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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20901-E20902

《一品玉鑑師》全2冊

  • 作者白玖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15/12/30
  • 瀏覽人次:9598
  • 定價:NT$ 500
  • 優惠價:NT$ 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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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20901 《一品玉鑑師》上
蘇青荷擁有能看透石料內部的金手指,讓她致富,卻也因此沒了命,
所幸上帝替她開了另一扇窗,穿到這個重視翡翠玉石的時代,
只是原主的母親剛過世,家裏窮到沒米又沒錢,狠心的嬸嬸還想A走她家的地,
她乾脆賣掉房子和田地,安葬母親後帶著五歲弟弟到兗州城裏打拚,
上天真的厚愛她,讓她遇到三個貴人──韓公子喜歡她的相玉本事,
她得以賺到第一桶金,然後憑著異能,順利賺到安家立業的財富;
殷公子不但大方買下她相中的美玉,還幫她買到好宅子;
靖江侯之子段離箏,在她被人栽贓是小偷時為她解圍,幫了大忙,
當她開了鋪子賣翡翠生意興隆時,他提供原物料解決她的貨源難題,
只是段離箏真是個怪人,有事要她幫忙不說清楚,她正忙著店鋪擴張沒空去,
他乾脆斷了她的貨源,逼得她乖乖赴京城幫他相玉,
這才知道,京城有名的玄汐閣竟是他開的,在偷看他認真雕玉的模樣後,
她突然覺得他這個人只是不擅表達而已──不,她錯了,他是個怪咖!
先莫名其妙說討厭她,可她一確定在京城落腳,搬入新家,
他又馬上搬到她家對門,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藍海E20902 《一品玉鑑師》下
成為御用相玉師的蘇青荷在京城過得順風順水,研製出金鑲玉讓她成為寵兒,
無奈人紅是非多,間接捲入後宮女子的戰爭,盧貴妃利用她在場見證借刀殺人,
為了不讓無辜的婉婕妤受刑,蘇青荷選擇說出真相,盧貴妃因她的指證而倒臺,
這這這京城實在是太危險了,她一介弱女子還是快快回兗州去比較安全!
只是在兗州雖不至於沒事就會掉腦袋,但商家間的惡鬥也不是簡單就能過關的,
為了贏得與點翠樓的上掌盤之戰,蘇青荷前往翡翠之城尋找驚世玉石,
她跑來跑去的結果,就是苦了一心想找她的段離箏,他從京城追到兗州,
再從兗州追到翡翠之城,這番耐性與苦心不是常人可比擬,
在蘇青荷差點標不到那傳說中的祖母綠時,他不問緣由直接出手買下贈與她,
她怎能不感動?細細回想,他做的許多事都是為了她,
他總是護著自己,寵著自己,手腕上的金鑲玉手鐲亦是他精心所雕琢,
儘管他嘴上總是不饒人,老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但對蘇青荷來說,
有他在的地方就安心,她不知不覺竟已經這麼依賴這男人了!
他吐露自己並不在意靖江侯世子之位,願意離開京城永遠與她相伴,
只是在這之前他得處理好一些事,但離開那日她卻等不到他依約出現……

白玖,愛古成癡加深度顏控,
筆下男主必是美男,時而重口味,時而小清新。
最終理想是穿越進自己的書裏當一回惡毒女配。
最高紀錄曾宅在家四十三天未出門,然而一出門便如同脫韁野馬。
熱衷掃蕩各地美食,一直認為低於兩個月的旅途不能稱之為旅行,
於是在這兩個地方你肯定能找到我:電腦前與火車上。

愛好諸多且雜,許是受父輩們的影響,生於彭祖故國,長於中醫世家,
一直對國粹抱有獨特的情懷與經久不衰的熱忱。
國畫、書法、漢箏是我閒暇中不可或缺的東西,
愛崑曲也愛日漫,愛啃古籍也愛追美劇,寫文亦如是,
題材多變,腦洞獵奇,相同類型風格的文不會再寫第二次,
希望每回呈現給大家的都是不一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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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來貴「寶」地
漏著風的屋頂,一動就嘎吱響的木板床,以及身上蓋著一塊髒膩到發黑的破麻布……
蘇青荷醒來後的第一反應是被綁架了。
她還記得在昏迷前,那輛衝著她而來的貨車,明顯不是意外,是有人想要她的命。她連人帶車被撞下山崖,掉進了海裏,難道是兇手見她命大沒死成,索性把她綁架進了鄉下山溝裏?
然而腦袋裏不斷湧上來的陌生記憶,以及這副明顯不屬於她、瘦到皮包骨的小身板,提醒著她一個更為糟糕的事實—— 她穿越了。
「阿姊,感覺好些了嗎?」
沒等蘇青荷梳理完腦中多出來的記憶,一個四、五歲的男孩聽到動靜跑進屋來,趴在床邊一臉關切地盯著她,夾著一絲緊張的聲音軟糯糯的。
小男孩很瘦,袖口褲管都空蕩蕩地晃悠,雙眼紅腫,臉色慘白,活似一張被風一吹就倒的小紙片。
小男孩的臉與湧出來的記憶重合,蘇青荷片刻就認了出來。他叫蘇庭葉,是她的親弟弟,而這副身體的原主人也叫蘇青荷,年僅十四歲。
他們的父親早在四年前被徵兵,到現在還了無音訊,多半死在了沙場上,而他們的娘秦氏帶著一兒一女,多年來積勞成疾,全憑著喝苦藥吊著一口氣。
就在昨天,她娘親喝完藥睡下後再也沒有醒來,蘇青荷因為受不了打擊哭得昏厥過去,然而醒來後,蘇青荷還是蘇青荷,只是靈魂已全然不同。
穿越這個事實擺在面前,蘇青荷認命般地長呼一口氣,坐起身來,揉了揉蘇庭葉毛茸茸的腦袋,強擠出個笑臉道:「我沒事,別擔心了。」
既然命運已是如此,自怨自艾毫無意義,且現下不是傷感追憶的時候,而該努力去適應及生存。
如果多出來的記憶沒錯,她現在有一堆爛攤子要收拾。
蘇青荷穿上布鞋,站起身來,掀開隔簾,果然,一陣淡淡的屍臭味襲來,現在是大暑天,她娘親的屍體不過一夜就隱隱發臭了。
蘇青荷走到秦氏的床榻前,扯過一旁的薄棉被,輕輕地罩在秦氏已經微微發硬的身體上。
秦氏不過才三十出頭,臉上就有了很深的皺紋,在眉頭上有個很深的川字,蘇青荷記憶裏對她的印象也都是緊蹙眉頭,鮮有笑顏。
也是,任誰不到三十歲就當了活寡婦也不會天天樂呵呵,她父親被募兵時蘇庭葉還尚在襁褓之中,秦氏一個人得養活一兒一女,自己省吃儉用,可少了男人這個頂梁柱,開支還是入不敷出。
蘇青荷的印象裏,秦氏並不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母親,卻是一個盡職盡責的母親。
家裏僅有兩畝薄田,後來秦氏直到病重下不了地時,才把田地交給了二叔父打理,每月只收點微薄的租金。可饒是在病榻之上,她也為了補貼家用做著繡工,十根手指全是針孔和厚繭。
秦氏安靜地躺在那兒,嘴角似掛著若有若無的笑,眉頭川字皺紋也舒展開來,似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蘇青荷已經把多出來的記憶歸納完畢,但某些細節還是記不正確,或者說她還沒完全理好。比如,她打開米缸,驚訝地發現裏面早已結了蛛網;又比如,她翻箱倒櫃卻只摳搜到了十三枚銅板。
灶臺上有些剛摘回來的豆葉,罈子裏還有一點醃好的芥菜,蘇青荷遠遠地能看見對面人家的梁上還掛著點臘肉和魚乾,而自家則是一點葷腥存貨都無,真是窮得叮噹響。
想來也正常,秦氏病倒後,每次去鎮裏抓藥都是一筆巨大的開銷,秦氏節儉,基本上是一副藥煮了又煮,能連喝好幾天,這與她病情逐漸惡化有直接關係。
思至此,蘇青荷對這身體原先的主人萌生出怒其不爭之感。在這個時代,蘇青荷這個年紀再過一年都可以嫁人了,但她卻還像沒長大的孩童一樣,好吃懶做,每天睡到正午才醒,然後照著鏡子顧影自憐,或是搬了凳子坐在門前曬太陽。
自秦氏病重後,蘇青荷統共也沒燒過幾次火、做過幾次飯,把這擔子理所當然撂在年僅五歲的弟弟身上。
按蘇青荷二十一世紀的審美觀來看,這副身體的樣貌實在不敢恭維,五官和蘇庭葉有幾分相像,屬於小巧清秀型,但由於長期營養不良,養成了小雞仔加飛機場的身材,皮膚也是蠟黃黯淡。
渾身唯一的亮點就是烏黑而濃密的睫毛,但仍掩蓋不住那雙因過瘦而微微凹陷,黯淡無神的雙眼。
直到秦氏歪頭嚥氣的那一刻,蘇青荷才恍然驚醒,鋪天蓋地的無助感襲來,打破了她一直給自己構築的美夢,像是一直在背後支撐她的那根蘆葦被人生生折斷了。
她才發現這個家,早已不是父親當年還在時的家,屋頂的漏洞好久沒補上了,弟弟很久沒穿過新衣裳,好久沒見過娘親戴過首飾了,缸裏的米麵都在一天天的變少,原先在村裏算得上富裕的家,不知何時變得如此窮困潦倒。
她原先還抱怨秦氏是守財奴,守著積蓄不花,每日只給他們姊弟吃清粥醃菜,卻不知,他們家真的已經窮到揭不開鍋的境地了。
她瘋狂地痛哭,懊悔自己沒有早點醒悟,懊悔沒有給娘做過一頓熱的菜飯,懊悔半夜娘親喊痛的時候,因為天黑而沒有去鎮裏請郎中……
可那時,一切都遲了。
蘇青荷轉過身,對蘇庭葉囑咐道:「阿姊去一趟二叔父家,你在家好好待著知道嗎?」
在她發現全部的家當僅剩下十三個銅板時,想要給秦氏買副棺材好好安葬,只有借錢這條路了。
蘇庭葉知道蘇青荷是想去借錢,低頭看著腳尖,躊躇地小聲地答道:「我去找過二叔父了……」
蘇青荷愣了下,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二叔父原本答應的,但二嬸嬸說沒有餘錢了……」蘇庭葉仰著巴掌大的小臉,扯出一絲笑來,「或許是真的沒餘錢了,這兩年的收成不太好……」
蘇青荷默然,她知道二嬸嬸向來吝嗇,平時秦氏去討要田地租金都很艱難,卻沒想到會尖酸無情到連棺材錢也不肯借。
患難時刻最見事態炎涼,對於這點,曾經混跡商戰、見慣了大起大落的蘇青荷深有體悟。現下連唯一的親戚都不管不問,她不得不考慮新的出路了。
把那兩畝田地賣了?不行,田地對於鄉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她姊弟二人還要靠這二畝地吃飯,這是最後的保障,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賣。
而家裏其他值錢的東西……蘇青荷靈光一閃,蹲下來開始翻找秦氏床底下的雜物。
片刻後,蘇青荷扒拉出一個還算做工精巧的桃木妝奩,上面落滿了一層灰,可見很久沒有用過了。打開第一層,空空如也,第二層平整地放著兩張地契和田契,而第三層抽屜拉開後,裏面孤零零地放著一個嬰兒腳掌大小的翡翠吊墜。
粗豆種、水頭短,刻工粗糙,擱現代頂多一千多塊,蘇青荷只瞄了一眼便對這吊墜下了評價。
但這已經是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了,秦氏剩下的最後一件嫁妝,不知道夠不夠買棺材的錢。
蘇青荷拿起那塊吊墜,在手指碰觸到吊墜的一瞬間,突然一股熟悉的熱流從指尖直達心底,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吊墜內部的畫面。
黃豆大的顆粒密佈,白綠色的短柱晶體交輝雜錯,一切與玉墜的外表一樣,但卻像是用放大鏡放大了數倍的鏡像,映刻在她的腦海中。
蘇青荷的手忍不住在發抖,她的異能居然沒有隨著她的穿越消失!她通過觸摸還可以看到玉石的內部結構!
這是蘇青荷自打出生從娘胎裏就擁有的異能,只要手指觸碰到玉石表面,就可以看到其內部景象,簡直堪比X光線。不過也僅限於玉石,蘇青荷試過別的材料,如寶石、瓷器等,或是用除了手指的其他部位觸摸,異能都無法觸發。
也正是因為這個能力,她從十歲起就在賭石界嶄露頭角,可以說是因為她,才讓原本日漸沒落的蘇家一越成為國內第一珠寶大亨,別人都道蘇家出了個賭石天才,只有她父母家人知道,她的天才之名源於她的超能力。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隨著蘇家在珠寶界的地位水漲船高,蘇青荷的父母意識到她的這種能力是多麼危險,為了保護她,命令她再也不許碰賭石。蘇青荷以為蘇家的防治已經很嚴密了,不會有外人知道她的祕密,且她已宣佈退出賭石圈,究竟是誰想要她的命呢?
蘇青荷甩甩頭,前世的問題已沒必要去想,自己究竟是溺死海中還是被另一個蘇青荷給占據,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現在還擁有異能,這或許是擺脫現在困境最重要的契機。
可根據她的記憶,她身處的國家叫夏國,是現今五大國之一,緊挨著的還有北疆、南曼、西越、東沚四大國,完全是歷史上不存在的國家。
而賭石這種玩法,基本是從明清才開始盛行的,單從這個時代的農業發展來看,是遠遠沒達到明清程度的,耕作灌溉的工具基本是曲轅犁和水車,大概和隋唐時期相仿。
如果這個時代的人沒有賭石的概念,都是現採現開,那她這身異能就完全無用武之地了,她總不能跑到哪個山溝的礦洞裏去當個開採工人吧?何況採到也不歸自己,也得上交給礦場的大地主。
蘇青荷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略感沮喪地把吊墜揣進懷裏。
「阿姊,真的要把它當了嗎?這是娘給我們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一旁的蘇庭葉滿眼不捨,秦氏在窘迫到這種地步也沒想過要當掉這塊吊墜,可見在其心中的重要性。
蘇青荷伸手揉了揉他糾結成一團的包子臉,勸慰道:「別擔心,阿姊遲早會把它贖回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讓娘入土為安。」
自家阿姊從未對自己有過這樣親密的舉動,蘇庭葉有些不適應,反射地微偏了下頭,半晌,抬眼定定地看著她,說:「嗯,我相信妳,阿姊。」
蘇青荷懸在半空的手微僵了僵,不由得在心裏歎口氣,對於五歲的孩子來說,他的表現未免也太平靜了,平靜到有些可怕。娘親屍骨未寒,姊姊哭到昏厥,他居然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跑去二叔父家借棺材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個五歲的小包子身上背負的太多,蘇青荷感歎之餘又有些心酸,不過現下也沒有時間給小包子做心理輔導,她娘的屍體再耽擱下去就要澈底爛了,趁著現在太陽還未下山,必須快些趕到鎮上去。
與小包子這尷尬又有些疏遠的姊弟關係,只能日後慢慢地修補了。
蘇青荷以防萬一,揣上了那十三文錢,按著記憶裏的方向,快步向鎮上走去。


步行了近一個時辰,蘇青荷終於趕在日落前到達了阜水鎮。
此時夕陽殘霞,行人稀落,蘇青荷遠遠地便看見一面門牆上寫著大大的「當」字,走近後才看清飄揚的旗幟上是「馮記當鋪」四字,旁邊繪著蝠鼠吊金錢的紋樣。
馮記當鋪就是夏國最有名的當鋪連鎖,遍佈全國大江南北,也是阜水鎮唯一一家當鋪。
阜水鎮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窮鄉僻壤,是兗州最貧瘠的地方之一,來這裏光顧的基本都是附近幾個鄉的村民,能有幾個值錢的東西去當?因此當鋪的生意並不好。
依蘇青荷看,這馮記當鋪的大當家要不是腦袋抽了,要不就是想彰顯財大氣粗,意在炫耀—— 看!我家在小小的阜水都有分店!
蘇青荷踏進大門時,掌櫃正在櫃檯前皺著眉頭對著帳本,餘光瞟見蘇青荷進來,頭也未抬,沉聲道:「要當什麼?快些拿出來,妳再晚來一刻就要打烊了!」
蘇青荷連忙掏出懷中的玉墜,雙手遞到掌櫃面前。
掌櫃是個清瘦的老頭,不緊不慢地接過,隨後從櫃檯下面掏出一把木柄放大鏡,認真的看了兩眼,遂問道:「姑娘要死當還是活當?」
蘇青荷心道玻璃都發明出來了,可見這個時代並沒有她想像中那般落後,面上未顯,討好地笑,「活當。」
「四錢銀子。」掌櫃終於捨得抬頭看了她一眼,語氣不鹹不淡。
蘇青荷瞪大了眼,失聲道:「才四錢?」
市面上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一錢銀子,剩下三錢銀子只夠買一石多粳米,滿打滿算只夠蘇青荷姊弟二人吃五個月。
現在市場上的豬肉大概二十文一斤,一兩銀子的購買力和現代的一千塊錢差不多,意思是這吊墜只能當四百塊錢?
「這墜子是豆種裏的下品,刻工也一般,我們馮記當鋪給的價格最是公道。」見她一臉苦色,老掌櫃多解釋了一句,把放大鏡收進櫃中,神色坦誠。
蘇青荷聞言倒是愣了愣,這裏翡翠的分類叫法居然也和現代一樣。翡翠按質地好壞分,大致可分為豆種、糯種、冰種、玻璃種,除了這基本分類外,還有各種數不清的小門類品種,如芙蓉種、馬牙種等等。
按捺下心中的異動,裝作若無其事,扮作好奇寶寶的模樣,她開口問:「這翡翠還分品種?」
「那是自然,這翡翠裏的學問可多著呢。」老掌櫃老神在在地捋了捋鬍子。
「其實……這塊吊墜是家父偶然間得到了一小塊翡翠原石,覺著可能會出綠就買了下來,」蘇青荷面上一派天真無邪,心裏無比糾結地編造著用詞,一面專注觀察著老掌櫃的表情,「沒想到真的切出了翡翠,就叫人打成了墜子,送給了娘親。」
老掌櫃略感意外地挑挑眉,「那令尊還真是賭運不錯,只可惜這墜子太小,又是最平常的豆種,如果只是一小塊原料的話,令尊也是穩賺不賠了。」
蘇青荷只覺得心臟快要跳了出來,垂下眼瞼,掩住眼中紛雜的情緒,抬起袖子作拭淚狀,啞聲道:「只是今日家中出了變故,迫不得已才來當這塊玉墜,掌櫃權當行行好,湊個整,算作五錢吧。」
老掌櫃一聽到錢這個字,立刻面色一正,不去看她那可憐巴巴泫然欲泣的表情,為難道:「我這已經是最公道的價格了,不信姑娘可以再去別的當鋪瞧瞧,」繼而撚起鬍鬚,露出精明的笑容,循循善誘,「姑娘何不死當?那樣的話,價錢可以翻一倍。」
明知方圓百里就這一家當鋪,她又急著用錢,篤定了她會當,蘇青荷明知被壓價了也沒辦法。
蘇青荷沒忘記答應小包子的話,輕輕地搖了搖頭,「死當就不必了,這墜子對娘親來說很重要,麻煩掌櫃了。」
「好吧。」老掌櫃也沒再多言,撩起袖口,沾了沾墨汁,疾筆如飛。
趁著老掌櫃開字據的空檔,蘇青荷斟酌著,繼續旁敲側擊,「掌櫃見多識廣,不知掌櫃有沒有撿到漏的時候?」
原來的蘇青荷自小在鄉野長大,對外面事情的瞭解太匱乏,蘇青荷沒有從她的記憶中搜尋到任何關於賭石的資訊,只知這時代的人對玉石有種狂熱的追求,遠甚金銀珠寶,從秦氏變賣了各種銀簪金釵,卻唯獨留下了那塊成色並不好的翡翠墜子就可以看出。
她現在迫切想要知道,賭石究竟有沒有形成一股潮流和體系,還是這賭石目前僅限於富商官僚之間閒暇之餘玩的小遊戲?
