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搖搖晃晃進了豫省的屺縣縣城,馬車只能寄放在城門口,下車的人卻分了好幾個方向,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是陸臨浥帶著一家人欲往南方赴任的車隊,一輛載著他的母親陸黃氏與表妹黃玉蘭,一輛載著他與妻子,後面則是奴僕及行李。
在他金榜題名後,便與支持他科考的富商楚家獨女楚孋成親,因為身後沒有什麼強大的關係,即便待在京城再熬三年官途也不會比較好,便接下了朝廷派任贛省建昌府的盧溪縣令一職。
由京城到盧溪縣比較快的方法是乘船再換馬車,然而因為陸黃氏極度抗拒坐船,再加上還需岔道回明東縣探親祭祖,陸臨浥便選擇全程坐馬車走官道,這樣路程要多花近二十日,幸虧戶部給他的上任時間是三個月,走官道猶有餘裕,而楚孋不計較路上頗簸,這點陸臨浥是感激的。
因此他們進入豫省時路線才會偏離了繁華的汴梁,反而來到了屺縣。
馬車走到這裡也差不多該補充路上消耗的物資了,於是楚孋與陸臨浥分頭進行採買,至於陸黃氏及黃玉蘭一下子就被屺縣的熱鬧所吸引,不管不顧的一頭鑽進了集市裡。
要不是楚孋眼尖,讓機靈的婢女富貴與榮華快些跟上,說不定姑姪倆連縣城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
集市裡陶瓷、草藥、布匹、香料……等等攤販及鋪子林立,吆喝聲此起彼伏,陸黃氏與黃玉蘭饑腸轆轆,卻愕然發現此地的集市賣的都不是立即能吃的東西,反倒不少人賣枸杞,大的小的紅的黑的,由路頭到路尾至少有數十攤,直讓她們看得兩眼發昏。
好不容易再走了快半個時辰,終於讓她們遇到一家賣包子的,生意還很好,姑姪倆毫不猶豫的上前排隊,但摸摸自己荷包裡寥寥十幾枚銅錢,心想反正楚孋家裡有錢,吃不慣這普通百姓吃的東西,況且現在天氣炎熱,那嬌滴滴的大小姐應該也不想吃油膩膩的東西。
說服了自己後,姑姪倆心安理得只買了自己與陸臨浥的份。
買完之後,陸黃氏還不忘抖抖官家老夫人的威風,讓跟在身後的富貴拿著包子,這熱騰騰的她們可不想拎在手上。
然而幾人才離開了包子鋪,便聽到一道脆生生的叫喚。
「娘,表妹,大家找了妳們好久!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離開了。」
說話的便是被陸黃氏兩人排除在吃包子隊伍之外的楚孋,但見她和下人們一起走在豔陽之下,就她一個皮膚白皙得像會發光似的,也不見汗流浹背,整個人清新嬌美,十分醒目,倒讓逛街覓食逛得一身汗的陸黃氏與黃玉蘭又羨又妒。
「我兒子呢?妳怎麼沒跟在妳夫君身邊?莫不成是迷路了?」陸黃氏語氣不太好地問道。
「夫君去採買糧食,糧鋪離城門口近,就先讓他在那裡等我們了。」楚孋好似看不見她臉上的不悅,逕自笑著說道:「反而我更怕娘和表妹妳們走丟了呢!幸好我讓富貴和榮華在妳們後頭跟著。」
