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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甜寵特殊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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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85601

《娘子掌佳茗》

  • 出版日期: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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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命帶福氣、旺夫旺家的沖喜娘子,
朱月娘覺得自己嫁入茶葉霸主陸家後做得很好,
不管是婆母繼子都被她哄得服服貼貼,
就是她那中毒又瞎眼的家主夫君太彆扭,
但她愛了他兩輩子,今生一定要護住他,避免家破人亡的下場,
於是她解決陸家因製茶師傅被對手挖角,險些做不出貢茶的危機,
而她夫君也從懷疑她、禁足她,進展到牽著兒子等待採野茶的她回家,
更主動與她親近,表示要用雙手感覺她的五官,好好「看看」她……
季可薔
身為金牛座女子,勤奮少了一點,反倒更嚮往能過偷懶的生活。
有錢才有安全感,但依然堅持相信這世間還是有愛情。
熱愛旅行,享受偶爾的自我放逐,
但更眷戀的其實是出走以後再回到家,那種安定與幸福。
縈繞幸福的茶香

現在手搖飲料當道,商家為了競爭更是推陳出新,每每看著訂飲料的單子上面琳瑯滿目的茶種,不論是金萱、烏龍、普洱、鐵觀音,還是蜜香紅茶、靜岡抹茶等等,小編總是不爭氣的被引誘,然後陷入選擇障礙。
除此之外,看著這些以前只能在茶館才能看到的茶名,也不免會想起兒時長輩們在下午悠閒地泡一壺好茶,放幾碟瓜子或茶食,一邊聊天的回憶。
小時候總覺得長輩們十分厲害,茶盤上那些一個個叫不出名字且奇形怪狀的工具,就好像施魔法或者調魔藥的道具,不懂為何喝個茶要有這麼多繁複的順序,那些暖杯、聞香杯、第一泡不喝等等,不論什麼顏色的茶湯都澄澈且飄著好聞的味道,忍不住受誘惑討了一杯,當時卻無法理解那種啜飲的優閒以及欣賞茶水微苦回甘的滋味。
小小一杯功夫茶被一口牛飲,然後吐著舌頭被苦得受不了,只想吃那些小巧玲瓏的茶食來甜甜嘴,更是嫌棄那些被長輩當寶貝一般皺皺苦苦又醜醜的葉子,完全不知道那一兩兩的茶葉的價值與美味。
這次季可薔老師的新書《娘子掌佳茗》就是與茶有關的故事,女主角有著一手絕妙的製茶炒茶技巧,然而頂著「無知無識的鄉下村姑」與「曾與人私奔的沖喜新娘」的名頭,她該如何顯露她的才能又不引起男主角陸振雅的懷疑?
她又是如何拯救已然罹患重病、雙眼失明的陸振雅,令他重獲新生?甚至獲得陸振雅的信任,並且收穫她兩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愛情?
想知道這一切的答案,還請先泡一壺好茶,一同在茶香裡捧著書本,細細品味幸福的甜蜜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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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蘇家大小姐
一室茶香。
灶火燒得屋內暖融融的,爐上放著數口大鍋,幾個上了年紀的製茶老師傅正圍著高溫的鐵鍋翻炒著茶葉,個個都擁有一副好把式,雙手起落間茶葉旋轉翻騰,如行雲流水,令人嘆為觀止。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卻是一雙纖纖素手,膚白如玉,遠看十指如青蔥,襯得正在翻炒的茶葉更加顯得瑩嫩鮮綠,細細一瞧,這雙手的主人竟是屬於一個花信年華的姑娘,一邊炒著茶,一邊用黃鶯般清脆的嗓子解說著。
「炒製茶葉時,除了要注意溫度的控制,這手法與手勁的運用更是格外重要,尤其在炒這龍井茶時,先得這樣抖一抖,如此不僅能揮發鮮葉中的水分,也能保有茶葉的色澤,不會變黃……所謂的『拓』,就是如這般將鍋中的茶葉順勢提起,以便於『抖』,可使茶葉扁平,再還有『甩』這個動作,將茶葉成弧形高拋出去……」
幾個年輕學徒圍繞在近旁,著迷地看著這位姑娘炒茶,一邊聽著解說,都是心生嚮往。人家才多大年紀呢,炒起茶來俐落流暢,一點都不輸那幾位積年的老師傅,難怪蘇家至今仍捨不得將這位庶出的大小姐嫁出去,畢竟有她在,蘇家炒製的茶葉品質就有了保證,這江南茶家龍頭的地位也就能牢牢地坐穩,獻進宮裡的貢茶更是年年拔得頭籌,深得皇族與高門貴冑的喜愛。
不過俗話有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蘇家就是再想留人,恐怕也留不久了,根據大齊的律法,女子年過二十五未嫁,官媒就會上門,由官衙負責指婚,到時蘇家家主再不情願,也只能將這個寶貝拱手讓人,只不知究竟花落誰家,便宜誰得了這個好運道?
江湖謠言盛傳,江南江北幾家大茶商都已虎視眈眈、卯足了勁,就等著蘇家大千金年紀到了,好一口將這寶貝狠狠咬下。
對自己的婚事,蘇盼月並不抱任何期待,她只希望憑藉自己這手炒茶的好手藝,能護著重病的母親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母女倆相依為命。她很清楚,只要自己對蘇家尚有利用價值,母親虛弱的身軀也就能用昂貴的藥材持續地溫養下去,多活一日是一日……
「小姐!」
一個穿著青衣比甲的丫鬟匆匆進來,神色看著有些許倉皇。
蘇盼月抬頭瞥她一眼,心頭一震,語氣不免稍嫌急促。「冰心,有什麼事?是不是我姨娘她……」
「小姐,蝶姨娘……」冰心才剛開口,站在一旁控場的大管事冷厲的目光便朝她射來,她一時噎住。
蘇盼月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下已有了計較,暗暗壓下忿意,只對冰心溫和說道:「我這龍井茶還需半日方能炒製完畢,妳替我跟姨娘說一聲,讓她等等我,女兒忙完了就去瞧她。」
「是,奴婢這就去傳話。」冰心點點頭,正欲退下時,蘇盼月忍不住又喊了她。
「冰心!」明媚大眼流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與哀楚。「我姨娘……就煩妳多多照料了。」
「小姐放心,這是奴婢的職責,奴婢一定盡心。」
主僕倆經過一番眼神交流後,冰心退下,蘇盼月卻是心神不寧,她深知冰心的秉性,若不是姨娘情況不好,冰心肯定不會明知大管事在場,也要冒險與她說話,只可恨她們母女倆在蘇府勢弱,只能任由人壓制欺凌。
「大小姐,老太爺還等著這明前龍井呢!」大管事見蘇盼月有些走神,上前提醒一聲。
蘇盼月心神一凜,這蘇家老太爺便是她的祖父蘇景銘,據說蘇家能有今日的榮景,都多虧了老太爺當年慧眼獨具,趁著最大的競爭敵手陸家家主遭難時,挖走了對方的大掌櫃與最知名的製茶師傅,又連搶了幾筆大訂單,這才打響了蘇家在茶界的名聲,步步高昇。
可以說,沒有老太爺,就沒有今日身為皇商的蘇家,他老人家在府內一言九鼎,也就是想當然耳的事了。
若不是老太爺發話,只怕她和母親早就被陰狠勢利的嫡母趕出家門了,而那位鎮日鬥雞走狗、仗勢凌人的父親也只會冷眼旁觀,根本不可能在意她們母女倆的死活。
只是老太爺留人,也並非存著什麼好心……
蘇盼月冷然尋思,勉強定下心神,繼續炒茶,這明前龍井可是蘇家年年進貢的極品,那些貴人最是挑嘴的,容不得一絲差錯,也難怪大管事天天要處理那麼多大小事,也非要撥出時間來,親自盯著她將這茶炒好。
好不容易炒完了茶,交給大管事負責去呈奉給老太爺檢視,蘇盼月已是氣力用盡,幾乎虛脫。她臉上的肌膚都被炒鍋的高溫燙紅了,乾燥得像是能扯下一層皮來,手上也多了幾顆水泡。可她不敢休息,甚至連用來保養雙手的蘆薈露都沒來得及擦,便急急趕往母親的廂房。
母親正重重咳嗽著,那一聲聲帶著濃痰的嗽聲揪痛了蘇盼月的心,就因為傳言母親這肺癆是會傳染的,府裡的下人輕易不敢接近,也只有冰心願意近前侍候,玉壺則是負責打理院裡的日常瑣事。
「姨娘,女兒來瞧您了。」蘇盼月坐在床榻邊,接過冰心熬好的湯藥,親自侍奉。
