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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甜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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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93601

《愛寵圓圓》

  • 出版日期:2020/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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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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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朝堂批摺子,如今街頭賣包子,
丫鬟與大人的市井愛情,甜甜入人心……

 
這叫湯圓的丫頭真是又醜又傻,就算他曾當過她幾年的大少爺又如何,
沒瞧見他如今落魄到流落街頭,還被滿街的士兵追緝,
是個聰明的就該躲得遠遠,她卻還大膽的救他回家,
將唯一的熱炕讓給他,自己跑去窩柴房,掏光積蓄為他請郎中買補品,
他對她甩臉子,冷言冷語,她仍不離不棄,一口一個大少爺,
讓這幾年忍辱負重為官,受盡親族好友唾罵的他,冷硬防備的心鬆動起來,
看不過去她空有做點心的好手藝,卻沒半點生意頭腦,
忍不住插手幫她找了合夥人,將生意做大,也讓鄰里鄉親有了賺錢活計,
瞧她開心崇拜的模樣,他想,或許跟這丫頭一起在這小城安穩度日也不錯,
偏偏這丫頭撿人回來撿上癮,而且手氣也太旺,身分一個比一個大咖,
他無言看著這名瘦削的傲骨少年,知道這段歲月靜好的日子即將結束……
季可薔
身為金牛座女子,勤奮少了一點,反倒更嚮往能過偷懶的生活。
有錢才有安全感,但依然堅持相信這世間還是有愛情。
熱愛旅行,享受偶爾的自我放逐,
但更眷戀的其實是出走以後再回到家,那種安定與幸福。
有你在旁,無懼無畏

只怕我自己會愛上你 不敢讓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沒什麼能夠給你 愛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只怕我自己會愛上你 也許有天會情不自禁
想念只讓自己苦了自己 愛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摘自「情非得已」 演唱:庾澄慶 作詞:張國祥 作曲:湯小康

小編總覺得每個故事都有屬於它的主題曲,像小編在看這個故事時,總是會想起這首年少時聽的歌,它道盡了女主想愛不敢愛的心情,她只是個身分卑微的丫鬟,而男主卻是高門世族的大少爺、位極人臣,條件極佳,外表儒雅俊秀,家世甚好,如此天差地別的身分,女主哪敢露出一絲絲心裡的愛戀,要不是男主最後有技巧的逼她說出真心話,可能這輩子她都不敢說出自己的渴望吧。
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在月老的姻緣簿上,自己被配給了誰?甚至有沒有婚配的對象,因此總是尋尋覓覓,想找到與自己配對的那一個,偏偏人海茫茫,找到了也不知是不是對的那一個。
有時遇見了心儀的人,又有許多的阻礙,例如門不當戶不對、例如對方已有對象、例如不得長輩祝福……所以呀,要找到好對象,還要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是一件多難的事啊!
記得有位兩性作家曾說過,「真正考驗男女彼此之間的親密關係,是無論如何始終在身邊支持與陪伴的能力!」這句話為《愛寵圓圓》這對CP做了絕佳的詮釋,外在環境的紛擾讓他們的感情幾乎走不下去,好在女主無怨無悔的完全付出,而男主知她懂她陪伴她,並激出她的勇氣,願意昂首站在他身邊,才能成就這段佳緣。
究竟一個大齡丫鬟與高潔睿智的大人會發展出如何的愛情故事呢?就讓我們一起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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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身一人的生活
寅時初,戶外天色依然暗著,村裡一間潦草搭起的黃泥土屋裡已然亮起了燈,屋內雖然布置簡陋,卻收拾得十分整潔,一道纖細苗條的身影正忙碌著。
堪堪過了大半個時辰,屋內逐漸飄出一股濃郁的食物香氣,教人聞了不免飢腸轆轆,忍不住想要嚐上一口。
就連湯圓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掀起竹蒸籠的蓋子,用乾淨的棉布撿起裡頭一顆白潤圓胖的包子,熱氣襲面而來,湯圓朝包子皮上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爽口微鹹的肉汁頓時在嘴裡化開,唇齒留香。
湯圓不禁瞇了瞇眼,唇邊兩個甜甜的小酒窩躍動著,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真好吃呢!
雖說是自己蒸的包子,一天天地也吃習慣了,但每日早起,餓著扁扁的肚子所嚐的第一口,還是那麼地令人心滿意足,只覺得活在這世上再辛苦,有這樣回味無窮的美食能吃,也不算難熬了。
所以她喜歡吃,也喜歡做些美味的吃食,讓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能吃得開心。
卯時一刻,湯圓準時走出屋子,將一大籠剛剛蒸好的包子以及一桶前一晚事先煮好的豆漿放上一輛獨輪推車。
她個子嬌小,卻因從小習慣了做粗活,頗有一把力氣,很快地就把東西準備妥當,只是天氣有些冷,清晨的涼風吹得她臉頰有些刺刺得發疼,她又轉回屋裡,尋了一條花布巾蒙住頭臉,只露出一雙燦亮有神的明眸。
臨出屋前,她驀地想起什麼,往一個盛著水的木臉盆照了照自己的臉,確定那塊由右臉頰鬢邊蔓延至脖頸的青斑仍在,才鬆了口氣。
這青斑雖醜,卻是她一個獨居的大齡女子能夠安靜過活的憑藉,再加上她的右腿……湯圓低頭看了看,胸臆間漫開一抹複雜的滋味,半晌,她笑了笑,不再糾結,振作著哼起一首小曲。
她嗓音清柔潤亮,這小曲哼起來頗為動聽,住在斜對面的丁大娘正好走出來要打水,遠遠地望見她單薄的身影,笑著揚聲喊。
「湯圓,這麼早出門呢。」
湯圓回頭,清亮的眼眸亦是盈滿笑意。「是啊,丁大娘,得早點去碼頭邊佔個好位子。」
「今兒天冷,碼頭邊風大,妳可得穿暖一點。」
「我穿著薄襖呢,不冷。」
不冷嗎?
丁大娘打量湯圓的穿著,她那件薄襖是洗了又洗的,衣袖袍角都有些泛白了,看起來也不夠厚實,想必裡頭的棉絮也都結塊了。丁大娘看著,嘴巴張了又合,想說兩句,也不曉得說什麼好,這年頭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尤其她一個獨身姑娘家,能有一片茅草遮頂,有一碗熱飯可吃,就算不錯了。
「丁大娘,時候不早了,我先去了。」
「嗯,妳小心點走。」
丁大娘默默心疼著湯圓,湯圓卻是語聲歡快地朝這位鄰居老大娘揮了揮手,便推著獨輪車走了。
只見她一步一跛,腿腳明顯有些不便,要是尋常姑娘家,恐怕早已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她外表倒是看不出什麼,一邊艱辛地推著獨輪車,一邊還哼著輕快婉轉的旋律。
這傻丫頭!
丁大娘也不知該覺得欣慰或難受,想了想,忽然追趕上前。「我說湯圓哎。」
「大娘有什麼事?」湯圓一笑起來,嘴邊兩個小渦就深深地凹進去,甜得教人心喜。「是不是肚子餓了?我拿幾個包子給妳和丁大叔吃吧。」
「不用了,我今天早上已烙了餅了,何況妳這包子是要拿去賣錢的,大娘怎麼能要?」
「才幾個包子,不值什麼。」
說著,湯圓就要掀開竹籠取包子,丁大娘連忙拉住她的手,對她搖了搖頭。
「傻丫頭,大娘不圖妳這包子,大娘是有幾句話想跟妳說。」
「大娘想說什麼?」湯圓眨了眨眼,一雙圓圓的墨眸亮著光,又彷彿氤氳著些水氣,顯得有些傻乎乎的。
就是這樣才更令人不放心啊!
丁大娘心中嘆息,這要是自己家的姑娘,她和當家的早就不知道怎麼疼入心坎裡了,真不曉得這丫頭的家人怎麼狠心丟這姑娘家一個人離鄉背井。
「大娘問妳啊,妳有沒有想過讓人給妳說門親事?」
說親事?湯圓聽了,笑容頓時凝斂,慌忙搖頭。「不不,我不想成親。」
「傻丫頭,哪有姑娘家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的呢?總有一天得嫁出去。」
「大娘,我自己就能過得很好,我不嫁。」
「大娘看妳年紀也不小了,今年幾歲了?」
「我……」湯圓臉色刷白。
她不說,丁大娘心裡也明白。「我前日聽里正娘子說了,妳是不是明年就滿二十五了?」
湯圓斂下纖密如羽的眼睫,不吭聲。
「妳不說話,大娘就當自己沒猜錯了。」
湯圓咬了咬唇,小小聲地低語。「過了明年春分,我就二十五歲了。」
其實她實際年齡是還小上幾歲的,只是當年她爹娘為了能將她賣給人牙子,因對方想要個年紀稍大又有力氣的粗使丫頭,爹娘就給她虛報了數字,如今她的身分文書清清楚楚地記載著,倒是說不清了。
「那妳可知道咱們大齊有個規矩,凡是年滿二十五歲的姑娘,若是還找不到成親的對象,就會由官府的人來作主替妳配婚?」
湯圓不著痕跡地抖了一下,心中發涼。「知道的。」
「那妳打算怎麼辦?妳心裡可得想清楚了,妳自己找人幫妳看親事,還有可能找個妳自己中意的對象,若是讓官府來胡亂配婚,誰知道會把妳配給什麼阿貓阿狗?就隔壁村的阿桃,妳聽說過吧?她是因為家裡窮,耳朵又聾,爹娘死了以後,家裡就靠著她這個大姊拉拔幾個弟弟妹妹長大,結果誤了婚期,就被官府硬配給一個半身不遂的退伍兵……這哪是成親啊,根本是將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往死裡糟蹋啊!」
湯圓咬牙不語,心海翻騰著。
「咱們這種平頭百姓,沒錢沒勢的,還不是官府怎麼說,咱們就怎麼聽話,大娘是擔心妳到時有冤都沒處訴,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的,大娘,我明白妳是為我好。」湯圓吶吶的,蒼白的唇瓣勉強綻開一抹澀澀的苦笑。
「那妳就聽大娘的。」丁大娘溫暖地拍了拍湯圓。「大娘有個好姊妹在縣城裡當媒婆,我讓她幫妳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一個老實勤快的對象,條件差點沒關係,你們夫妻倆一條心,總能把日子過起來。」
就這麼嫁了嗎?找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就這麼平平淡淡地和他過上一輩子?