老掌櫃呵呵乾笑了兩聲,開口嘲諷味道甚濃,「賭石這行十賭九空,我可沒令尊那樣的膽氣去沾。」
蘇青荷狀似靦腆地笑著,正欲再開口撬話,老掌櫃卻直接道出了一個讓她振奮不已的消息。
「令尊憑一塊原石也能切出綠來,想來也是有幾分眼光的。兩個月後,在兗州城有一場鬥石大會,令尊若是有興趣,可以去那兒碰碰運氣,說不定可一賭翻身,渡過難關。」
老掌櫃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邊把蓋完戳的憑據遞給了她,外加四顆蠶豆大小的碎銀子。
「鬥石大會?」蘇青荷的眼神唰地亮了。
見此,老掌櫃心裏不由得好笑,鄉野丫頭就是太沒見識。兗州城裏藏龍臥虎,更是有很多像她這樣抱著撿漏心態的人蜂擁前去,殊不知這鬥石大會裏有多少彎彎道道,笑到最後的一定會是那幾大世家權貴,無背景又無多大見識的平民百姓,只怕會被吞得連渣都不剩。
想到這,老掌櫃心裏有些觸動,忍不住又提點了一句,「姑娘可要勸令尊量力而行,若去了,別是雪上加霜,把家底都虧進去嘍。」
得到重要資訊的蘇青荷心情格外好,用憑據包住銀子塞進懷裏,笑咪咪應是道謝,隨即快步走出了當鋪。
天色漸漸暗下來,蘇青荷走到南邊的一家棺材鋪時,掌櫃正準備關門打烊,蘇青荷連忙頂住門縫,鑽了進去。
一番討價還價後,一錢又十個銅板換得了一副柏木翹頭棺材,附帶兩身麻衣孝服。
翹頭棺材形似元寶,也有這類寓意在裏面,秦氏一生過得清苦,希望下輩子投生到富庶的人家當大小姐,別再過這般的苦日子了,蘇青荷如是想。
棺材鋪的掌櫃是個肥胖高大的中年婦人,聽聞蘇青荷父母雙亡,家中僅有一幼弟,天色又晚,便親趕了驢車,叫幾個僕人抬了木棺,捎上蘇青荷便往蘅澤鄉駛去。
雖馱著幾百斤重的棺材,但兩個轂轆就是要比兩條腿要快,不消半個時辰,蘇青荷就瞧見了自家飄搖欲墜、蕭條破敗的茅草屋。
聽到門外有動靜,早就等得心慌的蘇庭葉趕忙跑出門來,見蘇青荷跳下驢車,車上好大一副柏木棺材,趕車的只有一個面善的婦人,極有眼色地開口道:「我去找二叔父來幫忙。」
「等等,你在這看著,我去。」蘇青荷叫住了扭頭欲跑的小包子,她可沒忘記他上次去借錢,結果兩手空空地回來,想來也沒少被那刻薄的二嬸嬸陰陽怪氣地奚落一番。
小包子外表上溫吞軟弱,其實骨子裏比誰都要強,受了委屈從不會給別人說,就像以前的蘇青荷背地裏怎麼壓榨他當苦力,在秦氏面前,也從未說過她的不是。
不等小包子回應,蘇青荷便轉身向二叔父家的方向走去。
青磚泥瓦壘起來的大院子,豢養著十幾隻雞,剛下了一窩崽兒的黑豬在哼哧哼哧地叫,三頭大黃牛拴在草棚裏,其中有一頭還是借著租田耕地的名頭從她家順來的。
蘇青荷敲響了院門,須臾,傳來婦人的低聲咒罵以及趿拉著布鞋的走路聲,門閂卸下,有個矮胖的中年婦人探出頭來,見是蘇青荷,眉頭一擰,神色更加不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火急火燎的,不能等明天再來?」說罷,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嘴角一撇,冷冷道:「別是又來借錢的吧,正午的時候不跟葉哥兒說了嗎?不是二嬸不幫忙,這年頭收成不好,誰家也沒餘錢啊。」
「我找二叔父。」蘇青荷睜大眼,十分無辜。
周氏忽然心思一動,拉開了門縫,撫上蘇青荷手臂,迅速切換成慈祥長輩的口吻,歎息道:「妳姊弟倆借錢不就是為了棺材錢嗎?妳看這麼著,妳娘這一去,那兩畝田地你們也照看不動,不若妳把田契交給二嬸,二嬸做主,保管明日就去鎮裏幫你們娘置副好棺木,風風光光的下葬。」
蘇青荷不著痕跡地側身抽回胳膊,訥訥地重複,「我找二叔父。」
「妳這丫頭怎麼聽不懂人話呢?」周氏有些急了。
蘇俞成聽見說話聲走出屋來,見蘇青荷孤身一人,瑟縮地站在院外,似是不敢進來,開口問道:「怎麼回事?」
蘇青荷像見到了救星般,忙上前道:「二叔父,我去鎮上買了棺木回來,正停在屋門口,麻煩二叔父叫上人去抬一抬,娘她……再不入土,過了今夜,怕是要澈底爛了……」
蘇俞成聞言愣住了,他中午的時候明明叮囑過周氏,讓她叫人去蘇青荷家幫忙抬人的啊!見周氏在一旁扯著袖子閉嘴不語,心中通透,不由得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頭扯嗓子喊了兩個兒子。
「妳怎麼有錢買了棺材?」周氏按捺不住尖聲問道,她想藉此來要到田契的算盤算是落空了。
蘇青荷斂眉道:「我當了娘的玉墜。」
蘇俞成轉身見蘇青荷形容憔悴,眼神呆滯,像是被嚇傻了,心中更是百味雜陳,啞聲道:「荷丫頭,走吧。」
見幾人走遠,周氏不滿地小聲嘀咕,「都窮成這樣了還瞎講究,如今活人都吃不飽飯,哪還顧得上死人啊?」

蘇俞成帶著兩個人高馬大的兒子,又叫來幾個關係好的鄉親,將秦氏的屍首抬進棺材,連夜刨坑鏟土,匆匆將其下葬。
整個過程,蘇青荷姊弟倆默不作聲地圍站在土坑旁,安安靜靜地看著棺材被一鏟接一鏟的黃土填平。
幾個來幫忙的村民都很意外,蘇青荷也就罷了,昨日她那驚天動地的哭聲四周鄰居都聽見了,今日的沉默,眾人只當她是哭乾了淚,乃是女兒家面皮薄,強作出來的鎮定。可蘇庭葉才多小的人兒啊,見親娘下葬就如同在看一場戲,如置身事外的觀眾般毫無動容。
附贈的兩套孝衣都很寬大,蘇青荷穿著尚可,蘇庭葉穿著就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小小地縮在一大塊布裏,油燈裏隨風飄忽的昏黃火光,越發襯得他小臉灰白。
蘇青荷忽然握住了他藏在袖口中的手,他抬頭望來,瞳孔映著的兩簇燈火消失,如同這寥無繁星的夜幕一樣黑沉幽深。
他的手很涼,有著尋常孩童柔若無骨的柔軟,蘇青荷身體往前傾了傾,左手搭在其肩上,把他半擁在懷裏,附耳溫聲道:「別怕。」清清淡淡的兩個字,卻如同這黑夜中的油燈,瞬間驅散了不少陰霾和涼意。
蘇庭葉沒有吱聲,卻悄悄拉緊了她的袖口。
第二章 離鄉背井闖蕩去
是夜。
蘇青荷和蘇庭葉並排躺在木板床上,雖然疲累卻誰也沒有睡著。
蘇青荷瞪著漏著風的屋頂出神,她多希望這是一場夢,一覺醒來,她還是在資訊科技飛速發展的二十一世紀,她還躺在自己柔軟的席夢思大床上,在父母的庇護下,當幸福自由的小米蟲。
可歪過頭,身邊小包子像貓咪般輕不可聞的呼吸聲,又是如此的真實。
「庭葉,以後你就和阿姊二人相依為命了,我們是彼此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黑暗中,蘇青荷的聲音透著一股清寒蕭瑟。
假寐的蘇庭葉聞聲睜開眼,從鼻子裏發出沉悶的一聲,「嗯。」
蘇青荷沉默片刻,乾脆轉過身來,面對著小包子,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明日把屋子田地變賣了,去兗州城謀生,你願意嗎?」
蘇庭葉眼睛一眨一眨,半天才消化掉這個資訊,愣愣道:「賣了屋子去兗州城?那我們住哪?」
「阿姊會找到好的營生,不會再讓你住茅草房,不會再讓你冷著餓著,每天吃清粥醃菜,」蘇青荷表情無比認真嚴肅,末了,補了一句,「至少頓頓都有肉。」
蘇庭葉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沉浸在頓頓吃肉的美好幻想裏,小肚子十分應景地咕咕叫了兩聲。
黑暗中,蘇庭葉臉紅了。
蘇青荷雖看不見,但可以想像出他皺著眉頭、捂著肚皮的糗樣,很不客氣地低笑了出來,家裏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她和他都快兩天沒有吃飯了。
「可是……」對於出生就生活在蘅澤鄉,最遠只走到過阜水鎮的蘇庭葉來說,賣掉田地去兗州那個以繁華富庶而聞名遐邇的五州之一的都城,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儘管有阿姊的承諾在前,他還是覺得很不安。
夏國分有荊州、梁州、青州、冀州、兗州五個州,且每個州都設立其區域內最繁華的縣城為都城,作為經濟貿易往來的中心。除了被數座礦山包圍的翡翠之城晉江城,兗州城是所有賭石愛好者們第二大嚮往的郡城。
那裏的賭石文化不是小小的阜水鎮可以比擬的,尤其是五年一度的鬥石大會,會吸引全國各地的賭石愛好者們蜂擁而至。
但對於蘅澤鄉的村民來說,兗州城是個只存在於鎮上車夫間口頭相傳的存在,哪怕描繪的是多麼璀璨耀眼的藍圖,也只是鏡中花月罷了,與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毫無關係。
蘇庭葉有些不理解,阿姊為什麼要賣掉可以養活他們的田地,而去村民們雖嚮往卻顧忌,只聞好卻看不見摸不著的郡城?
蘇青荷好不容易知道了關於鬥石大會的資訊,無論如何她要去兗州城裏看一看,總好過於在這貧瘠的村莊,夙興夜寐,兀兀窮年,過兩年再嫁個莊稼漢,每日為柴米油鹽發愁,過著一眼便望到底的人生。
不管環境多麼惡劣,她總是不服輸的。
「別想太多了,早些睡吧,明早阿姊給你做好吃的。」
蘇青荷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側過身去,沒有過多的解釋,光憑一張嘴,如何能讓小傢伙相信原先好逸惡勞的姊姊,突然間有了可以讓他們立足郡城,鑑別玉石的能力?
蘇庭葉輕輕應了聲,乖乖地閉上眼,沒過一會兒,傳來綿長均勻的呼吸聲。

第二日一早,蘇青荷因心裏壓著事,在第一輪雞鳴聲中便合衣起身,揣上銀錢,沒有吵醒熟睡的弟弟,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向鎮上走去。
清晨的市集熱鬧非凡,來往的皆是身著草鞋麻衣的村民,充斥著淳樸鄉味的吆喝叫賣聲。
市集攤位前多是賣米肉蔬菜,也有少部分賣布匹絹巾,脂粉香料,大都不精細,濃重的花粉味混合著人流走動揚起的灰塵,鑽入口鼻,直刺得蘇青荷想打噴嚏。
蘇青荷來回溜達了一圈,發現豬肉最貴,大概是二十三文錢一斤,因豬肉可煉油,肥肉總比瘦肉貴些,沒有看見有賣牛肉的,許是朝廷有頒佈不得宰殺耕牛的條令,家禽中以雞鴨最便宜。
掂量一下兜裏的銅板,蘇青荷挑了一隻二斤的蘆花雞,舀了一小袋粳米,一大袋玉米麵。
臨走前,蘇青荷想了想,還是繞到了豬肉攤前,指著堆放在一旁角落的豬肚豬肝,問正在剁肉的屠夫,「這些怎麼賣?」
屠夫詫異地瞟了她一眼,手下動作不停,以粗大的嗓門喊道:「十文一斤。」
這裏的人都對牲畜的內臟不大喜,許是嫌腥氣,蘇青荷方覺撿了個大便宜,忙稱了一斤豬肚,樂顛顛地回了村。
回到茅屋,蘇庭葉正在收拾衣物,短手短腳做起事來意外地麻利,蘇青荷進門時,就見他已歸整好了一大一小兩個包袱。
兩個包袱裏就一身蘇庭葉的短衫,還有一件冬季的舊襖,她自己的衣物倒不少,這個季節能穿的薄衫有四件,衣料並非什麼好料子,雖未到打補丁的程度,但也顯得很陳舊了。
蘇青荷把那些破爛的棉襖、長裙都拿了出來丟在一邊,只帶了路上能穿的方便行路的麻衣短衫。
整理完衣物,緊接著擦鍋生火。煮了半鍋水,把買來的一小袋粳米都放了進去,外加一大把的芥菜。拿起灶臺上的刀,轉過身想去門口殺雞,卻見蘇庭葉面無表情地舉著柴刀就要往雞脖子上招呼。
「我來我來!」蘇青荷嚇了一挑,忙上前奪下他手中的刀。
果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柴刀足有七、八斤重,她自己拿著都覺著壓手,蘇庭葉單手舉著竟絲毫沒有吃力的樣子,蘇青荷無力地望天。
蘇青荷按住咯咯亂叫的蘆花雞,扭頭道:「殺雞就交給阿姊,你過去看火就好。」
蘇庭葉狐疑地看著她,眼中擔憂味甚濃。阿姊什麼時候會殺雞了?她不是從小一見血就暈,每次殺雞都躲得遠遠的嗎?可架不住蘇青荷的催促,蘇庭葉還是老實地回了屋。
他剛蹲下來往灶膛加了一把柴火,就聽屋外的雞鳴聲漸漸消失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見蘇青荷拎著光溜溜的雞走進來,摔在案臺上,擼起袖子,大刀闊斧地開始剁雞肉。
蘇庭葉看著她賣力剁雞的背影愣了半會兒,繼而低頭續柴,垂著眸不知在想什麼。
先片下來兩大塊雞脯肉切成絲,待鍋中水沸騰了便加了進去,剩下的帶骨雞塊,蘇青荷打算和豆葉一起清炒。
但很快,蘇青荷就悲摧地發現,在這貧瘠單調的古代,不僅沒有發酵粉等複合人工製品,像白糖之類的調料更是奢侈品,灶臺上的陶罐裏僅有一些粗鹽,醋、醬油及蔥薑調料,更別說八角、孜然、茴香之類的香料了。
半個時辰後,經她一番費勁心思的鑽研鼓搗,一桌還算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總算上桌了。
涼拌豬肝豬肚,豆葉炒雞塊,雞絲芥菜粥,還有厚厚一疊金黃噴香的玉米餑餑。
蘇庭葉看得眼神都直了。
蘇青荷舀了一大勺粥遞給他,不像之前秦氏那般的清水粥,而是沉甸甸的一碗粥。
粥燉的時間久,每顆米粒都融進了雞肉的味道,蘇青荷沒放鹽,口感可能不比現代加了胡椒粉、麻油的味道好,但勝在原汁原味,配著薺菜特有的清香,十分爽口。
蘇庭葉沒把持住,接過就囫圇地吃起來,連喝了幾大口才想起夾菜,夾了一筷子,半晌才認出來是豬肚,疑惑道:「阿姊,妳怎麼買了豬肚,這個很腥的,沒人吃。」
「你先嘗嘗,應該不會腥。」蘇青荷拿了一塊玉米餑餑,就著粥小口地吃起來。
這兩日實在是太疲累了,在心理和身體上的雙重打擊下,蘇青荷覺著自己這原本就沒幾兩肉的小身板似乎又瘦了點,還有小包子,臉色也太差了些,希望以後能從伙食上補回來。
思至此,蘇青荷低頭看了眼自己一馬平川的胸膛,雖然這具身體不過十四歲,但也實在是太、平、了!想光靠改善伙食恢復到前世的C罩杯,蘇青荷只覺得任重而道遠。
前世的蘇青荷除了賭石,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吃。一得空閒,就拉上一幫狐朋狗友,打著考察的名義四處覓食,而蘇青荷其人又是出了名的懶,時間長了也厭得動彈,便嘗試著自己做,吃過一次的菜品,自己便能做出七、八分相似。
蘇青荷萬幸自己點亮了廚藝這個技能,否則現在這境地,莫不是要眼巴巴地看著還沒灶臺高的小包子忙上忙下,簡直是太羞恥了。
蘇庭葉聞言,半信半疑地夾了一塊豬肚,放入口中,果然沒有腥黏的感覺,反而脆生生的,很有嚼頭,不由得瞪了大眼,「真的沒有腥味!」
看著他滿是崇拜且火熱起來的眼神,蘇青荷心裏油然生出一股滿足感,心情好的同時食慾大開,一通風捲殘雲,兩人迅速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
蘇庭葉從記事起便沒吃過如此好的飯菜,這時候才露出了五歲小孩子應有的模樣,兩側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嘴唇吃得油亮油亮的。
收拾完碗筷,蘇青荷取出了抽屜裏的田契和地契,囑咐了蘇庭葉幾句,便又出了門。
走了約三里路,問了不少路過的鄉親村民,蘇青荷總算找到了蘅澤鄉的里正,徐長德。
由於阜水此地貧瘠,人丁也不興旺,三個鄉加起來不過二百來戶,所以蘅澤鄉和附近兩個村莊共用一個里正,負責解決鄉親們的賦稅農桑事宜。
徐長德在村民中的口碑很好,親善公正,估計在這窮山惡水也貪不上什麼賦役,住的草屋也只比周圍鄰居的好一點,用青磚壘了三面院牆。
聽聞蘇青荷的來意後,徐長德並不感到意外,村裏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傳得很快,蘇青荷家的事,他也是略有耳聞,隨意披了件長衫,就跟著蘇青荷出了門。
徐長德年紀六十有餘,腿腳也不大利索,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時不時停下來跟村民們打招呼。
有好事的便湊過去問,這是要幹麼去?
蘇青荷也不藏著掖著,笑盈盈回,「賣地,請里正伯伯去看看。」
一傳十,十傳百,蘇青荷還未走到家,幾乎三個鄉的人都知道了。田地是農民的命根子,鄉里也都是祖祖輩輩扎根在此居住,賣地可是一件稀罕事。
待走近她那間茅草屋時,二人身後已跟著十幾位來瞧熱鬧或是有意買地的村民。
徐長德負著手,揪著鬍子在茅草屋周圍轉了一圈,口中嘖嘖不停,怪不得那小丫頭要賣田地,窮成這樣,若也沒個親戚照應,今後恐怕連飯也吃不上了。
「荷丫頭,妳這是要幹啥?好端端賣勞什子的地!」
忽聞一陣熟悉的尖嗓音乍響在身後,蘇青荷轉身,果然是她那無事不上門的二嬸嬸。
周氏衣衫有些凌亂,鬢角的頭髮散垂了下來,顯然是正睡著午覺,聽聞動靜慌忙跑來的。
她早就把蘇家那兩畝田地當做自己的了,蘇青荷陡然要賣,相當於割她的肉,尤其是前月剛撒上麥種,她如何不急?
蘇青荷淡淡地轉過身,當做沒看見。
周氏眼尖地一眼便瞅見蘇青荷手裏攥著的田契,礙於周圍圍觀的村民,按捺住急火,扯著嘴角笑,「荷丫頭莫不是怕妳娘這一去沒人照顧妳了吧?放心,有二嬸嬸呢,定不會叫妳姊弟倆餓著,何苦賣那兩畝地?」
不叫餓著,這句話說得很有水準,光喝水吃米糠也能吃飽不是?
「這些年多謝二叔父幫忙照料田地,之前二嬸嬸牽走的那頭黃牛也不用還了,就當做給你們的謝禮。」蘇青荷語氣不鹹不淡。
周氏語塞,沒想到蘇青荷會把牛那事搬出來,好在周氏臉皮夠厚,硬頂著周圍人的嗤笑,反唇道:「那時候秦妹子重病,不是想幫著照看嘛,好心幫忙還要落人話柄……」
有熟知周氏德行的村民,大聲地揶揄,「現在人家閨女都要賣田了,照看完了,那倒是還啊!」
周氏生怕蘇青荷開口要牛,乾脆緊閉上嘴,繃著臉斜眼望天。
「荷丫頭,那兩畝地打算賣多少錢啊?」見蘇青荷打定主意要賣,幾個手頭富裕的村民瞬間圍了上來,把周氏冷不丁撞得一個踉蹌,擠在了人群後面。
蘇青荷著實也不太懂,索性將田契地契一起交給了徐長德,「全請里正伯伯定奪。」
「這價錢嘛,自然是價高者得。」徐長德捋了捋鬍子。
話音一落,幾個糙漢子扯嗓子爭相喊價,最後連茅屋加兩畝地一共叫定了五兩銀子。
價格還算公道,每畝田地的價格普遍在二兩左右,那間茅草屋實是年久失修破爛不成樣子,所幸房間還算大,跟田地添一塊兒算作一兩,單賣怕是沒人要的。
徐長德看向蘇青荷,後者輕點了點頭。
於是那糙漢子忙一溜煙的奔回家,取了一塊用方帕子包得嚴嚴實實的碎銀子交給里正。徐長德掏出賦稅簿,舉筆一揮,將那二畝地劃到那漢子名下,蓋上小紅戳,這買賣就板上釘釘了。
人群漸漸散去,周氏氣得直跺腳,卻無可奈何。
幹完農活的蘇俞成也聞訊前來,倒沒有再提及田地之事,有些出乎意料地問了蘇青荷一句,「你們姊弟倆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兗州城,怎麼過活?」
對於這個還顧念著點親情、偶爾向他們表達出善意的中年男子,蘇青荷維持著疏遠地恭敬,頷首道:「娘臨終前說在兗州城有位故交,囑託我二人去投奔他,說是此番前去會探聽到爹爹的消息也說不定。」
蘇俞成並沒有對她臨時隨口編造的謊言起疑,似乎除了有舊友長輩幫襯,沒有什麼可以解釋姊弟倆賣掉田屋、貿然進城的舉動了。
見二人已收拾好包袱,似是打算即刻就動身,蘇俞成一咬牙從懷裏掏出二錢銀子想給她二人做路上的盤纏,可在周氏的陣陣眼刀和蘇青荷的連連推卻下,又悻悻地塞進了懷中。
日薄西山,雲蒸霞蔚。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攜著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漸行漸遠,消失在蘅澤鄉山路的盡頭。


阜水鎮北邊的驛站停靠著一輛雙馬並驅的四輪馬車,兩匹高大健碩的紅棕馬正低頭咀嚼著乾草,似是要為晚上的夜路拚命積蓄著能量。馬夫打扮的高瘦男人正環臂倚靠在馬棚的支柱上,似跟面前一對中年夫婦商討著價錢。
蘇青荷二人來得恰是時候,駛向兗州城的馬車一天只出兩趟,一回清晨,一回黃昏,他們剛好趕上了黃昏出行的馬車。
那一對中年夫婦像是在馬夫那裏碰了釘子,沉著臉從袖中摸出幾塊碎銀子丟給馬夫,嘴裏罵罵咧咧地走到驛站對面,等馬夫套馬裝車。
被甩了銀子的馬夫似乎司空見慣,揣好銀子,看向一旁站著的姊弟倆。
見馬夫抬眼望來,蘇青荷忙牽著蘇庭葉湊上前去詢問。
「什麼?一兩銀子?」蘇青荷倒吸一口氣。
馬夫無視她詫異的臉色,指了指蘇庭葉,言簡意賅地補充,「小孩,五錢。」
蘇青荷心下腹誹這一定是奸商,怪不得那對夫婦臉色那麼差,蘇青荷沒有多費口舌,乖乖地交了錢。從阜水到兗州如果光憑雙腳走,要走上個把月,她能受得了,小包子未必受得了。
荷包瞬間縮水了三分之一,蘇青荷心疼得無以復加。
這可是她全部的家當啊!照這節奏下去,她姊弟倆還沒見到兗州城的影兒,就已經兩兜空空,喝西北風去了!
又等了約一刻,馬夫見沒人再來,便走到路中央吆喝了一聲,隨即牽馬出來裝車,準備啟程。
馬夫這一聲吆喝後,從旁邊的客棧、沿街的茶水鋪裏呼拉拉地冒出來一大堆人,皆撩開裙袍爬上了馬車。
蘇青荷數了數,加上他們總共有十二人。
好在是四輪並架的馬車,十二個人窩在裏面,竟也不是很擁擠,只是空氣不流通,車廂裏的味道並不好聞,有一股臭汗味和劣質脂粉混合的刺鼻氣息。
最後上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衣著是這鎮上鮮有的華貴絲綢。
年輕女子身段窈窕,舉止貴氣,顯然是大戶人家出身,髮髻裏插著的金釵上嵌得好大一顆明珠,圓潤瑰麗的色澤襯得女子膚色瑩白透嫩。
女子一掀起捲簾便迅速伸手掩鼻,眼裏掩飾不住嫌棄,皺著眉頭環顧了一圈,最終選擇了坐在看起來不那麼髒的蘇青荷姊弟倆旁邊。
年輕男子也跟著坐了過來,右臂自然地攬過女子肩頭,歎道:「湘寧,讓妳受委屈了。」語氣滿是寵溺,且帶著一絲自責。
此時馬車已經開始前進,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聲響清脆而富有節奏。
蘇青荷沒有在意身邊那對男女親暱的姿態,幫蘇庭葉調整坐姿,微抬起手護住蘇庭葉的腦袋。
蘇庭葉第一次坐馬車,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滿是好奇,不安分的一會身體前傾,一會掀開窗簾,出神地看那些一閃而過的商鋪及行路人。
此時車上除了一開始見過了那對中年夫妻,同行的有三名身材高壯,長相有些兇惡的大漢,汗臭味基本上就是從他三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緊靠著壯漢的是兩名小商販打扮的男子,二十出頭的年紀,瑟縮的眼神不時地瞟向那三人,帶著明顯的戒備和畏懼。
正坐在蘇青荷對面的,是一個模樣清俊的少年,看樣子不過十七、八歲,墨髮乾淨俐落地束在腦後,身上穿著的也是名貴的緙絲料,只是袖口有些磨損的痕跡。少年的神色有些衰敗頹然,一上車就閉上眼,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想心事。
「這破箱子能叫馬車嗎?要不……我們別去兗州了?」被喚作湘寧的女子掏出絹帕掩住鼻底,白嫩的臉頰憋得有些發紅,一想到要在這樣惡劣的車廂裏待上八天,她恨不得直接從車上跳下去。
「妳後悔跟我了?莫不是想回家認錯,順從妳爹爹,嫁給那個二世祖?」年輕男子俊秀的面容上閃過一絲陰狠,口中也不自覺地帶上嫉羨的語氣。
懷中的人兒身體僵直了,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陵郎,你在說什麼?」
年輕男子意識到自己說得過了,慌忙將她摟進懷中,「我只是覺得妳跟著我受苦了……」隨後,極盡溫柔地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語,「妳放心,這次在兗州城的鬥石大會上,我一定會奪得魁首,讓妳爹爹後悔當初說的話,然後風風光光地娶妳進門。」
女子臉上浮上一層羞澀的紅暈,全然沉浸在男子編織的美好未來中,嬌聲喚道:「陵郎,我相信你……」
二人的聲音極低,近似呢喃,完全掩在馬蹄聲中,卻被緊挨著的蘇青荷聽得一清二楚。
餘光看見相擁的二人,略尷尬地偏過頭去,原來是一對私奔在外的苦命鴛鴦啊!之前蘇青荷還有些奇怪,穿著名貴的絲綢,家裏怎會沒有出行的馬車,原是一齣千金小姐戀上窮書生,被老丈人棒打鴛鴦的戲碼。
據她所知,夏國男尊女卑的風氣不似南邊的南曼國那麼嚴重,女人是可以隨意出門走街串巷的,男女同席、女童入學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是娼妓樂妓之流的賤民,哪怕是簽了賣身契的丫鬟和不受寵的妾室,都是不能隨意打殺發賣的。
男人雖可以三妻四妾,有權勢的女人同樣也可以豢養面首,只不過上不得檯面,沒有婚書聘書罷了,和離、寡婦再嫁更是十分常見的事。
更別提男女之間的私相授受,早已成為一股時尚自由、浪漫無拘的風氣。
在相對偏遠保守的鄉鎮,或許還保有浸豬籠這一陋習,但在兗州城這樣的大州郡,正如那男子所說,若他在鬥石大會上一舉成名,他與富家小姐私奔一事,定會流傳成一段風流佳話。
正是如此,那女子並不避諱與男子親暱的舉動,車裏的眾人也是熟視無睹,習以為常的姿態。
馬車行駛了兩個多時辰,在澈底黑沉下來的午夜,搖搖晃晃地抵達了一處城郊外的驛站。
一間房住宿一晚要二十文,當然也可以選擇不住,隨便在哪個柴火疙瘩裏搭鋪蓋也沒人管你,只要不怕半夜被狼叼走。
蘇青荷付了一間房錢,和蘇庭葉擠一擠便睡下了。這客棧簡陋得很,沒有任何裝飾器具,一眼望去就是木板搭建而成的,天花板的牆角都結了蛛網。
蘇青荷的身體睡慣了硬邦邦的木板床,加上一整天的勞頓,幾乎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蘇庭葉躺在床上,撫摸著懷裏那塊翡翠吊墜,他娘的那件遺物,蘇青荷沒有食言,到達鎮上的第一時間便去了馮記當鋪將這塊翡翠重新贖了回來。
或許是那塊翡翠給了他力量,第一次遠離家鄉,蘇庭葉並沒有忐忑不安地失眠,毛茸茸的腦袋抵在蘇青荷的肩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呼吸平穩延綿,很快陷入了睡夢中。
第二日清晨,蘇青荷一行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兗州的行程。
直到日漸中天,馬車還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幸而蘇青荷早有準備,從包袱裏掏出在鍋裏炕過,外加曬了一下午,十分耐儲存的玉米餑餑,就著水,姊弟二人就這麼在馬車裏吃了起來。
玉米餑餑最外的一層皮都被曬裂了,入嘴很硬,嚼起來卻很香,名副其實的乾糧,壓餓又便於攜帶。
坐在蘇青荷旁邊的年輕女子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伸出玉蔥一般的手指點著,秀眉輕揚,「這東西也能吃?」
車上眾人聞聲微哂,這小姐到底天天吃的是什麼山珍海味,連玉米麵餅都沒見過呀?
