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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醫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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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84701

《大宅妙醫》

  • 出版日期: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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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270
  • 優惠價:NT$ 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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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碧樓不過吃了一隻烤鴨,隔天醒來竟人生風雲變色?
從京城武師之女,變成了西北首富穆家的義女周學寧!
她努力想學正主的氣質風範,偏偏那溫柔文弱的模樣,她半點學不來,
遇見馬匹受驚奔逃,她奮不顧身跳上馬背安撫馴服牠;
被凶猛的大狗咬了腿,她先護住狗兒不讓主人處罰牠,忘了血流如注的傷;
見到穆家大得驚人的藏書閣,她可以廢寢忘食窩在裡頭一整天……
她知道這樣的轉變讓穆家人疑惑,但穆少當家卻不覺得她怪,
還一改之前對正主的冷淡,主動為她牽線安排到醫塾旁聽,
並自願當人肉靶子,成為她施針溫灸的練習對象!
他還說喜歡現在眼睛發亮的她,說她像極了他京城裡的小表妹……
搞什麼,原來她成了替身,等等……京城裡的小表妹不就是尹碧樓嗎?
他們何時見過面有了私情?她怎麼一點都不知?
人類因夢想而快樂,所以縱使在絕望裡,我也從不停止作夢。
因為夢想是養分,讓貧瘠的土地亦能綻放出令人驚豔的花朵。

我是愛作夢的
春野櫻,不管你認不認識我,我都將用鍵盤敲出一頁頁的夢,
然後……邀你入夢。
不必仰望別人,自己亦是風景

今年國際婦女節剛過,媒體上可以見到很多討論女力崛起的話題,介紹各國有影響力、有想法、有韌性的女性,她們在以男權為主的世界中,掙出一片天,有的當上科技龍頭公司的執行長、有的擔任公部門要職,甚至元首、有的自行創業成為女富豪……
不可諱言,這些世界各國的成功女性們,建立了新的典範,成了其他女性看齊的標竿,這樣傲人的成就在現代開放平等的世界相信會越來越常見,但若在古代,當然就艱難許多。
這本書的女主尹碧樓,雖是土生土長的古代女人,卻與一般只想相夫教子的女人不同,她有一個堪稱驚世駭俗的夢想—— 我想做個有能力為自己做主,也有能力做利他之事的人。可由於她父親思想傳統,家傳的撥筋推拿手藝只傳子不傳女,因此她只能偷偷學,家裡付不出學費書錢,她就厚顏的到書鋪子看醫書,一點一點的累積自己的知識與技術。
好在老天爺看到她的努力,賜給了她神助力—— 穆雪松,一個明理睿智、愛她挺她的男人。在穆雪松的幫助安排下,她學到更精進有系統的知識,讓自己的技法更純熟到位,最後真的成為一個有能力做利他之事的人,當然也有能力為自己的人生做主,不必再仰望別人。
天助自助者,因為她的努力堅持,所以得到老天賜與的機遇,所以得到睿智男人的相助相愛與支持,說這本《大宅妙醫》是一個古代版的女力崛起勵志愛情故事一點也不為過。
但是,等等、等等,還沒完,不只如此,這個故事除了熱血勵志、溫馨愛情外,春野櫻老師也加入了濃濃的親情洋蔥,讓人忍不住眼紅鼻子紅,不能只有小編紅了眼,一定要推薦給大家,想看一個直擊心坎,滿滿都是愛的故事嗎?這本絕對絕對不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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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贈書之情
城南古書街上,有一家位於邊間,不起眼的、連店號都沒有的小書鋪。
雖是不起眼的書鋪,卻有十分豐富的藏書,店鋪老闆人稱海爺,年近五旬的他經常板著一張臉,不多話也不笑。
時值午後,海爺在櫃台後打著盹,一名身著青色衫褲,年約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走進店裡。
她剛經過櫃台,海爺便醒了。
「丫頭,又想來偷東西?」他問。
小姑娘看著他一笑,尷尬又靦腆,默默地就往後頭鑽去。
海爺沒理她,逕自拿起櫃台上的杯盞,啜了兩口已經涼了的茶水。
他嘴裡說的「偷東西」,不是說這個小姑娘會到他店裡順手牽羊,她偷的不是書籍,而是裡頭的新知及學問。
以販書為業,他當然還是希望顧客能掏出銀兩來將書籍給買回家,不過他知道這個小姑娘並沒有那樣的能力。
嚴格說來,這個小姑娘識字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他問過她為何識字,她說是她父親在生活開銷中東掐西揀地湊了些銀子給她唸了幾年的女塾。
她第一次來,他便注意到她看的都是筋絡穴位方面的典籍,這個發現讓他十分驚訝。
怎麼這年紀的小姑娘看的不是情情愛愛、傷春悲秋的詩詞歌賦,或是精彩絕倫,生動有趣的章回小說呢?問了她,她說是好奇興趣……真是個奇怪的小姑娘啊!
總之,雖然他討厭光翻不買的客人,但因為理解到她沒有能力購書,卻又有強烈的求知慾,也就對她的行為睜隻眼閉隻眼了。
不一會兒,有位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瞧著面生,應是第一次光顧的客人。他面容俊逸,但英氣勃發,看著他那身穿著及渾身上下所散發的貴氣,不難猜到應是富貴人家的少爺。
「公子,找什麼書?」海爺問他。
他淡淡一笑,「隨便看看。」說著,他便往後頭去了。
書櫃前,小姑娘在那一頭,年輕人在這一端。他看著她,只見她正捱著角落的陽光,專注地看著一本書籍。
不知過了多久,她好似感覺到另一側有客人,轉頭看了他。
眼神對上,她先是一羞,然後對他禮貌的一點頭。他朝她一笑,便轉頭隨手取了一本書翻著。
小姑娘低頭繼續專心看著手中的《灼艾抄》,這是一本詳實記錄各種溫灸針法及施術要訣的典籍。因為罕有,書價極高,並非她所能負擔,因此她只能偷空到這兒來,一頁一頁地讀,一點一點地記在腦子裡。
不到半個時辰,她依依不捨地闔上書,心想:下次來,它會不會已經被買走了呢?
於是,要放回架上前,她又不甘心地翻開並多看了兩眼,這才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將書擺回原位,然後走了出去。
她前腳一走,年輕人立刻將她剛擺回去的書抽了出來,然後又在架上隨便抽了幾本書,飛快地前往櫃台跟海爺結帳。
沒想到這面生的客人第一次來便買了好幾本書,其中還有高價藏書,海爺喜出望外。
結好帳,年輕人快步地走出店外,三步併作兩步地追上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他喚了她。
她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面生的年輕男子。
他將《灼艾抄》遞給她,「拿去。」
看著眼前那本她嚮往不已卻求之不得的《灼艾抄》,她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是……」
「我買錯了,退換又嫌麻煩,送給妳。」說著,他不等她反應,便將那本書塞到她手裡。
她抓著那本書,「買錯?」
「是,買錯。」他肯定地說:「妳若用得著,就留著吧!」
她緊緊地將書貼在胸口,眼底泛著激動的淚光,「用得著,用得著,我、我求之不得……」
他微蹙眉心,疑惑地問:「為什麼?」
「我……」她咬了咬嘴唇,像是在猶豫該不該說,可最終她還是囁嚅地說了,「我想做個有能力為自己做主,也有能力做利他之事的人。」
聞言,他不自覺地瞪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似的,這丫頭片子,口氣還不小啊。
須臾,他緩了緩神,唇邊勾起一抹溫暖的笑意。
「很好呀,小姑娘。」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當他摸她的頭,她露出驚羞的表情,還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他意識到此舉在京城不合禮數,她雖只十二、三歲,但也不是三、四歲的小娃兒了。
抽回手,他淡淡一笑,「希望妳能得償所願。」
「公子,我爹說無功不受祿,我、我身上還有一點錢……」說著,她從腰間掏出一方帕子,攤開來,裡面擱著兩文錢。
他唇角一勾,伸手拿過帕子跟兩文錢,接著,兩文錢還給了她,拿走帕子。
「我剛好缺一張帕子,咱們以物易物吧!」他說。
那帕子是再普通不過的粗棉布,而且還是隔壁大娘給她家小兒做棉布褲子裁剩的料子,不值一點錢的。
「那帕子是不值錢的東西,這書……」
「欸。」他打斷了她,「等妳有天能做利他之事,便是回報我了。」
「但是……」
不讓她說,他揮揮手,「趕緊回去幫妳爹的忙吧!」語罷,他一個轉身便走了。
不遠處,有位小哥上前,然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漸行漸遠。
趕緊回去幫妳爹的忙吧!小姑娘想起他剛剛說的話,怪了,他怎麼知道她還得回去幫她爹的忙呢?他認識她跟她爹嗎?可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呀!
