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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19501-E119502

《醋缸王爺》全2冊

  • 作者連蕎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2/04/20
  • 瀏覽人次:16770
  • 定價:NT$ 580
  • 優惠價:NT$ 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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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前,薛妙真是打算要商量好聚好散來著,
見面後,她卻只想如何才能對王爺以身相許!
醋缸楚烜:請問王妃,妳計畫裡都只動口不動手的嗎?


藍海E119501 《醋缸王爺》上
看看,她的運氣果真好到爆棚,嫁的大周戰神竟是幼時恩人!
那本來打算好商好量對這賜婚做和離準備的計畫就得推翻,
畢竟話本裡都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所以她想盡辦法撩撥他,
不但在他喝苦藥時給他糖吃,還在他生氣時寫情書道歉,
可這夫君根本不解風情,這麼多女兒心思只換來他罰她寫大字?
好在她善良大肚不計較,看出了他嘴硬下藏著的心軟,
否則怎會特意買煙花逗她開心,更在她外出時特意來接,
如今她煩惱著怎麼將王爺拐上床,偏偏有人見不得他們日子太滋潤──
不只龍椅上那位頻頻試探,圍場春獵之際還遇上了刺客和猛獸攻擊……
 

秦王楚烜傲嬌示意:有本事儘管動手使,王妃千萬別只嘴上說得歡……


藍海E119502 《醋缸王爺》下
瞧瞧,他的王妃薛妙真是「行」不驚人死不休,
一聽說她大哥自作主張上門為其討要和離書,就急著拉他回房「煮飯」,
說只要坐實夫妻關係,兩人再也分不開,
既然她如此愛他,他當然得處處彰顯身為夫君的威武——
她那假姊姊敢設計傷害她,他便使計把人送進庵裡修身養性;
皇上藉著送美人想要拉攏他,惹老婆大人生氣,
什麼美人怎麼來的就請怎麼回去,他可沒空理會。
他把她當寶貝疼寵保護,卻沒想到當發生大事,自己毒發昏迷時,
誰來護駕?又有誰能保護她?
 

薛妙得意表示:王爺請安心昏迷,一切有我呢!
連蕎,非典型巨蟹女,思維跳躍,偶爾脫線,
最喜歡宅在家裡曬著太陽看書、看動漫,美其名曰行「光合作用」。
腦海裡常出現各種鮮活畫面,終在某日不堪其擾之下,開始提筆寫故事,
並漸漸沉迷其中,希望未來能寫出更精彩、更受歡迎的故事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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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突來的婚事
嘉和十五年,冬。
接連下了幾日的雪,放晴的頭一日,宮裡一道聖旨將齊國公府那位剛認祖歸宗不到三個月的二姑娘薛妙賜婚給了秦王。
齊國公府二姑娘住的新霽院裡,廊下幾個丫鬟湊做一堆小聲議論,其中有個新來的聽了幾句,沒忍住插嘴問道:「這國公府的孩子怎麼會和尋常人家的孩子抱錯?難道是有人故意為之?」
有個年紀稍長的婆子搖頭道:「倒也不是,這事說來話長……」
說起當年的事,實在是陰錯陽差,當年國公夫人蘇氏懷上這一胎後時時心神不寧,為求心安便住在了寶京城外的大佛寺中。
那一年夏天多雨水,一連半月下了數場暴雨,蘇氏臨盆那一日更是風雨大作,紫電驚雷,駭得寺中一同住下的一位書生夫人提前生產。
兩個孩子幾乎同時出生在寺裡,又都是女孩,蘇氏覺得有緣,請寺裡的高僧為孩子洗三時便也捎帶上了那書生的孩子。孰料儀式進行到一半,佛殿被雨水沖垮,丫鬟慌忙抱了孩子護著蘇氏逃命。
待逃出一看,寺裡大半的佛殿和禪房都毀在了連日的雨水中,為防再生意外,國公府一行人當即護著蘇氏和襁褓中的嬰孩下山回府。
這許多年倒也未曾疑心孩子抱錯,一直到半年前有人從南邊回來,無意間說起見到一個同齊國公薛平昱早逝的妹妹生得一般無二的姑娘,話傳到薛老夫人耳裡,老夫人心細,思及當年之事為防萬一便命人暗中去查。
這其中又有許多波折,幾度斷了線索,好在最後終於查清。
那人嘴裡所說神似薛平昱妹妹的姑娘,正是當年與蘇氏一同生產的書生夫人之女,不過書生與其夫人在當年之事後沒過幾年便雙雙病逝,只留下一個孤女,險些落在人牙子手裡,幾經坎坷最終被書生的好友尋回養大。
這結果擺在老夫人面前,幾乎不用想便知當年定是抱錯了!
兩位姑娘原該就此各歸各位,只是國公夫人蘇氏捨不得養了十五年的大姑娘薛錦妤,便留下了她,而薛妙這位真正的國公府嫡長女便排在了薛錦妤後面,成了二姑娘。
若是從前,這樁婚事怎麼都輪不到薛妙身上。
畢竟秦王權傾朝野,手握大周一半的兵權,是個不高興了跺跺腳整個寶京都會震上三天的人物。這樣滔天的權勢再生就一副好相貌,大周不知多少女子排著隊想嫁給他,齊國公府裡那位大姑娘亦是其中之一。
然而一年前,秦王遇刺中毒昏迷,大半年的時間足夠御座上的那位整頓朝堂勢力,收回兵權,將這位自己登基之日御口親封的「一字並肩王」徹底架空。
三個月前,秦王甦醒,宮裡派了太醫去。隔日,整個寶京的人都知道秦王被毒壞了身子,昔日的大周「戰神」從此成了個病痛纏身,不知何時就會一命嗚呼的廢人。
這樣一來,被蘇氏捧在手心嬌養著長大的大姑娘薛錦妤自然不願嫁過去受苦。
「這樁婚事,聽說皇上原先屬意的是大姑娘,寶京各處都傳開了。昨兒大姑娘一哭一鬧,白綾碰都沒碰到脖子,夫人就急了,逼著國公爺進宮去求皇上!今日聖旨下來,婚事就落到了二姑娘頭上。」
「二姑娘這命也忒可憐了,好好的富貴日子平白叫人頂了也就罷了,好不容易被找回來,偏偏自個兒的親娘把那個頂了她身分的當眼珠子疼!倒是她這個親生的,連看都不願意正經看一眼!」
灑掃的婆子拄著手裡的掃帚老氣橫秋道:「這能怪誰?只能怪二姑娘命不好。」
「我看是大姑娘命太好了!」
「二姑娘自接了聖旨回來就把自個兒關在房裡,這會兒怕不是在偷偷掉淚珠子呢!」
「唉呀……」
不知哪個低歎了一聲,議論的聲音漸漸散去。
臥房中,薛妙並不如眾人所想正委屈得直掉眼淚,她到養父母家裡的時候已是記事的年紀,一直都曉得自己不是林家阿爹阿娘的親生骨肉。
可那又如何?這十幾年來,阿爹阿娘一視同仁地教養她,兄長姊姊更是沒有一日不把她當親妹妹地疼著寵著。雖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但阿爹有學問,阿娘溫婉持家,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每一日都有滋有味。
若不是齊國公那時候搬出老夫人,說老夫人年歲已高,日夜牽掛著這個被抱錯的親生孫女,以此說動了秉性淳良的林氏夫婦,薛妙不想阿爹阿娘為難,否則便是齊國公說出朵花來她都不會答應回來。
啟程之前,薛妙亦同齊國公說清楚了,只是顧念著老夫人才回來看看,若她想走,他隨時要放她回林家,不會強留。
她只想當一輩子的林家阿妙,才不要做什麼齊國公府的二姑娘薛妙。
薛妙與齊國公三擊掌為誓,以為他這樣身分貴重又要臉面的人定不會違背誓言,那時候又怎麼曉得在這位齊國公心裡,這樣的誓言叫他那個夫人隨便一攪和便可以作廢。
如今聖旨已下,不出一刻旨意便傳遍了寶京,這樁婚事已然是板上釘釘。
好在薛妙從來沒想過日後會嫁給一個怎麼樣的人,自小到大也沒有心上人,這會倒也不覺得失落或者難以接受,只是覺得實在無言——
任是誰莫名其妙頭上安了樁婚事,還是三日後就得成親,不成親就沒了性命的那種,心裡都不會舒坦。
薛妙坐在妝奩前將齊國公薛平昱這個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啐了千百遍。
正想著,有丫鬟敲門進來稟報,「老夫人請姑娘過去一趟。」


薛老夫人院裡。
齊國公薛平昱在雪裡跪著,隔著一層厚重的簾子,薛老夫人帶著怒氣的聲音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我這身子骨是不比從前了,可我還清醒著,沒糊塗呢!你昨日進宮都做了什麼不必同我說,我也知道……」
自當年薛家旁支涉足五王爭權被誅,薛家先祖就定下了規矩,不許薛家子孫涉足朝堂內鬥,恪守中庸之道。百年來,寶京多少高門望族一夕傾覆,齊國公府始終安穩無虞,便是因著這條家規。
這十數年,秦王把控朝局壓制皇帝,兩派暗鬥已久,齊國公府始終未曾表態,皇帝必定介懷。先前寶京流言傳得沸沸揚揚,道是皇帝要將齊國公府的大姑娘薛錦妤賜婚給秦王做正妃,這才有了後面的薛錦妤一哭二鬧三上吊,蘇氏逼薛平昱進宮求皇帝……
他們不想想,若沒有皇帝的首肯,流言又豈會這般輕易從宮裡傳出來?
