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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經商朝堂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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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90301-E90304

《暖君心》全4冊

  • 作者玉煙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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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宰相竟拜倒在小表妹的石榴裙下?!
將來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又如何?
終究是逃不過小姑娘霸氣一句──「我養你!」
 
藍海E90301 《暖君心》卷一
說起宣玥寧這個因父母雙亡寄居他家的表妹,裴寓衡只覺得有古怪,
那個每每見到他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姑娘不知何時變得勇敢了,
在屋主趁他不在上門滋事時,挺身而出護住家人,
還越發有自己的主意,明知伯母歪心思一堆,
卻願意去對方的首飾鋪裏當畫工繪製簪子花樣,直說要養他,
想他堂堂大才子,若非體弱多病,父親又遭汙衊獲罪,何至於淪落到這地步!
他下定決心護著這妹妹,前去應聘夫子賺取束脩分擔家計,
每日接送她上工,免得她夜歸時落入賊人手裏,
全力以赴爭取鄉貢名額,力求翻身,
誰知過程中,他卻與人鬧出了抄襲詩作的醜聞……
 
藍海E90302 《暖君心》卷二
縱使被分發至苦寒之地當縣令,裴寓衡也毫不擔心,
有宣玥寧相伴左右,他一心只想大顯身手做出功績,
頭一件事就是暗中佈下天羅地網,收拾在當地作威作福欺壓百姓的主簿,
那人有著變態嗜好的混帳兒子竟將主意打到玥寧頭上,他更是不能放過,
剷除了頭號要害,他決定發展貿易區,帶著百姓富起來,
但有一事一直壓在他心頭,讓他的心猶如在火上烤──
為何每每他與蕭御史相談,她總會蹭上來,還老想與那人單獨相處?
 
藍海E90303 《暖君心》卷三
宣玥寧覺得很快樂,她就喜歡和裴寓衡窩在小地方搞建設兼賺錢,
如今貿易區商業繁盛,她開的成衣鋪子也日進斗金,
更在身處洛陽的好友幫助下,靠著設計成衣大賺洛陽貴婦的銀錢,
現在就等著婚期到來,好和裴寓衡結為夫妻,
誰知一直擔心自己去爭鄭家嫡女身分的鄭亦雪昏招頻出,
竟讓人掀出兩人真正的身世,引得鄭家強行上門來接人,
哼,她已不是前世的怯懦姑娘,何況她被女帝收為義女,誰人敢動她?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鄭家家主竟當朝逼迫女帝讓她認祖歸宗,
甚至打算讓她和鄭亦雪互換親事,再次把她嫁給前世的斷袖夫君……
 
藍海E90304 《暖君心》卷四(完)
在女帝親口賜婚下,她和裴寓衡的婚事終於底定,
雖然洞房花燭夜……沒有,誰叫他病歪歪,
可真正成了裴家人,她仍是無限歡喜,
如果鄭家人不冒出來礙眼就更好了,
她那個鄭家庶弟在國子監害得裴家阿弟驥兒險些失明,
竟還作賊喊捉賊,謊稱手斷了要向裴家討公道,
真是老虎不發威,都忘了他們是誰了!
她上鄭家門逼眾人杖責庶弟,並親自對驥兒道歉;
裴寓衡更狠,凡有子弟牽扯其中的世家,都被他翻查舊案,
一時之間眾人焦頭爛額,卻也逼出一個驚人祕密──
聽說,當年她親生父親一手主導誣陷裴父……
玉煙,九零後水瓶座小女子一枚,文靜內斂,自律且努力。
平日裡喜歡看書、寫作、健身、旅遊,也愛漂亮,
同時是一個十足十中國古代文學愛好者,
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並且一向將寫書當做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早睡早起,從不做夜貓子,
每天睜開眼,就用最充沛的精力和靈感來創作,
用誠意來書寫打動大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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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遇麻煩
宣玥寧快死了。
天氣異常,初降大雪,洛陽城內外白雪皚皚。
在靠近皇城的立德坊中,蕭府早已準備好了白綾,忙到腳不沾地的僕從穿過羊腸小徑,無人再去欣賞那覆著雪花的別致景色,不斷傳來的壓抑哭泣聲讓人喘不上氣。
室內火盆中的炭燒得極旺,時不時迸出零星火花,躺在床上的宣玥寧饒是蓋了兩層厚被,也依舊被凍得直打哆嗦,心知大限將至。
她強撐著一口氣瞧了眼進來的人,是她的夫君蕭子昂。
屋內僕從被他揮手趕了出去,醫者剛被他送走,言語間回天乏術,讓他們準備後事。
他站在床邊神色複雜,「我已派人通知裴相,他很快便到了。」
裴相,裴寓衡……
宣玥寧閉上眼睛,像是沒聽見般,可喘息聲越來越重,胸口不斷起伏,瞬間便劇烈咳嗽,吐出一口血來。
制止住打算叫人的蕭子昂,她慘然一笑,開口道:「我與你成親多年,替你教養庶子,遮掩你好龍陽之事,做到了能做的全部,咱們之間的約定可還算數?」
「自然。」
像是最後的迴光返照,宣玥寧蠟黃的臉上浮出紅暈,睜開兩隻明亮的眼,一字一句道:「那好,待我死後便一把火將我燒乾淨,撒在這山野間吧。我不當蕭家婦,亦不做鄭家女!我叫,宣玥寧。」
她怎會到臨死時才想清楚,鄭玥寧不是她,哪怕換了姓,她也不是鄭家心中高高在上的嫡女,他們只認鄭亦雪,對其奉承巴結,她又算得了什麼?多年來的抗爭不過是一場笑話。
可是憑什麼呢!她才是流著鄭家血的真千金,鄭亦雪才是假的那個啊!她們兩個被抱錯,縱使她小時沒有養在他們膝下,可她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骨肉親情比不過鄭亦雪的花言巧語,她不過是要拿回自己應得的一切,在他們眼中看來卻是在欺負鄭亦雪,見不得她好。
何其可笑,偷了原本屬於她錦繡人生的是鄭亦雪,她只是要取回自己的東西,怎麼就錯了呢?怎麼就得不到父母寵愛,兄長愛護呢?
她想到這,心臟猛地抽疼,額頭滲出汗滴,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
在今天,她們兩個共同的生辰之際,蕭府中垂死的她身邊只有蕭子昂,她所有的親人全都去參加鄭亦雪的生辰宴會了。
他們恭喜寶貝養女的生辰,忘記了親生女兒和她是同一天誕生,也不記得她如今病重在榻,隨時會嚥氣。
一滴淚順著眼角流了下去,不知道他們參加完宴會,得到她死亡消息時會是什麼表情?
真的好不甘心,明明她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流落在外十三年,就比不得鄭亦雪了嗎?他們傷透了她的心!
罷了罷了,她當年就不該選擇回到鄭府。是她錯了,是她妄想,她不該奢望自己求得親情。
就連嫁給蕭子昂,也是鄭亦雪不想嫁,她才嫁過來的。
她為何如今才懂,她在鄭家人心裏根本沒有任何地位,她就該一把骨灰撒在天地間,當個孤魂野鬼也好。
「如何?你可同意?」她撐著一口氣,瞧著蕭子昂,就等他答應。
蕭子昂點頭,「妳我之間的約定一直算數,是我愧對於妳,我已再次催促他們去叫裴相,妳再堅持堅持。」
宣玥寧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縱使期待著死後解脫,再不姓鄭,可聽到「裴相」這兩個字,還是讓她從心裏泛上苦楚。
「你叫他,他也不會來的,何必呢。」
蕭子昂鄭重道:「他會來的,玥寧,等他來看妳。」
她臉上的紅暈褪去,輕輕搖頭,望著床頂的眼神逐漸渙散。
當年她還是宣家姑娘時,因父母皆亡,投靠嫁給裴家的姑母—— 裴寓衡的母親,和裴寓衡一起長大。
後來裴家出事,就剩她和裴寓衡相依為命,鄭家找到她時,為了不再拖累裴寓衡,也為了獲得鄭家所給出足以讓裴寓衡活下去的銀票,她跟著鄭家走了,只留裴寓衡一人孤苦成長。
這件事,是她生平最後悔之事,她不該拋下裴寓衡的。
彌留之際,身體感官不再靈敏,可如今卻清晰感受到喉頭梗塞,她大錯特錯。
若再有一世,她必不會回鄭家認祖歸宗,她會陪著裴寓衡一起披荊斬棘,再不離開他。哪怕吃糠嚥菜,她也願意。
想到這,她嘴角彎彎翹起,灑淚而亡。
「玥寧!」
凜冽的風捲起高掛的白綾,混合著震天的哭聲,道不盡的淒涼。
蕭府大門外,一輛華麗馬車停在街角,隨從看著門上白綢,低聲同馬車中的人說話,話語中帶著三分焦急,「大人,蕭夫人亡了,我們已經在此待了一個時辰有餘,還不進去嗎?您的身子可受不住。」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挑起車簾,寒風呼嘯灌入,他眼神一瞥,那想護著他的隨從僵硬在原地,放下伸出的手跪在雪地中,「是屬下逾越了。」
馬車中人輕咳兩聲,方才開口,聲音不似往日清澈,帶著一絲輕顫,「將馬車駕到蕭府門前,我們等著。」
片刻後,蓋著一層厚厚白雪的華麗馬車,被持刀而立的侍衛護在中央,停在蕭府門前於雪地中獨立,想要進府,需得從鋒利刀鋒中走上一遭。
緊閉的大門打開,蕭子昂從內走出,瞧見這陣仗,走到馬車前歎道:「裴相在我府門前好大威風,既然來了,何不進去瞧她最後一面?」
一聲輕笑從馬車中傳出,車簾掀開,佈置奢華的車廂裏,四處盡是軟墊,上面正斜臥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他身披純白狐裘,狐狸尾巴繞在頸上,唯獨尾間一寸黑垂在胸口,襯得那紅唇豔麗奢靡。
他手裏握著鏤空雕花暖爐,寒風一吹冒起熱氣,氤氳在其周圍,當真是仙人之姿。
喉嚨湧上癢意,抬起寬袖遮住半張臉,咳嗽個盡興他才說道:「東西呢?」
蕭子昂從袖中拿出一紙和離書遞給他,「玥寧死前有言,她死後,不當蕭家婦,不做鄭家女,唯願一把火燒盡,將其撒在天地間,我已按照和裴相約定的將和離書給你,日後玥寧不再是我蕭家婦,可這不做鄭家女,裴相打算如何做?」
不當蕭家婦,不做鄭家女?
