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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被剪斷的紅線
當你發現費盡心思與努力都無法改變現況而感到無力沮喪時,
請記得保持著你的良善與信念。
相信著,雨過會天晴。
相信著,真理與正義。
相信著,時間的推理。
相信著,能給自己力量的同時,
也能將力量傳遞給身邊的人。
如此,以愛循環。
—— 二月晴
「哎呀!」軟糯的童聲顯得驚慌失措,在靜謐的殿內格外清楚響亮。
「怎麼啦?」另外一個童稚可愛的女聲關心提問,精緻小臉連忙湊近探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心兒,我……我不小心把這人和那人的紅線……剪掉了啦!」肇事者發現自己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都快急哭了。
心兒倒抽了口涼氣,「這、這要是被月老爺爺知道就糟糕了。」看著言兒嚇到快魂飛魄散,向來膽大又鬼點子多的她急忙拿起被剪斷的紅線兩端。
「心兒,妳要做什麼啊?」言兒驚呼。
「我趕快給這線打個結,看看能不能恢復原狀。」心兒動作飛快的將兩條斷線綁成結,上回她不小心偷偷聽到送子娘娘和月老爺爺閒聊,提到曾有一雙被雷神硬生生拆散的璧人也是紅線斷掉,月老爺爺想了個辦法再為兩人的紅線打結施法,即便是姻緣曾經離散彎繞,但最終還是能湊成雙兒的。
於是她也依樣畫葫蘆打了個漂亮的結,只是左瞧右瞧,就不知這結是不是這樣打,如果打錯了可怎麼辦?心兒傷腦筋地瞪著手中的紅結。
「……打個結就能恢復原狀了嗎?」言兒嘴唇哆嗦,「這樣真的成?如果月老爺爺還是發現了怎辦?」
「妳放心,倘若月老爺爺發現了,妳就說是我剪斷的。」心兒拍了拍胸脯安撫她。
本就自責的言兒一聽,眼淚又大顆大顆的直掉。她與心兒兩人情同姊妹,是月老殿前千年栽養的同根異色桃花,桃花樹靜美佇立千年,每朵桃花搖曳生姿,偏生心兒及言兒的色彩特別跳脫,簇簇粉色嬌嫩的桃花中,言兒瓣瓣火紅,豔麗奪目,而心兒則是純潔清新的白,靈動脫俗。
月老爺爺瞧見,一時心花怒放便將言兒及心兒煉成小仙,數百年來隨著月老爺爺巧點鴛鴦譜、牽引有緣紅線。
兩人情同姊妹,言兒個性直爽活潑,心兒個性溫柔卻也擇善固執。
迄今發生事端,還要情同姊妹的心兒為自己擔罪,這怎麼成?
言兒抹去淚水,搖首。「不成,這是我做錯了事,不能由妳承擔。」
「不成,我們一起吧,月老爺爺把事情交給我們,今天妳做錯了事,我也有錯,是我沒有一起照顧好。」心兒堅持己見。
「不可以,要受罰我一人受罰就好。」
「不行,我也要一起,妳不能把我丟下。」
就在兩人各持己見爭論不休時,月老不知何時已回殿內,並將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兩人一來一往,月老聽得簡直頭昏眼花,乾脆直接問道:「是哪條紅線被剪斷了?」
嚇!心兒以及言兒驚跳,異口同聲喊,「月、月老爺爺……」
「說,是哪條?」月老沉下聲,慈祥和藹的紅潤臉龐此刻不怒而威。
心兒立即拿起自己已打成結的紅線,囁嚅道:「月老爺爺,就這條。」
一見紅線被打了結,月老眉骨跳了跳。「怎打上了結?」
「上回聽見月老爺爺和送子娘娘提起過這事,我想著也許可以如此處理……」心兒在月老的瞪視下愈說愈小聲。
「妳倒聰明!」月老吹鬍子瞪眼,伸指戳了戳心兒耷拉的腦袋。
「月老爺爺,都是我的錯。」言兒見不得心兒受責罰,連忙出聲。
「不是,都是我的錯!」心兒將言兒維護在身後。
見兩人爭著領罰,月老氣得吹鬍子瞪眼。「好、好,兩人都罰,兩人都有錯!妳們可知這姻緣線的重要性?怎地如此不小心?怎能說斷了再打上結就好?這受苦的終究是人世間的凡人!本該是幸福美滿的,就因為妳們倆添了亂,真是、真是!」
姊妹倆一臉受教地聽訓。
月老歎氣,「妳們瞧,紅線斷了,那女娃娃的命運也變了,年紀輕輕非得死去,還一屍兩命,這打上的結彎彎繞繞,那男娃娃怕是得受罪受苦才能找到姻緣。」
「那怎麼辦?」心兒吶吶問。
「怎麼辦?」月老氣急敗壞地睨去一眼。「就叫妳們姊妹倆也嘗嘗紅線被人剪斷後又打上結的痛苦啊!叫妳們下凡一次體驗體驗,吃苦後就明白犯的是什麼罪過。」
下凡?言兒和心兒面面相覷。
「去去去,領罰去。」月老衣袖一揮,桃花姊妹倆尚不及反應,身形便直往下墜。
轉瞬間,墜入雲間、落入凡塵。
第一章 相遇是為了面對錯過的那些事
刑事警察局裡騷亂一片,佈署多時的緝毒案最後無疾而終,上頭竟在此時還將幾名幫派分子逮捕進局裡,搞得眾人霧裡看花,不過看在成少燁局長及刑事偵查大隊長林忠義臉色凝重地將一夥人帶往偵訊室,沒有人敢再多問一句。
當然,初來乍到的菜鳥警員不在噤聲範圍,止不住滿腹好奇地壓低嗓音問前輩,「阿聖學長,裡面現在是什麼情形?大隊長旁邊那個,不是虎爺旁邊最信任的左右手?我記得綽號叫……關帝?」
所有嘴巴如緊閉蚌殼的眾人整齊劃一瞪向出聲菜鳥,包括阿聖學長也以不可思議的神情鄙視他。
菜鳥不知所措,在眾家學長們炯炯有神的瞪視之下,縮了縮肩,囁嚅道:「只是虛心求教、虛心求教,沒別的意思,嘿嘿、嘿嘿……」
「噗!」菜鳥的乾笑聲意外引來一陣恥笑,被逗樂的壯漢警員笑得前俯後仰,幸災樂禍指了指面色鐵青的阿聖。「阿聖學長,誰要你一天到晚對菜鳥訓話要他虛心求教!」
董學聖嘴角抽了抽,順手撩起桌上的檔案夾便往菜鳥後腦巴下去。「虛心求教也要給我懂得看時間!」
「阿聖學長恨鐵不成鋼啊!」哈的一聲,一道戲謔的聲音傳出,接連惹來周遭幾句輕鬆調侃,頓時化解不少氛圍裡的緊繃。
砰!從偵訊室內走出來的大隊長林忠義正巧迎上這波熱烈談笑,他凌厲目光一掃,只見眾人倏地收起玩笑表情,各自埋首苦幹,空間再度恢復靜謐。林忠義微乎其微地哼了一聲,旋身往設置於辦公室後方的休息室走去。
「你肚子餓不餓?」
聽見問話,林忠義眉頭一蹙,看向正坐在休息室沙發區的女警員,只見女警員投來無奈一笑,朝他搖了搖頭。
坐在女警員身旁的是一名年約十歲的女孩,女孩頭髮被剪得參差不齊,因為營養不良過分瘦弱而凹陷的臉頰上佈滿紅腫瘀青。她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成人T恤,上頭沾滿了血跡,顯露在外的四肢佈滿新舊交錯的傷痕。
林忠義的視線落在女孩因緊張而蜷曲的腳指頭上,只見指縫髒汙,一雙赤足在沒有任何鞋襪的保護之下,被折騰得傷痕累累。