薛平昱這一去,正合了皇帝的心意,明晃晃地告訴秦王,甭管是「寶京雙姝」之一的薛錦妤還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薛妙,皇帝要他娶誰,他就得娶誰。
這樣一來既借齊國公府的手狠狠打了秦王一巴掌,徹底下了秦王的臉面,同時還能逼齊國公府與秦王交惡,不得不站在皇帝那一邊,而薛妙則成了皇帝與薛平昱一同選中的棄子。
這些話薛老夫人就算是怒急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說,但這不妨礙她換個由頭訓斥薛平昱。
「她昏了頭不心疼自個兒的親生女兒,你也跟著一道昏了是嗎?叫一個連自己女兒都不是的人把你們夫妻放在股掌間玩弄!我是不是該為你們夫妻倆叫聲好?賀你們婦唱夫隨,合該是一家人!
「……親親地養了十幾年,養出這麼個不知感恩慣會煽風點火離間人家親母女的東西,玩什麼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她若是真敢把白綾套上脖子,我倒還能高看她一眼!」
「母親……」薛平昱開口。
「怎麼?嫌我話說得太難聽,不給她留臉面?」
薛平昱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薛老夫人怒氣更是止不住,拍案道:「現在要我給她留臉面,你那會兒怎麼不想著給妙兒留個活路?
「當初查清身世,是你做主要將妙兒接回來,昧著心逼林家把女兒讓給你,如今你就是這樣對她的?我都替你害臊!」
簷下冰凌錯落,陽光照上去晶亮一片,院裡僕從一個個噤若寒蟬,薛平昱跪得筆直。
薛妙知道老夫人這是在罵給她聽,其實完全不需要多此一舉,無論如何她都會乖乖嫁過去,畢竟那是聖旨,她可沒有多的一條命去抗旨。
不過罵都罵了,薛妙索性在院門外多站了會兒,好叫老夫人替她多罵幾句薛平昱。
一炷香後,薛平昱膝下的雪已然化了,薛妙看著他的袍子被雪水浸濕成大片的深色,這才覺得有些冷,握緊手裡的小暖爐走進去……


無論秦王如今是個什麼境地,皇室娶親,國公嫁女,排場總是小不了的。除了原先該有的,薛平昱和老夫人又各自做主添了許多。
滿城披紅,寶妝十里,薛妙坐在花轎中,一路吹吹打打搖搖晃晃,她恍惚作了一個夢。
那是她四歲的時候,阿爹病逝沒多久,阿娘也跟著去了,臨去前交代婆子送她去尋阿爹的好友,那婆子答應得好好兒的,行到半道卻扔下她跑了,還帶走了她包袱裡所有的值錢玩意。
當時她身無分文,餓了整整一日後因為一個饅頭落在了人牙子手裡,他們許是瞧她長得還算清秀,商量著把她賣到青樓去,於是她便尋了個機會拚命地逃出來。
人牙子放了惡犬來追她,那惡犬被養得又壯又大,立起來比那時的她都還要高,她沒跑多遠就被追上,摔倒在地,惡犬張著血盆大口朝她撲來……
花轎一頓,薛妙猛然驚醒,轎簾微掀,遞進來一根紅綢,她牽著紅綢出了轎。
紅綢那端是秦王府裡的嬤嬤,姓賀。「王爺如今的身子不宜過多勞累,委屈王妃了。」
這位姓賀的嬤嬤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溫和得緊,叫人聽著便覺舒心,薛妙搖了搖頭,蓋頭四角墜著的流蘇也隨著輕晃。
賀嬤嬤扶著薛妙進了王府正門,方才迎親的隊伍在街上的時候尚能聽到滿街的熱鬧喧囂,進了王府卻陡然安靜下來。
王府極大,一路走來,單憑薛妙蓋頭底下看到的零星風景也能想像得到秦王府往日的風光。
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敢來赴秦王的喜宴,昔日人人想要攀附一把的秦王府如今門可羅雀,只有府裡忠心的侍衛僕從坐了幾桌,勉強充作賓客。
薛妙不由想起曾聽過的秦王事蹟——
秦王姓楚,單名一個烜字,是先帝最小的兒子。幼時在一眾皇子裡他便是最為出眾最得先帝喜愛的那一個,十三歲初上戰場大敗大周頑敵鐵勒,一戰成名,自此秦王楚烜成了大周無論哪個偏僻角落都叫得響的名號。
十五年來,大大小小上千場戰役他從未敗過,是大周百姓心裡真正的「戰神」。他未曾有一刻背離過大周,如今卻被他用血用命護了十五年的大周百姓拋棄。
進了正廳,木輪滾過地面的聲音響起,紅綢那端換了個人,想來這才是秦王爺了。
薛妙從大紅蓋頭下偷偷看去,只見到一雙修長的手,和偶爾露出的被喜袍顏色襯得越發蒼白帶著病氣的一截手臂。
薛妙在唱禮聲中伏下身子行完最後一禮,後知後覺地想,這不像是常勝戰神的手,倒像個文弱書生,好看是好看,只是到底瘦弱了些……

拜完堂,賀嬤嬤留在前面伺候,丫鬟扶著薛妙去了後院。
秦王還差兩歲就到而立之年,府裡卻是連個媵妾都未曾有過,相較於前院那零星的熱鬧,後院更顯得冷清寂寥,甬道上甚至能聽到薛妙和身旁丫鬟的腳步聲。
將薛妙送入臥房後,丫鬟退了出去。
薛妙坐在床邊,這房裡地龍燒得太旺,便是她素來畏冷坐久了也覺得有些熱,滿室寂靜,只有燭芯炸開的「劈啪」聲不時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欲睡之際,薛妙恍惚聽到侍衛在房外通報,「王爺身體不適,太醫正在前院診治,請王妃先行歇息。」
薛妙又坐了會兒,見沒有人來,索性自己掀了蓋頭。
屋裡只有她一人,連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想必這會兒都在前院照顧身體不適的秦王,顧不上這邊。
在國公府時薛妙的幾個丫鬟是管家臨時撥到新霽院伺候的,與她滿打滿算相處不過三個月,情誼尚淺,薛老夫人不放心,本想點兩個自個兒院裡信得過的老人跟著過來伺候,薛妙卻回絕了。
至於緣由,當著薛老夫人的面,薛妙說的是不願她們為難,再者堂堂王府雖如今落魄了,卻也不至於連一兩個伺候王妃的丫鬟都找不出來。
然而更深的原因是薛妙不想叫齊國公府的人跟來,她有自己的盤算亦有不想叫那些人知道的祕密。
如臂粗的喜燭亮著,映得整個房間紅彤彤一片,四下無人,薛妙靜靜在心裡盤算。
若秦王的性子當真如老夫人所說是個雖有些冷但並不十分難相處的,她就尋個時機與他商量,看能否過上一兩年找個合適的由頭和離,想必堂堂秦王也不會在意她的那些個陪嫁,到時她就盡數折成銀票一走了之。
倘若御賜的婚事難以和離,總歸秦王身子不好,想必也沒那身板與她做夫妻間那檔子事,她便與他說清楚,互不打擾,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
這兩者,任是哪一種日子都不會太難過,若是往最壞的打算,那秦王萬一是個沒法兒好好說話的,非要與她圓房做那檔子事,她就……
心念閃過,薛妙的手不自覺地攀上了一側的床柱,並未見她如何用力,那紫檀雕花床柱已碎了一角在她手裡——
這正是薛妙掩藏的祕密。
她自幼便有一身怪力,力能扛鼎並不是個空話,只是她林家阿爹說權貴之家鐘鳴鼎食規矩繁多講究也多,她這一身怪力恐怕會招來非議,若她不願被人指指點點便千萬藏好了這個祕密。
薛妙在齊國公府這三個月處處小心,然而當下並不是回憶過去三個月的時候,她回過神後看著手裡的木塊,再緩緩轉頭望向缺了一角的床柱,一時間坐直了身子。
「……」她若說她不是故意的,不知道能不能少賠些銀兩?