湯圓茫然尋思著,腦海忽然浮現一張端方清俊的臉孔,深邃如墨的眼眸泛著冷冷的幽光,彷彿正沉默地盯著她。
那是大少爺,她心目中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少爺。
她傻傻一笑,想起心尖上的人,眉眼都彎了,溫柔似水。
丁大娘看了有些愣。「傻丫頭,妳笑什麼?」
湯圓深吸口氣,笑得越發燦爛。「大娘,我不想嫁。」
「妳這丫頭,大娘跟妳說了這麼多,妳還不懂嗎?」
「我懂的。」湯圓溫溫軟軟地回道,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是毅然堅定的。「不是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嗎?妳讓我再想想。」
大不了到時官府真的非逼她嫁,她就再逃一次好了,這回就逃到一個更遠更偏僻的地方,讓誰都找不到她……
「妳喔,妳以為一門好親事是好找的嗎?多少人說了幾年,也說不到一門真正如意的親事!」丁大娘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湯圓額頭。
湯圓笑咪咪地拉下丁大娘的手,撒嬌似地揉了揉。「好了,大娘,我知道妳心疼我,妳最好了……可我現在真的來不及了,再不趕去碼頭邊的話,好位子都要讓人給佔走了,我先走了啊,咱們回頭再聊。」
話落,湯圓重新推起獨輪車,腳步一跛一跛地走了,丁大娘目送她那孤孤單單的背影,心中微澀,最終只能化為一聲嘆息。


「好吃的包子!熱騰騰、香噴噴的包子!有白菜豬肉餡的,也有韭菜雞蛋餡的,包你吃了還想再吃……一個五文錢,三個算你十二文,多買多賺啊!」
碼頭風冷,湯圓只穿了件薄襖,其實有些禁不住,鼻頭很快就凍得紅撲撲的,她一邊跺著腳抵擋寒意,一邊揚起清脆的嗓門喊著。
經過一段時日的經營,她的包子早已在碼頭賣出了名聲,不少等著貨船靠岸幫著卸貨扛貨的碼頭工人會過來買幾個包子當作早膳墊肚子,再喝上一碗熱熱的豆漿,暖暖腸胃。
才喊了兩聲,就有熟客上門來了,一個個川流不息的,不到一個時辰,一大籠包子已經賣得差不多了,豆漿也即將告罄,湯圓正收拾善後時,一轉頭,就與一個坐在樹下的男人視線交接。
其實她一早推著獨輪車來到碼頭就發現那男人了,穿著一襲破舊的靛藍棉袍,打了好幾個補丁,一頭油膩的長髮披散在肩後,也不知多久沒洗了,一把雜亂的鬍子遮去了大半張臉,顯得極為落拓狼狽。
如今世道艱難,聽說江南那邊夏秋之交時又發了大水,百姓流離失所,這般衣衫襤褸的流民並不少見,有的還拖家帶口的,一家子都骨瘦如柴,教人看了既驚懼又不忍。
素日湯圓見到這樣的流民,可不敢多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容易心軟,要是一個不慎被纏上,怕就是難以甩脫開了,只是樹下那名男子總讓她覺得似乎有些莫名眼熟。
也許是因為他身上的氣質,即便是落入這般餐風露宿的處境,那人好似也是不慌不憂的淡然以對,鬍子拉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湯圓看著那男人轉過頭去,漠然望向不知名的遠方,驀地有些悵惘,想著自己是不是該送點東西給那人吃,不是有句話說什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七級浮屠是什麼她不曉得,但能夠救濟有需要的人總是件好事吧……
她正出神著,一個圓滾滾的身子忽地從另一頭疾奔過來,一邊高聲嚷嚷。
「湯圓,等等我啊,千萬別忙著走啊!」
這人一路喊著跑過來,費了好大力氣才停在湯圓面前,白胖年輕的臉龐沁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氣喘吁吁地抱著肚子半蹲著,卻是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眸,閃亮亮地盯著湯圓。
「湯圓,快,快,我的、包子……」氣都喘不過來了,卻還掛心著包子。
湯圓抿嘴一笑。「放心吧,給你留著呢。」翻開一層又一層厚厚的棉布,從竹籠裡拿出三個還微微溫熱的包子。「吶,你的包子,一個韭菜雞蛋餡的,兩個白菜豬肉餡的。」
李大郎見狀大喜,接過油紙包的包子便狼吞虎嚥地啃起來。
湯圓見他吃得又急又快,不免有些擔憂。「喂,你吃慢點,別噎著了。」
話語未落,李大郎就咳起來,一面握拳捶著胸口。「咳、咳、咳!」
還真的噎著了?
湯圓無奈,只得舀了一碗豆漿遞給他。「喝點豆漿。」
李大郎接過,咕嚕咕嚕地灌了大半碗,總算覺得一口氣順過來了,對湯圓訕訕地咧嘴笑著,「湯圓,謝謝妳啊。」
湯圓沒好氣地翻白眼。「早跟你說了,吃慢一點,哪天真的嗆到沒氣了,我可救不了你。」
李大郎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都怪妳這包子實在太好吃了。」他初次品嚐時,就驚為天人。「我要是不趁著還熱呼的時候吃,待會兒涼透了,豈不糟蹋了美食?」
他還有理呢!
湯圓搖頭,也不跟這貪吃的胖子爭論,自顧自地收拾起來,李大郎三兩口消滅完兩個包子,還剩下一個捨不得吃,暫且揣入懷裡,就跟在湯圓身旁搭話。
「湯圓,妳說妳這包子做得這麼好吃,豆漿也是熬得又濃又香,妳要不也做點別的吃食來賣?妳瞧那邊有位大嬸在賣雞蛋煎餅的,也不曉得她怎麼做的,每回煎的餅不是太生就是太焦,就那樣還一堆人搶著買呢,要是妳來做,味道肯定比她好上一百倍!」
湯圓順著李大郎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淡淡一笑。「那是你嘴太刁,我瞧那大嬸的煎餅賣相挺有模有樣的啊。」
「正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李大郎搖頭晃腦,一本正經地說:「好吃不好吃,還是得親口嚐了才知道。」
「你別在我這裡掉書袋了,我忙著呢,沒空招呼你。」
「我來幫妳。」李大郎連忙上前,可殷勤了。
「不用了。」
「湯圓,妳別趕我走啊!要不這樣,咱們打個商量,妳瞧現在是秋天,滿山都是栗子,妳要不幫我做些栗子糕,看要多少銀子,我給妳……」
「你想吃栗子糕,城裡的點心鋪不是有賣嗎?」
「我就想吃妳親手做的,肯定不一樣。」
湯圓笑笑,未及回話,便聽見一道尖銳的嗓音在兩人身後響起。
「李大郎!」
兩人同時回頭,只見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大嬸手裡勾著一個賣菜籃子,氣急敗壞地上前,揪住李大郎的耳朵。
「好啊,你這死小子,老娘省吃儉用地供你去書院讀書,你不好好用功,給家裡掙點面子,居然大天白日地跑來碼頭這邊閒逛?」
「娘,娘,您放手,疼啊!」李大郎痛得整張臉都揪起來了。「我只是肚子餓了,來買點吃的……」
「書院裡沒給你吃給你喝嗎?要你巴巴地跑來碼頭這邊買包子?」
「湯圓做的包子好吃啊!」
「吃吃吃!你就曉得吃!」
李嬸氣到不行,恨不得給這貪吃的兒子臉上甩一耳光,只是怕他失了面子,才勉強忍住,轉頭見湯圓一臉無辜淡定,彷彿這一切與她無關似的,更是怒火中燒,嘴上就陰陽怪氣起來。
「我說湯圓啊,我們大郎可是我和當家的一路好吃好喝地供著,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他以後前途光明著呢,妳可別想對我家這渾小子有什麼歪心思。」
這話一落,湯圓頓時愣住,李大郎更是難堪得恨不得挖個地洞將自己埋起來,看了莫名其妙的湯圓一眼,慌忙將自家娘親拉到一邊。
「娘啊,您胡說什麼呢,別這麼胡亂冤枉人家!」
「我冤枉她?」李嬸氣難平,嗓門嚷嚷得更大聲了。「不然你讓大夥兒來評評理,她一個姑娘家整天與我兒子說說笑笑的,心裡存的是什麼主意?」
「娘!」李大郎急得伸手摀住娘親的嘴,胖嘟嘟的臉頰窘得都紅透了。
湯圓見他不自在,心裡一琢磨,上前正色澄清道:「李嬸,我湯圓敢對天發誓,我就是把妳家大郎當成一個鄉里鄉親而已,妳若真的不放心,頂多我以後不賣他包子就是了。」
「那怎麼行!」李大郎急得團團轉,想到以後可能再也吃不到那些熱呼鹹香的包子,剎時感到天昏地暗,人生無望,對著湯圓就拱手求饒。「好湯圓,妳莫生氣,我娘就是瞎嚷嚷,她沒惡意的,我跟她解釋清楚就沒事了……娘,您跟我來。」
李嬸一時不防,就被兒子給拖著走。「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拉我去哪兒?哎唷,你手輕點,老娘這一把老骨頭都要被你給扯散了!」
「我的好娘親,您就別嚷嚷了,跟我來就是了!」
李大郎恨不得現下就拿根針把李嬸的大嘴巴縫起來,他一邊拖著自家娘親,一邊回頭對湯圓喊道。
「湯圓,說好了,妳明天可得繼續給我留包子,還有栗子糕,要多少錢我都給妳啊,千萬記得幫我做……咱們說定了啊!」
眼見母子倆宛如一陣風似地來了又走,湯圓一時無語,半晌,感覺到周遭好幾道八卦的視線投過來,她驀地一凜。
世人對女子總是苛刻的,尤其是未嫁的姑娘家,稍有不慎,便會招來不少閒言碎語。
她裝作若無其事,將頭巾包得更緊,幾乎遮去了整張臉,一轉頭,又與樹下男子視線對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並沒看著似的,她愣了愣,下意識地從竹籠底部取出一塊油紙包著的大蔥烙餅。
這烙餅是她留給自己的,若是在路上肚子餓了,可以拿來墊墊胃,雖說忙了一早上,已有些飢腸轆轆了,但這烙餅……還是給他吧。
湯圓心中想定,就將木桶裡還剩約莫半碗的豆漿倒入一個竹筒裡,拿著烙餅,走向那棵大樹下。
秋風蕭瑟刺骨,男人身上穿的棉袍走近一瞧就能看出頗為單薄,根本無法保暖,面容清瘦,顴骨都因此有些凹陷。
「哪,給你。」湯圓遞出食物,嗓音軟軟的。
男人動也不動,置若罔聞,湯圓想,他可能是害臊。
「這是我賣剩的。」她笑得溫暖,彎下腰來,將烙餅與裝著豆漿的竹筒放在那人手邊。「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多少得吃點東西,不然身子熬不住。」
語落,湯圓也不等男人回應,轉身欲走,只聽身後一道冷冷的嗓音落下。
「拿走。」
她一愣。
「我不需要,拿走。」男人的聲音異常清冷,只是些微的沙啞,仍流露出幾分體虛與憔悴。
這人怎麼這樣呢,明明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還要什麼自尊。
湯圓有些心堵,回過頭來瞪了男人一眼。「你不想吃,就給別人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男人不再說話了,神情漠然地撇過臉去,竟是當她不存在似的。
湯圓更鬱悶了,雖說她也沒想著要讓人對自己如何感恩,但這人也太不把別人的好意當回事了吧,這感覺就好像……對了,就像那呂洞賓,無端被狗咬了一口。
真討厭。
湯圓抿了抿嘴,也無心跟這男人多說什麼了,正欲離開,眸光忽然觸及男人擱在膝頭上的一隻大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看得出來本來應當極為好看的,只是如今被凍出好幾顆紅瘡,但重點不是那些醜陋的瘡疤,而是扣在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和尋常的玉扳指不同,那玉是墨黑色的,隱隱流動著瑩綠光芒,最特別的是那若隱若現的瑩綠呈現出宛如一條魚的形狀,她曾問過一個學問淵博的老秀才,這樣的玉有「魚躍龍門」的寓意。
絕對是塊不可多得的好玉,即便說不上是這世間獨一無二,也不可能隨處可見。
她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一次這樣的玉扳指,那印象如此深刻,畫面宛如昨日般鮮明,她不可能認錯。
「你這玉扳指……是哪裡來的?」她忍不住追問男人,嗓音輕輕顫著。
男人沒理會她。
她胸口一緊,只覺心海翻騰,一時也顧不得禮貌,蹲下來就抓過男人的手,瞪著那枚扣在他拇指間的玉扳指。
沒錯,一模一樣,她真的沒認錯!
湯圓心跳漏了一拍,屏住氣息,緩緩抬頭朝男人臉龐細細瞧去,雖然瘦了許多,雖然滿臉的大鬍子教她認不出他原來的俊秀,但那雙冰冷無垠的墨眸,確確實實地勾起了她往日的回憶。
她幾乎喜極而泣。「大、大少爺,是您嗎?」
男人一震,眼神冷漠地盯著她。
她眼眶泛紅,一波波酸楚又甜蜜的浪潮拍打著心口。「大少爺,是您對吧?我、我是湯圓……我們沒見過幾次面,我知道您一定不認得我,可是您曾經救過我,您還教過我寫字……您不記得了對吧?不記得也沒關係,湯圓記得您就好,湯圓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到您,我真高興,真的好高興……」
她激動得近乎語無倫次,含著淚水的笑容做不得假,分明是真誠的喜悅。
男人瞪著她,半晌,抽回自己的手。「妳認錯人了。」
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冷淡,毫無波瀾。
但她不再介意了,他是大少爺呢,對她多冷淡、多高傲,那都是應該的,畢竟他是那樣的人中龍鳳,多少名門貴女眼中的錦繡郎君,她能夠這樣看著他,就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了。
「大少爺,您怎麼會在這裡?」極度的心神震盪稍稍平復下來,她才驚覺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您不是應該在京城嗎?我聽說您做了很大很大的官,皇上很信任您——」
「閉嘴。」男人眸光陡然凌厲,打斷了湯圓焦急的追問。
她愣住,傻傻地看著男人冰寒的眼眸,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卻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什麼,一時手足無措。
男人又嚴厲地瞪了她一眼,才緩緩用手撐著樹幹站起身,削瘦的背影看得湯圓淚眼矇矓,卻不敢出聲阻止他離去。
她不過是以前府裡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憑什麼干涉主子的去向,大少爺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不需要向她交代什麼。
她不配糾纏他,也不想帶給他困擾,她只能默默目送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遠,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以後,是不是再也沒機會看見他了?