陸黃氏死也不會承認自己根本不認得路,確實好幾次都是被婢女請回來的。「我都一把年紀了,哪裡還會走丟?我說妳硬擱兩個婢女在我後頭就是事兒多,我們不過是看這裡熱鬧來買幾個包子吃,壓根也用不上她們。」
「是這樣啊。」楚孋也沒多想,直言道:「那富貴、榮華妳們過來吧!我買了東西分給妳們。」
「是。」富貴與榮華乖巧地應了一聲,舉步就要回到楚孋身後。
「等一下!」黃玉蘭卻是急急叫停,護犢子似的把富貴手上一袋包子搶過來,似乎察覺自己的動作太過突兀,她不太自然地解釋道:「那個……真是不好意思,這包子是我和姑母買的,我們想天氣這麼熱,表嫂妳應該不想吃油膩的食物,便沒買妳的份……」
一向把吃當成人生大任的楚孋遺憾地皺了皺眉,「那真可惜,我還真想吃吃看這杞縣的包子是什麼味道呢,不知道包子裡有沒有包枸杞啊……」
黃玉蘭怕她再說下去真要把包子分出去了,便急急打岔道:「那便這樣了。我和姑母吃包子就夠了,表嫂午膳就自行解決吧!」
陸黃氏也適時搭腔,「對對對,我們吃包子就夠了,妳自己想辦法。」
楚孋可惜歸可惜,卻也不會計較這點小事,「無妨。方才經過縣城最大的同福酒樓,我已經著楚大和楚二進去包了一桌菜,還買了好幾隻烤雞。聽說他們的桃木烤雞是整個開封府頂頂有名的,皮脆肉嫩,咬下去都會噴肉汁!本想請娘與表妹試試,可惜妳們只想吃包子,那我回頭便與夫君吃了。」
陸黃氏與黃玉蘭聽得垂涎三尺,桃木烤雞啊,聽起來就好吃,這包子買早了……
姑姪兩人對視一眼,都看懂了彼此眼中想吃的意思,黃玉蘭不好意思再開口討要,就想著讓姑母用長輩的身分施壓,手又急急拉了幾下陸黃氏的袖子。
陸黃氏也饞,卻死死堅持著婆婆的顏面,裝腔作勢地說道:「那個……我們也替臨浥買了包子,我怕他一個人也吃不下烤雞,不如……」
一向有話直說的楚孋完全不懂婆母心中的彎彎繞繞,非常豪爽地道:「沒關係,夫君吃不下,我食量大,完全能吃得下,再不然還有楚大、楚二、楚三和楚四他們呢!他們一個人一隻烤雞說不定都不夠吃,不會浪費的。」
陸黃氏差點沒哭出來,心忖妳這倒楣媳婦就不會說烤雞吃不下拿來孝敬婆母嗎?
她不由有些惱羞成怒,反正烤雞是吃不到了,一個扭頭便道:「不吃就不吃,也是時候該回去城門那裡,可別讓我兒久等了!」
語畢便拉著黃玉蘭快步地向前走,但走了一小段之後發現沒人跟上來,回頭一看,楚孋一臉莫名地看著她。
「還不快走?杵在那兒擋風呢?」陸黃氏不悅,直把自己因包子錯失烤雞的怒氣發洩在對方身上。
楚孋並不以陸黃氏的態度為忤,反正她嫁的是陸臨浥又不是陸黃氏。
她只是笑吟吟地指了指身後,「娘,城門要往這裡呢!妳不是說一把年紀了不會走丟?呵呵!」
一席直率的發言又把陸黃氏的臉說成了豬肝色,至於是太陽曬的還是丟臉丟的就不得而知了。

一群人回到了城門口,果然見到一身青衫的陸臨浥已經站在城門口相候。
混在來往行人之中,他身形頎長,玉樹臨風,在楚孋眼裡就是最醒目的那個,遠遠見到她便熱情地朝他揮手,直教她身旁的教養嬤嬤許嬤嬤眼角都抽了幾下。
在她的骨子裡就沒有矜持這兩個字!