今早氣象局才剛發佈低溫特報,他不由得一陣鼻酸,想起前晚執勤結束時為女兒買了一雙可愛的雪靴,此時正擱置在辦公室,連忙回身取來,將裝著雪靴的袋子遞給女警員。
「給她穿上。」林忠義輕聲交代。
女警員低頭一探,眼眶泛紅地將靴子取出,看向身旁始終沉默以對的小女孩。「天氣好冷,妳的腳一定凍僵了,我幫妳穿上好嗎?」
小女孩聞言瑟縮了下,滿佈恐懼的眼神飄向人高馬大的林忠義,渾身防備。
林忠義立即懂了女孩的警戒,瞥了一眼女警員後便悄然退出休息室,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往偵訊室。
「啊,幹!我就說關帝根本是被人黑的,你們到底是要我們說幾次!這東西根本就不是我們帶的,他媽的,我們根本就是被虎爺還有白賊文陰了—— 噢!幹!他媽的是誰打—— 」
「嘴巴給我放乾淨點!這裡是警局,動不動就幹來幹去!你欠揍嗎?」林忠義臉色陰沉,掄起鐵拳威嚇。
怕被揍的男子硬生生將滿嘴粗話憋回,滿臉不服氣。
「你少說兩句是會死啊,就跟你說沉默是金,你這隻死老鼠還一直吱吱吱。」笑看綽號「錢鼠」的同伙被毆,關帝好整以暇的態度反倒相當置身事外。
「關帝,這時候你應該要幫我大叫『警察打人』啊幹!我被打你很高興嗎?枉費我這麼力挺你!」錢鼠氣急敗壞下,又是粗話連篇。
關帝瞥見林忠義正氣凜然的表情有逐漸崩壞的趨勢,笑得雙肩顫抖,「阿Sir,抱歉,我們家錢鼠個性就是這麼耿直又說話不懂修飾。你大人大量,就不要和一隻老鼠計較太多啦。」
「什麼大人大量!什麼阿Sir!你平常港片看太多喔!警察就警察,你給我叫阿Sir,關帝你是被虎爺陰到,受了太大刺激,頭殼壞去喔喔喔—— 」一陣痛心疾首的哀嚎。
看見成少燁與林忠義愈來愈沉的臉色,關帝笑得愈加燦爛可親,動手拍了拍拚命吱吱叫的錢鼠,好聲安撫,「你安靜,有夠吵。人家阿Sir還在偵辦,你一直在這邊吵,叫人家怎麼辦案。」被吵到有耳鳴的跡象,他動手以小指掏了掏耳。
綽號錢鼠的男人一臉痛心瞪著胳臂往外彎的大哥,還想再回嘴些什麼,始終保持沉默的成少燁卻開口了。
「外面那個小女孩怎麼樣?」成少燁已五十七歲,五官在皺紋刻劃下更顯嚴厲,開口詢問的語氣清淡,卻藏匿著絲縷關切溫情。
關帝瞥了一眼成少燁,眸底的笑意淡去,頹痞的姿態悄然端正。
「還是沒說話,已經通報相關單位,他們會立刻派社工人員前來協助了解。」林忠義歎了口氣。
成少燁以指敲了敲桌面。「她是你帶來的人,不交代一下?」
關帝明白成少燁的問話,才要開口卻被身旁的小伙伴截去了發話權。
「怎麼、怎麼、怎麼?現在連那個也要算在我家關帝的頭上了嗎?小清是虎爺的私生女,根本和關帝沒有什麼關係。我們關帝是看小清可憐才把她帶出來的,她身上那些傷和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深怕又被誣賴,錢鼠說得義憤填膺。
成少燁、林忠義兩位警局大頭有志一同地看向關帝。關帝很是疲憊的抹了抹臉,再一巴掌壓住錢鼠的腦袋。「你話實在太多了,我看我還是請阿Sir先把你帶去和鐵牛、狡兔關在一起。」
「偶數在替泥打爆屁平—— (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臉被壓在桌上,連嘴巴都變形了,錢鼠還是很堅持出聲反駁。
「你出去,先出去!」關帝使勁揪住錢鼠衣襟,順勢伸腿一踹將人踢往門邊。
「關帝你—— 」錢鼠不可置信的瞪向自家老大。
「快出去吧!剛才要偵訊關宇的時候,是你說你有可靠消息才讓你一起進來,現在看你應該沒什麼消息可說,這裡留他就可以了。」林忠義開門喊來一名警員,吩咐對方將錢鼠帶走。
「我是有可靠消息!那包毒品根本不是關帝的,那是虎爺的,不是關帝的!」根本沒人聽,被警員往外帶的錢鼠一時心急,連忙大喊,「哎呀!你們不要冤枉關帝,那包毒品是我的,我的!不信你們可以問鐵牛和狡兔—— 喂、喂!幹!到底有沒有人在聽我說話啊幹!」
門被帶上,林忠義被門外一連串葷素不忌的髒話弄得啼笑皆非。
成少燁好整以暇地雙臂環胸,「你倒是混出了好本事,帶出了這麼忠心耿耿的屬下。」
關帝本名關宇,他被成少燁調侃,只能苦笑。「他是老實,毒品真不是我的。」
「廢話,我也知道毒品不會是你的。不過你也要交代一下你到底是怎麼被冤枉的啊?」林忠義沒好氣地瞪向關宇,「持有毒品的罪名可不小,你怎麼糊里糊塗就中招了?」
「到底是怎麼被冤枉的啊……」被冤枉的感覺之於他還真是不陌生,關宇嘖地一聲,喃喃道:「沒辦法啊,他們想利用小清……」
「你說什麼?」成少燁震怒。
「小清?她不是虎爺的私生女嗎?」林忠義倒抽一口冷氣。
關宇整個人往椅背癱靠,面色沉重。「虎爺根本不在乎小清,他只在乎他的生意他的錢,是個自私又可怕的傢伙,這次算我認栽了,是我不夠心狠。」
成少燁及林忠義聞言同時陷入沉默。
去年關宇這小伙子由刑事鑑識科轉調外勤,人事命令中直指由他臥底至毒梟虎爺身邊。
關宇的父親曾是毒梟虎爺多年前的好友,也因是故友之子,疑心病極重的虎爺在派人調查關宇身家後便放下戒心,將關宇納入麾下。
歷經一年半的佈局,本以為今夜便能直搗黃龍並人贓俱獲,一舉將虎爺緝捕歸案,豈料警力佈署完畢後卻遲遲等不到關宇的暗號通知,直到暗夜裡一聲令人心驚膽戰的槍鳴劃破緊繃氣氛,只見關宇帶傷逃出,懷裡還緊摟著一名小女孩。
因關宇身分特殊,局裡除了成少燁及林忠義兩人知悉他的臥底身分外,其餘警員一概不知,因此看見關宇帶著底下幾名心腹奔竄而出,大匹警員立即上前將其圍捕。
其實關宇本就沒有想逃,反倒是他身後那幾名在幫派內出了名的嘍囉各個氣焰囂張,見到大批警力仍是不肯就範,直到關宇一聲令下才全數收了剛烈脾性乖乖束手就擒。
林忠義在圍捕關宇一票人之後也接獲警員通報,說明虎爺居住的屋內早已人去樓空,而不知為何竟另有一批警力前往關宇的住處搜出大量毒品,即便成少燁與林忠義明知這是個局中局,關宇根本是被虎爺栽贓嫁禍也為時已晚,只得憋了滿肚子氣將人押回警局拷問。
有內賊。
三人心知肚明,卻又各自揣著疑竇不將話說明。
在確認必須卸去警員身分隻身臥底後,關宇便清楚自己往後若被人汙陷,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除了拚命為自己洗刷汙名之外,也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
他盯著成少燁與林忠義,沉吟片刻後,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
成少燁張口正想說什麼,卻被敲門聲打斷了。