想盡辦法也沒能將掰下來的那塊木頭再裝回去,薛妙索性將那木頭塞進袖袋,又欲蓋彌彰般將床帳放下來掩住床柱。
站在床前瞧了瞧,見若非刻意去看很難發覺異樣,這才鬆了口氣。
但這一口氣還未全然放下,「吱呀」一聲,驚得薛妙心中一跳,她猛地回身,見是一位嬤嬤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掃過她裙角的紋飾,認出這就是方才引路的那位嬤嬤,薛妙佯裝鎮定道:「賀、賀嬤嬤。」
「王妃還記得老奴。」瞧她面上驚疑未定,賀嬤嬤以為她是為日後忐忑,神情不免越發柔和了幾分,口中請罪道:「方才王爺身子不適,老奴只顧著前院種種,怠慢了王妃,還望王妃莫怪。」
薛妙自然不會怪她,連連擺手,想了想又問:「那……王爺好些了嗎?」
沒想著她會問,賀嬤嬤一怔,笑得越發可親,「王妃放心,只是大婚諸事繁瑣,王爺有些疲累,這會兒已好多了,稍後喝過藥便來。」
她倒不是催秦王圓房的意思,他若是不來更好。薛妙心中暗罵自己多嘴,訕訕一笑,不再說話。
圓桌上放著幾盤點心小食,賀嬤嬤上前一看,沒有絲毫動過的痕跡,再摸了摸茶壺,裡面的水已然冷透。她心道這王妃也是個好脾性的,被冷落了許久連口熱茶都沒得喝,卻也不見半分不耐或是惱怒。
王爺這院裡向來不留丫鬟伺候,都是些侍衛,從前這般也就罷了,今日起有了王妃,少不得要點幾個丫鬟來後院伺候。
到底是自個兒疏忽了,賀嬤嬤暗忖著,很快將茶壺裡換了熱水,又親自去小廚房下了碗好剋化的麵。
薛妙用了一小碗麵,身上舒坦了許多,這會離拜堂已過去一個多時辰,秦王遲遲不來,她已累了一天,再好的精神這會也不免面露乏意。
她坐在鏡前自己動手卸了滿頭的珠釵和鳳冠,起身去沐浴。
初來乍到,處處充滿陌生,薛妙便是心再大也沒心思仔細洗,匆匆擦了擦身子就換上寢衣。
賀嬤嬤似是有事,鋪好床褥,伺候她擦乾頭髮便又出去了,薛妙在桌前坐了會兒,正猶豫要不要換了衣裳去前院看看時,院裡傳來了些許動靜。
須臾,廊上響起輪椅滾動的聲音。
是秦王?
薛妙略一怔,起身正要去迎,房門已被打開,侍衛推著秦王走了進來。
入目是一對踩在輪椅踏板上的黑色錦靴,再往上是大紅的袍邊,扶手上是薛妙已經見過的蒼白修長的手。
她目光繼續上移,讓寶京女子排著隊想嫁的秦王自然生得一副好相貌,懸膽鼻,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卻不顯得輕佻。
許是因為在病中,秦王的面龐瘦削蒼白,就連嘴唇的顏色也很淡,沒有薛妙想像中的病懨懨,反倒是清雅淡然。
然而她現在顧不上這些,看著輪椅上的人不禁愣在了原處。薛妙想起在花轎上的夢,那個夢的後續即便過去了十一年,她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人牙子養的惡犬張著血盆大口朝她撲來,她摔倒在地,嚇得緊緊閉上眼睛,然而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襲來,一人帶笑的聲音遠遠在耳邊響起,「好小的丫頭,怎麼一個人?」
她慢慢睜開眼睛,惡犬被一支箭釘在不遠處的地上,十七歲的少年肆意明亮,坐在馬上朝她伸手。
十一年過去,即便他不再是當初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薛妙還是一眼認出了他。誰承想,她心心念念十一年以為此生無法報答的恩人此刻就在眼前,而今日竟是他們成親的日子。
薛妙看楚烜的同時,楚烜也在看她。
齊國公府這位二姑娘是個極標致的小美人,玉面桃腮,櫻唇皓齒,最妙的是那一雙杏眼,黑白分明,眼波乾淨透澈,生就一副自然無辜的模樣,嫩生生的,瞧著還是個小丫頭。
她似是剛沐浴過,穿著水紅的寢衣,身上還帶著濕氣,烏髮散在身後,一雙眼睛濕漉漉的閃著亮光。
楚烜收回視線,道:「賀嬤嬤說王妃尋我有事?」
薛妙這會兒腦子裡一片混亂,她點頭又搖頭,想同他多說幾句話,一時間又不知該說什麼,滿心只有一個念頭——
原先什麼和離什麼互不打擾的盤算通通不作數了!她要、她想……
要什麼?想什麼?薛妙暫時還未考慮清楚。
她不說話,楚烜也並未追問,他過來這新房一趟好似只為了完成任務一般,任務完成了,他便功成身退,「天色已晚,王妃早點歇息。」
楚烜身後的侍衛名叫常旭,是他麾下一名副將的幼子。常旭推著楚烜正要離開,薛妙忽然抬腿追了過來,攔在楚烜身前。
「你去哪兒?」
「睡覺。」楚烜言簡意賅。
薛妙看看床又看看他,「可、可是……」
常旭解釋道:「王爺夜裡睡不安穩,為免打擾您,就不在這間屋子睡了。」
若不曾認出秦王就是十一年前她的救命恩人,薛妙此刻定會欣然答應,然而事實是她一眼就認出了他,於是薛妙想也不想的脫口而出,「不用分房睡!」
她原本只想過若他要強行與她圓房,她是打暈他好還是將他綁起來更妥帖,卻不曾想過若她想留下他又該如何。
她顧不上這話裡的歧義,環視一周,指著外間的榻,急切道:「你睡床,我睡榻上!這屋裡地龍燒得旺,我怕熱,身子骨結實不怕生病,睡榻上正好!」
薛妙神情切切,楚烜以為她是怕他們分房睡的消息傳出去被人嚼舌根,又見她不自覺咬著下唇彷彿十分緊張為難。
這婚事來得突然,雖說並非楚烜所願,但到底是把面前之人牽扯進來,他按下心中不耐,安撫道:「府裡的人嘴巴緊,對外不會多說。妳若實在不放心,明日我命常旭把府裡的人盡數叫來,妳親自敲打。」
「不是,我不是為了這個……」薛妙急得連連搖頭,滿腦子搜刮著能說服楚烜的理由,「你身體不好,這樣挪來挪去怎麼行?」
薛妙說著說著,對上楚烜沉靜如深潭的眸子,她垂下頭,不知怎的忽就泄了氣,「況且、況且這本就是你的臥房,就算走,也該是我走……」
她說完就提步自發往外走,走到門前卻又忽然轉身,望著楚烜試探道:「這聖上賜婚,若要和離……」
這一兩句話的功夫她已想清楚了,她要留下來。
她自打四歲起被他救下,便一直將他記在心裡,從前以為此生沒有再見的一天,因此並未奢望太多,如今她不但見到他知道他是誰,更陰錯陽差嫁給了他,那這救命之恩是一定要報的!
話本裡不都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嗎?
這才剛嫁進來還未過第一日她就問出這樣的問題,楚烜不覺得惱恨,甚至有些意料之中,他冷聲答道:「雖有些難,但——」
楚烜身後的常旭卻忿忿地瞪著薛妙。從前王爺好的時候這些女子一個個都爭著搶著想嫁進王府,為了達成目的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如今見王爺失勢了,一個個又對王爺這般避之唯恐不及,也不想想她們能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好日子,都是多虧了誰從前殫精竭慮拚刀拚槍地護佑江山!
常旭怎麼想薛妙不得而知,她只聽楚烜說「有些難」便放下心來,也不想知道後面的「但是」,自顧自打斷楚烜的話,彎了彎眸子,心滿意足道:「不要但是,難些好,難些好!」
聽她這意思竟是……
莫說常旭,就連一貫冷峻自持的楚烜面上都不由浮現幾分怔然。
靜了幾息,楚烜斂了心神,不知為何,他不自覺地擰了擰眉,索性攤開問:「妳不想和離?」
薛妙不假思索,「當然不想!」
「為何?」
薛妙實話實說,「在見到王爺前,我是曾打算過要想方設法和離,可見到王爺後,我就不想了。我現在反而要謝謝我那個便宜姊姊,若不是她鬧著不願嫁,這等好事還輪不到我頭上吶!」
這話薛妙自個兒說著不覺得有什麼,常旭等人不知背後原因,此刻聽了不由心下大驚。
雖說新王妃神情純然,語氣聽著也並不叫人心生厭煩,可這還是頭一回有人把貪圖王爺「美色」這回事這麼大剌剌地擺在明面上!