她將《灼艾抄》緊緊貼在胸口,只覺得暖呼呼地。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她感激地喃喃道:「謝謝你,公子……」
第一章 魂飛千里
受天城位處西北,城垣雄偉完整,街道整齊平坦,為中原與關外通商的商業重心,是久遠以來的商道樞紐。
此地物產豐饒,南有祈北山脈為其屏障,白河、沙亭河及蘭河自東、南、西三匯流於此,形為一片沃野,其間有十八渠五十溝、灌溉便利,因而農牧興盛。
因商業活動頻繁,金流暢通,往來受天城的客商及商隊來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由於長居及客居此地的族群繁雜,受天城的民風比起中原更顯開放及活潑。
受天城內有東南兩條大路將城池分為四個區塊,東大路是商業區,各家商號及票號林立。南大路因官道由南城門往西而去,故為旅棧、飯館及各種小型商號集中地。
南城門巍峨聳立,突出高大,由城門高處望去,整個受天城盡收眼底。
往城的東北角一眺,可見一黑瓦覆頂、黑牆聳立,三面有參天巨木包圍的雄偉宅邸,那便是富甲一方的穆府所在。
穆氏一族在西北定居已有近兩百年,先祖原只是一名棉花商號的跑街,後來攢了一點錢便開始自營皮貨小買賣,幾代的積累下來,慢慢地完整了穆家的商業版圖,如今掌管家業的是穆家大房穆知學的獨子穆雪松,時年二十有四。
穆家由買賣皮貨發家,如今營運多角化,包含玉石、牲口、糧秣、牛角、象牙、皮貨、絲綢、瓷器、良種馬、鐵、金、銀器、藥草、香料,甚至是罕見典籍的輸入及輸出皆有經營。
穆雪松自十四歲便跟著父親走商,充分發揮其能力及所學,是難得一見的商業奇才。他二十歲時,正式接手穆家家業,如今已四年,成就卓越斐然。

時序剛進入初秋,但穆家上下已開始準備過中秋的事宜。
這些事,自然是由著穆家主母—— 穆夫人于敬恩,以及穆大小姐穆雪梅合力張羅。
穆雪梅是穆雪松的姊姊,只年長他一歲,今年二十有五。
她十五歲訂親,十六歲出嫁,由於成親四年一直未有身孕,婆母便不斷往她院裡塞通房,面對院裡一票女人她氣不過,便與對方和離並回到娘家。
這事雖在受天城裡也喧囂了一段時間,但心高氣傲的穆雪梅並沒理會,這主要也是因為娘家父母及弟弟的支持,有娘家當靠山,她的日子過得可一點都不憋屈。
至於已屆婚齡的穆雪松至今仍未成親,院裡亦是清幽無人,外頭甚至謠傳他喜歡的不是女人,而他也一點都不在意。
嚴格說來,穆家姊弟在這民風開放的受天城可是活得極任性又自在。
穆雪松的馬車一到門口,穆府的人便迎了上來,他下了車,小廝玉華跟隨扈周信便緊緊地跟上。
穆府為一五進大宅,採口字型往外連推三圈,建構出一完整圍龍宅邸,建築配置嚴密,具有極強大的防禦功能。
穆雪松住在宅邸東北角樓邊的院子裡,此處幽靜隱密,名為「尋靜齋」。
尋靜齋裡有一大兩小的房間,還有一間小伙房,以及小庭院。平日在府裡時,穆雪松幾乎是不出院門的。
進了大門,他沿著東行道,穿過長庭,一路往父親的崇儒院而去。
今兒回府尚早,他決定前去請安。因為平日公事繁忙,他並不是天天去父母親那兒請安的。
當他行至橫屋之間相通的迴廊時,他的眼尾餘光瞥見一個身影。
他微頓,停下了腳步。
「少……」
玉華想出聲,穆雪松給了他一記安靜的眼神暗示。


「謝……謝……公子……」
猛地睜開眼睛,她躺著不動,有些迷糊的看著眼前所及的一切。
怎麼會突然夢見那天?
她在床上先揉了揉手腳,稍微活動一下睡僵了的身子,然後才翻身起床,坐在床沿。
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不自覺地輕嘆了一口氣。
「咦?」丫鬟小單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見她已午睡醒了,動作也就大了起來,「寧小姐醒啦?要不要洗把臉,精神一點?」
「……嗯。」她頓了一下,才回應了小單。
小單動作俐落地侍候她洗臉,還倒了杯熱茶送到她手中,這也是她不習慣的事情之一—— 被侍候。
活了十六、七年,她還不曾被侍候過,在心裡嘆口氣,她起身朝屋外走去。
「寧小姐,您去哪兒?」小單問。
「我出去透透氣。」她說著,信步往外頭走去。
寧小姐……雖然已經十來日了,她還是無法習慣這個稱謂。為什麼她會在這邊呢?遠在京城的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是小單口中的寧小姐周學寧,她不是屬於這個家的人。
她叫尹碧樓,家住京城十里巷,她爹名叫尹常川,在京城開了家「蹈武堂」武館,平日裡靠著教授一些學生武術跟替人調筋理脈及整骨以維生計。
可不知為何,十幾天前一覺醒來,她魂飛千里,入了這個名叫周學寧的身軀,住進當年害得她爹娘私奔中原的穆家。
周學寧是穆知學恩師周文開的孫女,周文開的獨子周鳳翔跟穆知學又是拜把兄弟,十多年前周鳳翔與妻子在一次馬車意外中喪生,但襁褓中的周學寧卻在母親的保護中活了下來。
周文開臨終前將唯一的孫女託給穆知學,盼他代替周鳳翔將這周家僅剩的血脈留下。那年,她才三歲,如今已經十六。
周學寧哪裡去了?為什麼她會宿在周學寧身上?難道說她跟周學寧交換了身體,如今的周學寧成了她尹碧樓嗎?
自她醒來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想著要離開穆府,離開受天城,無奈她雖出入自由,但只要一出門便有丫鬟小廝跟前跟後,很難從他們眼前開溜。
想翻牆而去,穆府又守備嚴實、牆高十餘尺。
想她爹可是一跳就及六尺的高手呀!若她當初習得她爹的武功,要離開這穆府也不是什麼難如登天的事,偏偏她爹明明武功高強卻不肯讓她習武,只讓她學了一些尋常的、皮毛的防身術。
因為她爹希望她像她死去的娘那般溫婉嫻靜,擔心習武會讓她變成粗野姑娘,於是她只能在她爹授課時在邊上偷瞧,跟著打上幾招,可若被他或是其他學生們發現,大夥兒就會笑她打的是三腳貓功夫,出去會丟了她爹的臉。
她若不服氣,鬧脾氣了,大夥兒就會逗她,說些「姑娘家學什麼拳腳功夫呢?姑娘家最要緊的就是嫁個好人家,從此相夫教子,有個依靠」這樣的話。
她雖是女子,可她不輸男子呀!她在女塾讀書的那幾年,品學兼優,夫子還不只一次惋惜,她若非女兒身,必有一番成就。
生為女兒身,彷彿宣告了她此生都難有成就,無法為自己做主似的。
她與爹相依為命,她爹那些調筋理脈及整骨的功夫,她都學得不錯。若有她爹不方便接觸的婦人或姑娘,也都是由她上陣。
她雖只是爹的副手,可深受求治的女患者信任及讚揚,然而當她想再學得更深、做得更多時,爹卻總是說:「妳是女兒,爹不求妳出人頭地,只盼妳嫁個好兒郎,一世無憂。」
這個好兒郎,她爹已經有了人選,那便是她的師兄安放天。
安放天是京城名賈安東山的庶子,行二,因為生母為身分低賤且失寵的歌妓,在家中毫無地位,亦無抬升的機會及可能。
安放天是她爹的關門弟子,拜師學藝,踏入尹家門時,她才十二、三歲。他是個能言善道,長袖善舞,總能逗人開心的人,生為獨生女的她,一直為多個有趣的兄長而歡喜,直到……她爹意欲將她許給師兄。
她師兄在安家毫無地位,在掌大權的正室底下,日後恐得不到半點安家的餘蔭庇護,而她爹因無繼承衣缽的兒子,便想著讓師兄與她成婚,將來能將他辛苦創立的蹈武堂經營傳承下去。
她並不討厭師兄,可對他卻沒有過兄妹之外的任何情愫。
「碧樓,妳師兄是個可依靠的人,若將妳交給他,爹也就放心了。」她爹跟她這麼說時,她十五歲。
她以為自己會點頭,乖順地聽從父親的決定,可她沒有。
「爹,嫁人是女子唯一的路嗎?」
「不嫁人,妳想做啥?」
「我想做有能力為自己做主的女人。」
聽著她的話,爹笑了,帶著點傷人的不以為然。
「碧樓,妳說什麼傻話?爹將妳拉拔長大,盼的就是能給妳找個讓妳衣食無憂,護妳惜妳一輩子的好夫君呀!」
「若我自己有本事,衣食無憂有何難?我不甘心連爭都不爭,就這麼碌碌無為的過一生。」
她爹瞪大了眼睛,「妳想爭什麼?」
「爹,在您這些弟子之中,有誰像我這般專注且努力地學習?又有誰像我這般能代您上陣?爹,我可以的,我能……」
「碧樓。」她爹打斷了她,「就算嫁了放天,妳還是可以做這些事的。」