也是,他與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原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湯圓心中告誡自己,不可再去煩擾大少爺了,他不想理她,那她就該離得遠遠的,但雙腿總是不聽她的,不由自主就跟在她最仰慕的男人身後,一步步地踩踏他的腳印,傾心相隨。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一隊官兵縱馬出城來,在碼頭岸邊開始盤查起來。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官兵們粗聲粗氣,拿著一幅畫像到處問人。
路人都搖頭擺手,不一會兒,就有一個身形剽悍的兵爺問到她面前。「這位娘子,畫像上這男人,妳可曾見過?」
湯圓瞥了畫像一眼,心海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雖然這幅畫約莫只畫出了大少爺的三分俊秀,但那雙狹長的鳳眼,端挺的鼻梁,以及端正峻薄的嘴唇,分明就是大少爺的五官特色。
這些官兵在搜捕大少爺!他有危險!
湯圓用力咬牙,死死壓下心頭震顫的情緒,勉力裝出無辜的表情,笑笑問道:「兵大哥,這人是壞人嗎?他犯了什麼事啊?」
「妳別管他做了什麼,只說到底有沒有見過這人就行了!」
「沒見過耶。」
「真沒見過?再看清楚一點。」
湯圓直覺想搖頭,但心念一轉,還是決定向這位兵爺套套話,故作好奇地問:「兵大哥,你不如跟我說仔細點,這人是什麼來歷,你們又為什麼要在這裡找他,說不定我再想想,會想到什麼線索呢。」
「這人的來頭大著呢,不是妳一個鄉野村姑該打聽的。」
「那他是好人還壞人啊?」
「他要是個好人,咱們官府會費這麼大的勁去抓嗎?」
「所以他真的是壞人啊,那他究竟做了什麼壞事,你們要抓他去哪裡呀?」
「哪來這麼多問題!就一句話,到底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嗯,我想想啊……好像、大概、應該是……沒見過吧。」
兵爺被湯圓這麼一耍,氣得吹鬍子瞪眼。「呿,浪費本大爺的時間!」
他不滿地啐了口,那骯髒的唾沫差點就吐到湯圓身上,好在她機靈地斜身一躲,剛感到慶幸,抬頭便見那兵爺正朝大少爺的方向走去。
「喂,前面的那位,給我站住!」
大少爺也不知是否沒聽見這兵爺的叫喊,自顧自地往前行,不曾須臾遲疑。
「我叫你站住!」兵爺不爽,抬腳就往前追去。
湯圓大驚,急忙跟著追上,行進間右腿的關節又泛起疼來,劇痛難忍。
兵爺終究是搶先她一步追上了靛袍男子,粗魯地抓住他臂膀。「你這廝耳朵聾啦?沒聽見本大爺方才喊你?」
靛袍男子一動也不動。
「本大爺和你說話呢,敢跟我拿喬!」
兵爺火大,扯著人就想將他整個身子轉過來,湯圓心慌意亂,忙上前用自己嬌小的身軀用力擠開那兵爺,接著伸手就環抱住男人的後腰。
「爺……你可別丟下我……」
帶著哭音的泣喊夠淒厲也夠哀楚,靛袍男子被震得渾身僵硬,就連趾高氣昂的兵爺也一時措手不及,摀著被她尖銳的聲量震得發疼的耳朵往後躲。
湯圓見自己的哭喊有了效果,更加賣力地演出,哭得越發驚天地、泣鬼神,如杜鵑啼血,極盡悲慘。
「爺……我真的、真的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管你在外頭的花銷了,你要多少銀子,我都給你,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好不好?」
這是在演哪一齣?
靛袍男子傻住,回過頭來瞪向湯圓,湯圓擔心他的臉被人認出,順勢抱住他的頭,拉下來靠在自己胸懷。
他倒抽一口氣,身子更僵了。
湯圓繼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著。「爺,我答應你,以後不苛扣你的零花錢了,我賺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你的銀子還是你的銀子……我就只要一點家用,一點點就好,我們省著用,肯定能把日子過起來的,你說是不是啊?嗚嗚……」
她抽抽噎噎地哭著,見那兵爺一臉頭疼地連退了好幾步,才低下螓首,貼在男人耳畔低語,「大少爺,那些兵爺在找您,您千萬把自己的臉藏好,可別讓他們認出來。」
男人一愣,總算明白了她突如其來演這齣戲的用意,但她什麼不好演,為何非將一個靠娘子吃軟飯的人設套在他身上?這是在救他,還是故意氣他?
「妳放開我。」男人語聲寒涼。
她怎麼可能放開他?那兵爺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呢!
湯圓不但沒放,反而將他抱得更緊了,察覺到他體溫涼冷,腦海倏地靈光一現。「爺,你身上好冰,該不會染上風寒了?肯定是的,今兒風冷,你又穿得如此單薄,哪裡能撐得住?哪,用我的頭巾。」她摘下自己的頭巾,將男人的頭臉密密地包裹起來。「這樣好些了嗎?是不是不冷了……」
湯圓話語未落,只見那兵爺一邊揉著耳朵,一邊又靠近過來,她悄悄咬了咬唇,暗中戒備地繃緊神經。「兵大哥,你還有事嗎?」
「這是妳當家的?」兵爺朝被湯圓用頭巾包著臉的男人瞥去一眼。
湯圓強抑驚慌,努力扯開嘴角。「是啊。」
「我問他幾句話。」
「兵大哥,我當家的身上發熱呢,我得快點帶他回家,給他弄點熱湯暖暖身子。」
兵爺不管湯圓的推託,仍是堅持。「我就問他有沒有見過畫上這個人。」
湯圓心急如焚,還沒來得及回應,男人主動將頭巾拉下一角,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眸,他瞥了畫像一眼,很淡定地搖頭,嗓音嘶啞。
「沒見過。」
「真的沒見過?」
「嗯。」
兵爺也不知是否有所懷疑,抬頭審視男人,湯圓在一旁緊張得心臟怦怦跳。
忽地,兵爺開口。「你把頭巾拿下來。」
男人目光一閃,湯圓更是快暈了,心念電轉間,作勢嘔吐起來,而且正正就對著那兵爺的方向。
「妳做什麼!」兵爺嚇得往後跳開,深怕自己染上什麼汙穢。
「對不住啊,兵大哥,我就是早上有點吃壞了肚子……」湯圓對兵爺咧嘴笑著,接著又狂咳起來,口沫對兵爺橫飛。
那兵爺見她臉上帶著醜陋的青斑,又張開血盆大口,咳得完全沒有形象可言,實在嫌惡到不行。
兵爺一面暗道晦氣,一面轉身忙不迭地走了,臨去前還撂下一句。「醜人多作怪!」
一個未嫁姑娘家遭到如此嫌棄,即便湯圓生性開朗,也不免暗自感到神傷,尤其還是在自己萬分傾慕的男人面前。
她壓下心中酸楚,振作起來,朝只露出一雙墨眸的男人淡淡一笑。「大少爺,讓您陪我演這齣戲,實在委屈您了。」
男人沉默片刻,只說了一句。「我不是妳的大少爺。」
「您不願承認也沒關係,反正湯圓我就認您是大少爺。」湯圓即便是這般固執的時候,語氣也是溫軟的,一點都硬不起來。
男人不吭聲,只是默默盯著湯圓,眼神極淡,看不出什麼情緒,湯圓卻敏感地察覺到他正在審視自己,她忽然就慌了,這才恍然驚覺自己方才對著大少爺竟是又拉又抱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簡直可以說不知廉恥,不僅壞了身為姑娘家的名節,更是褻瀆了清清白白的大少爺!
天哪,她究竟做了什麼?
湯圓整個心亂如麻,臉頰燒得發燙,如小鹿般清澈明亮的眼眸怯生生地垂下,不敢再看自己敬慕非常的大少爺一眼。
「大、大少爺,對不住……」吶吶的嗓音像蚊子叫似的。
男人的眼神終於流露出一絲複雜。「妳叫湯圓?」
「嗯。」湯圓依然低垂著眸。
「以後不准再靠近我。」男人一字一句,語氣冷冽如嚴霜。
湯圓腦海空白一瞬,再揚起眸來時,男人已轉身緩步離去,而她借給他的頭巾也被他一把扯下,隨手丟在地上。
湯圓瞪著那條飄落在地的頭巾,雖然樸素,雖然那花色土得有些掉渣,卻是她極珍惜的,她也只有這麼一條完好如新的。
她的寶貝,他棄之如敝屣。
不知怎地,湯圓就覺得萬分委屈,胸臆澀澀的,喉間也泛著某種不明所以的苦味,她上前撿起自己的頭巾,緊緊地攥在手裡,目送男人背影的眼眸中氤氳一抹哀傷的紅。
第二章 自暴自棄的大少爺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江邊的風呼呼地吹在身上,更刺骨了。
邢暉卻像渾然未覺,沿著江岸緩步行進,走得腿麻了,就歇一歇,覺得緩過來了,就繼續往前。
天地蒼茫,他卻不知該往哪兒去,說到底,這世間還有他容身之處嗎?
思及此,峻薄的嘴角掀起一絲滿是自嘲的冷笑,其實方才在碼頭邊,發現那些官府人馬仍不死心地搜尋自己時,剎那間他有種自暴自棄的念頭,乾脆就讓那些人抓去得了,隨便他們愛怎麼怎麼的,活也好,死也罷,他不在乎了。
只是陰鬱的內心深處終究有一點點難以言喻的不甘心,讓他無法果斷地捨棄尊嚴,再加上那個莫名其妙的丫頭,在他還惘然失神時就主動演了那樣一齣戲。
那丫頭,究竟是誰呢?她喊他大少爺,他卻不記得自家府裡曾養過這麼一個丫鬟。
想著他警告她遠離自己時,她那茫然失措的模樣,好似一個被親人丟棄的孩子,邢暉如刀的眉峰不覺微微一緊,接著唇畔嘲諷的笑意更冷。
管她呢,橫豎不干他的事。
邢暉漠然走著,腦門被風吹得疼痛,昏昏地有發熱的跡象,應該是染上風寒了吧,他渾不在意,卻在下一刻被路上的石頭絆倒趴跌在地。
咚地一聲,額頭撞上了夾雜著石礫與沙土的地面,磕出一處瘀青的傷口,緩緩地滲出血來。
邢暉笑了,忽然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索性翻過身子躺平,望著頭頂捲著灰色濃雲的天空,狹長深邃的鳳眸一點點地暗了光芒,直到完全沉寂,陷入一片漆黑。
或者,就不活了吧,反正活著也是索然無味……
「大少爺,大少爺!」
一道溫軟急促的嗓音由遠而近傳來,他卻已然聽不見了,靜靜地躺著。
湯圓嚇得臉色都白了,慌忙趕到邢暉身邊,這才看清他額頭破口流血,眼下一片不正常的慘澹灰青。
「大少爺,您醒醒,您不能躺在這兒啊,醒醒!」
看見邢暉一動也不動,那樣沉靜淡漠、無喜也無悲的模樣,頓時揪緊湯圓心口,她不敢呼吸,小手怯怯地靠近他鼻頭,確定他還有微弱的氣息,緊繃的身子才鬆懈下來,一時撐不住,軟坐在地。
「大少爺還活著,您還活著就好了……」湯圓呢喃著,眼眶盈著淚光,但她只給了自己兩息平復情緒的時間,接著一咬牙,雙臂使勁,撐抱起昏迷在地的男人。
她不知道大少爺究竟遭遇了什麼才淪落到這等境地,但她知道,自己是絕不能眼睜睜地瞧著他如此悽慘落魄的,她要救他,她要看到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大少爺。
「大少爺,您受傷了,也生病了,湯圓扶您去找大夫……您放心,大夫會治好您的,您一定能好起來。」
男人雖然清瘦,壓在湯圓肩上還是沉重的,她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他半揹半拖的負在自己背上,咬著牙,逆著風,一步一拐地往前走。


距離碼頭兩里開外,有一處竹子搭起的簡陋棚寮,平日除了提供碼頭工人及腳夫一處歇腳喝茶的所在,也有一名經常來往附近幾個村落的遊醫偶爾會來駐點看診。
今日可巧,這位上了年紀的老郎中剛好帶著徒弟從山上採藥下來,就待在這竹寮裡檢視新採的草藥,進行分類。
正忙碌時,只見一個荊釵布裙的姑娘家一步一喘地走進來,身後還揹著一個大男人,老郎中定睛一瞧,笑了。
「唷,這不是湯圓嗎?」
湯圓揹著邢暉走了這一大段路,早已累得香汗淋漓,勉力強撐著抬起頭來,氣喘吁吁地朝老人家綻開一抹甜笑。
「杜爺爺,太、太好了,您、您在就好。」
「這是怎麼了?」杜郎中走過來,好奇地打量著。「妳背上揹的這位郎君是誰?」
「是、是……」湯圓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與大少爺的關係,只得隨口捏造,「家鄉一個朋友……杜爺爺,您能幫我、看看他嗎?他好像、病得不輕。」
「瞧妳,說話直喘氣,還傻傻揹著人幹麼?快把妳這朋友放下來,老夫替他瞧瞧。」
杜郎中對徒弟使了個眼色,小徒弟便過來幫著湯圓一起將邢暉抬進棚寮後頭另一間竹子搭起的診療小屋,正是杜郎中平時為病人看診或讓病人休養的所在。
角落有一張竹榻,兩人小心地將邢暉放在榻上,杜郎中過來看了看他額頭的傷口,判斷應該不礙事,就坐在榻邊替他把脈。
這一把,就是將近半盞茶的時間,眼看杜郎中臉色逐漸凝重,湯圓一顆心也提起來。
「杜爺爺,我這朋友……沒事吧?」
「傷口倒是無礙,就是這脈象右寸浮細緊小,風寒入裡化熱,肺熱壅盛,右關浮大,飲食停滯,納穀不香。」
「很嚴重嗎?」
「也不是挺嚴重,只是這風寒固然可治,但他這身子掏空了大半,肝鬱脅脹、氣滯血瘀,怕是思慮過重,老夫就無能為力了。」
思慮過重,所以大少爺是有什麼心事嗎?