裴寓衡緩緩坐直身體,勾唇笑了,仔細將和離書放好。
地面震動,卻是收到消息的鄭家人趕了過來。
他目光幽深的瞧著對面的一群人,語氣突變森然,「只要我裴寓衡想,禮數、人倫又如何?又有何人攔得住我?鄭家,呵!」
「裴寓衡,你縱使貴為宰相,也不能如此待我們。」
哭過、吵鬧過後,是一片寂靜,趕走鄭家人後,裴寓衡的馬車終是動了,從始至終他都未入蕭府。
無人看見的車廂內,裴寓衡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一口血被他吐在汗巾上,他若無其事地擦拭嘴唇,不光擦掉了嘴角的鮮血,亦蹭掉了清晨抹上的唇脂,露出隱藏在下面的青白唇色。
鵝毛大雪阻了眾人眼簾,馬車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淹沒在風雪中。
「玥寧……」一句低聲呢喃,很快消散在天地中。


「玥寧!」
宣玥寧猛地睜開眼睛,胸腔中的心臟強健的跳動著,那是她生病以來,從沒感受過的有力。
她重生了!
伸手摸著那跳動的地方,她平息著自己的激動,那裏沒有成長為女人的起伏,乾癟一片,她回到了自己十三歲時。
因感染風寒,這三天裏她頭腦昏昏沉沉,被動接受著一切消息,隱約感覺自己未死,到今日才真正清醒過來。
她這是重生至回到鄭家之前,裴父出事,被同族汙衊貪汙,有造反之嫌。
女帝廢子初登基,急需大洛穩定,《大洛律》規定同族舉告謀逆不僅無過,反而有功,家產可得一半。
在此風口浪尖,無人敢出聲支援裴父,裴父與夫人宣氏和離後被處斬,裴家家產一半充公,一半被同族奪去,什麼也沒給家人留下。
宣氏帶著他們一路流宕,輾轉從長安來到越州,千里迢迢尋求娘家庇佑。可宣家生怕受牽連,大門緊閉拒不收留他們,他們流落在越州最亂的一個坊,這裏魚龍混雜,他們飽受欺凌。
前世,長途跋涉加之宣家的拒絕,讓姑母和她一病不起,裴寓衡外出賣字賺藥費,家裏只有一對七歲龍鳳胎照料他們。
也就是在這困苦之時,那對龍鳳胎差點被賣染病夭折,姑母承受不了先喪夫後喪子的打擊,不治而亡。
親人生死永別,留給裴寓衡的只有無盡苦痛。
屋外木門砰砰作響,「快給老婆子開門,別讓老婆子動武!我告訴你們,這坊裏絕沒有不給錢的理,你們要是掏不出住在這的費用,我看你們那對龍鳳胎聰明伶俐,不如抵給老婆子!」
抵給她?說白了就是讓他們賣孩子!
宣玥寧透過敞開的房門聞聲望去,只見小院中還不如木門一半高的龍鳳胎,一左一右抵在後面,已是使出吃奶的力氣去同揚言要發賣他們的人做抗爭。
奈何他們身量太小,隨著拍門人的動作,小小的身體不斷顫動。
而在她的身旁,一道淺淺的呼吸聲響在耳側,伸手握住那潮濕的手,她雙睫盈盈,滑下淚來。
兩個孩子生龍活虎,姑母也未病亡,當真是萬幸。
宣玥寧強撐著身體從床上坐起,說是床不如說她身下的是幾塊破木板來得貼切,屋內只有一個四方桌子,連椅子都沒有。
四周的牆壁是黃土砌成,她記得這樣簡陋的屋子只有兩間,可就這兩間勉強稱得上遮風擋雨的屋子,身為屋主的老婆子卻獅子大開口,要用龍鳳胎去抵!
老婆子特意挑此時上門,不過是算準了裴寓衡出門請醫不在家中,想狠狠拿捏他們一番。
感染風寒的身子比宣玥寧想像的還要虛弱,腳剛一沾地,便軟綿綿地跪坐在了地上。
聽見動靜,兩個龍鳳胎動作一致地扭頭回看,裴璟昭更是叫了一句,「阿姊,妳好好的別搗亂!」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帶著哭音的嗓音聽起來毫不客氣,可水光裏忐忑又帶著擔憂的目光一下子擊中了宣玥寧的心。
他們還是七歲的稚童啊,兄長不在家中,母親和表姊病重在榻,只能獨自面對老婆子的恐嚇,心裏不知道有多害怕多慌亂。
此時見她甦醒,像是找到主心骨般,可又想到她如今還病著,便只能裝著兇狠,向她展示自己可以的一面。
宣玥寧向他們張開臂膀,沙啞地道:「過來,到阿姊這裏來。」
她的臉上是從沒有過的堅定,眸光幽深,渾身都散發著一股沉穩的氣息,即使跪坐在地上也未能影響氣勢。
門外的叫囂一直未停,單薄的木門顯然已經要抵擋不住了。
「我老婆子人老耳朵未老,聽見你們說話了,趕緊開門,不開,老婆子要破門而入了!」
她嘴裏這樣嚷,可動作卻不停,從拿手拍門換成了拿身體撞門,一副不進來不甘休的模樣。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扭過頭一左一右向著宣玥寧衝了過來,裴璟昭一頭扎進她懷裏,搶先占據她的懷抱,落後一步的裴璟驥因自己是個男孩的緣故,站在她的身側,抓住了她的衣袖。
緊貼著她的兩個小身子,還在瑟瑟發抖。
宣玥寧將裴璟驥也抱了過來,緊緊地擁住他們,「不怕,有阿姊在。」
她望著那扇木門冷笑,欺負小孩子算什麼本事,有能耐怎麼不當著裴寓衡的面要錢?
「砰!」
沒有兩個孩子的抵抗,門栓折斷,一個肥碩的身體進入逼仄的小院。
她那被肥肉擠成條狀的小眼,看見宣玥寧那一刻流露出驚豔與不懷好意。
跪坐在地的宣玥寧抱著兩個孩子,只露出姣好的面龐,一彎柳葉眉似蹙非蹙,眼波連連,因為還染著風寒,蒼白的臉上透著不正常的潮紅,右眼下還有一顆黑色小痣,成了畫龍點睛的一筆。
宣氏重病在榻,偶爾甦醒還要叮囑裴寓衡,千萬看好宣玥寧,她這張初見風采的臉蛋,對如今窮困的裴家來講,是禍不是福,就怕護不住她。
搬到這小院來月餘,宣玥寧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外人。
被噁心的目光像是評估貨物般來回打量,她微微垂下眼瞼,弱不禁風的模樣引人憐愛,心中卻在哂笑。
那老婆子先開了口,「姑娘,你們也講講理,我老婆子就靠租房吃飯,你們不給錢,這豈不是斷了我的生路,妳給錢,我轉身就走。」
洪亮的聲音炸得宣玥寧耳鳴,她吃力地想站起身,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扶她起來,慢吞吞走出房門,才這兩三步她就出了一身香汗打濕衣裳。
囑咐裴璟驥關上房門,不要吵醒宣氏,她靠在門邊上氣喘吁吁,「若我們交不出房錢呢?」
「那就把這龍鳳胎抵給老婆子!」老婆子雙手扠腰,兇神惡煞,嚇得兩個孩子直往宣玥寧身後躲。
宣玥寧右手上抬扶額,可食指卻輕輕掠過了小扇子般的長睫毛,這是她想事情時慣愛做的動作。
心裏有了思量,她說道:「只要孩子?若用我換他們兩個可行?」
「阿姊!」兩個孩子驚道。
宣玥寧死死盯住那老婆子,只見她遲疑的看了一眼自己和身後的孩子,臉上糾結明顯,根本沒加遮掩,神態幾變之後,停留在了可惜上。
老婆子渾身肥肉一顫,雙手扠腰,「妳年歲大了不好調教,哪像那兩個小的,長得一模一樣的龍鳳胎,可不好尋,不要廢話,要不給人,要不給錢,拿不到東西,老婆子可不會走。」
聽見她這話,宣玥寧一顆心往下沉了沉,心中所想成了現實。前世被屋主逼迫的事情也出現過,還是裴寓衡及時趕回才沒讓兩個孩子被帶走。
可經此一嚇,兩個孩子大病小病不斷,家裏又沒多餘錢財,還是讓孩子們夭折了。
她那時就懷疑,老婆子非要這兩個孩子是受人指使,今日一試,果真如此,不然這阿婆怎會放棄自己,一口咬定就要龍鳳胎?
