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道長,這邊請。」高瘦男子劉晃恭敬地在前面帶路。
被他稱為道長的並非仙風道骨的成年男子,而是一個十四五歲,生得精緻靈秀的少女。
少女穿一身青色繡雲紋道袍,紋樣和料子都素淡,袖口都洗得發白了,隱約能看到幾根散下來的棉線,不像是這個年齡的小姑娘喜歡穿的。
江采霜一貫是這樣的裝扮,腰間不像其他小姑娘那樣掛著香囊玉佩,而是掛滿了符紙、鎮尺、小木劍,隨著走動叮鈴匡噹的,手裡還拿著一塊生鏽的青銅羅盤,她認真看著上面顫個不停的指針,跟在高瘦男子身後。
劉晃掩去眸中的不屑,表面上恭敬地領著她往裡走,「道長,我父親幾日前去世,府裡怪事橫生,我們都懷疑是我父親新納的那個小妾幹的,她定然是個吸人精氣的狐狸精,懇請道長將其捉拿,為民除害。」
江采霜停下腳步,打量了一番府中佈局,「你爹什麼時候死的?」
劉晃愣了一瞬,似乎沒想到她說話如此直白,遲疑片刻道:「三日前,我父親被那狐狸精吸乾精氣而死,請了幾個道長前來都說不敢對付那妖孽,臨陣脫逃了。」
江采霜卻秀眉微蹙,搖了搖頭,「不對。」
「什麼不對?」劉晃忙問。
「根據你說的八字來推算,命盤顯示你爹早就死了,你怎麼說他三日前才死?」江采霜直言。
尋常人這麼說話實在顯得太不通人情世故,不過劉晃以前就聽說過白露道長的名聲,都傳她不問世事,一心降妖除鬼,溝通起來與常人有異,如今一看,言行舉止果然與尋常人不同。
「道長果然有神通,我也覺得父親從月前就變得很不對勁,說不定……那個時候就已經出事了。」劉晃露出悲戚的神情,隨後又感歎道:「看來我之前請的道長都不如您有本領,他們沒有一個看出我父親的怪異之處。」
劉晃本以為她被誇獎之後,會多多少少謙虛推讓一番,結果卻跟他想的大相逕庭。
「那是自然。」她可是青城山最會捉妖的道士,嬌俏靈動的面容上甚至沒有一分一毫的愧色,彷彿本就如此。
劉晃一噎,但還是領著她往院子裡走。
劉家是當地有名的富戶,三進三出的大宅院,樹木蓊鬱,松柏蒼翠,飛簷高閣,處處彰顯著家族財力的豪闊,只是如今到處掛滿了白色的喪幡,府裡連一個人影都瞧不見,平添了許多蒼涼悚然。
對此,劉晃的解釋是下人都被遣散了,其他人應該都在靈堂那邊守著。
可江采霜的捉妖星盤並沒有感覺到這座宅子有任何生氣,換句話說其他人早已死絕了。
過了兩道月門,江采霜再次低頭去看捉妖星盤,見青銅指針快速顫動,眉宇間帶上了幾分凝重,「妖氣就在前面,這隻妖怪實力不弱。」
劉晃贊同道:「沒錯!前面就是那狐狸精的院子,自從父親去世後她就一直待在院子裡不出來,我們怕她再次行兇,不敢輕易靠近她。」
經過花圃,快要走到廂房門口時,江采霜忽然停下了腳步,感知到左手小指傳來輕微的震動。
之前在山中修行的時候,江采霜偶然間撿到一隻受了重傷的狐妖,那狐妖身上有些殺伐之氣,可靈氣純淨,不像是靠吸食人的精血修行的妖怪。
師父還在閉關修煉,江采霜不知道要如何處置這隻狐妖,便先將其帶回山上洞府中,怕牠跑掉,江采霜施了個追蹤法術將自己跟狐狸之間用術法綁了起來,這樣她就可以及時探查到對方的位置。
如今小指傳來牽引感,綁在上面的紅線若隱若現,似乎指向一個方向,這說明那隻狐妖已經甦醒,離開了她的洞府。
江采霜神色變得凝重,心想得儘快解決完這裡的事情,趕緊把牠捉回來。
「道長,怎麼不往前走了?」劉晃疑惑地問道。
他不知何時放慢了腳步,走在她身後,彷彿怕她像之前的道士那樣,臨陣逃跑了似的。
江采霜收起思緒,手持羅盤來到緊閉的廂房門口,一步步走上了臺階。
剛推開門,翻滾的血氣和腐朽氣息撲面而來,味道濃郁得令人作嘔。