湯圓不免心疼,深吸口氣,清澈的明眸流露一絲哀懇。「杜爺爺,求您開藥吧,至少先讓他的風寒好起來。」
杜郎中點點頭。「且待老夫寫個藥方。」
杜郎中寫了藥方,交給徒弟去抓藥,這幾味藥都是常用的,倒也不難尋,趁著等待的時候,湯圓在杜郎中指示下,替邢暉清洗了傷口上藥,又燒了盆溫熱的水,替他擦洗四肢,拿刮刀仔細地剃去他一臉雜亂的鬍子。
拉碴的鬍子剃掉後,一張清俊無瑕的臉孔便露出來,湯圓愣愣地瞧著,就連杜郎中經過時隨意一瞥,都忍不住讚一聲。
「妳這朋友生得倒俊!」
也不知怎地,湯圓莫名就臉紅了,明明不是在誇她,她卻彷彿與有榮焉似的,頻頻點頭,還認真地強調,「他從小就俊,而且不僅長相好,書讀得也好,很厲害的。」
杜郎中打量湯圓微染著粉色的臉蛋,不禁捻著鬍子笑道:「湯圓啊,妳年紀也該到了。」
湯圓一愣。「什麼年紀到了?」
「再不成親就晚嘍!」
湯圓聽出老大夫話裡含著調侃的意味,驀地又羞又急,臉色更紅了,即便頰畔有一塊難看的青斑,堪堪也顯出幾分清秀來。
杜郎中看著,心中暗嘆,這丫頭性情純善,就是命薄了點,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嫁個好兒郎,憐她疼她。
就不知榻上這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
杜郎中掃了邢暉一眼,也知道有些話不該多說,畢竟這世道男女有別,玩笑不能開過頭。
他默默地走到一邊去,繼續收拾草藥,不一會兒,小徒弟抓了藥回來,湯圓連忙起身,跟著去熬藥。
夜色逐漸昏濛,一鉤銀月掛上了林梢。


邢暉陷在朦朧的夢境裡。
夢裡,他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又因家族得力,於仕途上一路順遂,步步高昇,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便做了工部左侍郎,離入閣只差一步了。
當時身體尚是硬朗的先皇對他是十分信重的,太子更與他興趣相投,往來頻繁,只是後來,先皇身子開始有些不好,老人家感覺到了日薄西山的慘澹,竟對自己龍精虎猛的獨子日益猜忌起來。
這對皇家父子之間有了矛盾,自然會牽動了朝堂動向,各大山頭蠢蠢欲動,幾個派系鬥爭傾軋,而向來親近太子的他,就成了先皇疏遠的對象。
某日,藉著一次與同僚在朝堂上相持不下的爭論,先皇申斥了他大不敬,罰他閉門讀書三月,不得入朝,其實就是變相分他的權。
整個朝廷風聲鶴唳的,他也隱約察覺太子的幾個皇叔有了結盟的跡象,只是當他悄悄將消息送給太子時,對方卻要他稍安勿躁,而他向來謹小慎微的父親聽聞他和太子尚有聯繫,差點當場嚇暈,責備他不知進退,恐怕為家族帶來滅頂的災難,堅持罰他去跪祠堂。
父親這些年來一直纏綿病榻,他不願違逆老人家,認分地去跪了祠堂,也是他太大意,怎麼也沒想到家人送來的吃食裡竟會被某個有心人下了藥,跪完祠堂後,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幾日,待他總算清醒時,已然太遲了!
那日,正是他在家禁閉滿三個月,可以再度上朝的日子,偏偏一早就傳來老父嘔吐腹瀉的消息,他拖著仍虛弱的身子去探望,便誤了上朝的時間,待被皇上身邊的黃門宣進宮裡時,他才愕然得知凌晨時分,宮裡竟然發生了一場劇變,皇上中毒昏迷,太子一家慘死,而他那些同僚們一個個被三王爺挾制起來,或自盡或被殺,鮮血染紅了整座宮殿。
「邢大人,輪到你了,這傳位詔書,你寫還是不寫?」
三王爺將一把刀架在他頸脖上,笑笑地問著,面上看似一派溫文儒雅,只那狹小的眼裡隱隱透出一股凌厲狠戾。
他看著三王爺,無視刀刃已在自己頸上開了一道血痕,同樣笑得清淡溫雅。「寫又如何,不寫又如何?」
「寫了,你邢氏一門繼續安享榮華富貴,本王封你為左相,你這位大齊最年輕的宰相肯定名留青史,不寫呢,躺在地上那些人就是你的借鏡。」
他順著三王爺視線,望向橫趴在白玉階梯,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軀。
「邢大人,論理,你年紀還比本王小,稱你一聲『大人』,也是本王平素敬佩你文武雙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棟梁,你可千萬莫辜負了本王對你的一番器重。」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邢暉乃朝廷重臣,自當為國家拋頭顱,為百姓灑熱血。」
「你這意思是不肯為本王所用了?」
「聖賢有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邢暉個人去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齊能不能有一位明君,若是君主不賢無能,恐怕便坐不穩金鑾殿上的這把龍椅。」
「這話說得有理。」三王爺似笑非笑,刀鋒又往邢暉頸脖送進半寸,那道傷口畫得更深了。「那你覺得本王能不能坐得穩呢?」
他淡淡地瞧了拿刀抵著自己的男人一眼。「三王爺向來英明果決,足智多謀,若要治理天下,想必並非難事,但大齊素以禮義興邦,最重君臣倫理,若是沒有一份蓋著玉璽的傳位詔書,怕是任誰坐上去,都穩不了大齊的江山。」
他話中有話,褒中帶貶,聰明狡詐的三王爺自然是聽出來了,微微一笑。
「所以這就要看大人的決斷了……邢暉,你可願輔佐本王,治理這片壯麗山河?你若願意侍本王以忠心,從此本王與你自是君臣相稱,你我攜手共創大齊榮景,也是全國百姓的福分,你說,是也不是?」
三王爺一番言語猶如千斤頂重重地壓下來。
他深吸口氣,抑制住心海波濤洶湧,腦海中的紛紛亂亂亦全數淨空,俐落地拂了拂衣袖——
「臣,叩見陛下聖躬安泰,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屈身一跪,果然跪出了他從此更加錦上添花的青雲路,卻也令老父聽聞之後,當場吐血身亡,老娘也隨之而去,而他寥寥幾位知交好友死的死、躲的躲、割席的割席,留在他身邊的都只是一群意圖攀權附貴的小人。
誰也不諒解他,誰都看不起他,他只有孑然一身,也只能孑然一身。
不如歸去……
邢暉夢囈著,身上燒得更厲害了,湯圓熬好湯藥端過來,見他臉色異樣發紅,大吃一驚,連忙將藥碗擱到一邊,伸手摸了摸他脖頸,滾燙得嚇人。
「怎麼燒得這般厲害?」
湯圓直覺想喊人,剛一回頭,才赫然想起杜郎中方才已帶著小徒弟先離開了,如今這竹寮裡只有她和大少爺。
一道冷風從半敞的門扉鑽進來,湯圓一凜,連忙轉身去關緊了門,拉下棉布簾擋著門縫,又去察看屋角的炭盆,將炭盆搬到竹榻腳邊,然後將一個熱水袋塞入被窩裡,好讓大少爺發著冷顫的身子能烘暖一些。
湯圓坐在榻邊,摸了摸藥碗,確定湯藥不太燙了,應當能入口,才拿湯匙舀了一口。
「大少爺,我餵您喝藥。」
明知昏睡的男人聽不見,湯圓還是軟軟地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將湯藥稍稍吹涼了,遞到邢暉唇邊。
也不知是湯藥太苦,還是男人心懷抗拒,一湯匙的藥,他喝進去的只有幾滴,其他都溢出來了。
「大少爺,是這藥不好喝嗎?」湯圓急了,想起以前在邢府當丫鬟時,曾聽幾個近身侍奉大少爺的姊姊埋怨過,說大少爺性格好強,脾氣也硬,在他身邊的丫鬟往往討不著好,當他生病了,更不好伺候,他不想喝藥,誰也別想逼他喝。
「可是您得喝藥啊,大少爺,喝了藥,身子才能快點好起來。」
湯圓又舀了一匙吹了吹,餵進邢暉嘴裡,但他還是不肯嚥下去,這回索性還別過頭去,即便處於意識不清的狀態,仍是倔氣得很。
「大少爺,就算湯圓求您,您喝藥吧,好不好?」
男人劍眉蹙攏,在夢中緊閉著蒼白的唇,不喝就是不喝。
湯圓沒轍了,大少爺不喝藥,她總不能掐著他的嘴,硬是把藥灌進去吧,那他肯定會生氣的。
可不喝藥,難道放任他一直這樣燒下去,萬一把腦子燒壞了呢?
湯圓思緒亂如麻,終究是對大少爺的擔憂佔了上風,壯起膽子,一手掐住邢暉的唇,另一手將湯匙硬是抵進他嘴唇裡。
果然,這番僭越的舉動惹惱了邢暉,明明意識混沌著,還是啞著嗓音怒斥,「莫靠近我。」
湯圓一驚,下意識地收回了手。「我……我是湯圓,大少爺您別惱,我不是想纏著您,只是要餵您喝藥而已。」
邢暉緊緊皺眉。「苦。」
「嗯,我知道藥很苦,可您生病了,得要喝藥,身子才能快點好起來。」湯圓看著邢暉固執冷漠的臉龐,心中焦急,語氣卻放得更軟了。「您乖乖喝藥好不好?要不等喝了這碗藥,我給您一片糖霜梅含著可好?」
她像哄著孩子似地哄著男人,但他不張嘴就是不張嘴,她又不敢再伸手去掐他的嘴,強迫他喝藥。
怎麼辦呢?
湯圓為難著,忽地靈光一閃,從懷裡口袋捏出一枚糖霜梅片,含在自己唇間,直到兩瓣唇都染上一層甜甜的糖霜,然後拿起藥碗喝了一大口,垂斂顫抖不止的眼睫,俯下暈紅的臉。
大少爺,對不起,湯圓太蠢了,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她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怕大少爺怪罪自己,卻還是鼓起勇氣,湊近了男人乾澀的唇,靜靜地貼著。
好片刻,男人似乎感覺到什麼,舌尖探出來,舔了舔。
「甜……」
趁他張唇時,湯圓一口氣將嘴裡的湯藥哺了進去,他猝不及防,竟然嚥下大半,湯圓見狀大喜,連忙又喝了一大口湯藥,如法炮製,再來一遍。
邢暉在嚥下滿口湯藥後,忽地憤然咬住湯圓柔軟的唇瓣,用力吸吮那淡淡的甘甜。
湯圓心跳乍停,腦海剎時一片空白。
大少爺……在做什麼?