「報告長官,外面那三隻口徑一致說毒品是他們放進關宇家裡,與關宇根本沒有任何關係。」菜鳥警員門一打開,外頭的吼叫聲猶如奮戰廝殺的戰場般隆隆作響。
成少燁揮了揮手,見菜鳥警員仍杵在門口,又再瞥了他一眼。
「呃……報告長官,兒保社工已經過來了,現在正在與小女孩溝通。」菜鳥警員好奇的目光不由自主移至在中南部鼎鼎大名的「關帝」身上。
「嗯,我知道了。」成少燁實在被外頭的噪音吵得頭痛,皺了皺眉示意菜鳥警員將門關上,壓根沒注意菜鳥警員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再度看向關宇。「你倒是懂得帶人,各個都想替你頂罪了。」
關宇靦腆笑了笑,沒反駁什麼。
「你們辦理交保後,接下來就等你先找到虎爺再說。」成少燁沉聲道。
「Yes, Sir!」關宇起身,鞠躬行禮。
林忠義搖了搖頭,「我看那虎爺狡滑得很,你自己小心一點。」
「Yes, Sir!」關宇咧嘴一笑,被偵訊好幾個小時,再加上已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闔眼,現在的他疲憊到連靈魂都快乾涸,他大剌剌地打了記呵欠,伸著懶腰。
林忠義見他這副三魂七魄都快去掉一半的模樣,不禁連連搖頭,並主動上前替他開門。
豈知門一開,一隻天外飛來的拖鞋竟精準砸中關宇的額頭,啪的一聲極為響亮,痛得關宇眼角泛淚,下意識飆出髒話,「噢,嘶……他媽的是誰的拖鞋那麼不長眼?」
「他媽的?哼,我是你媽媽的媽媽,你娘的娘,你這個么壽死囝仔,兩年多沒回家竟然給我學你爸去混黑道!」
關宇聞聲,震驚到連喊痛都不敢,瞪大雙眸瞪向眼前氣勢驚天的老奶奶,怪聲怪調地喊,「阿嬤?」
「對,還記得我啊!來來來,你這死兔崽子,乖乖來讓阿嬤好好教訓教訓!今天你阿嬤我不打死你,我就不姓關!」教訓外孫教訓到神清氣爽的老奶奶捲起袖子步步逼近正準備抱頭鼠竄的強壯外孫。
「阿嬤,妳本來就不姓關啊!」媽的,他這幾天運氣有沒有這麼背?連被他蒙在鼓裡的阿嬤都能出現在這裡,擺明了有人要把他往死裡整嘛!
「還敢頂嘴啊?你這死小子給我過來!」老奶奶神速一揪,外孫的耳朵立即被輕易掌握在指間恣意擰轉,另一隻騰空的手則是不斷朝外孫的腦袋劈去。「死小子、死小子!好的不學、學些壞的!看我不打死你!」
「喔,阿嬤……痛!痛……輕一點!」關宇哀嚎。
本來吵鬧的警局,一瞬間竟因老奶奶的出現而靜謐非常,鐵牛、狡兔與錢鼠三人面面相覷,從未曾見過豪氣干雲又颯爽帥氣的老大竟會有如此低聲下氣又吃癟的一面。
「他阿嬤是怎麼知道消息的?」成少燁由偵訊室走出,不解地看向林忠義。
一直守候在門外的菜鳥警員在見到林忠義同樣一頭霧水後,勇敢上前報告,「報告長官,我家就住在林家老奶奶家隔壁,之前曾經聽林奶奶提起他家外孫消失了兩年不知野去哪裡,林奶奶給我看過外孫的照片,我一眼就認出來他是虎爺幫派下大名鼎鼎的關帝,於是稍早,我便將關宇落網的消息通報給愛孫心切的林奶奶了!」
「……」成少燁及林忠義無話可說,同情地望向正被林家奶奶徒手劈頭劈臉又劈腹的關宇,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外面什麼聲音那麼吵?」正在協助兒少保護社工了解小清狀況的女警員忍不住出聲問。
「關帝的阿嬤正在教訓他孫子。」剛走入休息室的董學聖再補了一句,「我們家菜鳥警員和關帝的阿嬤是鄰居,剛才好心通報了人家阿嬤來領回消失兩年的外孫。」
關……余問心一聽見關鍵字,瞬間走了神,心思全被警員的對話給拉走。
董學聖與女警員江麗雯一見社工將目光定格在兩人身上,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話題停了下來。
「抱歉,外面實在太吵了,我先把門關上。」江麗雯將門輕輕帶上。
余問心搖了搖頭,「沒關係,是我分神了。」她收回視線,仔細觀察女孩身上的傷勢。
「余小姐,這是小清的調查紀錄。」董學聖將資料遞給余問心。
「謝謝。」余問心接過資料仔細閱讀。
廖曉清,十二歲,小名小清,父親是中南部大毒梟廖見,綽號虎爺,母親為虎爺情婦,目前兩人行縱不明,疑似遭受父親毆打施虐。昨日被父親強逼吞食毒品進行走私而反抗,與虎爺的四名手下一同現身虎爺自宅,一同逮捕回警局接受偵訊。
看完資料,余問心看了一眼廖曉清,問:「已經驗傷過了?醫生診斷呢?」
「在這裡。」江麗雯隨即遞上醫生診斷報告。「都是外傷,醫生判斷應該是長期被父親暴力對待,這次最嚴重的是臉頰的毆傷還有後腦的撞傷。」
余問心做了一次深呼吸,儘管每一次在面臨個案前她都不斷做著心理建設,但在接觸到這一雙雙既畏懼又受傷的眼神後,她的心靈仍舊頻頻遭受重創。
生命是何等的脆弱,又是何其的無辜。
她盡量放輕語氣,對著始終沉默的廖曉清道:「小清,我是問心姊姊,問題的問,心臟的心。我知道妳現在不想說話,可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沒關係,妳聽姊姊說話就好。」
廖曉清怯怯地看了余問心一眼。
「在我們找到妳的父母之前,問心姊姊會先帶妳去一個安全又溫暖的地方。」余問心頓了頓,在廖曉清矇矓淚眸中看見掙扎。「妳想告訴問心姊姊什麼?」
長達好幾個小時未曾說話的廖曉清在明白自己將被安置到不知名的住所,不禁惶恐害怕,豆大淚珠一顆又一顆不斷掉落,她哭出聲,沙啞問:「我可不可以……不要去那個安全又溫暖的地方……我怕……我要找、我要找關帝,我要找關帝……我不能跟關帝一起住嗎?」說著說著,她愈哭愈激動。
「關帝是誰?」余問心向身旁兩名警員詢問。
「關帝是虎爺手下最信任的大將之一,小清會被發現,有大半原因是因為關帝將她給帶了出來。」董學聖連忙回答。
余問心皺眉,「也是幫派分子……」
見余問心遲疑,廖曉清心涼了一半,戒慎恐懼地開始抗拒余問心的靠近。「除了關帝,我誰都不相信……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跟妳去!我不要!」她開始歇斯底里的尖叫,開始隨手拿起東西亂砸,開始攻擊所有可能傷害她的人。
「小清,妳先冷靜下來,問心姊姊有在聽妳說話。我沒有說不可以,只是我必須要先和妳說的關帝談一談才能夠給妳答案。」余問心不害怕被傷害,努力向廖曉清解釋,卻被廖曉清隨手砸來的菸灰缸給砸到手腕。
「小清!冷靜!」江麗雯急忙上前由後環抱住失去理智的廖曉清。
「余小姐,妳沒事吧?」董學聖問。
余問心撫著手腕,搖了搖頭表示沒事。「你們知道那個關帝現在在哪裡嗎?」
「呃……妳剛才聽到的吵鬧聲,就是關帝。」董學聖回答。
