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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甜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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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88401-E88403

《慶嫁》全3冊

  • 出版日期:20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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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810
  • 優惠價:NT$ 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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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後才知道,世間有一種痛,能深入骨髓,甚至撕裂靈魂……
 
★編輯真心提醒:謹慎糖分超標~甜到蛀牙的甜寵文來了!
前世,他帶她回家;這一世,她許他個家,
讓這個自稱孤的男人,永遠不感孤單……

★慶嫁、慶嫁,今生唯你足矣!
她慶幸人生能夠重來,她慶幸還能挽回上輩子的所有悲劇,
她慶幸這一次不再錯過,她慶幸自己最終仍是重新嫁給他~
這一次,顧慈誓要笑笑過,甜甜過,牽著戚北落的手一起幸福的過!

★男人不是靠不住,而是要找對男人靠!
她死後才知道,世間有一種痛,能深入骨髓,甚至撕裂靈魂……
被毒死的顧慈看著渣夫和表妹在自己靈前尋歡作樂,她柔軟的心,生生被挫成死灰,直到戚北落提劍幫她報仇,抱著她的牌位哭了整整三日,最後柔聲對她說:「慈兒,我們回家。」
原來她當初抗旨改嫁的男人不是良人,原來她老是躲避的戰神一直愛她如初,
原來讓她最痛的不是辜負她的人,而是那個她一直辜負了的人……
 
藍海E88401 《慶嫁》卷一
得了重生的機會,顧慈要把真正的良人戚北落給追回來,
可她之前絕食拒婚彷彿對他造成很大的心理陰影,
才會一看到她就板著臉繞路走,
但她突遇大雨又崴了腳,是他像小時候那樣找到她,背著她走,
還替她教訓了前世的渣夫和因愛慕他上門找麻煩的郡主,
他這些舉動,若說他不再在意她了,她可不信,
不信你們看──堂堂太子爺紆尊降貴成為她弟弟的武師父,
還同她弟弟爭寵,帶她去他的散心祕境看風景,
更把他餵養的兩隻貓兒分別用他們的名字取名(好像哪裡怪怪的)?
只是她感覺甜蜜的同時也很心慌,因為他遲遲沒再提起賜婚的事……
 
藍海E88402 《慶嫁》卷二
一趟姑蘇行,顧慈見識到戚北落有多愛吃醋,
為了撮合姊姊和忠勤侯府二公子,讓兩個有情人坦承認愛,
她不小心冷落他,他就一臉委屈樣,還把氣出在來殺她的殺手上,
順勢拔起如土皇帝存在的姑蘇巡撫一家;
表哥示愛於她,他就寸步不離地纏著她,
人家親手做的魚膾,明明好吃的很,
他卻一臉嫌棄,還故意丟給貓吃……­喔不,連貓也不讓吃,
如此幼稚又好笑的舉動出自一國太子之手,她看了心中只有甜,
所以當他因為吃醋而提前了婚事,她沒反對,甚至期待那天快快到來,
可她前腳才接了賜婚聖旨,後腳宮中太妃就邀她喝茶,
心知是場鴻門宴,卻低估了太妃的不要臉……
 
藍海E88403 《慶嫁》卷三(完)
因為宮寒之症,讓顧慈甫成為太子妃就飽受流言之苦,
為了快快懷上個孩子,她可謂費盡了心力,
燉煮各種動物腎臟、味道又腥的補品給戚北落吃(她吃精緻蔬食),
拋開羞怯賣力勾引,累得他上朝時間越來越晚(羞)……
說到底,她就是怕多個姊妹跟她瓜分他,然而怕什麼就來什麼,
獵宮之行,雲南王想將女兒塞進東宮當側妃,
戚北落堅定拒絕,她也在此時診出有了身孕,直接打消有心人的念頭(得意),
而為護好這得來不易的孩子,回宮後,她開始悠閒的養胎生活,
誰知越養胎象越差,戚北落請她娘家人入宮寬慰她,
沒想到竟意外查出東宮的熏香被人下了毒……
心月瀾,射手座丫頭,愛吃愛玩,無肉不歡。
心懷萬千河山,幻想有朝一日能悉數走遍,
無奈現實中被懶癌絆住雙腳,每天只想和被子枕頭纏纏綿綿到天涯。
願望很偉大,希望世界和平,
這樣哪天到耶路撒冷旅行,就不用擔心會被從天而降的彈頭直接帶走。
目標很渺小,有片瓦遮頭,有薄衾暖身,重點是頓頓要有肉!
最好能有個面朝大海的小窩,待酒足飯飽,
就抱著被子看海上生明月,作一場穿越千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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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的日子要笑著過
承恩侯府。
靈堂內濁氣嗆人,長明燈在白牆上映出一雙男女身影,顛鸞倒鳳,醉生夢死。
「姊夫,咱們這樣做,表姊會不會生氣?」葉蓁蓁媚眼如絲,柳腰款擺似美女蛇,說是這樣說,語氣卻毫無羞愧。
謝子鳴熱汗淋漓,百忙中抽空安撫,「人都死了,還管她做什麼?再說又不是頭一回,過幾日妳就是承恩侯夫人,是府裡正兒八經的主子,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說咱們的不是?」
葉蓁蓁面上紅暈更濃,素足不慎蹬踹到香案,烏木牌位咯咯搖晃。
她慵懶地掀開眼皮,衝著牌位上「愛妻顧氏」四字挑釁一笑,越發婉轉承歡,嬌啼不絕,也不知是叫給誰聽的。
顧慈虛無的身子跟著牌位一道晃了晃,淡淡斜他們一眼,自顧自跪坐好,雙手交疊在膝頭,目光望向木窗上雕鏤的菱花,又彷彿透過窗紗,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間。
她已經死了,魂魄卻被困在這窄窄一方牌位裡,親眼目睹這兩人在她靈前白日哭啼,夜裡作樂。整整七日,她柔軟的心,生生被挫成死灰。
這便是她當初抗旨改嫁的男人?她哼笑,素手慢慢攥起拳。
雪還在下,扯絮似的沒完沒了,丫鬟婆子早早換下孝服,鑽緊房廡烤火吃酒,隔著數道圍牆,歡笑聲依舊清晰可聞,偶爾冒出兩聲歎息,也只是抱怨這鬼天氣。
靈堂外的燈籠因無人看顧,昏黃光暈淡如游絲,顧慈盯著那點星火,思緒漸漸飛遠。
她嫁入承恩侯府那日也是個大雪天,赴宴道喜的賓客還沒今日上門哭喪的多。
顧家人一個沒來,他卻來了,陰沉著臉,跟小時候一樣凶神惡煞,什麼賀禮也沒帶,只拎著柄削鐵如泥的長劍,將院子裡的海棠樹劈成兩截,轉身就走。
翌日他便自請離京遠征,再沒回來。而那半截海棠樹也就此成了枯木,無論顧慈如何調養,都再沒開過花。
劍鋒是衝自己來的,她看得很清楚,可最後不知怎的就落在了樹上。而他當時的眼神比漫天風雪還冷,裡頭更夾雜著一絲她看不透的情緒。
妳沒有挑男人的眼光,將來好自為之。
彼時她還不信,只當他又在故意恐嚇自己,如今想來,只剩百感交集。
他應是此生都不願再見到自己,才會選擇離京,現在她自食惡果,他一定高興壞了吧。
外間忽然煙火大盛,顧慈一怔,這才想起今日正是他凱旋的日子。
戚北落,大鄴朝的太子,將盤踞北境數十年的北戎連根拔除,福澤百代,赫赫戰功,當世無人能望其項背。
她耳畔彷彿能聽到全城百姓夾道相迎的震耳歡呼聲,宮中為他設宴慶賀,他又生得玉樹臨風,宴席上定有不少貴女排著隊給他暗送秋波,誰又會在意今日還是她的喪期?
窗戶被風吹開,寒意鑽進骨子裡,顧慈抱膝坐成團,虛幻的身子竟也會感到冷。
忽然間,尖叫聲隨風灌耳,此起彼伏。
靈堂大門被踹開,黑影自門外砸來,在地上滾出一道血痕,一雙充血鼓脹的眼眸幽怨地在亂髮之中瞪大,赫然是葉蓁蓁身邊的大丫鬟秋菊,過去常幫他們暗中牽線的人。
「啊!」
葉蓁蓁當即嚇白臉,胡亂抓來衣裳掩住胸口,根本來不及穿好,隨即便慌忙往外跑。剛至門口,身影霍然頓住,一柄捲起的鋒刃貫穿她小腹,抽出的瞬間,柔軟的身軀如麵袋一般轟然倒地。
簷下燈籠呼哧狂搖,映照出一地血色。
戚北落逆光而立,身上還穿著鎧甲,銀光森森,更襯得他眉眼冷若冰霜,就連滿天璀璨煙火也壓不住他周身殺氣。
顧慈捂著張圓的嘴,搖頭不迭。他怎麼會過來?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在宮宴上領賞,享受美人環繞、百官朝拜的嗎?
戚北落似有所感,抬眸望去,牌位上的字如千萬利針,赫然刺痛他雙眼,他巍峨身形猛地一晃,喉中湧起陣陣腥甜。
「孤將她好生安置在你這兒,你便是這般待她的?」
劍尖直指謝子鳴,血珠滴答落下,淅淅瀝瀝染紅一片,長明燈輕晃,映出他輕顫的手,和手背上浮起的道道青筋。
謝子鳴抖似篩糠,連滾帶爬地往後躲,「與我無關與我無關!毒是這女人下的,我本是想救顧慈來著,沒趕上,真的不關我的事啊!」
戚北落充耳不聞,一步步朝他走去,鎧甲鏗鏘作響,聲聲催命。
謝子鳴褲子泛起膻臭濕意,「你你你別過來,我好歹也是當朝一品侯爺,你若敢動我分毫,屆時遭人彈劾,失了東宮之位,有你後悔的!」
「孤此生最後悔的,便是兩年前因她而心軟,沒能一劍要了你的命!」
狂風怒嚎,裹著漆黑夜空的白雪,呼啦衝破靈堂百窗,長明燈猛烈晃蕩,哧的一聲,被血澆滅。謝子鳴倒在血泊中抽搐,嘴角吐著泛血的泡沫,宛如一尾垂死的魚,漸漸的不動了。
四周重歸寂靜,木窗苟延殘喘地吱呀輕響,煙火乍亮,撕裂屋內死寂的黑。戚北落漠然立在其中,雙目空深,形影相弔,彷彿全帝京的雪都落在他身上。
顧慈素來膽小,指甲蓋大的蟲子就能嚇得她涕泗橫流,現在親眼目睹這樣的血腥場面,她卻一點也不怕,唯有懊悔和自責梗在心頭,壓得她透不過氣,只能深深將臉埋入膝間。
長明燈重燃,氤氳一團溫暖柔光。
顧慈抬起頭,不期然撞入一雙溫柔又委屈的星眸中,眼底佈滿血絲,眼圈發青,鬢髮微亂,像是連日不眠不休快馬加鞭趕路所致。
手伸來一半,他又膽怯縮回,將血跡擦淨後,方才遲疑著撫上牌位。
「慈兒,我是不是……又嚇著妳了?賜婚的聖旨其實是我向父皇求來的,早知道妳這般討厭我,我就該早些離京,如此妳也不必為了躲我,嫁給這麼個廢物……」
粗礪的指腹順著「顧」字的筆劃輕輕摩挲,袖口傳來叮噹細響,滑出一根紅繩,繫著銀鈴,表面綠鏽斑斑。
顧慈想起來,戚北落少時生過一場大病,太醫都說他命不久矣,她和姊姊一道上護國寺為他祈福,隨手買了這條紅繩送給他,聽說能消災降福。
後來他的病果真好了,卻嫌棄手鏈是姑娘家的玩意,死也不肯戴。時過境遷,銀鈴的響聲已不再清脆,他竟然還戴著?
顧慈心中震撼,死後最難挨的七日,她都不曾掉過一滴淚,此刻淚水卻決堤般克制不住。
帝京的雪下了三日,戚北落便抱著牌位枯坐了三日。
冷傲如他,六歲成為太子,十四歲披甲上陣,十六歲被奉為戰神,萬軍壓境時,他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如今卻在她的靈前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顧慈心疼極了,想幫他揩淚,卻觸摸不到他的臉,只能虛虛依偎在他懷裡,想像他懷抱的溫暖。
若有來生,她真想好好擁抱他。
突然間,眼前出現一片光斕,院中那半截海棠樹竟然開花了。
蒼茫雪色間乍現一點紅,怪誕又驚豔,晨風拂過,嫣紅花瓣翩翩朝她飛來,似他溫柔撫摸她面頰,握住她的手,十指緊緊交扣。
「慈兒,我們回家。」