陸臨浥與楚孋仍是新婚,對這個直率且熱情的妻子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現在也能處之泰然了,只不過他做不來和她一樣的動作,只能微微一揖表示知道了。
果然,楚孋更高興了,只見她拎起裙襬就要跑過來,卻被她身旁的許嬤嬤輕輕拍下了手,她頓了一下又把裙子放下,表情雖不情願,至少斷了想撲向丈夫的失禮舉動。
陸臨浥差點沒笑出來,只多年來讀書的君子之風讓他僅是在眼角飄過一絲笑意便又恢復那溫潤如玉的模樣。
他雖是鄉下農戶出身,渾身卻沒有一絲粗俗,更是他們明東縣有史以來考上進士裡最年輕也是成績最好的一個。
奈何當初因為家貧,別說赴京趕考,就連考秋闈都是勉強和書院借的錢,彼時楚晟主動尋來,表明願意資助陸臨浥進學考試,前提是他若有金榜題名的一日便要迎娶楚孋。
楚家是售賣古董的大商人,看在他們家財萬貫的分上,陸黃氏狠狠心動了,在兒子不知道的情況下答應了與楚晟的交易,待到陸臨浥得知此事春闈都考完了,他也只能無奈接受。
後來他高中進士,還是二甲前段,以他的出身而言算是極好的成績,但在陸黃氏眼中,當兒子高中的剎那,她就隱隱覺得楚孋一個商戶女配不上兒子了。
縱使如此,一向耳根子軟且以兒子馬首是瞻的陸黃氏深怕兒子不高興,倒也不敢太明目張膽為難楚孋。
而黃玉蘭自小父母雙亡,跟在姑母身邊長大,因為懷抱著對表哥的幻想,自然對楚孋生出敵意,只是她也怕表哥不喜,所以只敢在姑母身後偷偷挑撥幾句,樁樁件件加起來才造就了陸黃氏與楚孋之間的芥蒂。
在陸臨浥心中,對這個因利益而結合的嬌貴妻子一開始並沒有太大好感,然而相處日久發現她嬌氣歸嬌氣,卻不是不講道理,只是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什麼客氣委婉在她身上根本走不通,不過她對他這個丈夫的熱情卻是前所未有的熱烈,讓陸臨浥不用試探都能明白妻子對他的情意。
他不得不承認,才幾個月時間自己的心就漸漸被她焐熱了。
心思回到眼下,果然當楚孋一行人走到他跟前,他那明媚的妻子立時淺笑著將一個油紙包遞給他,「夫君,這是我在同德酒樓裡買的桃木烤雞,聽說是縣城最有名的,你嚐嚐吧?」
不待陸臨浥說什麼,陸黃氏也湊了上來,不由分說遞給他一袋包子,「兒子啊,這是娘親在縣城裡最好吃的那家包子鋪替你買的包子,你吃點吧?」
陸臨浥左邊看看妻子,右邊看看母親,像是看不懂婆媳間的較勁,他淡然一笑把手上的烤雞遞給了陸黃氏,「母親,這是阿孋買的烤雞,妳也嚐嚐。」
在楚孋被許嬤嬤捂住嘴,同時身邊吉祥、如意兩個丫鬟拉住她,不讓她衝上去搶回來時,陸臨浥又轉向妻子,把另一手的包子遞給她。
「阿孋,母親買的包子,吃吃看?」
楚孋一見丈夫那清雅俊朗的臉,又是那般溫文有禮的詢問,她什麼掙扎都沒了,著魔似的接過包子,痴迷的看著他。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就在陸臨浥的一人一顆糖的處理下雲淡風輕過了,最後不管是包子還是烤雞,甚或是同德酒樓的好菜大家都嚐到了,自然也沒有什麼好再吵的。
女眷們回到馬車上,眾人再次往陸臨浥即將就任的盧溪縣前進。

馬車裡只有楚孋與吉祥、如意和許嬤嬤,至於陸臨浥大多是跟著護衛騎馬,而陸黃氏與黃玉蘭則和富貴、榮華坐一輛車。
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楚孋便不客氣的發問了,「嬤嬤,我不明白,夫君為什麼要把我的烤雞給別人吃?娘和表妹不是說她們不吃嗎?」
許嬤嬤很有些哭笑不得,楚小姐自小失恃,楚老爺忙著經商也沒有時間教養,凡事自己摸索著長大,才長成現在這樣不懂人情世故,一根筋直出天際的性子,直到要成親了楚老爺發現女兒有所欠缺,才急急忙忙請來她做教養嬤嬤。
只是好像有點遲了,從小到大養成的性子哪裡是幾個月的時間可以扳正?