「他也在警局?」余問心愣了下,連忙要求,「那先請他進來安撫小清的情緒,也方便我了解一下他和小清之間的關係。」
「好,先讓我向長官報告一下這裡的情況。」董學聖動作迅速地走出休息室。
而廖曉清一聽到可以見到關帝,躁動的情緒瞬間緩和了下來,她平靜地坐回沙發,眸中仍是十足防備。
余問心吁了口氣,轉了轉疼痛的手腕,江麗雯見狀關切起她的傷勢,她也只表示沒有大礙,現下全副心思盡擱在廖曉清這樁個案上。
倘若無法在短期之內找到她的父母,那麼廖曉清只能接受機構安置,但現下依她如此抗拒的態度,就算轉而尋求寄養家庭的協助也未必能夠順利,光是心理輔導就是一段漫長的路途……
正當她在尋思該如何協助廖曉清時,休息室的門再度被開啟,接著耳畔傳來廖曉清充滿驚喜的呼喚,「關帝!」
余問心抬眸,見到從頭到尾像隻刺蝟的廖曉清往那名高大的男人懷裡撲去。
「嘿,小傢伙!聽說妳快把人家的休息室拆了,看妳還挺有精神的嘛!」男人爽朗的哈哈大笑,動作卻溫柔十足地揉著廖曉清的髮心,像是在安撫,也像是在呵護。
余問心渾身一僵,萬萬沒料到自己竟會再見到這男人。
彷彿察覺到她的目光,關宇將視線投向她,嘴邊的笑容明顯凍結。
你好,我叫余問心,問心無愧的問心,請多多指教。
當年初次見面,女孩開朗的自我介紹在此刻回憶起來莫名清晰又刺耳,毫無任何心理準備會在此時此刻見到初戀情人的關宇腦袋一片空白,只是直勾勾的瞪著她。
在男人大剌剌的注視之下,余問心感覺特別鬱悶,立即撇開了與他的對視。
她抿嘴,儘管佯裝鎮定冷靜,卻止不住微微的顫抖。
闊別近十年沒有任何交集,余問心作夢都沒想過會與他再度相見,原以為緣分已盡,卻沒想到……腦海突地浮現前幾日被好友拖去月老廟求來的籤詩——
姻緣本由天注定,心亂如麻誤君期,何不回頭走舊路,雲開天清自分明。
當時的她不以為然,沒想到如此快就能再見到舊人……余問心五味雜陳,但想起廖曉清的現況,仍然強迫自己起身走向關宇。
關宇挑高了眉,意外這女人竟主動走向自己,至今他對當初分開時她的憤然堅決仍記憶猶新,那樣不願意再與他有交集的冷絕幾乎傷透了他的心,他可不認為現下的久別重逢會是那種溫馨浪漫的風格。
「您好,我是社工,敝姓余。」
他訝異地看向她眸底的一片陌然。
「剛才和小清聊過後,知道現在您是她最信任的……朋友?所以有些事情需要您的協助。」她的口吻平穩又專業。
關宇在體認到余問心以陌生的姿態直接抹煞了兩人曾經相識的過去後,訝異轉而變成了然。
即便是如此,他仍止不住逸出一絲苦澀的笑,為了掩飾自己瞬間的狼狽脆弱,關宇低頭將目光投向依偎在懷裡的女孩,輕問:「妳怎麼了?不願意和姊姊走?」
懷裡的女孩用力搖頭,在父親長期的家暴下早已失去對人的信任,除了眼前這個不斷給予她溫暖的男人,她誰也不肯再信。
關宇深深歎氣,「這樣怎麼行呢?姊姊很厲害的,她可以幫妳很多很多,也許還能幫妳找到妳的媽媽。」
廖曉清眼神閃了閃,猶豫片刻後又回,「媽媽要出現,早就出現了……」
關宇一時語塞,此刻舊情人在前,懷裡還有個可憐兮兮惹他心疼的小鬼,任憑他再如何冷靜自持,卻還是思緒紊亂。
「死囝仔,你不是交保了嗎!還給我待在這裡做什麼?」林奶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掌劈向關宇寬闊的背脊。
關宇悶哼一聲。
「你是在欺負小妹妹嗎?你好的不學學一些壞的!小妹妹妳不要怕,阿嬤給妳靠!」林奶奶愈說愈起勁地揍孫子。「你手還不給我放開!放開!叫你放開,人家還未成年!」
「阿嬤!我放開了,是小清一直抱著我啦!」關宇無奈哀嚎,忍痛承受阿嬤的鐵拳伺候。
「咦?」林老奶奶目光隨意一瞥,在見到余問心時不禁瞇起眼。
余問心侷促地眼神迴避。
「問心?」林奶奶矮著身子直瞅著左閃右躲的女人,直到瞧出個仔細,止不住一疊聲驚喊,「妳怎麼在這裡?連妳也知道小宇進警局了嗎?你們什麼時候復合了,我怎麼不知道?」她語氣中有著難掩的驚喜激動。
「咦?」江麗雯忍不住驚疑出聲,頓時休息室內的驚呼聲全將休息室外的警員吸引而來。
董學聖不可思議地瞪向剛才還與關宇裝陌生人,此時卻一臉尷尬的余問心。
復合?他們有沒有聽錯?所以關帝和眼前的余小姐曾經是……情人?江麗雯和董學聖很有默契地以目光交流。
余問心完全沒預料到會見到林奶奶,不由得氣餒垮肩,尊敬稱呼道:「唐老師,好久不見……」
唐琥珀笑瞇了一雙眼,打從進警局到現在,一張夜叉臉首見陽光溫馨的暖芒,她笑容可掬地湊近余問心身邊寒暄,「欸,別喊我老師了,都不教畫畫多久了。問心,好久不見,我說妳是不是和我家小宇復合了啊?」
余問心硬著頭皮答,「老師,我今天只是來工作的,和關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不忍再見唐琥珀眸底的失望,余問心不自然地將目光拉開,盡量維持表情平和藉以掩飾內心已掀起的驚濤駭浪。
唐琥珀見余問心忙著撇清關係的態度,想起當年外孫惹下的禍事,一時新仇舊恨又衝上心頭,掄起拳頭又是對不成材的外孫一陣暴風捶打。
「阿嬤,噢,不要再打了……噢……痛痛痛!這裡是警局,所有人都知道妳家暴我啊!」關宇左閃右躲,為了避免殃及到廖曉清,他動作敏捷地將廖曉清拉離身邊,推往余問心懷裡。「小清,妳看見了,關家有隻母老虎,妳還是乖乖和社工姊姊到安全又可靠的地方去……」
「你亂說什麼!狗嘴吐不出象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叫你閉嘴、叫你閉嘴!」唐琥珀愈打愈起勁,臉不紅氣不喘地追著關宇滿室奔逃。
廖曉清看傻了眼。
余問心見狀,不由自主憶及青春記憶裡那最令她感動的畫面,那個……叫做「家」的地方,有溫度,有美好,更有她最嚮往的愛。
忽然一陣胸口發緊,她強迫自己收拾目光中的貪婪與眷戀。
一切都過去了,她是不會回頭再走舊時路的。
凌晨四點,余問心安撫好廖曉清的情緒並讓關宇隨著警員陪同一起前往安置機構,馬不停蹄奔波之下,極疲倦地廖曉清隨著機構社工人員到安置場所休息,余問心總算放下心中大石,腦海思索著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余小姐,那麼我們就先回警局了。」董學聖在向余問心招呼時,同時望向關宇,「雖然剛才你阿嬤已經幫你交保了,但你還是必須乖乖待在家裡隨時等著檢察官傳訊。」
董學聖心裡嘀咕,這個關帝家藏著毒品,檢察官也不知怎麼回事,說了句證據不足便先讓關帝交保候傳。想起他阿嬤滿心急切為外孫奔走交保,董學聖不禁有些納悶,這個關帝,到底是壞還是不壞?