蝶姨娘勉強喝了幾口,便嚥不下了,懨懨地躺回床上。
蘇盼月看著母親憔悴的臉孔以及骨瘦如柴的身軀,只覺得心口酸酸的,表面上卻裝出歡快的笑容。
「姨娘的臉色看來好些了,想必再過幾日,就能起床了,到時女兒再推您坐輪椅,在花園裡四處走走。」
蝶姨娘搖搖頭,勉力喘著氣低語。「姨娘的身體如何,沒有誰比我自己更清楚的了,無須安慰我,倒是可惜我如此一個聰慧伶俐的姑娘,要陪著我在這府裡苦熬日子。」
「姨娘,女兒不苦。」
「姨娘走便走了,只是擔憂妳的婚事,姨娘什麼都不求,只盼著天老爺能好心些,賜我兒一個如意郎君,讓我兒後半輩子日子過得平安順遂。」
如意郎君?思及近日不時傳到自己耳邊的流言蜚語,蘇盼月心頭不免微微苦澀,離開蘇家嫁人也未必有什麼好,不過是離得狼窩,又入虎穴罷了。
她心下黯然,卻不願在生母面前露出一絲異樣,只耐心聽著蝶姨娘殷殷叮囑,又溫言寬慰生母幾句。
母女倆正說著話,院子裡忽然傳來一陣大呼小叫,蘇盼月皺了皺眉,正欲發話,一個年方總角的小廝已魯莽地闖進來。
「大小姐!事情不好了!」
蘇盼月認出這小廝正是平日跟在嫡母所出的幼弟身邊的。「有話好好說,這般吵吵嚷嚷的做什麼。」
「小少爺、小少爺闖進了炒茶房,非要學著炒茶,如意姊姊怎麼都勸不住,如今那裡正一團亂呢!」
蘇盼月實在不想管這事,但好歹她也算是炒茶房的主事者,況且幼弟年紀尚小,生得玉雪可愛,又聰明機靈,家裡上上下下都寵著,她不好放手不管,只得起身。
「姨娘,您好生休息,我先過去瞧瞧。」
略安撫生母一番,蘇盼月趕往炒茶房,才穿過外頭的花園,便看見前方起了火光,幾個僕人正慌亂嚷嚷著。
「走水了!不好了!」
小廝見狀一驚。「小少爺!」
蘇盼月一凜,加快了腳步,只見濃煙四起,炒茶房已是燃起了熊熊大火,小廝嚇得傻在原地,蘇盼月推他一把。
「還不去提水來救火!」
「是、是!」小廝慌忙轉身去找水,蘇盼月則在煙霧瀰漫裡警醒地張望著,忽見一個丫鬟倉皇走過,她用力拉住,定睛一瞧,正是如意。
「小少爺人呢?」
如意面如土色。「屋裡的橫梁倒塌了,壓傷了小少爺的腿,奴婢一人之力怎麼也搬不開,正想找人幫忙……」
「所以小少爺如今是一個人在裡頭嗎?」
蘇盼月話語未落,就聽見屋內傳來孩童哭喊求救的聲音,如意聽了愀然變色。
「是小少爺……大小姐,求您救救小少爺,小少爺若有個萬一,奴婢也不能活了……」
「既然知道自己躲不過這責任,為何還丟下小少爺一個人在火場?」蘇盼月不由得冷下臉,語氣嚴厲。
如意沒有辯解,只眼神閃爍,躲躲閃閃地不敢與她直視,嘴上仍吶吶求著。「大小姐,奴婢知曉您最是心善的,小少爺也肯聽您的話……」
「得了!妳快去喊人來幫忙吧,我先進去瞧瞧弟弟,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孤單害怕。」
蘇盼月擔憂幼弟,也顧不得再指責如意失職,逕自拿手帕掩住口鼻,冒著濃煙進屋去。
她不知道,自己這雙腳一踏進去,卻是將自己踏進了一個死局—— 


四月末,天空飄著濛濛細雨,空氣中沁著冰冷的涼意,路上行人紛紛揪緊了衣衫,口裡不免咒罵著這倒春寒的鬼天氣。
城外一座小土坡上,一間屋頂坍了一半的破廟裡,避風面的泥土地上鋪著一塊破草席,蝶姨娘萎頓地躺著,身上裹著毛毯。就這麼一條半新不舊的毯子,還是母女倆被趕離蘇府時,蘇盼月死求活求,好不容易才悄悄夾帶出來的。
蘇盼月蹲坐在角落,用自己的身子替母親擋著風,在柴火堆上又加了兩根木柴,火燒得稍微旺了些,她卻依然感覺全身發冷。
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淪落至此。
蘇盼月低下頭,怔怔望著自己紅腫斑駁的雙手。
為了救出幼弟,她冒險入了火場,誰知幼弟的哭聲雖是清晰可聞,她卻怎麼都找不到他究竟困在哪裡,正左右張望時,也不曉得被誰撞了,她一個踉蹌,差點跌向那根倒落的橫梁,接著一口大鍋又驀地砸向她,她下意識地伸手擋開,雙手不幸被火紋傷,燙得都翻出了血肉。
本以為待傷口癒合了,即便她雙手疤痕累累,醜陋不堪,自己炒茶的手藝總是丟不了的,豈知雪上加霜,她手上的肌膚許是被燙壞了,竟失去了感知溫度的能力。
一個炒茶師傅感受不了溫度,等於無法控制翻炒茶葉時的溫度,那還能炒出什麼好茶?
嫡母早就看她們母女倆不順眼了,見她對蘇家失去了利用價值,找了個由頭誣賴她與家僕私通,以敗壞門風之名,將她與母親趕出了蘇家大門。
當時,她身上除了一個簡單的包袱,就只有五兩銀子,後來銀子還被幾個小鬼頭給扒走了,孤立無援的她只能流落街頭,找了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破廟躲著。
她越想越奇怪,為何幼弟會忽然想到炒茶房玩鬧?為何幼弟的小廝與丫鬟誰都不找,偏偏找她救場?那場大火又是怎麼燒起來的?即便燒起來了,橫梁又怎會無巧不巧地倒落,又是誰在火場從身後撞了她?
這彷彿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局,她只不曉得究竟是誰引她踏入陷阱?是嫡母嗎?可若是嫡母設的局,又如何捨得以自己的幼子做餌,那可是嫡母的心肝啊!
或者是某個看她不順眼的家僕?又或是蘇家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意圖毀了她這株蘇家的「搖錢樹」?
蘇盼月百思不解,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又響起,她連忙趕到母親身旁,只見蝶姨娘經過這番咳嗽下來,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看著母親流露哀傷不捨的目光,蘇盼月心一揪。「娘,您別丟下我……」
蝶姨娘連話都沒力氣說了,只是依依眷戀地望著女兒,衣衫在肩頭破了一個口,一個蝴蝶形狀的胎記若隱若現。
當年,她原是跟著小姐嫁進蘇家的陪嫁丫鬟,只因蘇盼月的父親蘇耀宗看中了她身上這個珊瑚紅的胎記,便不顧一切強佔了她,奪了她的清白,害她從此成了小姐的眼中釘,待小姐正式取得蘇家主母的大權後,她與女兒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
盼月會這般苦命,都得怪她這個親娘,沒能給自己女兒一個好的出身,更沒能耐討得蘇耀宗的歡心,給女兒一個慈愛的好父親。
都是自己拖累了女兒,明明是這麼一個靈慧體貼的好姑娘,可惜命運多舛。
「娘……對不起妳……」
蘇盼月潸然淚下,她看得出來,娘親已是迴光返照了,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親娘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會是「對不起」三個字。
她不禁撲在母親身上。「娘,來世月兒還要做您的女兒……不,來世換娘做我的女兒吧!讓月兒來看護您、疼愛您,我們母女倆好好地過日子,一生都要過得幸福美滿。」
蝶姨娘說不出話來,就連想抬起手來摸摸女兒的臉頰,都沒有力氣。「對不起……」只能一再地道歉。
蘇盼月哽咽出聲,淚如雨下。「娘,您別丟下我,別丟下月兒一個人,我們不能死,月兒還未能好好孝敬娘親,讓您能夠享福,月兒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蘇盼月喉間噎著酸楚,聲聲低泣,卻終究喚不回油盡燈枯的母親,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斷了氣。
「娘,娘……」
整整大半日,蘇盼月抱著母親逐漸冰冷的遺體,哭得人事不知,接著勉力振作起來,徒手挖了個土坑,潦草地將母親安葬了,摘了一束野花,放在墳頭,聊勝於無。
她呆呆坐在廟門口發呆,想著母親這一生不曾享過一天真正的福氣,就這麼撒手人寰,心中越發感到悲涼難抑,待回過神來,只見外頭天色已暗,而廟裡不知何時摸進來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一臉色瞇瞇地盯著她。
「蘇大小姐,妳瞧咱們都是可憐人,正該互相安慰,不如一起樂一樂?」
其中一個嘶啞著嗓音開口,另一個已是迫不及待解開褲帶。
蘇盼月一顆心沉下,如墜深淵。
她知道自己身無長物,也只剩一身好皮囊,一個姑娘家失去家族的庇護,淪落市井風塵,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她很清楚。
可她不甘心!