不過至少這楚小姐心地是善良的,對她這個教養嬤嬤很是信任,且直率也有直率的好處,旁人的閒言碎語很難動搖,對夫家人的敵意也置若罔聞,許嬤嬤又是包容又是心疼,只能看著楚孋一邊撞牆一邊教。
「唉,這件事夫人應該感謝陸大人,是他幫妳圓了場子。老夫人顯然很想吃烤雞,但礙於面子不好開口,夫人也耿直,竟真的就不給了,要換了別人家一般媳婦都要討好婆母,老夫人就算說不吃夫人也應該主動孝敬,但妳不懂這些,只好由陸大人代勞了。」許嬤嬤解釋道。
一番話卻是把楚孋說得更迷糊了,「為什麼媳婦要討好婆母?」
「因為孝道大於天啊,婆母再不好那也是長輩……」
「可是對一個人好不是互相的嗎?我們楚家那些什麼叔公伯爺的輩分大了去了,看我爹沒生兒子一個個都想來算計我爹的家產,我爹可氣死了,也沒見我爹去討好他們啊!」楚孋直接拿出實例理直氣壯的反駁,她只是不計較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對我爹好是因為我爹疼我;我對夫君好是因為我喜歡他,夫君對我也好。可是我沒感覺娘有多喜歡我啊?喔對了,還有那個玉蘭表妹老是陰陽怪氣的,我都沒生氣了,算對她很好了吧?」
這番論點居然讓許嬤嬤的思考有一瞬間的停滯,她趕緊整理了一下有些被楚孋帶偏的思緒,循循善誘道:「不,妳應該要想想媳婦為什麼要討好婆婆?在那些高門大戶裡,媳婦都要謹小慎微的服侍婆婆,甚至能算卑微了,為的就是不被婆婆磋磨,這樣在婆家的日子才能好過。」
楚孋又不懂了,一臉茫然地看著許嬤嬤,「可是陸家不是高門大戶,我實在想不出來娘能怎麼磋磨我,不給吃穿嗎?但我吃穿用的都是自己的錢啊!還是她會讓人來打我?咱們這一行人裡能打的只有楚大他們四個,他們才不會聽娘的話來打我呢!」
許嬤嬤啞口無言,真要說起來楚孋確實沒什麼能讓陸黃氏拿捏的,甚至說得過分一些,楚孋要不是這麼單純,想反過來拿捏陸黃氏簡直易如反掌。
憋了好久,她才勉強憋出一句,「婆婆能給妳立規矩!」
這句話楚孋懂了,她眉梢一挑,放低了聲量道:「這個嬤嬤放心,我覺得呀,我那婆母的規矩比我還差呢!」
吉祥及如意兩個丫鬟很不給面子的噗嗤笑了出來,被許嬤嬤瞪了一眼才急忙低頭忍住。
「罷了罷了,總之呢,日後不管夫人吃什麼都替老夫人和表小姐帶上一份,那就絕對不會錯了。」許嬤嬤想了半天,發現跟她講道理沒用,索性直接說結論。
楚孋也是聽話的,知道許嬤嬤是為她好,兼之她並不小氣,便乖乖點頭,「放心吧嬤嬤,娘也不是全然沒有優點的,至少她挺會挑店買東西,她今日買的包子其實挺好吃的。」
許嬤嬤表情一僵,扭頭看到吉祥與如意已經雙肩顫抖到縮成一團,自己內心也被楚孋這一句話帶起了點笑意。
最後,她到底沒有笑,只是長長嘆了口氣,要教會這棒槌似的姑娘懂得人情世故,道阻且長啊……

由盛夏走到初秋,陸家一行人終於入了贛省,來到南昌府城。
南昌府城是省治所在,可說是這一路上經過最繁華的地方,對於小地方出來的陸黃氏及黃玉蘭而言哪有不去逛街的道理。
於是姑姪兩人興沖沖的直往熱鬧的地方行去,不過這次陸臨浥及楚孋夫妻走在後頭,還有許嬤嬤和四個婢女跟著,不怕走丟,一行人走馬看花倒也頗有意趣。