姊弟二人沒有應答,直接用行動告訴了她,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咬了一口餅,鼓著腮幫子呆呆地看她,像兩隻正在進食中毛茸茸的小倉鼠。
「可以……分我一塊嗎?」微帶顫抖卻無比清澈的嗓音傳來。
蘇青荷抬頭,發現竟然是那位坐在她對面,從上車就沒開過口的紫衣少年,此時正直勾勾地盯著蘇青荷手裏的麵餅,精緻的喉結上下滾動,似是在默默吞嚥口水。
蘇青荷把在集市上買的那一大袋玉米麵全烙成了餑餑,足有十斤裝在包裹裏,見少年如是說,直接遞過去一塊大的。
少年迷茫的眼神落在玉米餅上時,變得有了神采,伸出雙手接過,遲疑半刻,也學著他們姊弟倆的模樣,直接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兩個商販打扮的男子也帶了乾糧,此時也掏出來吃著,其餘眾人或閉眼假寐,或默默忍著,沒有人像少年那般神經大條地開口去問別人要。
又過了約半個時辰,馬車才慢吞吞地在一家驛站前停下,同樣也是郊外,除了那一小座平板樓房和一棵歪脖子松樹,四周杳無人煙,荒涼空寂。
同樣驛站裏提供的吃食也是貴得要死,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只有那對年輕男女奢侈地點了兩個菜,中年夫婦和壯漢只要了清粥就著醃菜。
有了那塊玉米餑餑的情誼,在隨後的行程中,紫衣少年跟蘇青荷明顯熟絡了起來。一番嘮叨家常後,蘇青荷才知這位清秀寡言的少年的身世,簡直是另一個自己。
紫衣少年名為盧騫,母親早逝,父親前些天因病去世,受父親臨終遺言所指,前去兗州城投奔多年不見的伯父,只不過他的家境要比她好得多,乃是阜水鎮首屈一指的富商,只不過後來隨著其父親的病重而家道中落。
蘇青荷對他說去兗州城是投奔多年不見的伯父,得知二人身世如此相像,盧騫似有觸動,垂下顫抖的睫羽,也像是想通了般緩緩道:「時不我待,世事無常,生死輪迴,這人終是躲不過。」
蘇青荷也是後來得知,盧騫問她要玉米餑餑時,已經四天沒吃飯了,整日渾渾噩噩,沉浸在雙親俱亡的悲痛中。那日,馬車裏若有若無傳來的玉米香味,就像他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火把,瞬間點燃了他活下去的慾望,那句話也是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
之後盧騫向她連連道歉,不該如此魯莽地討要吃食,說這話的時候他臉紅得幾乎滴出水來。
「家父自幼教導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雖不知到了兗州城,我伯父那是怎樣的情形,不過姑娘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來找我。」
蘇青荷沒太在意少年說的話,心裏有些奇怪,一塊玉米餑餑而已,至於這麼認真嗎?
在馬車上迎來第八個黃昏後,一行人掀開捲簾,已可以瞧見兗州城巍峨聳立的城門。護城河繞著古樸厚重的城牆緩緩流淌,宛如一條翠綠的飄帶,把這座偌大的城池當做孩童般,溫柔地圈進懷中。
城門口照例有士兵們攔路檢查,因世道太平,鬥石大會在即,城門的出入檢查都很寬鬆。馬夫也跟那官兵們混了個臉熟,只一個個盤問了每人的來處,將車內粗略地用眼神掃了遍,便放了行。
過了城門沒多久,馬車便停了下來,眾人長舒一口氣,一個個跳下馬車,禮節性地點頭道別,三三兩兩各自走遠。
蘇青荷望著盧騫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不由得有些擔心,寄人籬下的日子總是不好過,但願他的伯父能比自己的二叔父家要強些吧,沒有像她二嬸嬸那般刻薄寡情的伯母。
轉過身來,掃了一圈,蘇青荷才發現這兗州城真是大,這還沒有到坊市中心,道夾兩邊攤位的來往行人,就要比阜水市集熱鬧數倍。
路邊上有吹糖人的,有賣熱氣騰騰的炊餅的,也有行腳商蹲坐在角落大口喝著大碗茶,更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冷飲攤,賣著「冰雪冷丸子」、「雪泡梅花酒」、「涼水荔枝膏」等蘇青荷從來沒聽說過的稀奇玩意,光聽著名字就讓人垂涎欲滴。
別說蘇庭葉眼都看直了,就連蘇青荷自己都覺著眼花繚亂。
兩層三層的青瓦高樓比比皆是,熱鬧卻並不喧嘩,偶爾抬頭能看到酒樓窗邊坐著舉盞吟詩的錦衣公子,或是長裙曳地、歌喉婉轉的樂姬,無論是灼灼盛開的海棠,還是無意間從酒坊內飄來的氤氳酒香,都帶有一種疏懶靜謐的質感,像極了她從畫中看過的長安。
找到一家高懸著酒旗的小客棧,掌櫃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蘇青荷先詢問了價錢,下等房一晚上五十文。肉疼地付完房錢,進屋後,才發現房間意外地乾淨整潔,除了一張架子床外,還擺放一張柳木方桌及兩個圓凳。
帶路的小二公式化解說著店內的福利,隨時提供熱水和第二日的早食,一聽說有熱水,兩人眼神唰地亮了,比起這幾天住的郊外驛站,這裏簡直就是天堂。
數日沒有洗澡,衣裳黏膩膩地貼在身上,蘇青荷都能隱隱嗅到身上的異味。
叫小二抬來幾桶熱水,倒入大木桶中,蘇青荷原想幫蘇庭葉好好擦洗一番,卻被後者板著臉推搡了出去。
才五歲的小屁孩講究什麼男女之別啊!
蘇青荷悶悶地在房門外站了半會兒,門才吱呀一聲打開,蘇庭葉披著濕漉漉的頭髮走出來,無辜地瞟向她又瞟向木桶,示意該妳了。
蘇青荷從他手裏接過絹巾,叫小二來換了水,褪去衣物,滑進桶內,只露出個腦袋。被熱水包裹住,忍不住長呼一口氣,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舒暢了,疲累一掃而光,人從木桶裏出來的時候都覺輕快不少。
將擦得半乾的長髮隨意地挽了個髻,命蘇庭葉乖乖地在屋內待著,自己則帶上了些碎銀出了客棧。
連問了好幾個路人,走了約一刻鐘,蘇青荷尋摸到了類似玉石一條街的坊市。但令她感到無比意外的是,這條街上清冷蕭瑟,只有寥寥幾個行人,且大部分的店鋪都緊閉門戶,銅環上掛著一個小木牌,上書「打烊整頓」四字。
「伯伯,這是怎麼回事,這些鋪子怎麼都關門了呢?」她慌忙拉住一個走過她身旁的青衫老者,語氣不由得有些急切。
「姑娘,一看就是從外地來的吧?這些原本賣翡翠原石的店,如今一個個都憋足了勁兒囤貨呢,想要買石頭啊,等兩個月後的鬥石大會吧。」
老人並沒有感到唐突,溫和又耐心地解釋。
「可這兩個月他們都不做生意了嗎?」
「看妳這年紀估計也沒經歷過,這鬥石大會五年舉辦一次,輪流在五州都郡舉辦,屆時會有全國各地的玉石愛好者蜂擁前來,連帶著客棧、酒坊、乃至裁縫鋪都價位上漲,更別說這些重要的翡翠原石了,那些毛料商人精得跟猴似的,鬥石大會那兩日的進帳,除去這兩個月的虧損,還能另外賺得盆滿缽滿。」
老者毫不掩飾對那些玉石商人的厭惡,頓了頓又道:「何況過兩日,京城就要來人,把兗州城所有參賽的翡翠毛料陸續編號入庫,待鬥石大會的前一天再分運給各個店鋪。」
這消息對蘇青荷來說無疑是噩耗,她原先的打算是利用賭石,撿個小漏,在兗州城能安家落戶,結果沒想到鬥石大會的影響會那麼大,導致所有的原石商鋪都關門囤貨。
距離大會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她帶著蘇庭葉要怎麼生活?
住客棧是斷然住不起的,她身上總共還有三兩六錢銀子,在這住兩個月光住宿錢便要三兩,就算她二人不吃不喝,剩下的幾錢銀子屆時也不夠買塊翡翠毛料的啊。
何況聽那老者說,大會那天毛料價格定會上漲,不知道會翻幾倍,手裏這三兩銀子都不一定夠用,萬一到時遇到了好料子沒錢買,那可真是要悔青腸子。
青衫老者慢悠悠地走遠,只剩下蘇青荷在原地蹙著眉頭,躊躇半晌,忽而抬頭望向面前一個大敞著店門、上書「琳琅軒」的玉石店,似是下了決心,直接抬腳走了進去。
第三章 相玉
這幾日,浮雲逐風,驕陽融融。
有許多鬥石愛好者提前到來,感受兗州的人文風光,本就繁華的商業區更是熱鬧了許多。
然而,琳琅軒的曹掌櫃近來卻有些煩悶,臃腫的身材不安地在藤椅上扭動,短胖的手掌有一搭沒一搭地撫過面前一塊打磨好的翡翠原料。
足有十斤重,頂好的冰種,甚至快達到了玻璃種的質地,顏色是通透的純白,只有一抹驚豔的翠綠懸在中間,宛如羊脂玉盤子上撒了一顆青豆。
做首飾?做擺件?做如意?
幾個想法剛冒出來,曹掌櫃心裏就自己否決了。
不行,都太普通了,按照那位少爺刁鑽的口味,肯定被一棒子打回來。
曹掌櫃抬手抓了下腦門的汗,順帶捋下來幾根髮絲,本就稀疏的頭髮,如今都快成禿瓢了。
曹掌櫃第二十三次長歎氣,只怪自己沒人脈,僅僅搭上兩個走石商人,只得將這本就不大的店鋪劃成兩塊,一半賣毛料,一半收明料,賺點加工費。
如今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尤其是坊市中心號稱是兗州最大的玉飾店「點翠樓」開張之後,明料加工生意被搶了大半,且他家的招牌相玉師又被挖了牆角,曹掌櫃簡直萬念俱灰。
好在還有幾個老主顧光顧,相玉師被挖一事被他兜著捂著,尚沒被那幾個主顧知道,否則手裏這筆大單子再丟了,自己就可以直接捲鋪蓋關店,回老家種田去了。
視線再聚集在面前這塊惱人的翡翠上,既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石料,又要別出心裁,不失檔次,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些。
「掌櫃,請問你們這兒收刻工嗎?」
思緒被打亂,曹掌櫃不耐煩地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門口,烏黑的睫羽下一雙杏眼閃動,十分有靈氣,只是面色暗黃,身材瘦削得不成樣子,雙眼微微凹陷,硬生生將這靈氣打了折扣。
「妳會琢玉?」曹掌櫃掃了眼她袖口的補丁及快磨破的草鞋,嗤笑一聲,帶著不可置信。
「會一點,也會畫一些花樣。」蘇青荷像是沒聽出他言語裏的不屑,低頭垂眼,老實地回答。
曹掌櫃似笑非笑,語氣更加古怪,「畫花樣?這麼說,妳會相玉嘍?」
相玉?乍聽見這詞,蘇青荷倒沒深想,理解為相玉的質地品種,於是下意識的點點頭。
曹掌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彷彿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臉上的肥肉都跟著在顫動,真是可笑,要是隨便一個鄉下來的窮丫頭都會相玉,他何至於愁悶苦思至此!
笑聲漸漸平息,曹掌櫃眼皮也未抬,身體後傾靠在椅背上,轉動右手拇指的碧玉扳指,冷哼道:「年輕人氣盛,不知這天有多寬地有多厚,既然妳這麼有自信,就相下這塊玉吧。」
言罷,隨意地指了指面前那塊煩擾了他多日的冰種翡翠。
蘇青荷不知所云,斟酌著開口,「上等冰種,白底飄綠,重量大概十斤……」
「我又不瞎!這些還用妳說!」曹掌櫃不耐地打斷了蘇青荷的話,指了指桌子上的筆墨硯臺,「方才妳說會畫花樣,現在畫一個吧。」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蘇青荷恍若沒聽見胖掌櫃的喝罵,乖乖地過去執筆,端詳那塊翡翠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遂抬筆飽蘸了墨汁,輕落在雪白的宣紙上。
曹掌櫃見她畫得認真,下筆如行雲流水般,沒有一絲停頓,倒真像那麼回事,便忍不住站起身來,湊近了去看。
而當他低頭看清那宣紙上畫著什麼圖案時,竟一時間怔愣住了。
乍然一看像是筆筒,但明顯瘦長許多,頂端有六個小孔,上繪著牡丹纏枝的紋樣,在一朵牡丹花的花蕊處,立著一隻展翅欲飛、昂首欲啼的翠鳥。
「這是……花插?」看到那幾個孔,曹掌櫃才恍然出聲。
「是。」勾完最後一片花瓣,蘇青荷擱下筆,把未乾的墨跡輕輕吹了吹,隨即抖開,將宣紙履平,鋪在那塊翡翠上面。
那翠鳥的位置剛好對準那抹翠色,分毫不差,整個花插的長度也和翡翠相吻合,按照其設計的寬度,中間掏空的部分還可以再打四、五對鐲子。
「花插,花插……我怎麼沒有想到呢!」
曹掌櫃恍若夢中人驚醒一般猛拍腦門,激動地來回走動,再抬眼時,看蘇青荷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
花插是近年來流行於貴族之間的玩意,可以固定花泥,將花卉凹成各種造型,其製作材料多是陶瓷、木材,但從未沒聽說過,有誰用翡翠製過花插。
曹掌櫃可以想像出那位少爺看到成品後,會是怎樣一副欣喜意外的神情,這可算得上一件突破性的設計,他也可以想像到一堆亮閃閃的銀子在向他熱情招手!
「不知姑娘,想要多少月錢?」
曹掌櫃猶豫著開了口,心裏對蘇青荷還是不太放心,相玉要看緣分,說不定她只是和這塊玉有緣,一下撞了運呢?且這塊玉形狀周正,顏色均勻,困難的是想法創意,技巧只占三分。
蘇青荷沉吟片刻,答道:「二兩,我還有個弟弟,我們需要有住的地方。」
二兩,實在是獅子大開口,她已做好了被曹掌櫃壓價的準備,卻未料後者一口答應了下來。
「這妳放心!我這店鋪後面就是個獨立小院,原先的相玉師走了,正好空下來房間,就這麼定了,包伙食和住宿,一月二兩銀子!」
曹掌櫃心中暗喜,光這筆單子賺的錢,都夠支她三年的月錢了!原先那位月錢就要十兩,這下相玉的問題解決了,又省下了一大筆開銷!
相玉師,是個只存在大夏國的新興行業。相玉,即給玉看相,根據其色澤、水種、形狀、紋路等因素,將一塊璞玉,賦予全新的含義和用途。
幾百年來,由於賭石這門行業在大夏國的興起,相玉師的地位跟著水漲船高,朝廷甚至將宮廷御用的相玉師,授予了正二品的官職,同時一些權貴世家在得到一塊品相不錯的美玉後,都會請相玉師來相上一相,於是,一個眼光獨到的相玉師可以說是權貴們爭相拉攏的對象,富商侯爵們的座上賓。
賭石界的泰山北斗,青州薛家的掌門人薛定山,曾說過:「斷品相,定姿容,以一副慧眼巧手,幻萬千儀態,是謂相玉師。」
一名合格的相玉師,不僅要有一副能畫會描的巧手,一雙獨具匠心的慧眼,更重要的是「幻萬千儀態」的創造力和想像力。
這些並不是後天可以鍛鍊而成的,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塊一模一樣的玉石,這便需要相玉師後天大量的經驗積累,才能做到無論面對什麼樣的翡翠,也能一眼看穿其本質,賦予最適合它、最能展現其魅力的含義。
天賦加努力,這便造就了相玉師千裏挑一的原因,幾個大夏國著名的相玉師皆是白鬢長者、年過花甲,所以曹掌櫃認為蘇青荷僅僅具有相玉師的天賦,卻沒有數十年來積累的經驗,眼光有限,沒有被稱作相玉師的資格。
看到曹掌櫃眉飛色舞的神色,蘇青荷就知道她要價太低了,但話已出口,反悔不得,且她姊弟二人能在寸土寸金的兗州有免費的住處,已經是走了大運了。
蘇青荷已經隱約明白所謂相玉的含義,果然,穿越者是有福利的!
甭管是流傳千年、博物館裏陳列的古玉,還是各大珠寶商行裏擺出的各種別致新穎雕工的新玉,蘇青荷都見過不少,尤其是自家的珠寶連鎖店上市之後,但凡設計出的新品,首先要拿給她過目,她所見過知道的翡翠成品樣式,遠遠比十里路都要顛顛地坐上一個時辰馬車的古人,要多太多了。
在現代,玉雕師兼備著所謂相玉的職責,而在這大夏國應該是被分成了兩個門類,蘇青荷心道,多半是由於出行不方便的因素,相玉師受邀去稍微遠些的地方相玉,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要好幾天,哪有多餘的心思花在雕刻上?
且雕玉更是一門細水長流的功夫,蘇青荷只會一點皮毛,比起愛鑽研的古人怕是遠遠不及,凡事不能兩全,蘇青荷無比慶幸,這個時代有相玉師的存在,否則以她那糙劣的雕工,不知能不能換得一口飯吃?

與曹掌櫃簽訂了一紙契約後,蘇青荷又回到了客棧,收拾好包袱,便牽著蘇庭葉離開了客棧。
聽聞蘇青荷已找到了每月二兩還包吃包住的工作,蘇庭葉滿臉的不相信,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巴掌大的小臉仰著看她,在等她一個解釋。
「唔,這次是阿姊撿著了個便宜,那家玉石店的正好缺人,平時也不忙,就是給玉石畫畫樣子,你以前不是見過阿姊繡過帕子嗎?阿姊的這份工就是給玉石繡花。」
蘇青荷藉著舊主喜愛女紅的事,說得有模有樣,蘇庭葉到底年紀小,聽她這番瞎掰扯竟也信了,回想起以前蘇青荷繡過絹帕樣子,那鳧水嬉戲的鴛鴦、鵪鶉都活靈活現的,只道他家阿姊是個貨真價實的金子,走到哪兒都會發光。
很小便有了金錢概念的蘇庭葉,在聽了蘇青荷的解釋後,小臉微微泛起激動的紅暈,烏黑的瞳仁裏漾著雀躍興奮。
月例二兩,他們村子裏最富有的人家也賺不了這麼多,雖說這城裏物價高,但比起他們之前吃不飽飯、修不起屋頂的境遇,已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其實他也想過,只要不是流浪街頭,又能比以前差到哪裏呢?
現在阿姊找到了好的營生,蘇庭葉最後的一點顧慮也打消了,不知不覺間,他對蘇青荷已越來越依賴。對於她的所說所做,是以前從沒有過的,百分之百的信任。
二人相攜著走到琳琅軒,押在客棧的五十文住宿錢算是打了水漂,這讓蘇青荷有些肉疼,不過當推開門,看到的清淨雅致房間時,那點鬱悶也煙消雲散了。
看得出前任相玉師是個極風雅的人,三面牆上都掛著山湖石林的水墨畫,畫風淡雅空靈,那墨染的湖面彷彿被風一吹,就要粼粼暈開,署名皆是同一人。
香爐裏還剩著幾塊迦南香,案臺上一絲不苟地擺著紙筆硯臺,旁邊摞著一打古籍,蘇青荷隨意翻了翻,竟是講傷寒病痛的醫書。
這位相玉師還挺博學啊,蘇青荷在心裏感歎。
床鋪並不寬,但睡她姊弟二人綽綽有餘,被褥捲在一起,顯然是準備拿走卻因為某種原因沒帶走。蘇青荷可以忍受坐八天異味環繞的馬車,不介意穿打補丁的衣物和破了洞的草鞋,但讓她蓋陌生男人睡過的被褥,心理上還是有點障礙。
正準備上街去購置點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未料,她的第一個客人上門了。
一個二十多歲,身材瘦小的少年急吼吼地半掀開門簾,探出腦袋,「蘇姑娘,別收拾東西了,掌櫃讓妳快去前院,有急事!」
蘇青荷回頭一看,是這兒的帳房先生兼跑腿小廝,徐景福。
徐景福雖生得不高,但面容白淨,五官端正淳厚,此時見他跑得氣喘吁吁,面色微紅,怕是真有什麼急事。
留下蘇庭葉一人在收拾衣物,蘇青荷匆匆跟著他走去前廳。
初來乍到,徐景福也與她不怎熟稔,嘴裏只含糊道,有客人上門相玉,讓她過去瞧一眼。
說是客人,可一邁進大廳,瞧見堂屋中間大喇喇端坐著一臉笑意的紫袍老者,及他身後五大三粗、面色不善地環臂,整齊地站著一排的僕人,一旁的曹掌櫃則是一副陰鬱得要滴出水來的愁容,蘇青荷便知,怕不是來相玉的客人,而是來尋滋挑事的。
果然,紫袍老者見蘇青荷進來,很不客氣地瞇眼大笑道:「曹掌櫃,這就是你新請的相玉師?莫不是以為我傅某人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隨便找了個野丫頭來誆我的吧!」
看著曹掌櫃越發黑沉的臉色,紫袍老者猶覺得不過癮,呷了口茶,又繼續說:「被挖了牆角,在咱們這行,又不是什麼稀奇事,何必這麼藏著捂著?窗戶紙總有捅破的一天,你說要是韓家少爺知道他的那塊寶貝翡翠,被這個來歷不明的外行丫頭給相了,你這店還開得下去嗎?」
「這就不用傅掌櫃操心了。」曹掌櫃冷冷地從牙縫裏擠出聲來。
紫袍老者慢悠悠道:「這話可不對,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哪有看著老朋友掉火坑不拉一把的道理?眼見著你們琳琅軒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傅某人心裏也著急啊,這不今日,我親自給你送來一筆大單。」
曹掌櫃恨得牙癢癢,幾乎忍不住要脫口而出:呸!老不死的狐狸,誰和你是老交情!
那老狐狸顯然是有備而來,不知他消息怎麼那麼快,蘇青荷前腳剛搬進來,他後腳就領著一堆隨從,打著相玉的美名,浩浩蕩蕩地上門。
看著面前那足有二十多斤的冰種翡翠,曹掌櫃只覺得像燙手山芋,那老狐狸會那麼好心?自己要是掉進火坑,他不踹一腳算仗義了,還伸手拉一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
那紫袍老者乃是西街頭漱玉坊的東家傅同禎,是這條玉石街上除了曹顯德之外,唯一一家同時做毛料和明料加工生意的。
兩家一東一西,隔街對望了二十幾年,無時無刻不想搞垮對方,眼見著琳琅軒的相玉師被挖走,傅同禎怎麼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還不快讓你的小相玉師掌掌眼。」傅同禎看著氣得發抖、還愣是找不到不妥的曹顯德,樂得臉上的褶子快笑開了花。
曹顯德在翡翠上有幾斤幾兩,他這個老對頭最清楚不過。
曹顯德要是能看出什麼端倪,他傅姓便倒過來寫!
曹顯德能開起這玉石店,全憑著老丈人的庇蔭,其在玉石上的見解,實乃一肚子草芥,一竅不通。
若不是其老丈人搭線,靠上了韓家這座大山,恐怕二十年前就被他趕出這條街了,如今就算他丈人曾是韓二少的私塾先生又如何?相壞了一塊珍稀翡翠,怕是不用他出手,琳琅軒也要關門大吉了。
雪中送炭的人少有,落井下石的人從來就不乏。
而袖手安靜站在一旁的蘇青荷嘛……傅同禎暗哼了一聲,壓根沒當一回事,估計是曹顯德臨時抱佛腳,不知從哪位相玉師那兒弄來的學徒吧,這個年紀不過初窺門徑而已,能有幾分眼力?