常旭慌忙去看楚烜,卻見他靜默了幾息後將輪椅轉了過來背對著薛妙,好似沒聽到她剛才的話,只道:「該睡了。」
薛妙還穿著寢衣,站在門前也不覺得冷,樂呵呵地點頭,抬腳就往外走。
賀嬤嬤連忙叫住她,「天寒地凍的,王妃就這麼出去,怕是要受寒。」
說著自箱籠裡取了外衣和披風便要伺候薛妙穿上。
楚烜忽然道:「把外面的榻收拾了,伺候王妃歇息。」
這話說完,屋裡其餘三人齊齊瞪大了眼睛——賀嬤嬤和常旭是為了楚烜百年難得一見的妥協,薛妙則是高興,黑白分明的眼裡充滿喜悅。
她三步併作兩步衝到楚烜面前,蹲下身仰頭望著他,眼底盛滿了歡快,保證道:「我會對你好的!」
楚烜也曾見過不少女子,卻從未有一個如她這般。
簡單純然,看著他的時候,一眼望得到底的赤誠,好似有滿腔流不盡的熱血。
薛妙笑起來眉眼彎彎,靈動可愛,左頰一個深深的梨渦,十分惹人喜歡,旁人只瞧著她笑便覺得心情好了許多。
賀嬤嬤回身去看楚烜,他一貫善於隱藏自己的情緒,但賀嬤嬤從他襁褓中就在身邊照顧,這麼多年了自然瞭解他,心想著這樁倉促而來的婚事也許……並非他們想得那樣壞。
第二章 進宮初體驗
翌日薛妙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身下鋪著厚厚的褥子和鬆軟的絨毯,賀嬤嬤怕薛妙夜裡受涼,還往她被窩裡塞了兩個熱熱的湯婆子。即便如此,薛妙仍是認床,睜著眼到了後半夜,賀嬤嬤灌的湯婆子都涼透了,她才將將入睡,期間怕吵到楚烜,連翻個身都小心翼翼的。
室內靜悄悄的,薛妙坐起身,入目便是一架屏風。
薛妙回了會兒神,想起這架屏風是昨夜楚烜命人從庫裡搬來的,是架六曲屏風,既高又長,從榻頭遮到榻尾還能曲起一扇,將薛妙睡覺的地方擋得嚴嚴實實,也徹底將外間和裡間隔開,擋去了彼此的視線。
極守禮的做法,卻在隱約之中透著疏離。就像楚烜對薛妙,處處仔細,可薛妙能感覺到他對她就像是對一個遠道而來暫時借住的客人。
天邊亮起一抹光的時候,裡間傳來細微的動靜,發了會兒呆的薛妙緩緩眨了下眼睫,起身繞過山水圖屏風朝裡面看。
百子千孫喜被散在床上,楚烜坐在床邊,赤足踩在腳踏上,雙目微闔,單手撐在床上。昨夜應賀嬤嬤的要求換上的朱紅寢衣有些鬆了,露出些許胸膛,他身形清瘦,朱紅寢衣鬆鬆垮垮套在他身上,更襯得露出的肌膚像雪一樣白。
薛妙的目光從楚烜細瘦的腳踝上移到胸膛,定在稍稍敞開的衣襟上。
楚烜自然也看到了薛妙,他抬手動作緩慢地攏了攏寢衣,一隻手握拳抵在唇邊壓抑地咳了一聲,嗓音帶著點沙啞,「吵醒妳了?」
那片雪色胸膛被遮住,薛妙回過神,慌忙移開視線,熱度從腳底一直漫上臉頰,她做賊心虛,格外用力地擺手,「沒、沒有。」
「王爺。」屋外等著伺候的常旭聽到聲音,就要推門進來。
楚烜掃了眼睡了一夜身上寢衣鬆亂猶不自知的薛妙,出聲道:「喚賀嬤嬤來伺候王妃梳洗。」
一句話讓常旭想起今時不同往日,這屋裡還有一位王妃,他一個男子這樣大剌剌進去確實不合規矩。
於是他收回放在門框上的手,應聲道:「是。」
不多時,賀嬤嬤來了,引薛妙去屏風後梳洗。
這邊常旭伺候楚烜洗漱完畢,去收拾床鋪,他掛起一邊的床帳剛欲俯身去疊散開的錦被,餘光一瞥覺得不對,再定睛一看,驚道:「這……王爺!」
常旭鮮少有如此一驚一乍的時候,楚烜放下手裡的書循聲望去,那缺了一角的床柱赫然映入眼簾。
「這斷口不似刀劈斧砍,倒像是強行掰下。」常旭越說越覺著莫名,「紫檀木質地堅硬,便是屬下要掰下這麼一塊都得使出半身力氣,這……」
並非常旭托大,只是秦王府守衛森嚴,他和同為侍衛的郭展守在門外一點聲響都沒聽到,更何況楚烜睡在這床上都未曾察覺任何動靜,自然不會是刺客一類。
可府裡的侍衛誰閒來無事拿王爺的床練手?
薛妙梳洗完自屏風後走來,便見楚烜和常旭一主一從一坐一立對著那缺了口的床柱看。
她就說昨日臨睡前似乎忘了什麼嘛!薛妙腳下微頓,思來想去還是自個兒招了,「那床柱……」
常旭驟然回身,目光炯炯看著她。
頂著這樣的目光,薛妙更覺心虛,一面又打定主意絕不能讓楚烜知道她的祕密,這婚事本就是那皇帝不知哪根筋兒搭錯了隨手強扭而來的,若再讓楚烜知道她是個怪力女,怕不是還未見著她的好就已然要對她敬而遠之了!
薛妙摸了摸鼻子,心虛道:「我、我昨日坐在那兒睏得厲害,不小心靠了一下,不知怎的,那一塊忽然就掉了,怕、怕不是做這床的匠人偷工減料?」
她卻不知這秦王府上下的一應什物大都是皇家匠人做的,極盡匠人所能,更不會有偷工減料一說。
但她不願意說,楚烜自不會追根究底,任她用了這等荒唐到不用戳就破的謊話掩蓋了過去。
薛妙自己也知道這說法實在站不住腳,只好咬死了自己是不小心,但又實在心虛,忍不住道:「那掉了的一塊被我扔到了床底,還能補嗎?」
楚烜望著薛妙不知在想什麼。
常旭見狀為難道:「這恐怕……」
薛妙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恨不得地上有個縫能叫她鑽進去,「這床多少銀子?我賠……」
堂堂秦王府,如今雖不似從前烜赫,但也沒落魄到一架床都要王妃出銀子的地步,楚烜抬手道:「不必了,吃飯吧。」
冬日天冷,早飯挪到了房裡,楚烜遇刺醒來後胃口一直不大好,又因為日日要喝藥,飲食便清淡許多,此番為了照顧到薛妙,早飯難得豐盛了一回。
薛妙昨日餓了半天,晚間只吃了一小碗麵,今晨又醒的早,目下是餓狠了。不過即便是餓狠了,她吃相仍舊很規矩,吃得快卻並不狼吞虎嚥。
楚烜一貫的沒胃口,桌上的菜一口未動,只喝了碗粥。看出薛妙餓了,為防她一會尷尬,他刻意放慢了喝粥的速度,等她吃完放下筷子時,楚烜正好也喝完了粥。
三個月過去,薛妙已經習慣了寶京的吃食,但還能看出點南邊的口味偏好,桌上偏鮮甜的兩道菜下筷最多,其餘的都只是象徵性地嘗了嘗。飯菜撤下後,府裡的廚子一看便知王爺新娶的這位王妃的口味。


因是皇帝賜婚,按照慣例,今日楚烜和薛妙須得進宮謝恩。
馬車已經套好,等在了府門外,楚烜沒有坐輪椅,常旭扶著他上了馬車,薛妙跟在後面正要上去,馬車裡突然伸出一隻手,薛妙愣了下,覆手上去。
楚烜的手指尖微涼,掌心有厚厚的繭,應該是多年握劍磨出來的。薛妙放在楚烜掌心的手無意識地蜷了蜷,拉著他的手借力上了馬車。
常旭在前面駕著馬車,寶京城裡道路平緩,馬車穩穩朝前行駛。
車廂裡,楚烜手執一卷書心無旁騖地看,薛妙坐在他對面,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許久,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手上彷彿還留存著剛才的觸感,微涼,卻有力。
楚烜餘光看到她低著頭出神,他放下書正要開口,馬車忽然一頓,薛妙沒留神,猛地往前栽去。
楚烜抬手墊在她耳旁,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轉眸看向車廂外,「常旭?」
婦人連連道謝,抱著嚇懵的孩子躲到一旁,常旭鬆了口氣,側頭朝著車廂裡解釋道:「王爺,有個孩子突然衝出來。」
車廂裡,薛妙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耳朵,抿著嘴露出深深的梨渦。
楚烜重新拿起書,餘光在她左頰掃過,忽然開口,「坐穩。」