陸黃氏又驚又嘆地看著花色各異的布匹綢緞,黃玉蘭是直勾勾地盯著各式飾品,陸臨浥觀察著百姓民生,唯獨楚孋全心撲在了食物上。
她一下子說那米粉湯看起來鮮香味美,一下子又注意到香糯柔軟的白糖糕,一下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了粉蒸肉……最後她終於忍不住走向賣瓦罐湯的小販,那撲鼻的香氣讓人口水都快流出來,可她還來不及詢價就被硬生生拖走。
「別看那湯了!表嫂,妳看我頭上光溜溜的是不是不太好看?」黃玉蘭試探性的問。
楚孋看了她頭頂一眼,居然點頭,「是不太好看,雙圓髻顯得妳臉大,下次別梳了。」
黃玉蘭跺腳,「我說的是髮型嗎?我說的是首飾!妳不覺得我這圓髻插上一支銀簪會很適合嗎?」
陸臨浥聽到表妹這顯然想占便宜的話,皺起了眉,正欲出言制止,卻聽到楚孋直愣愣地道:「妳這雙圓髻插上銀簪,豈不和路邊賣的糖葫蘆一模一樣?」
陸臨浥所有的話吞回肚裡,忍不住往自家表妹頭頂多瞥了一眼,隨即又移開了目光,否則他怕自己真會忍不住去聯想。
黃玉蘭簡直氣結,她深吸了口氣,心忖表嫂可能首飾多到都失去審美了,她只好換個地方下手,「罷了罷了,別管我的雙圓髻了。表嫂妳看姑母,身上的衣服是不是太樸素了?」
「是很樸素。」楚孋認同。
黃玉蘭眼睛一亮,「那表嫂看姑母的衣著如此樸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
陸臨浥眉頭再次擰起,這表妹真有些不像話了。
楚孋的回答再次令人絕倒,「我早就表示啦!妳看我成親後那些閨中穿的什麼百褶裙、馬面裙、石榴裙之類的就不穿了,現在都穿些色淡式樣簡單的衣服,這還是許嬤嬤教我的,要入境隨俗,所以我穿得和娘一樣樸素啦!」
陸臨浥強忍笑意,本能看向許嬤嬤等下人,卻見吉祥等四個婢女早已不忍直視,而許嬤嬤更是表情古怪,似笑非笑的樣子。
黃玉蘭氣炸了,腳又跺了好幾下,「哎呀!真是跟妳說不下去了……」
「說不下去就別說了,想買什麼自己想辦法,別總是打別人的主意。」陸臨浥終於找到機會介入,嚴厲警告一番後拉走自己的小妻子。
黃玉蘭不甘心地哼哼了幾聲,又覺得丟臉,氣呼呼地拉著陸黃氏隨便找了家店面就鑽進去。
陸臨浥搖搖頭,執起自己那一臉茫然小妻子的手,輕笑道:「我帶妳去買瓦罐湯吧。」
楚孋雙眸晶亮地點點頭,兩頰都泛上興奮的微紅。
陸臨浥莫名地覺得她這樣挺可愛的,正待說些什麼,卻聽到黃玉蘭剛剛進的那家店中發出爭吵的聲音。
原來黃玉蘭怒火中燒進入的是家古董店,因為氣一上來有些不分輕重,不小心把店裡擺在檯面上的一個筆洗給掃到了地上。
清脆的破裂聲響讓眾人嚇了一跳,櫃檯後的古董店掌櫃也連忙走了出來。
「哎呀!這筆洗在咱們店裡擺了老久,都快成鎮店之寶了,怎麼就給打破了?姑娘未免太過毛手毛腳!」掌櫃一臉責備地看著黃玉蘭。
黃玉蘭本來還挺心虛,但一個大姑娘被當眾批評毛手毛腳,加上方才餘怒未消,一時惱羞成怒就頂了回去,「你這掌櫃怎麼說話的呢?不過是一個小小筆洗,那……那我賠嘛!」
「口氣真大,只怕妳賠不起!」掌櫃面色不善,「這筆洗是前朝官窯青瓷,可珍貴了,妳可知道要多少銀兩?」
什麼前朝還官窯的,聽起來就貴,黃玉蘭臉色有點變了,「多……多少?」
