂的、會的就是殺人技,餘下僅「貧乏」二字。
忽地,前頭小廳門外傳來喚聲,她認得那嗓音,是昨晚搶上樓來護他的人。
「秋倌啊—— 秋倌你不會還睡著吧?早該醒了吧?」
聞聲,她面前的男人立時扯來輕紗將她覆蓋,悄聲說:「是春老闆,不礙事的,妳就坐著別動,他立在外邊也瞧不真,我去去就來。」
層層輕紗也染檀香,攏了她亦是一身好聞氣味兒,鄔落星並未應聲,僅微微點頭表示明白,就聽到琴秋離開的腳步聲。
徐緩步伐一直踏到門邊,門被打開,候在外邊的鳳鳴春立時拉高聲調—— 
「咱還以為你睡死了呢,一整天沒見人影,連飯也不吃嗎?哪,幫琴秋大爺端飯菜來啦,都是請灶房剛備好,且都是你愛吃的,多吃些,別跟忠勇公府那夥人生氣,別自個兒為難自個兒。」
「多謝春老闆關照,我無事的。」琴秋語調帶笑。「樓上的活兒我自行看著辦,慢慢收拾就好,不會怠慢清晏館的營生。」
「誰跟你計較什麼營生不營生的?咱這是擔心秋倌你會一時難受,把自個兒活生生給餓瘦了,那才叫得不償失!」
琴秋輕笑兩聲。「不會的,不會對自己不好,只要活著,總有好事發生,總會遇見有緣人,歷經昨晚的事,識得有緣人,那也是……也是挺快活。」
「什麼有緣人?啊—— 啊、啊!秋倌說的是平郡王和小國舅這兩位吧?那是那是,當真是有緣人,還好咱們家憐冬公子攏得住這兩位貴人,昨兒個全賴他們照看,只不過……唔……」突然吞吞吐吐。
「春老闆有事便說,無妨的。」
「呃……呵呵,嘿嘿,也非什麼大事,只是咱們受了平郡王和小國舅的恩惠,承了情就該還,他們兩位今晚邀了海寧侯世子一同來訪,特意點名要你與憐冬作陪。唔……咱知曉,你從來就厭煩那位癡肥的海寧侯世子,但如今這勢頭,咱們哪能不低頭?所以秋倌啊,咱是想……你要不姿態放軟些,咱們就別讓那位世子爺難堪了,好不?」
四周先是陷進沉寂,爾後,琴秋清嗓淺淺揚動—— 
「我明白了。今晚會伺候好海寧侯世子,春老闆無須憂心。」
「好、好,秋倌明白就好。那……那沒事啦,你好好用膳,用完膳就精心準備一番,等著晚上接客。」
然後鳳鳴春離開,思飛樓的主人回到內房,鄔落星自個兒將輕紗扯下。
一整個大托盤擺滿瓊漿佳餚直接擱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妳定然肚餓了吧?快吃。」琴秋半跪著佈置一切,將一雙銀箸遞來給她。
鄔落星下意識接過那雙筷子,朱唇張了張,沒有出聲。
為她倒好一杯香茗,琴秋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雙眉一挑,撓了撓額際溫聲道—— 
「若是內急了,角落那道小門過去就是解手盥洗的小室,妳可隨意使用。」
道完,他昂揚立起,轉身就走。
鄔落星見狀氣息陡熾,衝著他的背影終於問出口。「那你呢?你、你一整天未進食,不餓嗎?不吃些嗎?」
他半轉過身對她勾唇淺笑,輕搖了搖頭—— 
「時候已晚還是不吃為好,畢竟晚些便得接客,又不知會怎樣折騰,吃了東西會很難受的。」唇角翹弧加深。「鄔姑娘不是要報恩嗎?為了不浪費食物,就幫我多吃些吧。」
第三章 有美入夢來
鄔落星離開清晏館時,並未跟思飛樓的主人道別。
她被他藏起,他替她療傷,他餵她喝藥,他把吃食全堆到她面前……鄔落星記起自己也曾做過類似的事,年少時她曾在雪地裡拾回一隻跌斷腿且凍得奄奄一息的野犬,她替牠治腿,將牠的狗窩弄得又軟又暖和,細心餵養。
她彷彿是那頭野犬,是被他拾到的寵物,明明把他的地方攪得慘不忍睹,他還是歡喜,那清俊五官瞧不出一絲不耐煩,白晰面容沒有懼色,卻會對她露出靦腆淡赭。
被人當寵物豢養,於她而言是奢侈的幻想,她亦無力去寵誰養誰。
當年她救回了那條大黃狗,可某日她結束在瀑布底下的鍛鍊,返回與師父、師妹同住的竹塢時,師父告訴她,大黃自個兒跑掉了,跑得不見蹤影。
她沒有去找大黃,許是內心隱約有了答案。
師妹體弱多病,狗毛易引起師妹哮喘,但偏偏斷腿痊癒後的大黃總愛撲人。
她後來明白,凡事要有自知之明才好,不管是當一個人抑或是一條狗,不管命中出現什麼樣的岔道,永遠要懂得退回原來的位置。
於是她把男人給的吃食認真吃掉,不發一語看著他梳洗打扮。