夏日雷鳴震天,大雨瓢潑,全帝京的雲翳彷彿都聚在定國公府上空。
玉茗軒內氣氛凝重如冰,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個個面如菜色。
五日前,宮裡傳出風聲,說陛下有意賜封二姑娘為太子妃,個中榮耀,羨煞旁人。
偏生二姑娘不稀罕,為了個承恩侯世子,竟在家鬧起絕食。前日她因餓得太過,腳底虛浮,不慎從閣樓上摔滑下來,後腦杓腫起大包,至今昏迷不醒。
「母親,太醫說、說倘若慈兒今晚再醒不來,就、就……」就讓準備吉祥板。
裴氏捏緊帕子哭泣,剩下半句話,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統共生養二女一子,最疼的就是二女兒顧慈,當真是捧在手裡怕摔,含在嘴裡怕化。這會子讓她白髮人送黑髮人,不如乾脆給她也備一副吉祥板,讓她去陪慈兒作伴。
顧老夫人肅容坐在玫瑰椅上,手纏念珠,眼眸輕合,身影宛如凝固。
「二丫頭違抗聖命,害顧家祖上蒙羞,宮裡肯派太醫來瞧,已是天大的恩澤,妳還哭什麼哭!」
裴氏顫了顫肩,更覺委屈,不敢哭出聲,只悶在帕子裡小聲抽噎。
旁人都歎顧老夫人太過冷靜,唯有向嬤嬤知道,老夫人始終掐著同一顆紫檀珠子,已經兩個多時辰沒轉過。
向嬤嬤擔心顧老夫人的身體,勸她先回去歇息。
好在這時,屏風那頭終於傳出好消息—— 
「醒了醒了!二姑娘醒了!」
多麼深切的痛啊,椎心刺骨,直到顧慈睜眼的時候,胸口好似還堵著口氣,鬱憤不得舒。
入目,是帳頂一團針腳繁複的海棠繡紋,在雨後天光中慵懶地舒展嫣紅花瓣,瀲灩多姿。
「哎喲,我的慈寶兒,妳要是再不醒,祖母可怎麼活喲!」顧老夫人抱她入懷,越摟越緊,生怕一鬆手,她便會沒了。
裴氏拽著顧慈的手一下一下撫摸,淚如走珠,一邊直念著老天保佑。
顧慈終於從她們沒頭沒腦的話中明白過來,自己這是回到過去了?一張張熟悉的笑顏在腦海裡天旋地轉,她越發恍惚。
兩年前,她抗旨改嫁謝子鳴,祖母將她從顧家族譜中除名,從那以後,她就再沒見過任何顧家人。
原以為家人都已拋棄她,直到臨死前,她才從葉蓁蓁譏諷的話語中得知,祖母當時為保全她性命,竟搬出了丹書鐵券,還拖著病病歪歪的身子進宮,在毒辣日頭底下跪了大半日,險些去了半條命。
母親為照顧祖母,累出一身毛病,此後臥床不起;常駐北境的爹爹也因此失寵於陛下,失去兵權,定國公府門庭就此衰頹。
所有辛酸委屈一併湧上心頭,自她眼角汩汩垂落,「祖母,母親……」
顧老夫人被她的眼淚燙到,手忙腳亂幫她揩去,「慈寶兒莫哭,沒事了,都沒事了,身上哪兒還疼?祖母幫妳揉揉。」可她卻哭得比顧慈還凶。
顧慈一徑搖頭,極力將熱意逼回眼中,依戀地抱了會兒母親,又貪婪地往祖母懷裡鑽。良久,她破涕為笑,露出兩顆梨渦,「祖母和母親放心,慈兒以後再也不會做傻事了。」
雨後陽光落在她眸中,眸光乾淨輕俏如溪邊飲水的麝鹿。顧老夫人的心柔軟得不像樣,連聲念著心肝兒,把她又擁緊了些。
「妳能想通,祖母就放心了,妳是祖母心頭掉下的一塊肉,祖母害誰也不會害妳。那謝子鳴……」她冷嗤,「真本事沒有,花言巧語倒有一套,給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我的慈寶兒這般好,就算不嫁東宮,也萬萬不能便宜那個草包!」
顧慈非常真誠的用力點頭。
顧老夫人撫摸她緞子般的烏髮,心頭大石終於落了下來。
太子殿下才滿二十,就已經在沙場上拚鬥出通身戾氣,一道眼風過來,連她這個久經風浪的老人都招架不住,更何況她這嬌滴滴的孫女?可小姑娘向來乖巧,就算再不願嫁,也不至於折騰出這麼大動靜。
定是有人在背後使壞,若叫她拿住,絕不輕饒!
祖孫三人敘了會兒話,裴氏扶顧老夫人回房歇息後,又踅回來幫女兒換藥,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雲錦和雲繡小心翼翼伺候顧慈沐浴,換了身輕薄衣裳。
三人正閒話,門外有丫鬟報:「姑娘,葉表姑娘來了。」
顧慈目光陡然一凜。
定國公府只寄住著一位葉表姑娘,而她這兩輩子也只認識這位葉表姑娘。
像是滾滾岩漿在胸口翻湧,氣憤中竟還有那麼一絲興奮。她過去就是太過心慈,才會叫他們一個兩個都踩到她頭上,而現在……她攬鏡自照,將額前一綹不聽話的碎髮往後掖順,微微一笑,明豔得不可方物,「讓她進來。」
葉家與顧家並非姻親,葉蓁蓁之所以住在定國公府,其中還有一番緣故。
顧老夫人和葉蓁蓁的祖母原是閨中手帕交,各自出嫁後,往來漸少。
那年葉老爺捲入一起貪墨案,雖不曾抄家入獄,但門庭終歸沒落,而後不久,葉老爺和其夫人相繼病逝,葉老夫人深諳自己非壽考之人,恐閉眼後,唯一的孫女會遭虎狼親戚算計,遂尋到顧老夫人這兒,望其念在往日情分上,幫忙照料一二。
顧老夫人素來佛心,立即答應,翌日便接葉蓁蓁入府,待她無異於親孫女。顧家同她互道表親,以示接納,這才有了表妹一說。
怎奈人心隔肚皮,有些個白眼狼,就是拿心去焐,也焐不熟。
「聽說二姊姊醒了,我著急趕來看望,沒打擾二姊姊休息吧?」葉蓁蓁提裙疾奔入內,面頰泛紅,額上覆了層薄汗,語氣神情俱都關切,挑不出錯。
可是當她的目光滑過顧慈踝間的青紫痕跡時,閃過一縷幾不可見的快意。
顧慈彷彿不知她來,猶自斜倚美人榻,手執一卷書冊,閒閒翻動,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兩隻銀鐲不勝膚滑,隨玉腕動作輕輕磕碰,室內靜寂,細微悅耳的碰撞聲便顯得無比清晰。
討了個沒趣,葉蓁蓁訕訕地斂起笑意,狐疑地偷偷看去。
顧家姊妹原是對雙生女,容貌身段在帝京城中俱都拔尖。姊姊顧蘅身子骨康健,性格開朗,常在各家花宴走動;妹妹顧慈自落草起便大病小病不斷,一直嬌養在深閨,甚少出門,故而美名不及姊姊。
然真正見過這對姊妹花的人,無不認為,妹妹的姿容在姊姊之上,就連視顧慈為眼中釘的葉蓁蓁,對此也大為贊同。而她之所以選擇接近顧慈,也是因為顧慈平和怯懦的性子,比顧蘅好騙。
可眼下似乎有點不對?
「二姊姊怎的不理我,可是蓁蓁做錯什麼,惹二姊姊不高興了?」她許是在南曲班子裡混過,眼淚說來就來。
前世,顧慈就是太單純,才會數次被她的淚誆騙,這會兒她只是淡淡道:「表妹哭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真摔出個好歹,快嚥氣了。」
葉蓁蓁一噎,這話若真坐實,那她成什麼人了?她忙收起眼淚。
「二姊姊說的哪裡話,蓁蓁一心盼著二姊姊好,怎會如此詛咒二姊姊?即便真流淚,也是為二姊姊鳴不平。二姊姊是水做的骨肉,而太子殿下卻是刀槍架起來的冷鐵身子,在戰場上生啖人肉,飲人血。上回宮宴,他還無緣無故把武英侯家的世子打成重傷,害人家到現在都下不了地。蓁蓁是怕二姊姊嫁過去之後會受苦……」
她頓了頓,哽咽道:「相較之下,謝世子就謙和穩妥許多,又和二姊姊一樣,喜詩書風雅之事,二姊姊若嫁去承恩侯府,定能與謝世子琴瑟和鳴。」
去東宮受苦?去承恩侯府享福?她還真敢說。
偏生前世的自己還真信了她的挑撥,最後只能躺在病榻上,看著她和謝子鳴以自己的名義,向母親勒索錢財,一點點吞併顧家產業,自己卻無力阻止。
顧慈啪的合上書卷,雙眸漸淬寒芒,「太子殿下年少有為,謝世子尚在秦樓楚館同妓子吟詩作對的時候,他就已披堅執銳,為國拋頭顱灑熱血,立下戰功無數。能嫁給他,是我的福氣,表妹這般詆毀殿下,仔細隔牆有耳,禍從口出。」
「不是的不是的!」葉蓁蓁大驚失色,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她如何吃罪得起?再想太子那刀子般的目光,她頓時腿顫身搖,幾乎站不住。
之前她三言兩語就能哄得顧慈絕食,消極抵抗聖意,今日她就是來使最後一把勁,讓顧慈趁身子虛弱再鬧上一鬧,好讓顧老夫人應下與謝家的親事。
怎料顧慈好似越摔越靈光,如何也不上鉤?雖還是往常那副溫婉模樣,可半點怯懦的影子也沒,笑裡藏刀,殺人不見血。
計畫全亂,葉蓁蓁一下子慌了手腳。
雲繡在葉蓁蓁過來時就先出去端藥了,這會兒她端著漆盤入內,欲侍奉顧慈喝藥,葉蓁蓁伸手去接,雲繡不肯,還被她狠狠瞪了眼。
「二姊姊大病初癒,是蓁蓁不好,不該拿這些事來擾二姊姊清靜,就讓蓁蓁侍奉二姊姊用湯藥,當作賠罪……啊!」
指尖才摸上碗沿,葉蓁蓁就被燙脫了手,黑色藥汁傾灑而下,削蔥般的纖指當即冒起大水泡,辣辣燒疼。她臉蛋不及顧家姊妹俏,也就這雙手能勉強與她們媲美,一直細心呵護,現在全毀了。
新裁的夏衣亦跟著遭殃,說起來,這料子還是她從顧慈手裡騙來的,卻如何也穿不出顧慈那般韻味。
雲繡哈哈大笑,朝她吐舌頭,「哼,活該!」
葉蓁蓁磨著牙,上前想要去掌雲繡的嘴,顧慈輕飄飄睨來一眼,她卻嚇得連忙後退,踩到藥渣,新繡鞋也毀了。
「表妹還是快些回去上藥,這回可千萬不要把自己救命的膏藥也打翻了。」
這話可是意有所指?葉蓁蓁冷汗涔涔,忙扯笑,「多、多謝二姊姊關懷,既如此,蓁蓁就先告退了。」
顧慈自顧自看書,對葉蓁蓁的話恍若未聞,可雲繡尋她說話,她卻能合上書卷,認真注視雲繡的眼睛,笑靨如花。
赤裸裸的輕慢。
葉蓁蓁自打住進定國公府,那也是千嬌萬寵著長大,何曾被這樣羞辱過?然而她現在所謀之事,到底不能拿到明面上講,一口銀牙幾乎咬碎,也只能往肚子裡嚥。


