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暗夜,殺聲正隆。
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吆喝聲,教人不寧的聲響硬是將她從睡夢中擾醒。
她張眼,房裡沒點燈,帶著幽幽光芒的水眸望向窗外,正打算喚來丫鬟詢問時,門板卻突地被推開——
「……爹爹?」她奶聲奶氣地喊著。
來者隨即一把將她擁入懷裡,她可以感覺父親汗濕了衣襟,就連氣息都亂了,教她的心跳也跟著亂了。
「爹爹,發生什麼事了?」小手緊揪著他的衣袖,心不住地顫跳著。
「官人,動作得快了,厲王爺派來的禁衛已經進後院了。」
她直瞪著隨後趕至的母親,話是聽見了,然而她卻不懂。
她年紀太小,雖然感覺不對勁,卻不知所以然,想問,爹娘卻不給她機會。
「臨兒,妳聽好了,一會爹爹和娘要將妳送到另一個地方去,妳要好好待著,永遠都別回來,知不知道?」男子鬆開了她,讓她在床上坐好。
「爹呢、娘呢?」她一手抓著爹,一手抓著娘急問著。
女子用力地抱了抱她,聽聞外頭尖銳的哀號,隨即鬆開了她,從衣櫥裡抓了衣裳給她套上。「官人,得快了,否則會來不及。」
她聽著,想再問,就被父親摀住了雙眼,低聲道:「臨兒,妳要好好活著。」
才要張口,感覺額頭像是被貫穿般,教她痛得哀叫,待她再張眼時,眼前是陌生的街衢,看不見頂端的高樓,耳邊是可怕的轟隆隆聲響,到處都閃動著人影,她驚懼地縮到暗處,一雙大眼不住地打量四周。
這是哪裡?她從小就在宮裡長大,沒出過宮……宮外就是這模樣嗎?爹娘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心裡有數不清的疑問,她抓緊了夾襖,身上彷彿還有爹娘的餘溫,卻不見最親近的兩人,不禁悲從中來。
她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怎麼辦?怎麼辦?
淚水噙在眸底,她卻不敢哭,直到有陰影逼近,她戒備地抬眼,瞧見的是位長她幾歲的哥哥,然後,她聽見他道:「……妹妹,要不要跟大哥回家?」
家?她不知道家在哪裡,不知道要怎麼回家……
第1章
落入眼底的是湛藍的海水與一碧如洗的天空,她凝視著,希望大海與藍天能給予她更多的勇氣。
難得大哥為了慶祝她大學畢業,特地丟下二哥和三哥,獨自帶著她搭遊輪旅行,這絕好的時機,要是不拿來告白,簡直是糟蹋了這天時地利人和。
只是,她需要一點時間凝聚勇氣。
雖說她和哥哥們生活了十八年,但要在這當頭讓大哥明白,她從來就不只是想當他的妹妹而已,而且記得被領養前的所有事,這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怕對大哥而言太衝擊,更怕大哥對她的好,真的只是兄妹之情而已。
畢竟,她雖然從獸醫系畢業了,但她的外貌看起來卻跟個國中生沒兩樣,彷彿身體已經停止生長,大哥帶著她遍尋名醫,卻始終找不到原因。
她不在意,只要不是疾病造成的就好,但是大哥卻十分在意又擔憂,對她這個沒有半點血緣的妹妹,大哥真的是好到無話可說了。
根據大哥的說法,她是個走失的小孩,然而唯有她清楚,自己並非走失,她依稀記得自己是被父母送到這兒的,然而細節她根本說不清楚,橫豎最後,撿到她的大哥央求父母留下她成了關家的么女,從小就受盡三位兄長的疼愛,當然,最疼她的莫過於大哥了。
只要是她的要求,大哥沒有做不到的,在這種絲毫不求回報的疼愛裡,她要是沒動情才奇怪,尤其打一開始她就知道他倆之間沒有半點血緣。
就不知道大哥他……
「子悅。」
一聽見喚聲,她心頭狠顫了下,不斷地深呼吸,穩住了心跳後,才粲笑回頭,朝他揮著手,喊道:「大哥,這裡!」
她必須要相信自己,大哥對她絕對不只是一般的兄妹之情,只因這一年的大哥比往常還要黏著她,幾乎是她上了哪,他必定都跟隨在旁,甚至還很刻意地將其他兩個哥哥支開。
所以,大哥對她,至少是有那麼丁點曖昧,絕對不是她會錯意,對不?
「子悅,別那麼靠近船舷。」
「唉唷,又不會有浪打上來,把我捲進海裡。」她好笑道。
話才說完,船身突地搖晃了下,她還沒來得及站穩,海浪竟然打上甲板,在她來不及反應時,已經將她捲進海裡。
「子悅!」
隱約之間,她瞧見大哥朝自己奔來,然而她一落入海中便瞬間失去意識。
男子毫不猶豫地躍入海裡,雙眼在海裡搜尋著她的身影,直到氣息不足才浮出水面,深吸口氣,再次潛入……
平靜的溪水潺潺向東流,在天色未明之際,溪水難測深度,然就見一抹纖柔的身影從溪底浮出,緩緩地看向左右,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怎會這樣?
她不過是被浪捲進海裡,為什麼醒來卻換了個地方?不管她再怎麼沉入溪底,就是回不去原本屬於她的地方。
是因為她想對大哥表白嗎?
逕自想得出神,直到岸邊傳來狐狸細微的吱吱聲,才教她防備地朝岸邊望去。
今兒個的霧濃,加上天色未亮,她看不出是否有人靠近,只能朝岸邊游去,問著岸邊的小狐狸,「小吉,有人來了?」
回應她的依舊是吱吱聲,她忖了下,決定先待在溪裡,要真有人靠近,她可以沉進溪裡,甚或游遠一點再折回。
就在她等待時,還真教她瞧見了有抹人影接近,正打算要沉進溪底,卻瞥見了熟悉的面容,教她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哥!」
原來大哥也來了!
她壓根沒細想就上岸,豈料那男人一見她,卻頭也不回地跑了。
「大哥!是我,是我啊!」見他跑得極快,她不禁拉開喉嚨喊著,豈料對方卻跑得更快,不過是眨眼間就已不見蹤影。「大哥……」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大哥一見她就跑了?