那林奶奶書香氣濃重,家教應當是不錯,董學聖再瞧著氣宇軒昂的男人一眼,咕噥了句長得也太帥,便老成地負手離去。
關宇白牙一閃,笑著揮別。
余問心回過神,見董、江兩位警員已動作迅速地步上警車,便也掏出車鑰匙走向停車處。
「不載我一程?」
身後緊隨的腳步夾帶著男人熟悉的暖嗓,她頓住步伐,硬聲回,「你自己可以坐計程車回去。」
剛才在廖曉清不想坐警車與希望關宇陪同的強力要求下,是由她開車載著關宇與廖曉清的,董、江兩名警員則開著警車在前方開道。在前去的路途中,因為廖曉清在車內,於是她一邊開車,一邊聽著關宇不斷對廖曉清做心理建設。
由他們的對話之中,余問心能清楚感覺廖曉清對他的百分之百信任。
這男人總有本事能讓女人信服。
她搖了搖頭,沒有打算再和他有所交集,便加快腳步走向停車處。
關宇卻不受她的冷漠影響,隨著街燈照耀下的窈窕影子,亦步亦趨。
說不清再見到這女人的感覺,但他向來是跟著感覺走的,總覺得不該輕易錯過這次相遇,彷彿冥冥之中有著一股神祕的力量督促他必須緊跟著眼前的女人。
被尾隨的余問心惱羞成怒地回頭瞪他一眼。
他無辜的停下腳步。「這麼晚了,妳要我走路回家?」
「你可以打電話叫計程車。」她說得咬牙切齒。
「我的手機放在警局忘了拿。」
她動作俐落地掏出手機,正準備打電話,卻被他截走。「你做什麼?」
「阻止妳幫我叫計程車。」他咧嘴,笑容相當陽光燦爛。
「不想坐計程車就算了,手機還我。」
他聽話歸還,眼尖瞥見她明顯紅腫的手腕,想起上車前聽見兩位警員的關切對話,不顧她閃躲的態度,霸道又直接地揪起她的手腕細瞧,橫眉倏擰。「剛才怎沒在警局內先冰敷?」
「放手。」她撇嘴,知道掙扎沒用,索性以眼神釋放殺氣。
「為什麼不先冰敷?這麼多年了,妳還是這麼不懂得愛惜自己。」他不悅說道。
「我沒有不愛惜自己,我受傷的是手,那是外傷,但孩子受傷的卻是心靈。我能分辨事情的輕重緩急,不必你來多管閒事。」她抿嘴,聲冷如冰,「你放不放手?」
下意識聽話鬆了手,但關宇卻被她話中的意思撼住了心神,這一年多以來臥底在龍蛇雜處的鬼地方,看慣了醉生夢死的黑暗世界,有時他都要懷疑自己是否也如同那些人渣一般冷血無情。
但……孩子啊,那孩子受傷的眼神卻觸動了他逼迫自己非得麻木不仁的心靈,正如同十年後再見眼前的她,她依然溫暖如昔,以最簡單又動聽的一句話,以既溫柔又美麗的柔軟將他融化。
見她手一獲得自由後便轉身掏出鑰匙開車門,他立即敏捷又俐落地繞過去開了車門坐上副駕駛座,面對又驚又怒的她,隨即殷勤地堆滿笑容。
「載我一程嘛,我的錢包也忘在警局了。」他軟著嗓音央求。
這個無賴!余問心黑著一張俏臉,轉動鑰匙發動引擎。
「還記得我家怎麼走?真是貼心。」
「你閉嘴。」
「可是我現在不住家裡,我搬出來住了。」他唸了一串地址,「要不我指路,告訴妳怎麼走吧。」
「嗯。」她冷聲。
「地址背起來了嗎?」
「背起來做什麼!」她轉動方向盤,在他指路下左轉。
「想見我的時候可以……」
余問心忍無可忍,怒吼,「誰會想見你了?我根本不想再見到你!最好今晚過後我就能永遠不用再見到你!」
車內因她的這番話陷入詭譎的沉默,關宇狀似懶散地斜倚車窗,心中卻不斷反覆反省當年過錯。在他報了下一個轉彎處後,他語氣透出疲憊,忍不住問:「小魚兒,妳真有這麼恨我嗎?」
突如其來聽見他親暱低喚舊時稱謂,余問心胃部一陣痙攣。「我不恨你,但我也希望永遠別再見到你。」
「為什麼?」這句疑問在當年分開時他也曾問過,只是,她始終沒給過他答案。
須臾,她答,「因為愛上你不是我願意。」
「什麼?」多年後終於得到答案,他卻是有聽沒有懂。
面對他的無知,自再見到他那一刻就強自隱忍的激動逐漸沸騰,余問心再也壓抑不住地大聲喊出當年的傷痛。
「因為如果沒有孩子,我不會選擇愛上你!如果不是因為懷了你的孩子,我也不願意愛上你!你聽懂了沒?聽懂了沒?聽懂了沒?」
壓抑的怨懟排山倒海而來,她止不住淚水,偏要扭曲事實真相,只為了將他傷得透澈,要他也一同體會她所承受的苦。
孩子?
關宇見她哭得悲傷,覺得呼吸困難。
是了,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但他以為……那是因為她愛他才會有的孩子,原來不是嗎?原來她只是勉為其難的和他在一起嗎?
一股沒來由的氣惱,逼得他口無遮攔,逼得他以同樣的方式回報她的傷害。
「那還真是幸好我們沒了孩子,要不然依妳這麼說,我們遲早也要離婚收場。」夜色掩飾了他笑容中的淒苦,卻也突顯他話中的無情。
「那還真是幸好?」余問心揚高嗓音。「那還真是幸好?原來孩子沒了,你覺得『那還真是幸好』?」她一字字咬牙切齒地反問。
他被逼問得忍不住失笑,「余問心,是妳說愛上我不是妳願意,那不就表示當初妳懷了孩子,根本就是個錯誤?」
「他怎麼會是個錯誤!」她倒抽一口冷氣。「你根本不知道我多麼期待他,你根本不知道我多麼希望他的到來……」
叭—— 叭—— 叭——
什麼?關宇不明所以地看著余問心眸底浮現的柔情與渴盼,他坐直身子想仔細查探,車窗外突地逼近的刺眼白光卻刺痛了他的眼睛,在兩人激烈爭吵的此刻,眼前的交通號誌竟成了紅燈。
時間的沙漏緩慢得奇異,關宇看見一輛高速行駛的卡車由對向直往兩人這兒衝了過來。
叭—— 叭—— 叭——
「余問心!」他急忙上前要扳她的方向盤,但強烈的衝擊力道已凶猛襲來,接著他下意識張開雙臂,將她護在懷中。
嘰—— ─砰!