命運如此的捉弄,老天這般的無情,她不甘心!
「別過來!」眼見兩個乞丐步步逼近,蘇盼月又急又恨,全身顫抖。「你們是誰?如何知曉我的身分?」
兩人嘻嘻笑著,一臉猥瑣。「我瞧妳這姑娘也是活得糊塗,到現在還不曉得自己著了誰的道!」
「千金小姐又怎樣?還不是得淪落到這間破廟裡?來吧!跟爺樂呵樂呵,爺好好疼妳啊!」
所以是蘇家的人讓這兩個乞丐來糟蹋她的嗎?他們怎能如此心狠,她與娘親都已經被趕出來了,他們竟還不肯放過!
蘇盼月恨極了,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恨自己護不住最疼自己的娘親,恨自己只能由著蘇家人主宰自己的人生。
她恨到了最後一刻,老天還要任由這兩個無賴漢覬覦她的美色,她已經失去一切了,難道連女兒家的清白都不能保住嗎?
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狠狠咬牙,從角落翻出一把在林子裡撿來的破柴刀,一聲淒絕的嘶喊,不管不顧地朝那兩個乞丐砍去。
如一頭被拋棄的幼獸,她使勁揮舞著柴刀,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反抗著不公的命運,一刀落下,血花飛濺,血色映紅了她的眼,更沸騰了她體內憤恨的血液。
她喊著、砍著,殺紅了眼,捍衛自己的清白,捍衛自己僅餘的一點尊嚴。
是人,就該有尊嚴,不論活著還是死了,這都是她絕不退讓的。
因為她不甘心,不能甘心—— 
第一章 重生回過去
「她還沒醒?」
屋外細雪紛飛,屋內卻是暖融融的,屋角的炭爐燒著上好的銀絲炭,無煙無味,帶來一室春意。
只這春意到了窗邊坐在一張花梨木雕花靠背椅的男人身上,教他沉冷的臉色一凍,立時就化為烏有,讓一旁回話的丫鬟春喜都忍不住抖了幾抖,嗓音微顫。
「回大爺的話,還沒醒呢。」
「這都幾個時辰了,還昏睡著?」
「許是凍壞了身子,大夫說得好好將養幾日。」
「再不醒來,就拿冷水澆醒了她!」男人話裡毫無憐香惜玉之意。
春喜又是一陣冷顫,悄悄瞥了眼躺在床上昏睡著的姑娘,姑娘臉色青白、嘴唇發紫,明顯就是溺水後身子承受不住,如今還受著寒苦。
但大爺對她可是毫不同情,誰教這姑娘是為了逃婚才溺水的呢!而且還是與自己的青梅竹馬私奔,差點讓大爺頭上戴了綠帽。
這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想他們陸家大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若不是數月前意外遭難,身子骨一日日地敗壞,怎能輪得到這個出身農村的野丫頭來高攀!
怪只怪老太太心裡著急,一時沖昏了頭,聽信那些江湖術士的話,說是這姓朱的丫頭命帶福氣,八字極旺陸家,才會堅持要這丫頭嫁進陸家來沖喜。
這可惹毛了大爺,才剛能起身就命貼身護衛宋青去盯這丫頭,誰知就抓到了這丫頭與人私奔,還將倉皇之間落水的她給救了起來。
春喜正尋思著,陸振雅已失去了耐性,冷聲命令。「去拿一盆冷水來!」
「是。」春喜不敢違抗,立即就轉身出門,卻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宋青。
春喜頓時羞紅了臉,宋青卻是面不改色,來到陸振雅面前,低聲說道:「大爺,老太太過來了。」
陸振雅劍眉一蹙。「她來做什麼?」
「朱家那邊來人了,老太太聽說朱姑娘在這裡,擔心爺做出什麼事,就帶著朱家人過來了。」
「朱家都來了些什麼人?」
「是朱姑娘的爹娘,還有她的弟弟。」
一家子都來了?陸振雅不悅,還未及發話,陸老太太已當先闖進屋裡來,後頭跟著朱父朱母,朱家的小兒子朱陽生尾隨在最末。
「振雅,朱丫頭怎麼樣了?聽說她溺水了,大夫看過怎麼說的?她這身子還好吧?」
陸老太太神色關切,朱家三口人更是面露急色,朱母伸長了脖子張望,見女兒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軟的錦緞被褥,看來應當性命無礙,這才放下心來。
相較於陸老太太與朱家三口人的心急如焚,陸振雅顯得冷靜而淡漠。「她好不好的,也不關我們陸家的事。」
「怎麼不關呢?」陸老太太著急不已。「丫頭可是你未過門的媳婦呢!」
陸振雅語聲淡淡。「我怎麼不記得自己答應過這樁婚事?」
陸老太太一陣心虛。「這婚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娘這都看準了……」
「可我不願!」
陸振雅回應得乾脆,陸老太太一窒,朱家一家三口更是登時變了臉色。
「振雅,娘也是為你好,這丫頭是命裡帶福的,她能旺你,也旺咱們陸家……」
「她若真是命裡帶福,會差點溺水,如今還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嗎?」
「振雅,你聽娘的話……」
「娘,自從爹不在,這府裡向來是兒子主事的,還是娘認為我現下身子這景況,就作不得陸家的主了?」
陸老太太聞言,又尷尬又心疼。「娘不是這意思,只是娘見你如今這般,心裡實在難受。」
「娘若還在意兒子的心情,那這樁婚事便就此作罷。」
「這怎麼能行?」陸老太太為難了,朝身後的朱家人使了個眼色,朱家夫婦也是機靈的,兩人慌忙就跪下。
「陸大爺,都是我們做爹娘的管教不嚴,慣得這月丫頭不知天高地厚,闖下大禍,您千萬莫惱,我們這就替女兒向您賠罪了。」
說著,兩個老人家竟要對陸振雅磕起頭來,陸振雅聽風辨聲,眉頭一緊,宋青立時會意,伸手一個巧勁,將兩個老人家拉起來。
「老人家可莫這般折煞我家大爺。」
「是啊是啊,哪有岳父岳母向女婿磕頭的呢?這道理到哪裡也說不過去,是吧?」陸老太太幫著腔,瞥向兒子的眼神卻越發心虛。
朱父聽著也感覺不好,連忙搖手。「那我們不跪、不跪了!」目光朝小兒子望去。
朱陽生也是個不笨的,上前幾步。「我是姊夫的小舅子,是晚輩,孝敬姊夫是應當的。」說著就要跪下。
「阿青!」陸振雅厲聲喊。
宋青掌風一帶,朱陽生原本欲軟倒的膝頭便不由得又打直,僵硬地站著,一動也不能動。
朱家爹娘見勢不妙,兩人交換一眼,就高聲哭嚷起來。
「我苦命的月丫頭,妳這都已經是許了人的了,要是夫家不要妳了,妳以後可怎麼辦啊?」
「咱們鄉里對女兒家的名聲最是看重的,怕是妳這一回去,里正就要派了人拿妳去浸豬籠啊!」
「都是爹不好,爹沒能耐,護不住自己的女兒。」
「是娘的錯,娘沒有好生教養妳,沒教會妳看人心好壞,才會讓妳上了那個死小子的當,妳差點都被拐走了!」
「姊,是弟弟不爭氣,我這就出門去做工賺錢,就算賠上自己這條命,也要為姊姊掙一份陪嫁。」
「你這傻孩子!說什麼渾話呢?你要是丟了自己的性命,可教爹娘這後半輩子還能指望誰?我們老朱家誰來傳宗接代?爹娘死了都沒臉去地下見你爺爺奶奶啊!」
「爹、娘,孩兒不孝!」
哭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陸振雅鐵青了臉,就連陸老太太也有些張口結舌,不免暗自佩服起親家這唱大戲般的好功力。
蘇盼月就是在這吵吵嚷嚷的唱念做打中醒過來的,她撐著沉重的頭顱坐起身來,清澈的眸子先是快速掃過房內富麗堂皇的擺設與家具,接著一一往房內諸人看去,從那哭嚎得面色漲紅的朱家三口,看到一個手足無措的俏丫鬟、一個神色清冷的青衣護衛、一個吶吶無言的老太太,最後停在屋角那個長身玉立、丰神俊朗,臉色卻明顯透著蒼白的男人身上。
她直覺這個男人不尋常。
雖是站在最角落,看似事不關己的面無表情,卻是人人說話動作時,都忍不住會朝他身上瞥上幾眼,帶著些許敬畏之意。
他是這群人的主事者,是能發號施令之人。
蘇盼月一下子就鎖定了說話的對象,直接朝他開口。「這位公子,是你救了小女子嗎?」
陸振雅一愣,倒沒想到這個農家丫頭說起話來談吐溫雅,斯斯文文的,沒有一絲急躁,彷彿對自己的處境並不以為意。
他錯了。蘇盼月對自己的處境很是介意,她雖是現在才睜開眼,其實早已清醒了一陣子,也將眾人的言語聽了一耳朵,越聽越是驚心。
她以為自己是在破廟裡殺了人後,力竭暈去,被某個善心人士救回去,原來並不是,看樣子他們這些人認定了她是一位姓朱的姑娘,而且似乎被父母許給了這家的大爺。
只是這個外表看似溫潤如玉的大爺顯然並不中意朱姑娘,趁著朱姑娘一時想不開與人私奔,亟欲擺脫這樁婚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盼月迫切地想借一面鏡子,看看自己的臉是不是變了一副容顏,否則如何會人人都把她當成了另一位姑娘?