說龍鳳胎稀罕這話根本站不住腳,他們那麼小能做什麼?能有她這個十三歲的女孩利用價值大?
不過是想斬草除根,他們要的是斷裴家的路,想要傷害裴家。
想通此處,她神情冷了下來,對方一門心思置他們於死地,那她也不必顧忌,幸而老天垂愛,讓她重生一世,她定不會讓他們計謀得逞。
「阿婆何必咄咄逼人,這兩個孩子是我們的眼珠子,萬不會給您,就再寬限我們幾日可好?我兄長素有才名,他定不會賒欠阿婆錢的。」
軟話說盡,老婆子卻不為所動,「妳這姑娘能做得了人家的主?不要多說,既然拿不出錢,那就趕緊把孩子給我,莫要耽誤時間,天都快黑了,宵禁一到可就不能出門了。」
說著,她已是上前想要搶孩子了。
兩個孩子受驚般拚命往宣玥寧身後縮,可她身子單薄,哪裏能讓他們藏,眼見老婆子手都要越過自己抓住他們,她使出最大的力氣握住老婆子的手腕,黑瑪瑙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瞅著對方,「阿婆這是想去大牢裏走一遭?」
老婆子哼了一聲,力道不減,「我可不是被嚇大的,你們交不出錢,拿孩子抵再天經地義不過。」
宣玥寧嘴角向上一挑,那是一個標準的嘲諷笑容,足以讓對面之人看得心頭火起,可偏偏此時她鬆開了手,還火上澆油的說了一句,「你們兩個不要往我身後藏,出來,站在阿姊面前,阿姊倒要看看,阿婆有膽子碰你們一下嗎?」
裴璟昭和裴璟驥從她身後探頭,莫名覺得阿姊同兄長一樣可以信賴,乖乖地走出來站在她面前,雙手背在身後,死死抓住她的裙襬。
這回可輪到老婆子驚疑不定了,謹慎地向後退了一步,指著宣玥寧道:「妳這姑娘當真牙尖嘴利,日後可千萬不要落在老婆子手裏,到時候有妳受的。」
「想必我日後是不會落到阿婆手裏的,阿婆難道不知曉,我乃官人身分?」
輕飄飄的「官人身分」四個字,砸得老婆子頭暈眼花。
這還不算完,宣玥寧雙手撐在兩個孩子肩膀上,又道:「難道沒人提點阿婆,這院子裏的人都是官人身分,想威逼官人自賣成賤人,阿婆當真好膽量!」
這一刻,掌管蕭府後宅多年鍛煉而出的氣勢悉數朝著老婆子碾壓而去,她用輕蔑至極的眼神掃了對方一眼,彷彿那老婆子是多麼低賤的塵埃。
老婆子被這眼神激得心頭憤恨,轉而卻瑟縮一下,下意識嚥了口口水。就是這個眼神,世家大族的官人們朝他們瞥來的不屑目光,不居高位者是不會有的。
宣玥寧不給她喘息的時間,緊接著說道:「想來阿婆讀書少,我不妨告訴阿婆,良人和官人只能自賣,而逼迫官人成賤人,逼迫者,徒一年半。」話音剛落,她用手輕輕將兩個孩子推了出去,如一根竹子般挺拔而立,「我裴家者,絕不為奴!兩個孩子阿婆儘管帶走,你們前腳踏出這扇門,我後腳就去官府狀告你逼我裴家二子自賣成賤人,反正我什麼都沒有了,不怕!阿婆的餘生就在牢裏度過吧,在那種地方,妳應是活不到一年半。」
聞言,老婆子身上橫肉幾顫,眼神亂飄,「妳、妳……你們若是官家子,還能住在我這破地方?」
「虎落平陽被犬欺,阿婆,儘管一試。」
老婆子站在原地喘著粗氣,明明她離裴璟昭和裴璟驥僅一步之遙,卻沒敢再上前一步。
大洛身分等級嚴苛,所有人被分為三等—— 官人、良人、賤人,三種等級連婚姻都不可互通,其中官人身分最為高貴,他們從出生起就含著金湯匙,背靠世家順風順水。
普通百姓均為良人,凡身籍不在自己手中的官私奴婢為賤人,奴婢賤人類同畜產。
裴父獲罪斬首,宣氏拚著和離才讓裴家其餘人保留一命,身籍未被剝削,這中間定有旁人插手,但也足可見官人地位之高。
老婆子不敢賭,她咬著牙,惡狠狠瞪了宣玥寧一眼,「官人?官人租房也得給錢,老婆子再寬限你們幾日,過幾天再來,務必將錢交齊。」
「慢著。」
老婆子停下往門口走的腳步,頗有些氣急敗壞,轉頭便破口大罵,言語中的粗鄙透露著她現在的不安與心慌。
兩個孩子早已氣鼓鼓,他們從小到大何時聽過潑婦罵街,漲著通紅的小臉,想撲到老婆子身上咬下一口肉來。
反倒是宣玥寧就那麼安靜的聽老婆子話都不重複的罵她,臉上表情變都未變,前世她跟著裴寓衡沒少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嫁到蕭府四面楚歌,更是狠狠鍛煉一番,在她眼中,阿婆的這點段數著實不高。
此時院門大開,已有三三兩兩的人被老婆子的聲音吸引,聚在一起看熱鬧,每個人看他們的目光都冷漠麻木,甚至還有人因一樣被欺負而欣喜。
宣玥寧從他們身上看過,等老婆子罵累了,她才開口,「阿婆這麼著急做什麼,還沒告訴我,我們欠了阿婆多少錢?」
老婆子罵得嗓子冒煙,聲音都啞了,被叫住不能走,已是焦躁起來,「妳還能拿出錢來不成?加上這個月一共兩百文銅錢!」
裴璟昭杏眼溜圓,跑到宣玥寧身後,才敢探出腦袋出聲,「我們才住了一個半月,怎麼就要交兩個月的錢了?」
老婆子不敢再說拿孩子抵房錢的事,警惕地瞪著宣玥寧,「老婆子當初可是好心讓你們先住下的,到如今你們連第一個月的錢都付不上,誰知道你們會賴到什麼時候,不得早早把第二個月的錢要過來。」
宣玥寧的目光隱晦的從混入人群中那幾位膀大腰圓的大漢身上掃過,冷笑一聲。
區區兩百文銅錢,就將他們逼成這般模樣,就想將兩個孩子買走!
如今的大洛正值盛世,物價穩定,升米七文,賣人都得七貫錢起,七貫錢那可得有兩千多文銅錢了。
眸中酸澀,她心中倏地升起一股無名怒火,簡直欺人太甚!