還是……她認錯人了?可是那張臉明明跟大哥一樣。
岸邊的小狐狸像是聽見什麼聲響,在她腳邊吱吱叫了聲。
她回神,壓根不管貼身衣物早就濕透,拿起衣裳便隨意套上,正隨意地擰著髮時,已有人小聲詢問:「是關姊姊嗎?」
「黃麗,是我。」她應了聲,朝聲音來源走去。「黃麗,我有事,咱們一會再說。」
話落,她一把撈起小狐狸便朝剛才那男人離開的方向跑去。
「關姊姊,不成啦,妳……頭髮還濕著呢。」黃麗扯開嬌軟的嗓音喚著,卻已不見她的身影。
黃麗神色無奈。算了,反正關姊姊和一般姑娘家就不同,倒不難親近,只是舉止有些……驚世駭俗。
關子悅壓根不管黃麗如何看待自己,她只想找到大哥,想確定到底是不是只有自己來到這個世界。
然而,跑了一段路,眼看著快要離開山腳,依舊瞧不見他的身影,抱在手上的小狐狸不住地輕蹭著她的臉,像是安慰她似的。
「你聞不到味道了嗎?」她狀似喃喃自語著,好一會才頹喪地放下小狐狸。「小吉,回山裡去吧。」
雖說很想借助牠的力量,然而基於鎮上的百姓對山裡的動物只想拆吃入腹的前提下,她只能選擇放牠回去。
小狐狸彷彿聽得懂她的話,眨了眨眼後便回頭跑進山裡。
看著薄霧籠罩的山腳下,關子悅抿緊了嘴,將失落和思念全都嚥進肚子裡,朝山腳下的一幢小屋而去。
平川鎮是疏郢城最南邊的一座小鎮,沒有特殊的農作和礦產,居民生活苦哈哈,然而,這個貧窮的小鎮在兩個月前出現了奇蹟般的轉變。
原因在於兩個月前發生的山崩,這事應證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道理。
話說,平川鎮發生山崩之前,適巧有一黃姓人家來到平川鎮,在山崩前一日,預言即將發生山崩,拚命勸說住在山腳下的幾戶人家,最終的結果是,相信的人活了,不信的人被埋在岩石底下了。
然而,一場山崩又怎能改變平川鎮窮苦的生活?
話說山崩之後,縣太爺特地前來賑災,卻意外發現山崩落下的石頭竟有璞玉,找了尋脈人入山之後,才知道原來山腰有礦脈,這下子不得了了,縣太爺立時上稟朝廷,朝廷派了礦官前來,這一開採之後,平川鎮裡的男人們一夜之間全都有活忙,可養家糊口了。
因為初初開採的龐大礦脈,平川鎮突然熱鬧起來,別說疏郢城,就連京城都來了貴客,一個個都想搶得商機,這商旅一票票的來,讓平川鎮的客棧酒樓幾乎無空房,甚至有富賈已經看中了平川鎮,準備大興土木,大撈一筆。
「……止戈,你可以說慢一點,別把口水噴在我臉上。」男人優雅地掏出方巾拭臉,一雙燦若星子的黑眸噙著教人頭皮發麻的冷笑。
「爺,小的只是想跟爺解釋,為何只能暫宿在這鄉野小屋裡。」止戈一張忠厚老實臉緩緩地垂下。
「知道,橫豎有個地方能歇腳就已是極好,我會因此而罰你嗎?」
「不會。」但是也不會讓他日子好過,可以預見將來的幾天都能聽爺藉此事數落他幾回。
爺向來講究乾淨,身上沾不得塵,昨兒個他親眼目睹爺整晚無法入睡,才會在天未亮時就到外頭走動,弔詭的是,爺回來時,臉色忽青忽白,問了什麼也不說。
「要你去打聽那姓黃的一家子落腳何處,可有眉目?」
「爺,那黃姓一家子在平川鎮這兒儼然被視作神祇般呢,昨兒個我隨意問了屋主,屋主便崇敬地將山崩前後的事給說分明了,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他怎能如此神機妙算,不會真是神人來著吧?」
男人懶懶抬眼,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硬是逼得止戈摀住嘴。
「止戈。」男人用無比溫柔的口吻道:「我問的是他們落腳何處,那些神蹟咱們昨兒個來時就聽了不少,真的不用你再特地為我覆誦一次,我還年輕,聽過一遍就能記一輩子了,你這般不記事,被人發現了,人家會笑我的。」
止戈輕咳了兩聲,立刻導進正題。「……爺,這屋主說,那黃姓一家子是住在市集裡的屋子,聽說還是縣老太爺借他們的,白天他們會在市集裡擺攤,替人卜算。」要趕忙將剛得知的第一手消息告知,省得爺又消遣他。
「那就走吧。」去見見那一家子。
「爺要搭馬車嗎?」
「不如雇頂軟轎,你覺得如何?」男人溫柔的笑容裡藏著一抹戾氣。
他看起來柔弱到連幾步路都走不了嗎?別再讓他丟臉了。
「好啊好啊,就說爺今兒個的氣色不好,昨晚忽青忽白的,想先拿個麒麟丸給爺頂一下,可偏偏爺又說不用,可我覺得—— 」
「走不走?」他懶聲打斷他未竟的話。
別再跟他提先前的事,實是他看到可怕的東西……如果可以,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瞧見!