月上中天,定國公府內的燈火泰半都熄了,只各處門房還掌著燈,內裡鼾聲如雷。
疏影橫斜處竄出個纖細人影,四下張望一番,從後角門偷偷摸摸離開。緊接著便有兩人,一個繼續跟在人影身後,另一個則折回府中。
「姑娘說的沒錯,葉表姑娘身邊的秋菊,還真趁夜溜出府了。」雲繡恨聲咬牙,「要不奴婢現在就去向老夫人稟告,將葉表姑娘攆出去?」
顧慈合上書卷,白嫩指尖從蔥綠袖口探出,輕緩地叩著藏藍封皮,「不急,眼下我們還未拿到實證,她又是慣個會作戲的,即便捉了秋菊同她對質,她也會把事全推到秋菊身上,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讓六福盯緊些,記下她每日去的地方、見的人,一有風吹草動就速速告訴我。」
前世,葉蓁蓁和謝子鳴之所以能迅速吞併顧家產業,也是因著顧家這頭也出了叛徒。爹爹常年不在京中,祖母年事已高,母親又不善打理這些,顧家沒個成年男丁把守,手底下的人難免生出歪心。
而今既她有幸重生,定要把這些蛀蟲一個個揪出來,絕不會讓悲劇重演!
「夫人讓廚房做了宵夜送來,姑娘吃點吧,可別為這樣的人氣壞身子,不值當。」雲錦端著瓷碗入內,舀起一調羹肉糜粥,輕輕吹涼後遞過去。
顧慈秀氣地抿一小口,眸子一亮。
竟是一碗藥粥!味道拿捏得極好,即便嘗出藥味,也不覺苦澀,細細回味,唇齒香甜,竟叫人欲罷不能。
顧慈讚不絕口,忙問:「這是家裡哪位廚子做的,我從前怎麼不識?」
雲錦用調羹攪著粥,支支吾吾,眼神飄忽。
「是太子殿下。」雲繡憋不住搶白,「廚子是太子殿下特地從東宮調來的。殿下說,姑娘身子骨本來就弱,餓了這麼些天,醒來後不好直接大魚大肉地進補,身子會吃不消,所以殿下尋了懂醫理的廚子來,專程照看姑娘的吃食……」
雲錦一直朝這頭使眼色,雲繡聲音漸低,撓撓頭,不知自己說錯什麼。
說錯什麼?這時候就不該提太子殿下!
顧老夫人和先太后是嫡親姊妹,府裡兩位姑娘幼時曾在宮中小住過半年,二姑娘打小就怕太子,才聽了點冊封太子妃的風聲,就鬧著絕食,要是知道廚子是太子遣來的,還不連夜拿大棒子攆人出去?
雲錦的心提到嗓子眼,正思忖該怎麼把這事揭過去,抬眸卻見顧慈不僅不生氣,眼底隱約還浮著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光。
這粥,她前世也喝過的,只是當時她一門心思要擺脫賜婚,全沒在意這些細節,喝了就喝了。
戚北落六歲就被立為太子,早就練成在外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就算真氣狠了,也只會關起門來獨自發洩。前世,顧慈也只見過他情緒失控過兩回,一次是她大婚之日,一次便是她頭七那日。
照他的性子,這會子指不定在東宮裡頭怎麼磨牙,跟自己較勁。可他最後還是壓著怒火,不聲不響地幫她調理身子,甚至不奢望她知道。想來那些太醫,也是他瞞著陛下和皇后悄悄派來的。
她怎麼……這麼傻呀!
想起靈堂裡那道落寞身影,顧慈的心被狠狠碾了下,又彷彿一夜春風吹開無數小花,整個世界頃刻間鳥語花香。
好在這一世還來得及。
「姑娘,可是哪裡不舒服?」雲錦見她遲遲沒有回應,憂心忡忡問道。
顧慈含笑搖頭,「好吃。」而後接過瓷碗把粥吃乾淨,又吩咐道:「讓那廚子再做兩碗能安神定氣的湯,熬得清淡些,待會兒我給祖母和母親送去。」
這是打算把人留下,不攆走了?雲錦驚愕地瞧著她,燈下美人盈盈淺笑,襯著案頭白玉蘭和身後鏤空菱花隔扇,像一幅上好的仕女畫。
姑娘從前太過單純,葉表姑娘說什麼,她就信什麼,自己和雲繡怎麼勸都勸不住。後來姑娘嫌她們煩,和葉表姑娘說話時就乾脆把她們倆攆出去,不讓聽了。
這次姑娘摔下樓,八成也與葉表姑娘有關。
下午葉表姑娘過來時,她還擔心姑娘又要被煽動做傻事,可就目前來看,倒是她多慮了。
雲錦歡喜地點頭應是,「姑娘睡了一覺,好似變了個人。」
顧慈詫異地「哦」了聲,「變成什麼樣了?」
雲錦擰著眉頭思量,赧然道:「奴婢沒念過書,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姑娘比以前愛笑了。」
顧慈微訝,轉目去瞧銅鏡,亦是恍惚。當真許久沒這般由衷笑過了,也是,前世嫁入承恩侯府後,日子就是一塌糊塗,如何笑得出來?「這個無妨,我以後多笑笑就是。」
左右這輩子,她定要笑著度過。
葉蓁蓁和謝子鳴倒不難對付,只是……東宮那隻炸毛的狼犬該怎麼安撫呀?
就這樣貿然過去,自己恐怕要被他的怒火灼燒,灰飛煙滅;若置之不理,誤會只會越鬧越大。
這該如何是好?真頭疼。
第二章 攔車遞帖子
接連下了幾天雨,今日總算放晴。
顧慈身上的傷已大好,領著雲錦和雲繡,把自己的藏書藏畫都搬出來曬曬。
她因身子骨弱,不能像尋常姑娘那樣肆意玩鬧,閒暇時就在屋子裡擺弄字畫,侍弄花草。久而久之,還真叫她琢磨出些門道,隨便拿幅畫來,她過眼就能認出是否為真跡。
午後一片寂靜,有風吹過,垂在黛簷下的玉片叮鈴細響。
顧慈歪在樹蔭下的胡榻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便睡著了。迷迷糊糊間,倒扣在臉上的書被掀開,金芒大剌剌扎下來,她動了動眼皮,慢慢睜眼。
一張芙蓉嬌面幾乎貼到她臉上,五官同她相仿,就這麼面對面瞧著,跟照鏡子似的。
「好妳個慈兒,我在外頭擔驚受怕,生怕趕不及,回來只能瞧見妳的屍首,恨不得搶了車夫的馬鞭子自己駕車,妳倒是會享受,竟在這裡睡覺?」
顧慈迷茫的看了一會兒,眼睛突然睜大,「姊姊!妳怎麼回來了?」
她記得顧蘅去姑蘇外祖母家探親,按理應該要過幾日才能回來,怎麼今天就到了?
「還不是為了妳。」顧蘅輕戳她額角,從懷裡摸出一包東西丟過去,「喏,上好的碧螺春,我親自挑的,全是最嫩的茶葉尖兒,便宜妳了。」
顧慈拿起茶包輕嗅。
這次探親,她原也要跟著去的,半年前就開始念叨要去嘗嘗當地的碧螺春,可惜臨行前她忽染風寒,只能在家休養,不想顧蘅竟還記得她的願望,幫她把茶葉帶回來了。
果然,再好的姊妹也比不上自家親姊姊。顧慈心裡暖洋洋,毫不吝嗇地給她一個擁抱。
「起開起開,熱死我了。」顧蘅嫌棄地掙開她,嘴角卻高揚起來,順勢去查看她後腦杓大大的腫包,「妳也太亂來了,要不是運氣好,這會子我就只能隔著吉祥板同妳說話,妳說不定還聽不見……」
四周寂靜,唯清風簌簌搖葉,顧慈瞧著她眼圈泛起的淡青,面露愧色。
前世這個時候,顧蘅也是憂心忡忡地來看望自己,結果連面都沒見上,就被她使人趕了出去,姊妹間的情分就此消磨許多。可即便如此,後來顧蘅聽說她在承恩侯府過得艱難,還是毫不猶豫地接濟了她。
「都怪我一時糊塗,害姊姊擔心了……」
話音未落,頭頂便落下一記榧子,「知道錯就乖乖的。」顧蘅又歎道:「不過這回,我還真差點回不來。」
顧慈狐疑地看著她。
顧蘅笑得意味深長,「其實,我早在兩個時辰前就該到家,可偏生進城的時候出了點岔子,馬車叫人攔住了。」
顧慈大驚,緊張地抓住她的手。
顧蘅忙安撫道:「莫怕,不是歹人,是奚鶴卿,雖然他比歹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嫂子,也就是壽陽公主,上月喜得麟兒,邀我們七夕那日過去吃滿月酒。」
壽陽公主比她們年長六歲,姊妹倆在宮中小住那半年,壽陽公主對她們甚是照拂,邀她們去吃滿月酒也不稀奇。
可倘若是壽陽公主下的帖子,應當先送去母親手中,怎會讓奚鶴卿代為轉交?還是用這種攔車的方式,生怕她們不接似的,況且一個男嬰,為何選在七夕女兒節辦滿月酒?
顧慈攢眉想了想,隨即豁然開朗。
奚鶴卿是忠勤侯府的二公子,亦是戚北落的同窗伴讀,而壽陽公主正是戚北落的親姊姊,真正下帖子的人或許是……繞這麼一大圈就為了遞張帖子,放眼全帝京,也就只有他了。
顧慈面紅心熱,四面彷彿騰起鬆軟的雲,飄飄然不真切,大約是盛夏午後的風太躁了吧。
雲錦捧來點心和解暑的梅子湯,沒等放下,顧蘅就先捏了塊點心丟進嘴裡,鼓著雪腮問:「所以妳究竟是怎麼想的?去還是不去?」她邊說邊皺起眉心,又湊過去低語,「妳可得抓緊時間考慮,我聽說皇后娘娘為這事氣得不輕,這幾天接連給好幾家貴女下帖子,邀她們進宮吃茶。瞧這意思,是打算從她們裡頭挑太子妃了。」
顧慈腦袋「嗡」了聲,捏緊杯盞。
前世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只是那時她根本不在意誰做太子妃,由她們去。這選秀一開始辦得還有模有樣,後來不知怎的就不了了之,直到最後,東宮後院都空無一人。
不管選秀結果如何,至少說明陛下和皇后娘娘對她已再無好印象,她必須趕在正式選秀開始前,跟戚北落解釋清楚。