用衣袖擦乾淨透出的汗水,她突的笑了。
這個笑容來得太不是時候,讓對面的人無端心中一緊,只聽她道—— 
「阿婆何必百般相逼,我也沒說不給阿婆錢啊。」
「阿姊?」
宣玥寧摸摸兩個孩子的頭,「今日,我就當著大夥的面將錢交給阿婆,大夥也給我們做個見證,不過阿婆得等上一會兒了。」
老婆子對他們家的狀況瞭若指掌,死死盯著宣玥寧,「妳哪來的錢?想拖延時間等妳兄長回來?老婆子告訴妳,就算妳兄長回來也沒用!」
「阿婆且等一會兒,這麼多人我跑不了。」放下這句話,宣玥寧低頭對兩個孩子說:「扶我進屋。」
屋內除了尚在床榻上的宣氏,一眼就看到了頭。
「阿姊,我們哪裏有錢?妳別亂說,這可怎麼辦呀?」裴璟昭眼眶通紅。
他們現今就連抓藥吃飯的錢都快沒了,哪能拿得出兩百文錢。
「有的啊。」宣玥寧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沾上濡濕,「有的啊,你們將姑母的包袱打開,裏面有一個紅木小盒。」
裴璟驥聽話地找出小盒交給她,她閉上眼睛不接,說道:「打開它,把裏面的東西拿出去當了吧。」
兩個孩子湊到一起,紅木小盒裏一個巴掌大的金鎖躺在黃布綢中,那金鎖上花紋繁複,製作精美,一看便是出自簪纓之家。
裴璟昭將金鎖拿了出來,望了望宣氏,遲疑道:「可,阿姊,沒經母親同意,我們能拿出去當了嗎?」
宣玥寧聽聞此話,緩緩睜開了眼,一直被她控制在眼內的淚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她伸出手去,手指在即將碰到金鎖時停了下來,彎曲攥握成拳。
她啞著嗓子道:「這金鎖是阿姊的,你們放心去當就是。不過是一死物,哪裏比得上活人。」
裴璟昭遲疑不定,還是裴璟驥將金鎖拿了過來放進小盒中,拉著她要去當鋪。
房門一開,喧鬧聲立刻傳了進來,宣玥寧背對他們,身子在微微顫抖,輕聲說:「死當!」
裴璟驥這個向來內秀的男孩,回頭抱了一下宣玥寧的大腿,「阿姊,我們去了。」
「嗯。」
「你們做什麼去?想跑?」
裴璟昭大聲道:「我們去當東西,給您交錢!」
「你們怎麼可能還有東西,哎,哎!」
宣玥寧轉過身來道:「阿婆又如何知曉我們沒有東西可當?阿婆在這裏等一會兒吧,當完東西就給您錢。」
老婆子煩躁地走了幾步,對上宣玥寧沉靜的小臉,也不知怎的,開口道:「妳當真有東西典當?姑娘妳可要想清楚騙我老婆子的下場!」
宣玥寧微微仰視著老婆子,知道她這是動搖了,拉不到孩子去賣,能收到錢也是極好的,當下說道:「阿婆,我不至於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騙妳,阿婆若不放心,不如叫人跟著我們家兩個孩子。」順便也保護一下兩個孩子的安全。
最後一句她沒講出來。
老婆子舔舔嘴唇,指著門外的彪形大漢,「你們兩個跟著他們一道去,看緊點,別讓他們跑了。」
說完話,她轉過頭來看宣玥寧,剛才宣玥寧給她帶來的陰影還留在心裏,三月草長鶯飛,天氣涼爽,她卻出了一身的汗,結合那肥碩的身體,真是讓人不忍看。
宣玥寧別過了頭。
第二章 一同撐起這個家
不一會兒,兩個孩子氣喘吁吁地從人群中擠了進來,齊齊撲到她腿上,卻克制著力氣沒撞她。
「阿姊,我們回來了!」
從長安往越州來這一路,他們典當了不少東西維持生計,孩子們已是輕車熟路,一個給她典當的單據,一個給她錢。
被他們這一撲,宣玥寧身上格格不入的疏離感一下褪去了,整個人暖融融的,攬住孩子們,手裏拿著鼓鼓囊囊的錢袋,心裏終是有了底。
打開錢袋一看,她便知曉兩個孩子沒有被騙,裏面是五百文銅錢和一張銀票,這五百文想來是兩個孩子特意要的。
她無力走到老婆子那去,便從錢袋中拿出兩百文讓裴璟昭給老婆子送去。
見她真典當了東西,拿出銅錢,圍觀的人齊齊吸了口氣,一個個瞧她手裏的錢袋都眼冒綠光。
那老婆子接過銅錢,一個一個數著,正好兩百文。
「阿婆,這錢可對?」
老婆子難看的臉上多了點熱呼氣,摩擦著這些錢,珍寶似的放進自己的錢袋中,「對的對的,姑娘要是早給錢,也就沒那麼多誤會了,妳瞧把兩個孩子給嚇的。」
宣玥寧沒有反駁是老婆子一進門就要抵孩子,而是特意說道:「那我們房租付了,是不是可以住到這個月末?」
她話裏暗示自己不會搬走,老婆子一張胖臉笑成菊花,「當然,姑娘是明白人,這全都是誤會,老婆子我就是嚇唬嚇唬你們,哪能真要你們家孩子,下個月到日子我再來收房租。」
見老婆子說下月再來,宣玥寧才翹起自己的嘴角,「是呢,是誤會,那,阿婆慢走。」
老婆子毫不留戀轉頭就走,這回走得比上次要快得多,生怕宣玥寧再把她叫住。
她有備而來,只是她沒有通天眼,料不到宣玥寧巧在此時甦醒,不再是前世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閨閣女子,剛一露面便用官人身分打壓她的氣焰。
在她要走時又將她叫了回來,典當了東西給她銅錢,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只能強行揭過此事,灰溜溜而去。
院子裏本就不大,三兩步老婆子就走到了門口,身後跟上了幾個彪形大漢。
宣玥寧徹底放下心來,她沒有功夫整日提防老婆子,打一巴掌再給一甜棗,順便再破壞破壞老婆子和背後使壞之人的關係,省得他們惱羞成怒,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阿姊妳真厲害!但是我們偷偷把金鎖當了,阿娘會生氣吧?」兩個孩子安全地窩在她的身邊,得意的看著老婆子的背影,想到宣氏時又苦著一張小臉。
「不會,有阿姊在,阿姊會跟姑母說的。」
金鎖?金鎖啊……
宣玥寧望著手裏典當之後的票據,眨了下眼睛,一滴淚猝不及防掉了下來,她愣了一下,手指擦淨那滴淚留下的痕跡,不經意撫過右眼下的小痣。
一滴淚足矣。
她沒騙人,那鎖是她的,是鄭家為她打造的一個小金鎖。
她和鄭亦雪被抱錯,爹娘第一時間就發現了金鎖,知道懷中的小嬰兒不是他們的孩子,可他們也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孩子,便將她當做親生孩子悉心教導,盼望著他們的孩子也能得到足夠的寵愛。
在她五歲時,兩人雙雙撒手人寰,臨死前將金鎖連帶著祕密告訴了姑母。
而姑母亦是將這個祕密壓在心中,從未跟她吐露,跟她的父母一般,只在死前告訴了裴寓衡。
裴寓衡這個傻子,做了和姑母一樣的選擇,他繼承著裴家風骨,沒有動過這金鎖的半分念頭。
直到鄭家找上門來,他拿出被保存完好的金鎖,替她和鄭家相認,她才知道竟然還有金鎖這個矜貴物件。
明明當時條件那般惡劣,他們兩個人就連活著都已經費盡心力,將它當了能幫他們不少忙。而她甚至跟他沒有任何血緣,可他卻不曾拋下她。
時至今日她都記得,他站在門口望著她乘著馬車遠去的孤單背影,背後的天是從沒見過的藍。
不只裴寓衡,包括姑母和爹娘,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保留金鎖,將她交到親生父母手中,認為這對她而言是最好的,她會獲得父母寵愛,不會同他們吃苦受累。
想到這,她的心倏地缺了一塊。
可能鄭家會那般對她,是誰都沒有料到的,現在想來,她死死抓住鄭家,把他們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除了不甘心,也是想抓住裴寓衡他們小心呵護為她打造的「家」。
鄭家同他們相比,不,鄭家不配和他們比!
能夠表明身分的金鎖一旦死當出去,再無可以證明她是鄭家女的東西了,若不是那阿婆逼得緊,她一定會將那金鎖給融了。
她摸了摸裴璟驥的髮,裴璟昭不樂意了,繞了一圈擠走裴璟驥。
她也摸了摸裴璟昭的頭,真心實意地笑了笑。
今生,她宣玥寧與鄭家再無瓜葛,她姓宣,會賴定在裴家,償還一世恩情。
「諸位因何聚在我家門口?」
「裴、裴郎?裴郎回來了!」
呼啦,擠得滿滿當當的門口一下子空了起來,圍觀的人們一哄而散,就連老婆子都帶著彪形大漢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街口。
裴寓衡出現在門外,一身青色暗竹繡紋寬袖大袍,神姿俊秀,如詩中月華,盈盈如水,見之瑩然。
時光荏苒,那開合的紅唇一如記憶中妖豔,心裏缺失的地方一下就被填滿了。
裴璟昭和裴璟驥齊齊大喊一聲,「阿兄!」
接著朝著裴寓衡跑去,一左一右護在他身側,將他手中提著的東西接了過來,又顛顛將院門關上,卻是留了縫隙關不嚴實,看著已經斷了的門栓歎氣。
裴寓衡只是瞧了一眼那斷裂的門栓,便已猜到幾分,「去拿根柴火先插上。」
「嗯。」裴璟驥抱著藥包跑去廚房。
院門徹底關上那一刻,裴寓衡終是將目光放在了宣玥寧身上。
與宣玥寧因風寒引起的紅臉蛋不同,尚未及弱冠的他,臉上透著一股子衰敗的蒼白。
他打娘胎裏便帶著病,又是不足月出生,身子骨一向病弱,宣氏為了他的身體操碎了心。
宣玥寧也很害怕裴寓衡活不過三十而立,可是最後,他撐著殘破的身體成了大洛宰相,反而是她先一步離開人世,世事無常,不過如此。
如今她能在這小院中,見到這稚嫩少年,而不是那個冷血狠辣,被譽為女帝手裏一把刀的他,真好。
她腦子裏萬馬奔騰,思緒亂飛。
裴寓衡同她說了一句話,沒有得到答覆,不得不再次出聲詢問,「宣玥寧,剛才到底發生了何事,要讓生著病的妳也出屋了?」
連名帶姓的叫她,這是生氣了。