「朱姑娘既然醒了,大家就把話挑明說吧。」陸振雅淡淡發話,一派清冷。「看來朱姑娘對這門親事也是不情願的,不如我們雙方合議,就此作罷。」
「不能作罷!」陸老太太驚喊。「你這身子還病著呢!」
「娘。」陸振雅語帶警告。
陸老太太退縮一下,卻還是勉力鼓起勇氣,直視唯一的寶貝兒子。「振雅,你信娘一次,那龍虎山的道長說了,朱姑娘真的能救你,陸家向來子嗣單薄,你爹這一脈又是單傳,只留下了你這個獨苗苗,若是你有個什麼萬一,你讓為娘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去見你爹爹?」
「就算沒有我,陸家還有元元。」
「元元才幾歲大?你以為你撒手去了之後,我們祖孫倆還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嗎?你也知道,就憑娘這樣的,如何能撐起門戶?你可別丟下我老人家,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娘,我人不還好端端地站在您面前,您說這什麼話呢?」
「那你能保證你身上的病一定會好起來,定能護住娘與元元祖孫倆,保住陸家的家業嗎?」
陸振雅無言以對,他自己的身子,又怎會不清楚?
陸老太太見兒子猶豫,忙不迭上前,握住兒子的手,感覺他手上冰涼,不禁心中一酸,老淚縱橫。「我兒,這個家真的不能沒有你啊!」
「姊夫,我姊姊真是有福氣的,人長得美,做事勤快,針線活也好,從小到大,鄰近鄉里誰不誇她是一朵鮮花?她若是嫁入陸家,鐵定能做個好媳婦的……我給您跪了,求您別丟下我姊姊。」朱陽生立馬打蛇隨棍上,大哭起來。
「好女婿,岳父岳母也在這裡求你了。」朱家爹娘也跟著唱起戲來。
蘇盼月只覺得頭痛,她話都還沒說兩句呢,這群人倒是吵吵嚷嚷得沒完,要是她跟他們說白了她根本不是那位姓朱的姑娘,不知他們會不會嚇得面無血色?
「朱姑娘。」也不知是否看出了蘇盼月有滿腔鬱惱,陸振雅直接轉頭面對她。「妳怎麼說?」
蘇盼月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溫溫柔柔的口吻。「我說,可以給我一面鏡子嗎?」
眾人愕然,目光齊刷刷地瞪向她。
這都什麼火燒眉毛的時候了,這姑娘還只顧著愛漂亮照鏡子?
蘇盼月暗自感到憋屈,卻只能強忍著這一道道夾雜著鄙夷不解的眼刀,櫻唇輕啟。
「我需要鏡子,若是能給我琉璃鏡,更好。」
眾人啞口無言。


一個時辰後,蘇盼月喝過湯藥,吃了些清粥小菜,還在丫鬟的服侍下在鋪滿花瓣的浴桶裡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換過一身整潔的衣裳,歪在床上,拿起一面銅鏡看了又看。
好吧,這張臉她的確……不認識。
眉毛彎如新月,毛色卻略顯粗黑,少了幾分女孩家的柔軟,多了幾分凌厲的英氣,鼻子也是屬於比較高挺的,唇瓣豐潤,微微噘起便猶如向人索討親吻似的,少了些許莊重,唯有一雙明眸眼神清亮,算得上好看,偏眼角又稍稍往上斜挑,橫眼看人時波光瀲灩,無端端就顯得風情撩人。
唉!
蘇盼月嘆氣,這究竟是屬於一個鄉下丫頭還是青樓豔妓的臉呢?怎麼五官就如此不協調?
但這都是其次,這姑娘長得美也好、醜也罷,最重要的是她怎麼忽然就成了「她」?老天爺這對她開的是什麼玩笑?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借屍還魂」?
「今天是什麼日子?」她問被派來服侍她的丫鬟春喜,想知道自己在那間破廟「死去」後,到底經過了多長的時間?
「正月二十六。」春喜回答。
「正月?」她怔住。「不是四月嗎?」
「是正月。」春喜肯定地回應。「老太太原定三日後讓大爺迎您入門,過了正月二十九,上半年便沒有合適的好日子,得等到立秋以後了。」
怎麼會是正月?蘇盼月越想越奇怪。「今年不是永安二十四年嗎?」
永安二十四年八月,她將滿二十五歲,若是到時還未出閣,就只能由官府為她指派親事,蘇家再也留不住她了。
只是沒想到,尚未到蘇家做出抉擇的關鍵時候,她已然香消玉殞……
「小姐在說什麼?」春喜表情明顯驚訝。「今年是大慶十三年啊!」
「大慶?」蘇盼月震驚。「妳確定是大慶十三年?」
「是啊。」
蘇盼月心如擂鼓,仔細盤問春喜,這才確定自己竟是身在四十四年前,坐在金鑾殿上的還是那位正值盛年的皇帝,而繼任的太子此時還是個垂髫小童。
怪不得這陸家的擺設看來也是富貴人家,卻找不出一面琉璃鏡來,原來是因為這時玻璃工藝尚在發展初期,還沒能成功製出鏡子來呢。
尋思至此,蘇盼月驀地神智一凜。
四十四年前,正是蘇家老太爺帶領蘇氏族人趁勢崛起的時候,蘇家的茶行就是在大慶十三年一炮而紅,特產的明前龍井名聞遐邇,更在兩年後成了貢茶,蘇家也從此有了皇商的名號。
大慶十三年,她竟然回到了蘇家聲名鵲起的這一年……
「妳剛剛說,妳的主家姓陸?」蘇盼月嗓音都緊了。
春喜一臉無奈地望著她。「是姓陸沒錯。」一副妳怎能連自己要嫁的男人尊姓大名都不知道的表情。
她當然不知道,因為要嫁的人不是她啊!
但是……
蘇盼月咬了咬唇,想起那位身材俊拔、氣質清冷的男人,只覺得一顆芳心怦然直跳。「你們大爺莫不會就是……陸振雅?」
「小姐,請恕奴婢多嘴,您可千萬別讓大爺知道您到現在還在問他的名字,大爺肯定不會高興的。」
所以真的是陸振雅?
竟然是他!