壽陽公主自懷胎後就遷居蒹葭洲的蒹葭山莊養胎,直至生下孩子,滿月酒也辦在此處。
眼下正是蘆花招展的時節,江風過處,白絨扯絮,浩瀚似白海翻湧,偶有白身烏頂的鷺鳥自叢中驚起,鳴聲若漱玉,羽翅掃過蘆頂,抖落與蘆花同色的羽毛—— 蒹葭洲,就是因此而得名。
馬車轆轆行,顧蘅趴在窗邊,恨不得下去捉兩隻鳥,好晚上烤來吃,拉顧慈來看,才抓到她的手,猛然一驚,「呀,妳的手怎的這麼涼,還全是汗!」
顧慈縮回手,扯下衣袖蓋好,勉強牽了下唇角,「不妨事,大約是天熱,捂出來的。」
目光越過車窗,瞧了眼山莊方向。知道那人就在山莊裡,她反倒有些近鄉情怯,會不會是自己會錯意,他今日壓根就不會來啊?
心裡正忐忑,手突然被人握住,顧慈扭頭,就見顧蘅朝她咧嘴笑,「莫怕,有姊姊在。」邊說邊引她去看窗外風景,指著沿途草木,信口杜撰典故。
顧慈被逗笑,托腮聽著,末了還配合地鼓掌歡呼,心底不安不知不覺間消散乾淨。
馬車停在山莊門前,兩人遞上帖子,本該和其他賓客一樣到前廳入座,卻被丫鬟領去了壽陽公主的房間。
壽陽公主剛出月子,姊妹倆進來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逗弄剛滿月的兒子,帷幔上映出溫馨的剪影。
「顧蘅(顧慈)參見公主殿下。」
姊妹倆一道屈膝見禮,帷幔後頭的笑聲戛然而止。良久,帳子掀開道小縫,一雙素手托著孩子,遞到奶娘手中,低聲吩咐幾句,奶娘便引著一眾丫鬟退下,只剩壽陽公主的貼身丫鬟琥珀。
案上一盞白玉香爐熄了香線,只籠著一縷似有若無的幽香,壽陽公主還是沒讓她們起身。
顧蘅的身子略略搖晃,趁人不注意,稍稍直起膝蓋。
顧慈更好不到哪去,卻還是咬牙忍著,豆大的汗珠自額角滑落,在織金牡丹紋的絨毯上碎開花。
果然,壽陽公主向來護短,知道她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會輕易允許她過來?少不了一頓敲打。
但這些都是她應該受的,她認。況且比起皇上皇后可能會施加的懲罰,眼下這點當真算不了什麼。
畢竟是打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壽陽公主就算再生氣,也不忍心真下狠手,擺手叫免禮,人依舊躺在帳子後,不願搭理。
氣氛漸凝。
顧慈心裡七上八下,得了姊姊鼓勵的眼神,深呼吸一口氣,捏緊食盒,上前兩步。「慈兒聽聞公主殿下近來食慾不佳,特做了份小點,望公主殿下喜歡。」
她邊說邊揭開盒蓋,露出內裡錦繡。
糕點的清香漸漸蓋過熏香,帳子裡傳出被子窸窣聲響,像是在痛苦掙扎,許久後終於有了人聲,「桂花糕?這時節哪來的桂花?妳莫不是拿了去歲不新鮮的東西過來誆我吧?」
雖是輕慢責怪的語氣,顧慈聽完,心反倒定下,「回公主殿下,這並非桂花,而是梔子花。慈兒特地拿白醋泡過,聞著像桂花,吃起來卻沒桂花澀口,正好也能幫公主殿下開胃。」
顧慈說完就不再吭聲,低頭將食盒往前遞。
又是一陣沉默,兩人暗暗較勁,顧蘅在旁死死捏著手,比顧慈還緊張。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帳裡人敗下陣來。
「妳就是這般玲瓏心思,要麼不言不語,怎麼推都不動;要麼動起來,比誰都會討人歡心,叫人想討厭也討厭不起來。這心思要能分一半到別的事情上去,何至於鬧到今日這般田地?」
顧慈知她用心良苦,抿了抿唇,眼眶微微發熱。
前世,她身邊明明有那麼多真心關心自己的人,她卻偏偏要與狼為伍。
「多謝公主殿下提點,慈兒定牢記在心,若他日再犯,便任由公主殿下責罰,慈兒絕無怨言。」
「得了,我若真罰了妳,有些人還不知要怎麼鬧我呢,我才剛生完孩子,耳根子還想多清靜兩天。」壽陽公主似嬌似嗔,探出一隻手,溫柔笑道:「過來吧,傻慈兒。」
顧慈「誒」了聲,羞臊上前。
顧蘅拍著小胸脯長出口氣,亦跟著上前,「壽陽姊姊快嘗嘗,告訴我味道如何。我昨兒就想吃,可是慈兒說什麼也不讓,可壞了。」
看到壽陽公主放軟了態度,顧蘅說話也就親暱許多。
琥珀才剛打起帳幔,壽陽公主就忍不住各點了下兩人嬌俏的鼻尖,睨了她們一眼,一雙丹鳳眼略略吊著,大氣又不失嬌媚。
她一直把顧家姊妹當自己親妹妹,哪怕顧慈做出這等冒犯天威之事,她比起生氣,還是更加擔心顧慈的身子。方才是為了撐氣勢,才不讓自己表現出半分愛憐和惦念,可把她憋壞了。
「妳啊,我弟弟到底哪裡不好,這麼不招妳待見,竟都以死相逼了?」壽陽公主輕輕戳了下顧慈的額角,又心疼地幫她揉了揉。妳們都不知道,這幾日東宮裡的花匠日子可不好過,頭髮大把大把掉,每日出門都得戴帽子遮羞。」
見姊妹倆不解其意,她便解釋道:「我那弟弟什麼性子?氣狠了就必須發洩出來,這不就提劍去了東宮那片海棠林,現在氣是撒乾淨了,人又反悔,連夜把皇城裡頭所有花匠都抓來,說不把他的海棠救活,誰也不准走。」
「啊?」顧慈愕然,又想起前世那半截海棠,忍不住輕笑出聲。
東宮那片海棠林,她早前就聽說過。
戚北落並不喜侍弄花草,偏生在東宮種了片帝京城中最大的海棠林,每逢春暖花開,只要站在皇城外稍稍踮腳,都能窺見那抹浮動的爛漫。
滿帝京都在傳,那片花海是為她而種,只因她喜歡海棠。可戚北落從沒承認過,她也從未相信過。
壽陽公主用帕子捂著嘴笑完,握住顧慈的手,「他現在在前院議事,要晚些時候才有空暇,到時我幫妳安排。」又捏她小臉假意威脅,「今兒山莊裡可來了不少貴女,個個花枝招展的,弟弟的東宮裡頭至今連個侍妾都沒有,現成的唐僧肉,妳可仔細些。妳不要,多得是人惦記。」
顧慈垂首絞繞裙絛,雙頰生暈。
顧蘅打趣道:「壽陽姊姊妳不知道,慈兒來之前,還一直害怕太子會拿劍劈她,這下可好,他把氣出在樹身上,慈兒不用再鬧閨怨了。」
「誰鬧閨怨了,妳別瞎說。」
「妳瞧瞧妳瞧瞧,臉都紅了,不是鬧閨怨是什麼?」
「我才沒有!」
姊妹倆圍著壽陽公主肆無忌憚地說笑打鬧,彷彿又回到小時候。琥珀侍立在旁,欣慰地摁了摁眼角。
駙馬爺常駐北境,一年到頭和公主見不了幾面,公主剛誕下孩子,正是心思敏感的時候,一個鬧不好出人命也有可能,眼下就只有太子殿下和顧家兩位姑娘能讓公主由衷開心。
三人鬧得正歡,奶娘抱著瓔璣郡主過來。
瓔璣今年剛滿四歲,是壽陽公主的長女,生得粉雕玉琢。適才歇午晌時,她叫噩夢魘住,醒來便哭喊著要找娘親。可小傢伙進門瞧見顧慈,便立馬不要娘親,牛皮糖似的黏在顧慈身上,非要拉顧慈出去玩躲貓貓。
顧慈歉然看向壽陽公主,這樣倒像是她在公主面前搶了小郡主的寵,怕公主不高興。
她和顧蘅長得一樣,可瓔璣一眼就能辨認出來,且也不知道為什麼,顧蘅和瓔璣差這麼多歲,還是能一見面就吵,只有她招孩子喜歡。
可壽陽公主不僅沒有不高興,還樂開了花。她巴不得這小祖宗趕緊從眼皮子底下消失,自己好美美地睡個午覺,當下便揮手幫顧慈答應了。
顧慈有種被賣了的感覺,這難道也是公主對她的敲打?
顧蘅可不想跟著去玩,又同壽陽公主說了會兒話,便讓壽陽公主的丫鬟領著到處逛逛。