掌櫃冷笑道:「一百五十兩銀子!只這筆洗因為放在前檯落了些灰,算妳一百二十兩就好。」
黃玉蘭驚得瞪大眼,「什麼……什麼官窯筆洗得要一百二十兩?我哪裡付得起?」
「姑娘,這可是本店的鎮店之寶。」掌櫃向站在一旁的幾個夥計使了眼色,眾夥計便一個個擋在了門前,恰好把陸家一家子和圍觀的群眾分成了裡外兩方。
「可我真沒有那麼多銀兩……」黃玉蘭急得眼眶泛紅,掏起了袖袋,「能不能、能不能便宜點……」
「那算妳一百兩吧。」掌櫃的有些不耐煩了。
黃玉蘭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陸黃氏。
陸黃氏也急,但摸遍自己全身也不過五兩碎銀兼幾個銅錢,這還是上次陸臨浥知道她連買包子都拿不出錢,給了她好幾次零花錢攢的。
此時陸臨浥終於不再旁觀,默默地走到母親身邊,按下陸黃氏欲給錢的手,淡定地問道:「掌櫃,我雖不懂古玩瓷器,但這筆洗色彩暗淡,不像有一百兩的價值。」
「這可是前朝古董,顏色哪裡能像剛出窯時那樣鮮亮,」掌櫃陰沉著臉道:「你們莫不是想賴帳?」
「若這筆洗當真是前朝官窯出產,我們自然認賠,然而無憑無據,不是你說一百兩就一百兩。」陸臨浥沒有在一開始就替黃玉蘭出頭便是在暗中觀察掌櫃的神情。
此人目光閃爍,話語中帶著一種威脅與誘導,不像在做生意,反倒像在算計什麼,他要真信了這掌櫃的話傻乎乎賠錢,那他縣令也別做了,乾脆回家種田吧!
那掌櫃自信地道:「我在古董界立足幾十年了,經我鑑定過的古董不計其數,我說的話就是證據!」
「若這筆洗真如你所說的如此珍貴,不應該好好收藏起來?怎麼會隨便擺在櫃檯上這麼容易被撞掉的地方?」陸臨浥步步緊逼。「如果你說的話就是證據,那我也可以懷疑你故意設局,就是等人碰壞這個筆洗,好藉此斂財!」
外頭的群眾本來還覺得黃玉蘭太過刁蠻,如今一聽陸臨浥的話不由議論紛紛,覺得這番話也有道理。
群情爭論自是聽到了掌櫃耳中,他不由得有些氣急敗壞,口氣更差了,「好好好,你們這些外鄉人竟橫到我們府城來了,若是不賠那就等著告官吧!」
「可以,那就報官。」陸臨浥雖不知本地吏治如何,但上了衙門亮出他的官身,當地縣令自然不敢胡亂判決。
掌櫃的沒想到這男子油鹽不進,一般他想痛宰肥羊時說到報官大家都怕得要命,這男子卻一副完全不怕的樣子,反倒令掌櫃的有點退縮了。
雖他早就在官府上下打點過,無論如何縣太爺都會給他幾分薄面,但若真上了官府,縱使告贏了之後需要回饋給官府的得更多,養大了那些官僚的貪念,最後苦的還是他自己。
他正思索著是否再降點金額讓那男子放棄報官,男子身邊那個嬌滴滴的小婦人居然拉了拉男子的衣袖,說道:「夫君,何必要報官那麼麻煩?」
掌櫃心中一喜,這是怕了準備賠錢了?
「我有辦法不用賠錢。」楚孋慢悠悠地彎身撿起了一片筆洗碎瓷,這一面是帶底的,她好整以暇地問道:「掌櫃的,你說這是前朝官窯的青瓷?」
「沒錯!」掌櫃不假思索回答。
「那在你這裡購買古董的人想必是被坑慘了。」楚孋在掌櫃發火前幽幽說道:「掌櫃的,我只問你,你既說這筆洗是前朝官窯所出,那指的是汴京官窯還是郊壇官窯?」
她這麼一問,掌櫃的臉色隨即難看起來,想不到這一行人中居然有個行家!