屋裡窗扇緊閉,光線昏暗,紗幔和桌椅擺設都半隱在陰影中,有種鬼影幢幢的陰森感,讓人頭皮發麻,江采霜面不改色地邁過門檻,打量著屋中的擺設。
住在這裡的人似乎很喜歡紅色,紗幔是紅色的,牆上貼了剪得亂七八糟的紅紙,房間橫梁上也四處掛著紅色的絲線,彼此密密麻麻地交纏在一起,像是蜘蛛網一般,外間除了一套桌椅和靠牆立著的紅木櫃和博古架以外,再無其他東西。
越往裡面走,光線就越暗,看什麼都像是蒙了一層黑灰的紗,繞過隔開內外間的飛罩,江采霜忽然覺得腳下黏膩,像是踩上了什麼黏糊糊又軟綿綿的東西,仔細去感覺,腳下的東西甚至如同有生命一般,還在跳動。
而在視野前方,依稀可見西窗下的梳妝櫃,東邊的琴臺案桌,還有正對著她的一張雕花拔步床。
跟外間一樣,拔步床四周也懸掛著赤色的床幔,朦朧的紗帳後面,似乎有一道曼妙窈窕的身影背對著她,側躺在花梨木床上,姿態悠然,如瀑的墨髮低垂曳地,彷彿美人酣睡,狹小的房間裡暗香彌漫,床幔無風自動。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江采霜收起了羅盤,自腰間取下巴掌大的小木劍,這是桃木所製的法器。
「道長,繼續往前走啊。」劉晃聲音陰森,陰冷氣息近在咫尺,彷彿是貼著她的耳朵說的。
江采霜眸色一凜,以靈氣催動手中的小木劍,待恢復正常大小的桃木劍握在手中,她反手朝著正身後刺去。
明明是圓鈍的木劍,揮舞間卻帶著破空之聲,饒是劉晃用了最快的速度躲避,卻還是不慎被劃傷,手臂多了一道流血的傷口。
「反應還真夠快的,看來妳果真法力不俗。」劉晃貪婪地舔了舔嘴唇,又舔去自己胳膊冒出來的血珠,「法力越高越好,待我吸收了妳的法力,何愁實力不能再上一個臺階?」
江采霜從袖中掏出一張黃色的符紙,夾在指尖,符紙在她手中無火自燃,被她丟進腳下的陣法中。
此符有淨化除祟的作用,剛一接觸到那些黏糊糊的東西就立刻像是遇到桐油一般熊熊燃燒起來,沖天的火光一剎那照亮了這間廂房。
原來不僅是房檐屋頂,連腳下也佈滿了縱橫交錯的紅線,她剛才踩到的東西就是這些線。
淨化的火焰對江采霜沒有影響,卻給劉晃帶來了錐心刺骨的劇痛,他的臉變得猙獰可怖,臉皮下時不時鼓起膿包,大喝一聲,「去死吧!」
剩餘的紅線發瘋了一般朝著江采霜纏繞過來,似乎想將她纏成一個繭,只要把她控制住,吸乾她的靈力是早晚的事。
可江采霜白淨的小臉沒有露出分毫慌亂,身姿靈巧地揮動桃木劍斬斷紅線,同時不斷放出淨化符來燒。
劉晃的臉被燒得融化,變成了一團由紅線纏繞的怪物,不停蠕動著,張牙舞爪地襲來。
江采霜拿出一張符紙貼在桃木劍劍柄上,主動躍身迎戰上前,她每揮出一擊,木劍便會帶出一片火焰,落在紅線上燃起大火,將這裡的妖邪之氣燒了個乾乾淨淨。
為了快速吸收人的精氣,劉晃把紅線弄得整屋子都是,這也讓他在起火的時候根本無處可逃,等到最後一段紅線燒盡,地上出現了一具燒黑的黃鼠狼屍體,毛髮坑坑窪窪的,外形醜陋。
原來是黃鼬妖,怪不得吸收了這麼多人的血肉精氣,實力還是不怎麼樣。江采霜靜靜看著。
只怕牠到死都沒想到,佈局騙了那麼多道士過來都沒出差錯,最後卻敗在了一個連人情世故都不通的小丫頭身上。
至於床上那具用作偽裝的軀殼也被江采霜一把火全燒了。
走出烈火沖天的廂房,剛回到院中,一隻木頭製成的機關鳥飛過樹梢,落在了江采霜肩頭。
做工繁複的機關鳥轉動眼珠,木頭鳥喙哢噠哢噠地一張一合,傳出師姊的聲音,「師妹,妳家裡來人了。」
江采霜這才想起前段時間外祖父跟她說過,娘親和兄長來接她回京了。
昨天外祖父特意提醒她,家人這兩日就該到了,讓她乖乖在家裡等著,別到處亂跑,結果她一聽說劉宅有妖怪作祟立刻就趕過來,把這事忘了。
江采霜通知其他師弟師妹過來收拾殘局,腳步匆匆地跑出劉府大門,翻身騎上門口的小毛驢,著急忙慌地往家裡趕。