從進來就一直中槍的蘇青荷終於能說上一句話,在傅同禎發話的時候,她就不緊不慢地上前打量起了那塊翡翠。
乍看像是上好的冰種料子,還是水底飄藍花,散發著幽幽淡淡的藍光,像是一望無際、清澈見底的汪洋,水潤通透,水頭足到像是能掐出水來。
蘇青荷微抿著唇,沒有用異能接觸,一雙靈動的黑眸不斷地掃視那翡翠的每個角落,待捕捉到那幾塊邊角處不起眼的白色棉絮狀的水沫點時,嘴角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笑意,篤定了一開始心中的猜測。
「是塊不錯的料子,」蘇青荷對著傅掌櫃笑了笑,淡定地收回手,「但它不是翡翠。」
「不是翡翠」四個字像是憑空炸響的驚雷,在場的眾人俱是一驚。
傅同禎心中頓時咯噔一聲,當下把茶盞重重一擱,戟指怒斥道:「妳在胡說什麼!無知!」
蘇青荷沒有理會,直接從博古架上拿下一隻普通的翡翠碟子,用碟子邊沿朝著那塊「翡翠」,手下用力,狠狠地一劃。
只見「翡翠」頓時出現了一絲肉眼可見的細小劃痕,而翡翠碟子則絲毫未損。
「此乃水沫玉,硬度和密度都比翡翠要低得多,傅掌櫃要還不信,可取來差不多大小的翡翠,來對比稱稱重量。」
「妳、妳竟敢……」
傅同禎見她像對待一塊破石頭一樣隨意地就劃了他的翡翠,鬍子都氣得一翹一翹的,顫抖地指著她鼻子,一時間激憤地說不出話來。
蘇青荷看到除了傅同禎外,其餘人臉上或震驚或不解的表情,心下暗道不好。
水沫玉是翡翠的伴生礦,又稱翡翠殺手,因為其水頭足,透明度高,經常會被一些黑心商人充當冰種翡翠販賣,外行人很難區分。
水沫玉因主要成分是鈉長石(玻璃、陶瓷的原料),透明度很足,但沒有翡翠特有的那種歷史厚重感,加之玉石內部常有不規則棉絮狀的白色水沫存在,因此並不被人們所喜,價格自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個時代許多東西都在顛覆她的認知,或許這時的人們還並未普遍見過水沫玉,或許壓根就不叫它水沫玉,又或許壓根就把它當做翡翠的一個種類。
蘇青荷暗怪自己魯莽,轉身去看曹掌櫃,只見他一愣一愣的,竟是還未反應過來。
水沫玉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但這玉石必定不是翡翠,翡翠乃斷金斷鐵之物,怎麼會輕易地就有劃痕?
曹顯德心中轉過幾個念頭,二十多年從商的經驗讓他本能地沒去深想,衝徐景福使了個眼色,後者連忙搬起那塊水沫玉,放在傅同禎面前的桌案上。
「琳琅軒只做翡翠生意,恕曹某人不接這單,傅掌櫃,好走不送。」
曹顯德腆著肚子冷哼,戳穿了傅同禎這齣戲碼,腰板難得地挺直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傅同禎沒吱聲,緊緊盯著蘇青荷看了好一會兒,半晌,拂袖起身,帶著那幫隨從,大步流星地走了,連那塊水沫玉都沒拿。
蘇青荷被他那最後一眼盯得很不舒服,像是被某種毒蟲蛇蟻狠狠地螫了一下,心中暗道,真是個陰鷙的老頭。
傅同禎走後,曹顯德像犯了癲癇似地,誇張地笑了半天,對蘇青荷說話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和藹,「妳怎麼知道那不是翡翠?」
「我曾跟著一個老前輩學相玉,見過此類的玉石。」
蘇青荷現在編起謊來,可謂是臉不紅氣不喘。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若以後幹起這行,必定一路與謊言為伍。
曹顯德沒有再細問,經此一事後,他不由得對蘇青荷高看了幾分,今日若是接下了這筆生意,待交貨那日,傅同禎必會一口咬定他調包了翡翠,賊喊捉賊地汙衊他拿水沫玉假冒,琳琅軒的名聲就澈底臭了。
一大幫人走了之後,琳琅軒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清,蘇青荷便上街置辦些被褥用品。
這兩個月有了固定的工資來源,蘇青荷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算是落了地,大出血地去裁縫店給自己和蘇庭葉一人裁了兩件新衣,一直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走在街上被人歧視的眼神總是不好受,有錢了沒必要虧待自己。
正欲打道回府時,碰巧遇見賣冷飲的攤主準備收攤,蘇青荷便上前買了一碗冰雪冷丸子,準備回去帶給蘇庭葉。
雖按大米豬肉的價格換算,一兩銀子等同現世的一千塊,但純按購買力來說,像街邊賣的小玩意、粗布衣料、客棧住宿等,一兩銀子的購買力確實要大得多。像這樣一大碗做的冷飲吃食,不過才兩文錢,裁製的新衣是純棉布料,比麻葛料要舒服貼身許多,四件短衣不過百文錢。
左手拎著新買的被罩衣服,右手端著一碗直冒冷氣的小丸子,小小地滿足了下購物慾的蘇青荷心情很好,三步併作兩步回了琳琅軒。
走進小院,蘇庭葉正彎著腰,欲從井裏打水,蘇青荷連忙把手裏的冰碗塞進他懷裏,弟弟頓時瞪大了眼,詫異地抬頭看她。
「方才從街上買回來的,嘗嘗味道怎麼樣?」
蘇青荷一副獻殷勤完畢求表揚的神情,就差在屁股後面搖尾巴了。
蘇庭葉從未吃過冰碗,礙著她太過熱情討好的眼神,放到嘴邊,抿了一小口,不料入口的美好滋味讓他怔了一怔。
唇齒間甜意和涼意交織在一起,直沁到心底,那指甲蓋大的小丸子軟軟的、糯糯的,輕輕咬開,竟是滿滿的黃豆香,霎時驅散了不少暑熱。
所謂的冰雪冷丸子,實是用黃豆和砂糖做的,把黃豆炒熟,去殼,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勻,加水團成小團子,最後浸到冰水裏面。
糖在這個時代是奢侈品,蘇庭葉從未嘗過糖是什麼滋味,那冰碗裏放的糖極少,多是蜂蜜的甜味,但足夠讓這個男孩耽溺在這未知且美好的味覺體驗中,久久沒有回神。
蘇青荷見他低著頭不出聲,不知他喜還是不喜,自己用勺子舀了,嘗了一口,味道挺好的呀,莫非他不喜歡吃甜食?
默默地受挫了一把,蘇青荷略憂傷地進了屋,換了被罩床單,一番拾掇後再出來,卻發現蘇庭葉不見了蹤影,一只小瓷碗乾乾淨淨地擱在水井邊。
沮喪的心情瞬間由陰轉晴,蘇青荷彎起月牙似的眼睛,步伐輕快地走向了院子東邊的灶屋。
灶屋裏濃煙滾滾,徐嬸正忙著切菜下鍋,蘇庭葉在幫著砍柴加火。
小包子的性子,蘇青荷摸得清楚,怕是不願在店裏白吃白住,力所能及地就盡量幫忙幹著些。
徐嬸是徐景福的娘,和店裏唯一的玉雕師徐伯是一家三口,徐伯因與曹顯德拐著彎的帶點親戚關係,似在年輕時曾受過其父的恩惠,在琳琅軒開業時,徐伯便被曹顯德請過來做事,這一待就是二十年。不光如此,這老婆兒子,一個終日待著灶房,照料著伙食,一個自記事起就為琳琅軒跑上跑下,算帳傳話。
徐伯年約四十多歲,儒雅清瘦,帶著股文人氣,說話也慢吞吞的,行事謹小慎微,不然也幹不來雕玉這麼精細的活計,徐嬸則有些大嗓門,說話做飯雷厲風行,夫妻二人都是極好相處的脾性。
曹顯德在外另有府邸,一般都在打烊宵禁後歸家,常住在琳琅軒的,除了徐伯一家三口,還有徐伯收的兩個關門弟子,刻工都很不錯,跟了徐伯十幾年的那個,幾乎快要達到玉雕師的水準。
另有兩個粗使僕人住在最西邊的角落房,皆是膀大腰圓的壯實漢子,平時負責搬運石料及解石護宅的工作。
隨著徐嬸的一聲吆喝,熱騰騰的大鍋飯出爐,一共九個人圍在一張矮圓桌上,熱絡地吃著飯菜。琳琅軒的伙食還真是不錯,白米粥配白麵饅頭,兩大盆熱菜,土豆蘿蔔芥菜雜七雜八地燉在一塊,扒拉扒拉還能發現幾根肉絲。
這雖是蘇青荷和蘇庭葉在琳琅軒的第一頓飯菜,但她姊弟二人都不是怯生的人兒,大口大口地往嘴裏扒拉著白粥,還能精神頭十足地回答徐嬸及幾個夥計友善的問話。
姊弟倆都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胃口出奇的好,一頓飯能吃進三個大饅頭加兩碗白粥,都快趕上那兩個粗使漢子的飯量了。
一旁正準備歇店回家的曹掌櫃看得直肉疼,直掰著手指算接下來兩個月要多花出去的饅頭錢。
這兩個孩子面上看起來瘦瘦小小的,怎麼那麼能吃?!
第四章 第一件作品
在琳琅軒的這幾日,蘇青荷姊弟二人過得十分悠哉恣意。
店內生意清冷,連帶著夥計們都閒得無所事事。這幾日僅有兩個老主顧尋上門來相玉,蘇青荷很快便畫完了花樣交給了徐伯,現在還在趕工。
古代用來琢玉的工具實在是十分原始和匱乏,尤其是翡翠這類密度高的硬玉,沒有現代的電鑽,只能用解玉砂來細細打磨。
據蘇青荷瞭解,金剛石在古代也是一種稀缺物,且開採難度很大,但從琳琅軒裏儲備的金剛砂來看,好像並不是這樣。
古人治玉的技法,在所有的古代手工技藝之中可說是難度最高的。如良渚的繁密刀法、遊絲描、漢八刀等,甚至是漢代以前的谷紋、蒲紋、起牆、一面坡、雙勾之類的技法,都為後世工匠所不能及。
而這種技藝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失傳後,已經是一種無法再恢復的絕代技藝。
蘇青荷有幸見到了這傳說中的手工跎碾技法。
玉雕師坐在旋車前,用長木棍的一端,裝上圓形的鋼盤,鋼盤的周緣很薄,像刀口一樣非常鋒利,木軸上纏繞著兩根繩子,繩子下端各繫一片木板,叫做登板。
操作的時候,玉雕師的兩隻腳輪流踏著登板,靠麻繩牽動木軸旋轉,用左手托拿著玉料,抵住正在旋轉的鋼盤的刃邊,桌子的一端則放著一個盛了水和解玉沙的盆子,玉雕師需要不時地用右手去舀沙,澆在玉料上。
堅硬的解玉砂,配上旋轉而鋒利的紮邊刃,才能把玉料再切成方塊或方條。
只有這樣日復一日無數次地蹬、踩、磨、旋,才能讓一件玉器初具雛形。
這是古人的勤勞和智慧凝結出來的結晶,蘇青荷只有在看到徐伯揮汗如雨地跎碾時,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震撼和不易。
歷時八日,由徐伯親自雕琢,蘇青荷所相的第一塊玉,那件牡丹纏枝翠鳥花插才算是澈底完工。
纏枝攀岩瓶身向上的花枝,線條流暢極具張力,有著蜿蜒向上的勃勃生機,那幾株綻開的牡丹花,每一片花瓣都似冰片一般水潤通透,恍若雪地裏的冰雕一般流光動人,花蕊上立著的那隻翠鳥神氣活現,鳥尾處的一抹綠色宛若天成,任誰看了都忍不住愛不釋手。
蘇青荷設計的第一件寶貝,捧在手裏還沒焐熱,就被曹掌櫃一把奪過,塞進徐景福懷中,命他速速送去韓家府邸。
蘇青荷不喜曹掌櫃壓榨苦力、急功近利的作態,背著他偷偷做了個鬼臉,徐伯看見了笑著直搖頭。
除了觀賞古人的結晶,跟徐伯偷師外,蘇青荷藉著前房主留下的便利,開始教小包子學認字。
這時代的文字和古代的繁體字幾乎一樣,蘇青荷有些功底,手把手教蘇庭葉寫出來的字還像模像樣。
因房裏的書籍都是醫書,蘇青荷索性直接拿本醫書來教,每天都抽出三個時辰的時間來教蘇庭葉認字。
「這兩個字叫白芨,」蘇青荷先一筆一劃寫出白芨這兩個字,又握著小包子的手寫一遍,最後再讓他對照著練幾遍,「白芨呢,主要用於收斂止血,消腫生肌。」
蘇青荷寓教於樂,每教他一個詞,便順帶讀一下藥材的形態作用,這樣小包子反倒學得很快。當然也有小包子本身就聰慧的緣故,短短七、八日,已會寫一百多個藥材名,相對應的功效竟也能說得八九不離十。
蘇庭葉似乎對於中醫很感興趣,且求知慾望很強烈,像這時候他就會問:「為什麼白芨會止血消腫呢?它和同是消腫止血的田七有什麼區別呢?」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
而這個時候,蘇青荷會作深沉狀,努力維持住她在弟弟面前高大的形象,道:「中醫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三言兩語道不盡其中奧妙,這些就需要你自己去鑽研了。」
被搪塞的次數多了,蘇庭葉也不再指望從蘇青荷那兒得到答案,反而更加努力地去學字,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從書中找到答案。
看著小包子還沒書案高,踩著小凳子端著小手認真寫字的模樣,蘇青荷心中暗自下了決定,待鬥石大會後,便送小包子去上學堂。年底的時候,小包子就六歲了,正好是進學堂的年紀。
知道了小包子喜吃甜食的屬性,基本上每兩日,蘇青荷便會上街給他帶蒸酥酪、桂花糖等小糕點,倒沒再買冰碗,古代的冰皆是用河裏的天然冰,不怎乾淨,偶爾吃一次就好,吃多了要拉肚子的。
小包子近日來長了不少的肉,與大半月前那副面黃肌瘦的樣子已大相逕庭,白嫩的臉蛋在陽光下有淡淡健康的紅暈,再也不是被風一吹就倒的小紙片了。
蘇青荷自覺自己也胖了不少,她做的又不是體力活,只需要上手摸摸,仔細瞧瞧,畫兩幅畫便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閒的時候教小包子認認字,和徐嬸嘮叨家常,像是提前過上了老年婦女的生活,不長肉就怪了。
尤其是每當她看見胸前養出來的那二兩肉時,心情就變得格外的好。雖然飛機場還是飛機場,但至少從一馬平川的飛機場升級成了帶點坡度的飛機場不是?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未來還是有希望的。要知道,她現在還是個不到十五歲的蘿莉,這是她唯一可以安慰振奮自己的理由。
她正教小包子寫字寫得起勁,徐景福掀起門簾,朗聲道:「蘇姑娘,掌櫃讓妳過去一趟,說是韓家少爺來了,點名要見妳。」
原來是那位翡翠花插的主顧,蘇青荷應了聲,擱下筆,讓小包子自己先練習。方抬腳跨出門,只見一位白衣公子搖著摺扇,像是在逛自己院子一般愜意,直直從前廳穿過走到院中央,與她打了一個照面。
白衣男子身穿一襲錦緞對襟長衫,腰間束著一條象牙獸面束帶,下綴著上好的陽綠金蟬玉佩,墨髮被一支墨綠翡翠釵子挽起,眉眼清俊,眉梢和嘴角都微微上挑,勾勒出風流不羈的氣質。
大土豪—— 這是蘇青荷對他的第一印象。
「呵,妳就是新來的相玉師?怎麼年紀這般小,還是位姑娘。」白衣公子很是意外,把蘇青荷上下打量了個遍,嘴裏嘖嘖不停。
蘇青荷聞言不著痕跡的挑了挑眉。你知道啥是新罈裝陳酒嗎?
那少爺看起來不過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要知道她車禍穿越時已是二十八歲的大齡女青年了,喊他一聲弟弟都不為過。
蘇青荷面上不顯,笑容無害,「韓公子可有事?」
面前的男人正是城東韓家的二少爺,韓修白。韓家其實是做酒樓生意,是兗州城的大世族,世代經商,富得流油。
早些年,韓家給長子捐了監生,那韓家大少也爭氣,從監生一路做到四品京官,如今韓家算得上是兗州城首屈一指的新貴。在兄長的光環下,二少爺韓修白就顯得遜色許多,外人對其評價皆是一個安逸的二世祖。
「我可是專門來道謝的,妳相的那件翡翠花插,可讓我在美人面前大大得了臉面,妳想要什麼獎賞儘管說來。」
韓修白霸氣地抖開扇面,渾身散發著我是肥羊快來宰的氣息。
蘇青荷有些好笑,這大少爺親自來一趟,定不是專門來犒賞的,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公子有話直說,可是來相玉?」
「這都被妳看出來了,」韓修白臉上完全沒有不自然,從懷中摸出一塊比拳頭略小些的翡翠石料,遞過去,「勞煩姑娘幫我相相這塊玉,做成什麼物什好?」
蘇青荷接過來定睛一瞧。嘖,上好的黃翡,玻璃種的質地,顏色並非常見的褐黃色,而是耀眼的明黃色,原料天生圓潤,用手剛好盈盈一握,這形狀決定了很難做成其他飾品,好似只有玉佩和簪頭這兩個選擇了。
蘇青荷抬眼問:「是送給姑娘家的?」
韓修白一點也不窘迫,展顏輕笑,「正是,還是在下正在追求的姑娘。」頓了頓,用手托著下巴似在思索,「她不喜尋常女兒家用的鐲子釵子,上次的花插就很得她的意,這次最好也是兗州,不,夏國獨一份的東西。」
蘇青荷嘴角抽了抽,她上哪兒給他找那麼多獨一份的東西?
蘇青荷把那塊黃翡重新塞回他手中,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青荷眼拙技弱,辦不來。還請韓公子另找高人。」
韓修白愣了愣,沒想到蘇青荷這麼乾脆俐落地拒絕,有些傷腦筋地摸摸鼻子,忽然像想到什麼似的,俯身湊近,朝她耳語道:「姑娘莫非是想私底下賺點外快?妳放心,銀子不是問題,若這次辦妥了,光賞錢我便給妳這個數!」
韓修白伸出三根骨節分明的手指,噙著「妳懂得」的笑容,在蘇青荷面前晃了晃。
蘇青荷嚥了嚥口水,偏過頭去哼了一聲,「三十兩銀子算什麼!有銀子也不能強人所難啊!」
韓修白無辜地眨眨眼,他明明想說的是三兩銀子……
算了,為了能討得美人歡心,這點小錢都不算啥,韓二少眼見有戲,連忙闊氣地加價,「五十兩,前提是獨一無二!」
蘇青荷在聽到五十兩時,澈底沒了脾氣,有氣無力道:「……過幾日,會直接把東西送到貴府。」
韓修白覺著她蹙著眉苦著臉糾結的模樣甚是有趣,忍不住合扇大笑,「在下靜候佳音,韓某的終身幸福就全靠姑娘了。」
說罷,轉身就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徒留蘇青荷一人站在院子裏,對著那塊半大黃翡發愁。
這韓家二少追女人也真狠得下手,前後腳兩塊翡翠的價值,比起後世那些富豪們一擲千萬買豪宅金屋藏嬌,也不遑多讓了。
在井邊枯坐了一刻鐘,蘇青荷還是沒有絲毫頭緒,把黃翡收進懷裏,決定不為難自己,轉身出門,欲去街上散散心。

大中午又正值大暑天,街上並沒多少行人,連沿街小販的叫賣聲都有些無精打采。
蘇青荷悶頭走路,心裏還在想那塊黃翡的事,那可是整整五十兩啊!做成了這單,她便完全不用擔心鬥石大會那日沒錢買毛料了。
蘇青荷邊走邊伸手入懷,把玩著那塊黃翡,正苦思冥想時,忽然聽見前方傳來爭執聲,其中一位少年的聲音格外熟悉。
抬眼看去,竟是之前與她同坐一輛馬車的靦腆少年,盧騫。
此時他右手拎著個水桶,左手拿著水瓢,面色尷尬地低垂著頭,一副店小二打扮的矮瘦男人正不耐煩地雙手環臂,眼帶不屑地審度他。
「我說盧大少爺,您究竟會不會灑水啊?您把水都灑到客人身上了,我們這生意還怎麼做啊?看來您這金貴身子,真不適合做我們奴才的粗活,等下我便回了老爺,您還是回府裏享福去吧。」
說完,那店小二一把奪過盧騫手裏的水瓢,扔進水桶裏,拎起水桶就要轉身進屋。
盧騫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聲如蚊蚋,「我能做好,別跟伯父說,剛剛只是不小心……」
店小二一把掙開了他的手,有意拔高了聲調,「您別拉著我啊,我還得招呼客人哪,您也別在門口站著了,哪兒涼快在哪兒待著吧,別擾了生意。」
店小二話音方落,另外幾個小廝丫鬟打扮的人低聲嗤嗤笑了起來,店內大堂中央,有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則像是見怪不怪,低頭撥弄著算盤。
蘇青荷抬頭看了眼那家店鋪的匾額,上書燙金的三個大字「點翠樓」。
三層的玲瓏閣樓,裝點得富麗堂皇,屋簷翹起的望獸竟然是拿五色琉璃打造的,在烈烈日頭下,折射出如鑽石般的光斑,簡直要閃花她的眼。
蘇青荷詫然,原來這挖了琳琅軒牆角的點翠樓,竟是盧騫的伯父開的。
此番看來,盧騫在兗州城的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好,連店裏一個跑腿的小二都敢如此出言譏諷,在盧家府邸還不知怎樣被苛待。
見盧騫臉色漲紅,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的角落處,蘇青荷有些不忍,欲上前和他言語幾句,又見剛剛那店小二放回水桶,重新出來迎客,扯著嗓子在門前吆喝。
當聽清那小二吆喝的內容時,蘇青荷剛邁出的腳又定在了原地。
「客官們都來瞧一瞧、看一看啦!本店又出新品,翠鳥牡丹纏枝翡翠花插!各種料子都有,兗州城獨一無二,僅此一家!」
目光越過店小二,可以看到店鋪中央的貨架上琳琅滿目,但最顯眼的還是那一溜兒通體翠綠的翡翠花插,有不少衣著華貴的公子哥和小姐們圍看著,店內的幾個夥計忙得滿頭大汗,不停從貨架上取下花插拿給少爺公子們把玩。
雖然相隔甚遠,蘇青荷還是一眼就看出,那些翡翠花插與她設計的花樣如出一轍,幾乎一模一樣。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琳琅軒昨日剛做好翡翠花插給韓修白送去,點翠樓今日就出了新品?
有這樣的雷霆手段,點翠樓不愧是現今兗州城首屈一指的玉石店。
只是,用這樣陰損的競爭手段,其他店家還有活路嗎?