山莊後花園百花爭豔,奼紫嫣紅,大日頭照下來,花木好似都抹了層油蠟。
瓔璣睡飽了,精神頭十足,竟主動要求扮鬼,頂著沖天鬏滿園跑。
顧慈蹲在一株矮木下,既能藏身,又能納涼,另外幾個陪玩的丫鬟也都各自尋好地方,不過為了要顧著瓔璣,她們都不敢離太遠。
瓔璣方向感不好,蒙上眼睛更辨不出東南西北,丫鬟們出聲引逗,等她真轉過身來時,又趕緊閉嘴。瓔璣要麼抱到樹,要麼摸上石頭,惹得大家咯咯笑,她也不惱,跟著一塊笑。
忽然,眾人齊齊斂聲屏氣,盯著一個地方,面白如紙。
顧慈不解,撥開枝葉看去,心頭猛地一跳。
一行身著官服之人正從南邊走來,當中的男子面容俊朗,身量頎長挺拔,似一柄永不彎折的長槍,盛夏日頭毒辣,景物在金芒中漸失輪廓,他自光暈深處走來,玄衣似有薄金流動,更襯得兩肩蟠龍昭彰,氣吞萬流。
尤其是那雙眼,幽深如寒潭,便是這般濃烈的陽光,也照不進他眼底。
此人正是戚北落,當朝太子,善戰的北戎人聞之色變,大鄴百姓一面懼他凶名,一面又心悅誠服地奉他為戰神。
四周安靜下來,瓔璣還蒙著眼睛,不明情況。丫鬟們噤若寒蟬,她便不知該去哪,聽見南面有腳步聲,便伸長了胳膊摸去。
丫鬟們心急如焚又不敢貿然過去,生怕衝撞那煞星,招來殺身之禍。
顧慈心頭鹿撞,越發往枝葉深處縮藏去。
她並非不想見他,只是方才玩鬧出了一身汗,儀容不佳,不宜相見。
重生後的第一次見面,多重要的事呀,就算不用刻意打扮成天仙,至少也得乾淨齊整,總不能給他留下邋遢的印象。
她是個萬事不經心的性子,從不關心旁人的眼光,只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自得其樂,但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已經開始在意戚北落對她的看法了。
沒人阻攔,瓔璣就這麼一路摸索過去,可面前不遠處有一節臺階,下頭零星散落著碎石,摔下去定會見血。
瓔璣和丫鬟們都看不見,只有顧慈所在的位置能見到,她大驚失色,當下顧不上儀容,起身追去。
一道玄色身影先她一步衝過去,穩穩扶住瓔璣。
瓔璣嚇一跳,以為是哪個笨丫鬟自己送上門,怕對方溜走,忙拽住對方的手摸起來,卻只摸到一層厚繭。她實在猜不出來,氣鼓鼓地扯下黑布,雙眼一亮,抱住他的腿甜甜喚道:「舅舅!」
戚北落眼中山雨欲來,四下尋找失職的丫鬟,可是聽見她的喊聲,他眉宇立即舒展開,漾起笑意,摸了摸她的頭,抱起她高高舉過頭頂,轉了一圈。
瓔璣兩眼彎成月牙,笑音如鈴,飄出十里遠。
顧慈躲在廊柱後頭,驚訝不已。
活了兩輩子,她從沒見過戚北落露出這種輕快愉悅的笑。傳聞中嗜血冷漠的修羅,竟也有這般溫情的一面,若是外人瞧見,眼珠子估計都要掉出來。
她正出神,那廂瓔璣已平安落地,拽著戚北落的袖角蹦跳,邀功似的朝顧慈瘋狂揮手,「舅母!舅母!快過來,我抓到舅舅啦!」
顧慈醒神望去,戚北落亦抬眸看來,四目不期然相遇,兩顆心不約而同撞跳了下,蕩起滿園春色。
顧慈的心弦被撥動,慌忙垂下腦袋,手抓著裙絛,不知該往哪放。
因方才那陣跑動,她雙頰泛紅,額上出了層細汗,釵環略有鬆脫,碎髮黏在腮邊,毫無名門貴女風範。
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偏生讓她在最不宜見人的時候遇見她最想見的人。皇家重禮數,她才剛鬧出抗旨的事,現在又當眾失儀,戚北落大約要對她失望透頂了吧。
「舅母?」瓔璣不懂顧慈天人交戰的窘況,半天不見她移動,便要拉著戚北落過去。
可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舅舅,這回竟不聽她的,只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抽回袖子,招來丫鬟,「帶郡主下去休息。」
說完轉身就走,無半分留戀,就連聲音都比平時低沉冷淡,像在極力隱忍怒意。
顧慈捏著手,雖早有預料,可親身經歷後,心裡還是空了一下。
瓔璣是個倔脾氣,繞開圍上來的丫鬟們,跑去拉戚北落,眼看就要搆著他衣角,頭頂忽然落下一片黑影,雙腳緊接著騰空。
「瓔兒乖,換個地方玩去,妳舅舅還有政務要忙,今日就不陪妳了。」奚鶴卿將瓔璣抱到面前,偏頭瞧了眼顧慈,嘴角牽起一絲嘲諷,「要是妳舅舅真留下陪妳,有人就該不知好歹,扭頭走了。」
顧慈心裡咯噔。
奚鶴卿是東宮第一謀士,自幼與戚北落一塊長大,情同手足,知道她為何絕食後,憑他的手段,沒把她抽筋剝皮敲打一番,已屬仁善。
便是前世,奚鶴卿厭極了她,可到底沒對承恩侯府下手,反而在謝子鳴屢次犯事波及到她時,他還出手幫忙,若沒有他,自己的前世只會更加淒慘。
顧慈定了定神,輕描淡寫地回道:「奚二公子說的對,若太子殿下真要留下,某些不知好歹的局外人確實就該走了。」說完,她笑吟吟地看向奚鶴卿。
奚鶴卿怔愣半晌才緩過神,敢情這是把他當作不知好歹的局外人,耽誤他們花前月下了?好個顧慈,過去不聲不響、麵團子似的一個人,怎的摔了一跤,說話都帶刺兒了?
瓔璣趁他分心之際,一口咬住他手腕,他倒吸口氣,下意識鬆手,瓔璣穩穩蹦到地上,一腳踩住他緞面靴子,狠狠碾動,「二叔叔壞!不許欺負我舅母!」
四歲的小娃娃已很有分量,全身重量集中壓在腳尖一丁點地方,饒是奚鶴卿平日習武不輟,也疼得嗷嗷慘叫,一個趔趄,摔了個大屁股墩,逗得一旁幾個丫鬟捂嘴偷笑。
奚鶴卿齜牙,伸手去抓罪魁禍首,但瓔璣靈敏得跟隻猴兒似的,三兩下就跑開,還故意朝他扮鬼臉。
「嘿,妳個小丫頭片子,以後還想不想吃糖葫蘆了?」
「我不要壞蛋的糖葫蘆,吃了會變笨蛋!」
瓔璣頭也不回地跑到顧慈身邊,拉起她的手又顛顛繼續往前跑。
顧慈還有幾分不捨,最後望了眼月洞門,眸子裡湧著期待的光,可玄色身影消失後,就再沒出現,纖長濃睫慢慢垂下,掩去眼中所有光芒,她歎口氣,任由瓔璣拉走。
奚鶴卿平復胸中怒氣,甩袖離開,前腳才跨進月洞門,就被門邊陰沉著臉的某人嚇一大跳。瞧這架勢,應是在這站了許久,專程等他過來興師問罪。
「今年雨水豐沛,黃河只怕又要伏汛,你若有這閒功夫為難一個姑娘,不如好好替孤想想該怎麼防汛。」
奚鶴卿挑眉,攏起袖子打趣,「喲,這就開始護短了,早幹麼去了?我剛還手下留情了呢,真要是火力全開,你這會子拳頭是不是就該往我臉上招呼了?」
「無理取鬧,孤何曾對戰場以外的人動過手?」戚北落不屑地冷嗤,轉身離開。
奚鶴卿追上去,受不了的咋舌,「我給你提個醒,武英侯世子不過是在護國寺瞧見過顧慈一面,在宮宴時隨口誇她兩句,你就把人打成重傷,到現在還下不來床,要不是皇后娘娘給你兜著,武英侯早就鬧到御前了。」
戚北落霍然止步,面色微沉,鳳眼淡淡斜睨著他,這一瞬間,彷彿沙場上冷血修羅降臨。
奚鶴卿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摸摸鼻子訕訕道:「他最後一句話確實不堪入耳,該打……打得好……」
戚北落這才斂去眼中寒芒,繼續闊步向前。
奚鶴卿瞧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你既這麼關心她,為何不直說?為了你,我都低聲下氣跑去求顧蘅那死丫頭了,今日好不容易把人騙來,你若還是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麼白白放人回去,我第一個不答應!」
戚北落步子漸緩,望著遠處的雲,深邃的鳳眼恍惚了下,旋即又結滿寒霜,「孤此番喚她過來,不過是想告訴她,並非是她抗旨棄孤在先,而是孤從來就不願納她入東宮。」
說完,震袖揚長而去。
奚鶴卿怔在原地,良久後,玩味地挑起兩道劍眉,「是嗎?那我就拭目以待。」