楚孋見他啞口無言,索性自行解答道:「汴京官窯的瓷器是薄胎薄釉,裡外滿釉裹足支燒,所以底部有細小的支釘痕;而郊壇官窯因為多次上釉,二次燒成,成品薄胎厚釉,且不支釘燒而改用墊餅盛燒,最後的瓷器有著紫口鐵足的特徵。
「再回來看看你這筆洗,雖是青瓷,瓷胎卻厚,支釘留下的洞都快比一顆花生米還大了,不是出自汴京官窯也不是出自郊壇官窯,這玩意兒就是個膺品,我估計只值五百文,還是因為我們不小心碰倒了給你溢價。你連是不是官窯青瓷都搞不清楚,要不是故意想訛詐我們銀錢就是你眼力差,連這麼簡單的東西都能搞錯!」
掌櫃的被她的氣勢驚退了一步,冷汗流滿全身,她指控的兩種情況他都不想承認,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又反駁不了,被逼得騎虎難下。
「我……我不用你們賠了!這次算我倒楣,你們快走快走,別擋著我做生意!」掌櫃想著蒙混過去。
他這話無疑承認了楚孋的指控,陸臨浥沒打算與掌櫃打迷糊仗,不著痕跡地捏了捏自家妻子的纖纖玉手,像是誇讚她的表現,面上仍嚴厲地朝著掌櫃道:「你不是要報官?」
「我不報官了行嗎?」掌櫃的恨不得這群人快走。
「不行,因為你不報官,我也要報!」
掌櫃認為此人得了便宜還賣乖,一時氣昏了頭,居然口不擇言地道:「你以為縣太爺那麼清閒,會管你的閒事?外鄉人,我勸你們見好就收,否則我可不是好惹的!」
陸臨浥冷眼直視他,「真巧,我也不是好惹的,而且我相信你們縣太爺一定會見我,誰叫我剛好也是個縣太爺呢?」

古董店被封了。
陸臨浥去報官後,當地縣令果然不敢不辦,曾向那掌櫃買過古董的人也紛紛拿了自家買的東西來找楚孋鑑定,竟發現有半數都是膺品,那掌櫃當堂就被下獄。
出了衙門時天色已暗,陸家眾人回到今晚打尖的客棧,累得連晚膳沒用就各自回房。
楚孋更是一進房就靠坐在軟榻上,今日為眾人鑑定古董瓷器看得她頭昏眼花,現在見誰都覺得長得像支花瓶。
陸臨浥一樣很累,不過他仍猶有餘裕地端坐在桌前,從容地替兩人自各沏了杯茶,「妳就沒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
楚孋呆呆的看著就算變成花瓶也是最優雅好看的長頸瓶的男人,接過茶就想喝,不料被燙得連吐舌頭,狼狽的差點沒打翻茶杯。
她手忙腳亂的放下茶杯,這才從男人的盛世美顏中回過神來,回想了一下他的問題,她不由悻悻然道:「我想告訴你我肚子餓好久了,我們叫人送飯來吧?」
陸臨浥無奈地瞪著她,終是忍不住輕笑出聲,搖頭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指的是我們都成夫妻了,我竟不知妳還懂得鑑定古董?」
楚孋一聽是這個問題,小巧的下巴立刻像隻驕傲的天鵝般昂得老高,「那可不,你也不想想我爹是做什麼生意的,我自幼跟在我爹身邊,耳濡目染下也無師自通。」
陸臨浥笑意更盛,「我認為,說不定岳父都比不過妳。」
「你怎麼知道?」她興奮了,終於從軟榻上起來坐到他身邊,然後神祕兮兮地道:「夫君,我告訴你一個連我爹都不知道的祕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啊!」
「我保證不說。」
明明房裡沒有旁人,楚孋還是趴在他耳邊說道:「小時候我爹根本不准我碰古董,可是我偏不依,跟在他身邊偷學,觸類旁通各種古董知識,到後來我爹摸不準的瓷器我都能看準,所以別的古物我不敢說,但在古瓷器這一塊我還是很有信心的。」
「我相信妳。」陸臨浥說得真心實意,今日她在衙門的表現著實令他驚嘆不已,就連在場有不少浸淫古董界多年的長者懂的都沒有她多,「妳個性率真,一向有話直說,沒有必要在這些地方吹噓,況且我有眼睛,看得出妳確實有一手。」
楚孋高興了,在他頰邊親了一口,而後似乎親得不夠,更是直接坐到他大腿上,捧著他的臉又親了他的唇。
「夫君,你真好看啊……」她邊摸邊讚嘆著,不愧是她一眼看上的男人。
陸臨浥心口有些蕩漾,他知道自己的小妻子熱情,但她總能更加熱情。
猶記得成親前岳父曾找他私底下談話,坦誠楚孋被養得太過嬌縱,很多人情世故都不懂,可能在交際上對他助益不大,但他保證楚家的家財足夠支持他日後仕途做個清官,不會因一文錢逼死一條好漢。
可如今成親才幾個月,他已經覺得身邊這個嬌俏天真的妻子不管楚家有多少家財他都不換!