宣玥寧一下子回過神來,對上了那雙眸子,寒意從尾椎骨爬上,打了個激靈。
見他上前幾步,她下意識想往後退,腳剛一抬起就渾身無力,軟趴趴跪了下去,給正對著她的裴寓衡行了個大禮。
裴寓衡:「……」
宣玥寧心道:腿軟的時機太巧妙……
裴璟昭、裴璟驥驚呼一聲想將她攙扶起來,「阿姊,妳沒事吧?」
「無事。」迴避著裴寓衡的視線,她低頭又說了一句,「就是沒力氣而已。」
她身子本來就虛弱,完全強撐著一口氣面對老婆子,此時老婆子一走,裴寓衡又回來,她心神一放鬆,整個人都脫力了。
兩個孩子攙扶著她想將她從地上拉起,可她軟綿綿的,十三歲的單薄身體也不是兩個七歲孩童能拉起的。
裴璟昭和裴璟驥眼巴巴的瞧著裴寓衡,「阿兄,你來幫忙呀。」
童言無忌,宣玥寧沒當回事,支撐著發抖的胳膊想掙扎站起。
裴寓衡身子病弱,不能跟才華橫溢的天之驕子們一起出門遊學,亦不能尋幽靜山野間結廬做詩,可他素有才名,交友廣泛,從好友那裏得知的東西足以令他開闊眼界。
裴家一共五支,裴父這一支乃是中州高門大戶,他官至監察御史,在外一副嚴肅寡語的模樣,回家對嫡長子的要求卻沒有不應的。
裴寓衡少年心高,又得父母寵愛,自是驕縱非常,非雕胡飯不食,非葡萄酒不飲,非綾羅綢緞不穿,對居住在家中混飯吃的宣玥寧更是嗤之以鼻,從未拿過正眼瞧她。
家道中落後,他失去一切,等他再次騰飛而起,一應做派更是變本加厲,就連大宛國上貢珍品都敢同女帝討要,只因他想睡前把玩,而女帝大笑之後,當真應了。
如今不是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時候,也不是造化弄人後身分懸殊的時候,裴寓衡只怕心裏還討厭著她,一向愛潔又嬌氣的他又怎會碰她,助她起身。
想到這,她微微搖頭,推開兩個小傢伙,摸到門框,打算借力站起。
誰知門框上那隻手被輕輕挑起握住,冰涼之氣順著手傳了過來,高熱的身體沾上這涼,十分舒爽,意外的有些不捨得鬆開。
耳邊一聲不耐煩的輕「嗤」,抬起頭就見裴寓衡已經半蹲下來,另一隻手正打算繞上她的腰。
這回她可是驚了,「你,不用,我自己能行……」
剩下的半句話在他的動作下嚥了回去,身子騰空而起,被他穩穩抱在了懷中。
他低頭白了她一眼,「能行?」
縱使是個病弱少年,可依舊就名男子,力氣自然是比她大的。
一恍神,她就被放在了床榻上,和宣氏作伴。
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跳了過來,自從裴寓衡回來,他們就脫去了那身懂事的皮,變得活潑得很,像個真正的小孩子。
他們圍著裴寓衡繪聲繪色的講了起來。
裴璟驥生來靦腆,可又急於說話,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裴寓衡瞧他,「不急,慢慢說。」
話越說越溜,裴璟昭按捺不住,已經繞著幾人手舞足蹈起來。
歡笑聲久不滅,沒有受驚後的發抖,沒有高燒不退,他們的心裏還沒蒙上陰影。
宣玥寧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眉眼間全是溫柔和慶幸。
屋子裏沒有椅子,裴寓衡不會做出靠著牆壁那般不雅的動作,直挺挺站在原地,時不時附和弟弟妹妹一句,令他們將顛三倒四的話說清。
沒幾句就將他離家請醫者後發生的事全弄清楚了,他不著痕跡的看了宣玥寧好幾眼,才饒有興致的問:「《大洛律》哪條規定販賣官人要徒一年半?怎的我不知道?」
兩個孩子眨巴眼睛,疑惑的說:「是不是阿兄記錯啦?阿姊可是狠狠將那老婆子嚇唬了一番呢!」
裴寓衡天資聰穎,過目不忘,他有志向父親學習,熟讀律法,那枯燥乏味的《大洛律》他能從頭到尾一字不落的背下來。
宣玥寧半個身子倚靠在牆壁上,對上裴寓衡的目光笑了起來,眼裏有著狡黠,「唔,其實我那是騙她的,沒想到她就真信了呀。」
當初在長安,裴寓衡溫書時她偶然看過一條「以妾充妻者,徒一年半」,為了將那阿婆震懾住,腦中一閃,胡謅上去的。
聽她這樣一說,裴璟昭和裴璟驥看向她的目光中頓時充滿了欽佩。
就連一旁的裴寓衡都忍不住悄悄地翹起嘴角,在宣玥寧看過來前,歪過頭去,看著家徒四壁又被欺負的家,笑意便斂去了。
打發說得盡興的兩個孩子去廚房煎藥,他才走到床榻前仔細觀察了一下宣氏。
宣氏病得比宣玥寧重得多,周遭這般吵鬧都未醒。
宣玥寧也回頭擔憂的看向宣氏,裴寓衡早上出去是要去請醫者的,快要到宵禁之時回來,身上卻只有藥包,可見醫者沒請來。
她輕聲說道:「姑母病得越發厲害了,我們得儘快將她送到醫館。」
醫者不來不外乎是因為裴家沒錢,她將剛剛典當的錢推到裴寓衡面前,自己就留了張單據,「你剛剛也聽到了,我讓他們典當了個金鎖,你且放心,那東西真是我的,這是付了租今後剩下的錢,明日就將姑母送去吧。」
典當金鎖那點惆悵,在遇到它能起作用的那一刻就悉數沒了。
怕傷到裴寓衡的自尊心,她抿抿唇,用有些發暈的腦袋繼續勸道:「今時不同往日,我也是家中的一分子,更開心看到你用這錢。」
裴寓衡還保持著彎腰看宣氏的動作,聽聞此話,身子一頓,眼裏頗有些不可思議,視線從錢袋上轉到了宣玥寧身上。
經過這段日子的磨煉,他早已不是那個不知五穀的嬌公子了。
最後,他直起腰接過錢袋,聽見了宣玥寧如釋重負的小小吸氣聲,倒是一樂,「我會還妳的,明日不光要找醫者,還得找個新住處,這裏不安全。」
宣玥寧想擺擺手,奈何沒力氣,只得道:「裴家養我多年,我身無長物,唯有用這些錢盡心,盼它能帶我們度過難關。」
裴寓衡將錢袋交還到她手中,在她詫異的目光下道:「錢放妳這,有需要我來找妳拿,妳也說了,妳是家中一分子,且放寬心,裴家不會拋下妳的。」
宣玥寧聽不得這話,眼圈就是一熱。
是啊,他沒拋下她,是她拋下了他。
不問原因,只問結果,是她錯得太離譜。
一時間屋子裏只有三人的呼吸聲,宣玥寧用剛剛恢復的力氣打開那張單據,「刺啦」一聲將其撕成兩半,轉瞬間就變成了一堆紙屑。
裴寓衡沒阻止,畢竟那金鎖是她的東西,她自有權處理,只是說了句,「何必,興許日後還有機會贖回來。」
宣玥寧的手指在那堆紙屑中穿過,「死當,左右也贖不回來,何必看著添堵。」
話音剛落,兩個孩子端著兩碗藥走了進來。
接過裴寓衡買來的胡餅,宣玥寧瞧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將其撕了一半,自己小口小口地將半個胡餅嚥進肚中,恢復了些力氣。
那邊,三個人圍著宣氏將胡餅泡在水裏,想餵進她口中,可卻不得其法,弄了宣氏一衣襟的水。
歎了口氣,她將手中剩下的半個胡餅塞進裴寓衡的手中,指指宣氏,「你們扶住姑母,我來餵。」
冷不丁被塞了一手溫熱的胡餅,裴寓衡就見宣玥寧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宣氏張開了口,隨著她餵食,自己吞嚥下去。
餵食的時候,宣玥寧還抽空看了一眼裴寓衡,兩道彎眉頓時蹙在一起,「不趁著熱呼呼時吃進去,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還當自己是神仙喝露水呢,不好好吃飯,你怎麼照顧我們這一家子?」
前世她照顧蕭子昂的母親,自然知道怎麼讓人吃飯,那時蕭子昂的庶子就湊在她身邊,她得空就得罵他一頓讓他好好吃飯。
現在的裴寓衡還是個少年,看見他拿著胡餅愣在那,她一時嘴快就說了這話。裴寓衡有個毛病,嘴挑,若是不看著他,今天晚上這頓飯他肯定不會吃的。
她忙著餵飯餵藥,今日心神又被狠狠衝擊過一回,絲毫沒注意到現在的語氣神態和往日十三歲時,害怕裴寓衡,見到他話都說不利索的模樣有多大差別。
裴寓衡攥緊那胡餅,望著她久久沒言語。


三月的越州乍暖還寒,生病的人自是受不得冷。
宣玥寧和宣氏喝了藥後均出了一層臭汗,兩個人縮在層層的衣裳下,呼吸聲此起彼伏,偶爾還能聽見裴璟昭的磨牙聲。
窮,這個家是真窮,衣裳都要典當完了。
同她在蕭府過的錦衣玉食生活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由奢入儉難,她其實有些不適應,但她心裏帶著如同偷來的竊喜。
窮不怕,日後她養家,一定把三個孩子拉扯大。
沒錯,三個,裴寓衡不過十七的年紀,他默不作聲扛起這個家,她總得替他分擔一二。
雖說總覺得自己說要養裴寓衡有些怪,要知道那可是上輩子的宰相,可一想到明明受不得冷、受不得熱,睡覺都得點熏香的他,如今就宿在隔壁的破木板上,她心裏就難過,總覺得睡在那樣的地方是玷汙了他,她得儘快賺錢,讓這個家富裕起來。
悄悄翻了個身,她將一直拿在手中的錢袋拉開個口子,往床鋪上倒去,藉著月光親眼看見三百文銅錢堆成個小山。
一枚一枚數過去,又仔細欣賞了一番那張銀票,小心將其疊好又重新放了回去。
想著明日要帶裴寓衡去租房子,大約得花多少錢,然後給宣氏請醫者,還得留出日後吃藥的錢,加上新房子佈置東西,林林總總,想著想著進入夢鄉。
在睡著的最後一刻,她捏著錢袋心想,鄭家總算做了點事,這金鎖就當是他們欠她的利息了,日後誰也不欠誰。
一牆之隔,裴寓衡身上還穿著那身寬袖長袍,除了明日要穿的衣裳,其餘的全拿去宣玥寧那屋給兩個人蓋了,他們連床被子都沒有。
曾經的少年得志,到如今也算嘗盡人間百苦。
身下的破木板散發著木頭的味道,裴寓衡睜著眼睛,有些睡不著。
往日他都會強迫自己入睡,要是受不得苦睡不著,第二日誰出去找醫者?家裏又該怎麼辦?