她慌張地想抬頭躲開。「大少爺,您弄錯了,這不是糖……」
「不准動。」男人從小養尊處優,天生就有霸氣,感覺到那枚甜甜的糖霜梅要含不住了,惱上心頭,大手掌著湯圓後頸壓下來,就是不讓她逃離。
一碗藥餵得湯圓心慌意亂,每一回被迫嚥下苦澀的湯藥,邢暉都像要報復似的,狠狠含住湯圓的唇瓣蹂躪著。
他以為他在吃糖霜梅,卻不知吃的其實是她的唇。
夜色無邊,桌上一盞燭火忽明忽滅,室內一片靜謐,只有男人吮咬的聲音透出幾許難言的曖昧。


邢暉再醒來時,已是午後時分,暖暖的日照由一扇紙糊的窗扉透進來,帶來一室光亮,屋外喧喧嚷嚷,人聲鼎沸,不時可聽見有人吆喝要茶水的聲音,有人說笑,也有人扯著大嗓門爭執著。
好吵。
邢暉劍眉一擰,盯著頭頂幾根竹子簡單搭起的承塵,又轉過頭,淡淡掃了屋內一圈,除了他身下躺著這張竹榻,就只有一張竹几、幾張竹凳,屋角堆著各種雜物。
這裡看起來不像官府的牢獄,應當是民間百姓搭起的簡單棚寮,他記得自己分明走在江邊,怎麼會來到此處?是他暈了之後,哪個好心人救了他嗎?
真是多管閒事,也不管他是好人壞人,隨隨便便就將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帶進屋子裡,那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他正漠然尋思著,驀地,一陣咿呀聲響,有人推開了門,跟著一道輕快歡悅的嗓音落下。
「呀,大少爺您醒了啊?」
邢暉轉過頭,清淡的眼眸裡映入一道纖細窈窕的倩影,秀髮用一條碎花布巾鬆鬆地挽起,雙手端著托盤,臉上漾著盈盈笑意。
他愣了愣,認出對方正是昨日莫名其妙糾纏著他的姑娘。
「是妳救了我?」從腫痛的喉嚨裡擠出的嗓音沙啞破碎,連他自己都覺得難聽。
湯圓聽了,卻只感到心疼。「大少爺您的聲音好啞啊,嗓子一定很疼吧?杜爺爺說您受了風寒,這段時間且得好好養著呢。」
邢暉默然不語,勉力撐起酸軟無力的身軀,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湯圓見狀,慌忙將托盤放在竹几上,過來阻止。
「您別亂動啊,您這樣身子會撐不住的。」
事實上,他也動不了。
才剛起身,邢暉便感覺到腦門一陣暈眩,太陽穴悶悶地發疼,他閉上眼,正努力調勻短促的氣息時,一雙小手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回床上,動作卻是極輕柔的。
她忙忙碌碌地安頓他靠坐在牆邊,替他將被子拉攏,嘴上一邊叨唸著,「杜爺爺說了,您如今身子有些虧空,須得好生調養,何況您從昨日到現在粒米未進呢,身上怎麼會有力氣呢?正好,我替您熬了粥,還熱呼著,您先喝一點吧。」
邢暉淡淡地看著她的舉動。「妳昨日一直暗中跟著我?」
湯圓聞言,身子一僵,尷尬地收回手,螓首不安地低了幾分。「大少爺,您莫惱,我只是擔心您……」說著,她小心翼翼地揚起眸,見他面容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更慌了。「我真的沒有惡意,我不是壞人,我、我就是……」
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解釋,臉頰都漲紅了。
果真是個傻子,竟然還怕他惱,明明是她將昏迷不醒的他帶回來,救了他一命。
他靜靜盯著她,目光清冷,她被他看得更加手足無措了,腦海就不爭氣地浮現大少爺昨夜吮著她的嘴不放的畫面,一時間不僅臉蛋紅透,連唇瓣都燙得發燒……
不行!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大少爺那是神智昏沉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他那樣清風朗月似的人物,她這樣想想,都是對他的褻瀆。
湯圓用力咬了下唇,差點都在自己唇上咬出血來,這才心神寧定了些,綻開清澄的笑容。
「大少爺,您一定餓了吧?哪,先吃點粥。」
她端來一碗菜粥,熬得黏稠濃密,灑了細碎的蔥花,還臥了顆半熟的雞蛋,雖是簡陋粗食,但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
她不敢坐在竹榻上,拉來一張凳子,坐在榻邊,討好地對他笑了笑,「大少爺,您如今身上沒力氣,還是我餵您吃吧?」
他一動也不動。
他沒反應,她就當他是應允了,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
他沒有張嘴。
她有些著急,大少爺不肯喝藥,連粥也不肯吃嗎?「大少爺,您一定得吃點東西,這樣身子才能快些好起來。」
他默不作聲。
「還是您不愛吃這菜粥?那您告訴我想吃什麼,湯圓想辦法做給您吃。」
「……」
「大少爺,您吃點東西吧,您這樣真的不成的。」
見她急得臉色都發白了,他這才有了反應,緩緩張了嘴,她大喜,開始餵他吃起粥來。
她餵一勺,他就吃一口,表面看似溫順,她卻感覺到其實他是漠不在乎,就好像他並不是因為肚子餓了、因為想養好自己的身體才吃,而是懶怠去抗拒、去與這個世間爭辯。
他究竟遇上什麼事了?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她還記得年少的他是如何神采飛揚,眼神如星輝般燦爛奪目。
而現在那雙墨深的眼眸卻宛如一片死海,黯淡枯寂。
想著,湯圓不由得越發感到心酸,但臉上不敢露出異色,只是一直燦爛地笑著。
才吃了小半碗粥,他就吃不下了,淡淡地撇過頭去,她也不強迫他,放下陶碗,正欲說話,外頭響起杯碗砸碎的聲響,跟著,一個漢子粗聲嚷嚷,「好啊!你這個林大柱子,你不服是不是?不服來幹一架啊!」
「這可是你自願送上來的,我也不多說了,誰打贏了,這批貨就歸誰!」
「來啊!誰怕誰!」
「打、打、打!」整齊畫一的起鬨聲轟然如雷。
看樣子外頭真的打起來了。
湯圓蹙眉,將門窗關緊,回過頭來見邢暉也同樣蹙著眉,顯然不堪其擾,心頭頓時一凜。
這裡環境吵雜,可不是個養病的好地方,還是盡早轉移陣地吧。
「大少爺,不如我去外頭叫一輛車,我帶您回我住的村子裡好不好?」
他瞥她一眼。「妳不是住這裡嗎?」
她搖頭。「這裡是給那些碼頭工人休憩的茶棚,這間屋子是杜爺爺有時來這邊看診時,歇腳的地方。」
他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大少爺沒反對,就是答應的意思?
湯圓粲然一笑,拿起托盤。「那大少爺且等一等,我馬上將車子安排好。」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到她開門走出去,他才轉過頭來,若有所思。


湯圓捨不得邢暉顛簸受累,又怕人認出他來,狠心多花了幾十文錢,特地託人叫來一輛從外地來拉貨的騾車,在板車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稻草,又不知從哪裡借來一條厚厚的毛毯,將邢暉從頭到腳裹得密密實實的,才在車伕的協助下,將他扶抱上車。
騾車離開岸邊,車輪轆轆地走在鄉間小路上,兩旁都是農田,如今秋收已完成,此刻田裡都是乾旱的黃土,等待來年春季再播種。
騾車悠悠地穿過一片樹林,每逢春天,這裡繁花盛開,桃李芳菲,頗有一番繽紛景致,但如今正逢秋冬之交,樹葉都染黃了,偶爾風吹過來,便飄飄灑灑地萎落塵泥,不見熱鬧,只透著蕭條。
過了樹林,就是湯圓所居的桃花村了,這村子不大,約莫三十來戶人家,大部分都是黃泥土牆砌成的屋子,僅寥寥幾間是用磚瓦蓋的。
黃昏日落,正是鄉野人家用晚飯的時間,四下一片靜謐,只有從幾間屋頂煙囪冒出裊裊炊煙。湯圓特地挑了這時候回村,就是算準了路上應該沒什麼人,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輛騾車以及坐在車上的異鄉人。
騾車越過一條小溪,又走了大約半里路,停在一道超過一人高的院牆前,黃泥壘成的土牆上頭密密麻麻地插著各種尖銳的碎石或破瓦片,明顯是為了防止有人爬牆。
湯圓跳下車,雙腿一落地,便習慣性地彎腰揉了揉酸腫的右腿,接著抬頭對邢暉嫣然一笑。
「大少爺,我們到了。」
車伕幫忙將邢暉送進院子裡,這方前院佔地不大,栽了一棵棗樹,枝葉倒是生得繁茂,綠蔭如蓋,院子中央是一間同樣用黃泥堆起的土屋,屋頂上搭著茅草,一看即知這戶人家的條件頗為艱苦。
湯圓從荷包裡數出兩百文錢給車伕,連同邢暉的醫藥費,一下子就用去了她這幾個月來辛辛苦苦賣包子所攢下的大半積蓄,她卻半點沒感到心疼,對車伕笑道:「大叔,多謝你了。」
車伕拿了錢,高興地駕著騾車離去,湯圓左右張望,確定周遭無人,才小心地關上院門,插上木栓。
回到屋裡,她便忙碌地抱起一堆柴,在灶裡升了火,一邊用大鍋煮水,一邊利用灶火的煙氣將屋裡的炕給燒暖。
「大少爺,您等等,這炕很快便能燒暖了。」
邢暉裹著毛毯坐在炕上,視線淡漠地掃過屋內,除了用簡單的門簾隔開內室與外室,這屋裡就沒什麼隔間了。
另一頭的灶房,煮吃的灶爐旁邊就是木造的餐桌,幾把木頭凳子,石砌的灶台上擱著鍋碗瓢盆,幾個竹簍放著米麵菜油,再來便是洗臉的木盆、毛巾架,裝水的瓦罐、木桶等等雜物,東西倒是歸置得十分整齊,屋裡各處也都收拾得乾乾淨淨,近乎一塵不染。
湯圓煮滾了水,泡了一盞茶,等了片刻,待茶溫稍涼,才端給邢暉。
「大少爺,我這裡簡陋,也沒什麼好茶,這是曬乾的金銀花泡的茶,杜爺爺說有解毒消炎的功能,對身子挺好的,您將就喝點吧。」
湯圓說著,將茶碗放在邢暉手裡,邢暉雙手包覆著茶碗,感覺到一陣暖意,鼻間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您先歇著,我去煮點東西,晚上吃貓耳朵麵疙瘩。」
邢暉聞言,表面沒什麼反應,只耳尖微微一動。
貓耳朵麵疙瘩,正是他小時候最愛的吃食,每回書讀累了,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要一碗用來當作是點心或宵夜。
是巧合嗎?她如何知道這樣吃食是他的心頭好?