「……走。」
止戈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借宿的小屋離市集頗近,半刻鐘就走得到,而平川鎮的市集就位在小鎮中心,真要繞上一圈的話,走馬看花兩刻鐘內就能走完。
然而,才剛踏進市集的邊緣,遠遠的,他便瞧見有一波黑鴉鴉的人潮,像是圍繞著什麼。
「爺,肯定是那裡了。」止戈指著遠遠那波人潮。
男人輕點著頭,徐步走著,走近人潮,虧他個兒高,不用靠太近,也能瞧見裡頭被圍繞的人……
「馮玨?」他脫口道。
那名叫馮玨的男人緩緩抬眼,眸色清冷地鎖定他,喊了聲,「馮玉。」
他這一喊,身旁的縣太爺瞧了眼便趕忙問:「馮二爺,這位是—— 」
「城東的馮當家。」馮玨一貫清冷地道。
本要站起身的縣太爺聽完,隨即又穩穩地坐在位子上,朝馮玉微頷首,姿態之間的差別猶如雲泥之別。
雖說他待在這貧窮小鎮多年,可好歹原本就是京城人氏,對於這城東馮家和城西馮家早有所聞。
話說皇商馮家早已有百年歷史,然而約莫在六十年前,馮家分裂成城東馮家和城西馮家。
聽說,當時的馮家是一對雙生子當家作主,可雙生子中的大哥執意娶個身分卑微的女子,族中耆老不允,於是他決定分宗立堂,放棄了皇商之位,轉而經營起糧行生意。
雖說三代過去了,城東馮家也將糧行經營得有聲有色,分行遍佈北糧道,要問起糧行的話,南糧道首推昆陽城管家,而北糧道自然就是城東馮家了,但不管怎麼說也比不過皇商尊貴呀。
方才他會急著問,實是因為這兩人乍看之下太過相似,教他以為來者也是皇商族人。
如今想想也對,好歹是同出一脈的,尤其兩人的祖父是雙生子,兩人長得相似倒也不足為奇了。
馮玉噙笑作揖,沒將縣太爺的差別待遇看在眼裡,畢竟身為皇商的馮玨來到這貧窮小鎮,縣太爺作東迎接也算是剛好而已,只是他沒想到馮玨竟然和他目標一致,這就有點麻煩了。
思索著,目光落在坐在馮玨身旁的男人,教他不禁蹙起濃眉。
不會是這個傢伙吧……他橫看豎看都不覺得這個男人會是能預知吉凶的仙人,要說是個招搖撞騙的神棍,他還比較願意相信。
可偏偏這平川鎮的人都說,確實是他預測山崩發生的時間……
「話說就在前一天的晚上,我突然聽見了異樣的聲音,心頭突然不寧了起來,於是我便拿起了卜器占卜,結果這一卜啊—— 」
「不是說前一天下午聽見異樣的聲音?」馮玉突地打岔。
黃天茂看了他一眼,不禁又看了身側的馮玨,心裡有被打斷的不快,可也深知和氣生財的道理,於是便道:「這何時聽見的不重要,而是打從我來到平川鎮時,就覺得這個鎮教我莫名地慌,於是我才會在這兒多待了個幾天,後來才明白老天是要我留在這兒救平川鎮的百姓。」
「所以,道長是領著天命而來,壓根不需要卜算之能了。」馮玉噙著笑意說,不帶絲毫的嘲諷譏刺。
可偏偏站在他身後的止戈聽出他家主子要使壞了,不禁急得想阻止。
那可是仙人啊,要真得罪了,可怎麼好?
「這位爺兒,卜算是在下家傳之術,那老天警告的聲音可不是隨時都能聽得見,可我這卜算,是隨時隨地都能測,而且準確無比。」
「那麼……替我測測死期吧。」馮玉笑得壞心眼。
馮玨看了他一眼,唇角浮現若有似無的笑意。
黃天茂愣了下,哪有人測死期的……
「這位爺兒真是說笑了,一般而言卜算能算的大抵只有一兩年內的事,畢竟這世道瞬息萬變,念一轉命就跟著轉,誰有本事一次卜算就能將人命給算到底?況且,瞧爺兒這面貌,必定是福壽綿延,這時候測還太早。」
「是嗎?」神棍。浪費他的時間,虧他千里迢迢跑來這窮鄉僻壤。
馮玉噙笑朝馮玨微頷首,打算逛逛市集便回小屋,然而馮玨在黃天茂耳邊說了聲,隨即起身走向他。
「要回京了?」馮玨低聲問著。
「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你就這麼確定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馮玉笑睇著他。「馮玨,別跟我說你壓根沒起疑,要不然我會擔心你們城西馮家還能扛多久的皇商招牌。」說真的,城西馮家這些年不怎麼安寧呀,打從馮玨的爹死後,馮玨的皇商位置就坐得不是挺安穩的,採買老是丟東落西的,到底是他家裡頭有人扯後腿,還是老天整他,這就不得而知了,橫豎不關他的事。
馮玨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看在止戈眼裡,只覺得他們儼然像是鏡裡鏡外的兩個人,要不是眉宇間的氣質不同,走在路上肯定會教人以為兩人是雙生子。
「馮玉,你搶不走的。」半晌,馮玨才淡聲道。
「是嗎?」馮玉笑瞇俊魅的黑眸,瞧一個小姑娘從人群裡擠到馮玨身後,以眼示意著。
馮玨微回頭,見是黃麗,垂睫掩去不耐。「黃姑娘有事?」
馮玉沒興趣聽他倆說什麼,朝止戈勾了勾手指,便逕自往前走去。
「爺,咱們真的要回京了?」止戈低聲問。
「當然還沒。」
「可是爺不是不信那位術士?」
馮玉幾不可察地嘆口氣,無比憐憫的望他。「止戈,我到底該怎麼教你,才能讓你這腦袋好一些?不聰明到這種地步,我都不忍心傷你了。」
你已經傷我很深了……「明明是爺不信,明明是爺說差不多要回去的……」
「你認為我會在馮玨面前說實話嗎?」唉,這孩子讓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教了,孔老夫子說的因材施教,真的好難。
止戈輕呀了聲,明白了,「那麼咱們留在這兒做什麼?」
平川鎮的土壤不適栽種,這兒種不了稻和青稞,頂多就是些黍米,可這些黍米別說上品,就連中品都談不上,根本入不了爺那刁鑽又講究的眼,絕不可能和當地米商做買賣。
馮玉無力地嘆了口氣。「止戈,你知道我為什麼身體不好嗎?」
「不是因為鳳爺……」
馮玉拿起折扇往他頭上一敲。「全都是被你氣的!不冀望你舉一反三,可你不能事事問我,你好歹也要動動腦子想想,哪怕術士是假,可有人預言山崩是真,咱們現在就是要找出躲在暗處、真有本事的人,懂不。」
止戈撫著被打紅的額,皺緊濃眉,道:「那就得要找人問問黃家人是何時到平川鎮,平時往來接觸的有誰了。」
馮玉吁了口氣,慶幸爛泥偶爾也能塗上牆。「既然知道了,趁著馮玨現在被纏著,趕緊暗地裡去查。」
樹大招風,馮玨頂著皇商的招牌而來,任誰都想跟他攀上關係,哪怕他和他目標一致,但他就是比他多了點空閒好辦事。
「爺,那咱們先到那黃姓一家子落腳處附近問問好了。」
「走。」
「還有一位關姑娘?」
來到縣太爺借給黃家人住宿的屋子附近,馮玉一開口便從鄰居嘴裡打探出個消息。
「是啊,那位關姑娘是個小姑娘,看起來像是才及笄而已,可黃家的女兒卻都喊她姊姊呢。」
「那位關姑娘是和黃家人一道來平川鎮的?」
「不是。」
這回答可教馮玉滿意地笑瞇眼,朝那老丈再問:「所以關姑娘是平川鎮人?」
「也不是。」
「那麼,她是何身分?」
「那位關姑娘的來歷嘛……」那老丈人沉吟著,餘光像是瞥見了誰,忙喊道:「方家大娘。」