凌晨四點半,在夜與晨的交替中,大馬路上,小轎車被大卡車撞得連翻好幾圈,驚心又動魄。
被護在男人懷裡的余問心還來不及反應,卻在觸及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的體溫氣味時神智遠離,她想起在月老廟前遇見的算命師,當時師父鐵口直斷她所求的籤詩會為她找回斷去的姻緣,並意有所指地留下一句—— 「相遇是為了面對錯過」。
忽然間,自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湧上來的強烈痛覺像是在嘲弄她曾經興起的小小期盼,將她遠颺的思緒拉了回來。
好痛……
倘若相遇是為了面對錯過,如今這樣的下場,還不如,不要再見。
……不要再見。
這是,余問心失去意識之前的呢喃。
第二章 愛與不愛都是問題
好溫暖,又好痛。
余問心將臉主動往那股柔軟的熱源蹭去,接著感覺自己被扎實包圍在極其安全又舒適的天地之中,她已經許久未曾有過如此安心自在又放鬆的時刻……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連要睡上一覺也變成了一種奢侈?
她很想繼續沉湎,卻不由自主開始回想曾經。
似乎是與關宇分手過後,她再也不曾有過好眠……
她皺了皺眉,下意識裡排斥與關宇的過往,偏偏腦細胞彷彿有著自主意識,硬將關宇那張可惡又俊帥的臉蛋填滿了她的夢境。
她手腳蜷縮,暗自責怪起關宇那傢伙曾經的溫柔,倘若當年交往之時,他不那麼時時呵護、處處貼心,她又豈會在分手後被嬌寵出的壞習慣給折磨,老是下意識想要依賴……
不行,鼻頭發酸,她不能夠再繼續肆無忌憚地回想。
即使她實在疲倦過頭需要適當的休息,余問心卻逼迫自己必須醒來,即便醒來身處在天堂或是地獄都沒關係,至少,她是清醒的。
余問心搖了搖頭,眼睛雖沉重得張不開,但聽覺卻恢復得挺快,微弱的滴答聲與屋外車子行駛過的引擎聲率先入耳,然後,她聽見了男人的鼾聲。
知覺隨著聽覺甦醒,她感覺瀏海的髮梢隨著規律鼾聲的起伏而拂動,思緒渾沌得令她開始偏頭痛,余問心呻吟出聲,鼾聲驟然停止,緊接著她的腰被強而有力的手臂圈擁住。
等等……這感覺、這力道、這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嚇得余問心背脊發麻,過於刺激的驚悚感令她一秒撐開眼皮,乾澀的雙眸導致視線矇矓,余問心用力眨了眨眼。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肉色,教她徹底懵了,她記得失去意識前正經歷著生死關頭,怎麼醒來後畫面完全與她預想不同?
還是她其實已經死了?
「嗯?」
疑惑的同時,在她髮心上頭傳來了沙啞又頗具磁性的男人嗓音,她渾身寒毛豎起,下意識伸手用力向前一推。
砰!
「喔……靠!我的腰!」男人的咒罵一疊聲傳來。
白色被單翻飛,余問心手忙腳亂將隨著男人一同落地的被單扯回,瞠目結舌看著男人邊扶著腰,邊掙扎著要再爬回床上,她急忙再伸腳一踹。
「噢!」完全沒有防備的男人再度被踹回冰冷地上,這下就算睡得再怎麼迷迷糊糊也痛得徹底清醒,他氣急敗壞地俐落起身,「媽的,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敢這樣對老子又揍又踹!」
見男人動作迅速地翻坐起身,余問心將自己埋頭藏入被單,但男人卻以一股蠻勁奮力扯開罩住她的被單,於是她放聲尖叫,「啊—— 」
冷冽又清爽的空氣因他掀被的動作而侵入鼻息,余問心打起哆嗦,死命扯回被單。
「小魚兒?」在看清女人的面貌後,男人頓住動作。
聽見這熟悉的暱稱,余問心不可思議地抬首看去,就見站在眼前的男人竟是關宇,而且—— 「你、你、你怎麼沒穿衣服?」問完,她下意識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竟也是全身赤裸!
這到底是哪家醫院?把車禍的傷患全身扒光後再讓他們躺在一起?
還是這裡是天堂?不對,是夢?
余問心用力賞了自己一記耳刮子。「痛!」她哀叫出聲,因為自己的不留餘地。
「妳這傻子!」關宇坐上床,焦急地看著她烙上掌印的臉頰。「很痛吧?沒事打自己做什麼?」
「走開!」她揮手拍開他猶如烙鐵的掌,方才被觸著的地方甚至像被灼傷似地疼。
余問心抬眼,正巧瞧見他眸底一閃而逝的受傷情緒,她撇開與他的對視,卻撇不開糾纏在心頭的罪惡感。
關宇無奈苦笑,向來敏銳的觀察力所注意到的訊息立即帶走他全副的心思,他彎身拾起滿地衣物一一套上,他記得這件衣服,這是大學時代為了聯誼把妹特別買的黑色POLO衫,旁邊還落了一件白色針織衫,那是當年挺流行的穿搭風格……
他頭皮發麻地套上衣服、底褲、牛仔褲,開始環顧四周,忍不住發傻。
這裡,好熟悉。
「修理紗窗、修理紗門、換玻璃……」
窗外街道傳來耳熟能詳的廣播聲,關宇聽見床上的女人倒抽一口氣,他再度與她四目相對,只見她神情中有著與自己相同的驚疑。
「這裡是我租的套房?沒錯吧?」因為太吃驚,余問心在說話時幾度差點咬到舌頭,語音顫抖。
「對,『妳』租的套房。」關宇沒好氣地特別強調。
放眼望去,八坪大小的套房內擁擠又熱鬧,牆邊是她和好友在夜市購買的簡易式吊衣架,上頭掛著她整齊排放的衣物,那些衣服看起來既年輕又可愛,絕對不是將近三十歲的她會選擇的穿衣風格。
她再度瞪著滿地的凌亂衣物,細肩印花背心以及高腰牛仔褲,那是她為了聯誼特別添購的妝扮……
彷彿聯想到某個關鍵點,兩人默契互望,心有靈兮地異口同聲說——
「聯誼!」
「聯誼!」
這匪夷所思的結論讓兩人大眼瞪小眼,陷入冗長沉默,彼此心思各異。
當年他大四,她大一,兩校聯誼出遊,在抽鑰匙環節她抽中了他的機車鑰匙,於是兩人緣分就此開啟。
余問心必須承認關宇出眾的外貌十分討喜,她還記得參加聯誼的所有女同學幾乎都對他芳心暗許,當她抽中關宇的車鑰匙時,眾女既羨慕又嫉妒的眼神幾乎刺穿了她,當下她只能硬著頭皮乾笑上前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余問心,問心無愧的問心,請多多指教。」
關宇深刻地記得她清麗容顏上掛著爽朗可愛的笑容,在她自我介紹完後便自動自發爬上他的小野狼機車,他尷尬地將伸在半空的掌收回,瞧見女孩已正經八百地端坐在後座,便小心翼翼抬腳跨上車。
「我叫關宇,我阿嬤都說我是全家人的希望!」乘風呼嘯掩去他難得的羞赧,察覺身後女孩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他故做瀟灑地大笑三聲,便一路沉默地抵達目的地淡水。