頭頂的驕陽好似更豔了,在日頭下站久了,有些眩暈感,是快中暑的症狀。蘇青荷忽然沒了上前和盧騫攀談的心思,陡然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周遭景物有些恍惚地掠過眼前,蘇青荷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琳琅軒的,好似一眨眼就到了。
曹掌櫃一如往常那樣守著冷冷清清的店鋪,趴在案桌上假寐。
院子裏,隱約傳來徐伯窸窸窣窣、打磨玉石的聲響,應該是在做傅同禎留下的那塊水沫玉。水沫玉雖說不值錢,但勝在光澤潤,水水嫩嫩的很好看,徐伯說,反正那傅掌櫃也不要了,得空做個擺件,擺在店裏充個門面。
徐嬸蹲在灶房門口的石階上在剝玉米,動作很熟練,玉米粒在她粗胖的手指中掉落翻飛。
徐景福舉著靶子,有些沒精打采地把曬著的穀物堆一點點鋪開。
走進屋子,蘇庭葉許是見她好久未歸,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小拳頭裏還緊緊攥著毛筆,被他壓著的宣紙上好大一灘墨跡。
看著小包子安靜的睡顏,蘇青荷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
乍看見那事,她心中不是沒有氣憤感,但她又能如何呢?她不過是個小小的相玉師,現今全靠那每月二兩銀子的工錢過活,若論氣憤,曹掌櫃才應該是氣得跳腳的那個。
何況要說被偷師被剽竊,她才是剽竊了無數古人流傳下來的結晶、無數二十一世紀珠寶設計師的構想。
正是因見過那些古玉新玉的樣式,她才能相出那樣一件翡翠花插。
掏出懷中那塊冰種黃翡,心思突然通透了,有一副精美絕倫的畫卷在她腦海中徐徐展開,與面前這塊黃翡完美地貼合在一起……
拿起筆架上的細毫筆,直接在沾了墨跡的那張紙上,手腕微動,那線條彷彿活了一般,如同細小的墨蛇在白色汪洋裏肆意遊走,其所到之處留下若有若無的餘香。
半晌,蘇青荷擱下筆,卻不料輕輕擱筆的聲響,驚醒了熟睡中的小包子。
鼻間縈繞著淡淡墨香,蘇庭葉無意識地皺了皺眉,從瞌睡中轉醒了過來。視線漸漸聚焦,模糊的景象逐漸清晰,蘇庭葉率先看到了蘇青荷那張放大的臉,反射性地挺直了小身板。
緊接著視線下移,落在桌面上那張原本應是一團墨跡的白紙上……
一瞬間,蘇庭葉屏住了呼吸。
原本應是墨跡的地方,被勾勒出一隻托著長羽的鳳鳥,鳳鳥周圍駕著些許祥雲,似遨遊在霞光氤氳的九天之上,百鳥之王的富貴祥瑞之態畢現,而緊挨著鳳鳥的空白部分,好似畫著屋簷戶牖的紋路,寓意著祥瑞臨門、有鳳來儀之意。
整個畫面不足手掌心大,狀似扇形,有墨跡的半邊像是浮雕,空白的半邊是鏤雕,下方墜著珊瑚米珠串成的流蘇穗,穗下繫著翠墜角。
蘇庭葉有些不確定地開口問:「阿姊,這是……香囊?」
「沒錯。」
蘇青荷微微一笑,為小包子的眼力和機智點了個讚。其實她一開始就想到了香囊,情人之間送信物,香囊和荷包絕對是出現比率最高且最具意義的。
但她不確定翡翠香囊在這個時代是不是獨一無二,方才上街轉了一圈,才注意到無論是婦人少女,還是平民貴族,身上所配的香囊俱是刺繡的,只是布料有優有劣,繡工的精細度不同而已。
她所設計的這塊翡翠香囊,是女人們頗為偏愛的扇形,像個袖珍的小盒子,可扣合,裏面用來儲存香料。香氣會從鏤雕的窗戶格孔中溢出,配上那祥雲瑞鳳,以徐伯的雕工和黃翡本身近似雞油黃的色澤,雕成後的成品只怕會比她紙上畫的,還要靈動臻美三分。
蘇青荷相信,哪怕是韓修白口中那位尋常物入不得眼的美人,也會為它折服。
這翡翠香囊唯一的缺憾就是製作起來有些費玉料,中間掏空的那塊料子就什麼也做不成了,但考慮到韓家二少的土豪屬性,蘇青荷完全把這點小不足給忽略掉了。
將那張圖紙收起,夾進一旁的書頁裏,此時,院子裏準時響起了徐嬸的招牌大嗓門,「開飯啦!」
眾夥計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淨手進屋,圍坐在圓桌旁準備大快朵頤。
蘇青荷剛往碗裏添了碗粥,就見曹掌櫃遠遠走了過來,邊走邊罵,「那姓盧的一家真不是東西!整天做些挖人牆角、偷雞摸狗的勾當!也不為自己的子孫後代積積德!早晚有天遭報應!」
蘇青荷眨了眨眼,果然,曹掌櫃知道了那翡翠花插的事,點翠樓做得那麼招搖,曹掌櫃要不知道,那才是稀奇事。
曹掌櫃一屁股坐在條凳上,差點把條凳那頭正吸溜著喝粥的蘇青荷翹飛了出去。
曹掌櫃絲毫未覺,伸手抓了個白饅頭,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齒不清地接著罵道:「不就有兩個臭錢嗎?還是靠賣女兒換來的,我呸!」
在兗州城待了大半個月,有徐嬸這個話簍子在,蘇青荷別的沒學到,這貴族名流之間的八卦倒聽了不少。
那盧家原本只是個尋常的商賈人家,家主盧遠舟年輕時是個走石商人,慢慢的有了積蓄才開了一間不大不小的玉石店。
盧遠舟之所以現在能這般獨攬兗州城明料加工生意,全靠他生了一個花容月貌、傾國傾城的女兒,盧氏夫婦皆是貌不驚人,能生出這麼個女兒,也只能說是天意。
其女在十歲時便美名遠揚,被冠以兗州第一美人的稱號,後來待其及笄,被當今聖上收入後宮,現居妃位。
有了一個當寵妃子當靠山,盧家的地位在兗州城頓時變得不一樣了,先是盧家的長子被授了七品的官職,遠調京城,盧家的性質一下從商家變為了官家,兗州城的貴族乃至知府衙門,都頻頻向其示好,盧家逐漸步入了上流貴族階層,直到現在,占了坊市中心最好的一塊地皮,開了兗州城最大的玉石店。
蘇青荷初聽這八卦時,心中只有一個感歎,原來這也是個看臉的時代啊!一介商家女入宮,憑藉美貌和智慧,位及貴妃,簡直是小說裏才存在的勵志情節啊!
曹掌櫃依舊恨罵不止,嘴裏的饅頭屑四處噴,蘇青荷默默地往外挪了挪位置,離他遠了一點。
聽聞曹掌櫃的老婆,也就是他們老闆娘,家規甚嚴,因此曹掌櫃很少晚上留在店裏吃飯。
這次曹掌櫃真是氣急了,又不敢回家對著老婆甩臉子,便在夥計們面前像是倒豆子一般,把這些日子受的悶氣,狠狠地發洩了出來。
幾個年輕夥計識相地沒搭話,低頭默默扒飯。
酒足飯飽後,曹掌櫃罵舒暢了,打著飽嗝問蘇青荷,「韓家少爺的那塊黃翡,妳相得怎麼樣了?」
蘇青荷幫著徐嬸收拾碗筷,隨口回道:「方有一點頭緒,估摸著最快也要十日。」
曹掌櫃起身,清清吃得有些油膩的嗓子,「且慢慢相著,那韓二少也太強人所難了,要什麼獨一無二,我沒敢應,他便直接去找了妳,沒想到妳倒一口應承了下來。」
蘇青荷作乖寶寶狀點頭,暗自慶幸曹掌櫃一定還不知道她有五十兩小費的事。
一般相玉師相玉時間短則四、五天,長則三個月半年都有,曹掌櫃並未覺著蘇青荷所說得十日有何不妥。
相玉其實是一件在翡翠上進行的創作,設計出的圖案不僅要符合整塊玉的質感紋理,最難得的是體現相玉師個人的思想感情,把他想表達的東西通過玉石傳達給眾人。
這時做出來的玉器,便不只被稱為玉器,而是一件藝術品。
不過蘇青荷還未達到這程度,她只是把她曾見過的玉器樣式直接套用了過來,稀奇在創新、獨一無二,成品與玉石的契合度並不高,比如那件翡翠香囊,用拳頭大小的玻璃種黃翡,只做出一件空心的香囊,實在有點暴殄天物。
而蘇青荷對此表示很無辜,拳頭大小的玉石,又要獨一無二,又要表達男女之間的愛慕之情,她想到的便只有翡翠香囊了。
且為了變相告訴韓二少爺,她相這塊玉是多麼絞盡腦汁、挖空心思,也為了斷絕他再來找自己相獨一無二的玉,蘇青荷硬是把那翡翠香囊的圖樣足足拖了二十日,才通過曹掌櫃交給了韓修白。
聽曹掌櫃說,韓修白看了圖樣讚不絕口,讓徐伯盡快雕琢好,屆時他親自來取。
直到鬥石大會的前夕,那件鳳鳥祥雲的翡翠香囊才製作完畢,韓修白沒有食言,取走翡翠香囊的同時,支走了曹掌櫃,遞給了她一張面值五十兩的銀票。
「明日的鬥石大會,妳可有興趣去參加?」
看蘇青荷無比小心地把銀票折了對折,妥帖地放進懷中,韓修白笑著問了這麼一句。
「當然。」她最初來兗州城的目的就是為了鬥石大會,這兩個月在琳琅軒做事,終究也是為了明日。
「那妳明日不如與我同去?若解出好的翡翠料子,也好讓妳替我掌掌眼。」韓修白一副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模樣。
想著韓家門路廣,韓修白又酷愛翡翠,這鬥石大會的事,他應該能知道不少,於是蘇青荷點點頭,「也好,我初到兗州城人生地不熟,還要靠韓少爺指點路子。」
韓修白一向對誇讚的話很受用,尤其是從蘇青荷嘴裏說出來指點二字,韓修白嘴角都快翹上天了。
「術業有專攻,妳相玉很有一套,但賭石這塊,妳還真得跟我學學,都說相玉師往往最不懂賭石,這話果真一點都不假。」韓修白一雙桃花眼裏滿是自得,想著那天自己求她相玉的模樣,嘖嘖,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喜愛翡翠的人不賭石,賭石的人大都分兩種,一是尋求刺激、愛好所致,比如他韓修白,二則是妄圖一賭翻身,一夜暴富。
蘇青荷應是屬於第二種人,韓修白清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好奇,相玉師在大夏國的待遇是非常不錯的,雖談不上錦衣玉食,可也足夠她一個姑娘家過上安逸的生活了,她為何還要去冒那麼大的風險去賭石?
蘇青荷自然不知韓修白此時心中所想,只見他清俊的眉眼似是在審度自己,片刻後欣然起身,留下一句「明早在攬月樓見」便施施然離開了。
沒想到這韓二少爺前腳剛走,後腳便有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人上門來。
第五章 神祕公子
來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矮胖肥短的身材,黝黑粗糙的皮膚,嘴角左下方還有一顆痦子,吊角眼,塌方鼻,四闊嘴,一看面相,就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婦人。
婦人身穿靛藍色對襟繡花罩衣,是尋常的中檔面料,身後跟著一個有些面黃肌瘦的小丫鬟。
小丫鬟神情瑟縮,頭垂得很低,顯然很懼怕前頭這位婦人。
果然,中年婦人一開口語氣便不善,尖銳粗礪的嗓音帶著濃濃的敵意,「妳是誰?怎麼坐在這裏?曹顯德呢?」
蘇青荷當即猜出了她的身分,這和曹掌櫃如出一轍的圓潤身材,定是他的夫人程氏。
蘇青荷連忙起身答道:「掌櫃方才有事出門去了,我是新來的相玉師。」
「相玉師?呵,我看是專勾引男人的狐媚子吧!」來找曹掌櫃的程氏,凌厲的眼神把她從頭到腳掃了個遍,細膩的皮膚,烏黑而濃密的睫毛,透著屬於少女的乾淨氣息,每一處都讓程氏心裏格外不舒服,滿滿的嫉恨從心裏鑽出。
「好你個曹顯德,竟然背著我玩了一齣金屋藏嬌。」程氏狠狠盯著蘇青荷,眼中快要噴出火來,恨不得撲過去劃花她的臉。
「老闆娘,我看您是誤會了。」蘇青荷嘴角抽了抽,欲把話說清楚,又被程氏出聲喝斷。
「這琳琅軒清一色的男人,妳一個還未出閣的姑娘家,跑這兒來當相玉師,還說不是狐媚子?呸!真是沒羞沒臊!」
程氏像是聽不進半點解釋,一門心思認定了蘇青荷就是勾引曹顯德連續幾天晚歸家的罪魁禍首。
這程氏悍婦之名在外,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
蘇青荷深吸一口氣,正色道:「青荷尚未及笄,還有一幼弟同住在此,還請曹夫人不要侮我清譽。」
「還未及笄的相玉師?這話是越說越圓不過來了,鄉野丫頭見過幾塊翡翠?別拿相玉當妳勾引男人的擋箭牌了!」
程氏冷哼一聲,扭著肥胖的身材,走到蘇青荷面前挑釁地笑,「就算妳是新招來的相玉師,但妳可要記住我是這家店的老闆娘,我要妳現在就收拾包袱,滾!」
蘇青荷聞聲抿了抿唇,面無表情地轉身,掀起簾子回屋。
徐景福聽到動靜跑了過來,見蘇青荷在收拾包袱,似是真的要走,連忙上前道:「蘇姑娘,妳不會真的要走吧?」
蘇青荷點點頭,手下動作未停,蘇庭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一向善於看人眼色,沒有多問一句,默默地在一旁幫忙收拾被褥。
「妳這是何苦呢?等掌櫃回來,跟夫人解釋清楚不就完了嗎?何必要走呢?」徐景福有些急了,她一走,他可怎麼向掌櫃交代!
「我本來也是準備要走的,不過提前兩日罷了,這兩個月來,多謝你們的照料了。」
蘇青荷這句話真的是打心眼裏說,琳琅軒的夥計們都挺不錯的,平時很照顧她和小包子,突然要走,有些捨不得。
聽蘇青荷這麼說,徐景福的眼眶都快紅了。
以他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蘇青荷這兩個月做得不比之前那位差,交出去的圖紙從沒被返工打回過,她空閒的時候,會幫他娘做飯燒菜,手藝出乎意料的好。有時也會和他爹討論玉雕,連他老爹那樣不苟言笑嚴肅的老頭,都時常會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她做事極有耐心,可以坐在那兒教阿弟寫上一天的字。她的脾氣也極好,他們幾個店鋪夥計懶散慣了,有時候嘴上沒個把門的,幾個大老爺們吃飯時插科打諢的,她聽著從沒生過氣紅過臉。
徐景福打心眼裏把她當做妹妹看,他嘴笨,此時急得抓耳撓腮,也找不出話來勸她。
「趁著你爹你娘還沒回來,我得趕緊走了,不然怕是不好說了。」
徐嬸上街去採購食材去了,徐伯和曹掌櫃一道出門,許是為了明天鬥石大會而忙著奔波。
收拾好包袱,蘇青荷帶著蘇庭葉,沒看坐在大廳喝茶的程氏一眼,直接大步離去。
程氏冷眼瞧著蘇青荷姊弟兩人走出門,朝著她二人的背影啐了一口,撇嘴道:「惺惺作態。」
徐景福見此,強忍住沒罵出口。
蘇青荷走後沒多久,曹掌櫃回來了,一起的還有徐伯徐嬸。
程氏先是上來一通劈頭蓋臉把曹掌櫃罵了一頓。
被罵傻了的曹顯德只抓住了一個重點,「蘇青荷走了?」
「你居然還惦記著那個小婊子?」程氏哇哇叫道,作勢就要撲上去掐他。
曹掌櫃急火攻心,一膀子把她甩開,吼道:「妳這妒婦天天除了打翻醋罈子還會幹什麼?妳知道她這兩個月給我賺了多少錢嗎?她這一走,我上哪去找每月只要二兩銀子的相玉師!」
程氏見曹掌櫃那惱怒的樣子真不像是心裏有鬼裝出來的,心下也有些懊惱方才的舉動,但程氏一向跋扈慣了,見丈夫在夥計面前這麼不留情面地對自己大喊大叫,心裏冒出一股氣,梗著脖子,嘴硬道:「一個月只要二兩銀子?肯定是別有用心!哪有正經人家的閨女跑玉石店當相玉師的!」
曹掌櫃懶得再與她歪纏,揮揮手,讓徐景福趕緊出門去尋蘇青荷。


日漸黃昏,紅日伴著殘霞懸在天邊。
蘇青荷牽著蘇庭葉穿梭在永安街的大道上,望著街邊熙熙攘攘的人流,竟有一種初到兗州城的錯覺。
因鬥石大會臨近,驛站馬棚幾乎人滿成災,街道上隨處可見停靠的高大威儀的四輪馬車,來往的行人們操著各種地方的口音,音調古怪,各不相同,聊起天來卻十分融洽。
那些操著京味兒口音的富家公子們嘴裏似乎都在談論著同個內容—— 明日的鬥石大會。
連問了三家客棧,俱是家家爆滿,望著漸漸暗下的天色,蘇青荷不由得腳步加快,暗自著急起來。
走到坊市最中心地帶,幾乎全是三層閣樓,蘇青荷挨個問了過去,終於找到了一家客棧還餘幾間客房。
一問價錢,蘇青荷心肝顫了顫,一晚上要二兩銀子!相當於她一個月的月錢!
見蘇青荷愣在那兒,掌櫃上下打量了她的衣物穿著,牛氣哄哄地催促著,「住不起就走開,今晚的客房有的是人搶,不信妳出去逛一刻鐘再回來看看,那時再多錢都沒地方住了!」
曹掌櫃雖為人貪財吝嗇,但在夥計的月錢上從不拖欠,前日,曹掌櫃就已經把她這兩月的月錢付給她了,加上韓闊少給的五十兩賞錢,蘇青荷身上共有五十六兩銀。
如果不是帶著蘇庭葉,蘇青荷真想就在外面將就一夜算了,眼下明知被宰,仍只得老老實實的付錢。
這客棧的大廳內擺著數張八仙桌,有不少衣著華貴的客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菜,吆五喝六的喧嘩聲很是吵鬧。
突然間,一個身穿絳紫色長袍的乾瘦男子從座位上站起,有些慌亂地摸著自己的腰部四周,口中碎碎叨念,「我的荷包呢?剛剛還在的!他奶奶的!老子的荷包叫人給偷了!」
本來喧鬧的大廳,因為男子的這句叫罵,陡然安靜下來,周圍的人紛紛放下酒盞,好奇地看了過去。
那男子氣勢洶洶,狹長的眼睛掃了客棧一圈,結果一把抓住離他最近的蘇庭葉,厲聲道:「說,是不是你這小兔崽子偷了我的荷包!」
蘇庭葉毫無準備,被那男子扯了一個踉蹌,衣領被那男子緊緊攥住,頓時臉色有些泛紅。
剛在櫃檯付完押金的蘇青荷見狀,迅速跑了過去,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直接掰開了那男子的手腕,橫在二人中間,把小包子牢牢擋在後面,警惕又憤怒的眼神盯著那男子,「你要對我弟弟幹什麼?」
紫袍男子抬手指著她,哼道:「那小兔崽子是妳弟弟?他偷了老子的荷包!讓他趕快交出來,否則老子不客氣了。」
「有誰看見了是他偷的?你有證據嗎?」蘇青荷絲毫不懼,仰著臉直視他。
「當時就他離老子最近,除了他還有誰?」紫袍男子環顧一圈,咂嘴道:「況且這整個酒樓裏,就數你倆的穿著打扮最粗劣,我就不信你倆能住得起這客棧!定是想趁人多來偷錢的!」
蘇青荷氣得不行,剛要和他辯駁,就見蘇庭葉突然繞過她,站在男子面前,認真說:「我沒偷。」
蘇青荷伸手摟住他,低下頭輕聲安慰,「阿姊相信你沒偷東西,是他在汙衊人。」
蘇庭葉從她的懷抱中掙脫,挺直了身子,睜大清澈的烏瞳望著那男子,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我、沒、偷。」
小小的個頭,說出的話還帶著稚嫩的童音,倔強又清明的眼神,直叫蘇青荷心底直泛酸。
有幾個圍觀的客人都看不下去了,紛紛出聲指責那男子,「那孩子不過四、五歲,何必為難他……」
紫袍男子面色更加陰沉,陰陽怪氣道:「小孩子不知事,那定是妳這做姊姊的教唆的嘍!」狹長雙眼不懷好意地瞇起,落在蘇青荷身上,「到底偷沒偷,讓老子搜一搜便知……」
言罷,右腳上前一步,竟是一副要動手搜身的架勢。
蘇青荷面上出奇地淡定,心中卻是怒火翻滾。
就因為她是個女子去相玉,就要被罵成狐媚子?就因她們貧民的裝束,來高檔的酒樓就要被汙衊成小偷?
莫名地穿到陌生的時代,沒有一樣熟悉的事物,面對清苦顛沛的生活以及撫養幼弟的重擔,她從未有過怨言,一直都是平淡地去接受現實,並盡自己所能去改變它。
而今日接二連三地被惡意中傷,那些平時被深壓在心底的情緒,對未來生活的無助、對父母親人的思念、不甘、怨懟,通通在這一刻爆發了。
恃強凌弱,有錢便是大爺,是所有時代都通用的法則,蘇青荷在此時澈底地認清了這個道理。
蘇青荷冷眼瞧著紫袍男子靠近,在他的手快觸碰到她的衣領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地抬腿踹向其襠部……

在和豐客棧的迴廊盡頭處,掛著天字柒號門牌的木門被推開,一個身穿玄色錦袍的男子坐著木製輪椅從房內而出,在他身後,有一位青色長衫娃娃臉的少年緩緩推著輪椅把手。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有著絲綢般的墨色長髮,垂至腰間,兩側的碎髮被鬆鬆地用一支玉釵挽在腦後,長眉入鬢,尾部微挑的丹鳳眼,膚色有一種幾乎病態的白。
玄衣男子始終垂著睫羽,像是睡著了般依靠在椅背上,眉心似有散不開的鬱結,他的唇色極淡,此時微微抿著,彎成一條冷肅的弧度。
容書通過這一個小細節便知,他家少爺現在心情很不好。
連坐了十幾日的馬車,好不容易到了兗州城,卻發現客棧家家爆滿,最後只剩下這家店尚有空房,還是一間緊挨著大廳吵鬧的下房。
以他家主子的性子,忍到現在還未發作,已經算是個奇蹟了。
距離大廳越來越近,喧嘩聲也越來越大,玄衣男子似聽到了什麼聲音,突然蹙了眉頭,微微偏過頭來。
容書立即會意,屏息凝神靜聽,片刻後回稟道:「是有人丟了荷包,和一個孩子起了爭執。」
玄衣男子點點頭,「走吧。」
容書在心中腹誹,少爺可真是擅長物盡其用啊,自己從小習武練出來的耳聰目明,被他理所當然地用來偷聽和傳話筒,並且用得很順手……這樣大材小用真的好嗎?
容書心情複雜地推著輪椅往前走,走廊漸漸到盡頭,二人看清了大廳中央的情形,且正好看見了蘇庭葉一字一頓說「我沒偷」的那一幕。
小男孩個頭瘦瘦小小,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靈動稚氣,烏黑的瞳仁裏好似隱埋著許多情緒,面對眾人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完全視若無睹,像是一枝剛抽芽的小樹苗,執拗而頑強地向上生長,傲然平靜地面對即將從天而降的暴風雲湧。
玄衣男子像是被男孩的表情刺了一下,微闔的雙眼完全睜開,靜靜地看著男孩被身旁的少女摟住,男孩又掙脫出懷抱,倔強地朗聲重複,「我沒偷。」
被刻意塵封的記憶像是被打開了個小缺口,玄衣男子微變了臉色,一雙眉眼陰鬱地像黑夜裏的冰河,修長的手指用力捏著輪椅把手,直到指節有些泛白,才克制地一點點鬆開。
容書天生一顆愛湊熱鬧的心,完全被面前的八卦吸引,沒有注意到自家主子的反應。容書心下稀奇道,尋常孩童遇到這種事不是會手足無措到哭鼻子嗎?這男孩竟然這般冷靜自持,莫非真是他偷的荷包?
接下來的進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被偷了荷包的男人竟要上前對那少女動手動腳,容書這下看不下去了,未等少爺發話便抬腳準備上前制止,卻未料那少女一個側踢,直直踢中男子襠下,那紫袍男子頓時冷汗如雨,痛苦地弓著身子差點趴到地上。
容書暗暗叫好,有種大快人心的興奮感,以至於他家少爺扭頭對他說話時,他一時未反應過來,呆呆地「嗄」了一聲,待看到其陰沉的臉色,容書飛也似的竄了出去。
「這位公子,你丟了多少銀兩?」
容書笑嘻嘻地拍了拍紫袍男子的肩膀,後者沉浸在快斷子絕孫的痛苦中,完全直不起腰來,指著面無表情站在一旁的蘇青荷,牙齒都在打顫兒,痛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待紫袍男子緩了過來,沒搭理容書,一副要把蘇青荷掐死的陰毒表情,「臭婊子,妳知道老子是誰嗎?敢踹老子,老子讓妳……」邊罵著邊抬起右手,欲搧向蘇青荷的臉頰。
揮下去的手腕卻在半空中被截下,容書一個閃身移到那男子面前,幾乎和他面貼面,眨了眨眼,問:「我說,你丟了多少銀兩?」
「三、四兩的碎銀子,還有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紫袍男子甩開他的手,咬著牙沒好氣道。
「哦,我家爺說他給公子補了這銀子,」容書從袖中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遞到紫袍男子面前,又和氣道:「這事便了了,別再找這位姑娘的麻煩了。」
紫袍男子像看瘋子一樣瞪著他,「不可能!別多管閒事!你家爺算哪根蔥?你知道我爹是誰嗎?我今天非得整死這個婊子不可!」
「你爹是誰我不知道,不過我家少爺的名字你肯定知道。」
容書側身在那男子耳邊耳語了幾句,只見那紫袍男子的表情從不屑一顧到不可置信,最後臉色澈底僵住,待容書走後,還呆若木雞愣在原地。
紫袍男子緩過神來,回頭偷偷看了一眼,在瞟見那木輪椅的邊角後,渾身一顫,迅速撿起那張被他打落在地上的銀票,扭頭便想走。
或許是覺著這麼走了實在太丟人,於是經過蘇青荷身旁時丟下了一句,「下次別讓我見到妳!」
眼神飄忽,聲音帶顫抖,毫無威脅力,說完紫袍男子一瘸一拐地匆匆開溜了。
蘇青荷看著這一切有些莫名其妙,那個娃娃臉的青衣少年是誰?為什麼要幫她?看那紫袍男子的反應,這少年口中的少爺應該來頭很大?