馮玉側眼望去,就見位年近半百的大娘,老丈人向前跟她攀談了幾句,她便看向了馮玉。
「這位爺找關姑娘有何事?」方大娘略帶防備地問著。
「就幾句話想問她。」馮玉釋出飽含善意的笑。
他知道,哪怕是窮鄉僻壤,這男女之防還是有的,總不好唐突小姑娘。
「不知道是想問她什麼?」
馮玉噙著無害的笑,說詞信手拈來。「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我家妹子走失了,家裡人擔心著,差人打聽著,輾轉得知她似乎是流落到平川鎮這兒,我正急著確認關姑娘是不是我家妹子。」
跟在身後的止戈瞬間瞪大眼。馮家何時有了千金了?要知道馮家的子嗣向來不豐,千金他是聽都不曾聽過。
「啊……莫非你就是關姑娘的大哥?」方大娘聞言,喜出望外地道。
馮玉聽著,心思轉得極快,接著道:「那肯定是她了,差人通報一聲,見過面就知曉了。」說著,望向屋子大門,決定先敲門再說。
不管怎樣,只要能碰著面談過話,他就能知曉這位關姑娘到底是不是真正預言山崩之人。
「這位爺,關姑娘這時分大抵都待在山裡。」方大娘卸下心防趕緊道。
「她不是和黃家人住在一塊嗎?」他詫異道。
「是啊,但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山上,在黃家人到平川之前,她是住在山腳下的一幢茅屋,那是我兒子的獵屋。」
「莫非是大娘救了我家妹子?」
「不,是我媳婦在溪邊洗衣時把她撈上岸的,聽說她一直想回家,想找她大哥。」方大娘托著腮說。「那姑娘性情好,小姑娘一個,看似出身不錯,也不嬌氣,就是古怪了點,喜歡往山裡跑,要不就是泡在溪裡。」
「既然如此,她怎會跟黃家人住在一塊?」
「這也不曉得,不過我那媳婦總說那關姑娘是個福星,我兒子有筆買賣正猶豫要不要接,她開了金口,我兒子下定了決心去做,結果狠賺了一筆;隔壁的老蔡本來要上山打獵的,卻被她死活擋了下來,後來才知道還好沒上山,要不肯定被滾石砸死,後來……這些奇聞還多得呢,對了,山崩之前,她也跟我媳婦說過山會崩,要山腳下的村民先離開,可惜沒人相信,後來想想那些事肯定是那位黃術士跟她提起過。」
「是嗎?」馮玉拖長了尾音,笑意漸濃。「不管怎樣,先謝過方大娘,一會待我上山確認她真是我家妹子後,必有重賞。」
「那……我帶爺去吧。」一聽到重賞,方大娘二話不說想帶路。
「不用了,我自個兒去便成,要真是我家妹子,她必定欣喜若狂。」謝過了方大娘和老丈人,馮玉立刻朝太山的方向而去。
「爺,你這是信口開河啊,咱們馮家哪裡有千金了?要是被人拆穿……」
「那就說是找錯人不就得了?」馮玉沒好氣地打斷他叨叨絮絮的話。
要是凡事都照規矩,日子怎麼過?
「所以爺真要上山?」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爺也知道山上有虎,還不只虎呢,有毛的動物要多少有多少。」
馮玉緩緩停住腳步,側眼睨去的神情說有多冷就有多冷。
「提醒一聲而已。」止戈可憐兮兮地垂下眼。
「我還需要你提醒?」他還沒忘記他一大早天未亮就在溪邊看見了一隻小狐狸!可又能如何?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可巧的是,才剛來到太山山腳下,竟然又與馮玨碰了頭。
「欸,怎麼縣太爺捨得放你走了,馮玨?」馮玉噙笑向前。
馮玨不答反問:「不是說要回京了?」
「是呀,不過聽說太山上有玉礦,心想既然都已經來到平川鎮了,自然會想上太山走走。」
「真巧,和我打的是一樣的主意。」
「是嗎?」確實是打一樣的主意,然而想一探究竟的不是玉礦,而是個人。唉,那個縣太爺真是不濟事,就連拖住馮玨的腳步都不成。
馮玨必定是看出端倪之後,旁敲側擊地問出個大概,才會甩開那票人直往太山這頭而來……這得要瞧瞧誰的運氣比較好了,畢竟太山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加上先前山崩,路況不明,就看誰先找到那位小姑娘了。
馮玉當先走去,馮玨緊追上來,同時低聲攀談。
「年初多謝你幫我調了一批青稞。」
馮玉瞅他一眼。「不用謝,橫豎也沒少賺你一筆。」他是糧商嘛,想調什麼糧,找他便是。
雖說京城兩家馮姓互不往來幾十年,但這一代既是他當家作主,他就沒打算和另一家撕破臉。做生意嘛,和氣生財,沒道理將送到面前的銀兩推開。
「你的氣色不怎麼好。」馮玨突道。
馮玉抽回目光,似笑非笑地道:「生意忙,睡得少,氣色自然不好。」說真的,他的氣色好不好,和馮玨一點關係都沒有。
「怎麼才走一段路,似乎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我才想說,怎麼才走一段路,你就有些沉不住氣?」他所認識的馮玨,向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今天倒是話多得有點擾人。
說來也巧,他倆是同年同月生,他比馮玨長了三日。當他還小時,曾經與父親一道赴宴,宴上湊巧與城西馮家的人碰了頭,而那時馮玨也在場,猶記得他和馮玨站在一塊時,引來不少注目,不知情的人還誤以為他們是雙生子。
從此以後,城東的馮玉和城西的馮玨常被拿來作比較,不管是讀書習字乃至於經商,總有人在後頭品頭論足。
說來好笑,他們馮家的事,哪由得他們說嘴?
至少,他是不討厭馮玨的,他厭惡的是冠上了皇商之名的馮玨。
「是想給你一點退路。」
馮玉聞言,笑得極邪。「我向來就沒有退路,要是辦不成,就是保持原樣,但你就不同了,馮玨。」
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代替馮家背後的主子鳳巡找到他想找的人。
鳳巡又是何許人也?他是指引馮家發家,繼而讓馮家成為皇商的狠角色,聽說他能操控人心又能殺人於無形。
鳳巡之所以願意幫助馮家發家,就是要馮家擁有人脈錢脈,讓世世代代子孫幫他尋找欲尋之人。
換言之,鳳巡掌握著馮家的生殺大權,而這一代城西馮家開始不穩了,必定是急了,想要趕緊找著人,好穩固皇商的位置。
馮玨看向他,覺得有如在照鏡子。「就算是你先找到,也不代表皇商這位置會落到你城東馮家手中。」
「天曉得呢?」討了鳳巡歡心,就有機會嘛。
他看不上皇商這個位置,但是這是父親臨終前一再囑託的,他就算再不願意,也得想法子在他這一代找到人,繼而坐在皇商的位置上。
不管要他付出什麼代價,他一定要得到。
「當年既然都已經放手了,為何事到如今還要爭?」
馮玉笑得無奈。「放手的不是我,要爭的也不是我,一切都由不得我。」
「和平相處不好嗎?」
馮玉低低笑著。「別端張冷臉嚇人,我向來就不是被嚇大的。」馮玨的和平相處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指三天兩頭找麻煩,還是背後使暗箭?要是哪天撕破臉了,不就準備大開殺戒了?