蘇盼月能有一手爐火純青的炒茶手藝,憑藉的除了自身的天賦,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幼年時曾無意間跌入府裡後花園一座廢棄的枯井裡,偶然在井裡的石壁間發現一本用油紙細細包裹起來的手抄本,後來她才知曉那是陸振雅親手寫的筆記。
筆記裡有他多年來製茶、炒茶的心得,有他個人的體悟,更有他後期纏綿病榻時,字字血淚的控訴。
讀過那本手抄筆記,蘇盼月才得知蘇家與陸家一路相爭的來龍去脈,也才恍然領悟蘇家老太爺是用怎樣的手段掙下這份偌大的家業,更令她驚愕的是,就連自己從小生長的這座宅邸原本也是屬於陸家的。
蘇景銘與陸振雅,有不共戴天之仇。
藉由閱讀那本手記,從那端正嚴謹的字跡間,蘇盼月看見了一個翩翩公子,看見他如何由從容瀟灑的天之驕子,一朝被害,萎落塵泥。
她看見他滿腹不凡的見解,由製茶到品茶,他的每一段心得都令她受益匪淺,每一句評論都深得她的心。
他是她崇拜的對象,是她憧憬神往的人物。
她一直以為自己只能隔著時光的長河,遙遙仰慕著他,可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縱然病著,縱然臉色過分蒼白,仍掩不住他超乎尋常的風采,五官猶如上天親自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在她眼裡簡直無一處不完美,尤其那雙閃著幽光的墨眸,如海般深邃無垠,又帶著幾分憂鬱,彷彿藏著亙古的深沉心事,教人看著,忍不住要耽溺其中。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當年青春慕少艾,讀這兩句詩時只是懵懵懂懂,如今瞧著眼前這男人如芝蘭玉樹般的身影,她驀然就領悟了詩裡描繪的是怎樣一個清高出塵的形象。
她怔怔地望著他,不覺有些癡了。
陸振雅感到兩道灼熱的視線膠著在自己身上,不覺皺攏劍眉,強忍著滿心不悅。「朱姑娘要求私下與我會面,該是有話想與我說,在下正聽著。」
他是在暗示她有話快說,別浪費他寶貴的時間。
蘇盼月聽出了他隱藏在話裡的嫌惡,卻一點也沒感到膈應,只是更加仔細地打量著他,清清如水的眸光溫煦地撫過他俊逸的五官,小心翼翼地收藏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討厭她。
她看得出來,但她更看到他的委屈、他的懊惱,還有他眼睛分明看不見,卻強撐著不讓外人察覺的傲氣。
他失明了。
在他留下的筆記裡,她知道他因為遭逢一次意外,身上中了寒毒,雙目又失明,才會讓蘇景銘有了可趁之機,奪去陸家茶葉霸主的地位。
他死於大慶十三年晚秋,年方二十七,真真正正是天妒英才。
蘇盼月一直為他的英年早逝感到惋惜。
「朱姑娘,妳莫不是突然啞了吧?」陸振雅被她看得氣悶,終於忍不住嘲諷起來。
蘇盼月微微一笑。「陸公子可否容小女子一問?」嗓音柔柔的,尾音稍稍揚起,好似一根瑩潤柔膩的玉鉤子,撩人心簾。
陸振雅莫名地心一動,這朱家姑娘原來有一把好聽的嗓子,方才人多吵雜,他沒怎麼留意到,如今兩人單獨相對,一室幽靜裡,驀地就顯出她說話的聲音格外柔婉,又有些珠玉落盤似的清脆悅耳。
「陸公子為何不答話?可是有何疑慮?」蘇盼月見他遲遲不開口,心中有些著急,聲嗓卻依然柔潤,甚至更添了幾許帶著嗔意的酥媚。
陸振雅一凜。自從他雙目失明後,其他五感便越發敏銳,在聽人說話時,更學會了仔細傾聽對方的語調口吻、呼吸頻率,藉以判斷對方話中的真偽及藏在話裡的情緒。
許是如此,他對這朱家姑娘的嗓音才特別有感吧。
思及此,陸振雅頓時有些臉黑,倒是沒料到從不為美色所惑的自己,今日竟會因為一把軟膩的嗓子而心旌動搖。
陸振雅定了定神,故作淡漠。「有什麼問題,妳說。」
蘇盼月眼波盈盈。「人人都說雨前龍井不如明前龍井,你以為呢?」
陸振雅一愣,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在下不明白朱姑娘的意思。」
他微微瞇了瞇眼,接著墨眸揚起,凝定蘇盼月的方向,她不由得有些狼狽—— 
奇怪了,這男人明明看不見啊,為何她會感覺他彷彿想看穿她呢?那清凌冷澈的目光「看」得她心跳都亂了幾拍,只能悄悄深呼吸,故作淡定。
「陸公子只須憑你的心意回答即可。」
陸振雅停了幾息,也不知想些什麼,終於沉聲揚嗓。「明前茶與雨前茶都屬於春茶,明前茶是於清明節前採摘的,而在清明節後至穀雨間採摘的茶葉則稱為雨前茶。明前茶茶葉細嫩、色澤鮮綠,茶湯也比雨前茶多了幾分香醇,但雨前茶的茶湯雖是稍微苦澀,然味濃耐泡,未必就不好喝。」
「可都說明前茶數量少而珍貴,約莫三、四萬顆嫩芽方能製出一兩茶葉,乃是茶中極品。」
「何謂極品要看個人的口味,甲之蜜糖,許是乙之砒霜,且若是負責炒茶的師傅有一副好手藝,雨前茶未必就輸給明前茶。」
「所以陸公子覺得製茶的手藝比茶葉本身更加重要?」
「我只能說沒有不好的茶葉,只有不懂得製好茶的師傅。」
「龍井茶葉人人可種,可只有陸家的炒茶師傅能製出上好的龍井茶,據說陸公子親自研究出炒製龍井茶的十大手法,分別是抖、搭、摺、捺、甩……」
「抓、推、扣、磨、壓。」陸振雅接口,神情染上些許異色。「這是我們陸家不外傳的手藝,朱姑娘如何得知?」
是你教給我的啊!
蘇盼月含笑望著陸振雅,後者再度感受到她異常熱切的目光,不免有些鬱惱,卻是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
「我要嫁給你。」蘇盼月突如其來地宣示。
陸振雅一震,一時措手不及,翻倒了茶杯,差點燙到自己的手,蘇盼月見狀,連忙起身,重新倒了一杯茶給他,怕他不辨方位,主動將杯盞輕輕放入他手裡。
「拿著,小心別燙著了。」她溫聲低語。
陸振雅一頓,臉色更不好看了。「妳看出來了?」
她知道他在問什麼,輕輕應道:「嗯。」
他捏著茶杯的手一緊。「那妳還執意嫁給一個瞎子?」
「你不瞎。」她柔柔地糾正。
他一愣。
「只是眼睛看不見。」
他聽出她話裡的笑意,更惱了。「朱月娘!」
「你別這麼大聲,我耳朵聽得很清楚。」她頓了頓,語氣真誠。「有些人雖然眼睛看得見,卻目中無人、不辨是非,那才是真正瞎了,其實判別世事人心,不僅僅是用肉眼來看,更重要的是一個人有沒有用上心眼,陸公子說是也不是?」
陸振雅一時默然,心頭免不了一陣震撼,這番大道理不是一個無知的鄉野丫頭說得出來的,這朱月娘……著實出乎他意料之外。
「陸公子是不是在想,這丫頭說得倒也有些道理,不完全是個俗人?」
朱月娘彷彿看透了他的疑慮,他暗暗磨牙。「我不曉得妳心裡有什麼計較,但妳分明對這樁婚事也不情願的,否則何必與人私奔?」
「所以說,瞎的人應該是我。」她嘆息。
他愕然。
「陸公子大人大量,就請原諒小女子一時糊塗,這門親事我是極願意的,陸公子丰神俊朗、氣度不凡,能夠嫁你是小女子生平之幸。」
「妳……」究竟打什麼主意?
我想救你!蘇盼月定定地望著陸振雅,望著她私心暗暗仰慕的男人,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重活一次的機會,那她定要好好地活下來。
他也一樣。
她不許他再受命運的捉弄,分明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青年俊才,卻鬱鬱而終,她要助他守住家業,擊破蘇家的狼子野心。
這一世,她絕不再受蘇家搓磨,必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三日後,我等陸家迎我上花轎。」蘇盼月神態堅決。「這門婚事,小女子絕不反悔。」
「妳好大的膽子!」陸振雅氣上心頭,大手一揮,用力將茶杯砸落在地。
繪著玉蘭花的黑漆瓷杯頓時碎裂,匡啷聲響,震動了周遭的空氣,卻沒能動搖蘇盼月的決心。
兩人相對而立,陸振雅神情淡漠如冰,蘇盼月不避不讓,昂然仰著雪白的容顏。
「妳若是以為嫁進我陸家,就能得享榮華富貴,怕是打錯算盤了。」
「我為的不是財。」見陸振雅面色凝重,蘇盼月一勾唇,調皮地又補充一句。「我為的,是人。」
劍眉微蹙。「朱月娘,妳這是在打趣我?」
「我說的是真心話。」她笑了,忽然覺得一直隱隱約約壓在胸口的窒悶感似乎淡去了,一種嶄新的暢快油然而生。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在蘇家苟且求生的蘇盼月了,她可以做朱月娘,可以做這男人的妻子,與他並肩同行。
雖然現在的他很不屑她,但對她而言,這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與幸運。
「我願嫁你。」她一字一句,慎重宣示。「我會向你證明,我能做好陸家的媳婦,也定會做你可心的妻子,你不會後悔的。」
陸振雅聞言,一時語窒。這個朱月娘,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想不到一個農家丫頭膽敢對他說這些話,她是從何而來的自信?又是哪裡來的決心,堅持要嫁給他這樣一個病懨懨的瞎子?