夏日的雨總是來得隨心所欲,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天上便烏雲密佈,轟的一個炸雷,天河倒傾,劈里啪啦,砸得屋外人抱頭鼠竄,尖叫一片。
靜室裡,官員們神情嚴肅,為黃河汛情發愁。法子說了許多,各有裨益,但半天沒個結論,眾人紛紛望向戚北落,想請他拿主意。
戚北落摩挲著茶盞上的海棠紋,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黑眸雲遮霧繞,宛如玉雕。眾人的討論像風一樣簌簌從他耳邊刮過,沒一句真正入他心扉。
眾人喚幾聲,不見搭理,納罕地看向奚鶴卿。
奚鶴卿不耐煩地叩著桌面,這人方才怎好意思教訓他,到底是誰對黃河伏汛之事不上心?
廊下腳步雜遝,夾雜著丫鬟們焦急的話語。
「還沒找著?這都多久了,郡主和顧二姑娘能跑哪兒去?公主都催好幾回了。」
「老天保佑,這麼大的雨,可千萬別出什麼事……」
聲音未落,就聽砰的一聲巨響,眾人齊齊轉過視線,靜室大門豁然洞開,玄色衣角擦過門框,而原本戚北落站著的地方,只剩一杯早已散盡熱氣的清茶。
眾人面面相覷,惶然不解。太子殿下素來穩重,朝中上下無不歎服,就連最愛雞蛋裡挑骨頭的御史臺也挑不出他的錯,今日究竟是怎麼了?
奚鶴卿卻一點也不意外,對插著袖子,笑得意味深長。何須問緣故?放眼全天下,也就只有一個顧慈能叫他失控。
第三章 渣男裝熟噁心人
蒹葭山莊後頭有座湖,形如一柄玉如意,湖畔遍植垂柳,濃綠中坐落著一座紅頂四角亭。
遮天雨幕模糊了湖畔秀麗風光,這點紅更顯清晰,似一枚鮮豔的印章,不屈不撓地蓋在潑墨山水畫上。
檻窗因年久失修,已無法閉合,風攜著雨點從四面八方飛來。顧慈抱著瓔璣坐在亭內,儘量不讓她被雨淋到,自己衣裳兩肩和後背都濕了大片,黏在身上,濕冷難受。
忽而一個炸雷落下,瓔璣嗚咽一聲往她懷裡鑽,小小的身子抖個不停。
顧慈一面拍背安撫,一面往外頭瞧,周圍杳無人煙,她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是雷雨,忍忍就過去了。
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困雨中。
小時候在宮裡,幾人一塊玩躲貓貓,顧慈從來都是藏得最好的那個,但這也是個困擾,有回大雨天,她窩在樹洞裡頭,沒法躲得更深,自己又爬不出來,還沒人能找著她,她哭得稀里嘩啦,最後還是沒跟著玩的戚北落救了她,也不知他是怎麼找到她的。
然而這回,就算她掉湖裡,那人應當也不會再來尋她了吧……想起剛才他頭也不回離開時的冷漠模樣,她心裡空落落的,卻還倔強地存著最後一絲希望。
「舅母,他們都說妳不肯嫁給舅舅,是真的嗎?」瓔璣探出半顆腦袋,眼神比湖水還清澈,「舅母是不是不喜歡舅舅?」
孩子的問題太直接,一下把顧慈問啞巴了,本想拿「小孩子莫管這些」敷衍過去,可瞧見她眼裡的光一點一點淡去,顧慈又心疼起來。
「不是不喜歡,也不是不願嫁……」
她這才開了個頭,瓔璣便蹭的跳到地上,繞到亭子門口,抱住某人的腿道:「舅舅!舅舅!你聽見了嗎,舅母說她喜歡你!」
顧慈雙肩一抖,驀然回頭,眼中那點希望漸生雛形,成燎原之火。
朦朧水霧中,戚北落一手執傘,一手握著新傘,立在階下,寸縷寸金的衣裳下襬和靴面佈滿泥點,彷彿疾奔而來。油紙傘並未完全隔絕風雨,他鬢角眉梢微潮,水珠順著他俊朗精緻的下頷線條滑落,沿脖頸鑽入他衣領。
他一臉倦色,形容狼狽,望著她的眼神卻熠熠生輝。
然而下一刻,內斂的鳳眸裡便怒氣翻湧,「這麼大的人了,明知近日多雨水,出門還不記得帶傘?真要走丟,或是失足落水,孤看妳怎麼辦!」
顧慈睫毛輕顫,慢慢垂下,雙手抓緊裙絛,下意識繞著指頭纏來纏去,「對不起……」
她聲若蚊蚋,甜糯又委屈,螓首低垂,白玉般的天鵝頸展現出秀麗線條,半濕的衣裳緊貼玉肌,依稀勾勒出曼妙身段,於男人而言,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
戚北落喉嚨發緊,不自在地移開目光,緩了語氣瘖啞道:「孤不是在說妳,是在說瓔兒。」
冷不丁被點名,瓔璣一抖,嘟起嘴巴要反駁,可轉念一想,的確是她把舅母帶到這裡來的,舅舅怪她也是應當,可……她什麼時候成「這麼大的人了」?
顧慈也吃了一驚,抬眸看他。戚北落正凝神眺望亭外,側顏肅穆如九重天上法相莊嚴的神祇,雨絲橫斜過他鬢邊,撩開幾縷零散髮絲,露出一隻白裡透紅的耳朵。
她忍住笑,若無其事地低頭「嗯」了聲,寒森森的心一點點回暖。
雨勢小了些,戚北落遞上手裡的新傘,「這傘妳們倆拿去用,天色不早,該回了。」
顧慈正準備接過,瓔璣卻先一步搶走,「我已經是這麼大的人了,可以自己打傘,不要別人幫我。」
話音未落,她便撐開傘,噠噠跑入雨幕中,朝他們吐吐舌頭,愉快地轉著圈圈跑遠,留下這一場未停的雨,一柄簇新的油紙傘,和兩個久別重逢的舊人。
雨水自簷角滑落,有節奏地拍打著柳葉尖,更襯此間幽闃。
顧慈心跳聲被放大,生怕戚北落會聽見,忙轉身背對,捂緊心口。
「郡主尚還年幼,就這麼獨自回去,恐路上會有什麼閃失,殿下還是快些追上去的好。等你們都平安回去後,再打發人給我送傘也不遲。」
話音剛落,身旁便遞來一柄傘,握著傘柄的手,骨節勻稱分明,明明出自武人,皮膚卻比書生還白淨,雨珠蜿蜒滑過,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見,勾人去咬。
「妳先回去,再讓人給孤送傘。」戚北落眉眼深沉,不怒自威,語氣不容反駁。
這人打小就固執,決定的事不會輕易更改,可誰敢讓堂堂太子殿下在亭子裡枯等?且他衣裳還濕了,若是耽誤太久得了風寒,自己不就成了全天下的罪人?
顧慈抿了抿被雨水滋潤過的櫻唇,細聲細氣道:「殿下若是不介意,我幫殿下打傘,咱們一塊走?」
戚北落愣了下,頰邊飛快閃過一抹可疑紅暈,手伸到一半,又縮回去,大步流星行至階前撐開傘。
顧慈以為他不願意兩人一道打傘回去,決定自己先行,便沒再說什麼,扭頭繼續看自己的風景,等之後下人再來接她,可等來的卻是某人清冷的聲音—— 
「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過來?」
顧慈回頭。
戚北落忙移開目光,左右瞟著,玉指忐忑地握緊傘柄,「孤、孤幫妳打傘。」
顧慈一怔,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戚北落執傘立在雨中,見她還是沒有動作,又寒聲催道:「再不過來,瓔璣就真不知要跑哪去了。」
顧慈這才紅著臉小跑過去,垂首福禮,伸手要接過傘。戚北落微一轉腕,避開她,兀自向前走。她抓了個空,頭頂淋了幾滴雨,忙追上去鑽入傘下。
彼此相距一掌,默默前行,除了雨水咚咚砸著傘面聲,就只聞他腰間環佩輕叩的脆響。
顧慈幾次鼓起勇氣想解釋謝子鳴的事,可是餘光一掃見戚北落冷峻的面容,又頓時洩氣。萬一解釋不好,惹他更加生氣,徹底不理她了怎麼辦?
蒹葭山莊是陛下御賜給壽陽公主的嫁妝,裡頭一應東西皆出自宮中,這傘也是,精巧雅致,不如民間的傘大,兩人挨在一塊都不定能遮嚴實,更何況他們還隔開了些距離。
雨水聚成一線,沿傘骨嘩嘩洩下,顧慈的肩膀卻沒有濕。
她詫異仰頭,傘面竟是往她這邊偏斜,倒是戚北落大半肩膀都暴露在雨中,肩頭的蟠龍紋濕透,皺成一團,毫無威嚴可言。
可他卻不吭一聲,目不斜視,背脊挺直,步履淡定從容。
顧慈抿緊唇瓣,若是直說,這人估計也不會聽。
趁著拐角,她悄悄往戚北落身邊靠去,不想竟踩到水坑,人直挺挺往前栽,好在戚北落眼明手快,即時抓住她胳膊,她才不至於摔個狗啃泥。
「怎麼,從閣樓上摔了一跤,連路都不會走了嗎?」戚北落眼底雲海驚動,卻在聽到她細弱的「嘶」了一聲後,頃刻間煙消雲散。「傷到哪兒了?」他皺起眉,每一絲神情都寫滿擔憂,聲音控制不住發顫。
顧慈嬌嫩的眼尾沁出一滴晶瑩淚滴,貝齒緊緊咬著發白的唇瓣,「右腳好像扭傷腳踝了。」
戚北落低頭,隔著濕潤的裙裾,什麼也看不出來,可他眼中卻泛起一絲血紅,手背慢慢爬滿青筋,自己扭傷的時候都不曾這般痛苦過。
顧慈被他的氣勢嚇到,忙道:「不打緊的,左右再幾步路就到了,我忍忍就過去。」她拽著他的手要繼續走,腳才剛動了一下,痛意便蔓延全身。「嘶—— 」
原本欲墜不墜的淚珠落了下來,順著她粉白臉頰滑至小巧精緻的下巴尖兒,啪唧,狠狠砸在戚北落心坎上。
「知道疼還亂動,妳怎麼……」她水霧霧的杏眼望過來,戚北落滾了下喉結,所有重話悉數嚥回肚裡,他緩緩吐了口氣,將傘塞到她手中,側身蹲下,向後圈起兩臂,「上來。」
這是打算背她回去?顧慈忙搖頭道「使不得」。
戚北落偏頭看她,側臉線條因蹙起的眉頭而顯得緊繃,「孤還有政務要忙,妳再這麼磨蹭下去,耽誤國家大事,這責任妳可擔當得起?」
話都說到這分上,顧慈只能乖乖伏上去,一手小心翼翼抱住他脖子,一手繃得筆直,幫他打傘。兩人身形化作一人,誰也不用再淋雨。
顧慈不敢把全身重量都壓上去,身子緊繃著,可身下的背脊竟比她還僵硬,都快繃成鐵板,她茫然抬眸。
這人大概在上位慣了,連後腦杓都透著種高高在上的磅礡氣勢,卻有一雙紅潤的耳朵躲在烏髮叢中。
顧慈閉緊嘴,笑意在胸腔裡轉了圈,沖散緊張感,不知不覺放鬆身子,貼上他後背。
從前不知他的肩膀竟然這麼寬厚,只是靠著,就能給她帶來莫大的安全感。她將耳朵慢慢的貼在他背上,閉上眼睛,雨聲漸遠,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充斥耳邊。
她不由翹起唇角,沒有扭傷的左腳和著心跳的節拍,小幅度而愜意地勾搖。慶幸這裡沒外人,慶幸戚北落看不見,她可以肆無忌憚地享受這小小甜蜜。
若是這路能長些,再長些,長到永遠走不到盡頭,那該多好。