她原也幾乎接受了她爹的說法,認為日後即便嫁給師兄,她還是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但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讓她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
有次,師兄騎了匹馬來,她希望師兄能教她騎馬,可師兄卻說姑娘家騎馬是粗野且不成體統的行為。
又有一次,師兄發現她在練習扎針,而且是扎自己,便說她是自討苦吃,她故意對他說:「要不,師兄讓我練習可好?」
他幾乎是跳起來的,而且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這不是討痛嗎?碧樓,妳別一天到晚老想著這些事,做些女子該做的事便可。」
於是她知道師兄不是能成全她的人,不是能聽她說夢想的人,不是她希望能共度一生的人。
直至今日,聽她說夢、且把她的夢當一回事,給她鼓舞及支持的,竟然是多年前那個送書給她的陌生人……
走著走著,她不知不覺地來到東側的庭院,正要往回走,忽見一條大黑狗從矮樹叢後冒了出來。
「虎子!」看了眼四下她喊牠一聲,牠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朝她跑了過來。
她蹲下來,伸出手,虎子便將牠那顆毛茸茸的大頭蹭了過來,兩隻晶亮的大眼巴巴地望著她。
這偌大的穆府裡,唯一讓她相處起來沒有半點困難的就只有這條名叫「虎子」的黑毛獒犬。
虎子是六年前,穆雪松出關做買賣時帶回來的。當時牠是一胎幼犬裡最小最弱的,那狗主本想放著牠自生自滅,穆雪松說要,狗主於是便宜賣給了他。
虎子當時還沒斷奶,穆雪松便用羊奶餵養牠,將牠一點一點的養大,最後成了穆府護衛犬的主力。
從前的周學寧是對貓狗牲畜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虎子在府裡六年,她總是有多遠躲多遠。
可如今宿著這身子的是她尹碧樓,她一點都不怕狗,甚至自小就有著馴服貓狗牲畜的天分。那些她無法對誰說起的夢想,她總是對著牠們說,牠們不會打擊她否定她,好像在牠們面前,她的夢都能實現般。
「虎子,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她說著,不自覺地抬頭看著這西北的天空。
「嗚嗚。」虎子像是聽懂她的話般,露出同情的眼神。
她一嘆,「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爹他……」說著,她眼窩一熱,無助又焦慮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她想回家,她想知道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若是她真跟周學寧交換了身軀,總有法子解決吧?
然而這般荒誕、猶如鄉野奇談般的遭遇,她如何對穆家人說,然後求他們放她回家?要是他們不信,覺得她根本中邪,說不定會把她關到道觀裡,或是對她施什麼奇怪的法。
再者,假若他們信她是尹常川的女兒,會放她走嗎?當年她娘隨著她爹私奔,可是丟了穆白兩家的臉面,要是她落入穆家手中,他們又會如何對她?
這事,怎麼做都不成呀!
「虎子。」她一把抱住虎子,貼著牠強壯又毛茸茸的身軀,「我好想回家……」
「欸!」
突然,她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
她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一回頭,只見穆雪松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並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
糟了,他應該沒聽見她剛才說的話吧?
穆雪松看著她,再看看她身邊像隻小馬般的虎子。
他剛才看見了什麼?這丫頭向來只要是有毛的、四腳落地的,她都是有多遠就逃多遠,可現在她竟然在跟虎子說話,還抱著牠?
「妳什麼時候跟虎子好上了?」他問。
看著眼前高大俊偉的穆雪松,她不自覺地暗嚥了一口口水。
周學寧雖不知道上哪裡去了,可她十六年來的記憶都還在這顆腦袋瓜裡。
因此她知道穆知學有意將周學寧許給穆雪松,就像她爹想把她許給師兄一樣。不同的是,周學寧戀慕著穆雪松,可她對師兄並無任何男女之間的情愫。
然而因為有著周學寧的記憶,她也知道穆雪松是如何無視周學寧……
是的,這穆雪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看起來都是個迷人的貨。他允文允武,既是商界才子,同時也是騎術高手,還是受天城競馬搥丸賽事上的常勝將軍。
他有著健美高大的身形,還有著濃眉星目加上高挺鼻梁的深邃五官,渾身上下散發一種睥睨天下、高不可攀的氣息。
而周學寧的視線總是追逐著他,彷彿她是為了他才出生在這世上似的,但他卻總是無視她,對上眼了,也像是在看著一隻貓或一條狗似的。
喔不,他對那些貓狗可比對周學寧親切多了。
周學寧真夠傻,怎麼會戀慕著這種冷心貨?要是她,才不如此卑微呢!
不過,如今她宿了周學寧的身,對他及這家子也還沒有足夠的了解,更還沒想好自己該如何進行下一步。
安全起見,她得要盡可能活得像是周學寧,別讓人對她起了疑心。
「我、我覺得虎子也沒那麼可怕……」她試著解釋自己如今為何跟虎子有好交情,「牠……牠其實面惡心善。」
面惡心善?他還真沒想過這四個字可以用來形容一條狗。
「那個我、我還有事……先走了。」她說完,起身便急著要走。
其實比起虎子,她覺得他更可怕。
他有一雙鷹隼般銳利的黑眸,不多話,讓人摸不清猜不透他在思索著什麼。這十來日,她已多次跟他照面,雖無話可說,卻常常被他突然撇過來的目光驚嚇到。
他是這偌大的穆府裡,她最得謹慎應對的一個人。
「慢著。」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彷如驚弓之鳥,整個人一震,然後猛然甩開他的手,甚至退了兩步之遠,用一種像是在看著髒東西般的眼神看著他。
迎上她那眼神,他不自覺地蹙起兩道濃眉,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她。
「什麼時候我變得像鬼一樣可怕了?」他濃眉微虯,「妳怕我比怕虎子多。」
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不,他是看著她長大的,從前她總是追在他身後跑,他也非常照顧她,拉著她的手、抱著她、揹著她……
他們一直很親近,直到他發現她對他的感情,直到他爹娘有意將她許配給他,他才慢慢地疏遠了她、冷淡著她。
「男女授受不親。」她說。
聞言,他哼嗤一笑。受天城因為民風開放,只要不違倫常道德,男女之間的接觸並沒有過度「吹毛求疵」的要求及規範,她雖不似他姊姊般熱情奔放,幾乎肆無忌憚,但也不至於如此忸怩作態。
在他眼前的周學寧還是那模樣,巴掌大的小臉、晶亮的眸子、挺俏的鼻梁、櫻桃小口……長得一副人畜無害、乖順溫婉的模樣,可為什麼,他卻覺得她有點不像周學寧?
「妳當真?」他一臉興味地問。
「……」她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舉止很不「周學寧」,不禁有點慌。
受天城不似中原,是個開放又活潑的地方,除非是已婚的身分,不然未婚男女之間的相處是很江湖兒女的,即便周學寧沒豪邁到什麼都不在意,卻也沒拘謹到什麼都在乎。
她知道自己該活得像周學寧,可她骨子裡畢竟是尹碧樓,一時之間實在很難適應。
「從前,我們不都是手拉著手,在這府裡跑來跑去的?」她那不知所措,莫名焦慮的樣子讓他覺得新奇有趣。
從前,她怕極了虎子,但總期待著能接近他。
現在,她不怕虎子,卻對他如此生分畏怯?