薛妙慌忙斂了笑意,坐回原處,再抬眼去看楚烜,卻見他目光全然落在書頁上,對外界的事似乎充耳不聞。
秦王府離皇宮並不算遠,一刻多鐘後馬車到了宮門前,守門的侍衛見是秦王的馬車,便大開宮門讓馬車長驅直入。
馬車停下,又走了一段路,方見紫宸殿。紫宸殿是內朝議事和皇帝生活起居的地方,遠遠看去,殿宇巍峨,鴻圖華構,碧瓦朱甍。
內侍在殿外攔住了楚烜和薛妙,「陛下正與幾位大人議事,請王爺王妃在此稍候。」
天陰著,不見太陽,不知何時刮起了風,裹挾著凜冽寒意呼嘯而至。
薛妙裹著斗篷仍覺抵禦不了四面八方而來的寒意,她看了眼在風中越發顯得身形消瘦的楚烜,默默往風吹來的方向站了站,試圖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去一些風。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就在薛妙覺得自己渾身上下不剩一絲熱氣時,一名內侍從殿裡走了出來,「陛下請王爺王妃進去。」
內侍領著楚烜和薛妙去了紫宸殿配殿,一進門薛妙就看見身著玄色常服的皇帝坐在榻上,正在同一名臣子模樣的人下棋,不時朗聲大笑。
皇帝年近四十,模樣算不上年輕,甚至看上去有些老態,倒是精神很好,面帶紅光。見楚烜來了,他便命宮人收拾了棋盤,笑道:「與林卿下棋,一時忘了時辰,九弟不會怪朕吧?」
楚烜「一字並肩王」的封號還在,見到皇帝無須行禮,他自顧自在皇帝下首落坐,看都沒看林敬雲一眼,淡淡道:「林侍郎棋藝精進不少。」
配殿不算熱,林敬雲卻出了滿頭的汗,扯著笑道:「王爺謬讚……」
皇帝見林敬雲面對楚烜兩股戰戰,面上滑過一絲不悅,沉聲命他退下,擺出一副關切模樣問楚烜,「貴妃說你昨日宣了太醫?可是哪裡不適?」
莊太醫從秦王府回宮後必定事無巨細全都稟告給皇帝了,他此刻卻要打著黎貴妃的旗號問他。楚烜端起案上的茶盞啜了口熱茶,不緊不慢地回話,「勞陛下掛心,臣的身體一貫如此。」
薛妙在一旁聽著,莫名覺得以楚烜這陰惻惻的語氣,沒說出來的下一句該是——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她裝作喝茶偷偷覷了眼皇帝,見楚烜說完話後對方臉色奇怪地沉默了片刻,心想,皇帝許是和她的感覺一樣。
薛妙冷不丁被茶水嗆到,扔下茶盞伏在椅子扶手上咳了幾聲。
「秦王妃這是怎麼了?」皇帝注意力轉到了薛妙身上。
許是被楚烜的態度影響,薛妙心裡對皇帝的畏懼恐慌不知何時已經散了,只餘下對他故意把身體不好的楚烜晾在紫宸殿外冷風中近兩刻鐘的不滿。
薛妙起身行了個禮,一板一眼道:「妾身自幼長在鄉野,頭一次得見天顏,心中大為震動,一時失態,還望陛下恕罪!」
薛妙的養父林彥是個教書先生,學識深厚,薛妙幼承庭訓,雖比不上兄長念書刻苦,看過的雜談怪記卻是不少,加上長在鄉野,比這寶京城中天子腳下的貴女多了幾分野性魯莽,睜著眼睛說起瞎話來倒也得心應手。
薛妙在楚烜面前算得上乖巧聽話,甚至透著些憨氣,方才那一下,楚烜已經做好了替她求情的準備,沒料到她還有這等本事,讓他不由側目看了她一眼。
皇帝果然被薛妙誠惶誠恐的模樣取悅,非但沒有追究她的失禮,反倒大笑兩聲,做足了明君的姿態,道:「秦王妃率直可愛,子晟可要好好謝謝朕了。」
子晟是楚烜的字,尋常男子弱冠之年才會由長輩賜字,楚烜卻是在十歲那年便由先帝親自賜了字,取光明興盛之意。
因著這個「晟」字,當時許多朝臣都以為先帝會將帝位傳給這個最小最得他喜愛的皇子,卻沒想到先帝駕崩後,當時年僅十三歲的楚烜自北境歸來,率著麾下三十萬鐵騎,擁立當時的三皇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登上了御座,這才有了名震天下十五年的「一字並肩王」。
楚烜覷了眼薛妙,沒有接這句話,只說:「她既惶恐,陛下就不要為難她了,放她去見皇后吧。」
語氣聽不出多少情緒,似乎是覺得薛妙上不得檯面。
皇帝沒真把薛錦妤賜婚給楚烜,而是選了薛妙,本就是要下楚烜的臉面。如今見到薛妙,再看楚烜的態度,自以為目的達到,心情大好,便痛快地點頭放人。

一腳踏出紫宸殿,薛妙暗暗舒了口氣,這等你來我往裝模作樣的本事一般人當真輕易學不來。
大周皇宮乃是開國之初太祖皇帝召集全國數千能工巧匠,用了數年耗費無數人力物力設計建造而成,樓閣亭臺、甬道步廊或恢宏大氣或精巧奪工,薛妙跟在領路的宮人身後不動聲色地賞景觀光。
邁過一道內宮門,遠遠便見宮道上一名男子信步而來。
這人二十出頭模樣,穿了件絳紫的柿蒂紋圓領袍衫,腰纏玉革帶,身量頎長俊逸,眉目溫潤,面上自帶三分和順笑意,端的是一派君子作風。
「三殿下。」宮人停下行禮。
薛妙對寶京權貴、皇室之人知之甚少,可以說得上是孤陋寡聞,但抵不住這位三皇子名聲赫赫,賢名遠揚。
先前秦王遇刺,追查之下種種跡象都指向太子,朝中一片譁然,三皇子楚慎當時便站出來據理力爭,道此事絕不可能是太子所為,而後雖抵不過證據確鑿,楚慎仍舊深信太子是為人蠱惑,跪在紫宸殿前一天一夜為太子求情,自那以後,三皇子謙和仁厚的名聲就徹底傳揚開來。
「這位是?」楚慎視線在薛妙身上略一停頓,很快收回,並不過多打量。
宮人回道:「這位是秦王妃。」
楚慎了然,後退半步見了個晚輩禮,「原來是九嬸,懷謙見過九嬸。」立即以字相告。
對方年過二十,薛妙才剛及笄,他這晚輩禮行得太過坦然,倒叫薛妙心裡泛起怪異,於是按住了想要避開的雙腿,皮笑肉不笑地做起了長輩,「殿下客氣了。」
楚慎好似沒看到薛妙的尷尬,言行間做足了晚輩的姿態,言詞懇切道:「聽聞昨夜府上請了太醫,可是九叔身體不適?不知今日好些沒有?」
這話聽著好生耳熟,薛妙稍一想,記起剛剛在紫宸殿中皇帝也問過幾乎一樣的話。她心中大歎,不愧是父子!只是不知道這一對天家父子希望聽到的是好還是不好。
薛妙心中嘀咕,又不好敷衍,乾脆現成搬來楚烜的話,張嘴念詞,「王爺的身體一貫如此,勞殿下掛心了。」
她神色先是微妙,而後木然,誤打誤撞合了新婚之夜丈夫請太醫,被人問起臉上掛不住的反應,倒也未曾叫人看出端倪。
楚慎幽幽低歎,帶了十足的惋惜,但旋即又極快地收斂了神色向薛妙告辭,好似方才那聲長歎不是從他口中發出,卻越發叫人好奇他心中的未竟之言。
薛妙思忖著楚慎究竟在惋惜什麼,一路來到了皇后宮中。
皇后膝下育有兩位皇子,其中一位是今年剛剛七歲的十皇子,另一位便是如今被幽禁在鹿幽臺的廢太子。皇后雖在皇帝於潛邸之時便陪伴左右,但多年來不得聖眷,當初太子事發,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會趁勢廢了皇后,然而最終也沒等來皇帝廢后的旨意,反倒是皇后自己脫簪謝罪,自閉宮門至今不肯踏出一步。
皇后居住的立政殿比薛妙想的要樸素許多,因是冬日,殿前花草凋零,一片灰敗,唯有牆角一株梅樹凌寒開著。
一名梳著雙髻的小宮人蹲在樹下認認真真地撿花瓣,膝上的帕子裡已攏了不少,餘光見到薛妙進來,小宮人站起身,細細打量了薛妙一番,抱著帕子攏著她的花兒跑進了殿內,粉白的花瓣從她懷裡飄出不少,落在地上像是刻意鋪下的引香徑。
未幾,一名大宮人匆匆出了正殿,薛妙跟著大宮人穿過正殿,在內殿見到了皇后。