天河收勢,濃雲漸消。
奚鶴卿、顧蘅、瓔璣從高到矮,排排坐在廊下,啃一口西瓜望一眼天,吐出西瓜子再啃一口,三人動作整齊劃一,像是事先訓練好的,就連瞧見戚北落兩人狼狽回來時,表情也一致。
「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給背回來了?」顧蘅丟開西瓜,三兩步跑上前。
「只是扭傷,不妨事。」顧慈勉強一笑,直起身子要從戚北落背上下來。
再往裡走就是壽陽公主的院子,多少雙眼睛看著呢。
可戚北落完全沒有放她下來的意思,繞開顧蘅舉在半空的手,徑直邁入西梢間。
沿路的丫鬟婆子驚呼不迭,使勁搓眼睛,單眼皮都快揉成雙眼皮。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竟然背著顧二姑娘回來?
消息插翅飛至前廳,一眾貴女心裡直冒酸泡,香粉都因此要掉下幾斤。
顧慈羞得滿面通紅,屁股剛挨著褥子,人就趕緊鑽進被子裡,心咚咚直跳。
可等了大半晌,不見那人開口,她猶豫了下,悄悄掀開一小道縫。
戚北落站在緙絲屏風前,距離她一丈遠,負著手,寒著臉,兩道目光如冰凌,刺破她心頭所有旖旎。
這是怎麼了?剛剛還好好的……顧慈垂了眼睫,不安地揉捏被角。
氣氛一陣尷尬,誰都沒說話,唯簷下水滴斷斷續續敲打支窗。
壽陽公主聞訊趕來,撞見這幕,眉間喜色頓收。戚北落行禮告辭,她忙攔道:「你來時就沒吃東西,用些點心再走也不遲。」
琥珀呈上漆盤,戚北落遲疑了下,伸出手。
壽陽公主鬆口氣,笑道:「這是慈兒做的梔子糕,手藝不比宮裡頭的御廚差,你若喜歡,改日讓她多做些送去東宮可好?」
他的手卻一頓,收了回去。「孤還有事,就不打擾皇姊休息了,告辭。」
話音未落,人便掀簾離去。
珠簾搖曳,天光打在上頭,在地面投射出水波般漾動的光。顧慈攥緊被子,胸口沉悶,彷彿雲翳從天上散去後,全聚到她心頭。
壽陽公主坐到床邊,先看了看她腳上的傷,打發琥珀去請大夫,接著問起剛剛的事。顧慈一五一十說完,求助地望著她。
「妳這丫頭,方才哄我時多機靈,怎的這會子就糊塗了?」壽陽公主歎道:「我還以為你們獨處這麼長時間,早就把話都說開了,敢情妳一個字都沒提,難怪他剛才跟吃了冰碴子似的,多待一刻都不肯。」
顧慈茅塞頓開,懊悔地敲了下額角,方才太過緊張,竟把正事給忘了。她從前可不是個丟三落四的人,怎的在這件事上頭就犯起蠢了?
壽陽公主寬慰道:「他肯背妳回來,說明還是願意聽妳解釋的,今夜有燈會,我把他約出來,妳再尋機會同他說話。」
顧慈聞言,心稍稍定下,垂眸看著腫脹的腳踝,愁又湧上眉梢。燈會她還去得了嗎?
這時,外頭響起敲門聲,原來是一位擅長治療跌打損傷的女醫,奉太子之命過來替顧慈治療扭傷,手裡拿的正是宮中貢品—— 雪蓮金瘡膏。
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藥膏,就頂一擔黃金,傳聞還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區區扭傷,藥到病除,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顧慈便能下地,行走自如。
壽陽公主不住咋舌,「瞧瞧,從前我扭傷,都沒見他這般上心,妳還愁個什麼勁兒?」
顧慈靦腆一笑,露出兩顆梨渦,轉頭眺望窗外。申時都過了,天怎麼還黑得這麼慢呀?