她剛回到寧府,就看到管家孫叔在門口急得團團轉,時不時翹首往大街上看。
一看到江采霜出現,孫叔立刻迎了上來,「小姐,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和少爺都在花廳等您呢,都急得不行了。」
江采霜把韁繩丟給他,跑著進了寧府大門。
比起方才去過的劉員外府,寧府的宅子看上去沒有那麼氣派,不過進去裡面才知道,涼亭遊廊,假山流水,佈置得小而精巧,自有一番生機勃勃的妙趣。
紅木遊廊曲折靈巧,梁柱上繪著花鳥彩繪,都是外祖父親手所作。
江采霜熟門熟路地穿過幾道竹簾,來到了正堂的花廳,只是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生出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來。
說起來,她已經有十年沒見過家裡人了,並非是家人遺忘了她,不記得來江南看望,而是另有原因讓他們不能相見。
「姑娘,您在門口站著幹什麼?」丫鬟端著托盤正要送茶進去,看見她站在門外,笑著問道。
廳中的說話聲停了一瞬,都朝著門口的方向看去。
江采霜深吸了一口氣,懷著緊張忐忑的心情,從廊下走了出來。
她的身影剛出現,坐在花廳中的婦人就瞬間紅了眼眶,「霜兒。」
江采霜心尖一顫,望見那張時常出現在夢中的面容,一時間鼻子也有些發酸,眼眶湧上熱意。
「娘!」江采霜穿著一身道士服就往屋裡衝,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她跌跌撞撞地撲進婦人懷裡,帶著泣聲喊,「娘,您來了……」
坐在一旁的寧老太爺同寧老夫人對視一眼,心中同樣感慨萬千。
他們這個外孫女自小便體弱多病,時常昏睡不醒,遍求名醫都找不出問題所在,後來請高僧來看才說是命犯天宮,命裡帶煞,須得遠離京城送去江南養上十年,才有一線生機。
縱然心中不捨骨肉分離,可眼看著女兒一日比一日虛弱,平遠侯夫人寧玉霞愛女心切,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把孩子送到了娘家。
說來也怪,只要平遠侯府的人不回來,江采霜就活蹦亂跳的,可只要父母兄姊前來探望,她立刻就變得病懨懨的,臥床不起。
為了讓江采霜好好活下去,寧玉霞也只能忍著思女之痛,在京城日日夜夜盼著母女重逢的那天。
如今十年之期已至。
「妳爹爹在京為官,不得擅離,便只有我和妳哥哥來看妳。」寧玉霞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霜兒,這是妳哥哥,妳還記得嗎?」
江水寒這會兒也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妹妹,說話都有點不利索了,「妹、妹妹,我是妳哥哥,小時候我還抱過妳呢。」
江采霜從母親懷裡抬起頭,烏黑的瞳仁被淚水洗過變得更加清透瑩亮,「我記得。」
江水寒正覺心下暖融,就見妹妹一臉認真地說:「小時候哥哥你總翹課,被爹爹拿藤條追著打,就會躲到我院子裡來。」
家裡人疼寵江采霜,捧在手心裡怕化了,哪捨得在她院子裡鬧動靜,所以每次一逃進妹妹的院子,江水寒就暫時安全了。
江水寒哭笑不得,妹妹記性可真好。
寧老太爺和寧老夫人早就習慣了江采霜說話不按常理,聞言都有些忍俊不禁。
寧玉霞先是一愣,隨後也忍不住彎眉笑了起來,突然注意到江采霜的穿著,「霜兒,妳怎麼是這副打扮?」
穿得像是道士,腰間還掛著一些叮鈴匡噹的小玩意兒。
江采霜如實相告,「娘親,我方才去外面捉妖了,才回來。」
捉妖?這不是話本裡才會提到的東西嗎?