當然,他也很清楚,那些事絕非馮玨的主意,但是身為當家卻治下不嚴,他也難辭其咎。
「既是如此—— 」
「大哥!」
一把嬌軟的少女嗓音打斷馮玨未竟的話,兩人有志一同地朝聲音來處望去,就見一個小姑娘站在不遠處的大石上。
馮玉突地想起他在溪邊似乎也聽過這嗓音,同樣喚著大哥,原以為是喚著溪邊的其他人,可如今看來……怎麼那雙大眼像是直瞅著自己,熠熠生光,無聲地訴盡欣喜。
她識得他?不對……那眼神像是尋到了找尋已久的親人。
「大哥!」關子悅放聲喊著,笑得眉眼彎彎,跳下了大石,直朝他而來。
馮玉愣在當場,眼見她被盤踞的樹根絆了下,他不假思索地向前,然而馮玨的動作比他還快,已經將她一把撈進懷裡。
然而,她卻只是對馮玨謝了聲,在他走近時整個人撲進他懷裡,教他被撲倒在地。
「大哥,終於找到你了!」喜悅的嗓音瞬間溶入濃濃鼻音,少女再抬眼時,眸底滿是閃動的淚水。「大哥,你早上明明在溪邊,我都叫你了,你為什麼還跑?」
馮玉瞅著她帶著幾分刁蠻的撒嬌模樣,被她臉上生動而鮮活的表情吸引住。
「大哥?」關子悅等了半晌,不見他有所反應,不禁輕揪著他的手。「大哥,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急著想找你而已。」
馮玉回過神,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聽她這說法,意味著在溪邊聽見的喚聲確實是她的,他很肯定她認錯人了,但比較耐人尋味的是,他和馮玨乍看這般相似,怎麼這聲大哥卻是如此篤定地對著他喊?
「馮玉,你何時有妹子,怎麼不曾聽說過?」馮玨在旁淡聲問著。
「呃……」他也想知道。
「馮玉?」關子悅聞言,吶吶地道。
「正是在下,不知道如何稱呼姑娘?」馮玉雙手很規矩地按在潮濕的地面上,不敢碰觸她半分,「姑娘能否先起身?」
他這輩子不打算娶妻,不打算任人壞了清白硬是賴上自己。
「你不是大哥?」關子悅飛快地從他身上坐起,一雙燦亮杏眼不住地打量著他,像是要確認什麼。
「在下沒有妹妹。」應該說,馮家女兒一直很短缺。
是說這天底下也真是無奇不有,居然又有一個和他相似的人,被個姑娘家叫大哥,感覺倒也不錯……忖著,他驀地想起方大娘說的話。
難道,她就是跟黃家人在一起的關姑娘?
第2章
關子悅眼眸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不管橫看豎看,都肯定他就是她的大哥關振宣,可偏偏另一個長得跟大哥很像的人卻是喊他馮玉……就算皮相再像,也不可能連靈魂都像吧!
馮玉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哪怕尚未親口應證,但他幾乎篤定她就是關姑娘。
「姑娘,別待在地上,地上的土潮濕著。」他徐徐起身,壓根沒打算拉她一把,垂眼看著沾滿沙土的雙手,止戈立刻俐落地向前,掏出手巾替他仔仔細細地擦乾淨。
這一幕,並沒什麼特別的,要是無人在場,他會誇止戈難得心細如髮,只是當有外人在場時——
「好了,不就是點塵土。」馮玉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可微抬眼,就見馮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而她則是一臉若有所思。
馮玉暗想,回頭,他必須再一次好好地教導止戈,讓他明白何謂最佳的時機。
「止戈還是那麼懂得照顧你。」馮玨話意有意地道。
「跟在我身邊這麼久了,要是連這丁點眼力都沒有,我可難過了。」馮玉笑瞇眼道,餘光瞥見關子悅不住地盯著自己,目光之灼熱,教他有些招架不住。
沒有姑娘家會如此看一個男人的,哪怕他心知她只是想確認自己是不是她的大哥,但這目光也太露骨了一點。
馮玉正思索著要如何委婉告知關子悅時,關子悅卻突地蹲下身,輕撢著他靴頭上的塵土,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公子是個講究乾淨的人吧。」其實用白話一點的說法就是指他有潔癖……跟她大哥一樣。
她的腦袋終於理出一點頭緒了,明明就是大哥,他卻說不是;她不會看錯,而他也沒撒謊,那麼唯一能夠解釋的就是—— 他是大哥的前世。
「這是誰都講究的。」馮玉想將她拉起卻覺得不妥,可放任她撢靴頭又覺得古怪。「姑娘這時分怎會在山上呢?」
將靴頭上的塵土拍得差不多,她隨即拍拍手起身,「之前山崩時,山裡有些小獸受傷,所以我只要得閒就會上山瞧瞧。」人間是處處有溫情,但是她不習慣被別人用同情的眼光打量,只有山裡的小動物們壓根沒有外在的包袱,沒有什麼同情不同情,和牠們相處,她還比較自在一點。
「姑娘真是悲天憫人。」馮玉輕笑著,可是笑意很明顯地虛了。「不過我瞧天色已經不早,這山裡前陣子才山崩,這幾日又下了雨,說不準什麼時候又要塌了,還是別在山裡待太久。」
走吧,到山腳下他們再好好地聊,他壓根不習慣站在山裡與人交談,天曉得一個不小心會跑出什麼有毛的東西!
「不會,至少今年不會再塌了。」她不假思索地道。
話出,馮玉和馮玨同時瞪著她,安靜好一會還是馮玉先開口,「姑娘何以如此認為?」
關子悅笑瞇眼,道:「我只是如此希望著。」
馮玉微攏眉頭,覺得她這神情像是在哪見過,但不可能,他要是見過她,斷不可能將她忘了的。
「那就先下山吧。」他往後一指,腳步一移踩到旁邊的小石頭,他身形一歪,要不是止戈動作夠快,恐怕他這下子跌得可重了。
「大哥,你不要緊吧!」關子悅急著想脫下他的靴子。
「姑娘,不礙事,只是小小拐了下。」馮玉趕忙阻止。
止戈搶了先,查看了下傷勢,見傷勢不重才吁了口氣。
「大哥,要不你先隨我回家處理傷勢好了。」關子悅提議著。
他要是肯答應,那麼她就多了點親近他的時間,也許她就會更明白為何命運為她做這些安排。
「也好。」馮玉不假思索地應了聲。
正苦無機會接近她,才使了苦肉計,他拐得挺像一回事的,應該沒教她看出端倪……
他正想著,餘光就見雙手環胸的馮玨一臉不以為然。
不以為然又如何?兵不厭詐!