「妳沒聽說過嗎?女子嫁人宛如第二次投胎,若是嫁錯郎,恐怕這輩子就毫無指望了。」
他這是警告還是善意的提醒?蘇盼月嫣然一笑。「若果真如此,那也是小女子的命,小女子絕無怨言。」
「妳倒是硬氣得狠。」他輕哼。
「不是小女子硬氣,只是老天爺既然允我走這一遭,我不這麼做,不能甘心。」
「好!妳既不怕所嫁非人,就儘管坐上花轎吧!我倒想看看讓妳做了陸家婦,妳會如何甘心!」
蘇盼月望著陸振雅,翦翦雙瞳,熠熠生輝。
第二章 親自來迎親
「姊,妳真的甘願嫁給陸大爺了?」朱陽生盯著姊姊,小心翼翼地問道。
蘇盼月……不,如今她該是朱月娘了。她打量著眼前約莫十四、五歲大的少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直搓著雙手,一臉寫著尷尬兩個字的朱家爹娘,心中一動,似笑非笑。
「你們千方百計替我高攀這門親事,不就是想哄我心甘情願地嫁進去陸家嗎?如今我自己願意了,豈不正好?」
「好是好,可是……」朱陽生吶吶地不曉得怎麼說好。
見兒子慚愧得說不出話來,朱母嘆息,只得主動上前陪笑道:「丫頭,妳別怨妳弟弟,這事都得怪阿爹阿娘,是我們作的主,許了這樁婚事……」
「還順手收了一百兩的聘金,這門親事不虧啊!」月娘笑笑的,面色看似溫和,朱家三口卻都不由得打個冷顫。
說來奇怪,以前這丫頭講話總是大剌剌的,現在也不知哪根筋打結,突然斯文了起來,反倒有股莫名的氣勢,令人不敢輕易反駁。
朱母拐肘推了推朱父,朱父一個激靈,只得上前也陪笑道:「丫頭,說到這聘金,妳也知道咱們家的景況,這些年田裡的收成不好,妳弟弟想去鎮上的書院讀書,連束脩銀子都交不出來,爹娘這也是沒辦法了……」
「所以就動了賣女兒的念頭?」
朱家爹娘聞言,都唬了一大跳,朱陽生更是愧疚難堪,整個抬不起頭來。
「丫頭,妳怎麼這麼說話呢?爹娘也是看那陸家家大業大,陸大爺也是一表人才……」
「是啊,妳嫁進陸家,不虧、不虧。」
見女兒還是不搭腔,朱母更急了。「傻丫頭,妳可別跟爹娘說妳到現在心裡還記掛著張家那個死小子!那死小子哪裡好了?長得沒人家陸大爺好看就罷了,大字都不識幾個,光有一把蠢力氣,卻連家裡的莊稼都侍候不好,也就妳傻,被那死小子哄得暈暈迷迷,差點丟了一條小命,結果他倒好,自個兒溜回家去,怕被家裡人責怪,還當作沒這回事……娘跟妳說,妳要是跟了那樣沒擔當的男人,教妳一輩子後悔都沒處說!」
「我說了我要跟他嗎?那姓張的哪一點配與陸公子相比?」陸振雅在她心目中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兒郎,打著燈籠都尋不到的。
「就是、就是!妳心裡能想清楚,爹娘就放心了。」
「倒是女兒想問爹娘一聲,難道不知陸老太太找上咱們家,是為了想替她的兒子沖喜嗎?」
「這……說是沖喜,可陸家也是挺有誠意的,三書六聘,一樣不少,都是按著規矩來……丫頭啊,妳怎麼不想想?也就是妳這命格好,人家陸老太太才看中妳做她兒媳婦,妳有福氣,肯定能帶旺陸家的。」
「就是!爹都替妳打算好了,那陸大爺並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只是出了意外,身子骨才敗壞的,但陸家不愁錢醫病,好吃好喝的補養身子,又有妳仔細照料,那病定能很快好起來的。」
「爹倒是對女兒有信心。」
「娘對妳也有信心啊!」
「姊,我對妳也有信心……」朱陽生好不容易從愧疚的深淵裡探出頭來,慌慌張張地插了句嘴,結果月娘淡淡瞥去一眼,他頓時又氣弱了,低了嗓音,扭扭捏捏地表示。「姊,我想繼續讀書,夫子說我若是能進鎮上的書院,下死勁好好地讀上一年,明年應該就能下場了,至少先替家裡考個童生回來……」
月娘沒搭腔,端起茶來,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朱家三口瞧著她悠然的動作,越發感到這丫頭變了,一時都是束手束腳,不知所措,見她狀若不經心地睨來一眼,又連忙擠出討好的笑容。
這番窘迫的姿態自是清清楚楚地落入月娘眼裡,不免暗自感到好笑。
其實這朱家爹娘雖是明顯重男輕女,為了兒子的未來不惜將女兒嫁入豪門去沖喜,朱家弟弟也分明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好在並未完全泯滅了良心,還知道對她有所虧欠,在她面前不敢說話大聲—— 思及自己上輩子曾被蘇家人利用得徹底,最後還冷血地一腳踢開,這世她能重生在朱月娘身上,面對這一家人,她已然覺得自己夠幸運了。
也不算什麼大奸大惡,只不過有些小貪婪與小自私,話說回來,人活在這世間,誰能做到完全沒有私心呢?就是重男輕女,也是世俗大勢所趨,誰家不指著兒子撐起門庭,女兒終究是潑出去的水。
月娘暗自感嘆,也不端著架子欺負這幾個老實人了,優雅地放下茶盞,對朱陽生微微一笑,「你可要說到做到。」
朱陽生一愣,傻傻地瞧著她。「姊?」
「只考個童生算什麼?你若是能考上秀才、舉人,甚至中了進士,做一方父母官,這才真正是為朱家光宗耀祖,姊嫁入陸家後,也不愁沒有娘家的幫襯。」
朱陽生喜出望外,頻頻點頭,急切地保證。「我會的,會的!姊,我一定努力上進,讓妳能靠上娘家,以後能在陸家挺起腰板做人!」
「那姊姊就等著了。」
「好、好!姊姊等我,若是讓姊姊與爹娘失望,教我天打雷劈!」
「得了,嘴上賭咒說再多,也只是空話,『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朱陽生震驚了。「姊,這是聖賢書上寫的道理,妳竟然也知道?」
「怎麼?我不能知道?」
「能、能!當然能!只是我沒想到,以前連我想教姊姊學寫字,姊姊都不怎麼情願的……」
月娘一凜。雖然自己打定了主意要以蘇盼月的方式來為人處事,但也不能太著急,免得前後形象差異太大,朱家人以為她中了邪。
她稍稍收斂,故作委屈。「你以為姊姊真的不想讀書嗎?那是因為姊姊知道自己是女兒家,將來總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家裡還是只能靠你這個男丁撐起來,所以只能偶爾自己私下偷偷學寫字,等你不在時,借你的書來看……」
朱陽生人單純,聽了姊姊如是解釋,立時就信了,更對這唯一的姊姊感到虧欠。「姊,都是我不好。」
「別再說這些了,只要你能盡早成材,支起朱家的門庭,孝順爹娘、好好地為爹娘養老送終,姊姊就算如今多吃些苦,也就值得了。」
「姊,我一定會的。」
「那就好。」
姊弟倆交著心,朱家爹娘在一旁聽得淚流滿面,深深覺得自己對不住這麼體貼知心的好女兒。
朱母伸手抹了抹眼淚,過來握住月娘的手。「好丫頭,妳嫁進陸家後,可得孝順婆母、照顧夫婿,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妳就回娘家來,讓妳阿爹為妳出頭。」
「我來出頭?」朱父想起未來女婿那張冰冷如霜的俊臉,身子忍不住先抖了三抖。面對那尊煞星,他連話都說不順溜了,還怎麼為自家女兒出頭?