皇后素面朝天,只用幾根銀簪挽髮,穿著件半舊的素淨褙子,正伏案寫著什麼,眉眼溫和平順。
薛妙走近才發現皇后是在抄寫經文,簪花小楷沿著紙面鋪開,墨香中夾著檀香。
本以為以楚烜和廢太子的「過節」,她與皇后此番的會面要麼很不愉快要麼彼此無言,誰知皇后只是請她品了品茶,吃了幾塊她自己做的點心,聊了聊寶京的風土民情,甚至還給她推薦了幾家寶京老字號的吃食鋪子,半句不提楚烜和廢太子。
薛妙灌了滿肚的點心茶水,記下了皇后說一定要去嘗一嘗的幾家鋪子,茫然而愉悅地同她告別,被宮人送出了正殿。
薛妙剛出正殿,迎面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提著袍子一路小跑著上了殿前臺階。
「十殿下?您此刻不是應該在弘文館嗎?」宮人驚得音調都高了許多。
「我跟大學士告了半個時辰的假。」
十皇子楚佑一本正經地回答完宮人的問題,眼珠轉動,看向薛妙,「妳就是爹爹給九叔娶的九嬸?」
不知廢太子什麼模樣,這位十皇子生得頭圓臉圓,身子也胖嘟嘟的,像是個白鼓鼓的糯米團子,這樣一個孩子故作嚴肅老成的模樣實在惹人發笑。
薛妙忍著笑意點頭,也一派嚴肅地同他說話,「我便是,不知十殿下有何貴幹?」
得到肯定的答覆,楚佑反倒沉默了,他打量了薛妙好一會兒,揚頭支開宮人,「我有話要同九嬸說,妳站遠些。」
宮人依言遠遠走開,薛妙起了好奇,想知道這位十皇子小小人兒有什麼頂頂嚴肅的事和她說,可耐心等了片刻,仍不見楚佑開口。
她蹲下身子正要詢問,一抬眼便見楚佑噙著兩泡淚看著她欲言又止,薛妙嚇了一跳,回頭正要喊宮人,楚佑卻扯住了她的裙帶,「九叔還好嗎?」
這是今日第三個這麼問的人了。薛妙歎了口氣,看著楚佑的眼睛問他,「殿下希望他好還是不好?」
薛妙話音剛落,楚佑眼裡的兩泡淚刷地掉了下來,他一邊嗚嗚地低聲哭一邊道:「我自然、自然希望九叔好,我還想跟九叔去打仗,和九叔一起保護大周百姓,可是大哥……」
楚佑抬袖狠狠擦去眼淚,咬著牙看著薛妙,哭腔裡帶著堅定,「請九嬸告訴九叔,佑兒會好好讀書,好好習武,如果九叔好起來,佑兒便和他一起上戰場,如果、如果九叔好不了了,日後便讓佑兒保護九叔和大周……
「大哥欠九叔的,佑兒一定會還給九叔。」
楚佑說完一轉頭就跑了,宮人引著薛妙出了虔化門,秦王府的馬車已在門外等著。薛妙上了馬車才發現楚烜也在,仍舊拿著一卷書在看。
薛妙沒指望他主動跟自己說話,她在楚烜對面坐下,看著他握書的手,想起楚佑方才的一番話,心裡泛起些微的難過,垂著頭眉眼耷拉下來,幾不可聞地輕輕歎了口氣。
「皇后跟妳說了什麼?」楚烜闔上書。
薛妙回憶了一下,儘量一個字不差地把皇后的話複述出來,「……西市的楊氏炙羊肉、古樓子定要嘗一嘗,這家鋪子的主人雖不是胡人,但全寶京城尋不出第二個滋味如此正宗的炙羊肉……
「大業坊裡有一家李氏餛飩,這家鋪子餛飩滋味一般,槐葉冷淘卻是一絕,不過要挑夏日去。近來適宜的要數永興坊的胡氏湯餅,雞湯鮮美……」
薛妙一口氣說完,末了嚥著口水問楚烜,「皇后還說近來的風雪天最適宜在府裡吃暖鍋,你覺得呢?」
楚烜不鹹不淡地瞥她一眼,沒理她這句話,大約是並不想吃,「皇后就同妳說了這些?」
薛妙想了想,確定沒有遺漏的,點頭說是。
「其他人呢?」楚烜闔了闔目,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進宮一趟著實耗費精力。
薛妙沒錯過楚烜面上的倦色,但他既然問了她便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十殿下有話要我轉達……」
薛妙一個人眉飛色舞地充作三個人,說書一般把她出了立政殿遇到楚佑的前後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連楚佑的哭腔都學了個七分像。
楚烜靠在車廂上看著她表演,末了竟是從喉中逸出一聲輕笑。
笑聲低沉微啞,薛妙起初懵了一瞬,繼而渾身骨頭都酥了,好似有螞蟻在她心上慢慢爬過,又癢又麻。
楚烜這麼一笑,薛妙頓時忘了接下來的話,好在楚佑的話已經傳達結束,她心中暗念男色誤人,逼自己停下腦內脫韁的畫面,嘴裡道:「十殿下哭得那般心酸,王爺笑什麼?」
楚烜絲毫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讓人難以把持,他唇邊笑意未收,沒說自己笑什麼,只說:「聽人說佑兒瘦了許多。」
薛妙腦內浮現楚佑圓鼓鼓的臉蛋和肚子,艱難道:「十殿下如今的模樣已經是瘦了……許多嗎?」
那他以前得有多胖啊!
「佑兒有福氣。」楚烜道。
這話的意思不就是委婉地告訴她楚佑從前確實非常胖?薛妙笑了起來,心道:十殿下啊十殿下,你在那裡哭著說要保護九叔,卻不知道你的這位好九叔轉頭就揭了你的短。
「哦對了,我還碰到了三殿下……」薛妙同楚烜說了楚慎和皇帝幾乎無二的問候,最後道:「不知道他那聲長歎是在惋惜什麼?欲言又止的,聽得人心裡不痛快……
「還有,他對我行晚輩禮行得好生坦然,不知道他心裡有沒有覺得奇怪,反正我險些沒忍住逃了。三殿下今年至少有二十歲了吧,少說要比我大上五歲呢,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此時已臨近正午,陰了半日的天色轉晴,露出淡淡的日頭。離了宮門,路上行人漸多,熙熙攘攘,馬車慢了下來。
自上了馬車,薛妙的嘴就沒停過,楚烜本來靠在車壁上閉目聽著,不時從喉中擠出一聲「嗯」表示他有在聽。
可薛妙這聲嘟囔還沒完,他忽然睜了眼,問:「哪裡奇怪?」
薛妙看他,反問:「不奇怪嗎?這樣一個比我大上許多的人……」
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忽地意識到,三皇子楚慎今年二十出頭,現下坐在她面前的這位「九叔」,今年已二十有八了。
對上楚烜沒什麼表情的臉,薛妙陡然闔上嘴,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黝黑眼珠微轉,再張嘴就換了個說法,「不奇怪,仔細想想,確實沒什麼可奇怪的,無一處不合情合理。」
薛妙一邊說一邊點頭,態度一萬分的誠懇,如果她未露出那個梨渦,許是能更顯得誠懇。
楚烜目光在她左頰掠過,閉上眼,不說話了。
馬車裡一片死寂,薛妙摸了摸鼻子,悻悻然側過身透過窗格看街上的行人。
大周國策開明,商貿繁華,不限制與外族人通商往來,許多外族人都來寶京長久居住,經營買賣,其中以北境的鐵勒人和西邊的西胡人為主。
薛妙從前在書上看過,西胡人眼廓較深,鼻帶鷹鉤,毛髮旺盛,男子多留絡腮鬍,女子身形大多高䠷;鐵勒人則稍矮壯一些,闊臉寬鼻,上鬚濃密,下頷只留一撮硬鬚,一隻耳朵上常常戴著大大的耳環,腰上隨身佩戴彎刀。
這些外族人的體貌特徵、服飾習慣都與大周人明顯不同,即便長居寶京,他們也只有極少數被大周的習俗同化,大多依舊穿著自己的民族服飾,堅持本族的生活習俗,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薛妙被街上的外族人吸引了目光,扒著窗戶掀開簾子一角,依照從前在書上看過的描寫和圖繪分辨他們的族類。