「走吧。」關子悅想攙起他,他卻抓住身旁的止戈站起身。
「對了,姑娘要怎麼稱呼?」馮玉將大半的重量都靠在止戈肩上,估計待會下山時他可以走得更輕鬆。
「我姓關,名子悅,你可以叫我子悅就好。」關子悅話落,馮玉和止戈不禁盯著她瞧,瞧到她不禁問:「有問題嗎?」
「沒問題。」馮玉噙著淺淡笑意。「只是妳的名剛好合了我的字。」
「真的?」
她的名字是大哥取的耶……還真巧。
一到黃家人暫宿的屋前,眼見馮玨跟著要踏進屋,馮玉不由頓了下腳步,那淡淡噙笑的眼神,像是無聲問著:你這是在做什麼?
「大哥受傷了,我跟著好照料。」馮玨神情淡然地道。
聞言,止戈險些瞪凸了眼,馮玉則輕撫著胸口,吁了口氣道:「還好早膳用得不多,要不這會兒可要吐得難受了。」
這聲大哥他敢說,他還不敢聽,他底下已經有兩個夠教人頭疼的弟弟,犯不著再添他一個。
「既然用得不多,一會就麻煩關姑娘差人備點膳食給我大哥。」馮玨沒將他的嘲諷聽在耳裡,逕自對著關子悅囑咐著。
「你們兩個是兄弟?」關子悅詫異的問。
她那語氣教在場三個男人都不禁皺起了眉。
通常只要有長眼的,初見時都會將兩人視為雙生子,更遑論是兄弟,而她如此懷疑,實在奇怪。
「關姑娘,妳不覺得我倆挺像的?」馮玉忍不住問。
「所以你們真的是兄弟?」她眉頭都不自覺地皺緊了。
「不是。」都已經分宗立堂了,自然已經不屬同一家。
「對呀,就說不像嘛。」
馮玉聞言,不禁微揚起濃眉,對於她肯定的說法感到古怪,卻莫名又有那麼一丁點的……愉快。
因為她神情很認真,是打從內心認為他倆不像。
真是個有趣的姑娘。
「進來吧,我讓人準備膳食招待。」關子悅逕自進了屋,隨即有小廝和丫鬟迎向前來,便見她稍稍解說了下,小廝和丫鬟隨即各自忙活去了。
「往這邊走吧。」
馮玉微頷首,瞧她和下人交談還頗有架勢,彷彿很習慣,意味著她尚未流落到平川鎮之前,家中至少是有奴僕的,就算不是富商之流,肯定也是小富之家。
而她到底是不是鳳巡要找的人,只要再多給他一點時間探探,相信很快就能確定。
「欸……兩位馮爺。」
後頭突地傳來喚聲,馮玉作作樣子回頭,瞧見縣太爺的雙眼是盯在馮玨臉上的,心中一笑,這樣很好,剛好可以把這傢伙支開。
「人家找你了,去吧。」少在他面前礙眼了。
「你也一道吧。」
「得了,人家要攀的是你,我湊什麼熱鬧?況且我腳疼得很。」馮玉催促止戈趕緊攙著他繼續往前走。
馮玨眸色森冷地瞧了縣太爺一眼,回頭要跟上馮玉的腳步,豈料——
「馮爺,你怎會在這兒?」
黃麗嗓音如黃鶯出谷,下一刻人已經來到他面前,硬是擋住了他的去路。
「黃麗,他們是我帶回來的客人,妳幫我招呼一下吧。」關子悅輕聲說著。
黃麗聞言,詫異的道:「馮爺怎會和關姑娘走在一塊的?」
面對黃麗的問話,馮玨冷著臉不發一語。一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姑娘,他連攀談的意願都沒有。
「馮爺,裡頭請、裡頭請,小的必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想問什麼找小的便是。」黃天茂跟在後頭冒出來,拉著縣太爺硬是將馮玨請進廳裡。
馮玨無聲咂著嘴。該問的都已經問完了,跟這種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還有什麼好說的?簡直是浪費他的時間,可偏偏關子悅就住在這兒……罷了,就不信馮玉能搶先問出什麼名堂。
「腳還疼嗎?要不要請個大夫過府看看?」領著馮玉和止戈進屋,關子悅雙眼直盯著他的腳。
「不用了,不過是稍微拐到而已,歇個幾天應該就無礙了。」馮玉噙笑以對,絕不會在她面前脫靴,好讓她瞧見他安然無恙的腳。
是說……他原是推測她至少會是富家千金,但一個富家千金會如此不避嫌嗎?還是說,因為他實在是長得太像她大哥,教她完全忘了要避嫌?
「真不會落下什麼病根?」
「放心吧,不過是拐到腳而已,能落下什麼病根?」瞧她擔憂不已的神情,他不禁想,她和她大哥肯定感情極深,那眸底眉梢的憂愁濃得都快要化不開了。「倒是關姑娘何不說說是如何和令兄走散,戶籍在哪,好讓在下幫妳尋找,又或者可以送妳回家鄉。」
一會要探她底子,先幫她個忙,他才不至於感到心虛。
關子悅神色有些不自在地回頭抓了把椅子坐下。「離得太遠了,你是幫不了我的。」她有預感,她是絕對回不去了。
「能有多遠?王朝十三司十六州二十七府,從最南到最北,挑最難走的路,搭馬車頂多花一年半載,怎會有離太遠,幫不了的道理?」馮玉不以為然。
關子悅睇著他半晌,擠出苦澀的笑。「真的是太遠了。」遠到她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
對她而言,眼前是很奇特的情況。他明明就是大哥,但在這時空他們是初識,他的記憶裡沒有她,一心想送她回家,壓根不知道唯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唉,她要怎麼告訴他這些事?
馮玉打量著她,心裡卻感到說不出的違和感,是她主動親近自己的,可如今卻對自個兒的事隻字不提,未免太矛盾。
「那麼,關姑娘又是如何與令兄走散,又是打算如何找他?」馮玉噙著如沐春風的笑,拐了彎再問。
「呃……」為何他的問題都好難回答?