「你這是什麼表情!」朱母沒好氣地瞪丈夫一眼。「丫頭被人欺負,難道你這個做爹的就眼睜睜地瞧著?」
朱父愕然,只見自家婆娘與兒子都朝自己投來鄙視的目光,而女兒眼波氤氳,像是快哭出來了。
自己可是一家之主,總不能讓老婆兒女都靠不上吧?心頭一股豪情萬丈陡然升起,朱父豁出去了,拍胸脯撂下狠話。
「好!我就去出頭!就是豁出我這條老命,我也跟那個煞星拚了!」
「誰是煞星?」朱母與朱陽生茫然不解。
「嗄?」朱父一時窘然,吶吶無言。
月娘端起茶盞,悠悠品著茶,想起自己即將嫁的那男人若是聽見有人這般形容他,不知會是什麼表情,忍不住噗嗤一笑。


朱父口中的「煞星」此時正發作著寒毒,臉上毫無血色、嘴唇青紫,全身一陣陣不由自主地顫抖,冷汗淋漓,整個人被病痛折磨得虛弱不堪,彷彿隨時有可能因為一口氣吸不上來,就這麼去了,哪還有一點傲然凜冽的氣勢?
可即便陸振雅身上再痛、再冷,他仍緊咬牙關硬挺著,不許自己呻吟出聲,不許自己有絲毫示弱。就連從小辛勤練武的宋青見了,也不禁心生佩服,這般堅強隱忍的心性,絕非尋常人能做到。
陸振雅喝下一碗又濃又苦的湯藥,將身上的毛毯裹緊,強逼自己靠在床頭坐起來,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才將低啞的嗓音從喉間一字一句擠出來。
「你說……我得病的消息已在外頭、傳開了?」
「是。」宋青不忍地看了勉力掙扎的陸振雅一眼,又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狀若平靜地回應。「外面盛傳陸家的家主因重病難治,才由陸老太太作主,擇了個農家丫頭嫁進來沖喜。」
「這傳言……倒也沒錯。」
「屬下查過了,一開始放出消息的人是蘇景銘。」
果然是他。
陸振雅冷笑,自己會染上這寒毒,十之八九與蘇景銘脫不了關係,他當然會把握這個好機會將他身染沉痾的消息傳出去,好動搖那些與他們陸家做生意的茶農與商家,趁此謀奪利益,讓蘇家能在偌大的茶葉市場分一杯羹。
以蘇景銘的野心,甚至有可能不只想分一杯羹而已,而是想將陸家茶葉龍頭的地位狠狠打下去,由他們蘇家取而代之。
「不能讓他……稱心如意……」陸振雅咬著牙,喃喃低語。
「可是大爺,消息已經傳開了,那些商家都蠢蠢欲動,這幾日有不少人來求見大爺,雖然大管事都以大爺正專心籌備婚事,將那些人都推了,但大爺久不露面,難免令人生疑。」
「所以……我一定得出面……」
「大爺打算如何做?」
「後日,我親去朱家迎親……」
「大爺!」宋青震驚又焦急。「那朱家可是在城外十餘里外的山村,您的身子可禁不起顛簸。」
「我必須去。」不容置疑的口吻。
「大爺!」宋青不贊成。
陸振雅呼吸粗重,低低喘息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陸振雅還好端端地、活著,朱姑娘也並非嫁進來、沖喜……」
「可是……」
「這是為了、穩住人心,保住我陸家……阿青,你應當明白……」
宋青面色凝重。
他當然明白。陸家能在商場上屹立不搖,靠的不僅是誠實可信的商譽,更重要的是有陸振雅這面活招牌。
數年前,一場海上突如其來的颶風,帶走了陸振雅的父親,陸家失去了主事者,一時風雨飄搖,陸振雅以未及弱冠的年歲擔起家主重責,卻是絲毫不懼,勇往直前,一樣將陸家的生意經營得風風火火,絲毫不見頹勢,反倒更加蒸蒸日上。
可以說,只要有他這位青年才俊在,陸家就不愁沒有錦繡前程,所有跟隨在陸家後頭吃飯的人也能一同雞犬升天。
陸振雅活著,陸家的榮華富貴就能穩著,陸振雅要是不在了,這茶葉霸主的地位也該拱手讓人了。
他想了想。「那屬下替大爺去迎親,大爺只要在喜堂等著接新娘。」
陸振雅搖頭。「要作戲,就得做全套,否則……流言不止,人心難安……」
「可是大爺的眼睛……」宋青憂心忡忡,怎麼也想不到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如何騎馬去迎親,還要不教任何人看出異樣。
陸振雅猜到宋青內心的疑慮,俊唇勉力扯了扯。「所以……我需要你,阿青。」
宋青深吸口氣。「大爺儘管吩咐,屬下必全力以赴,不負所託。」
陸振雅欣慰一笑,低聲交代了幾句。「……接下來的事,你去安排吧。」
「屬下遵命。」
宋青退下,陸振雅再也強撐不住,倒回床上,苦熬著冰冷透骨的寒毒。


兩日後,鑼鼓喧天,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來到落山村朱家門前。
陸振雅坐在一匹毛色純黑的駿馬上,親自來接新娘,身穿一襲大紅喜服,卻是披著玄色大氅,俊顏笑意淡染,一股矜貴之氣渾然天成。
一群婆婆媽媽、大媳婦、小丫頭,紛紛擠在朱家門前,見新郎官面如冠玉、風采照人,心頭不覺都打翻了一罈陳年老醋。
這朱家丫頭的命還真好,不僅嫁進富貴人家當少奶奶,夫君還生得一副好相貌,簡直所有的福氣都讓她佔全了,老天爺還真偏寵她!
「姊姊、姊姊!」朱陽生興高采烈地奔進屋裡。「姊夫真的來了,他親自來迎娶妳了!」
月娘心韻怦然,覆上紅蓋頭,穿著一身精心刺繡的嫁衣,拜別了父母,手捧喜果,讓弟弟揹自己上喜轎。
而她的二十四抬嫁妝早已於前一日送進了陸府,聽說還引起了圍觀的村民一陣騷動。
就憑她一個鄉野出身的丫頭,爹娘哪來的能力替她置辦二十四抬的嫁妝?這一切其實都是陸振雅命人悄悄安排的。
他是故意要將這樁喜事辦得熱鬧,要讓她風風光光地嫁進陸家,向眾人證明她並非是傳言中嫁進去沖喜的,而是他誠心誠意來求娶。
宋青替他將話帶到,講白了這一切都是在作戲,她其實也猜得出他這麼做是為了穩住人心,是為了陸家的生死存亡在考量,但即便心知肚明,她仍難以自禁地感到心動。
她從未想過自己能有機會重活一世,不僅重活了,還能嫁給自己心儀之人,更嫁得如此風光,三書六聘,儀式慎重。
這都是他給她的。
雖不是對她真的心存愛慕,也總是遂了她的心願,她會珍惜這難得的福運,也會將這福運還他。
趁著宋青來見她,她給了他一個名字,讓他去找一個人。
宋青蹙眉。「逍遙子,是誰?」
「是一個神醫。」
「神醫?」
「他能醫好你家大爺的病。」
宋青震撼。「妳確定?」又忍不住狐疑。「妳是從何得知有這位神醫?」
「是數年前一個路經我們村子的遊方道士,偶然間聽他說的,他說這逍遙子是他師叔的關門弟子,隱居在雲霧山上,醫術精湛,尤其擅長用毒,對各種匪夷所思的奇毒特別有研究。」
「妳的意思是……他能解毒?」
「應該吧,懂得用毒的人,自然也能解毒。」
「妳怎麼知道大爺中了毒?」宋青失聲問。
月娘裝傻。「陸公子中了毒嗎?我只以為他病重,這位神醫既然這麼有能耐,想必能醫好他的病。」
宋青懷疑地打量她,月娘努力做出一副無辜樣,宋青多看了幾眼,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般無禮地直視未來「主母」,連忙收回目光。
「遊方道士說的話,能信嗎?」
「能不能信,我不知道啊!但多一條門路,就多一分希望,你說是不是?」
宋青沒再多說什麼,告辭離去,月娘看得出來他將她的話聽進去了,心下暗暗鬆了口氣。
其實這神醫的名字還是她前世從陸振雅的筆記看到的,大慶十三年七月下旬,他偶然找到了這位神醫,只是當時他已病入膏肓,一切都太遲了,神醫也只能替他多續了三個月的性命。
月娘不確定他如今身子骨情況如何,但那日他還能與她對峙,今日還可以勉強撐著親自來迎親,就表示他身上的寒毒還沒到無藥可救的地步,若是能早上半年得到神醫的治療,想必還是能挽回一條命的……
「姊。」朱陽生低聲輕喚,打斷了她滿腔心思。「姊夫如此重視妳,妳嫁進去後,他定會好好待妳的。」
朱陽生將她送上花轎,雖然她看不見這個弟弟的表情,也能從他略微哽咽的嗓音中猜出他必是含著眼淚的。
她淡淡微笑。「放心,我會過得好的。」
「姊,妳一定要過得好……」
媒婆過來說了幾句吉祥話,放下轎簾,喊轎夫們起轎,朱陽生頓時落下了淚,躲在門邊目送女兒的朱家爹娘更早已泣不成聲。