車廂裡光線暗,亮光由掀起的布簾一角傾瀉進來,照亮薛妙半邊瑩白側臉和潤紅微啟的唇,耳後白膩肌膚連著細長的頸,掩入妃色衣襟,少女與光一起,成了車廂裡最鮮活明亮的景。
楚烜目光從窗外形色各異的行人移開,落在薛妙身上,眸光微動,片刻後他又重新闔上了眼。
第三章 看芽兒長大
馬車停在秦王府門前,薛妙先行跳下馬車,搶在常旭前面伸手去扶楚烜。楚烜的手比入宮前更涼了幾分,薛妙扶著他的手感覺像是摸著一塊冰。
薛妙皺眉,正要說話,楚烜已然收回手,朝府裡走去。他走得有些慢,薛妙看著他的背影愣了下,提步追上去。
進了府門,行至中庭,楚烜忽然踉蹌一下。
「王爺!」常旭猛地跨步上前,伸手去扶。
楚烜借力站穩,拂開常旭的手,吩咐道:「去請方大夫。」
他此刻面色煞白,唇色泛青,身形搖搖欲墜,常旭擔憂地看了他一眼,轉向薛妙,抱拳沉聲道:「勞煩王妃照顧好王爺。」
常旭飛奔而去。
薛妙扶著楚烜慢慢走了兩步,察覺到身側之人勉力支持不願將身子壓在她身上,以致這幾步路走得越發艱難。
薛妙心中焦灼,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試探地問道:「要不,我背你?」
楚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薛妙不好說自個兒那一身怪力,又怕楚烜不信她行,單手扶著他,空出一隻手把自己那一眼就看得出單薄的胸口拍得砰砰響,「你放心,我身子好,背一個你還是不成問題的。」
「……」楚烜還從未見過哪個女子如她這般,一時竟不知是這身子叫他無力還是他這王妃更叫他無力,但他說不出話,只擰著眉搖頭,獨自支撐著往前走。
薛妙連忙追上去,絞盡腦汁想說服他,楚烜卻始終不做反應,薛妙一咬牙正欲不管不顧強來,誰知這一耽擱兩人已走到院門前,郭展遠遠看見便迎了上來。
待腳邁過院門,楚烜終於支撐不住般,喉間顫動,猛地噴出一口血。
知道楚烜身體不好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又是另一回事,此刻他在自己面前這般搖搖欲墜,薛妙眼眶幾乎立刻就紅了,她一手扶著楚烜,一手掏出帕子,咬著牙維持鎮定,抬手去擦他嘴邊的血。
楚烜接過帕子,擦掉嘴邊猩紅血跡,瞥見她眼裡水光,不知怎的手上一頓,提起力氣安撫薛妙道:「沒事……」
郭展和薛妙一左一右將楚烜扶回臥房,幾乎同時,常旭一手提著一名四十多歲、留著長鬚的瘦高男子也神色匆匆進了門。
方時安抱著藥箱掙了兩下,常旭鬆開捉著他後領的手,稍稍彎了彎身子,「事急從權,方大夫莫怪。」
這一路被拎著後領腳不沾地地「飛」來,方時安面子裡子丟了個精光,聞言鬍子一翹冷哼一聲,直直進了裡間。
待看到靠坐在床頭的楚烜,方時安重重地將藥箱擱下,一邊從藥箱裡拿脈枕,一邊沒好氣道:「還以為人死了呢,原來還有一口氣,怎麼不乾脆再使把勁把最後這口氣也折騰沒了?」
「方大夫!」常旭在他身後高喝一聲。
方時安拉過楚烜的手診脈,扭頭瞥向常旭,「我說錯了嗎?我看你們這群人樂得見他折騰自己。」
「我……」
說話間方時安已經診完脈,回頭拿了針灸包展開,取出一根銀針,頭也不抬地發號施令,「脫衣服。」
楚烜此刻連抬手都是難事,常旭正要上前,卻見方時安對著起身正欲迴避的薛妙揚了揚下巴,「說的是她,人家是正經夫妻,你一個侍衛……」
薛妙正往後退,聞言頓在原地,在走與留之間左右為難,不由自主地看向楚烜。
楚烜對著方時安道:「不要難為她,你明知道……」
「讓你說話了嗎?」對上楚烜,方時安的態度沒有最惡劣只有更惡劣,一句話沒說完就抬手扎暈了楚烜,然後示意薛妙,「來吧,脫光。」
薛妙坐在床邊,手放在楚烜的衣襟上,若換個時機她已然俐落下手,然而這會兒他面色蒼白,跟個白瓷做的人像般人事不省地躺在自己面前,她不敢輕舉妄動,猶豫半晌,小心向方時安確認,「脫……光?」
「只脫上身就可以。」賀嬤嬤端來熱水,方時安細細洗著手,「不過妳要是想,脫光也未嘗不可。」
明明是他說脫光的……
薛妙選擇不跟這位方大夫再說下去,外袍輕易褪下,露出內裡雪白的裡衣。
看了看在場不錯眼盯著她的幾人,薛妙如尋常害羞守禮的女兒家般偏過頭摸索著去解楚烜的衣帶。
方時安看著她的動作,好整以暇地舉著銀針,悠悠道:「照妳這個解法,沒等衣帶解開,人已經嚥氣了。」
不早說!
既然方時安都這樣講了,薛妙心中默念「事急從權」,不等念夠三遍已俐落轉過頭,動作迅速地解開餘下衣帶,扒下了裡衣。
方時安施完針,收起針灸包,對薛妙道:「如果不想年紀輕輕守寡,就看著他點,再來這麼三兩次……」他哼了一聲,背上藥箱,「等著早死吧!」


待楚烜再醒來時已是夜裡,房裡只留了一盞燈,遠遠的,暖黃昏暗。薛妙抱膝坐在腳踏上,歪著頭一動不動地靠在床邊睡著。
楚烜的目光落在她微紅的眼角,昏黃的燈光裡,少女玉肌雪膚,靡顏膩理,微亂的鬢髮貼在臉上,睡夢裡正無意識地擰著眉。
他坐起身,薛妙忽然逸出一聲哭腔,「不要……」
楚烜動作一頓,等了片刻,待她重又安穩睡去,才俯身把人抱到床上。
薛妙作了一個夢,夢裡她從皇后宮裡出來,走出虔化門,楚烜坐在馬車上拿著一卷書,一邊看一邊等她。
她上了馬車,跟他講在宮裡發生的事,一切都和白日一樣,可她說著說著,楚烜忽然開始吐血,腥紅的鮮血不停地從他嘴裡溢出,染紅他鴉青色的外袍。
她喊常旭卻沒有人應答,馬車不停往前,她慌亂地拿帕子去擦楚烜身上的血,那血卻越擦越多……
「楚烜!」薛妙喊著他的名字驚醒,眼前好似還殘留著夢裡那一片猩紅血色。
鬢角一片濕痕,她坐起身,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睡在裡間的床上,身上蓋著那條百子千孫被。夜幕黑沉,看不出時辰,不遠處的高几上點著盞燈,昏黃的燈透過紗罩在屋裡搖曳。
拂冬聽到動靜快步進了裡間,「王妃。」
拂冬是賀嬤嬤悉心挑選後送到薛妙身邊伺候的兩名丫鬟之一,另一名叫念兒。
薛妙掀開被子,全身冷汗淋漓,裡衣濕濕黏黏貼在身上,她顧不上難受,猛地抓住拂冬的手。「王爺呢?」
剛才的夢太真實,薛妙到現在仍是驚魂未定。
拂冬只覺被她攥住的手腕像是要裂開一般,不由掙了掙。
薛妙這才回神,鬆了手上的力道,又問了一句,「王爺呢?」
拂冬看出她是作了噩夢,一時未曾把這一瞬的異樣放在心裡,還當她是關心王爺焦急之下失了力道,只不過仍在心裡暗忖王妃看著纖細柔弱,力氣其實不小呢。
又想王妃在鄉野長大,力氣比那些吃穿住行都要人伺候,養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兩步便要歇一歇的貴女大上一些好像也沒什麼說不通的地方。
拂冬揉了揉泛疼的手腕,倒了杯溫水給薛妙,答道:「王爺在沐浴。」
話音剛落,便聽湢室那邊傳來聲音,常旭扶著楚烜走了進來。
「醒了?」楚烜揮退常旭,朝薛妙招了招手。
薛妙先是一怔,繼而快步上前扶著他在椅上坐下。
楚烜剛剛沐浴過,身上帶著濕氣,頭髮也被水打濕了一些,儘管屋裡足夠暖和,薛妙還是怕他受涼,從櫃子裡拿出一條絨毯蓋在他膝上。
「今日嚇著妳了?」楚烜聽到了薛妙那一聲驚呼,猜想她許是作了噩夢。