她被浪捲進海裡時,她瞧見大哥跑向她了,所以她才會抱著一絲希望,認為就算她莫名其妙來到這個時空,大哥也很可能因為她而到來,但如今看來,只有她掉進了這個教她熟悉卻又有一絲陌生的世界。
她不懂為何自己會來到這裡,又或者更正確地地說,為何挑在這個時機點上,把她送回來了。
因為她不屬於那個時空,所以終究不能留在那裡?
而眼前的大哥,是老天給她的彌補?
可是眼前的大哥不識得她啊,就算魂魄一樣,也沒有他們共處了十八年的記憶。
馮玉笑臉依舊,濃眉卻微微揚起。又是個難言之隱?看來她雖將對其兄的感情投注在他身上,事實上,她待人卻是有防心的,也深諳寡言明哲保身的道理。
假設,她真是鳳巡欲尋找的樂家後人,那麼,她待人有防心算是天經地義。畢竟真正擁有異能的人,絕對不會像黃家人那般炫耀己身能力,壓根不懂韜光養晦的道理。
所以說,她是樂家後人的可能性是有的,只要他能確定山崩的預言是否出自她的口,他就能當機立斷帶她走或放她走。
「既然關姑娘難以啟齒,在下也不勉強,只是關姑娘一片赤忱,在下只是希望能略盡棉薄之力回報罷了。」
「大哥客氣了,那是我……」說到一半,她突地頓住。
唉,叫大哥嘛,人家又不識得自己,不叫大哥嘛,叫名字又教她不自在……她到底該怎麼做?
馮玉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突然靈光一閃。
對他有所隱瞞,無法開誠佈公,但卻又喚他大哥……也許她像她大哥的事是個切入口?
在心裡掂算完得失,他道:「關姑娘,不知在下是否有幸成為妳的大哥?」
「咦?」
「不瞞妳說,我們馮家已經數代沒有女孩兒了,曾祖父只生了兩個兒子,祖父生了一個兒子就是我爹,而我只有兩個弟弟,每每聽見同儕裡府上有妹子的,咱們一個個都羨慕得跟什麼似的,妳要是能當我的義妹,那是再好不過了,而且要是他日帶著妳回鄉什麼的,有個身分才不會壞妳清白。」他這話說得壓根不假,他確實是想要個妹子,一個乖巧伶俐,不像家中那兩個蠢弟弟般的乖妹子。
但,想收她當義妹,自然是為了她的價值。
「你也有兩個弟弟?」她詫問。
「嗯,為何這麼問?」
「我大哥也有兩個弟弟。」這是不是太巧合了點?
「喔……可是我沒有妹子,妳要是成為我的妹子,那就完美了。」
「我不是我大哥的親生妹子,我是被他撿回家的。」
馮玉輕呀了聲,總算明白那股違和感從何而來。所以他們之間並非手足情深,而是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感!
「你是不是對兩個弟弟也分外嚴格?」她笑問著。
馮玉直瞅著她的笑靨,半晌才回神道:「妳從何得知?」
「因為我大哥也一樣啊。」她逸出銀鈴般的笑聲。
瞧,就是有那麼多的共通點,她才會一眼就認定他是大哥。
沒有相同的靈魂,不會擁有相似的個性,只要再一點,如果連這一點都相似,那麼她接下來該思考的是,老天把她送回這裡,用意何在?而她,又該上哪去找爹娘。
凝睇她粲笑又瞬間落寞的神情,他道:「只要妳願意,我也可以當妳的大哥。」然後,他徐徐揚開笑意,展露刻意的溫柔。
這種作法是小人了一點,但他實在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掌燈時分,由縣太爺作東,在屋子裡宴請馮玨和馮玉。
馮玉假藉腳傷而婉拒了美意,獨自在房裡用膳,黃天茂隨即應允待他傷好後再離開即可。
對馮玉來說,這消息挺不錯的,至於馮玨會不會厚著臉皮跟著住下,那就不是他能決定的,眼前教他比較在意的是——
「關姑娘,雖然妳把頭轉過去了,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妳在笑。」肩頭一聳一聳的忍得那麼辛苦,他都不忍心再看了。
「我沒有笑。」她用力地抿住笑意。
馮玉涼涼睨她一眼,不忍心告訴她,她抿緊了嘴也沒用,因為她那雙杏眼已經笑瞇如彎月了,是說,她到底在笑什麼?
忖著,他拿著手巾往唇角輕壓了兩下,眼角餘光瞥見她的肩頭又開始聳動。
是因為這個?他垂眼看著手上的手巾,不解這有什麼好笑的。
「爺,尋常人用膳時沒你這麼講究的。」止戈附在他耳邊小小聲地提醒著。
瞧瞧,吃了幾口,爺就擦了幾次,一頓飯下來爺的嘴巴怎麼都擦不破?
馮玉冷冷抬眼。「講究與她笑有什麼關係?」
「呃……」總不能說太過講究顯得好笑吧。
「子悅,用膳了。」馮玉故意沉著聲道,卻見她突地止住了笑意,傻愣愣地瞅著自己。
很好,這樣的嗓音肯定是更接近她大哥的嗓音了,是不?
關子悅乖乖地坐在他面前,端碗用膳。
打量她端正的坐姿,拿筷子的動作,喝湯的習慣……驀地,他理解為何有時覺得她臉上的笑意萬分熟悉,只因那笑意,拿筷子的動作和喝湯的習慣,簡直和他如出一轍!
「爺,關姑娘是故意學你的?」止戈輕聲問著,懷疑等一下就會瞧見她同樣拿起手絹擦唇角,這是羞辱他的主子嗎?
「怎了?」像是察覺兩道目光射來,教她疑惑抬眼。
「沒事,妳筷子拿得真好。」馮玉直盯著她拿筷子的動作,那動作和尋常人不同,那是他們馮家人獨樹一幟的拿法,筷子貼靠虎口,中指引導,無名指為托,且習慣拿在筷末處,方便夾食。
這種拿法在外頭幾乎看不見,到底是誰教她的?
「我大哥教的。」她輕笑了聲。
她也察覺了,他用膳的習慣真的跟大哥一模一樣,拿筷的動作就不提了,尤其是那每吃一口就得擦拭唇角的嚴重潔癖動作……說吧,就說他是故意惡整她,才裝作不是她大哥,天底下哪有長著同樣面孔又有同樣潔癖的人?害她看得都忍不住想笑了。
可想歸想,她心底很清楚他不是關振宣,只是她很確定關振宣的潔癖是從上輩子就有的。
馮玉攥著眉,懷疑她口中的「大哥」是城西馮家的人,許是外室子還是什麼的,要不怎會有馮家人的習慣和相似的容貌?當初老太爺會決定分宗立堂,就是因為城西馮家的老太爺太過風流,又自視非凡。
但想想他又覺得不對,要是城西馮家的人早已遇到樂家後人,又怎可能不直接帶到鳳巡面前邀功?