陸振雅騎在事先受過訓練的馬上,在宋青與另一位伴郎左右護衛下,當先走在隊伍前頭,看似神色從容、意氣風發,其實眼睛看不見的他更加必須耳聽八方,緊繃著神經,不能有絲毫放鬆。
宋青騎在他身邊,落後他半個馬身的距離,目光不曾須臾稍離,密切關注著主子的狀況,一有不對,隨時因應。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入了城,沿街早就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對著新郎與喜轎裡的新娘指指點點,陸振雅只覺身上忽冷忽熱,漸漸有些撐不住,周遭吵雜的聲音更令他腦門一陣陣抽疼,感到眩暈,但他不允許自己露出一絲怯意,勉力振作起精神,嘴角隱約含笑。
街角一間氣派的大酒樓,二樓包廂,一個長相溫文俊秀的青年男子倚坐在窗邊,望著樓下喜氣洋洋的隊伍走過,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眼神頓時變得陰冷。
在他身後,站著一位妝容精緻、花信年華的少婦,朝窗外探頭張望了一眼,壓下眼裡翻湧的懊惱與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妒意,蛾眉顰起。
「這陸振雅,命也太長了,居然到現在還死不了!」
青年男子手搖折扇,淡淡一句。「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
少婦頗有些氣急敗壞。「早知道那時候就不該心存僥倖,直接了結他的性命不是更好?」
「就是要他這般苟延殘喘地活著才好,他活著,才能見證我一步一步將陸家打趴在地,到時候他身敗名裂、傾家蕩產,只怕他一口氣上不來,不死也得死了。」青年男子唇角含笑,嗓音卻是陰惻惻的,少婦聽了,不覺打個冷顫。
青年男子瞥她一眼,少婦一凜,急急說道:「可你瞧他那副模樣,還坐在高頭大馬上去迎娶新娘子呢!像是個中了毒的人嗎?」略顯尖利的口吻也不知是看不過去,還是心含醋意。
男人瞅著少婦,似笑非笑。「妳就這麼急著盼陸振雅死?好歹他也曾是妳的夫君,你倆有夫妻同床共枕之恩義。」
「景郎!」少婦嬌嗔地喚,藕臂勾著男人頸脖,眼波流媚,紅唇噘起,七分撒嬌、三分卻也是急切地表訴衷情。「你明明知道我是因何嫁進陸家,從一開始,我這滿心滿眼裡就只有你一個。」
「我當然知道。」男人笑了,將少婦一把摟坐上自己大腿,貼著她粉頰親香。「我蘇景銘何德何能,能得蘭妹對我一片真心,此生著實不枉。」
潘若蘭刻意柔膩了嗓音,酥進人骨子裡。「妾身只願從此與景郎舉案齊眉、鴛鴦白首、永不分離。」
「嗯,我倆永不分離。」蘇景銘摟著潘若蘭深深吻著,看似溫情著迷,眼神卻是一派涼冷。
潘若蘭被他吻得差點透不過氣來,意亂情迷、嬌喘細細。「這陸振雅續弦也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回府吧,宗兒還等著他爹帶糖葫蘆回去給他呢!」
蘇景銘再啄了潘若蘭一口。「讓宗兒再等等,他爹爹還得先去辦一件事。」
「什麼事?」
「陸振雅成親,我這個曾與他一同求學的好兄弟豈能不去陸家喝他一杯喜酒?」
潘若蘭大驚。「景郎要去參加陸家的喜宴?」
蘇景銘笑了,伸手點了點潘若蘭的瓊鼻。「我總得去瞧瞧,妳前夫那病歪歪的身子究竟還能支撐多少時日吧?要是快不行了,可得警告生意場上那些好朋友們認清形勢,可別跟錯了人,弄得手上那一點點閒錢打了水漂,有去無回!」
「這倒也是。」潘若蘭想通了情郎的用意,得意一笑。「是得讓那些有眼無珠的渾人瞧瞧誰才是這江南茶界明日的霸主,別奉承錯了主子。」
「妳同我一道去吧。」
「我也要去?」
「怎麼?莫非妳不願?」
潘若蘭傻了,不免窘迫。「景郎,你也知曉我之前是隨陸振雅見過外客的,陸家有不少經常往來的故朋舊友都認得我,更別說陸府那些下人了,你說,我怎麼能也去參加陸府的喜宴?」
「怎麼不能?就因為妳曾是陸家主母,難道不想去見見究竟是哪個鄉下野丫頭取妳而代之嗎?」
「景郎!你莫要這般捉弄我!」
「不是捉弄,我是真心想帶妳同去的。」
「可我……怎麼能去?」
「妳要去。」蘇景銘語氣溫和,潘若蘭卻從他話裡感受到一絲令人發顫的寒意。「我要讓所有人看著,曾經是他陸家的主母、陸振雅的女人如今卻是站在我蘇景銘身邊,陸振雅再有能力、再會謀算又如何?他兒子的生母,人在我這裡,心也是我的。」
可她還不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啊!說難聽點,如今自己只是被蘇景銘嬌養的一個外室,無名無分的,只能等他的元配鬆口答應與他和離了,自己才有理由母憑子貴,嫁進蘇家。
若是她答應與景郎同赴陸家的喜宴,陸振雅固然臉上無光,她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是自取其辱。
「蘭妹,妳說過會一心一意為我的。」蘇景銘幽幽低語,神情有一絲委屈。
潘若蘭大感為難。「景郎,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為你做,就算你那時要我將陸振雅引到那處,甚至在他的湯藥裡投毒,我也照做了……」
「那便再為我做這件事。」蘇景銘再度將潘若蘭摟進懷裡,貼著她敏感的耳畔,如毒蛇吐信般誘惑地低語。「陸振雅是個驕傲的,若是讓他見到自己的前妻與我攜手一同出席陸家的喜宴,於他而言,肯定是難以忍受的侮辱,妳曉得的,我一直等著就是這天……為了我,我的蘭妹試試好不好?為了妳的景郎,嗯?」
蘇景銘說著,舌尖在潘若蘭的耳窩裡一舔,她一陣酥麻顫慄,不由得軟了身子。
「好不好?」
「好……」潘若蘭喃喃地應著,眼神迷離,絲毫不曾察覺蘇景銘嘴邊浮上一抹冷酷的笑意。
蘇景銘轉過頭,目光再度落向窗外那一道騎在黑色駿馬上的挺拔身影,目光如刀,銳利一閃。
他等不及了!
少年時他與陸振雅在書院一同求學,因兩人容貌、才氣皆不相上下,不僅陽城的人經常將兩人相提並論,書院裡那些同學還戲稱他們為「陽城雙璧」。
可蘇景銘心裡清楚,這些人嘴上說得好聽,其實私下裡議論都說還是陸振雅勝他一籌……
「蘇兄雖是才貌兼備,待人也和氣,終究是少了幾分涵養與氣度,不說別的,陸兄即使身上穿的是最尋常的粗布衣衫,往那兒一站,也是鶴立雞群,風采不凡,人人第一眼瞧見的就是他,再一開口說兩句話,還有誰看不出來他是個胸有丘壑的?這就是『出類拔萃』,人家天生底蘊就好,又出身豪門,祖上做過官,從小也是鐘鳴鼎食的,見慣了富貴人家的行事,金山銀山也晃不了他的眼—— 這份定力,可不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學得來的。」
「說得彷彿這陸振雅出身皇族似的。」
「你可別說,前年我爹帶我上京城,託我那位做到三品官的大堂伯之福,我也見了幾個世家貴冑,那些個什麼世子、小王爺,一個個尋花問柳、鬥雞走狗的,要不就行事囂張跋扈,還不如陸振雅氣定神閒來得有風儀呢!」
「這麼一想,蘇兄是略差了幾分……」
「正所謂『失之毫釐,差以千里』。」
「這倒也是……」
失之毫釐,差以千里。
蘇景銘心頭嚼著這兩句話,越嚼心頭就越不是滋味,莫非這就成了他這一生的判詞?注定了他永遠只能追在陸振雅後頭,可望而不可即?
他不服氣!
陸振雅比自己強在何處?不過是家裡多了幾個臭錢,壟斷了江南茶葉的市場,這般龐大的家業,難道都是陸振雅自己掙來的嗎?還不是靠祖上的庇蔭!
他就想瞧瞧,若是他蘇家取陸家而代之,奪了江南茶葉龍頭的地位,他陸振雅不靠家產,沒了金山銀山的依恃,還能氣定神閒、還能出類拔萃嗎?
他會證明,陽城雙璧中,自己才是那塊真正貨真價實的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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