「不光是我,就說成庵吧,他也常常拉著妳的手東跑西跑,蹦上蹦下的。喏?」說著,他微彎下身子,指著自己右額接近髮際的地方,「這不就是有次成庵帶妳爬上樹去,妳一個失足從樹上摔下來,我為了接住妳,才刮出的一道傷。」
看見他額頭上的那道傷疤,她想起那件事。在周學寧的記憶裡,那是生命裡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她想,周學寧對他的情愫便是那樣生出來的吧?儘管她當時只有十歲。
「我……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孩子了。」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釋。
「噢,不是孩子了?」他笑視著她,眼底卻有著強勢的探求,「也是,姊姊在妳這年紀時都出嫁了。」
「小姐,夫人找您……」這時,小單尋著她而來了,見她跟穆雪松正在說話,小單怯怯地喊了聲,「少爺……」
這十來日裡,她是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小單,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喔不,她真希望小單能更早出現。
要是小單早點來尋她,她也不會在穆雪松面前表現得像是一隻被捏住了的兔子般,奮力掙扎卻又無法逃脫。
「小單!」她一個箭步衝向小單,並緊緊地勾住小單的手,「咱們去崇儒院。」說著,她幾乎是拖著小單跑掉的。
看著她們離去的身影,穆雪松若有所思。
這時,一旁的虎子嗚嗚兩聲。他看著牠,蹙眉一笑,「虎子,你說她是不是有點不尋常?」
虎子像是回應他的問題般,又嗚嗚了兩聲。
「是吧?你也覺得她怪吧?」他說。


崇儒院花廳裡,人稱徐三爺的徐海端正在幫她把脈診斷。
這位大夫是穆雪松摯友徐白波的叔父,在家行三,徐家五代行醫,先祖亦在太醫院擔任要職及授課。
徐家子孫多數行醫,術德兼備,受人信任及景仰。
周學寧自幼便有心疾,穆知學跟穆夫人可是用了心在照顧她、醫治她。儘管徐海端曾斷言她恐怕活不過十五,但他們夫妻倆還是不曾放棄,不管是多麼稀有、多麼昂貴的藥物,只要徐海端說的出名字,他們便想方設法、上山下海的去找。
終於,把她給養到十六歲了。但即使她已一年未再心疾復發,穆知學跟穆夫人還是每個月禮聘徐三爺到府把脈診斷,並給她開些治療及補氣安養的方子。
徐海端的手輕輕地擱在她的手腕內側,仔細地查診著,時而皺眉,時而思索,好一會兒才將手收回。
「徐三爺,如何?」一旁的穆夫人等不及地問。
徐海端笑視著穆夫人,「夫人不必憂心,寧姑娘好得很。」
「是嗎?」穆夫人一聽,笑顏逐開。
「不是尋常的好,是非常之好。」徐海端說著,疑惑地看著她,「寧姑娘這是練了什麼休養生息的功嗎?如今妳心脈強而有力,血氣亦流通無阻,像是活生生地換了個身體。」
尹碧樓愣了一下,是因為她宿在周學寧的身上,才讓這副病弱的身軀也跟著煥然一新嗎?那麼若她兩人真交換了身體,如今在京城的「尹碧樓」不就病懨懨的?唉呀,那麼她爹該要多擔心呢!
「那肯定是徐三爺給我們學寧開的方子有奇效呀!」穆夫人的喜悅溢於言表。
徐海端笑視著她,問:「不過寧姑娘這心疾雖有解,卻似乎有心事煩憂,這陣子是不是都沒睡好?」
她訥訥地說:「是,這陣子是沒睡好……」好厲害的醫術,連這個都能診出來?
「唔。」徐海端點點頭,開始寫起方子,「這回,我給妳開個安神助眠的方子吧!」
徐海端開完方子,穆夫人便差人拿著方子去抓藥,並讓人送他回去。
徐海端前腳一走,穆夫人就歡天喜地的拉著她的手,「真是太好了,妳剛才聽見徐三爺說的話了?」
看著穆夫人那歡欣安慰得眼眶泛淚的樣子,尹碧樓心頭微頓。
穆夫人是真真切切關心著、在乎著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呀!憑著周學寧的那些記憶,她知道穆家兩老是多麼為這個恩師所託的孩子擔憂操心著。
那些關懷跟付出,絕不是矯情、絕不是演戲,而是實實在在、發自內心的。
望著眼神裡滿滿母愛的穆夫人,尹碧樓的心窩不知不覺地暖著。
她打出生就沒了娘,從來就沒感受過母愛,儘管她爹已經傾其所能地給予她關愛及呵護,但總還是覺得缺少了什麼。
成為「周學寧」的這十多天來,她強烈的感覺到穆家人對她的關懷,可……她也沒忘記當初是穆家逼著她爹娘得遠走他鄉。
她娘親名叫白靜兒,是穆老爺姨母的女兒,是他的靜兒表妹,同時也是與他有婚配的未婚妻。
說來,穆知學與白靜兒並沒真正的婚契,只是兩家早有默契,也已口頭約定,沒想到白靜兒愛上雖有一身武藝,卻得為了五斗米而屈身穆家商號當跑街的尹常川。
兩人的邂逅來自於一次白靜兒與丫鬟上街時,遭到一胡商調戲,尹常川及時出手為她們主婢二人解圍,一問之下,方知他是穆家商號的跑街。之後,白靜兒為表感謝,親自縫了一雙溫暖的新鞋送給尹常川……
兩人郎情妾意,愛火正熾,卻被穆白兩家發現並極力阻止,當時白靜兒想以死威逼父母,絕食了好一陣子,整個人病弱得快不成人樣。
尹常川不肯放棄,最後穆白兩家竟向官家施壓,於是受天城城守大人勒令尹常川在期限之內離開受天城,且永遠不准回返。
後來是打白靜兒小時便照顧著她的嬤嬤心軟,協助他們私奔,遠走高飛。
但白靜兒當時為愛絕食,弄壞身子,落下病根,變得體弱多病。
輾轉到京城後,他們成親並租了間小宅子落戶。
那些年,尹常川與白靜兒互相扶持,不畏生活艱辛,白靜兒希望尹常川能以武展才,便變賣了自己的首飾讓他辦了間武館,開堂授業。
一眨眼,十二年過去了,白靜兒卻因為體虛身弱,一直到二十八歲那年才終於懷上女兒,然而她的生命也在二十八歲那年生產時結束了……
這麼多年來,她爹總是告訴她—— 她娘是讓穆家人害的。要不是他們苦苦相逼,她娘不會弄糟身子,也不必隨他浪跡天涯,更不會因為身子不好而在生產時血崩過世。
是的,她聽她爹說過穆家的千般不是,也真心地認為穆家是他們的仇人。可這十幾天,她卻感到疑惑,穆家人對待一個非親生己出的小姑娘是如此的真誠熱切,一點都不像是冷血殘酷的人呀!
除了往日裡就對周學寧冷淡的穆雪松,每個人都十分和善的對待她、關懷她,就算是倨傲嬌蠻的穆雪梅,對她都是好的。
難道是她爹誤解了什麼?或是……喔不,她爹才不會搬弄是非,用子虛烏有之事構陷他人呢!
然而能夠信守承諾,無所求地照顧著恩師孫女的人,又怎會是善妒冷酷的惡人呢?
就像前幾日,府裡一名丫鬟的家裡託人送來口信,說是她娘親重病,又因家貧而無法就醫診治,因此加重病情。穆老爺跟穆夫人得知此事,不只讓帳房撥了款子給丫鬟,還准她一個月的假,好讓她回家去盡孝。
對待身分低微的下人都能如此寬容且慈悲,這樣的人怎可能是她爹口中橫斷冷酷,將人逼到無路可走的惡人呢?難道這其中有著什麼她爹不知道的誤會?
「學寧呀……」這時,穆夫人牽起她的手,緊緊地捏在手裡,眼底竟噙著激動的淚水,「想當初妳心疾初次發作時,徐三爺便斷言妳無法活過十五歲,可我跟妳義父不願向老天爺認輸,無論如何都要跟老天爺搶下妳,萬幸呀萬幸,妳終於也長到了現在……」
「娘,您這是做啥?」一旁的穆雪梅見她母親哭哭啼啼地,忍不住笑出聲,「幹什麼如此感傷?學寧這不是好好的嗎?」
「娘這是喜極而泣呀。」穆夫人抹去激動的眼淚,笑視著周學寧。
她一臉欣慰道:「剛才徐三爺說了,妳活生生像是換了個身子,健康得很,義母聽著真是欣慰,總算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如今妳身子養好了,日後嫁給雪松,就能給穆家添幾個白胖的娃兒了。」
穆夫人此話一出,她的心忍不住揪緊了一下。
嫁給穆雪松?他又不愛她。就算他真扛不住爹娘的威逼勸誘而娶了她,也不是真心想跟她白頭到老。
不,她才不想走進這樣的婚姻裡呢!