思索片刻,他道:「子悅,之前我聽一位大娘提及,妳是被她家媳婦從溪裡救起的。」
「……嗯。」就因為她是在溪裡被撈起的,所以她常會潛入溪底尋找暗流,尋找是否有回家的路。雖然覺得可能性不高,但不試試她就是無法放棄。
「既然妳是被那位大娘的媳婦給救的,後來怎會跟黃家人住在一塊?妳和黃家人是遠親嗎?」
她咬著筷子,偏著螓首打量著他。
通常大哥這麼迂迴問她話時,就意味著他懷疑什麼,正對著她旁敲側擊。可是,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她垂睫忖度,再驀地看向他,道:「嗯,我跟他們是遠親的關係。」
事實上,是因為她看出方家媳婦會遇上一些麻煩事,跟方家媳婦提起時,黃麗也正好來到溪邊,似乎聽見了,山崩之後,黃麗便帶著她的雙親前來,硬是將她給請到這兒作客。
這事沒什麼不能提的,但她還不想讓他知道她擁有看見他人禍福的能力,這事就連大哥都不知道,她本來打算在告白時,和她的身世一併告知的,可天曉得她卻跑到這兒來了,什麼都不用說了。
「……是嗎?」馮玉輕聲問著。
「嗯。」她用力地點著頭。
馮玉看向她的目光益發柔軟,笑意更濃。「對了,我說了要認妳當義妹,這事我得跟他們提才成。」
她撒謊就應證他的想法無誤,儘管他不清楚她為何而撒謊,但撒謊是為了掩蓋一段她不想解釋的過程,而這段過程極可能就是他想知道的真相,既是如此,他更不能放她走了。
「可是……我不想當你的義妹。」
「那麼,妳想當什麼?」
關子悅大眼眨也不眨的問:「我不懂你的意思。」怎麼她覺得他好像在利誘她、圖謀她什麼?大哥從不圖謀她什麼的。
「子悅,待我腳傷痊癒後,我就要回京了,妳……不想跟我走嗎?」
關子悅小嘴微張著,壓根沒想到這一回事。對呀,他又不是平川鎮的人,肯定是為了某事而來,事成之後,必定要回家的。
回京啊……她的爹娘都在京城,不知道還在不在……
馮玉瞧她似有動搖,正打算再下一城時,眼角餘光瞥見黃麗走到敞開的門邊輕聲喚著。「關姊姊。」
關子悅隨即起身,黃麗低聲不知道說了什麼後,關子悅便回頭道:「大哥,我去去就來。」
「我跟妳說的事,妳好生琢磨,再告訴我妳的打算。」
關子悅點了點頭便跟著黃麗離開。
「爺,那位黃姑娘看起來明明就比關姑娘年紀大些,怎麼反倒是喚關姑娘姊姊?」止戈疑惑地問著。
「那不重要。」他現在只想著要怎麼讓關子悅心甘情願地跟他走。
假如她要的是情……他也給得起。
黃麗將關子悅找去,不外乎是為了馮家兩位爺的事。
黃天茂將她為何會遇到兩位馮爺的事給問個清楚,隨即眉開眼笑,「就知道關姑娘是個福星。」
話說當初,他之所以願意大膽地假借她的預言,讓山腳下的村民撤退,那是因為他四處打探了下,曾聽有人說她是個福星,凡是與她接觸過的,一個個都能趨吉避凶。
於是山崩之後,他便二話不說地將她迎進這屋子,就盼她這福星能永遠待在這兒,保他一世順遂富貴。
瞧,眼前不正是順得嚇人?先是迎來縣太爺,後又來了兩位馮爺,聽縣太爺說這兩人在京城都是叫得出名號的商賈呢。
要是那位皇商馮二爺真看得起他家閨女,這一切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黃叔,要是沒什麼事,我想回房歇著了。」關子悅神色淡漠地道。
其實,她並不喜歡黃家人,要不是被他脅迫,她才不想住在這兒。
山崩之後,他來找她,一把掐住她的弱點,脅迫她要是不與他們同住,他就要跟村民說她分明是個妖人。
她本是不想理他的,可是在這種封閉的窮苦小鎮裡,思及謠言真有可能將自己逼死,她才逼不得已答應,畢竟她還想留著命找大哥,或者再度回去那個世界。
所幸黃天茂只是要她與他們同住在一塊,並無古怪舉動,更不會限制她的行動,她便勉為其難地住了下來。
眼前光是看黃天茂那神情,用腳趾想也知道他很想將黃麗跟那位馮二爺湊成一對,她沒意見,他隨意就好。
「子悅,要是有妳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妳也要幫著出點力,要是麗兒覓個好歸處,黃叔也不會虧待妳。」黃天茂點到為止地提醒著。
「黃叔,旁人的姻緣我不會亂點,況且我很快就要離開平川鎮了,恐怕是幫不上忙了。」關子悅不著痕跡地了上一步。
黃天茂聞言,臉色愀變。「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妳跟那位馮爺—— 」
「他是我大哥。」
「……咦?」
「黃叔也知道我在找大哥,如今我大哥找上門來了,我當然要跟我大哥走,我想,黃叔應該不會為難我,對吧?」她不是不知道黃天茂利用她的預言在外頭招搖撞騙,甚至還聽聞他在外頭斂財,說什麼要是不捐獻就會有災難落下,真的是令她不齒到了極點。
既然大哥說要回京,她就順道跟他走,一來可以找尋爹娘,也許能解開她穿越兩回的謎底,二來可以脫離黃天茂可笑的控制。
至於大哥到底圖謀她什麼,她想,只要給她一點時間,她應該就會知道。
「你倆的姓不同。」
「黃叔,我們是義兄妹,只是我沒說清楚罷了。」感覺上馮玉是很想要個義妹子,只是她不願當義妹子而已。
待關子悅離開後,黃天茂的妻子楚氏從隔間裡走來,低聲問:「你真要讓那丫頭跟那位城東的馮爺離開嗎?」
「想得美,我剛到手的福星怎能拱手讓人。」
「可是不讓她走,城東那位馮爺在京城也是很有勢力,要是對付起咱們可怎麼好?話再說回來,那個皇商對她的興趣還比對麗兒多些,不讓她走,要是多惹出事端……」
「我跟妳說,關子悅確確實實是個福星,我絕不會拱手讓人,大不了先暫時將她藏起,嫁禍給他人就好。」藏她個八天十天的,就不信他們會一直待在平川,待他們離開,他再押著她離開平川,換個地方,另闢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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