蒹葭洲旁有座小島,名喚紅鸞,島上有株年逾兩百的海棠樹,終年花開不敗。
海棠是人間的月老,這樹開出的花又有長久之意,是以每年七夕都有不少男女來此處求姻緣,島上燈節更是盛況空前,屬帝京之最,堪比宮中元宵燈會。
顧蘅姊妹倆和戚北落、奚鶴卿四人也要去湊個熱鬧。
瓔璣也跟來了,掛在戚北落腿上,「舅舅從來就沒背過我,偏心!我也要舅舅背!」
戚北落看了眼顧慈的方向,見顧慈並未覺察,他偷偷吁了口氣,「舅舅今日累了,改日再背瓔兒繞山莊走一圈,可好?」說著,就將瓔璣提放到奚鶴卿背上。
瓔璣掰著指頭盤算,是自己賺了,笑呵呵地揪著奚鶴卿的耳朵大喊,「二叔,駕!」
奚鶴卿齒間都快磨出火星子了。背得動十五歲的大姑娘,卻背不動四歲的女娃娃?戚北落,你可真夠嬌弱的!
船是早就備好的,只是眼下水道上船隻甚多,一時騰挪不開。畢竟是民間的燈會,戚北落不願拿自己的身分去強迫人讓道,掃人雅興,眾人便一道在渡口等候。
夜晚的蘆葦蕩有別於白日的浩瀚,連綿潮汐聲中,有種沉靜的美好。
顧慈偷瞧一眼渡口邊忙碌的玄色身影,低頭斟酌言語,一顆心七上八下,既期待又緊張,裙絛在白嫩手指上纏成麻花。
顧蘅擔心她把自己也糾結成麻花,拉她去蘆葦蕩邊上散心,「那鷺鳥好肥,烤了一定好吃。」說著就擼袖子要上,沒走兩步她又停下,神色古怪。
顧慈順著她目光望去,亦是一怔。
蘆葦蕩深處竟然有人。
「真巧,竟能在這遇見兩位妹妹。」謝子鳴抖落袖間蘆花,信步走來,綾錦隨步履翩翩開合,頗有風姿瀟灑之態。
他先朝顧蘅頷首,再轉向顧慈,眼中驚豔毫不遮掩,視線再無法從她身上移開,「聽聞慈兒前些時日從閣樓上摔下來了,摔得可重,身子可大安?」
潮汐聲遠遠近近,將過去的一幕幕推至腦海,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謝子鳴看中的都只是顧家的權勢和她的皮囊,何曾真正關心過她?
顧慈清潤的杏眼升起慍怒,倘若眼神能殺人,這會子謝子鳴已死了數百回。
謝子鳴只當她是小女兒嬌羞,越發親暱地伸手要摸她頭。
顧慈側頭躲開,鄙夷地瞪去一眼,拉著顧蘅往回走,不欲糾纏。她今日是來尋戚北落求和的,可不能叫這人毀了。
謝子鳴的手尷尬地僵在半空,神色疑惑。這幾日他一直沒等來葉蓁蓁的消息,心裡焦急,這才決定走一趟,好不容易煮熟的鴨子,可不能讓牠飛了。
定了定氣,謝子鳴攔住她們,溫笑道:「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妥,惹慈兒生氣了?正好,我今日帶來一幅《雪溪圖》,是我閒暇時臨摹的,慈兒喜王維的畫,如今真跡是再難尋到,若慈兒不嫌,就收下這畫,算作我對慈兒的一點補償。」
說著,他摸出畫卷,雙手平托奉至顧慈面前。
正好此時,戚北落和奚鶴卿一道走來。
夜幕沉沉,燈火闌珊,戚北落面上雖辨不清神色,然周身凜冽氣場,能讓人在大夏天凍出一身雞皮疙瘩。
奚鶴卿托臂打趣,「《雪溪圖》筆法精妙,乃王維作品中最難臨摹的畫作之一,便是當朝國手也難繪其中精髓,世子有心了。」
謝子鳴忙擺手,「雕蟲小技,不足掛齒。」看向顧慈,目光柔情似水,「只要慈兒喜歡,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摘下來。」
顧蘅磨著後槽牙,忍無可忍,「慈兒慈兒,慈兒也是你叫的!」
謝子鳴臉上不見半分怒色,反而笑得越發謙和,「顧大姑娘教訓得是,令妹的名諱,私底下叫叫便可,大庭廣眾下還是該注意些,喚得太親暱,恐損顧二姑娘閨中清譽。」
顧慈緩緩攥緊拳。
這話說得可真漂亮,既維護了他端方正派的君子形象,又暗示他與自己私交甚密,簡直不要臉!
隨即她目光忐忑地轉向戚北落,月色迷濛,照著他半邊臉,無波無瀾;另半邊則隱在暗處,眸底似打翻的濃墨,黑沉得叫人害怕,他袖子一甩,轉身就走,身影落寞委屈,與前世如出一轍。
奚鶴卿深深瞧了顧慈一眼,亦失望離開。
顧慈胸口好似被重錘狠狠捶了下,染著蔻丹的尖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難道這輩子也要就這麼錯過?
「可是哪裡不舒服?」謝子鳴假惺惺地伸手,要探她額頭溫度。
啪!顧慈毫不客氣地拍開他的手,「謝世子剛才說的話讓我好生糊塗,何為私底下叫叫?你我二人私下裡何曾見過?我記性不好,還請世子明示。」
玉面顛倒眾生,聲音不卑不亢,眾人皆怔住。
顧蘅掐了把自己的臉蛋,疼得「嘶」了聲;奚鶴卿抱胸站定,嘴角浮起一絲玩味的笑;戚北落逐漸止步,偏過頭,深邃鳳眼微瞇,幽暗中迸出一束光。
謝子鳴的手辣辣地疼,望著顧慈冷若冰霜的眉眼,也愣住了。
私下往來自然是沒有的,最多就是透過葉蓁蓁遞幾句話。他不過是想氣氣戚北落,好攪黃東宮和顧家的婚事,哪知顧慈竟會出口反駁,甚至問得這麼直接,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軟包子嗎?
他勉強扯起微笑,「慈兒貴人多忘事,妳我私下裡是有過數面之緣,大庭廣眾的,不好說這個,妳若真不記得,可以去問葉表妹,每次她都在的。」
顧慈冷笑,「這就更奇怪了,我每次都同姊姊一塊出門,從未和表妹單獨出去過,你怎會讓我去問她,而不是問我姊姊?更何況……表妹身分特殊,只有顧家人會喚她『表妹』,外人都稱她『葉姑娘』,怎的到世子口中,竟這樣親切?」
謝子鳴脫口而出,「大家到定國公府做客,不都是這麼喚的?」
顧慈眼風掃來,他頓覺失言。他從未到顧家做過客,怎會知道這些,不是不打自招嗎?
「看來謝世子比我還要瞭解顧家的事。」顧慈盈盈一笑,天真無害。
謝子鳴汗如雨下,「慈兒,妳、妳聽我解釋……」
「是世子聽不懂人話?還是我沒說清楚?」顧慈語氣急轉直下,「你我二人從未有過任何瓜葛,你還喚我名諱,毀我聲譽,可是欺我顧家沒人?」
「顧家沒人,東宮還有人。」
一聲才落定,另一聲就鏗鏘接上。
身旁多了個人,同顧慈並肩而立,高大身影籠罩住她嬌小的身子,霸道又溫柔。她嬌羞垂首,安心窩在他羽翼下,飄搖的心終於有了歸處。
明明沒有語言和眼神的交流,可她就是知道,接下來全權交給戚北落便可。
謝子鳴艱澀地嚥了下口水,拱手行大禮,「微臣參見太子殿下,方才光顧著敘舊,不曾發覺殿下在這兒,有失禮數,望殿下恕罪。」
戚北落嘲諷一笑,對於他的話一個字也不信,「今日是七夕佳節,孤可恕你失禮之罪,可你前日練兵缺席之事,又該如何處置?」
謝子鳴大驚失色。
京中勳貴子弟,大多只捐個閒職混名聲,並沒正經差事,他也如此,去年在五軍督護府補了個缺,卻從未去點過卯,都事與他父親是舊交,不同他計較,哪知竟被戚北落撞上了。
「殿、殿下有所不知,微臣前日偶感風寒,已告過假,故而沒去校場。」
「那你今日身體可好?」
「好、好好好,承蒙殿下厚愛,微臣的病已大好,否則今日也來不了。」謝子鳴捏把冷汗,慶幸自己機靈,沒有入他陷阱。
可他氣才吐到一半,戚北落又輕飄飄來一句,「既然世子已康復,那便和孤演練一番,好彌補缺席練兵而損失的經驗。」
戚北落乜斜鳳眼,暗夜裡閃著幽光,宛如林中蓄勢待發的孤狼。
謝子鳴腦袋嗡嗡,兩股顫顫,幾乎站不住。他那點花拳繡腿,連顧蘅都打不過,更何況戚北落?
可奚鶴卿和顧蘅在旁起鬨,顧慈就在邊上看著,男人的自尊不許他退縮,他深吸口氣,不信戚北落真敢把他怎樣,便笑道:「殿下千金之軀,微臣定會注意分寸。」
言下之意,並非他打不過,而是他沒使出全力,到時就算輸了,面子也沒丟。
「不必,你全力以赴就是,不然……」戚北落牽了下唇角,一字一頓、不鹹不淡地吐出五個字,「孤怕你會死。」
謝子鳴彷彿一頭紮進冰窟窿,每塊骨頭都在哆嗦,卻還咬牙不肯認輸,「那就請殿下賜教。」說完,他便煞有介事地殺去。
不過半盞茶功夫,他就被打倒在地,「哎喲」打滾,玉冠鬆脫,蓬頭垢面,天青色直裰像剛從泥水裡撈出來,再不復往日清貴。
而戚北落依舊長身玉立,閒閒翻轉手腕,衣裳不見半點褶痕,彷彿才剛熱完身,還未發力盡興。
顧慈全身血液湧動,麋鹿般清透的杏眼盈盈閃著光,若非顧及身分,她真恨不得過去朝謝子鳴心窩狠狠踹上兩腳。
美眸一轉,她猝然與戚北落視線相接。
他深不見底的黑眸裡,竟流淌出幾分少年才有的意氣,有大仇得報的酣暢淋漓,有邀功的雀躍,亦有衝動行事後的懊悔和後怕,唯恐她會因此再不搭理他似的。
想不到這人表面冷漠無情,骨子裡卻是個赤誠純真的少年。顧慈心田生暖,還他個明媚的笑。
戚北落心跳漏了拍,視線左右飄移,白皙的脖頸上微微漾起霓霞。
謝子鳴原想趁現在這可憐模樣,討顧慈同情,卻撞見這幕。他二人雖不曾開口,可流轉於彼此間的眸光水色,沁著一種唯有兩人才知曉的曖昧。
一對璧人……謝子鳴腦海裡無端湧出這四個字,他悻悻垂眸,腹內泛酸。
那廂瓔璣已等得不耐煩,顛顛跑過來尋他們,瞧見石頭上的畫卷,好奇撿起來展開,「咦」了聲,「舅舅的畫怎麼在這裡?」
顧慈和顧蘅皆一愣,戚北落蹙眉看著瓔璣。
奚鶴卿問:「妳說這是誰的畫?」
「舅舅的畫呀,我親眼看他畫的。」瓔璣眨巴著眼,答得很認真。
奚鶴卿眉梢挑高,覷向謝子鳴。
謝子鳴滾了滾喉結,啞聲道:「郡主認錯了,這畫是微臣一筆一畫、辛辛苦苦畫出來的。」
瓔璣被冤枉了很不高興,手叉腰怒道:「我才沒認錯!舅舅畫這畫時,我就在邊上吃糖葫蘆,不小心掉了塊糖渣在上頭。」她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著畫卷邊角一塊汙漬,「喏,就是這個。」
謝子鳴一抖,局促地垂下腦袋,又中了一記窩心腳,他被踹翻在地,喉間泛腥,抬眸便對上戚北落冷銳的目光。
「說!」
「是是是,微臣都說……這畫、這畫的確是微臣託人……從東宮弄來的。」
戚北落冷嗤,緩緩抬手。
謝子鳴忙忍著痛膝行到他面前,拚命磕頭,「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微臣拿的只是殿下的棄畫,況且殿下習畫,不就是為了顧二姑娘嗎?微臣不過是幫殿下轉交,並非偷竊。」
顧慈眼睫一顫,不可思議地看向戚北落。
他還會畫畫?她原以為他只會打仗來著……瞧畫的精細度,不狠下一番功夫是畫不成的。而他做這些,竟都是為了她?
她眼中流光溢彩,也隱有悵然。自己當真是一點也不瞭解他。
戚北落胸膛一陣起伏,拳頭咯咯響,眼神似拭過寒雪的冷鋒,直要剜下謝子鳴二兩肉,「聽你這意思,孤還得謝你?」
謝子鳴抖成篩子,「沒沒沒有,微臣絕無此意。」
戚北落冷哼,擺了下手,空地上立時跳出幾個帶刀侍衛。
「謝子鳴盜竊東宮財物,目無法紀,藐視天威,找個小黑屋關起來,等謝侯爺何時同孤解釋清楚,孤再酌情放人。」鳳眸一瞪,有種要挖人心肝的狠勁,「記住,不該你妄想的,這輩子都休要動一點念頭,否則……」他笑而不語,卻比說什麼都駭人。
侍衛打了個寒顫,忙過去拿人。
謝子鳴瞳孔放到最大,下裳隱隱漫出水漬,他想吼,嘴被堵住;想掙扎,方才的打鬥已耗盡他全部力氣,如今只能如砧板上瀕死的魚,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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