可今日,在他不在的時候,宣玥寧卻站了出來,護住了他年幼的弟妹。
他們年紀小又心思單純,若是沒有宣玥寧,不被拉走也得嚇壞,哪還能嘻嘻哈哈地纏著他。
忙來忙去的,他都忘記跟宣玥寧道謝了。
屋裏桌子上,她給他的半塊胡餅已經涼透了。
曾經一見到他就唯唯諾諾,臉能紅到脖頸的宣玥寧,怎麼突然膽子大起來,敢和收租人叫板,張嘴就是假的《大洛律》?
可……有人能在他不在的時候護住這個家,他真的覺得能鬆口氣了,一直以來的緊繃都軟和了不少。
裴璟驥一個翻身湊到他身邊將他一把抱住,他嫌棄地撇撇嘴,還是攬過幼弟,終於有了些許的睏意。
明日一定得找到房子搬出去,收租的老婆子本身就是這坊裏的一霸,受了委屈等反應過來,焉知不會重新找上門來。
另外她受人指使而來,背後的人定會前來一看,就怕他們再出招,這個家可禁不起折騰。
第三章 親戚上門假惺惺
第二日一早,家裏的幾個人就醒了過來,就連宣氏都清醒了一刻鐘,吃了飯喝完藥又沉沉睡去,誰也沒告訴她昨日發生了何事。
給她收拾妥當,他們才草草吃了一口,裴寓衡在屋裏囑咐兩個孩子,宣玥寧在旁思索如何能讓他帶著自己一同出去。
昨日出了身汗,她又不是以前那個總是憂慮自己會不會被扔下的姑娘,心境轉變,身體也充滿力量,風寒已是好了大半。
還不待她張口,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在門外響起,大門砰砰作響,「妹子,快開門,聽聞你們昨日被欺辱,今兒個我特意上門賠罪來了。你們舅舅也真是,脾氣臭得跟那糞坑裏的石頭一般,都快被他氣死了,自個兒的親妹子帶孩子投靠他,他倒好,做的都是什麼混帳事。」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來者是裴寓衡的舅母、宣玥寧的伯母肖氏。
裴寓衡低頭便對上了宣玥寧同樣警惕的目光,動作一頓,又若無其事地將頭轉開了。
裴璟驥得了阿兄肯定,跑去開門。
一個穿著八幅石榴紅裙的夫人先露了臉,她梳著高髻,上面步搖輕晃,用手遮嘴,塗著蔻丹的指甲鮮紅如血,三十出頭的年紀,一舉一動都是風情。
最吸引人的便是她那淺棕色的髮色,陽光下一晃,還泛著一股子金。
她親切地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走了進來,身後奴僕到屋內放下她帶來的東西,之後恭敬的候在了門外。
屋裏沒有椅子,她不顧裴寓衡的冷臉,坐在宣玥寧的床榻上,握住宣玥寧的手,嘮嘮叨叨說她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從他們舅舅宣嘉亦那領了幾個錢過來看他們。
初看上去,她神情不滿,和他們同仇敵愾,痛罵了宣嘉亦好半晌,活脫脫一個爽快識大體的女子形象。
可若仔細聽,就會發現她話裏話外都在將所有不是往宣嘉亦身上推,趕人關門的是宣嘉亦,阻止她來看望他們的是宣嘉亦,合著宣家就她一個好人。
誰都知肖氏是個良善之人,越州前段日子被攻城,還是她頂著壓力率先開倉放糧,在百姓間名聲極好。
要宣玥寧說,這宣家啊,就屬肖氏最為精明。
忍著肖氏面對她時那待價而沽的目光,她羞澀一笑。
肖氏是越州胡商之女,也是打理生意的好手,宣家上下所有花銷都是她在提供。
宣嘉亦乃是宣氏的庶兄,成了年便從家族中脫離開來自己單過,原本是個整天遊手好閒的紈褲,可自從娶了肖氏,人就正經起來,還謀了個差事。
他吃軟飯吃得骨頭都酥了,整個家裏都被肖氏把握得牢牢的,有錢腰板就硬,嫁給他多年,肖氏只為了他生下一嫡子,再無所出,後院眾多小妾,卻只有一個胡姬成功養活了一女。
是以,肖氏從進門開始,就沒講過一句真話。
拒不收留他們的是她,特意給他們介紹這處住處的也是她,哪有宣嘉亦的事,不過是她慣愛使的伎倆。
將宣嘉亦描繪成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只要是餿主意就全往他身上潑,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好一個柔弱聖人。
前世,他們可不就被這副貼心的偽善面孔騙得團團轉。
他們搬到這個殘破小院已經月餘,她要是有心,又怎會只提了兩包點心過來,難道不知他們現在最缺的是藥是錢?
肖氏親暱地拉著宣玥寧的手,語氣裏盡是懊惱之意,「都怪我,當日怕你們流落街頭,給你們介紹了這個地方,哪想到會有人惡劣收租,還差點把兩個孩子給帶走,真真悔死我了。也幸好你們兄妹二人硬氣,沒讓他們得逞。」
昨日收租人剛走,今日肖氏就上門,這院子還是她介紹的,若是不關注他們,消息又怎會如此靈通?只怕那老婆子受的就是肖氏的指示。
聯想到前世裴家到越州後遭遇的一切,宣玥寧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沒錯,越州離長安、洛陽那麼遠,若是她想害裴家,自然是在越州找人最方便。
肖氏此人披著盛讚,實則貪婪成性,為了錢出賣裴家,還真做得出來。
想到後來發生的種種,她必須得讓裴寓衡對肖氏提防起來。
她當下回道:「伯母無須自責,又不是伯母想將我們幾個推下火坑,我還看見伯母給那老婆子錢讓她照顧我們,沒想到人心險惡,真是太過分了!」
她一個天天躺在床上吃藥的人能親眼瞧見?不過是胡謅罷了。
裴寓衡聽聞此話倏地抬頭,紅唇依舊如血妖豔,見兩人親親密密湊在一起,抿了抿唇。
肖氏被她說得一梗,迎上她那水盈盈不諳世事的天真眸子,半晌才憋出一句,「是嗎?伯母也是好心辦壞事了。」
「我知道的,伯母。」宣玥寧一頭扎進肖氏的懷中,她怕自己再不動就要笑出聲來。
肖氏好面子,見宣玥寧說看見她送錢,還理解成是為了他們好,她勢必要裝下去,而且無法反駁,說她沒有給老婆子錢,宣玥寧根本不可能瞧見這一幕,坐實她壓根不想照料他們的事,或是說她給老婆子錢都是祕密給的,宣玥寧不可能知道。怎麼解釋都不好,不如順坡下來。
「伯母,您真是太好了,玥寧長大一定會回報您的。」
她話一落,就察覺到肖氏身子一僵,一隻手拍在她後背上,「玥寧真乖。」
一直沒開口的裴寓衡望著宣玥寧不斷發抖的身子,緊抿的唇鬆開,「舅母給了那阿婆多少錢?還是要回來為好。」
肖氏咬咬牙,「都是小錢,你們放心,我自然會去找她要。」
「那便好,可莫要讓舅舅知曉,他生氣了再訓斥舅母。」
「你們無須擔憂,既然已經交了房錢,安心住就是,寓衡……」
兩人說話之際,一直彎著腰趴在肖氏懷裏的宣玥寧胃裏翻湧,胸腔一片噁心,和肖氏雙手交握處的汗漬黏膩之感彷彿放大數倍,激起她一身雞皮疙瘩。
冷汗涔涔,加之鼻尖全是肖氏的味道,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推開,推得肖氏一個仰倒差點掉下床去,「哇」一聲吐了出去。
肖氏沒反應過來,腰扭了一下不說,還正巧被吐了一鞋,還有不少沾到了裙襬上,臉都扭曲了。
宣玥寧捂著胸口,控制不住的作勢要嘔。
肖氏抖著腿急忙站起,身上的汙穢熏得她眼冒金星,恨不得離宣玥寧越遠越好。
等她站起後才反應過來,她不該這樣做,可一低頭就瞧見宣玥寧正趴在床沿,又吐了回。
這回她從視死如歸的神情中硬生生做出憐惜,避著地上的嘔吐物,坐在宣玥寧身邊,拍了拍她的後背,「瞧瞧你們這一個個病模樣,安心在家養病,我定會讓那老婆子同你們賠禮道歉,真是豈有此理!」
說話的功夫,外面的奴僕已經衝進來拿汗巾為肖氏擦拭身上沾染的汙穢,還順便將地上的穢物一起弄乾淨。