邢暉默默盯著湯圓轉身的背影,目色一深。
湯圓回到灶房,翻開一個竹簍,見裡頭麵粉只餘一小袋,暗暗嘆口氣,卻還是咬牙倒出了足量的麵粉,在灶台上開始和起麵團。
她動作俐落,不過半個時辰,便煮好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貓耳朵麵疙瘩,還炒了兩樣菜,一碟木耳炒雞蛋,一碟涼拌土豆絲。
待湯圓再進到裡間時,她已經簡單梳洗過了,托盤上放著一個盛著貓耳朵麵疙瘩的湯碗,兩碟小菜。
「大少爺,讓您等久了,晚膳好了。」湯圓笑盈盈道,拿了一雙筷子,一個湯杓,正打算再餵邢暉吃飯時,他搖了搖頭。
「我自己來。」
她一愣。「您能行嗎?」
他像是不滿她這樣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以。」
「那好吧,您自己吃。」湯圓點點頭,有些勉為其難的,但一雙圓亮的明眸盯著邢暉不放,好像他一有什麼狀況,她立刻準備上前救援似的。
邢暉被她這樣真誠擔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皺了皺眉,舀起一勺貓耳朵送進口中。
軟硬適中的咬勁,彈性十足,帶點鮮活的鹹香,跟他記憶中的味道相差不遠,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盯著那一大碗貓耳朵,認出飄在麵湯上頭的是青翠的芹菜,沒有他最討厭的蔥花。
他知道許多人做麵時,喜歡灑一些蔥花提味,但她沒有。
是因為她很熟悉他的口味嗎?可他完全想不起府裡曾有過這麼一個丫鬟……
「大少爺,您怎麼不吃了,不好吃嗎?」她見他只吃了一口就停住了,有些擔心。「是不是我把味道調得太鹹了,還是這麵疙瘩勁道不夠?」
他沒回答,只是再吃了一口來表示自己對這碗麵疙瘩並無嫌棄。
她鬆了口氣,唇邊浮躍著兩個甜甜的酒窩。「您若覺得不難吃,就多吃點。」
他看了她一眼。「妳不吃嗎?」
「喔喔,要的。」她轉身從灶房裡取來一個邊緣有個缺角的陶碗,裡頭光有麵湯,盛了約莫八分滿,還有一碟烙餅,顯然是之前吃剩的。
他挑了挑眉。「妳就吃這些?」
「嗯,這烙餅放了幾天,再不吃就壞了。」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大碗麵疙瘩和兩盤菜,又看了看她一口烙餅,一口麵湯,好像吃得也挺香,一時無語。
她這是真把自己還當成一個丫鬟嗎?把家裡好吃好喝的都伺候給他了,自己卻吃得粗陋。
「大少爺,您快吃啊,再不吃菜就涼了。」她見他又不動了,連忙催促。「您嚐嚐這木耳炒雞蛋,很香的。」
這絕不是邢暉吃過最好的一頓飯,卻是他落魄流浪的這段日子以來,最香的一頓飯。
他默默地吃著,這陣子總是空蕩蕩的胃袋漸漸有了飽足感,只是曾經滿懷雄心壯志的胸臆,依然是一片荒蕪。
吃過飯後,湯圓將碗盤收拾乾淨,又熬了一碗藥湯過來,邢暉瞪著那碗一看就又濃又苦的藥湯,一動也不動,她卻彷彿看出他的不豫,又捧出一小碟糖霜梅來。
劍眉不著痕跡地一挑,墨眸往她盈盈的笑容淡淡瞥去一眼。
「大少爺,您的身子若想要快點好起來,就得吃藥。」她像個大姊姊叮嚀不聽話的弟弟似的,神情認真又溫婉。
他真不想理她。
「大少爺,您若不吃藥,我只能一直在這裡等著了。」
他悶了悶。「我想睡了。」
「喝完這碗藥再睡。」
「……」
「還有蜜餞喔,這是……糖霜梅。」
邢暉心念一動,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在夢中似乎夢見了自己在吃糖霜梅,而且那甜甜微苦的滋味竟是十分特別,和他以前嚐過的蜜餞都不一樣。
他不禁往湯圓捧在手上的小碟子看過去。
湯圓注意到他的視線,忍不住欣喜,大少爺果然還是愛吃蜜餞的,這是想吃了吧?她清清喉嚨,故意以一種歡快的聲調誘惑他。
「這糖霜梅啊,是我親手做的,用的是去年冬天我們村裡後頭那座山上摘的梅子醃漬的,我這可是附近十里八村獨門的手藝喔,嚐過的人都說好,外頭買不到的!」
是能有多好?不過就是顆梅子!
邢暉撇過頭去。
「大少爺只要把這碗藥喝了,這碟糖霜梅就都歸您了。」
哼,哄他呢,他又不是長不大的孩子。
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傲嬌,想了想,將藥碗和碟子都放下了。「大少爺,我還得去燒熱水,這藥湯和糖霜梅就擱這兒了,我相信您是個有格調的人,不會只吃蜜餞不喝藥的。」
語落,她也不管他是什麼反應,轉身就離開去灶房忙了,留下他一個人默默瞪著那一碗苦藥,還有那一碟彷彿一直在勾引著他的糖霜梅子蜜餞。
待湯圓忙完,打了一盆洗腳的熱水回來時,擱在炕邊桌几上的藥碗和碟子都已經空了,她悄悄地抿唇一笑,卻假裝沒注意到。
「大少爺,這水裡頭放了薑煮的,您泡一泡腳,能袪寒保暖。」說著,她放下木盆,蹲下來就要服侍他洗腳。
他立刻收回雙腿,語聲清冷。「我自己來。」
她抬頭打量他淡漠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感到不自在。「那好吧,大少爺您自己來,洗完腳您就早點歇下吧。」
他聞言一凜,這才想到一個問題,這間屋子也就裡外兩間,她總不會是要和他一起擠這張炕吧?
其實這炕也不算太窄小,睡上兩、三個大人該當是不成問題的……
湯圓隨著邢暉的目光往炕上看去,接著又抬頭,與他狐疑的視線相觸,她陡然一震,猜到這位大少爺心裡在想什麼,頓時整張臉都燒熱了,慌忙用力搖頭。
「不、不是的!大少爺,您別誤會,我、我不睡這裡的。」
那還有哪裡能睡?
「後頭……後頭還有一間屋子。」
第三章 同睡一張炕
說是屋子,其實就是平日用來堆放柴薪與雜物的柴房,與前頭的主屋相隔一個後院,後院一頭開了塊菜園,種些家常蔬菜,另一頭則有一間小小的茅房。
湯圓進到柴房裡,將兩、三個大木箱子併在一起,上頭鋪了一張舊褥子,這就算一張簡單的床榻了,再將那條借來的毛毯留給邢暉,把自己平日用的棉被抱過來,也勉強能窩著過夜了。
只是夜深露重,這柴房裡頭沒有燒暖的炕,只憑一個炭盆和熱水袋,睡到半夜仍是冰涼冰涼的,因此湯圓索性也不睡了,披上棉襖,早早便起來忙碌。
院子裡有一口井,她先去打了一桶水進屋,燒了鍋熱水擱在一旁,接著將醃在瓦罐裡的酸菜與蘿蔔取了些出來,用昨夜剩下的麵團,捏了幾個酸菜蘿蔔包子,放進蒸籠裡蒸。
念及大少爺身子不好,須得多補一補,她探頭張望,見斜對面丁家屋裡有了動靜,便走了過去。
丁大娘正好要出門打水,見到她來了,笑著打招呼,「湯圓,早啊。」
湯圓也跟丁大娘打了招呼,才軟聲說道:「丁大娘,有件事想請妳幫個忙,今兒大叔去做工,能不能順道替我抓一隻老母雞回來?」
村裡雖然窮,倒也有一、兩戶大戶人家,其中有個富裕的地主,不僅有將近百畝良田,還圈了個偌大的農場,專門飼養雞鴨等家禽,而丁大叔正是負責替主家看顧餵養飼料的。
「怎麼忽然想吃雞了?」丁大娘聞言一驚,打量了下湯圓,這丫頭向來最儉省的,特意要老母雞是要燉湯喝?「是不是妳身上有哪裡不好?」
湯圓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家裡現在有個男人,只得囁嚅著說:「就是這幾天總感覺身子虛,想著也該替自己補一補。」
「那是!妳一個未婚的姑娘家,可得小心調養自己的身體,要不然將來成親了要生養孩子,也是個麻煩。」
丁大娘不知怎麼轉的腦筋,迅速就聯想到女人那方面的毛病去了,教湯圓聽了一陣尷尬。
「妳放心。」丁大娘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大娘讓妳大叔抓隻老母雞回來,再要一打雞蛋,別的還要什麼不?」
「我家裡剩餘的菜糧也不多了,不知能不能跟大娘買一些?」
「那有什麼問題!」丁大娘滿口答應,不一會兒,便抱了一顆大白菜、幾塊豆腐出來,還給了湯圓幾根豬大骨。
「這豬大骨熬湯喝,也是挺滋補的。」
湯圓接過這幾樣蔬菜與豬骨,要照市價算錢給丁大娘,丁大娘硬是不肯收,只說自己與老頭子這陣子也吃了她不少包子,就算是鄰居家有來有往吧。
湯圓感激丁大娘的好意,這才抱著東西回屋裡,立刻就將那豬大骨洗淨了,下鍋熬湯。
待邢暉鼻間嗅著一股濃濃的湯香味醒來時,已是兩個多時辰後,日上三竿的時分,他擁被坐起,只見牆邊洗臉盆裡裝滿了水,架上還掛著一條乾淨的毛巾。
他下床穿鞋,手放進那洗臉盆試了試,水還是溫的,他低頭洗了把臉,用毛巾將臉擦乾,頓覺神清氣爽。
湯圓聽到他的動靜,在布簾外喊了聲。「大少爺,您醒了嗎?」
「嗯。」
「那我進來了。」語落,她捧著一個托盤進屋,上頭一碗用豬大骨熬得奶白的湯,以及幾個玲瓏白軟的包子。「大少爺一定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他沒說話,望向她笑容煥發的臉蛋,這才發現她笑起來唇畔有酒窩,很甜的模樣,再多看了一眼,驀地有些怔愣。
是他的錯覺嗎?怎麼覺得她好像跟之前長得不太一樣了?
湯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大少爺,怎麼了嗎?」
他微微皺眉。「妳的臉……」
「啊!」她一凜,猛然想起什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臉頰。「是不是青斑退了?」
青斑?他不覺仔細瞧了一眼她的臉蛋,雖說膚色不似京城那些千金小姐嬌嫩白皙,但也是健康無瑕的小麥色,哪來的青斑?
「其實那是我自己畫上去的,可能我早上起來洗過臉,忘了補上顏色,所以現在退掉了。」她解釋著。
她沒事幹麼在自己臉上畫斑?
湯圓彷彿看出邢暉的疑問,解釋道:「這是住對面的丁大娘教我的,因為我自己一個人住,又要出門做生意,有時候……難免有些不便。」
他懂了,是為了防著遭那些登徒子覬覦,才刻意將自己扮醜吧!
她見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片刻,吶吶地低語,「其實我知道我本來也沒長得多好看,就是……多防著點而已。」
他點點頭。
這點頭是什麼意思?是同意她長得確實不怎麼樣,還是同意她應該多防著點?
湯圓糾結了,雖然她知道自己在意這種細微末節很無聊,但她畢竟也是個姑娘家,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還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些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今天起來她才刻意那麼用力洗臉吧。
湯圓暗自嘆息,振作起來,轉開話題,「大少爺,您趁熱先把這些東西吃了吧,吃完我也替您化個妝。」
他愕然揚眉。他化什麼妝?
「您忘了官府的人在找您嗎?我替您在臉上弄個疤痕,這樣萬一有官府的人臨時找上門,也不怕他們會認出您來。」
他無言地瞪了她半晌。「我本來留了大鬍子的。」言下之意是她若沒將他的鬍子剃掉,本來就不太可能被人認出來。
湯圓一窒,思及他那滿臉拉碴的大鬍子,忍不住一陣惡寒。「那鬍子太醜了,又髒,說不定上頭都生了跳蚤呢!」她毫不客氣地評論,這還不夠,又補上一句。「幸好我昨夜有想到,燒了一大桶熱水讓您好好地泡了個澡。」
這是還嫌棄他身上髒了是吧?若是他沒泡過澡,她是不是連這屋裡的炕都不讓他睡了?
他淡淡地橫她一眼,不知怎地,她就覺得這一眼又像警告,又似有些哀怨的意味。
她訕訕一笑,連忙指了指桌上的豬骨湯和包子。「大少爺您多吃點,我去替您熬藥去!」
邢暉聽說她要去熬藥,下意識地想開口,湯圓卻不給他機會,一溜煙就轉身逃離,一跳一跳的,背影像隻兔子般歡脫可愛。
邢暉出神片刻,回到炕邊,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濃郁的湯汁驀地在唇腔化開,雖然不是肉包子,卻比肉包子還香甜可口。
她的手藝,還挺不錯的。
邢暉愣愣地拿著包子,又想起昨夜自己勉強喝藥後吃下的那幾個糖霜梅,她做的蜜餞也好吃,雖然比不上他在夢中嚐到的滋味,但也算是……嗯,還過得去。
一邊這樣淡淡想著,一邊吃著包子又喝湯,邢暉完全沒發現自己敗壞好一段時日的胃口,有了恢復的跡象。


擔心沒人伺候生病的邢暉,他或許會出什麼事,這幾日湯圓索性都不出門做生意了,只專心看顧病人,鎮日不是燉那湯湯水水給他補養身體,就是忙著替他縫製新衣,連過冬的棉手套和毛帽都一併準備好了。
邢暉見她整天忙忙碌碌,像顆陀螺轉個不停,沒有閒下來的時候,心頭滋味難辨,只是他這些年來習慣了對世事漠然以對,猶如冬日那用冰霜堆起來的雪人,閒人勿近。
大少爺,變了。
以前的他固然脾氣也不好,但至少會說會笑,彈琴寫字、騎馬射箭,日子過得好生風流,如今卻像座雕塑,只是坐在屋裡,難得動上一動。
湯圓在屋後忙著曬衣服時,見他坐在窗邊茫然出神,忍不住心頭一緊。
「大少爺,今日陽光還算暖和,要不要出來曬曬太陽?」
他沒有反應。
「那您想吃什麼?我做給您吃。」
他還是毫無回應。
「要不我明日出門,去買些栗子吧,做栗子糕來吃如何?」
邢暉聞言,身子總算略動了動,抬頭朝她望來。
湯圓抿唇一笑。「大少爺愛吃栗子糕的,是不是?」
她如何知道?