可如今她宿著這身子,周學寧該盡的責任義務都落在她頭上,要是日後她真得嫁給穆雪松,那可就慘了。
不成,她一定得想法子回到自己的身軀上。
「學寧,妳怎麼魂不守舍的?」穆夫人見她對於「嫁給穆雪松,生幾個白胖娃兒」的話題毫無反應,甚至還面容憂忡、若有所思,不禁感到疑惑。
她回過神,尷尬地笑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或搭腔。
「娘,學寧她肯定是想到雪松不想娶她,所以開心不起來。」向來有話直說,從不修飾的穆雪梅語帶玩笑地說。
她知道,穆雪梅不是存心糗她、笑她,或是潑她冷水,只是說出實情。
「啐,妳胡說什麼?」穆夫人輕啐一記,眼底彷彿寫著「妳給我住口」。
穆雪梅不以為意地挑眉一笑,「我沒說錯呀,雪松是不肯嘛!」
「雪松只是太專注生意上的事情,這才暫時不想成家立業。」穆夫人當然也明白自己兒子的心性,之所以這麼說,完全是為了安慰鍾情穆雪松的周學寧。
「娘,雪松可不是誰能壓著頭的,他不肯的事,誰都甭想逼他。」穆雪梅說道:「與其冀望他點頭答應,還不如給學寧另覓親事吧!」
「這……」穆夫人一時也答不上話,只是瞪大眼睛看著口無遮攔的女兒。
他不肯的事,誰都甭想逼他?很好,尹碧樓倒真心希望穆雪松能挺住,可別屈服了—— 至少在她順利換回自己的身體之前。
第二章 仙姑的話
夜裡,穆雪松來到崇儒院的書齋,告知父親一個從京城傳來的噩耗。
穆雪松未語先嘆息,神情幽幽地,「爹,是……京城來的壞消息。」
看兒子這模樣,穆知學心頭微微一緊。
若是跟穆家商號有關的壞消息,穆雪松會直截了當的說,而不是如此遲疑猶豫。看來,這壞消息與穆家生意無關。
「是姨父跟表妹……」穆雪松表情凝肅地說:「他們……沒了。」
穆知學的身子陡然一震,「沒了?你是說……」
「劉掌櫃的來了消息,說蹈武堂走水,父女兩人皆已葬身火窟。」
「什麼!」穆知學聽到這噩耗,先是震驚,然後便傷感頹然地癱在椅子上,「怎麼會?」
「聽說是夜裡突然燒了起來,他們走避不及,雙雙葬身火海,火滅了之後才找到他們的遺體。」
穆知學聽著,眼眶泛淚,久久說不出話來。
白靜兒是他姨母的女兒,因他母親及姨母姊妹情深,早就口頭約定要將白靜兒嫁他為妻。誰知白靜兒後來邂逅了商號跑街的尹常川,進而相戀,死活都要跟尹常川在一起。
為了跟情郎相守,白靜兒絕食抗議,以死相逼,卻仍撼動不了他姨父姨母的決心,後來他看不下去,便聯合白家的老嬤嬤,暗助白靜兒跟尹常川私奔,就這樣一路將他們送往京城重新開始。
儘管之後他另娶江陽書香世家于家的女兒,卻不曾停止過對白靜兒的資助。他知道他們在京城的日子並不容易,白靜兒還因此變賣了僅有的隨身首飾。
姨父覺得女兒與男人私奔給白家丟盡了臉,當時便撂下狠話要與白靜兒斷絕父女關係,至死不相往來。
沒有娘家的庇護及資助,白靜兒跟尹常川的日子幾乎快過不下去。
於是,他在京城另立商號「全隆記」,聯絡上白靜兒,並開始暗中給她送錢。為免尹常川發現而胡思亂想,橫生枝節,還得透過各種名目及不同的人私下塞錢給白靜兒。
白靜兒是跟他一起長大的表妹,雖無緣成為夫妻,卻永遠都是他的靜兒妹妹。
這私下送錢的事,他的妻子于敬恩都知情也體諒,寬宏且善良的她從沒吃過半點醋,但即使她不吃味,關於白靜兒的事,他們卻從來不在這府裡提起,知道白靜兒這件事的只有少數幾個老僕婢,三個孩子之中也只有穆雪松熟知內情。
這是他對妻子最基本的體貼跟回報,他不想讓別人以為他跟白靜兒之間真有什麼餘情。
瞞著穆雪梅跟周學寧是穆夫人堅持的,她的理由很簡單—— 
雪梅性子又急又直,偏執得很,要是她對父親有了什麼誤解,反倒壞了家人之間的感情。至於學寧,她沒什麼心眼,可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說溜嘴。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其實,他對尹家的暗中資助曾因為白靜兒難產過世而中斷了好幾年,幸而當時尹常川已在他暗助之下創了蹈武堂,雖不富裕,但生活還過得去。
幾年前,穆雪松開始接掌穆家生意,當然也包括京城全隆記的事務,穆知學便讓他全權負責尹家父女之事。
為了不讓尹常川起疑,穆家對他的所有幫助都是透過第三者的,但就因為是透過第三者,更要拿捏好分寸,不得越線。
例如讓尹碧樓上女塾這件事。一開始,尹常川是沒打算讓女兒上女塾讀書識字的,是他著人去找夫子談,先交齊了五年的束脩,然後再讓夫子私下用極低的收費,說服尹常川讓女兒進入女塾。
可這麼過了幾年,尹常川終究沒讓女兒把學業繼續下去。他雖覺得可惜,卻也無可奈何,畢竟每個人對兒女都有不同的期待及安排。
這些年,尹家父女的日子其實過得還算平安順遂,一年前劉掌櫃回受天城省親時,還說尹碧樓似乎已經有了婚嫁的對象。
得知這個消息,穆知學當然替死去的白靜兒感到欣慰,甚至打定主意在尹碧樓出嫁時,以白靜兒娘家外祖父的名義給她送去豐厚的嫁妝。沒想到,如今卻聽見他們父女命喪火窟的不幸消息。
「爹。」見父親神情哀傷,穆雪松只能試著安慰,「人死不能復生,您也別太傷心,或許如今他們一家三口已在九泉之下重逢……」
穆知學幽幽長嘆,「也只能這麼想了。」
「爹放心,全隆記的劉掌櫃已經將姨父與表妹的後事辦妥,我也會立刻著人送信給劉掌櫃,吩咐他將姨父及表妹的牌位與姨母安奉在同處。」
「好,甚好……」聽著穆雪松這番話,他稍稍釋懷,但眼底深處還是有著久久無法消散的哀傷及愁緒。
「咦?」這時,親自給丈夫送熱茶的穆夫人走了進來,看見穆雪松也在,不禁一頓,「雪松,你也在?」
說著,她發現丈夫跟兒子的神情都有點怪異,尤其是她的丈夫……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濃濃愁緒跟哀傷。
「怎麼了?」心細如髮的她溫柔地問。
穆知學幽幽一嘆,「尹家父女二人……沒了。」
聞言,穆夫人陡地一驚,「怎麼會呢!」
「娘,蹈武堂走水,姨父跟表妹來不及逃……都沒了。」穆雪松說。
穆夫人震驚不已,眼底盡是惋惜跟憐憫,「怎麼會這樣……唉,怎麼會這樣呢?」
「生死有命,世事無常。」穆雪松上前接下母親手上的杯盞,穩妥地擱在書案上。
穆夫人稍稍緩過神來,急問:「喪事呢?」
「劉掌櫃都辦妥了。」他說。
「辦得妥貼嗎?」她有點不放心。
「娘放心,劉掌櫃辦事向來十分妥貼,我也已著人送信前去,讓他將表姨父及表妹與表姨母同祀一處。」
穆夫人性子心慈善感,自己又是生養過兒女的人,因此一想到尹碧樓才十六、七歲便沒了性命,忍不住悲從中來。
「真是個福薄的孩子。」她說著:「都已經有婚嫁的對象了,沒想到就這麼……」
聽母親提及婚嫁對象,穆雪松心裡不由得一愣。
表妹有婚嫁對象這件事是劉掌櫃說的,可這回他們父女出事,怎沒聽劉掌櫃提起這個人?
尹氏父女倆在京城無親無故,只有一些生活也不寬裕,自顧不暇的街坊鄰居。按理,他們父女倆出事,這個所謂的「婚嫁對象」就算能力有限,也不應該默不作聲吧?
當劉掌櫃私下委請專辦喪事之人處理他們的後事時,這個人在哪裡?為何劉掌櫃提都沒提到他?是他不曾出現?或單純只是劉掌櫃覺得不需要特別提起?


這日,穆夫人帶著周學寧與穆雪梅到南城門外的滌塵寺參拜,並為死去的白靜兒、尹常川及他們的女兒尹碧樓祈求冥福。
回程,她讓車夫往城北的六福巷而去。
「娘,去城北做啥?」穆雪梅問。
「當然是有事。」穆夫人賣關子似的,「去了就知道,別問了。」
馬車穿過受天城的大道,一路往城北而去。
來到六福巷外,遠遠地便見一間矮房子外,或站或坐的候著一票人。
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女人家,且各種年齡都有。
穆夫人領著穆雪梅、周學寧及兩名丫鬟下了馬車,朝那矮房子而去。
那矮房子的門上掛著一塊木匾,寫著「通仙閣」三個字,在這矮房子裡有位仙姑姓何,來自南方。
她在受天城開壇施法只有半年,但因為十分靈驗,收費又便宜,很快便積累了為數眾多的信徒,外頭這些人,都是來找何仙姑問事的。
前幾天,穆夫人從繡坊的張太太那兒得知這何仙姑十分靈驗,尤其對於女人家的事情總是能鐵口直斷。
雖然她很少信這些,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想來求問女兒及學寧的婚姻大事。
女兒十六歲出嫁,二十歲和離返家,如今五年過去了,感情事還是沒個著落。雖說穆家養她不是難事,但身為母親,她還是期盼女兒終能有個美好的歸宿。
至於學寧,那就更不用說了。她只希望兒子能改變心意,早日娶學寧為妻,讓她成為真正的穆家人,能喚自己一聲娘,而不是義母。
「娘,您要問事?」穆雪梅驚訝地問。娘不是向來不信這些術士的嗎?