空氣中還殘留著一些酸臭味,宣玥寧頭暈眼花地躺回原處,餘光瞥見裴寓衡早已遠遠躲至門口,不由想著,他那般愛潔,這陣子照顧她們,也不知如何忍下的。
見吐出去的早飯被清理乾淨,她頓時心疼不已,小臉就更白了,聲若蚊蠅般說道:「伯母,玥寧不是故意的,您放心,玥寧會賠您鞋子的。」說完,身上不輕不重挨上一巴掌,再次引起她胃裏一陣痙攣。
「妳這孩子,說什麼胡話,妳身體好對伯母來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寓衡啊,家裏就你一個男人,你可得好好照顧她們。」
「舅母放心。」他瞧著病弱西子般的宣玥寧,複又冷冷回道:「既然舅舅已經不認我們了,舅母日後還是少來,他會不喜的。」
肖氏早就難以忍受,如坐針氈,見他說這話,當下做出生氣模樣,「寓衡!都是親戚,說什麼認不認,你舅舅他就是轉不過彎來,你且看我如何勸他。」
裴寓衡臉上沒什麼表情,直挺挺站在那,一副「任妳說什麼,我自巋然不動」的態度。
肖氏氣了個倒仰,嘴裏念叨著,「小沒良心!」
宣玥寧拉拉肖氏袖子,「伯母,阿兄就是這麼個任性的性子,您別和他一般見識。」
「還是我們玥寧乖。」肖氏摸摸她的臉蛋,隨即一副被裴寓衡氣壞了要走的模樣。
哪知腳還沒踏出去,就聽裴寓衡說道—— 
「舅母還是將提來的東西帶走,我們家小,放不下。」
「好!好!」肖氏這回是真生氣了,轉身拿上東西氣勢洶洶帶著奴僕就走,身後還有宣玥寧虛弱的「伯母莫生氣」的喊聲。
木門「匡噹」一聲被狠狠合上。
宣玥寧立刻噤了聲,對上裴寓衡的黑眸,腦中眩暈都沒了,「家裏不能所有人都得罪她,總得有人安撫。」
他還站在原地,並未回話,只是似笑非笑的拿涼涼的目光將她從上至下掃視一遍。
所幸兩個孩子貼心,聽肖氏走了,趕忙從隔壁跑了回來,一個開窗通風,一個倒了碗水餵宣玥寧,總算將這詭異的氣氛沖淡。
宣玥寧剛才將肚中東西盡數吐了出去,現在倒是舒爽了不少,覺得渾身都是力氣,出去跑上兩圈都沒問題,撐著身子道:「昨日阿婆才大鬧一場,今日肖氏就來安撫,讓我們安心住在這裏,我總覺得她……」
她咬了下舌頭,思考應該如何說才能讓裴寓衡認清肖氏的真面目,卻聽裴寓衡低低嗯了一聲,對她的未竟之言表示認同。
詫異的望過去,就見他身上精緻的水紋寬袖長袍一動,泛起層層波浪,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將腰間略歪的鏤空香囊球擺正,屋子內的空氣著實不好,可他除了站得遠了些,並無嫌棄之色。
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嗯?」了一聲,尾音有著青年獨有的清脆,見她還呆愣著不說話,說道:「舅母……也罷,肖氏,如妳所說,她和昨日的阿婆肯定有聯繫,我們還需小心些,她們定以為已經將我們安撫住,我們最好今日就找到住的地方搬走。」
聽見他的話,宣玥寧回過神,以前的裴寓衡是絕不會同她解釋這般多的,他都是自己默默做決定,莫非她昨日的表現讓他認可了?
心裏升起愉悅感,她小心翼翼的盯著他,說道:「正是,她們現在肯定會放鬆警惕,家裏不會有麻煩找上門,今日我陪你一道出去?」
裴寓衡冷下臉來,就連兩個孩子也不敢插嘴,半晌,他才道了一句,「隨妳。」
宣玥寧喜氣洋洋地揉揉離她最近的裴璟昭的頭,「等阿姊回來給你們買糖葫蘆。」
「嗯!阿姊阿姊……」
裴寓衡已經轉身站在了門外,收回微微偏向屋內的頭,開口道:「裴璟昭、裴璟驥,快出來讓你們阿姊換衣服。」
「哎!」
宣玥寧打開屬於自己的小木箱,裏面琳琅滿目各色衣裙,她甚至還找出了幾支珍珠珠釵,眼眶頓時一熱,久遠的記憶和當前的景象相重合。
家中已經窮得開始典當衣裳,可她箱子裏的東西沒有一樣被拿出來當掉,裴家啊,給了她能得到的所有寵愛。
嘲諷一笑,鄭家的血緣牽絆,遠遠比不上他們待她的認真。
從裏面翻找出一套紅色胡服換上,又將箱子中值錢的珠釵耳飾包裹起來,她為自己梳了個男子才梳的髮髻,揚著一張不施脂粉的乾淨小臉走了出去。
窄袖細腰,腳蹬暗紅色馬靴,整個人沒有著女裝的柔弱,反倒英姿勃勃,充滿生氣,任誰瞧去也不會覺得她是個女子,活脫脫一個受盡家中寵愛的小少爺。
大洛民風開放,姑娘穿男裝著胡服騎大馬最是正常不過,是以裴寓衡只是一頷首便叫她跟上,等她靠近,他才道:「我今日只有這麼一身衣裳可穿。」
啊?宣玥寧停下步子,疑惑地眨眨眼,對他這沒頭沒尾的話頗有些摸不著頭腦,等他都快要消失在街口,她才反應過來。
這是在向她解釋,剛才她難受吐了的時候,他躲得遠遠,是因一會兒要出門,身上只有一身衣裳,不能弄髒,不是故意不上前的?
想到這,她揚起一個嬌豔如花的笑容,正巧碰見隔壁鄰居。
「妳是裴家那個姑娘?」
「正是呢,姑母的病遲遲未好,我要和阿兄去別的坊找醫館將姑母送去,只期盼著她能快些好起來,不然昨日當的那些錢就要不夠了。」
傳達出他們手裏沒有多少錢的資訊,她告別人家就朝前追了上去,可遠遠一望,哪裏還有裴寓衡的影子,焦急地追到街角,就見裴寓衡正站那等著她。
樹上花瓣掉落,隨風輕盈地在地上盤旋起舞,片片沾衣。
她淺笑依然,心裏卻為他感到自豪,看,這是他們裴家的公子!
兩人一道向著越州最豪華的西坊走去,幾乎是從城尾走到城中。
越州飽經戰亂之苦,於兩年前才剛被收回,在廢墟之上重新設計,城中建造格局一應模仿長安,八個大小相等的坊區如同被切割而成的豆腐塊,整整齊齊排放在一起,最中間的四個坊區自是世家大族、簪纓之家、富貴殷實者居住的地方,而臨近城門的四個坊區多是平民而居。
他們現今住的地方,就是平民坊中最差最亂的坊,要想到達西坊,需得再穿過兩坊。
到了西坊,極目望去,街道兩旁商鋪鱗次櫛比,穿著各異的人們來來往往,香車寶馬,酒香四散。
他們直奔越州最大的醫館,表明來意,又將以往抓來的藥材給醫者看過,醫者看他們兩個小小年紀但談吐不凡,衣裳也是平民穿不得的綢緞,便同意他們下午將宣氏帶來診治。
了卻一樁心事,宣玥寧帶著裴寓衡去將身上帶著的珠釵全典當了,無一例外全是死當。
她在帝都洛陽住了那麼多年,眼界自然不是現在可比的,在她看來,手裏這些東西醜得沒一個她想戴在頭上,死當不心疼還能多拿些錢。
可看在裴寓衡眼中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親眼看著她將單據撕碎,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典當的數量,確保自己全部記住再也忘不掉。
錢袋再次充盈起來,宣玥寧眼睛都亮了起來,拿著錢袋不捨得鬆手,「裴寓衡,我們去歸行坊看房子吧?東南西北四坊的房子我們肯定租不起,挨著西坊的歸行坊可是另外四坊中最好的坊了!」
說假話必須要顯得真誠,平民坊中最好的坊明明是挨著南坊的,她左手死死將錢袋扣在肚子上,右手下意識就抬起撫過眼睛,長長的睫毛上下翻飛。
這是她今日非要跟著裴寓衡出來最重要的原因,租到歸行坊的房子!
女帝曾有一師崔棱,乃是當代大儒,博陵崔氏之人,門下弟子數不勝數,已經隱歸。
三年後,大洛動亂止,崔棱被女帝親自迎回帝都出仕,成為女帝最大的靠山,沒用幾年,她就在他的幫助下剷除異己,他也順利成為大洛宰相。
而裴寓衡幾經輾轉,在當時是赫赫有名的酷吏,拜在崔棱的門下,被他收為關門弟子,在他辭官後接替成為了新一代宰相。
崔棱當年隱居之地就是越州,還曾因為和裴寓衡同在越州卻沒有相遇,陰錯陽差的緣分酒性大發,作詩吟誦,成為洛陽一時的美談。
他平生不愛那葡萄美酒,獨偏愛綠蟻酒。
說巧不巧,越州城內有一坊以釀酒著稱,香飄十里,又被別人戲稱為酒坊,便是那歸行坊!