薛妙先是搖頭,繼而緩緩點了下頭,像是急著確認什麼一般,道:「方大夫說,我若不看著點你,就要等著做寡婦了。」薛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楚烜,「我不想年紀輕輕就做寡婦。」
她看了看四周,環膝在楚烜身前的地上坐下,仰頭看著他。
剛及笄的少女髮絲細軟,即便梳著婦人髻也掩不住她身上的生嫩氣息,像是立春枝頭新綻的芽兒,此刻她仰頭滿目依賴期盼地看著他。
這一刻,楚烜心裡不由自主地滑過一個念頭——
這一株小芽兒,性子雖稍嫌跳脫,來得也突然了些,卻到底是長在他的園中。
既然這芽兒賴在他這於外人看來荒蕪破敗的園中不肯走,略空出些閒暇看著一株小芽兒慢慢長大好像也不是件太壞的事。
楚烜抬手摸了摸薛妙的髮頂,笑了下,溫聲道:「好。」

次日是個難得的晴天,晨起梳洗時賀嬤嬤提醒薛妙今日是三朝回門的日子,「管家已備好禮,王妃可要看一看禮單?」
「不必了。」薛妙道,若不是賀嬤嬤提起,她壓根不記得這回事,至於禮單,她不懂這些,看了也沒什麼用。
楚烜已經穿戴好,坐在桌前等薛妙一起吃飯,「我這幾日不便出門,讓常旭隨妳去。」
薛妙點了點頭,在楚烜對面坐下,她心裡想著事,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桌上的菜沒夾幾口,只是一個勁兒地喝粥,好不容易吃完了,她放下筷子躊躇地跟楚烜商量,「我能不能不去?」
齊國公府根本不能算是她的家,蘇氏和薛錦妤想必也不願看到她再回去,既然沒有人真心想見到她,她也沒有想見的人,何必要跑這一趟?既給自己找不舒坦,還要平白送出去許多禮物,怎麼想都覺得不划算。
蘇氏對薛妙態度冷淡,整個齊國公府都看在眼裡,楚烜想要知道也不是什麼難事。在賜婚聖旨頒下的當天夜裡,常旭便把一本小冊子放在楚烜案前,冊中記載著薛妙的身世經歷,以及被認回齊國公府的那三個月她都做了些什麼,事無巨細。
不算什麼大事,她真不想去,楚烜便隨她,無可無不可的道:「那便不去了。」
楚烜接過藥碗,對常旭道:「你親自去一趟齊國公府,將備好的禮物送到齊國公手上,就說我身體不適,王妃留下來照顧我,想必齊國公和夫人會諒解。」
他聲音淡淡的透著溫和,卻讓人聽出幾分不容置疑,尤其是最後一句。
如今雖不比從前,但到底還是秦王,他都這麼說了,薛平昱和蘇氏哪敢不諒解。
「是。」常旭領命而去。
楚烜喝完藥,擱下藥碗,瞧著立時便眉開眼笑的薛妙,淡聲提點道:「三朝歸寧不回去,外界又要多了許多揣測。」
「他們說他們的,與我有什麼關係?」薛妙毫不在意,低著頭在荷包裡翻啊翻,翻出了個什麼,獻寶一樣送到楚烜面前,「給你!」
白嫩的掌心放著一塊蜜餞,楚烜在她的眼神督促下拈起放進嘴裡。
蜜餞外裹著一層糖霜,初入口是甜的,待糖霜化掉,便能嘗到透著梅香的清酸。
「好吃嗎?」薛妙期待地看著楚烜。
見楚烜頷首,薛妙有些得意,炫耀一般拍拍荷包,「賀嬤嬤買給我的,還有很多,以後你喝了藥覺得苦,我就給你一顆,好不好?」
楚烜哭笑不得,但見薛妙如此歡快,便沒有破壞她的好心情,點頭應了她。
難得遇上一個無風的晴天,薛妙拿了件斗篷給楚烜披上,自告奮勇推他去院裡散步。
楚烜遇刺醒來後大多數時間都坐在輪椅上,為了方便他在府裡行動,常旭率著一干侍衛把府裡各處臺階能填的一概填平,實在填不平的便做成緩坡,門檻更是一律都給鋸平。
薛妙幾乎沒費力氣就推著楚烜到了院子裡,院裡有一張石桌,郭展搬來棋盤,楚烜坐在石桌前與自己對弈,薛妙在一旁看著。
薛妙沒有專門學過棋藝,卻看過幾本棋譜,大略能看懂一些棋面。
楚烜左手執白子,右手執黑子,起初白子幾乎穩操勝券,逼得黑子連連敗退,到後來黑子只殘留幾顆活子,固守一隅,苦苦掙扎。
薛妙看著,覺得到了這個局面,已經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
瞧出她百無聊賴,楚烜問:「誰贏?」
薛妙不假思索道:「白子。」
然而下一瞬,楚烜右手放下一顆黑子,薛妙再去看,卻發現棋盤上局面瞬息反轉,之前被白子逼入絕境的黑子竟大片大片地活了,隨後不過幾個來回,白子便徹底輸了。
一盤棋下了近半個時辰,剛下完,常旭正好回來,臉色不太好。
薛妙低著頭專心分撿棋子,似乎對常旭回來這件事無知無覺。
楚烜隨口支開她,「手有些涼,妳替我把手爐拿來。」
待薛妙離開,楚烜隨手撿起幾個黑子投入棋盒,頭也不抬地問:「薛平昱說了什麼?」
常旭回道:「齊國公只問了一句王爺近來身體如何,他夫人倒是說了些話……」
「說。」
常旭便默書一般把蘇氏的話一字不落地背了出來,「蘇氏說王妃長於鄉野,疏於管教,性子頑劣又不懂規矩,若有什麼做得不得當不體面的,請王爺該罰便罰,莫要顧念齊國公的臉面。」
無怪常旭臉色不好,實在是蘇氏這話渾不似剛嫁了女兒的娘該說的話。再者,若薛妙是性子頑劣不懂規矩,那娶了她的秦王又能好到哪裡去?蘇氏這是一句話打了兩個人的臉。
「疏於管教,性子頑劣……」楚烜扔掉手裡的棋子,陳述事實一般無波無瀾道:「薛平昱在本王這裡何時有過臉面了?」


冬至過後,越發冷了起來。
楚烜身體虛弱,不慎受涼,一場風寒足足熬了半個多月才見好,方時安氣得一日不停地挖苦了常旭半個月。
楚烜剛好,薛妙又有了感染風寒的跡象,她從小長在南方氣候濕潤四季如春的地方,受不了寶京乾冷的冬天,嗓子啞了好幾日。
府裡兩位主子先後感染風寒,賀嬤嬤便和楚烜商量著去城郊的溫泉莊子過冬,等開春天氣轉暖了再回來。
臨走前,薛妙收到一封信,是她林家兄長寫來的。
先前在齊國公府,她雖頂著個嫡姑娘的名頭,但到底一無親近之人,二來做個什麼都有人盯著處處受限,三個多月只往林家送過一封報平安的書信,林家諸親似是察覺到了她的難處,便沒再回信。前些日子還是賀嬤嬤說起,薛妙再三確認不麻煩後寫了長長一封信,自此兩邊的書信再沒斷過。
信裡寫的都是些繁瑣的小事,諸如林父又收了位學生,但這學生頑劣愚笨,惹得林父頻頻生氣,又或者她阿姊近來在議親了,只是阿姊眼光頗高,一直尋不到個滿意的,這段便是林嫻自己寫的了。
林嫻寫得細緻,薛妙只看字都能想到她阿姊抱怨的樣子,待看到末尾,薛妙「咦」了一聲。
一旁為她梳頭的念兒問:「王妃怎麼了?」
薛妙道:「有個鄰家兄長年後要來寶京考武舉。」
薛妙自來了寶京,再沒見過從前認識的人,這回有個熟悉的人來,說不高興是假的。提起那位兄長,她不由笑了下,心情極好的模樣,「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對我很是照顧,記得有一回我們——」
她本想跟念兒講一講小時候摸魚掏鳥的趣事,餘光瞥見楚烜走了進來,不想他知道自己從前頑劣得跟個男孩子似的,立時噤聲。
不料楚烜已聽了個大概,本來沒當回事想著隨她去,見她如此,反倒心中升起幾分異樣,問道:「這人武藝如何?」
薛妙毫不吝嗇地讚道:「孟大哥打小習武,去年還幫縣官剿過匪,那捕頭直誇他武藝高強膽識過人呢!」
楚烜「嗯」了一聲,不知為何聲音冷了下來,道:「既然如此,到時我命人照拂一二。」
薛妙便眉開眼笑地向他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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