蘇青荷伸長脖子抬眼望去,只見那青衣少年面前坐著一個玄色錦袍的男子,在看清那男子的容貌時,蘇青荷有一瞬間的恍惚。
玉雕般精緻的五官,如潑墨一瀉而下的長髮,深邃的眉下,一雙沉寂的鳳目像湖底的黑曜石一般,波光粼粼。酒樓大廳懸掛的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照在他身上有一種不真切的美感,像是被精心雕琢成的瓷人兒,只是靜靜的坐在那兒,就有一種讓人無法挪開眼的強大氣場。
墨髮、玄衣、冰膚、玉骨,宛如從潑墨山水畫中走出來的人物,清凜脫俗,與這酒樓裏喧鬧的環境格格不入。
蘇青荷那一刻才知,什麼才是真正的眉眼如畫。
玄衣男子好似感受到了她探究的目光,也抬眼望來,兩人四目相對,蘇青荷陡然間後背一涼。
那男人的目光太過冰冷怪異,像吸人的黑洞,她竟從那空洞幽暗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敵意、防備、排斥、漠然等多種情緒,但不管是哪一種,都讓蘇青荷感到十分不舒服,如同置身於黑夜裏沒有星火的冰河,一股沁人的寒意蔓向四肢百骸。
玄衣男子收回眼神,嘴唇翕動,像是說了什麼,青衣少年推著他轉頭往回走。
蘇青荷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男子身下坐著的竟不是條凳,而是輪椅,暗暗責怪自己方才一直失禮地盯著人家看,定是叫人反感了。
「等等……」
蘇青荷連忙追了過去,誠懇地說道:「多謝公子解圍,可否能問公子貴姓大名,家住何處?或是打個欠條,改日我好歸還銀兩?」
若是幾文錢,道聲謝倒也罷了,可那是一百兩的銀票啊,這少爺看樣子是富貴人家,但誰家錢也不是大風吹來的,蘇青荷自覺受不下那麼大的人情,心裡著實過不去。
更為巧合的是,那紫衣男子丟的錢正好是蘇青荷身上所有的銀兩,若被他強行搜身,那真是百口莫辯。
今日沒有這玄衣男子出言相救,少不得會鬧出事端,照那紫衣男子的架勢,自己少不了會挨一頓揍。她今後若一直窮苦潦倒就算了,可若有了錢,定要歸還這一百兩銀子。
玄衣男子恍若未聞,睫羽低垂,似在想心事,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倒是一旁娃娃臉的少年不忍見她尷尬,笑著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舉手之勞而已,我家少爺有些倦了,正欲回房休息,還請姑娘自便吧。」
說完便徑直走遠,到走廊盡頭的房間,把門輕輕闔上了。
能在坊市中心開客棧的掌櫃都精明得很,在紫袍男子鬧事時,便悄悄躲到了酒架後面,此時見事件平息了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出來,叫小二領蘇青荷姊弟去他們的房間。
此時住客棧的人多半是明日要去參加鬥石大會的,鬥石大會的場地僅限在坊市,範圍也不大,或許之後還會與那男子再見面,屆時再打聽清楚他的身分也不遲。
蘇青荷如是想著,便和蘇庭葉跟著小二上了二樓的房間。
若把驛站裏木屋比作是大通鋪,剛到兗州城住的小客棧是快捷賓館,那麼這和豐客棧毫無疑問的是五星級大酒店了。
精緻的雕螭龍綠石插屏將房間分割成了兩個部分,香案、條几、榻椅、月牙桌、立櫃,一應俱全,最裏邊擺著黃花梨雕瑞獸的架子床,旁邊掛著藕荷色細紗幔帳。
插屏後面是供洗浴的大木桶,木桶旁的小香案上燃著驅蚊的艾葉,淡淡的中藥香味鑽入鼻底,讓人渾身舒泰輕快了不少。
經方才那場變故,蘇庭葉雖然面上不顯,但蘇青荷還是看出來他的心情很低落。
隨後,小二送來客棧贈送的膳食,一碟白灼芥蘭,清炒藕荷,一小碟豆麵餑餑,雖都是素食,但味道極好,尤其是荷藕,鮮脆甘甜,應是才從河塘裏摘來的新鮮蓮藕。
吃飯時,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方才的事,直到入睡前,蘇青荷吹滅燈盞鑽進被窩,聽到身側傳來小包子悶悶的聲音—— 
「阿姊。」
「怎麼了?」蘇青荷微偏過頭。
頓了好一會,蘇庭葉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瞳孔在黑暗中點點發亮,「我會努力變強大,不會再讓阿姊受委屈、受欺負。」
蘇青荷沒想到他的心情低落是因為覺著自己受了委屈,心下頓時滑過一陣暖流,那溫暖到快融化了心的感覺,比得了一塊稀世翡翠還要滿足。
平日裏多說一句話都不願的小悶油瓶,居然會說出這麼熨貼暖人的話,蘇青荷簡直得意地尾巴快要翹起來。
「嗯,阿姊等著那一天,現在就讓阿姊好好照顧你,」側過身給他掖好被角,板著臉嚴肅道:「晚上不許踢被子!」
隨後作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卻悄悄彎了唇角。
第二日卯時,梆子剛響了一聲,便聞屋外已是人聲鼎沸,來回走動上下樓的腳步聲如春日響雷一般,轟隆隆地擾人清夢。
蘇青荷不滿地在床上輾轉賴著床,見小包子都坐起身來,才合衣起身。
雖然這客棧是蘇青荷到這個世界以來,睡過最柔軟舒適的架子床了,但樓下那幫興致高昂的公子哥們,竟然整夜燈火不熄,喝酒划拳的吆喝聲整夜就沒斷過。
她二人晚上睡得極不安穩,蘇青荷忍不住腹誹,在古代哪怕再高檔的客棧,隔音效果就是差!
出了昨日那麼一檔子事,蘇青荷怕客棧不安全,想帶小包子一起去赴韓修白的約,但見小包子睡眼惺忪的樣子,又有些不忍。
披衣下樓,來到櫃檯前,向客棧掌櫃借了紙墨,順便打聽了下昨日那輪椅男子的消息。
掌櫃只道那二人似從京城來,今天一早已經退房離開,蘇青荷微皺了皺眉,道了聲謝,又上了樓。
小包子本不是貪玩的性子,表示對鬥石大會半分興趣也無,且客棧內人已空了大半,於是,蘇青荷便叮囑他在屋內練字不要出門,最後拜託了小二幾句,這才整衣出門。
一出客棧,蘇青荷便嗅到了兗州城和往常與眾不同的氣氛,平時街邊的茶水鋪、點心攤子如今全然變成了販賣玉石料的小攤。
各色形狀的石塊堆疊,黑的、灰的、青的、黃的,鋪散在街道兩旁,遠遠望去,煞是壯觀,儼然將兗州城裝點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玉石之城。
和風客棧和攬月樓都是在坊市的最中心地帶,一路走過去,蘇青荷被那熙攘的人潮擠得七葷八素,鞋面上也被踩上了好幾塊黑印。
萬分艱難地隨著人流走近攬月樓,蘇青荷抬頭一看便看見了韓修白坐在三樓的窗邊,搖著摺扇笑吟吟看著她的狼狽樣,唇角上揚,顯然心情很愉快。
攬月樓是開了五十年的老店,也是韓家標誌性的產業,占據了整個坊市中心最好的地勢,坐於三層閣樓之上,可將北面的坊市風景一覽無遺。
跨進門內,有不少衣著華貴的公子哥們在吃早膳,人雖很多,卻不似尋常酒樓那般喧嘩吵鬧,只聞得夥計們行色匆匆的腳步聲及公子哥們推杯換盞的輕響。
蘇青荷略感稀奇,沒多做停留,徑直上了二樓。
二樓的裝潢佈置更雅致精美了許多,且用數面檀木四扇屏風隔開,分成了一個個小包間,透過屏風間隙,隱約可見有幾位容貌清麗的侍女袖手立在八仙桌旁,候著幾位公子哥飲茶對酒。
上了三樓,只見地上鋪的是從西越國進貢來的羊絨毯,正對著樓梯的條案上供著兩尺多高純金打造的財神爺,燃著兩簇皇家專貢的龍腦香,牆上掛著的書畫也皆出自名家手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進了哪家文人的書房。
韓修白懶散地依靠在窗邊的圈椅上,聽到她的腳步聲,目光從窗外移過來,含笑道:「蘇姑娘,來得挺早。」
蘇青荷見他饒有興味地看著窗外的人海,好像在欣賞美景,想起他方才揶揄的笑,忍不住涼涼地道:「韓公子真是有閒情逸趣,還在這賞景喝茶,不怕好石料都讓人給挑走了?」
「不急,鬥石大會足有三天的時間,現在還為時尚早,待那些外行人把磚頭料都挑走了,我們坐享其成豈不更好?」
韓修白勾唇大笑,喚來樓梯口處候著的小廝,吩咐了幾句,偏頭又對蘇青荷道:「我還有幾位老朋友未到,俱是酷愛翡翠之人,尤其是昨日在我那見了那件翡翠花插,對妳很感興趣,正巧借此機會,介紹給妳認識。」
蘇青荷眨眨眼,介紹朋友給她認識,他莫不是想替她招攬幾個大主顧?正準備開口告訴他,自己已離開琳琅軒不再做相玉師一事,只見他盯著窗外,眼神發亮,語氣透著喜悅,「來了。」
傳來腳步聲,蘇青荷扭頭望去,只見樓梯口處並肩走來一男一女,男人一襲窄袖束腰的短袍,小麥色的皮膚,英氣俊朗,他身旁的女子桃腮杏臉,身材嬌小,但那一對劍眉平添了幾分颯爽,細細看來,兩人的五官竟有七、八分相似。
他們身後緊跟著一位身穿紺色雲紋錦衣的男子,長髮被一絲不苟地束進玉冠中,面容溫和,眸若燦星,唇若暖玉,讓人有一種他時時刻刻都在淺笑的錯覺。
「修白,想不到你這酒樓竟比茶寮還要風雅,這情調真不比京城廣聚樓差。」紺衣男子看樣子和韓修白很熟稔,上來便打趣道。
「那是自然,」韓修白笑應,眼神卻不住地往他後面瞟,狀似不經意地問:「映嵐呢?」
「就會惦記你的雲大美人!」嬌小女子不滿地橫了他一眼,大大咧咧地坐在韓修白身旁的空椅上,給自己斟了杯茶,道:「人家早就和薛家那小子去玉石一條街了,就你還在這傻等著。」
韓修白的眼神黯了黯,俊秀的臉白了一些。
紺衣男子察覺到氣氛不對,連忙轉移話題,看向蘇青荷問:「這位便是那位相出翡翠花插的相玉師?」
韓修白抑住失望之色,恢復了往日風度,一一給在場的人作了介紹。
紺衣男子名為殷守,經營著目前荊州規模最大的錢莊,同時也做布料和瓷器生意,其父在朝擔任戶部侍郎一職,負責宮中布料織造的採辦,俗稱皇商。
那面容相似的男女是一對兄妹,哥哥叫古意,妹妹叫古韻,是梁州城首屈一指的富商,是做玉石生意,與韓修白是故交。
與盧家以走石商人起家不同,古家是貨真價實的經商世族,其名下擁有兩處礦點,梁州城內流出的玉石原料近半都是出自古家的礦脈。
「妳看著不過和我一般年紀,竟然會相玉那種老古董們才會耐著性子學的玩意?」
古家家大業大,供著不少有名的相玉師和玉雕師,但一個個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且都高傲得不得了,哪裏見過像她這般水靈靈的姑娘家。
古韻看蘇青荷的眼神是好奇大過驚訝,心裏這麼想著,嘴裏就說了出來,結果被身旁的兄長狠敲一個栗爆,「有妳這麼說話的嗎?不指望妳能學會相玉,跟著沈師傅那麼些年,結果連芋頭梗都分辨不出來,這次鬥石大會帶妳過來,就是讓妳長見識,別再說如此讓人取笑的話了!」
古韻揉了揉額頭,氣呼呼地對自家哥哥翻了個白眼,嘴裏嘟囔道:「學不會,說說還不行嘛……」
蘇青荷則有些靦腆地笑了笑,「相玉講究緣分,我只是好運罷了,韓二少的那塊翡翠恰巧被我撞見了,若換了別的翡翠,指不定會相成什麼樣。」
古意古韻兩兄妹緊挨著韓修白坐,殷守便在蘇青荷旁邊坐下了,狀似隨意地問:「我方才路過時就看見,點翠樓裏上了翡翠花插的新品,蘇姑娘莫不是在盧家做事?」
蘇青荷搖搖頭,直說道:「原是在琳琅軒,不過我昨日就搬了出來,暫時在客棧落腳。」
韓修白愣了一愣,脫口問:「怎麼突然搬出來了?難不成是曹顯德難為妳?」
作為琳琅軒的老主顧,他自然知道曹掌櫃是個什麼雞毛脾性,為人摳搜不說,什麼事都讓徐景福那半大小子跑上跑下的,端得一副甩手掌櫃的大架子,卻沒有做清閒掌櫃的命,把原本生意還算火紅的琳琅軒折騰得一天不如一天。
明知蘇青荷替他連相兩塊玉,深得他的意,在這個節骨眼上辭退了她,不是打他的臉面嗎?
這可真是冤枉曹掌櫃了,蘇青荷連連搖頭,「跟旁人無關,是我自己的意思。」
韓修白見她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抿了抿唇,忽又展顏笑道:「也好,在琳琅軒那小地方待著也沒什麼出路,不如跟著古家做事,保妳吃香喝辣不用愁。」
古韻杏眼滴溜一轉,極快地接了話,「是啊,蘇姑娘不如跟我們回梁州吧,那裏才是真正的翡翠之城!」
在大夏國,相玉師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缺人才,連不怎插手家中明料加工事務的古意,也附和起妹妹,朝她拋出了橄欖枝,「蘇姑娘若有意,即日我便可安排人送妳去梁州,衣食住行全為妳打點妥當,絕對比在琳琅軒的報酬要多得多。」
蘇青荷暫時沒有離開兗州城的打算,見古家兄妹都是豁達的人,於是笑著婉拒,「哪有說走就走的,容我思量幾日,待鬥石大會後再說吧。」
這時有幾名侍者魚貫而入,端來了色香俱全的點心粥食,古家兄妹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飯桌上,眾人又寒暄了幾句家常,比往日多吃了幾塊壓餓的糕點,這挑選石料實在是個累人又費時間的事,中午怕是沒有時間吃飯了,直看到日落黃昏也說不定。
一行五人吃飽喝足,才不緊不慢地出門,朝玉石一條街的方向走去。
第六章 玉石一條街
此時街道兩旁有不少行腳商人臨時搭建起來的攤位,密密麻麻,一個挨著一個。馬車已經被禁行,卻仍改變不了人滿為患的現狀。
說好聽點是攤位,其實就是拿一塊破布墊在下面,上面擺著幾塊石頭,小販們席地而坐,操著大嗓門吆喝著。
「從梁州小望山剛運來的新鮮料!正宗黑烏沙!」
「瞧一瞧看一看!堯沙江產出的老坑種,總共就一車貨,先到先得!」
「開窗料,蒙頭料,各種料子賠本賣!」
吆喝聲一個蓋過一頭,像較勁似的,恍若音調拔高一分,就會多一個客人光顧。
那些良莠不齊的石料,蘇青荷掃了一眼就失了興趣,連上前用異能探查一番的衝動也打消了。
平時扔街上也沒人撿的磚頭料,也被黑心商販拿來魚目混珠充數。
蘇青荷嘴角抽了抽,這要放在現代緬甸,都是拿來鋪地修牆的!
也有不少解開的明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只有一絲霧濛濛的綠。饒是這樣的白底青,仍有不少路人駐足,圍著挑揀。
「蘇姑娘對這些石料感興趣?」殷守注意到蘇青荷一直在往兩邊的攤位看,不由得搖頭輕笑,「還是到了玉石街再挑吧,這裏都是坑人得多。」
此時已遠遠能看到玉石街的門頭了,一眾官兵圍成了一堵人牆,維持著秩序。進了玉石街的門,才算是鬥石大會,裏面的攤位店面所賣的玉石料皆有編號,所有編號皆被登記在冊,包括玉石的重量、皮色、產出地等基本資訊。
有編號的玉石才能參與大會最後的鬥石環節,並且由官府經手,哪塊石料是哪家店的貨,記載得很詳細,不會出現掏心注色、假皮無門子等低劣的造假手段。
這些小攤上的石料雖便宜些,但品質很難說,也就是騙騙來湊熱鬧的外行人。
蘇青荷沒多解釋,笑咪咪地點頭應是。
殷守沒有再接話,恍若被這人潮擠得不耐煩了,嘴角的微笑也淡淡的。
走過漢白玉磚壘成的高大門頭,人群變得稀少了些,視野開闊了許多,各個店鋪的輪廓漸漸明朗起來。
韓修白大袖一揮,直接拐進了左手邊第一家玉石店,古家兄妹和殷守跟著走了進去。
蘇青荷抬頭望了望店鋪的牌匾,上書「漱玉坊」三字。
心道這店名怎麼那麼熟悉,待看到忙著招呼客人、笑得一臉算計的老頭,蘇青荷堪堪回過味來,這不是給琳琅軒貢獻了一大塊水沫子的傅同禎嗎?
檀木製的博古架上擺滿了各色翡翠毛料,店內還有三位穿著不俗的公子哥,掌櫃傅同禎正陪著笑臉向他們推銷。
見韓修白幾人跨門進來,傅同禎做出誇張的驚訝狀,笑得眼角的褶子更深了幾分,「唷,韓公子,稀客啊!您來得可正巧,我這三大箱從小梁山運來的毛料剛開箱,這幾位爺正挑著,韓公子要不也來挑塊中意的?」
目光掃過韓修白身旁的古家兄妹和殷守,注意到其穿著氣宇俱是不凡,看樣子很面生,暗道韓二少交友無白丁赤農,這幾人定是從外地特地趕來的,背景不是權貴就是世族,思至此,傅同禎嘴邊的笑意更濃。
再往幾人身後看去,目光落到蘇青荷身上時,傅同禎的臉色變了一變。
蘇青荷倒是神態自若,一點兒都不尷尬的直視回去。
韓修白幾人沒注意到傅掌櫃的神色,朝那三大木箱子走去。
只見那半人高的木箱裏,裝的全是烏黑漆亮的黑沙皮,每塊大小都差不多,皮殼光滑油亮,像一顆顆黝黑的鴕鳥蛋,上等的貨色。
殷守看著那箱原石皺了眉頭,作為一個商人,他喜歡低風險的交易,這種看不見內容、著重運氣的全賭料,他是不會去碰的。
於是自顧自地走到半賭明料的區域,挑揀了一塊露了一小塊翠肉的毛料細細看了起來。
古家兄妹袖手站在原地,也沒有上前去碰。
黑烏沙因表面有一層黑黑的綠泥石等黏土物質掩蓋,是所有石料中風險最大的,在賭石界有「十賭九垮」的美譽,小梁山雖是產黑烏沙的礦場裏品質上乘的老坑礦,但沒有幾分眼力和經驗的玩家,都不敢輕易試水。
唯有韓修白眼神炯炯發亮,透著躍躍欲試的興奮,俯下身子,開始細細挑揀。
博古架上擺著的多半是擦開的半賭毛料,架子的下方和牆根處整齊地堆疊著兩排大小不一的全賭毛料,白鹽沙、黃沙皮、老象皮、鐵鏽皮等,不勝枚舉。
面對如此多的翡翠毛料,蘇青荷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熟悉感,恍如隔世。
手掌輕輕地撫上一塊白鹽沙的毛料,石料內放大數倍的鏡像展現在眼前,隨著手指停留在石塊上的時間越長,鏡像不斷向前延伸,直到把整塊毛料一覽無遺。
蘇青荷蹲在門口的牆根處,一塊塊地按順序用異能探查。
一個,兩個,三個……一連摸了二十幾塊,俱是白花花的垮料。
蘇青荷輕吐了口氣,站起身,欲從身後那面牆根再挨個摸過去,只見韓修白已經挑好了一塊二十斤左右的黑烏沙,讓店內的夥計搬到解石機前,他則和傅同禎詢問著價錢。
「八十兩。」傅同禎陪笑歸陪笑,價錢倒一分也沒少要。
蘇青荷借著夥計搬石頭路過她的間隙,趁手虛扶摸了一把,然而僅僅是那一秒,通過指尖傳達到她腦海中的畫面,也足夠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上前攔住了韓修白正欲掏銀票的手,沉聲道:「韓公子考慮清楚了?我看那石料霧色很重,怕是會……」
韓修白儼然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態,嘴角掛著志在必得的笑,「正是賭那一片霧,蘇姑娘,妳初入門道恐怕不知,這黑霧往往伴著高翠,這塊料我很看好。」
言罷,直接遞給了傅同禎一張五十兩和三張十兩的銀票,傅同禎接過納入袖中,皮笑肉不笑地瞇眼,看向蘇青荷,「還是韓公子有眼光,這新手入行,多看少言,萬一一個嘴快,暴露了自己見識短淺,那可真是丟人丟大了。」
蘇青荷有些無可奈何,抿了抿唇,沒再答話。
眼看著那兩夥計把石料架上了解石機,望向無比淡定自若的韓修白,算了,吃一塹長一智,八十兩銀子對他來說也是小錢,算買個教訓,挫挫他的傲氣也好,省得以後再栽在黑烏沙上面。
韓家雖家大業大,但照韓修白這麼敗壞法,遲早也有掏空的一天。
賭霧,有些玩家確實喜歡根據霧色來判斷毛料,白霧為上等,黑霧為下等,有白霧的毛料可遇不可求,而黑霧,雖有一定風險,但不少商人遇到還是會去賭上一賭。
老種的高翠由於密度大,黑霧很難吃進去,所以有黑霧出高翠的說法,然而誰能知道,這烏黑的皮殼下有沒有翡翠,黑霧會滲進去幾分?
古家兄妹和殷守,以及店裏其他幾個客人都圍到解石機前,等著看解石,蘇青荷則走到另一面牆的牆根繼續挑石料。
又是連翻了十幾塊石料,皆是白花花的芋頭梗,蘇青荷有些洩氣,心道這漱玉坊的石料真是從小梁山運來的嗎?怎麼出翠率這麼低呢?
正想著,右手隨意放在一塊有百餘斤的大塊頭上,忽然間,腦海中閃現出如汪洋冰河一般的景象,讓蘇青荷精神一震。
冰種的飄綠翡翠!這麼大塊頭毛料下翡翠竟然占了一大半,老種水頭足鋼味濃,上面零星綴著幾點綠,那綠也是喜人的豔水綠,不含邪色,就像清澈見底的河流中飄著幾片嫩綠的葉子,實在是漂亮極了。
蘇青荷收回手,仔細打量起這毛料的表面,很尋常的黃沙皮,沒有莽帶沒有松花,就像歪脖子松樹下一塊供行人們休憩的歇腳石,荒郊野外隨處可見這樣的破山石。
件頭在店裏算是大的一類,表現比旁邊的兩塊石料都差了許多,蘇青荷心裏明白,若不是有異能,她絕不會看這石頭一眼。
這便是賭石吸引人的魅力之處,哪怕是鑽營幾十年的老玩家,也抵不過這運氣二字。而那看不見摸不著、被人們趨之若鶩祈求上天施捨的氣運,在蘇青荷宛若青蔥的十指下,已是空物。
蘇青荷想過去找傅同禎詢問這石料的價錢,忽聞解石機旁的人群爆發出一陣噓聲。
蘇青荷走近,只見那被切成兩半的毛料裏是滿滿的翠,應該是糯化種,只不過那翡翠上佈滿了星星點點的黑蘚,乍然一看,密密麻麻的,直叫人心裏發顫。
「這麼好的料子,可惜了……」
圍觀的人們都在說著同一句話,韓修白的眼神有些發沉,盯著那片黑蘚,默然無語。
他有預料到可能會出現黑蘚,但沒想到數量會那麼多,像是無數隻黑螞蟻,將整塊翡翠都啃食吞沒,連扣個戒面都費勁,誠然是一塊垮了的廢料。
「真叫妳說中了,這黑霧一吃到底,是我看走眼了。」韓修白見蘇青荷走過來,有些勉強地笑。
蘇青荷溫聲道:「這黑烏沙十賭九垮,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了,萬事開頭難,好料子還在後頭。」
古意古韻和殷守也都紛紛出聲勸解。
韓修白到底是個要面子的,揚揚眉,又恢復了平日玩世不恭的二世祖作態,「一個個都瞧我做什麼?本公子八十兩銀子輸不起?你們都有看中的了沒?看不中就去下一家,別耽誤時間!」
蘇青荷剛想開口問傅掌櫃那黃沙皮的價錢,只見韓修白陡然失了氣魄,定在原地,嗓音帶著驚喜,「映嵐?」
蘇青荷偏過頭,只見一個身穿煙羅水紋長裙的女子嫋嫋踏門而入,身姿綽約,走路的姿勢極為端莊,邁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被丈量過,裙襬隨著她的步伐而有規律的起伏擺動,讓人遐想翩翩。
女子五官柔婉,但嘴角那抹似是而非的笑容,以及那身冰藍色長裙,襯出幾分雪巔嶺花的清冷氣質,身上的環佩叮咚作響,蘇青荷無意間瞧見她腰間掛著的一物,乃是她相出的那件鏤雕翡翠香囊。
蘇青荷對這女子的身分有了大概的猜測,應是韓修白正在追求的姑娘。
然而,讓蘇青荷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除了韓修白,同行的其他人恍若對款款而來的女子並不熱情,空氣中彌漫著怪異的氛圍。
古意轉過身,當做沒看見,繼續挑石料,古韻冷冷地哼了一聲,也未再去看她,殷守依舊掛著招牌式的微笑,見那女子走近,眼中閃過不明的光亮,笑意加深了幾分。
娉婷走來的女子身後,還跟著一位頭戴冠玉的年輕男子,那男子稜角分明,古銅色的皮膚,襯得英氣勃勃。
韓修白看向那男子的目光閃動,乍見雲映嵐而騰起的小火苗像被冷水澆得一乾二淨,嘴角含著客氣的笑,拱手道:「薛兄。」
年輕男子笑著回禮,笑容同樣意味深長。
在場的人似乎都認識,唯有蘇青荷孑然站在一旁,古韻注意到,於是附耳過來輕聲解釋:「那女子是京城大理寺少卿之女,雲映嵐,那黑煤炭是青州薛家公子,薛璉。」
薛璉似乎聽見了古韻的低語,偏過頭來,爽朗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古韻無比嫌棄地翻了個大白眼,走到古意身邊,幫著挑石頭去了。
像蘇青荷這般兩耳不聞八卦事的,也聽說過青州薛家的名頭。薛家家主薛定山是賭石界的傳奇人物,其眼光的狠辣獨到在界內無人不知,自他掌家以來,把原本沒落的薛家打理得蒸蒸日上,如今在賭石界有著不可撼動的泰山地位。
讓人們澈底記住他的一次,是在晉江城一年一度的祭玉節上,他僅花了三百兩銀子便賭出了百年難遇的帝王綠,並一舉成名。
據說在晉江城裏,他賭出帝王綠的那家毛料店鋪,至今還掛著他的畫像。
在賭石界摸打滾爬幾十年,還依舊屹立不倒的人,已足夠讓人尊敬了,據說薛定山還是這次大會鬥石的評委,應該是無數人想要搭關係、正炙手可熱的人物,怎麼他兒子這麼不受人待見呢?