「聽說這位何仙姑很靈驗,斷事如神。」穆夫人說。
穆雪梅一臉不以為然,「娘,這種神棍的話,您信?」
此話一出,一旁等著問事的婦人白了她一眼。
穆雪梅不甘示弱,也冷冷地瞪了回去。
「妳這孩子別胡說。」穆夫人怕她嘴快惹事,低聲地呵斥,「反正都來了,問問無妨。」
「娘……」穆雪梅還想說些什麼時,一旁的周學寧輕輕地拉了她的袖子。
穆雪梅不解地看著她,她低聲勸著,「雪梅姊姊,就當是陪義母逛園子吧!」
「就是。」穆夫人斜瞪了女兒一眼,「妳看學寧多貼著娘的心。」
穆雪梅鬧起脾氣,「隨妳們了,我回車上等。」說罷,她頭一扭就走了。
穆夫人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嘆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說著,她忍不住牽起周學寧的手,欣慰地說:「三個孩子中,就妳最貼心聽話,有時我都懷疑雪梅跟雪松不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
聽著,尹碧樓忍不住一笑。不是從她肚子出來的,難不成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穆夫人軟軟的掌心裡傳來的是暖暖的溫度,正如她給人的感覺一般。自己是個從小就沒有娘親疼愛呵護的孩子,其實就跟周學寧一樣。
穆夫人待周學寧猶如親出,毫無分別,她想,周學寧必定也是感受到她滿滿的母愛,因此對她十分敬愛順從吧!
如果母親沒死,一定也像是穆夫人這般溫柔慈愛。
她跟兩個丫鬟一起陪著穆夫人,等著進到通仙閣問事。那何仙姑給信眾解惑的速度也挺快,就看那些排隊的人被一名身形福態、身著紫衣的婦人一個個領了進去,又一個個帶了出來。
有人出來時歡天喜地,彷彿獲得新生;有人出來時愁雲慘霧,好像被判了死刑,看得穆夫人忍不住有點忐忑。
不多久,終於輪到她們了,她們在婦人的帶領下,進到那矮房子裡。
屋裡,一名年約五十,全髮灰白的婦人端坐在案後,她身形纖瘦,臉色有點黃,說是仙姑,反倒像是街邊討食的婆子。
「夫人請坐下。」那領路的婦人說道。
「好,多謝。」穆夫人就著那把木頭凳子坐下,有點興奮,又有點戒慎緊張。
此時,何仙姑說話了,「求問什麼?」
「我想問家裡兩個女兒的婚姻大事。」穆夫人說:「這是我家兩個女兒的生辰,還請仙姑先過個眼。」說著,她將兩張紅紙交給何仙姑。
聽見穆夫人說「我家兩個女兒」時,尹碧樓的心窩又是一陣暖。在穆夫人心裡,不管是從自己肚子裡出來的,還是從別人肚子裡出來的,都是她的女兒。
多好的一個人呀!好到讓即使不想跟穆家人有太多感情聯結的自己,都忍不住想接近這個母愛氾濫的好人。
她爹雖氣恨著穆家人,可老實說,就算當年穆知學真做了什麼強橫蠻幹的事,也罪不及妻兒。
何仙姑接過紅紙,先是看了其中一張,然後閉上眼睛,稍稍搖頭晃腦了幾下,接著微歪著頭,像是耳邊有人跟她說話一般。
不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穆夫人。
「妳家這位二月下旬出生的姑娘,性情橫得很啊。」何仙姑說。
「是呀是呀,她是我的大女兒。」穆夫人說。
「若妳要問她的姻緣的話……她會二嫁。」何仙姑鐵口直斷地說。
聞言,穆夫人大喜,「所以還有姻緣?」她一度很擔心雪梅再也沒機會出嫁了呢!
「有。」何仙姑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穆夫人微怔,「這是什麼意思?」
「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何仙姑搖頭一嘆,「她的正緣一直在身邊,其他的,我就不說了。」說完,看向另一張紅紙。
穆夫人忖了一下,正緣一直在身邊?
「難道是……」她一驚,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人—— 胡成庵。
胡家是歸化漢籍的胡人,到了胡成庵已經是第三代了,穆胡兩家因為生意買賣之故,算得上是世交,兩家的孩子也是自小打打鬧鬧著長大的。
他行事粗莽,但性情爽朗又善良,穆家兩老看著他長大,是挺喜歡這孩子的,早些年也曾想過讓雪梅嫁到胡家,可無奈他一直不得雪梅的緣。
胡成庵至今仍未婚配,跟穆雪松及徐白波三人可說是受天城最值錢的單身漢,如若是他,那真是太好了。
就在她內心暗自歡喜的時候,何仙姑拿著另一張紅紙看著,然後突然表情一沉。
「夫人。」何仙姑神情凝肅地說:「另一位姑娘是妳的小女兒?」
「是的,她……」穆夫人笑盈盈地正要問她的姻緣。
「她已不在人世,夫人要問什麼?」何仙姑卻直視著她,打斷她的話。
何仙姑此話一出,穆夫人陡地一震,臉上的喜意瞬間消失,「什麼……」
聽見何仙姑這句話,尹碧樓也同樣的震驚。不在人世?她是說周學寧命數已盡?
「妳……妳這是……」穆夫人向來和顏悅色,此時卻難得地露出慍色,可因著她的好修養,卻也沒開口罵人。
她鐵青著一張臉,倏地起身,「豆兒,給賞。」說完,她轉身拉著周學寧便奪門而出。
一旁的豆兒速速給了十文銀,便跟另一名丫鬟雙福急急忙忙地跟了出來。
穆夫人出了門口,氣呼呼地說:「胡說八道,真是觸楣頭!」
她們往馬車的方向走去,在車裡已等得有點不耐煩的穆雪梅見她們來了,忍不住咕噥道:「總算是回來了。」
看母親鐵青著臉,一副被誰踩了痛腳的表情,穆雪梅微頓,然後有點幸災樂禍地問:「怎了?說了娘不愛聽的?」
「不說了。」穆夫人緊緊地拉著周學寧的手,一臉氣呼呼地道:「她居然說我們學寧是不在人世的人,真是胡說八道!」
聞言,穆雪梅秀眉一蹙,「學寧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
「可不是?所以才說胡說八道!」穆夫人懊惱得很,「早知道不問了。」
穆雪梅噗哧一笑,「行了,我的好娘親,別氣壞了身子,趕緊上車吧!」
「真想回頭來撒把鹽米。」穆夫人邊嘀咕著邊上了車。
回程的馬車上,穆夫人已經不想提那何仙姑的事了,而穆雪梅也沒興趣知道那何仙姑又說了什麼。
倒是尹碧樓一路想著何仙姑的話想得出神。
何仙姑一看見周學寧的生辰,便鐵口直斷地說她已不在人世,如若周學寧已不在人世,那意即她們兩人並未如她所想的交換身體。
周學寧不在了,所以她宿上了周學寧的身。那麼她呢?她的魂魄不在了,她的身體還在嗎?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生起一股的惡寒。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對於自己如何宿在周學寧身上,她毫無記憶及印象?
她最後的一段記憶是那天的傍晚……那天傍晚,她師兄帶來一隻烤鴨孝敬她爹,因為當時還有患者在,她跟她爹是在閉館後才一起吃了那隻又肥又香的烤鴨。
之後呢?為什麼她的記憶到這裡就全部沒有了?後來的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得想辦法打聽京城那邊的消息才能解開她的疑惑,可她該如何打聽京城那邊的消息呢?