他像也不介意被她緊盯著看,幾次目光在磨得發亮的大銅鏡中交會,他還會對她淺淺牽唇,瞳心若水波蕩漾。
他換上一襲盡顯春日爛漫的彩衫,紅黃紫白深深淺淺交疊,豔色腰帶繫出腰身優美的弧度,張揚無比的布面,鬆緊有致的剪裁,被他穿出自成一格的風流。
他將頭髮梳得又黑又亮,束成一大把垂蕩在背,束髮的緞帶與腰帶顏色相同,他特意讓兩條長長的豔紅髮帶隨烏絲飄下,與妝容相襯,俊逸更添麗色。
外頭的天光染成一片霞錦,清晏館內華燈初上。
鳳鳴春再次上樓敲門,他不急著去應,卻來到她跟前,眉眼俱柔。
「回裡頭密室吧,妳需要再好好睡上一覺,聽話。」道完,他轉身就走。
鄔落星不明白為何會有這般舉措,她驀地拽住他一隻闊袖。
她背靠牆坐著,抬起下巴仰望,他彩衫豔帶長身而立,回首垂眸。
「鄔姑娘想說什麼?」他眉微挑。
她被問倒。
她根本不知自己想說什麼、想幹什麼,會拽住他完全是本能之舉。
「姑娘不想我去……是嗎?」他面容微偏,眼底含笑亦帶沉吟。
她唇瓣掀動,試過一次又一次,終於艱澀地磨出聲音—— 
「要真心喜愛,真心……想去親近,好在一起……那才不委屈。你這樣……是在委屈自己,跟自己為難。」她清楚聽到他與春老闆之前的對話,知曉今夜來訪的貴客是他不喜的。
琴秋靜瞅著她一會兒,低聲問道:「那鄔姑娘妳呢?殺人為業真是妳喜愛的?說穿了,妳何嘗不是在委屈自己,與自己為難?」
她聞言一怔,抓握闊袖的五指陡鬆,將他放了開。
四周陷入短暫寂靜,她聽到他的嗓音幽柔又起,如琴聲尾韻—— 
「如若哪天鄔姑娘不再委屈自己,記得知會我一聲,我就跟著妳一塊兒,咱們誰都別再自己欺負自己,可好?」
她沒再答話,瞅著他推門而出,聽到他的腳步聲一步步踏下石階。
從未與誰有過如此深入的談話,她二十餘載的生命中,親近的人只有師父和師妹,師父待她……算是好的吧,但總有距離,師妹常在病中,永遠需要她護衛,她再無別的親朋友人了,誤打誤撞闖進清晏館頭牌公子的樓中,與對方相識不過一日,就有一種內心被「侵門踏戶」的感覺。
她有些慌,微微感到懼意,怕的究竟是什麼,一時間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一晚,她返回密室換回自己的夜行衣,一雙銀刃兵器重新置回雙臂的暗鞘裡,她離開時腳步仍蹣跚,然已較昨夜好上太多。
她知道那位海寧侯世子被迎進思飛樓內,因為挨在一樓的壁牆外,她再次聽到男人陷進肉慾中的嗄喘,洩慾的吼叫越來越響、越來越急……她拳頭也跟著越捏越緊,每個指節緊得剝剝作響,指甲捺進掌心肉中,自虐般強迫自己聽完整個過程,直到一切平靜下來,她才有辦法起身離去。
身為清晏館頭牌公子,迎賓入幕、賣笑賣身,那是他賴以為生的活計,就如同她,出賣武藝,殺人為業賺取錢銀,皆為活下去罷了,她與琴秋沒有差別。
多餘的只是鬱悶,悶到胸中作疼。
她都自身難保了,卻還要為他鬱悶難受。
離開時,她以為能走得斷然,畢竟萍水相逢,沒什麼好留戀,可翻上牆頭時還是忍不住回首一瞥—— 她看到思飛樓樓上亮起燭火,看到半損的窗台出現主人家的身影,登時心間作亂。
莫不是……樓下才完事,他、他就急著上樓探看她嗎?
忽地,樓上那道往密室方位快步行去的清影頓住步伐。
她腦門一凜,有種古怪錯覺,彷彿隔著好長一段距離,他目光一下子已在夜中搜尋到伏在牆頭上的她。
他看到她了。他在看她。
不!定然是她多慮,他僅是朝破損的窗外將目光遠放,不可能看到她。
咻—— 砰!
漆黑天際竄出一道亮光,在高高的天頂上炸開。
響炮。
燃點的位置在西邊城郊,是師父在召她回去。
她朝思飛樓上那抹修長身影再望一眼,下意識將那好看的人兒烙進心底,接著毅然決然躍出牆外,頭也不回地奔遠。
卻全然不知啊,那思飛樓上的人,袖中五指就按在窗櫺上,在她縱身消失於高牆另一邊時,思飛樓的主人險些將窗櫺硬木掐成粉碎……
她的不告而別著實惹惱了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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