「修白,這位是……」
雲映嵐儼然注意到面生的蘇青荷,齊胸的棉料襦裙,隨意攏起的髮髻,沒有佩戴任何釵環,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接觸到他們這個階層的人,語氣不由得帶著一層疏離和居高臨下。
「她是上次我提起過的相玉師。」
「哦,原來是蘇姑娘。」雲映嵐輕點了點頭,依舊保持著疏離。
蘇青荷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雲映嵐腰間的翡翠香囊上了,心道翡翠配美人果然不錯,尤其是香囊釵環這些飾品,只有在佩戴時才發揮出其全部的魅力,耀眼的黃翡點綴著著冰藍的千水裙裾,是一道出其不意的點睛之筆,讓她整個人都靈動了三分。
心下想著,嘴裏也就說了出來,「這翡翠香囊果然很配雲姑娘,這也不枉費韓公子的一番心意了。」
沒想到她這話音一落,幾人間的氣氛像是凝固了一般。
雲映嵐有些慌亂地去看薛璉的臉色,薛璉微抿著唇,剛毅的下巴像一道緊繃的弧線,古意和古韻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
雲映嵐看著蘇青荷的眼中閃過一絲羞惱,餘光瞟見薛璉若有所思的神情,咬牙取下腰間墜著的翡翠香囊,遞給韓修白。
「原來這香囊是韓公子送的啊,送來這物的下人只道是故人相送,我看著稀奇,便留下了,如今物歸原主,省得遭人非議。」
韓修白愣了半天,有些不可置信,他明明記得在香囊裏塞了紙條的啊,她若開盒放香料進去,怎麼會沒發現?
最後那句明顯欲撇清關係的話,像是冰錐一般刺耳,韓修白嘴邊凝出一抹苦笑,低聲道:「是我欠考慮,映嵐……雲姑娘,別放在心上。」
雲映嵐沒回應,轉過身,只深深地瞥了蘇青荷一眼。
蘇青荷見狀也懵了。雲映嵐不知是韓修白送的香囊?不對啊,看雲映嵐的表情倒像是早就知道,莫非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收下香囊?
蘇青荷默默扶額,回想起方才雲映嵐惱恨的眼神,得了,她這一張嘴啊,好心辦壞事,這剛一見面就把人給得罪上了。
古韻不知什麼時候又湊了過來,用肘部輕碰了碰蘇青荷,眨眼道:「原來那香囊是妳相的啊,改日給我也相一件唄!」稍頓了頓,語氣又添了一分幸災樂禍,「好久沒見雲映嵐這麼吃癟過了,昨日就見她戴著那香囊招搖過市,問她從哪兒得來,她閉口不談,沒想到又是那缺心眼的韓二少送的……」
雲映嵐見古韻眉飛色舞同蘇青荷咬耳朵,面色更寒了幾分。相玉師是個什麼身分?說到底不過是個靠手藝吃飯的賤民,給幾分顏面就想順杆爬,看樣子古家丫頭和這相玉師是沆瀣一氣,專門拆她的臺?
這時,隔壁玉石店的崔掌櫃跨門而入,扯嗓門喊道:「傅老闆,可否借你們店裏的解石機一用?我那店裏人實在是多,這兩位祖宗等不及,真是麻煩了……」
都是街坊鄰居,當著客人面,傅同禎不好出言拒絕,於是佯裝大度地擺擺手,「都是鄰里街坊,什麼麻不麻煩的,直接把料子抬進來吧。」
兩個打著赤膊的壯漢抬著一塊足有四百多斤的毛料進來,直接架在解石機上,眾人都圍上前去看。
表皮粗糙,呈灰白色,像起皺了一般,因此被稱作老象皮,這種石料看似無沙,摸著糙手,多有冰種、玻璃種翡翠產出。
在石料的上方開了巴掌心大的視窗,露出喜人的翠肉,肉質細膩,陽光下看那水頭及透明度,是冰種無疑,且達到了高冰的範疇。
只不過那翠肉上爬了一層綹紋,沒有大的裂,僅是小小的白色綹紋,像是罩了一層蛛網。
從一開始就置身事外,抱胸看戲的殷守,此時突然開口問:「不知這塊石料,薛兄多少入得手?」
「這石料是我和雲姑娘合買的,三千五百兩。」薛璉語氣淡淡,恍若幾千兩銀子在他口中不值一提。
壯漢抬著石料進門,引來了不少好事者圍觀,其中也不乏認識薛璉的,紛紛抻出大拇指,自愧不如地道:「薛公子真有魄力啊!」
賭石的賭點無外乎賭種水、賭色、賭綹裂等幾個方面,賭種水顏色,如果賭輸了也未必血本無歸。但若賭輸綹裂,即便有色有種,其價格也會一路下跌甚至不名一文,所以賭綹裂是賭石最致命的一個環節。
明料和全賭料的價格完全不在一個水平面上,尤其是這麼通透的冰種,雖上面有綹裂讓價格打了折扣,但如今市面上一個高冰等級的鐲子足可賣到上百兩銀子,若那綹裂沒吃進裏面去,按那毛料的體積,利潤翻十倍都不止了,也難怪他二人會動心。
蘇青荷雖有異能傍身,但前世在賭石界混跡了十幾年,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賭石法則,其中就有一條:寧賭色不賭裂,寧賭大裂不賭小綹。
那些白色的小綹雖不起眼,但是會吃人的。
蘇青荷暗自搖了搖頭,欲提步走開,雲映嵐見此,盈盈一笑,帶著稍縱即逝的不屑,「蘇姑娘莫非看不中這塊料?」
「雲姑娘和薛公子見識卓人,青荷才初涉賭石不久,怎敢妄自非議?」蘇青荷淡淡解釋。
雲映嵐感覺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軟塌塌地甚是無趣,於是不再搭理,轉過身來看師傅解石。
腳踏板帶動木軸發出嘎吱的聲響,配著金剛砂摩挲毛料外殼的細碎聲,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解石機架上那塊價值千兩的毛料上面。
蘇青荷默默走到傅掌櫃身旁,開口詢問之前看上的那塊黃沙皮的價錢。
琳琅軒被點翠樓偷師翡翠花插的事,傅同禎略有耳聞,但不知韓修白和蘇青荷的關係已這樣好了,竟結伴同行挑石,摸不清他二人的關係,傅同禎對蘇青荷的語氣還算平和,「一百兩。」
蘇青荷挑了挑眉,伸出五個手指,「五十。」
傅同禎瞪眼,連兩撇花白了的小鬍子都翹了起來,正欲開口譏諷,站在傅同禎的右手邊的韓修白,循聲望了過來,「妳要買石料?」
蘇青荷點點頭,那塊黃沙皮雖說個頭大,有一百多斤,但其表現實在是差,五十兩銀子一點也不虧,且這已經是她的所有家當了。
傅同禎忍了忍,道:「七十,不能再低了!」
蘇青荷仍晃了晃五根手指。
傅同禎回頭又看了眼那塊黃沙皮,那是進貨時走石商送的幾塊搭頭,放在店裏也是占用空間,不如賣給這個不識貨的,於是甩出兩個字,「掏錢!」
蘇青荷連忙把五十兩銀票遞給他,傅同禎接過使了個眼色,身後的小廝麻利地去把那塊黃沙皮搬了過來。
韓修白蹲下身來,翻看了兩眼,皺眉道:「怎麼挑了這麼一塊,九成九是塊芋頭梗。蘇青荷妳可比我還闊啊,花五十兩買塊垮石解著玩?」
蘇青荷嘴角抽了抽,「我看起來有那麼傻嗎?我也是覺著會出綠,才買下的。」
解石前最忌諱說「垮」這個字,換成別人只怕早翻臉了,可蘇青荷早已知結果,對此倒不在意。
古意、古韻、殷守皆圍過來看這塊黃沙皮,結論出奇地一致,她一定是腦子進水了,花五十兩買這麼一件玩意。
雲映嵐那邊解石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那塊石料個頭大,估計還得解上一刻鐘才能見分曉,雲映嵐、薛璉見蘇青荷幾人聚在一塊,也好奇地走了過來,在看到她腳邊的黃沙皮時,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見蘇青荷一副波瀾不驚的神色,雲映嵐掩唇輕笑,「蘇姑娘好像對自己的石料很有信心?」
不等蘇青荷回答,只聽她繼續道:「今日能一起解石也算緣分,我們添個彩頭如何?」
第七章 都做一千兩吧
添彩頭,是指在解石前朋友之間的小賭注,多數是賭會不會出綠、什麼水種等,若贏了,主人自是喜上加喜,所以又叫彩頭。
蘇青荷問:「賭什麼?」
雲映嵐眼波流轉,盈盈一笑,「就賭解出來的翡翠價值,如何?」
這種賭法也不少見,但是細細一品,卻十分微妙。
蘇青荷的黃沙皮還不足那塊老象皮的三分之一大,這概率便少了三分之二,且那老象皮又是開了窗的明料,這概率無形間更是不知拉高了多少倍。
價值五十兩和三千五百兩毛料的比拚,結果似乎顯而易見,哪怕兩塊都切垮了,單是老象皮表面露出的那塊翠肉,也足夠贏彩頭了。
圍觀的眾人都是賭石愛好者,各個心知肚明,一時間竊語紛紛。
「妳贏了我添一千兩的彩頭,我若贏了,妳只消出一百兩,權當擺了桌宴請我們幾人喝茶了,這樣可好?」
雲映嵐略微拔高卻依舊婉轉的嗓音,成功地蓋過了眾人的私語,短暫的寧靜後,眾人反應過來,紛紛嘆服。
「雲姑娘真是厚道……」
「這樣便公平了……」
蘇青荷在一旁默默無語,用彩頭數額的大小來彌補輸贏的概率,這賭注偷換得也太沒水準了吧?
哪怕彩頭加到一萬兩,她輸一百兩的概率還是那麼大啊。
似乎唯有殷守看破了雲映嵐使的小花樣,發出一聲低笑。
蘇青荷瞥了殷守一眼,後者絲毫笑意不減,十足十看好戲的姿態,眼神清亮。
雲映嵐見她遲遲不語,眼神有些受傷,「蘇姑娘不願?是映嵐唐突了,原想給眾人助助興,沒想到卻損了大傢伙的興致,既然蘇姑娘不願,我便給自己加個彩頭,若切漲了,出一百兩銀子請諸位吃酒……」
蘇青荷淡淡地吐出一句話,截住了她越說越離譜的話頭,「既然要添彩頭,那自然得要公平,都做一千兩吧。」
話音一落,古韻當下就扯住了她的袖子,有些著急地數落道:「說什麼胡話,妳拿得出一千兩?何至於跟她賭一時之氣……」
古意及殷守皆詫異地看過來,亦是一副想要勸說、欲言又止的神色。
韓修白怔住了,蘇青荷是什麼境遇,他最清楚不過,要是有一千兩的家底,她何至於帶著幼弟借住在琳琅軒的後院,費勁心力相出那件翡翠香囊,也僅僅是為了他那五十兩的賞錢。
「映嵐……」韓修白剛喚出雲映嵐的名,卻換來雲映嵐一個噤聲的眼神,就讓他預備勸說的話全數吞了下去。
雲映嵐唇邊勾起笑意,好像怕她反悔似的,極快地應了一聲,「好。」
解玉砂附在飛速轉動的鋼盤刃上,老象皮料漸漸被磨開了一條縫,眾人又重新圍至解石機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道不足小拇指粗的切口。
「滋啦、滋啦……」
細小的裂口慢慢被打開,雲映嵐的心中當下就咯噔一聲,一個她最不願意承認的可怕猜想化為了現實,活生生地擺在她面前。
雲映嵐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這翡翠是老種水,綹裂不可能吃進去那麼多!」
那鋼盤每往裏切進一分,就像切進了她的皮肉裏,她的臉色就青白一分。
韓修白在一旁心疼地安慰她道:「別灰心,看樣子這料應該能做一條手環……」
一盞茶後—— 
「沒關係,還能打一對貴妃扁鐲……」韓修白安慰的聲音漸漸變小。
又是一盞茶過去。
「咳,至少能做幾只花牌……」說完韓修白輕咳了兩聲,自己都覺著尷尬,擔憂地望著雲映嵐。
解石機上的翡翠被完全切成了兩半,高冰翡翠伴著縱橫交錯的綹裂一通到底,像是兩面被碎了的翡翠鏡子,似乎被風一吹,就要裂成指甲大小的碎片,那些綹裂如同頑強的雜草,拚命地鑽擠進翡翠裏,且毫無規律,有深有淺,成功地將一塊完美的高冰翡翠化為了一塊毫無用處的廢石。
做成擺件或鐲子是不用想了,頂多能摳出來三、四塊花牌料,能挽回幾十兩銀子。
雲映嵐的臉蛋澈底失了血色,一張杏臉灰白如土。
她爹是文人清流,名望有餘,家底不足。當今聖上生性節儉,早些年簡化官制,首先便拿京官開刀,她爹好歹是四品的官員,一年的俸祿才區區八十兩銀子,在這樣的高壓下,再清的清流也被迫合汙成了濁流。
她遠遠沒有其外表表現出來的那般光鮮,她此番前來就只有一個明確的目的—— 撈錢,而萬萬沒想到,賭石界泰山北斗薛定山的兒子居然也會看走眼,拉上她的一千二百多兩銀子通通打了水漂。
雲映嵐忍住不去看薛璉,她怕控制不住眼神中的怨懟憤恨,手中攥著的絹帕被揉捏得不成樣,她轉身去看站在自己身邊的韓修白,一雙秋水翦瞳瞬間蒙上一層水霧,幾欲掉下淚來。
薛璉倒還好,緊緊盯著那塊垮了的石料,面上不辨喜怒,似是在極力維持著體面的風度,也或許是他膚色太深,變了臉色也看不出來。
古韻對雲映嵐泫然欲泣的模樣有些不屑一顧,「呵,看著吧,會有缺心眼的上趕著替那位大小姐擦屁股還帳的。」
果然,韓修白上前一步,伸出右臂想要把雲映嵐攬進懷中,但礙於眾目睽睽,他抬到半空中的手又僵硬地縮了回來,改為撫拍她的肩頭,「映嵐,沒事的,所有的難處,我會替妳解決。」
這次雲映嵐倒沒再怕招人非議了,順勢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聲音像從空中旋下的羽毛般無助輕柔,「修白,我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
「這賭垮是很正常的事,哪能次次都擦漲呢?妳沒看到我方才還賭垮一塊呢?」韓修白指了指牆角那幾塊黑蘚垮石,語氣委屈無奈,成功地讓靠在肩上的人破涕為笑。
薛璉站在一旁對他二人的互動無動於衷,蘇青荷倒有些猜不透這三人的關係了。一開始,蘇青荷以為雲映嵐和薛璉是一對璧人,韓修白是單方面的相思,還懊惱自己說錯話,但現在看來,她和薛璉倒像是剛剛建立起來的生意夥伴的關係?
跟韓修白既不明確拒絕又不肯承認,在蘇青荷無意間道出翡翠香囊的緣由捅破了窗戶紙後,這雲映嵐表現得十分抗拒,卻在賭垮了一大筆銀兩後,又向韓修白拋出了橄欖枝……
這樣一拒一迎,將男人玩轉於股掌之間的本事真是不得不讓人佩服。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蘇青荷猶豫著是不是該用朋友的身分去提點下韓修白,免得其失腳栽倒在美人溝裏。
但見古韻古意這對與韓修白有十幾年交情的兄妹,皆是一副恨鐵不成鋼又無可奈何的表情,蘇青荷決定還是不蹚這渾水了。
這玉石一條街裏幾乎每一秒都有一塊石料切垮,畢竟不是自己的錢打水漂,圍觀的眾人們不痛不癢地唏噓幾句,過後又把目光集中在了蘇青荷那塊其貌不揚的黃沙皮上。
解石師傅抹著腦門的汗,有些不耐地問:「還切不切?」
「切。」蘇青荷應了一聲。
古意和殷守幫忙把毛料搬到解石機上,解石師傅細看了兩眼,便咋舌搖頭。
蘇青荷走上前,在毛料右邊三分之一處比劃了一下道:「從這切吧。」
「您說切哪兒就切哪兒。」解石師傅漫不經心地應了,將鋼刃對準蘇青荷比劃的那條線,開始踩動踏板。
從三千五百兩的降級成了五十兩的毛料,圍觀的眾人有些興致缺缺,有些人甚至已經等得不耐煩而離開。
這塊半點莽松都沒有的愣頭青真能切出翡翠來?
而讓眾人們搖擺不定的是,蘇青荷從始至終氣定神閒的神色,以及方才她一口應下的一千兩賭注。
解玉砂從玉石表面緩緩流下,被割開的細線逐漸加深,像是有淡淡的光華從那切口中溢出。
一盞茶的時間過後,石料澈底被切成了兩半。
眾人的視線全聚焦在石料露出的切面上,一時間鴉雀無聲。
「切漲了!」
「居然還是上好的冰種!」
「這毛料竟能切出此等翡翠來,這姑娘真是走了天大的好氣運……」
短暫的寧靜後,眾人爆發出此起彼落的驚歎豔羨之聲。
一半切面是白花花的垮石,另一半切面則是滿滿當當的冰種飄花翡翠,宛如一泓被盛在白玉瓢裏的春水,清清透透。在這大暑天,光看上那麼一眼,便覺得通體舒泰,清新宜人。
隨著眾人的沸騰,不少路過的行人穿過堂屋,爭相伸長脖子去看那解出的翡翠。
作為掌櫃的傅同禎心裏很複雜,自己的店裏切漲了翡翠是好事,但怎麼偏偏是這個蘇青荷呢?
眼見不斷有人聞聲走近店面,實是個招攬生意的大好時機,也顧不得啥面子了,傅同禎捨去老臉,大聲吆喝著,「出綠了!都來看一看啊!五十兩的毛料切出了冰種青花!」
比傅掌櫃心裏還要複雜的就數雲映嵐了,瞪圓了杏眼,滿是不可置信地盯著那扇切面,水種竟不亞於她那塊老象皮的質地,更讓她胸口發悶的是,那片翡翠一片光滑秀色,別說綹裂了,連一絲夾棉也無。
接近晌午,陽光懶懶地揮灑下來,在翡翠光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暈,雲映嵐只覺雙眼都被灼得滾熱,眼底那片水霧瞬間被蒸發得乾乾淨淨。
看著蘇青荷被一群人圍著恭賀道喜,雲映嵐只覺一股火氣堵在胸口處,嫉恨、不甘、懊悔各種情緒漲滿胸口。
「姑娘,妳這料子賣不賣?」
一位中年男子擠到蘇青荷身邊站著,一語道出在場不少人的心聲。
這麼通透折光的翡翠面下不可能只有淺淺一層,中年男子許是看蘇青荷不識貨,抱著想要撿漏的心理就此一問。
蘇青荷只是笑了笑,對解石師傅說:「接著切吧。」
解石師傅的手有些激動地發抖,人人皆有愛美之心,每天從他手中解出的垮石不計其數,像體積如此大而完整的冰種飄綠翡翠,一年能碰見的次數屈指可數。
隨著蘇青荷話音落下,解石師傅舀起一勺解玉砂澆下,調整鋼刃角度,沿著毛料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像對待珍寶一樣貼著皮殼邊,一點點地往裏切,動作明顯比方才謹慎了許多。
不消一刻,在解石師傅熟練的刀工下,一塊上百斤的冰種飄綠翡翠被完完整整地解了出來。
整塊翡翠呈上輕下重的三角形,單是擺在解石機前的桌架上,蘇青荷腦海中便浮現出它做出成品後的畫面。
這要做成觀音坐蓮的擺件,那是何等的聖潔莊嚴而又渾然天成,中央偏左的那抹翠綠,正好可雕成觀音手中的楊柳枝,整個翡翠澄淨空透的質感,都與觀音大士衣袂飄颺,臨空欲仙的形象分外契合。
然而,周遭鼎沸的人聲忽然讓蘇青荷清醒了,好笑地搖了搖腦袋,她這個渾身就剩下幾兩碎銀的無業遊民,還想著相玉呢,眼下把這塊翡翠賣了,在兗州城換得一處容身之所才是硬道理。
還未等蘇青荷開口,原先那位中年男子又出聲了,「姑娘可真是有眼光,這料子有百來斤,我出八千兩銀子。」
中年男子話音剛落,只聽殷守輕笑一聲,「這位兄臺,你這價給得可真不厚道。」轉頭看向蘇青荷,「我出一萬兩。」
古意詫異地偏頭望他,有些不滿道:「你搶我生意做什麼?」
蘇青荷也分外納悶,殷守家裏不是做布料和瓷器的皇商嗎?買她這翡翠做什麼,難不成自己回去雕著玩?這愛好也太奢侈點了吧……
殷守顯得很無辜,攤手道:「我近日準備在京城開一家玉石店,正是缺貨源的時候,如今翡翠行業形勢大好,只許你家挖礦,不許我家開店了?」
古意被噎了一下,怎麼到他嘴裏自己就成了挖礦的了?還說得這麼一本正經,想反駁都無處下口。
古家確實有兩處礦點,但好的翡翠料永遠是供不應求,且人力也有限,每月礦點產出的翡翠遠遠供不上他家在梁州各地數十家玉石店的消耗。
「我出一萬五千兩!」一位身穿華服錦袍的年輕公子哥接著喊價。
「兩萬兩。」殷守抖開手中摺扇。
「我出兩萬三千兩!」中年男子咬牙跟進。
「三萬兩。」
殷守抬起扇子緩緩搧了兩下,等了半天發現沒人吱聲,中年男子拂袖而去,於是轉身對蘇青荷道:「銀貨兩訖?」
蘇青荷點點頭,殷守從懷中掏出銀票,數了三十張面額一千的遞給了她,然後對傅同禎說:「料子先放在這兒,過後我會差人來取。」
傅同禎當然應允,將原本應給蘇青荷的木牌給了殷守,作為到時候取貨的憑證。
殷守不用擔心傅同禎會捲走翡翠不認帳,這木牌便是為了鬥石大會專門製作的編號標識的木牌,在兗州城官府衙門都有詳細記錄,除非傅同禎帶著老婆孩子,遠走到杳無人煙的窮鄉僻壤,躲在山上一輩子做山頂洞人。
蘇青荷握著那一小疊輕薄的銀票,瞬間有一種從農民工躋身千萬富豪的實在感,心裏的那塊搖搖晃晃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轉過身,對從切出綠開始就一直在裝啞的雲映嵐笑咪咪地說道:「雲姑娘,彩頭呢?」
雲映嵐咬咬唇,頂著眾人四處聚集而來的目光,繼續裝聾作啞。
到底還是韓修白自己站了出來,掏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遞給蘇青荷,「這彩頭我替映嵐添了,青荷,恭喜妳。」
最後一句話,蘇青荷聽得出來,是真誠實意的道喜。
於是,她沒有伸手去接,回以淡淡一笑,「既然韓少都那麼說了,這彩頭便作罷。雲姑娘,妳便還按妳原來的說法,做東請大夥幾個吃酒喝茶吧。」
這無疑是賣韓修白一個人情,一千兩和面子相比,顯然是後者對於他來說更重要,以己度人,蘇青荷給了雲映嵐臺階下,這比收了一千兩銀子更讓韓修白感激。
一千兩銀子和韓二少的人情,在兗州城,顯然也是後者更值錢,蘇青荷樂得當個和事佬。
就在蘇青荷準備離開時,雲映嵐不知又觸到了哪根弦,突然叫住她,「蘇姑娘,不知後日的鬥石妳可參加?」
蘇青荷搖搖頭。
「那還真是可惜了,以妳的眼力,說不定可拔得頭籌,贏得那十萬兩的賞錢呢。」
蘇青荷明顯能聽出她使的是激將法,但聽到「十萬兩」賞錢時,心思還是微微一動。
雲映嵐不放過她任何一絲表情變化,柔柔地輕笑,「不過像方才那塊冰種料子也就頂多入圍而已,」眼中閃過一抹不知名的神色,語氣像是對有許多年交情的舊友說話,柔婉得不可思議,「我在鬥石擂臺上等妳。」
一齣戲塵埃落定,圍觀的眾人漸漸散去,也有幾個抱著試試看的客人在漱玉坊挑了幾塊毛料當場開解,然而結局是悲是喜,蘇青荷就不得而知了。
薛璉說有事去處理,匆匆和他幾人分道揚鑣,雲映嵐跟韓修白一路,古意古韻兄妹準備沿街去掃蕩合適的玉石明料,用來擴充自家的儲備資源,蘇青荷便莫名地和殷守走在了一塊兒。
蘇青荷偏頭望向殷守,狀似無意地問:「你不去和古家兄妹一起挑明料?」
「不急,」殷守負著手,嘴角掛著悠哉的笑,「我發現跟著妳,似乎更有趣。」
蘇青荷默然,一門心思只想著怎樣甩掉這條尾巴,如今身上有了錢,又有這麼難得的機會,她正想借此多買幾塊毛料,而這麼個大活人在身邊跟著,她總是不方便施展異能。
畢竟她那比挑西瓜還快的挑石速度,實在會很令人懷疑。
「這家店人怎麼這麼多?走,進去看看。」
蘇青荷回過神來,只見殷守已翩然跨進了一家玉石店的大門,無可奈何地歎口氣,認命地跟了進去。


走進店門,只見一堆人圍成一圈,在堂屋後的院子中央看解石。
解石架上擺著一塊不輸於雲映嵐那塊大小的毛料,同樣在毛料邊緣開了一個視窗,露出瑩瑩的翠肉,與雲映嵐不同的是,這塊翠肉的部分很完整,沒有任何的綹裂,只是水頭稍差了些,應該是冰糯種。
人群的最中央,緊挨著解石機旁,並肩站立著一對錦衣男女。蘇青荷只覺得他二人的面容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
直到女子嬌滴滴地喊「陵郎」時,蘇青荷才恍然大悟,這兩人不就是和她乘坐同一輛到兗州城的馬車,坐在她旁邊的那對苦命鴛鴦嗎?