日頭正烈,裴寓衡抬起寬袖遮面,輕咳兩聲,在宣玥寧期待的目光下,率先朝歸行坊走去。
遠遠望去,歸行坊商街上酒旗高懸,迎風陣陣飛舞,一路走去,身上沾染的都是濃郁的酒香,風姿綽約的胡姬們就在酒肆門前招攬客人。
宣玥寧亦步亦趨地跟在裴寓衡身後,被眼前這一幕吸引,東瞅西看,她困在蕭府多年,已是許久沒有經歷熱鬧。
手腕輕輕搭上一物,涼意順著布料傳到肌膚之上,她愕然看去,裴寓衡修長的手指正在她紅色的袖口上,根根白玉如蔥。
「妳第一次出門,別走丟了,到時我可沒法跟母親交代,跟緊我。」
那些年面對他的愧疚與害怕彷彿刻進骨子裏,她抿唇,從嗓中嗯了一聲當做回應。
他拉著她在人群中行走,還有那膽大的胡姬看他風流倜儻,奏著箜篌湊到他身邊,幾乎要黏到他身上。
她仰著頭,見他窘迫地被逼得停下步子,眉頭緊皺,心裏感歎,到底是少年人啊。
灼熱危險的視線從頭頂投下,無聲斥責她看熱鬧的行為,她悶笑兩聲,主動上前幫他解圍。
那胡姬瞧見宣玥寧,眼神便是一亮,一曲箜篌悠揚婉轉,卻是兩個人都不打算放過了。
可宣玥寧比她還要老練,到她耳邊說了兩句軟話,便成功帶著裴寓衡鑽出重圍。
宣玥寧不客氣地握上裴寓衡的手,頓時被入手的冰涼給激了一下,明明日頭高掛,她兩鬢都熱出汗來,小手跟個暖爐一般,他倒是仍置身於冰窟中,從娘胎中帶來的病症讓他氣血不足。
好不容易找了個無人的地,尋棵柳樹進入陰影,宣玥寧猛地發現一路走來裴寓衡竟然一句話都沒說。
她趕緊鬆開他的手,轉身就見他額頭已佈滿汗珠,臉色蒼白,唯有那紅唇仍豔麗著,湊上去還能聞到一股子花香味。
「怎麼樣?還能堅持嗎?坐下休息休息。」
裴寓衡避開她伸過來的手,艱難的吐出兩個字,「無妨。」
見他眼裏滿是「妳敢讓我坐在這髒汙的土地上,我能跟妳拚命」的兇狠,宣玥寧差點被他氣笑了。
她只好充當人樁,不由他拒絕,拉過他一條胳膊放在自己肩上。
初時那身子僵硬如磐石,動都不敢動,慢慢撐不住舒緩下來,整個人掛在她身上,寬袖垂落在她身前,像是蓋了層薄被。
耳邊是他氣若游絲的呼吸聲,想著這個驕傲的人,拖著病弱的身子,在陌生的越州城裏艱難賺錢,宣玥寧心裏那點子為他不適時的嬌氣產生的不快倏地散了。
本還想著先帶著他四處轉轉,看兩處房子,再不動聲色將他帶去崔棱的住處旁,可擔憂他的身子,便轉變了主意。
她招來在路邊玩耍的小童,給了他一枚銅錢,讓他去找歸行坊專門做房子買賣租賃的中人。
中人剛露個頭,裴寓衡就慢吞吞地將胳膊收了回去,還仔細拍了拍壓出褶皺的地方,端的上是一片光風霽月。
宣玥寧抽了抽嘴角,又從錢袋掏出兩枚銅錢塞到小童手裏,讓他去買糖葫蘆吃。
哪知小童嘻嘻跑遠,「謝謝阿姊,夠我買口酒喝啦!」
裴寓衡和宣玥寧齊齊愣在那裏,眼中全是不可思議。
中人早已默默打量完兩人,擺出一個親切和藹的笑容,「兩位公子有所不知,歸行坊的人賣酒更愛飲酒,在此居住的也多為酒癡,不知你們想租個什麼樣的房子?」
宣玥寧回頭給裴寓衡一個眼神,示意他別開口說話。
裴寓衡還有些難受,便依著宣玥寧,若是不妥,他再出面。
「我們想找一處適合讀書,環境清幽,且房租不多之地,不管那房子發生過什麼,我們是不怕的。」
話裏暗示已足夠多,那中人略一思索,帶著他們朝小溪處走去。
宣玥寧回頭低聲問道:「可還能走?」
裴寓衡繞過她伸出的手,「莫要忘了,妳也是個病人,別以為在醫館喝了碗藥就沒事了。」
是,現在這一家子都是藥罐子,她重新回到這,瞧見他養家時的冰山一角,都覺得苦。
中人帶著他們一路走去,在小溪旁的垂柳下有垂釣之人,不遠之處便是一排房屋,喧囂聲到這裏戛然而止,真是一個鬧中取靜適合讀書之地。
中人打開了第三間房屋,站在房門前有些踟躕,透過敞開的大門,一眼就看見了院子中的槐樹,頗有遮天蔽日之感。
院子裏鋪滿枯葉,下面掩藏著隨意生長的雜草,已荒廢了有些日子。
裴寓衡對周圍環境很滿意,「我們可否進去一觀?」
「當然。」中人帶著他們走進院中,青瓦磚牆,屋內還有不少陳設尚在,比之他們現在的住處好上不少,算得上是越州的好房子,「實不相瞞,這間房子已經多年沒人敢住了。」
宣玥寧看裴寓衡下意識將她擋在身後,問道:「哦?這是為何?」
「這裏原本住了一戶讀書人,那當家的考科舉連考三年,卻是連鄉貢都沒考上,一家生活全仰仗妻子。他家妻子貌美,不知怎麼的就入了富商的眼,富商非要納人家當小妾,她有骨氣,一頭撞死在這院裏。
「那當家的一氣之下再不考鄉貢,倒是到縣衙裏謀了個官,雖是為吏,卻也有些手段,尋了當初逼迫他家的富商的錯處,悉數抓進大牢,此後不久,他便升任不在越州了。這房子空了下來,也有傳聞,他妻子就在這院中不願離去,大多數人都覺得晦氣,不想沾,是以租金便宜,兩位公子若是不怕,倒也是個好居處。」
聽完中人的話,宣玥寧眼睛一亮,沒錯了,這就是崔棱的近鄰,崔棱回洛陽之後同人喝酒時還說起過自己鄰居的事蹟,因這院子空著,他倒也享受了幾年不被打擾的日子,就是不知崔棱是住左邊還是住右邊?
收回視線,她勸裴寓衡道:「這房子雖比不得在長安那處,用來讀書卻是極好的,且這家那妻子也是個可敬的,我想應是跟在對方身邊,就算她走不了,也不會傷害我們,再者……」她使出殺手鐧,捏著錢袋遲疑道:「你還得讀書呢,以後花錢的地方多著,就租這吧?」
裴寓衡皺眉,他們已經落魄至此,牛鬼蛇神又有什麼可怕的?他低頭瞧見宣玥寧期待的目光和那死死抓住錢袋的手,鬆了口,「既然如此,那就租此處吧。」
宣玥寧小臉頓時浮現一個大大的笑容,裴家現在一家子老弱婦孺,裴寓衡就是裴家的當家人,他果斷說租這,就是宣氏也不能輕易反駁。
當下她拿出自己早已鍛煉出的三寸不爛之舌,磨著那中人又減了些費用,只花了銀票一半的錢,就在寸土寸金的歸行坊租下了這個房子。
兩人不敢耽擱,和中人辦好手續,直接雇了牛車回家,將所剩無幾的細軟收拾到一起,把宣氏抱到車上,趁大部分的人還在外幹活,趕緊往西坊而去,遇到相熟的人,便說上一句拉宣氏去醫館看病。
大家沒有懷疑,裴家一共五口人,三個病秧子,剩下兩個還是幫不了什麼忙的小童,缺錢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沒人想到他們會放著還有半個月房租的房子不住,偷偷搬離。
先帶著宣氏到了醫館,醫者仔細一把脈,卻說是憂愁導致,乃心病,若是不能開導,只怕會留下病根。
宣玥寧仔細記下叮囑,留下裴寓衡照料宣氏,就準備帶著兩個孩子回歸行坊的房子,那房子長期沒住人,可得仔細收拾一番。
裴寓衡驚訝的看著她的背影,從趕走那老婆子開始,她就變得不一樣了,不只敢直視自己,還敢吩咐自己。
宣玥寧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新租的房子,裏裏外外收拾,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風寒還沒好。
兩個孩子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一會兒分配起幾間空房的歸屬,一會兒說要在院子裏放個大缸養魚。
汗水打濕衣裳黏在身上,她坐在台階上看著煥然一新的屋子,笑了。
新的房子,新的生活,一切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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