而在稍後大地遊戲的過程中,關宇發覺余問心簡直是個正義感十足的俠女,例如國王遊戲進行時,被指定需要做出指定動作的女同學特別不喜歡男同學,便會朝余問心求救,而她也理所當然地拗著國王由她來進行。
他觀察了許久,到最後幾乎所有女孩都能與他配對遊戲,而一直頂替別人的她卻與自己完全擦不上邊。
趁著休息的時間,瞥見她獨自前往堤岸邊,他藉故尿遁,拐了個彎朝堤岸邊走去。
夕陽為她的身影暈染出一片溫柔風情,將她粉潤酡紅的雙頰輝映得萬般迷人,他不由自主地瞥了又瞥,發現她兀自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未曾發覺他的存在,於是他只好用力刷存在感,乾咳了好幾聲。
她望了過來,關宇在她的注視之下耳根漸感灼熱。「咳……妳為什麼……一直要當受懲罰的那一個?」
余問心仍然記憶猶新,聯誼過程中那個大剌剌又陽光爽朗的男孩神情拘謹中帶點刻意的試探,那充滿魅力的眉眼間盡是欲言又止的情動,教正值花樣年華的她一眼怦然。
「因為我在打工啊。」她決定坦然回應他。
「打工?我不懂。」見自己的問話沒有被拒絕,關宇總算不再忐忑。
「很簡單,我不是來聯誼的,我是來幫忙班上的女同學促成好事的。」她朝草地上那群男女瞟了過去。「就像剛才被指定要被大胖背著去便利商店買可樂回來的莉莉就是我的主顧。」
「妳不是來聯誼的?」聽出了一點端倪後,他咋舌。
她笑得靦腆,「這錢好賺,不來白不來。」
關宇瞥了一眼她笑出兩顆特別可愛的兔寶寶牙。
「關……宇?」見他沒回話,她遲疑地喊了一下他的名。
「對,關宇,因為我爸最愛的就是《三國演義》,就幫我取了這個名字。不過我的名字是宇宙的宇,他老是希望我能像關公一樣無敵,替他振興幫派。」有了自我介紹受她冷落的前車之鑑,他一口氣說出自己名字的由來,就怕她又來個相應不理。
被他急躁的介紹逗得噗哧一笑,倒也提起了她想要追問的興致。「幫派?」
「我爸是混黑道的,不過在我五歲那年因為幫派鬥爭過世了。我對我爸一點印象也沒有,後來我媽帶著我回娘家,和外公、外婆一起扶養我長大……我都叫他們阿公、阿嬤。」他從容不迫地解釋。
她點頭,「我從小在育幼院長大,對我父母也沒有任何印象。十八歲之前,都是院長媽媽和育幼院裡的督導扶養我長大。」
他忍不住將目光停駐在她唇畔那抹淡甜的笑意。
「喂!你們兩個自己在那邊談情說愛?」
遠方傳來同伴們的酸言酸語,關宇不以為意,反倒是余問心端正神情,嚴肅地說:「不行,我的主顧對你有好感,我應該要離你遠一點。」
關宇錯愕,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彆扭地不知該說什麼。
「不過,如果是你主動來找我,我也沒辦法,是吧?」她俏皮眨眼。
他驚詫得幾近呆滯,還想不出該如何做出回應,女孩已經一溜煙跑回團體裡,他杵在原地,目光灼熱地鎖定那抹嬌俏的窈窕身影。
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接下來關宇不斷在聯誼過程中製造與余問心單獨相處的機會。甚至在接下來曲終人散,他還與她悄悄相約在漁人碼頭再見。他提了一些零嘴、飲料,而她則出乎意料地帶了兩瓶罐裝啤酒與辣到燒胃的燒酒螺。據她說,那袋只是她今日打工的成績,多虧有他,讓她額外賺了不少零用錢。
兩人在夜景美色下小酌一番,在酒精催化下帶著微醺美好的心情天南地北地聊著彼此的夢想與未來,還有對愛情的憧憬與想像,然後……
隔日一早,他與她迷糊甦醒之時,便是如同現下兩人袒裎相見的畫面。
不可思議的是,三十二歲的關宇返回了二十二歲的輕狂,二十九歲的余問心樣貌回到了十九歲時的靈動清麗,當初的舊時舊景,已恍如隔世。
余問心飛奔進浴室內將自己沖洗乾淨,努力將滿身灼熱到令她心慌意亂的曖昧全數洗去,她試著告訴自己不要受到回憶與現實交錯的畫面影響,卻還是邊抖著手邊凌亂地將自己穿戴整齊。
胡亂瞎忙一陣,余問心茫然凝視瀰漫著水氣的霧鏡,裡頭的她雙頰圓潤,透出青春洋溢的氣息,這時候的她,還是長髮啊……
雙手帶著留戀來回摩挲柔潤髮絲,她記得自己愛極了這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倘若她的人生沒有遭受變故,沒有失去孩子,她應該還會繼續維持這副柔弱美麗的外貌。
看見鏡中的自己將唇抿得死白,她眉心蹙得死緊。
余問心厭棄地甩開掌中髮絲,轉身走出浴室,不願再將自己關在這處狹小天地回顧那不堪回首的過去。
等等,過去……但她現在就處在過去,不是嗎?她頓住,神情迷惘。
浴室開啟,帶著熟悉沐浴乳香氣的白霧由門縫隨著她細緻白皙的腳跟飄散,空氣裡浮動的絲絲縷縷是關宇記憶深處的繾綣與愛戀,坐在床沿發愣的關宇眸光閃動,專注凝視著清新猶如朝露的余問心。
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余問心撇開與他對上的視線,環顧起這處曾經伴隨她生活四年的學生套房。
青春時期因為愛情所產生的快樂、幸福、悲傷、痛苦,瞬間突襲她自以為早已麻痺無感的心,她難以承受地雙腳癱軟,軟弱無助地扶牆走向書桌前的椅子坐下。
「修理紗窗、修理紗門、換玻璃……」
廣告車不知第幾次來回,即使余問心一再告訴自己這一切只是場夢,但那聲聲響亮的播放聲卻真實地徘徊在耳邊,像是不斷提醒她現在的自己才十九歲,而二十九歲的余問心才是一場她不願再想起的惡夢。
瞪著書桌上三三兩兩的相框,看著相片當中漾滿快樂笑容的自己,想著自己原來曾經也能笑得如此開懷無負擔。
在人生路途上遭遇了狂風暴雨,原以為成長帶來的是沉穩歷練,卻在恍然回首的現下,成為了無比滄桑的感慨萬千。
二十九歲的她開心時總像戴上一副描繪精緻笑臉的面具,而十九歲的她,笑容天真燦爛,才是最純粹的快樂。
原來不經掩飾過的真心,才是最美的啊。
余問心拿起相框,近乎著迷地欣賞起相片中粲笑的自己。
「小—— 」坐在床沿的關宇見她因這聲呼喚而背脊僵直,明白她根本不願意再聽見他如此親暱喚她,於是尷尬地清了清嗓,再度開口,「余……問心,妳還好嗎?」
余問心沒有立即回話,她輕輕放下相框,轉身正對眼前的關宇,她猜測著究竟只有她回到了過去,抑或他也是?還是眼前這一切根本就是她的幻覺?剛才他是不是有喊她小魚兒?
見她神色凝重,關宇耐著性子等待,心中滿是揮之不去的困惑,並暗自思忖究竟他是身處現實或是夢境?若是現實,那麼眼前的她究竟是十九歲的她,還是二十九歲的她?