湯圓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我說過了,以前我在府裡做過丫鬟的啊。」
「我沒見過妳。」他淡淡一句。
湯圓一窒,臉上的甜笑轉成苦笑,酒窩也顯得不那麼靈動。「我只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丫鬟,大少爺您……自然是不記得我的。」
可是她記得他,記得兩人初次見面時,他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用正處於變聲期的公鴨嗓,頤指氣使地要她把花園裡的落葉掃乾淨,因為他可有潔癖了,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容不得一點髒亂不整齊。
兩人再次遇上,卻是她被某個大丫鬟欺負,罰著跪在冬天的雪地上,一雙腳幾乎要凍僵了,他認出她是每天將花園整理得很乾淨的小丫鬟,便命身邊的人拉她起來,還賜下熱水與藥油,讓她能緩緩麻痺的雙腿。
後來,她自告奮勇進了大廚房,學會了做豆沙酥餅,他吃了她做的這道點心,登時就喜歡上了,隔三差五便要叫廚房送來,別人做的他還不滿意,只肯吃她親手做的。
又過了好久好久,他才偶然得知做豆沙酥餅的人是她,問她可想要什麼賞賜?她大著膽子,說自己很羨慕那些大丫鬟姊姊們能有機會學讀書寫字。
「那有什麼難的?」
他一發話,就有人送來文房四寶,一個姊姊來教她臨摹字帖,某日他心血來潮,命人將她寫的字拿過來,親自圈注批改,然後把她叫過來,罵得狗血淋頭,這一筆狗爬字,委實白費他讓她學寫字的好意!
那天,他站在她身後,盯著她臨摹字帖,甚至一時氣急,握著她的手教她書寫的正確姿勢。那是她自入邢府以後,最精神緊繃的一天,卻也是最甜蜜快樂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這個脾氣有些壞,嘴上刻薄,心裡其實很善良溫暖的大少爺,他和自己是雲泥之別,他也永遠不可能像她將他放在心上那樣,在腦海裡留下對她深刻的印象。那些屬於她的甜美回憶,對他而言,不具任何意義。
他當然會忘了她啊!
少年的心太大了,要裝著自己的前途,裝著整個家族的榮光與未來,裝著對朝廷的責任與期待,而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丫鬟而已,他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記得。
是湯圓喔!大少爺,我叫湯圓,您也很愛吃湯圓的,對吧?
曾經無數次想向他如此自我介紹,卻終究只能在他將自己拋在腦後時,默默地在遠處窺望著他。
思及此,湯圓驀地感到心酸難抑,這些回憶藏在她內心深處太久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忘,卻在乍然與他重逢那刻,清清楚楚地想起,她忍不住望向窗邊那張俊秀好看的臉。
「大少爺,我叫湯圓。」
邢暉一愣,不明白她幹麼忽然這樣自我介紹,皺了皺眉。「我知道。」
「您才不知道!」湯圓驀地上前幾步,賭氣似地朝他嗆道。「我是那個湯圓!」
什麼這個那個的?還有分嗎?
見邢暉一臉不解,湯圓更惱了,聲量更拔高。
「我知道大少爺很愛吃湯圓的!」
那又怎樣?邢暉更莫名了,蹙眉望向她的眼神分明在懷疑她是否有病。
湯圓一凜,這才驚覺自己無端端發飆很是不可理喻,臉頰窘得微熱,卻仍不甘示弱,咬著牙強調。「大少爺您別想否認,我親眼看到您在那年元宵節時,偷偷多吃了好幾碗湯圓。」
她還扯不清了?他偷吃湯圓又怎樣,這是在找他算帳嗎?
邢暉冷笑。「怎麼?我吃東西還惹到妳了?又不是偷吃妳的湯圓。」
「就是我的……」湯圓一窒,忽然想到那夜他燒得神智不清時,猛咬自己的嘴唇,當成糖霜梅吃個沒完,頰色頓時渲染一片暈紅。
她頓時羞赧,不敢再與邢暉爭辯,轉身就走。
這就走了?邢暉冷哼,眉頭擰得更厲害了,絲毫沒察覺到自己久無波瀾的心海,又開始有了起伏。
兩人冷戰了起來,湯圓不再主動與邢暉搭話,雖然依舊端茶送水,將他照料得無微不至,卻是不發一語。邢暉本來嫌她聒噪,但她不說話後,他反倒感到有些不自在。
這天傍晚,一直躲在裡間的邢暉終於主動走了出來,假裝去後院散步,其實默默觀察著湯圓的一舉一動,見她正在整理柴房,走過去一瞧,這才看清這間狹窄陰潮的屋內有多簡陋。
這幾個晚上,她就是睡在這樣的地方嗎?連個火爐子也沒有,如何能保暖?
邢暉想到自己睡的暖炕,又看著她用幾個木箱簡單拼出來的床榻,心下不知是何滋味,清清微澀的喉嚨,正欲開口時,前院那頭忽地傳來一陣騷動。
「湯圓,妳在屋裡吧?快給我出來!」
是李嬸的聲音!
湯圓一凜,連忙從柴房裡出來,這才見到邢暉在後院遊蕩著,一時也不知將他藏在哪裡,只得將他推進柴房裡。
「您躲在裡頭,先別出來。」
匆匆叮囑過後,湯圓穿過主屋,來到前院,開了院門,李嬸正站在門外,沒好氣地等著她,一旁還跟著丁大娘。
湯圓忙開門將兩人迎進來,丁大娘一臉侷促不安。
「湯圓啊,里正娘子找妳有事。」
「丁大娘、李嬸。」湯圓溫順地打了招呼。「妳們找我什麼事?」
李嬸身為里正娘子,本來在這村子裡就有些說一不二的氣勢,再加上不滿自己最寶貝的長子李大郎總是纏著湯圓不放,對湯圓的態度就越發高高在上了,她傲然抬起下巴道:「妳讓兩位長輩陪妳在這裡說話是什麼意思?不請我們進去坐嗎?」
湯圓可不想讓她們進屋,萬一邢暉不小心被發現了呢?
「李嬸別誤會,不是我不願請妳進屋,實在是我這屋裡小,也沒什麼坐著說話的地方。」見李嬸面色一沉,湯圓繼續軟軟地說道。「幸虧今日天氣好,我這院子種的這棵棗樹挺好的,樹下也有石桌石凳,不如請李嬸跟大娘在這裡坐著,我先泡一壺茶過來?」
「是啊,是啊,妳先去泡茶吧。」丁大娘見氣氛有些不對,趕忙打圓場。「我說里正娘子啊,咱們就在這院子裡坐坐也挺好,湯圓這屋子確實是小,也別為難她了。」
「坐哪裡我是無所謂,就是想把話說清楚。」
「那妳兩位先坐,等泡好了茶,我再來聽李嬸說。」
「不用了,我還得趕著回去做飯呢,也沒什麼好多說的,這張帖子妳給我看好了,成或不成,給我一句話。」李嬸端著架子坐在石桌旁,丟下一張紅帖子。
湯圓瞥了丁大娘一眼,見丁大娘滿臉無奈,也有了預感,接起紅帖子看著。
「這上頭的字,妳還認得吧?」李嬸語帶輕蔑。「要是不認識字,我來跟妳說。」
「不用了。」湯圓語聲淡淡。「這幾個字還算簡單,我都認得。」
李嬸見她竟能認字,不免有些驚訝,但一轉念,可不能被這丫頭給壓下了氣勢,又再度抬頭挺胸,架子端得十足十。
「妳既認得幾個字,那這事情便好說了,這戶人家姓林,人丁繁茂,雖然是最小的兒子,也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年幼時也曾送去私塾讀過兩年書,妳嫁過去了不僅有公婆教導,還有諸位兄弟妯娌幫襯,絕對不吃虧。」
湯圓默不作聲。
「這張紅帖寫的就是對方的生辰八字,妳把妳的生辰八字也拿出來,我身為里正娘子,少不得為村裡的人多操點心,就替妳跑個腿,找個算命仙來合一合。」見湯圓沒有反應,李嬸眉頭一皺,神色不悅。「妳可別拿喬,都二十多歲了,也不是什麼小姑娘,又生得顏色不好,臉上有斑,走路也難看,能有人家瞧上妳,算是妳的福氣了,即便這姻緣算不上十分好,妳能撿到,也是值了。」
丁大娘聽這話說得不客氣,實在忍不住,出聲替湯圓幫腔。「我說里正娘子啊,妳可別這麼說話,湯圓自從進了我們村子,她是怎麼吃苦耐勞地養活自己,是怎麼與鄰里和睦相處的,咱們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她年紀稍微大了點,那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妳想替她作媒,也得多用點心。」
「我怎麼就不用心了?我替她找了這麼一戶好人家,在這十里八鄉也算是有名聲的,哪裡就值得她嫌棄了?」
「這戶人家家境是不錯,但兄弟眾多,一個個又哪裡是好相處的?再說我偶然聽人說了幾句,那林家的小兒子可不是個上進的,整日只會偷雞摸狗,沒個正形,性格還浮浪,他們村裡幾個漂亮的大姑娘和小媳婦就沒有沒被他調戲過的。」
「年輕人愛風趣,說幾句玩笑話也不是什麼大事。」
「話怎能這麼說呢?就算他年輕愛玩,也不能連一份正經工作都沒有。」
「他家有田,跟著家裡下田不就得了?何況他們又沒分家,還怕公婆少了他們小倆口一口飯吃?」
「那分家了以後呢?總不能讓湯圓跟著那小子喝涼開水吧?」
「妳剛不也說湯圓最勤勞能幹?就算那小子不養家,湯圓自己就能賣包子賺錢啊!」
「妳這……」丁大娘說得火氣都上來了。「豈不是把一個好好的姑娘推入火坑?」
「妳哪隻眼睛看我推她進火坑了?」李嬸也跟著火大,拍桌而起。「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敢挑三揀四的,撐不死她!」
「妳這人說話還講不講道理了?」
「在這桃花村裡,我就是道理!妳要不服氣,咱們找人一起過來評評理啊!」
「妳……」
眼見兩位大娘一言不合,烏眼雞般地鬥起來,湯圓深吸口氣,輕淡地揚嗓。「李嬸,丁大娘,妳們兩個別吵了,這都是湯圓的不是,不該讓妳們為我的事煩心。」
丁大娘聽聞此言,對湯圓越發不捨,李嬸卻是得意冷笑,「妳這丫頭,還算有幾分見識,既然這樣,我就把妳的庚帖也拿給對方,讓他們找個好日子來提親——」
「不用了!」李嬸話說到一半,便被湯圓淡聲打斷。「李嬸,我不同意這門婚事。」
「妳說什麼!」李嬸震怒。
「多謝李嬸為我張羅,但我還不想成親。」湯圓態度堅定,迎視李嬸怒火中燒的目光,絲毫不畏懼。
「妳這死丫頭!該不會還肖想我家大郎吧?」李嬸氣得刷白了臉,陡然抬起手就一巴掌劈向湯圓。「不要臉的賤貨!我兒可不是妳能肖想的!」
湯圓無端受了一記耳光,還來不及說話,丁大娘就為她抱起屈來。
「里正娘子,妳別太超過了!妳憑什麼甩湯圓巴掌?」
「我就打她!這不知廉恥的賤胚,我就要打到她不敢招惹我家大郎!」李嬸越說越氣,還想再動手,湯圓卻是穩穩地箝住她的手,不讓她動彈分毫。
「妳……」李嬸又驚又怒。「還不快給我放開!」
湯圓眼神清正,語氣堅定冷然。「李嬸,我尊重妳是長輩,不願回手,但我湯圓自認行得正,坐得端,做事沒有對不起良心的地方,當不起妳這般侮辱。」
「我說妳幾句又怎樣?誰叫妳不自量力,膽敢勾引我兒子!」
「我說了,我跟李大郎之間清清白白,李嬸就算不信我,也得信自己的兒子,還是妳這個做母親的覺得兒子都將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李嬸沒想到湯圓竟敢如此與自己叫板,一時氣到口齒不清。「妳、怎能這樣侮辱、我家大郎……」
湯圓不欲再與她爭辯,轉向丁大娘,放柔了嗓音說道:「丁大娘,我今日身上有些疲倦,就不招待兩位嬸子了。」
「沒事,妳進屋休息吧,我們這就走。」
丁大娘強拉李嬸離開,李嬸還不肯,一邊被丁大娘拖著走,一邊嘴上仍不服氣地嚷嚷著。
「給臉不要臉的丫頭,老娘願意給妳作媒,可算是妳天大的福分呢!難不成妳真要像鄰村那個阿桃一樣,等著官府來替妳配婚?到時可沒妳拿喬的分!等著吧,我回去就讓我那當家的去說一聲,把妳指給哪個色老頭子當小妾,看妳還會不會這麼不識抬舉!」
「妳說夠了沒!快滾回妳自家去吧!」
兩個大嬸拉拉扯扯地離去,湯圓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李嬸的辱罵,確定兩人走遠了,這才鬆了口氣,關上院門,轉身回屋。
才踏進屋裡,就見邢暉挺拔的身子站在眼前,目光深邃地盯著她,她頓時有些窘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邢暉看了她良久,才淡淡開口,「剛才那位里正娘子一直都是這麼欺負妳嗎?」
湯圓一愣,低聲解釋,「也不是欺負,她就是看我年紀大了,想為我說親……」
「那跟她那個兒子有什麼關係?」
「就……李大郎愛吃我做的包子,常來跟我買,他娘就有點誤會了,其實也沒什麼,李嬸也是慈母心腸,我再跟她解釋清楚就沒事了。」
邢暉見湯圓一副打算息事寧人的模樣,一股難言的滋味竄上心頭,頗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她。
湯圓被他看得手足無措,「大少爺,您幹麼一直這樣瞪著我?是不是肚子餓了?我去煮點吃的……」
「笨蛋。」邢暉嘟噥地撂下一句。
湯圓一怔,沒聽清楚。「大少爺說什麼?」
「我罵妳笨。」邢暉不客氣地說明。
湯圓愕然,又氣又委屈。「我哪裡笨了?大少爺可不能這樣冤枉我!」
邢暉不滿地瞪她,見她又把臉上的青斑補上了,思及她一個女兒家獨自撐起門戶實屬不易,又無端端招惹上這般是非,也不知明裡暗裡究竟受了多少氣,眼神越發沉冷。
他驀然轉身,甩了門簾進裡間。
他這是在生氣嗎?誰惹他了啊!