思忖著,她不自覺地滿面憂忡……
「學寧?」穆夫人見她神情凝肅憂慮,關懷不捨地握著她的手,「想什麼?」
她回過神,搖了搖頭,蹙眉一笑,「沒什麼……」
穆夫人滿臉歉意,「那神婆的話,妳可別當真,都怪義母,我真不該去問的。」
「義母也是關心我跟雪梅姊姊才會去找那何仙姑,有什麼錯的呢?」她安慰著內疚不已的穆夫人。
「話雖如此,但聽了那觸楣頭不吉利的話,誰能不在意?」穆夫人說著,又忍不住地叨唸著,「還說她鐵口直斷,料事如神,根本胡說八道……」
坐在對面的穆雪梅笑嘆一記,「神婆說的話,娘別往心裡去了。」
「我是……唉呀!」穆夫人話未說完,馬車突然急速地往前一頓。
車裡的她們來不及反應,只聽見外面傳來狂躁的狗吠聲,接著拉車的馬匹忽地急奔了起來。
「快走開!快走開!」車夫似乎控制不了馬匹,只好扯開嗓門對著路人大叫,提醒他們閃躲,以免受傷。
馬車在路上飛似的奔著,晃得車裡的主婢五人東倒西歪,驚聲尖叫,兩名丫鬟盡職的抱緊了主子,生怕主子摔傷。
尹碧樓捱著車門邊,瞥見一條大黃狗正追著她們的馬車跑,馬的後腿似乎被大黃狗咬了一口,那應是牠發狂疾奔的主因。
眼見車夫已拉不住馬,車子也可能因此翻覆,又可能會波及無辜路人,她當機立斷地爬到車外。
見她爬到外面,車裡的穆夫人跟穆雪梅尖叫喊著,「學寧,妳做什麼!」
她沒時間向她們解釋,因為她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使馬匹冷靜下來。
「拉好韁繩!」她用堅定的語氣對車夫說著,然後嘗試穩住自己晃動的身子,接著便一鼓作氣地跳到馬背上。
她一跳出去,車夫跟車裡的主婢四人也同時尖叫驚呼。
她一把抱住馬脖子,整個人緊緊地巴在牠身上。她被牠震得上下跳,卻還是牢牢地環住牠,然後在牠耳邊說:「好孩子,不怕,我在,我在……」
她一邊對著馬說話,一邊揉弄著牠的脖子,接著她伸手摀住了牠的眼睛。
馬看不見前路,又聽著她的柔聲安撫,竟慢慢地緩了下來。
可馬車一慢下來,那條大黃狗便隨之逼近。
眼見著牠又要撲上來攻擊馬匹,為了保護馬匹並避免牠再次狂奔,尹碧樓雙手抓住韁繩,往馬的側邊溜了下來,以自己的身子去抵擋大黃狗的攻擊。
她腳才落地,大黃狗已撲了過來,開口便往她腿上一咬……
「啊!」見狀,車裡的主婢四人驚叫出聲。
「該死的畜牲!」車夫見那大黃狗咬著腳不放,抓起身邊的長棍便要打狗。
「別!」尹碧樓大聲制止他。
忍著痛,她蹲低,雙手捧著那大黃狗的頭,兩隻眼睛直望進牠瘋狂的眼底。
「好孩子,鬆口。」她說。
這大狗脖子上套了圈,還拖著繩,肯定是有主子的。
大黃狗兩隻眼睛瞪著她,嗚嗚地低吼。
「鬆口,你是好孩子,是吧?」她忍著疼,柔聲安撫著牠。
漸漸地,她感覺到牠咬合的勁道輕了許多。
她揉著牠的兩腮及脖子,不斷地安撫牠。這時,路人紛紛圍了過來探看瞧熱鬧。
終於,大黃狗鬆開了嘴。
大黃狗的主人喘噓噓地追了過來,見牠傷人,又驚又急又愧歉地說:「姑、姑娘,妳沒事吧?」說著,他趕緊拉住大黃狗的繩子。
這時,車上的穆夫人跟穆雪梅主婢四人已下車,見她腳上鮮血直流,嚇壞了。
「老天!學寧,妳受傷了!」穆雪梅氣呼呼地質問那狗主人,「你為什麼縱狗傷人?」
「姑娘,不、不是的,我……」狗主人一臉懊悔歉疚,「我這條狗兩三個月前被一匹大花馬踢傷並受到驚嚇,沒想剛才見到府上的馬車經過,就突然發狂掙脫了繩子,我絕不是存心的。」
聽見狗主人的解釋,尹碧樓這才知道黃狗傷人的原因,再看那黃狗被狗主人緊緊拖著,垂著耳朵、夾著尾巴,一副害怕的樣子,實在太可憐了。
路人們圍了過來,見黃狗傷人,議論紛紛。
「你那黃狗咬過人,以後肯定還會傷人的。」
「是呀!怎麼可以養這麼危險的狗呢?把牠弄死吧!」
圍觀群眾的撻伐聲浪讓狗主人無地自容又不知所措,他看著那條彷彿知道自己闖禍而發抖的黃狗,無奈地說:「你這畜牲為什麼要傷人?」
見這幾名女眷的穿著及出門的陣仗,狗主人心知必然是富貴人家,如今狗咬傷人家的閨女,他哪裡賠得起?唯有交出這條狗的性命才能平息了……
他下了痛苦又不得已的決定,「怪你自己吧!」說著,他抬起腳就要往黃狗的頭上踹。
「不要!」尹碧樓見狀,立刻伸手護住黃狗。
狗主人見她腳上鮮血直流,竟不慌不懼,還制止他教訓這隻不受教的惡犬,不禁一愣,「姑娘,妳這是……」
「牠不是存心的。」她說。
「姑娘,這狗嘗到了血的滋味,以後就野性難馴了。」一旁看熱鬧的路人說著。
「是呀,要是牠下次又傷人該怎麼辦?這狗留不得!」
路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讓狗主人無所適從。
「大叔,這樣吧……」尹碧樓直視著他,平靜溫和地說:「把牠交給我。」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一驚。
「學寧,妳說什麼呢?」穆雪梅驚疑不解地問。
尹碧樓對著她一笑,然後又看著那狗主人,「牠傷過人,想必大叔心裡也有疙瘩,今天縱使帶回去了,日後也是多有顧忌,於你於牠都不是件好事。」
狗主人聽了一頓,「姑娘說得有理,只不過……妳不追究,不要求任何賠償嗎?」
尹碧樓一笑,「大叔就把牠當做給我的賠償吧!」
「姑娘,妳當真?」狗主人難以置信。
「當真。」她給他肯定的回答,並伸出手,「繩子給我吧,牠叫什麼名字?」
狗主人遲疑地將繩子交給她,「……牠叫熊寶。」
她接過牽繩,摸了摸黃狗的頭,溫柔地說:「熊寶,從今天開始,你就跟著我吧!」
黃狗看著她,嗚嗚兩聲。
「大叔放心,我會好好照顧牠的。」尹碧樓安著狗主的心。
狗主人點點頭,感激地說:「麻煩姑娘了。」
「學寧,妳這是……」穆夫人看得很是疑惑。
「義母。」她笑視著穆夫人,心意堅定地說:「讓我把牠帶回去吧。」
穆夫人還在猶豫,但一旁的穆雪梅已果斷地說:「娘,您就隨她吧!她還在流血呢,咱們趕緊把她送到徐家的醫館去吧。」
女兒這一提醒,穆夫人回過神來,急喊著丫鬟,「豆兒、雙福!趕緊把寧小姐扶上車,咱們快去徐大夫那兒!」
「是!」豆兒跟雙福答應一聲。


她們一到徐家開設的醫館健安堂求治,徐白波便著人前去通知穆雪松了。
健安堂由徐白波的父親及他的三位叔父一起經營,四人分工,各有各的專長。除了醫館,徐家還開辦醫塾,培育英才,造福社稷。
徐白波跟幾名族兄弟都在自家的健安堂做事,各司其職,從不爭功也不競奪,因著家族團結和樂,健安堂這塊御賜的招牌也才能歷久彌新,長存不衰。
一聽到母親跟姊姊進了健安堂,穆雪松立刻放下手邊的事情,疾奔健安堂關心。
徐白波知道他會立刻趕來,早已在門口候著他。
「雪松,你可來了。」
穆雪松看見自家的馬車停在一旁,馬車旁綁了一條大黃狗,雖感疑惑,卻沒時間多問。
「在哪裡?」他問。
「內室。」徐白波立刻將他領進內室。健安堂的內室非尋常病患使用,隱密又安靜。
「我娘跟姊姊怎麼了?」他急問:「我聽你派來的人說她們乘坐馬車出了意外,可我剛才見我家馬車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徐白波先是一頓,然後嘖了一聲,「這個小金真是,怎麼傳話的……你娘跟雪梅姊無礙,只是受了點驚嚇,受傷的是寧妹妹。」
聽說母親及姊姊無礙,穆雪松鬆了一口氣,但一聽到徐白波說周學寧受了傷,他也擔心,「是皮肉傷?還是傷筋動骨?」
徐白波一笑,「她被狗咬。」
「……」聞言,他怔愣住。
「剛才你應該有看見你家馬車旁綁了一條狗吧?」徐白波說:「就是牠咬傷寧妹妹。」
他濃眉一蹙,「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時之間我也說不清楚,待會兒見了你娘跟雪梅姊再問她們吧!」
來到健安堂後院,便見豆兒跟雙福站在一間廂房的門外,見他來了,兩人先是一怔,接著有點激動地喊了他,「少爺……」
兩人迫不及待想跟他講述剛才發生的事情,可穆雪松沒有稍作停留的打算,直接進了屋裡。
屋裡,周學寧坐在椅子上,徐家專攻外傷治療的徐二爺徐海青正給她包紮右小腿的傷,而穆夫人及穆雪梅則是坐在一旁,四隻眼睛巴巴地盯著。
見徐白波跟穆雪松進來,母女兩人先是一愣,旋即站起。
「雪松,你怎麼來了?」穆夫人一把拉著他的手,急切地想將她們方才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他說。
「娘,您沒事吧?」他先將母親從頭到腳地瞧一遍,確定她頂多是掉了幾根頭髮,這才放心。
「雪松。」穆雪梅道:「多虧學寧,我跟娘都平安。」
他微頓。多虧學寧?她們能毫髮無傷是學寧的功勞?她……做了什麼?