心頭一動,他摟著娘子的細腰就想一親芳澤,想不到楚孋一個旋身便由他大腿上起身,又坐回椅子上,然後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夫君,我餓……」她朝他伸出手,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樣。
陸臨浥驀地覺得空虛,突又被她整得失笑,最後他搖搖頭,起身開門走向屋外,再轉回時手裡已經拿著一個食盒。
楚孋眼睛一亮,連忙坐正了來,食盒剛一放上桌她便忙不迭地打開,當即覺得人生圓滿了————米粉、瓦罐湯等各式小吃,都是她今天心心念念想吃,又來不及吃的美味啊!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陸臨浥,話聲都有些顫抖了,「夫君!你什麼時候準備這些的?」
陸臨浥解釋道:「今日入城,妳的眼睛都黏在這些小吃上了,我知道妳想吃,所以在去衙門前我便吩咐了妳的丫鬟,只要妳路上提到的小吃都買幾份讓大伙兒吃個新鮮。沒想到在衙門拖到這麼晚,所以這些小吃是她們在客棧的灶房再熱過的。」
「你真是太體貼了!」楚孋激動得不得了,直接撲上去抱住他,啾啾啾在他臉上胡亂親著,親得他險些無法招架。
「雖然妳親的是我,可我怎麼覺得妳更喜歡這些食物呢?」想到方才他真心讚美她鑑寶的能力,不過得了她蜻蜓點水的兩個吻,現在只是獻上一個食盒便得到她滿天花雨似的吻,他都想替自己的真心嘆氣了。
「夫君你怎麼拿自己跟食物比呢?」楚孋嬌媚的橫睨他一眼。
陸臨浥被這一眼看得心旌搖動,根本不願去細想,她的意思是他根本比不上食物,還是他不配跟食物比……
而楚孋的注意力早已移到桌上的食物,食指大動的當下卻沒有餐具,扭頭便喚來門外的吉祥如意幫忙布菜。
「米粉湯、粉蒸肉、瓦罐湯、白糖糕……真的都是我在街上和你說過的東西耶!咦?怎麼還有支糖葫蘆?」楚孋納悶地看向他,「我今天在街上說過糖葫蘆?」
「說過。」陸臨浥肯定地點頭。
「我說過嗎?」她又看向吉祥如意,只見兩個丫鬟乖覺地點頭,不禁偏著頭思索,「我什麼時候說的……」
如意見主子久久想不出解答,心裡都替她著急,索性拿起那支糖葫蘆,打橫作勢放在頭頂。
楚孋一怔,忽然看明白了,噗嗤一聲整個人笑倒在陸臨浥身上。
兩個丫鬟也捂著嘴嗤嗤悶笑,卻是不敢直視動作親密的主子們。
陸臨浥懷裡抱著一舉一動都無比可愛的小妻子,越來越覺得幸好自己沒有因為莫須有的自尊錯過這樁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