湯圓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的背影,伸手撫上還隱隱發疼的臉頰,又是委屈,又是茫然。


臨睡前,湯圓照例給邢暉端了溫熱的洗腳水過來,邢暉板著臉,也不跟她說話,也不多看她一眼,湯圓鬱悶地撇撇唇,木盆放下就走,索性也不理他。
湯圓看似賭氣,但心裡還是掛念邢暉的,在灶間裡轉了一陣子,一面悄悄聽著裡屋那頭傳來的聲響,等到邢暉泡了腳,上了床,又過了好一會,一片靜寂無聲,想是邢暉已經睡沉了,她才默默收拾好東西,回柴房睡覺去。
半夜,外頭忽然刮起風來,呼呼作響,不一會兒,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細雨打上前院的石榴樹,滴滴答答地入了邢暉夢裡,彷彿化成血流,滴在那金鑾殿裡的白玉階上,又像刑場上劊子手刀刀斬落的人頭在地上滾動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怵目驚心。
「我邢氏一門忠烈,竟會養出這般貪生怕死的子孫!」
這是父親臨死前的斥責,一字一字敲打著他的脊骨心神。
「兒啊,你這可是讓爹娘多失望啊!你爹爹黃泉路上,走得也不安心哪!」
這是母親哀哀的哭泣,碾磨著他的五臟六腑。
「君子『九思』,你做到了哪一點?枉費名滿士林的傅先生臨去前還將你視為關門弟子,賜給你這個表字……我溫嘉魚沒你這樣的朋友,從今以後,你我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
這是多年的知心好友,踐踏著他的靈魂。
沒有人理解他,他也不求誰的原諒,他對不起父母,辜負了恩師,甚至連生平至交都疏遠了他,就這麼滿身狼狽、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不歸路……
邢暉剎時驚醒,昏昏沉沉地擁被坐起,這才知道自己是作了惡夢,嘴角掀起一抹苦澀的自嘲。
狂風呼嘯,吹得更響了,伴隨著雨打樹葉的聲音,亂人心神,正如他此刻滄桑的心情。
雨越下越大了,外頭該是冷的,可邢暉坐在燒得熱熱的炕上,卻覺得滿身溫暖,眼眸不由得往後窗一看,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那笨丫頭睡得如何?那樣陰暗潮濕的柴房,她能禁得住夜半風雨的涼意嗎?
正尋思著,就見柴房內隱約亮起了燭火,幢幢搖曳。
她醒了嗎?
邢暉披衣下床,舉起燭盞來到後窗邊往外一看,只見湯圓打了把破紙傘,冒雨出了柴房,回到主屋灶間搬了兩個木盆,還拿了一塊破草蓆。
這是柴房裡漏水了嗎?她是要拿木盆接水,拿破草蓆蓋在那些堆的柴薪上?
邢暉見湯圓來回跑了幾趟,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襖,卻絲毫不顧及自己身上的寒冷,只想著保護柴房內那些堆積的物品。
「哈啾!」
一陣噴嚏聲傳來,邢暉一凜,頓時就沉下了臉,而湯圓倒是不在意似的,揉了揉鼻子又繼續做事,只是天雨路滑,她腳步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
她纖細的身子搖晃著,好不容易站穩了重心,接著像是感覺到右腿不舒服,略蹲下來撫揉膝蓋。
邢暉看著,劍眉一擰,這些天來他已經好幾次見她這樣揉自己的腳了,有時候提著重物走路時,右腿也會一拐一拐的不太自然。
她這是腿有毛病吧?但就算再如何疼痛,她每日還是替他劈柴打水,煮菜縫衣,從不喊一聲累。就是府裡那些領月錢的丫鬟,也沒有如她這般服侍周到的。
果真是個傻的!
邢暉臉色越發難看,忽地出了裡間,隨手拿起一個掛在牆上的舊斗笠戴上頭頂,施施然來到後院,一臉冷漠。
湯圓正忙碌著,抬頭見是他,一陣錯愕,轉瞬就急起來,「大少爺,您怎麼出來了?半夜風冷,還下雨了呢,您快進屋裡去,萬一又著涼了可不好!」她只顧著推他進主屋,殊不知自己頭髮都半濕了,臉蛋也是滿滿掛著晶瑩剔透的雨珠。
「跟我進來!」邢暉扣住湯圓細細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就將她拖進屋內。
她掙脫不開,只得焦急地解釋,「大少爺,我柴房那邊還有事呢!」
「能有什麼事?不就是漏雨了嗎?」
「嗯,漏雨了,所以我得……」
「妳給我留在這裡,不准動!」邢暉拿出大少爺的氣勢冷聲一喝,湯圓一愣,頓時就不敢動了。
邢暉又警告地瞪她一眼,見她神色倉皇,才轉過身替她去察看柴房,見裡頭堆放的柴薪都鋪上了草蓆,暫時不至於被雨淋到濕透,就果斷地關上了柴房的門,回到主屋。
湯圓見他拿下斗笠,傲然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一時手足無措,吶吶地開口道:「大少爺,我還得回去睡覺呢。」
「妳睡炕。」簡潔扼要的三個字。
湯圓聽了整個腦子都糊了,自覺耳朵出了問題。「大少爺,您剛剛說什麼?」
邢暉懶得多加解釋,直接就指了指裡間。
「大少爺的意思是,讓我今晚睡在裡面的炕上?」
他點頭。
「那您呢?」
「我當然也睡炕。」
湯圓愕然,久久才從喉嚨擠出乾澀的聲音來。「大少爺也要睡炕?」
「難不成妳要我在地上鋪草蓆?」邢暉神色冷然,一臉要他委屈自己睡涼地板,這事絕對沒得商量。
「可是您、我……我們……」
「說重點!」
湯圓急得衝口而出。「我們、我們又不是夫妻,怎能睡同一張炕!」
邢暉瞪她。
「我說的是實話啊,又沒說錯……」
邢暉繼續瞪她。
湯圓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還是我來打地鋪好了……」
邢暉瞇了瞇眼。「我方才說的話,妳沒聽明白?」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實在不理解。」
「既然聽明白了,如何會不理解?」
「就是……」她訕訕地摸頭。「那炕是大少爺睡覺的地方,我怎麼能沒臉沒皮地也睡上去?」
「這是妳的屋子,那張炕也是妳的。」
「呵呵,也是喔。」
這傻姑娘,該不會是裝傻來氣他的吧?
邢暉懶得跟她多說,掀簾進屋。「進來!」
湯圓在門口躑躅著。
「馬上給我滾進來!」他又端出少爺架子,厲聲喝了一句,這回湯圓總算聽話,圓潤地滾進來了。
「大少爺,我進來了。」她低眉斂眸,螓首垂著,一副乖巧的模樣。
「給我上去。」他繼續下令。
「是。」她不敢多說,小心地坐上暖炕這一頭,和他睡的那一頭離得遠遠的。
「這就對了。」他頗感滿意,警告道:「楚河漢界,妳可別睡到一半越線闖過來。」
「不會不會!」湯圓慌忙搖手,急切地表明心志。「我湯圓絕不會做那種卑鄙的事!」吃大少爺的豆腐,她哪來的熊心豹子膽啊。
「那就好,睡吧。」
「嗯嗯。」湯圓靠牆躺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小小聲地說:「大少爺,我忘了拿棉被過來。」
邢暉剛想把毛毯拉上,就聽見這丫頭吶吶低語,忍不住翻白眼。
「還是我現在過去拿?」
外面下雨呢,她還想怎麼折騰自己?
邢暉沒好氣,從身下抽出一條褥子,丟到她身上。「先蓋這個!」
「喔,好。」雖是薄薄一條棉褥,也是她特意尋來給大少爺墊著的呢,用來保暖是夠用了,只是……「大少爺,您身下只墊著草蓆,會不會覺得磕啊?我怕您睡得不舒服……」
「閉嘴!」
「喔。」湯圓不敢再說話了,拉好被子,感受著炕上融融的暖意,心中不由得一陣滿足感。
但最令她滿足的,還是她最敬愛的大少爺如今就與她睡在同一張炕上,縱然隔著楚河漢界,不能越線,總也是拉近了一些距離。
只要能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大少爺總是這麼兇巴巴地對自己,她這一生也再無遺憾了。
她,真的很幸福呢!
湯圓含著笑,明眸在燭光掩映下璀璨生輝,小小聲地問:「大少爺,您不生氣了嗎?」
她細微的嗓音宛如貓叫似的,甜軟綿柔得教邢暉一凜,喉嚨莫名乾澀。「我氣什麼?」
她想了想,「您是不是氣傍晚的時候李嬸和丁大娘過來,吵著您了?以後您在的時候,我會盡量不讓旁人進院子裡的,您莫惱了,好不好?」
邢暉只覺得胸口窒悶,這笨丫頭竟連他氣什麼也不曉得。
「大少爺?」見他久久不回應,她又彷彿貓兒般咪嗚地喚了一聲。
不知怎地,邢暉就想起年幼的時候在家裡養過的那隻虎斑貓,毛茸茸的,眼珠又圓又亮,頂著濕潤的鼻頭怯怯地看著人時,再如何冷硬的心都免不了融化。
一念及此,邢暉不禁眉峰一擰。
「大少爺,您不生氣了,對不對?」
他向來最是清高矜持的,若還惱著她,怎麼可能答應讓她同睡一張炕上?
湯圓甜甜地想,而邢暉的回答只是冷冷一句。
「閉嘴!睡覺!」
「好。」
湯圓微笑了,乖乖地閉上嘴,也閉上了眼睛。
這一晚,是她有生以來,睡得最香最甜的一晚,而與她分睡兩頭的邢暉,以為自己大概會失眠,卻也是不過轉瞬就沉入了夢鄉,夢裡不再有血腥,只有一片祥和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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