寧玉霞疑惑地看向父母,又不解地看向江水寒,不過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應當是女兒跟玩伴一起鬧著玩呢,小孩子不都喜歡看話本嗎?
「好,捉妖好,只要妳過得舒心,娘就放心了。」
在江南住了幾天,一家人啟程回京,為了走得方便,他們選擇水路北上。
路上怕江采霜無聊,寧玉霞讓下人買來許多講捉妖除魔的志怪話本,擺了整整一箱。
「霜兒,妳不是喜歡看話本嗎,還有什麼想看的?娘再讓人去給妳買。」
江采霜隨便翻看了兩頁,便看到一大堆錯漏之處,認真地開始挑錯,「這裡面寫得不對,黃鼬妖不是這樣的,狐妖其實沒有味道,符咒也不能這麼畫,得用朱砂。」
她心想,這是哪個不負責任的道士亂寫,這不是誤人子弟嗎?
於是江采霜沒事的時候就會趴在桌子前,拿朱筆在書上塗塗改改。
寧玉霞也不打擾她,只是悄悄跟身邊的嬤嬤笑說,女兒入戲太深,把話本裡寫的東西當成真的。
在路上耽擱了一個多月,一行人終於抵達京城。
母子倆出發去江南的時候,天氣還帶著冬日的餘寒,如今回到京城,恰是暖意盎然的春天。
氣勢恢宏的汴河橫穿京城而過,虹橋上人來人往,攤位擠擠挨挨,寬闊的岸邊楊柳依依,酒家客棧的旗幟迎風飄揚,人聲鼎沸喧囂,腳店茶攤隨處可見,一派熱鬧的繁華景象。
原本是打算直接坐馬車回侯府的,可路上江采霜忽然要下車,寧玉霞寵女心切,以為女兒悶了,自然應允。
婢女搬來馬凳墊在馬車門口,車簾剛掀開,江采霜直接跳了下去,朝著人群跑去。
寧玉霞大驚,「霜兒!」
騎馬在前面開道的江水寒聞聲,下馬趕來,「娘,怎麼了?」
「霜兒,你妹妹跑了,快去追!」寧玉霞芳容失色,急切地抓著他的胳膊道。
「什麼?」江水寒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妹妹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走丟了可怎麼好,「娘您先別急,我這就去找妹妹。」
說罷,他趕忙順著寧玉霞指的方向,快步跑著追了上去。
可今日恰逢集會,擁擠熱鬧,路人摩肩接踵,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江水寒不似江采霜那麼身形嬌小,在人群中被擠了好幾次,等他終於來到虹橋上卻被趕集的年輕人們擠得寸步難行,踮腳遙望,只見那抹碧綠的衣角跑到了對岸。
江水寒急得心焦,六神無主的時候,正巧在河對岸看到了自己的同窗好友。
他一手圍在嘴巴周圍,另一隻手揮舞著,大喊道:「靜遠兄,快攔住我妹妹!綠衫子那個!」
段靜遠跟朋友坐在茶棚下歇息,聽見聲音朝著橋頭看了過去。
「那不是江公子嗎?他在喊靜遠?」
「他好像說攔住他妹妹?攔他妹子幹什麼?」
段靜遠聽出好友聲音中的急迫,當下也顧不得再多問:「失陪了,在下先去幫忙。」
順著江水寒指的方向,段靜遠看到一道在人群中靈活地鑽來鑽去的嬌小身影,少女戴著面紗,穿一襲碧綠交領齊胸襦裙,衣料和首飾皆不是尋常百姓穿戴得起的,想必就是這位了。
段靜遠不敢耽誤,也忙快步追了上去,口中喊著,「江家妹妹!江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