就在兩人相視無語的這片刻,房門傳來幾聲敲叩。
「余問心,妳是醒了沒?昨天聯誼有這麼累嗎?都下午了還在睡?」
門外那聲熟悉的嗓音令余問心渾身一震,她無法思考,動作飛快地奔向門邊迅速轉開門把,只為了確認自己究竟是不是聽錯了……
「啊!」門外的人兒被余問心旋風似的開門動作嚇得低呼。「余問心,妳想嚇誰啊—— 」埋怨的話還沒說完,突如其來的擁抱將來人的話語全數噎住。
「真的是妳!玉言,真的是妳!真的是妳……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妳了……」余問心的擁抱愈收愈緊,說到最後,甚至哽咽到連話都說不完整。
「余問心妳是發什麼瘋!噁……妳快把我掐死了!快放開!」駱玉言乾嘔一聲,死命地想從余問心的雙臂中掙脫。
「不要,我才不要放!我好想妳,我真的好想妳……」余問心將臉埋進好友的頸窩,打算就這樣死皮賴臉地好好大哭一場,管他到底是夢境、現實抑或是她發瘋了,她只想用盡全力摟著駱玉言痛哭發洩。
駱玉言翻了翻白眼,索性放棄掙扎,耳邊是好友兼室友兼童年玩伴高分貝的哭聲,眼前則是一位……陌生男子。
「喂……」駱玉言不自在地拍了拍哭得梨花帶雨的余問心。
「嗚嗚嗚嗚……不要管我,讓我抱著妳哭一場……」
駱玉言無可奈何,眼神卻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坐在好友床沿的男人。
男人十足搶眼,他的髮型剪得俐落有型,濃眉雙眼皮加上無辜得像隻小狗的眼神,讓駱玉言移不開目光,他爽朗陽光得像是鄰家大哥哥,有一種教人忍不住想要親近他的魅力。
駱玉言被男孩盯得莫名臉紅,終於撇開目光,聽見好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著惱地提醒道:「余問心,妳房間還有別人,可以恢復正常嗎妳?」
余問心卻是充耳不聞,繼續嚎啕大哭,駱玉言後知後覺發現不對勁,一大清早好友閨房內有個男人,而好友天崩地裂式的哭泣擁抱彷彿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
「妳被欺負了?昨天聽妳說要去聯誼,怎麼今天就有一個男人出現在妳房間?」駱玉言橫眉豎目地睨向房內坐姿端正的陽光男孩。
熟悉的問話勾起了余問心的記憶,她一時呆住,停下哭聲。
當年她意外和關宇酒後亂性,隔日駱玉言來敲門,她記得當時她睡眼惺忪起床應門,還搞不清楚狀況就先被好友震耳欲襲的尖叫聲嚇得魂飛魄散,一邊質問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為什麼有個男人出現在她房間?
意識到有個男人在自己床上的她也跟著尖叫,當時關宇在慌亂中包著被單、抓著凌亂衣物連滾帶爬地跌入浴室內,直到穿戴整齊後才出來面對兩個女孩的質問。
過往關宇滑稽可愛的模樣忽地竄出記憶,教余問心一時忍俊不住噴笑。
沒得到回答的駱玉言這下瞪大雙眼了。「剛才才哭倒長城,現在又笑?妳到底是受了多少刺激?」
余問心搖了搖頭,一時難以解釋內心五味雜陳的感受,逸出唇邊的笑意還來不及收拾,雙眸卻對上了關宇那雙深沉的眸子。
關宇不疾不徐起身走向門前,他笑容可掬地面對駱玉言,回答道:「駱玉言同學,我沒有欺負她,她也沒有欺負我,但我想我們之間還有些話沒有說清楚,請妳給我們一點時間溝通溝通好嗎?謝謝。」
「……喔。」駱玉言好不容易消化完男孩的話,點了點頭後,室友的房門也被關上,她瞪著門,不禁疑問,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被拉進房間內的余問心也浮現相同的疑問,過去的關宇,在這個時候根本對駱玉言一點也不熟悉,為何他對駱玉言表現出的態度如此熟識?
「小魚兒,有可能我們兩個人都在作夢嗎?我記得我們才剛發生車禍而已。」關宇不拐彎抹角,直搗問題核心。
余問心訝異低呼。「你也記得那場車禍?到底車禍是夢?還是我們現在都在作夢?」
這女人!始終傻氣得可愛。「妳剛才不是已經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驗證了嗎?」關宇失笑。
余問心被他寵溺的問話蜇得心痛,她揉了揉哭到發痠的雙眼,藉以避開他過分專注的目光。「所以那時的車禍是一場夢嗎……」她接近自言自語,「所以,現在才是現實嗎?如果是的話……那、那真是太好了……」
「為什麼?」他俯身,仔細聆聽她的呢喃。
「從惡夢中清醒過來,不是太好了嗎?」她鬆了一口氣,意識到他仍杵在身旁,渾身豎起防備,刻意與他拉開距離。
惡夢嗎……關宇沉浸在她的話語中,一時沒察覺到她在兩人之間清楚劃出一道楚河漢界。
「關宇,我知道昨晚我們兩個都太衝動,但……那只是一時衝動,我想,我們以後最後都不要再有交集,這樣對彼此都好,是吧?」余問心舔了舔唇,試圖將所有曾經導回正軌。
她試著不去想她曾經與關宇瘋狂熱戀的青春,因為在那之後,便是永無止盡的痛苦深淵……
她寧願不再與他有任何關係,才能免去所有的傷心欲絕。
為了杜絕甜蜜回憶再次襲擊,她深吸一口氣,毫不留情地說:「關宇,我們……從此不要再聯絡了吧。」
關宇渾身一震,看向神情絕然的她。
十九歲的她,依然如記憶中那般甜蜜可愛,只是眼神中早已少了當初那一抹對愛情的純真與嚮往,曾經他們因為酒後亂性而將錯就錯,在進一步深入對方生活後深受彼此吸引,那樣不顧一切的愛情至今仍是他心底最美好的醇厚酒釀,教他每每憶及總忍不住沉醉其中。
而今,她卻想要分道揚鑣。
「關宇,我們戀愛吧!」
當初女孩爽朗地向他宣示相愛的決心,而他毫不猶豫的附議,年少時以為的天長地久卻禁不起歲月的殘酷考驗,如今彷彿天賜般的重生,今非昔比的落差竟格外諷刺著仍保有一絲期盼的他。
原來,不是重新開始啊,只是,重新出發了。
他歎,眸光黯然。「當初隨妳的意,這次,也該如此了。」
余問心被他瞬間頹然的神情牽動,呼吸一窒,她不由得雙拳握緊。「沒有當初,只有現在……只願我們不曾相識,不曾交集,今生就此各自展開幸福人生吧。」
原來……真是如此恨嗎?他本還存著一絲希冀,以為她和自己一樣,希望能夠重新再來過,原來她早已恨到不願再與他重新開始了。
「小魚兒……好吧……祝妳幸福。」沒有他,也許她的人生會有所不同,是吧?關宇自我安慰。
他們回到了過去,在他大四與她大一的這年,他知道,他們曾經在這一年共同擁抱過許多幸福的曾經,他知道他與她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喜歡一起品嘗美食、熱愛在寧靜的夜晚肩並肩看著星星訴說心事……
但那些記憶,似乎真的已經煙消雲散。
「也祝……你幸福。」余問心努力收拾紛亂的情緒,不讓自己去看關宇眸底的失落及渴望。
倘若他與她的未來已被注定,即使神再度施予她扭轉過去的奇蹟,她也不願再度輕易碰觸。
生命有太多無法預期,而她再也不是當年的初生之犢,她根本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敗。
既然愛與不愛,都是個問題。
那麼她寧可選擇,不要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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