他上前詢問徐海青,「二叔,她這傷如何?」因與徐白波以兄弟相稱,因此他從小便跟著徐白波喊叔叔。
「我已經敷了健安堂最上等的藥,只要按時更換藥膏,再服用紫雪丹跟至寶丹,應是無礙。」徐海青續道:「牙口最是狠毒,為免患部感染惡化,我給寧姑娘放了一些血,她可能會有點血虛。」
原來是放了血,難怪她臉色蒼白,剛才他還以為她是嚇壞了,才會一臉的慘白呢!
「徐二爺。」穆夫人面上不安地問,「這會留下傷疤嗎?」
徐海青忖了一下,有點支吾地說:「興許是會留下一些疤痕的,不過穆夫人妳放心,我們健安堂有上好的玉膚膏,能將疤痕褪至最輕。」
回答問題的同時,徐海青手中已為周學寧包紮完畢。
「寧姑娘現在還有點虛弱,你們不妨在這兒歇息半個時辰,待她緩些再回去,我會給她開些藥,待會兒我讓白波給你們詳細的醫囑。」
「有勞二叔。」穆雪松恭謹一欠。
「我跟二叔先出去了。」徐白波說著,便跟徐海青走出了內室。
他們叔姪倆一走,穆雪松便問:「怎麼回事?」
「我們今兒去滌塵寺參拜,參拜後,娘就說要去城北找一個仙姑問事,離開後正要回府,突然有條大黃狗衝上來咬了咱們家的馬……」穆雪梅說起這事,還有點火氣,「咱們家的馬匹受驚,就在路上狂奔起來,眼見著隨時會翻車或傷及無辜路人時,學寧她一下子就跳上馬背……」她望向靜默無聲的周學寧,不自覺露出崇拜的眼神。
穆雪松陡地瞪大眼睛,跳上馬背?從馬車上?
他不禁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坐在一旁,看起來一臉虛弱的周學寧。
她是哪來的勇氣?就算是個男人都不見得能在同樣的情況下做出這樣的反應。
「學寧也不知道是怎麼讓咱們家的馬冷靜下來的,總之馬車一停下,那隻瘋狗就衝了過來狠狠咬住學寧的腳不放,老江抄起長棍要打牠,學寧還不給打。」穆雪梅說到這兒,懊惱地說:「那種瘋狗真該拉去沉塘的,可學寧卻要了牠。」
「……」這就是那條狗綁在穆家馬車旁的原因?
穆雪梅用一種「妳是笨蛋」的眼神看著周學寧,續道:「那狗主人本來想一腳踢死那條瘋狗的,可學寧卻替牠求情,還跟他要了那條瘋狗,你說說,她笨不笨?」
聽見穆雪梅口口聲聲說自己笨,尹碧樓一點都沒生氣,因為她知道她是心疼她受傷。剛才在來健安堂的路上,平時「豪氣干雲」的她急得眼眶都紅了,而穆夫人更不用說了,她是整路哭過來的。
聽完姊姊道完始末,穆雪松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聽起來是多麼的驚險啊!可她……那個弱不驚風,謹慎到有點神經兮兮的她,居然做出這般不得了的事情?
難怪姊姊會用那般崇拜的眼神看著她了,就連他都忍不住佩服她的機智、勇氣以及寬容。
他從來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姑娘家,是她變了?還是他過往從沒真正的了解過她?
「妳要那條狗做什麼?」他問。
「牠傷了人,狗主人恐怕心裡有顧慮及疙瘩,怕是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待牠,留在狗主人身邊,不管是對狗主人還是狗都不爽快。」她平靜地說著自己的想法,「與其這樣,我不如收了牠,好好教牠。」
「喔?」是呀,從前怕狗的她,如今都跟能獵狼打熊的虎子好上了呢,一條傷人的黃狗算什麼?
「我會將熊寶養在我那裡,不會讓牠亂跑的。」她說。
他蹙眉,「怕是虎子容不下牠。」
她直視著他,眼底有著滿滿的自信,「這個就交給我處理,松哥哥放心吧!」
看著她那堅毅篤定,胸有成竹的樣子,他若有所思,但沒異議。
「說來說去,這都怪我……」一旁的穆夫人想到學寧可能會留下疤痕,內疚不已,「如果我不去通仙閣,而是直接回府,就不會碰上這種事了,都是我……」
見她如此自責,尹碧樓感到心疼不捨,「義母,不怪您,這事誰也沒想到,如今沒造成更多更大的傷害,已經夠幸運了。」
「一定是那個仙姑的話沖煞了學寧。」穆夫人想起何仙姑所說的那番話,再對照學寧如今受的傷,不禁氣怒地說:「肯定是她說了學寧已經不在人世那種觸楣頭的話,才沖煞了她,讓她受傷遭罪。」
聞言,穆雪松微微挑高了兩道濃眉,說學寧已不在人世?
「娘,就跟您說了,那種神婆說的話不能信,您偏要去……」穆雪梅輕啐一聲,「瞧,她還咒學寧呢!」
穆夫人一臉歉疚,「我哪裡知道會是這樣?她看過妳的生辰後所說的事,都有譜呀。」
「我的事?」穆雪梅本來沒興趣知道仙姑說了她什麼,可現在她卻有點好奇了,「她說我什麼?」
「她說妳會二嫁。」穆夫人說:「還說妳真正的緣分一直在身邊,得來全不費功夫,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穆雪梅愣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懊惱地喊著,「瞎說,根本不可能!」
穆雪松知道他姊姊想到了什麼,忍不住鬧了她,「姊該不是想到成庵了吧?」
穆雪梅氣呼呼地指著他,「穆雪松,你!哼……我想先回府了!」說著,她羞惱地就要往外頭走。
「也好。」穆雪松喚住她,「姊姊就先跟娘回府休息吧!我的馬車在外面候著,妳們先搭我的車回府,待會兒我會帶學寧跟那條狗回去的。」
穆夫人跟穆雪梅微頓,母女倆互覷一眼。怪了,雪松什麼時候對學寧如此體貼溫情了?
聽見他讓穆夫人她們先回府,待會兒他要親自送她回去,尹碧樓不禁有點驚慌。
「不、不用,我跟義母及雪梅姊姊一道回去吧!我沒事的……」說完,她急著要自己站起來,卻一陣暈眩。
離她最近的穆雪松及時伸出手去扶著她的背,目光定定地看著虛弱又慌張的她。
「怎麼?」他濃眉微微一挑,沉聲地說:「我會欺負妳不成?」
迎上他那霸道的目光,她不自覺地縮了脖子,「不是……」
看見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穆夫人跟穆雪梅不自覺地唇角上揚。
「學寧,剛才徐二叔已經說了要妳再緩一會兒,妳乖,別逞強。」穆雪梅笑盈盈地說:「我跟娘先回府跟爹說明今天發生的事,爹一定也會覺得妳很勇敢的,咱們晚點見吧!」
說完,她一把勾著穆夫人的手,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了。
一出門口,母女倆對看一眼,彷彿彼此意會了什麼,然後笑了出來。
「娘。」穆雪梅悄聲地說,「覺不覺得雪松他對學寧有點……」
「好像是有。」穆夫人說著,眼底藏不住喜悅,「興許是學寧機智果敢地救了我們,讓他對學寧有點刮目相看吧?」
「肯定是的。」穆雪梅勾唇一笑,「雪松心高氣傲,眼睛可是長在頭頂上的,沒有一點斤兩,哪能進得了他的眼?」但說著說著,她像是想起什麼,露出困惑的表情。
穆夫人瞧著她的表情,問:「怎麼了?」
「娘……」她定定地看著穆夫人,「娘覺不覺得學寧她好像也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是不大一樣。」穆夫人頓了頓,然後欣慰地笑笑,「不過不管她變成什麼樣,都是咱們家孩子,成不了媳婦,也是穆家的女兒。」
穆雪梅勾抱著母親的手,眼底迸出一絲慧黠,「看這樣子,她倒是有機會成為咱們穆家的媳婦呢。」
女兒這話中聽,穆夫人不由自主地笑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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