此時解石已接近尾聲,隨著解石師傅倒完最後一舀解玉砂,那塊毛料被澈底分作兩半。
切面處白花花的一片,乃是最常見的明料垮法—— 靠皮綠。
前一秒還有說有笑的男女,這一秒便大驚失色,女子當即哭喊著撲到毛料上,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被喚作陵郎的男子震在原地,嘴裏只重複地喃喃道:「不可能……」
蘇青荷皺起眉頭,扯了扯殷守的袖子,「別看了,走罷。」
殷守原巴望著能切漲,趁機再買下一塊明料,眼見著上好的明料賭垮,瞬間也沒了興致,搖頭道:「如今想碰見一塊稱心的好翡翠,怎麼就那麼難呢?」
兩人走出玉石店,女人的哭喊聲漸漸聽不清晰,蘇青荷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沉重。
韓修白賭垮,雲映嵐賭垮,她都沒有過這樣的情緒。
那塊靠皮綠的價錢恐怕和雲映嵐買的石料價錢不相上下,這應該是那對私奔情人全部的家當了吧,就這麼付之一炬,不知接下來該怎麼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兗州城生活?
自己若沒有異能,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呢?蘇青荷在心底搖搖頭,若沒有異能,她恐怕就不會去賭石了,至少不會將全部的家底賭在一塊石頭上。
記得前世時,她聽一位前輩說過,在賭石界想要一路走下去,且記住兩個字「莫貪」。
幹賭石這行,還是心態決定命運。
想通其中關節後,蘇青荷調整好心態,和殷守繼續挨家掃蕩著玉石店。
蘇青荷怕殷守發現異常,只得把每塊毛料在手裏仔細把玩一番才放下,裝模作樣地品鑑莽帶松花。
由此一來,效率十分低下,整整一下午,才逛了五、六家玉石店。
當然也不是全無收穫,蘇青荷的懷中多了三塊帶編號的木牌,分別是一小塊芙蓉種和兩大塊豆青種的翡翠毛料。
蘇青荷沒做當場解開那麼打眼的事,只是付完錢,將毛料暫時寄放在了玉石店,只要在後日之前去取回便可。
現在手中有了閒錢,蘇青荷琢磨著得空就去置辦個宅子,客棧人來人往的,老住那兒也不是個事,況且她買下的毛料放在客棧也太不安全,雖然從外表看只是普普通通的原石,可她自己心裏清楚那外殼下是貨真價實的翡翠,隨便丟了一塊,她會心疼死。
蘇青荷打定主意,哪怕是別人閒置下來的二手宅院,有個地方落腳便好。
殷守見她垂著頭走路,半天也不出聲,隨口問道:「在想什麼?」
蘇青荷斟酌著回問:「我想最近去置辦個宅子,常住在客棧實在太不方便,殷公子可有門路?」
古代的房屋買賣並不像現在有著正規的管道,人脈、金錢缺一不可。
蘇青荷原本也沒抱多大的期望,畢竟殷守不是兗州人,沒想到他聞言輕笑一聲,竟是允諾了下來。
「我在這兗州城還有些朋友,明日我便幫妳去打聽,應該能在回京之前幫妳處理好。」
「那真是太感謝了!」蘇青荷喜出望外,連連道謝,後又思索了下道:「不需要太大,只有我和阿弟兩個人住。」
殷守點頭,兩人並肩走著,此時薄暮殘霞,玉石一條街上的人群並沒有那麼擁擠了,三兩成行,有人歡喜,有人頹喪,
夕陽將兩人身後的影子拉得很長,紅彤彤的日頭懸在樓宇之間,像剛剝開的鴨蛋黃兒,看著讓人很有食慾。
蘇青荷這才想起來已經一天沒吃飯了,肚子有些抗議地小聲叫起來。
「除了妳阿弟,妳就沒有別的親人了嗎?」殷守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蘇青荷心沉了沉,飢餓感一剎那消失不見,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空落落的。
她搖搖頭,「沒有了。」
過了好一會,殷守頓下腳步,轉過身來看她,「古家兄妹邀妳去梁州妳不願,那京城呢?」
見她微微一笑,張口似要拒絕,殷守又慌忙地補充了一句,「我那玉石店剛開,正是缺人手的時候,妳要是去了,便也不用費心這宅子的事了,我亦會幫妳打點好。」
蘇青荷沉吟了下,還是拒絕了,「我實在沒有離開兗州的打算,以後若有機會,我會去看看京城的。」
殷守眼中閃過失望之色,沒有再勉強,只合著蘇青荷的腳步慢吞吞地走著,像是在暗自思索什麼。
穿過玉石街的門頭,碰巧遇見了古意兄妹,看著他倆疲憊無力的神色,想來收穫也不大,於是相約明日辰時在此碰面,繼續看石。
蘇青荷其實想要獨自行動,但又想不出合適的緣由拒絕,且剛請了殷守幫忙,只笑著應了。
倒沒見韓修白和雲映嵐,幾人也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
與古家兄妹和殷守告別後,蘇青荷回到了和豐客棧。在掌櫃那續交了一日的房錢後,蘇青荷回到房內,只見蘇庭葉無比認真地在臨字帖。
案几上摞起一小打寫滿字的宣紙,最上面一張墨跡還未乾,蘇青荷拿起他正在對照著下筆的那張字帖,湊近一看,竟然是一封家書。
紙上的字體是曲直方圓的行楷,清雅秀致,一撇一捺盡是風骨,下筆灑落,如水流雲,但幾處收筆露鋒,顯出寫字的人有些不耐煩的心境。
紙上的內容都是瑣碎的小事,但用詞十分言簡意賅,讀起來沒有半點人情味兒,像是在一板一眼地彙報行程和工作。
蘇庭葉抬頭望來,眼眸透著欣喜,「阿姊,妳回來了。」
「你一整天都在客棧臨字?」
他乖覺地點頭。
「這封家書你是從哪兒得的?」
蘇庭葉眼神移到那封書信上,「是昨天幫阿姊解圍的那位哥哥給我的,那位哥哥說只借我臨一天,這書信還要寄回家中,說是黃昏來取,可他到現在還沒有來。」
是那個長著娃娃臉的青衣少年,他們不是已經退房離開了嗎?怎麼又回到了客棧?
不知為何,蘇青荷看到那些字時,腦海中浮現的並不是那位少年,而是那位墨髮玄衣的清冷男子,他和這字一樣,孤潔清凜,透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氣韻。
「字臨得很不錯,休息一會,別累壞了眼,等會吃過飯,阿姊帶你去街上逛逛。」言罷,蘇青荷把案臺上的筆墨都收拾好,然後拿著筆墨硯臺和那封家書找到了掌櫃處,將筆墨還給了掌櫃,順便問了那玄衣男子的房間。
掌櫃顯然對那公子印象很深刻,低頭撥著算盤,眼皮也未抬地對蘇青荷說道:「那公子性格真是怪,明明腿腳不便,還非要住那三樓的上房,呶,天字壹號房就是了。」
第八章 這塊白沙皮
和豐客棧三樓,天字壹號房。
蘇青荷站在門口,猶豫了半會兒,都沒敢伸手去敲門。
幾次抬起手來,都在快觸碰到門框時,受驚般地迅速縮了回去。
蘇青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
正在她抓耳撓腮之時,那緊閉的房門陡然間嘎吱一聲被打開。
蘇青荷心臟突地一跳,沒來得及看清那身影,下意識慌張地背過身去,只聞一個雋秀而低沉、冰冷不帶有任何感情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妳在幹什麼?」
蘇青荷深吸一口氣,默念了兩遍要鎮定要鎮定,才緩緩轉過身去。
三樓的廊道還未點起油燈,黃昏的霞光透過窗雕傾灑在地上,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像是沐浴在餘暉中,周身罩著一層淡薄的光暈,面容隱在陰影之下,五官看不真切,正因這絲不真切,倒顯得柔和溫潤了許多。
或許是那日他留給她的那一眼太過深刻壓迫,蘇青荷不敢去直視他的雙眼,把手中的紙張遞過去,帶著緊張道:「我……我是來還這封書信的。」
吩咐完小二去準備晚膳、從樓梯走上來的容書,恰巧看見蘇青荷把書信遞給自家少爺的那一幕,暗道大事不好,飛一般地奔過去。
「少爺……」容書撓撓腦袋,語氣忐忑不安夾雜著一絲討好的意味。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玄衣男子面無表情,語氣也未帶絲毫情緒,只是那無意識敲擊著輪椅扶手的修長手指,讓容書瞬間流下了一滴冷汗。
「我早上去寄信的時候,正好看見那孩子在練字,帖子竟是御史中丞許蔚的字帖,我想那許蔚的字哪比得過您啊,這不是誤人子弟嘛,於是我就……」
「於是你就瞞著我借花獻佛。」玄衣男子淡淡地打斷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呵,留你在身邊當個小廝,真是屈才了。」
容書額角冒出一層涔涔的薄汗,腦袋耷拉著,不敢再言語。
蘇青荷感覺玄衣男子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停留了兩秒,又收了回去,寡淡雋秀的嗓音再次響起。
「我們此次出來是辦正事,不是扶貧,若你不想捲鋪蓋走人,做好分內的事,別再讓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擾我。」
蘇青荷抬起頭瞪大了眼,和同樣無辜的容書對視了一眼,什麼叫扶貧,什麼叫被不相干的人打擾,她剛才明明連門都沒有敲好嗎?
這麼一個俊美的人,怎麼就生了一張那麼毒的嘴?
蘇青荷忍住掉頭離開的衝動,從懷中掏出一張一百兩銀票,和書信一起再次遞了過去,「這是一百兩銀票,多謝公子昨日幫忙解圍……」
她話還未說完,只聞「砰」地一聲輕響,面前的半扇門牢牢地闔上了。
容書有些尷尬,「姑娘,我家少爺就這脾氣,妳別介意啊。」
蘇青荷暗道介意又如何,不介意又如何,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還完這人情,以後兩不相干,你家少爺這壞脾氣誰愛受誰受去。
把銀票和書信塞進容書的手中,道了聲謝,不待他有所反應,蘇青荷轉身離開了。
在客棧吃完晚膳,蘇青荷帶蘇庭葉上街逛了逛,由於正值鬥石大會,宵禁都被取消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永安街上依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接近亥時,蘇青荷二人才回到客棧。
這兩日白天要看石沒辦法陪著小包子,只能將他安置在客棧,蘇青荷心裏有些愧疚,所幸小包子是個耐得住寂寞的小包子,讓她省了不少心。
第二日清晨,蘇青荷輕手輕腳起身,許是昨日練字練得太累了,蘇庭葉睡得很熟。蘇青荷給了小二兩塊碎銀子,託他照顧好小包子,且早午的飯食做豐盛些,小二笑逐顏開收了銀子,連連應是。
走到約定的地點,殷守已經在那兒等著了,又等了一刻,古意兄妹姍姍來遲,四人結伴而行,開始了一天的掃蕩。
一上午的時間匆匆飛逝,蘇青荷發現了幾塊豆種和馬牙種的翡翠,她深諳過猶不及的道理,沒有買下那幾塊毛料。
雲映嵐那日的激將法確實奏效,蘇青荷這兩日心緒不寧,總記掛著能淘到一塊夠資格去拚一把鬥石擂臺的珍稀翡翠。
蘇青荷自知這樣的心態很不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這是每一個賭石愛好者都該深記於心的道理,然而能真正做到並始終秉承這句話的人終究是鳳毛麟角。
蘇青荷一行人一家家店面走馬看花般地穿梭,殷守及古氏兄妹身上各收下了幾塊木牌,多是開過窗的明料,準備直接運回梁州及京城的府邸。
終於,四人來到了玉石街裏的最後一家玉石店,亦是蘇青荷的老東家琳琅軒。
徐景福笑得像個老鴇似的站在門口拉客,曹掌櫃坐在櫃檯後的背椅上,像一座人肉大山,儼然是鎮宅的彌勒佛。
蘇青荷怎麼說也與曹掌櫃共事了兩個月,深知他一毛不拔、一分利都不肯讓的德行,做販賣毛料這行是穩打穩賺錢的買賣,曹掌櫃卻從來不知變通,不知捨小利換口碑人氣的道理。
原本還有幾位常來琳琅軒的客人,都是因他鑽營固執的個性,漸漸也都不上門了。
像鬥石大會如此的盛事,琳琅軒都比別家清冷許多,店裏只有寥寥兩三位客人。
徐景福見蘇青荷走近,驚喜地喊道:「蘇姑娘,妳怎麼來了?」
那日徐景福追丟了蘇青荷,回到店裏沒逃得了曹掌櫃一頓遷怒的臭罵,因這兩日店裏要比往常忙碌些,曹掌櫃暫時把蘇青荷這事拋到了腦後,此時見蘇青荷自己找上門來,當下喜出望外迎了出來。
「蘇青荷妳想明白了?我就說我們琳琅軒是玉石街裏待遇最好的,妳回來一切照舊,妳後院的房間我還沒收拾哪……」
蘇青荷笑笑,「曹掌櫃,我是來看毛料的。」
曹掌櫃聞言撇撇嘴,不以為意,她來琳琅軒時是身無分文,算上她那兩個月領的月錢,現今頂多只有四、五兩銀子傍身,能買得起什麼毛料?
殷守他三人也知蘇青荷在這兒相過玉,也未多問,自顧自地看起石頭來。
蘇青荷也沒什麼可跟曹掌櫃寒暄的,亦蹲下身來查看毛料。
這些毛料應是曹掌櫃幾月前便買下一直鎖在庫房的,蘇青荷一直沒看到過,此時仔細翻看,還真有幾塊皮相上佳的毛料被凌亂地堆在牆根。
賭石皮殼多種多樣,大類有糠皮、沙皮、油皮、臘皮等等,小類有青蛙皮、大象皮、粗糠、洋芋、魔芋等等,說得上來的及說不上來的近幾百種。
此時緊挨在蘇青荷腳邊的,一塊半大不小的毛料形似樹皮,呈黃褐色,褐皺性的乾枯表面,眼看粗糙,手感帶刺,是一塊中上等的老樹皮毛料,這種毛料切割後多見白水底,含正色者居多,可賭性很強。
三條帶莽像繩索一般纏繞住石料,上面還配著絲狀的松花,絲狀松花很少見,幾絲綠色就能將整塊石頭襯綠,這塊老樹皮的表現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 完美。
蘇青荷向殷守借了琉璃鏡來看,那幾處松花顏色暗沉且病態,甚至有些發霉的感覺,但那幾處實在太細微了,隱藏在石料和莽帶的交界處和凹處,如不是借助放大鏡根本發現不出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蘇青荷手指輕附在上,幾秒就將整塊翡翠探了個底朝天,不由得歎了口氣,果然,種很生嫩,一眼望去白花花的像染壞了的布料一樣,幾處沾了綠意的地方顏色灰濛濛的且黯淡無光。
嫩種石的矽元素和氧元素不足,比重夠而硬度差,解出來的翡翠表面坑坑窪窪,很難看。
這塊毛料實在是個會騙人的,蘇青荷輕歎口氣,她自己都差點栽了,不知道這塊石頭還會坑到幾個人?
蘇青荷放下那塊毛料站起身來,因為蹲的時間有些長了,膝蓋一痠,身體一個重心不穩,蘇青荷一下又跌坐在地上。
跌倒在地上的同時,她的指尖無意間觸碰到一塊白沙皮的毛料,毛料內部的畫面剎時間傳導進蘇青荷的腦海中。
煙霞朦朧,碧海波湧,紅日映水,那一瞬間展開的圖像,讓蘇青荷震懾在當場,許久沒有回神。
「曹掌櫃這塊毛料怎麼賣?」蘇青荷指了指那塊不打眼的白沙皮。
「四百兩,」曹掌櫃掀了掀嘴角,「妳應該知道這琳琅軒的規矩,概不還價!」
挑毛料,就如同挑美女一般,先辨名門閨秀,識產地;再端穿著打扮,看皮殼;最後相皮膚肌理,斷玉質;牽手敘情,覺手感;最後還要配以首飾珠寶,名曰巧工。
這塊白沙皮雖然皮殼、手感都是下乘,但卻是大夏國最為著名的老坑場口堯沙江產出的,這翡翠原石或存在高山峽谷或存在於湍急的河水底下,其中河水底下的原石經過成千萬年河水的沖刷,品質更為上佳。
這塊白沙皮有這麼個名門閨秀的背景,自然價格比普通毛料要貴些。
蘇青荷點點頭,識相地沒有跟曹掌櫃談錢,直接數了四百兩銀票遞給了他。
曹掌櫃接過銀票,面帶狐疑,來來回回檢查了好幾遍,確定是殷德錢莊的親筆押字,才悻悻地揣進懷中,同時把帶編號的木牌給了蘇青荷。
曹掌櫃無比納悶,明明她幾日前還被他呼來喝去、跟一群夥計圍著吃大鍋飯,怎麼如今動輒買得起數百兩的毛料了?直到他看見與蘇青荷同行的白衣公子腰間佩戴的刻有「殷」字的玉牌時,才恍然大悟,看向蘇青荷的目光更為鄙夷,原來是傍上了殷德錢莊的少東家啊,怪不得一出手全是殷德錢莊的銀票!
蘇青荷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有色眼神,轉過身,只見殷守走過來,微微皺著眉,「怎麼買了這塊?」順帶指了指那塊老樹皮的垮石,「那塊料子品相倒是不錯。」
蘇青荷輕聲道:「你再仔細瞧瞧。」
殷守斂了神,蹲下身來澈底將那老樹皮翻看了一遍,肯定道:「是塊好料子,沒什麼問題。」
蘇青荷將琉璃鏡遞還給他,提醒道:「松花。」
賭石技術萬萬千,師從何方,教的和自己摸索的都不同,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賭石方法,這句話一點也不誇張,但有些東西是萬法同宗,就比如這霉松花,一出現準沒好事。
殷守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閃著若有所思的光芒,「沒想到妳在賭石方面懂得還挺多。」
蘇青荷乾笑,「做相玉這行的,自然懂得些。」
有這麼一塊翡翠壓底,蘇青荷一整天繃著的神經,陡然放鬆了下來,見那白沙皮僅有差不多五斤重,心想要不直接抱回客棧?只是這一路,會不會有些不太雅觀啊?
殷守似看透了她的想法,站起身來道:「別著急,這石料先存放在這兒,我帶妳去看看宅子。」
「不會吧?這才一天,這麼快就找到合適的賣主了?」蘇青荷簡直震驚。
殷守勾起嘴角,語氣淡若秋水,「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當然是竭力盡快辦好。」
古意兄妹還在看石料,古韻聽說他二人要去看宅子,興奮地歡呼一聲放下石料便跟了上去,古意無奈搖頭跟上。
從玉石街只走了約一刻鐘,穿過永安和臨安兩條街,走入一條只夠一輛馬車行駛的小巷,牆頭上爬滿了從別人家院子裏探出頭來的槐花、紫丁香,一路走過,衣袖沾香。
帶路的殷守在一家三進的四合院門口停下,叩響了金柱大門上的銅環。
蘇青荷環顧了下四周,顯然是剛建好不久的新房,牆漆都是新粉的,門口擺著兩座翹首以盼的小石獅,門板兩側刻有「忠厚傳家久,詩書濟世長」的門聯,從巷子盡頭走出去應該是僅次於永安街的第二大商業街,沿街便是小的菜市場。
找到這麼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實在是不容易,殷守誠然是費了不少心的。
蘇青荷心中感激,暗暗將這份人情記在了心裏。
過了一會,大門緩緩被打開,一位中年男子迎了出來,清清瘦瘦,穿著乾淨規整,一副儒雅書生氣,笑呵呵地先和殷守打了招呼,熱情地招呼她幾人進門。
四合院的正房是前廊後廈,後有罩房。東西廂房南邊的花牆子中間有一座垂花門,門內是四扇木屏風,東西廂房都有抄手遊廊,與垂花門相通。
正房與廂房之間,有拱圓月亮門,可以穿行。外院東西邊各有一道花牆,中間也是月亮門兒,院子許是平時疏於打理,長了不少雜草,不過幾株兩米多高的西府海棠長得鬱鬱蔥蔥,十分茂盛。
賀先生領著他們穿過垂花門,經過抄手走廊,再到廂房、圓月亮門兒、耳房,最後來到了正方大廳,這一路談笑,也相當於把整個宅子都看了一遍。
進入大廳落了坐,賀先生親自替幾人沏茶,開始介紹起了他自己。
原來這賀先生是兗州城有名的西席先生,專門做達官貴人家的私塾,桃李可謂遍佈整個兗州。此次匆忙賣宅子,是因被京城東淮侯府相邀,推拒不得,只得變賣剛購置好的新房,攜家眷北上。
兩盞茶的時間,幾人寒暄得差不多了,價錢也都在寒暄中談妥當了,連帶那些全新的傢俱,那位賀先生總共只要了三千五百兩,這估計也是看在殷守的面子上,賣了一個人情價。
賀先生呷了口茶,慢條斯理道:「其實在下還有個小小的請求,還望蘇姑娘能夠答應。」
蘇青荷忙道:「賀先生請講。」
「我此次攜家眷喬遷京城,說是當入幕之賓,實則也是寄人籬下,不便把僕人隨從全帶過去。有位跟了我多年的老僕,為人老實本分,還燒得一手好菜,他們孤兒寡母,我這一搬走,他們也無處可去,還望蘇姑娘能夠將他們留下,月錢什麼的都好商量。」
蘇青荷聽了倒是鬆出一口氣,養兩個家僕而已,跟賀先生這番人情相比真心算不得什麼。何況這整個宅子挺大,她和小包子也只有兩人,正需要請家僕來打掃。
蘇青荷忙笑著回道:「這還什麼請求不請求,這算是幫了我的忙了。」
隨後,蘇青荷將銀票如數交給了他,同時拿到了房契和地契以及大門鑰匙。
幾人臨走前,賀先生又叮囑了一遍,「明日我便要啟程上京了,這宅子我已交代過要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邊,床褥也都換上了新的,蘇姑娘如果方便,今日便可入住。」
蘇青荷自是連連道謝。
走出宅門,古韻湊到蘇青荷身邊,無不羨慕的說:「雖然我家府邸建得恢弘氣派,但我家那群不省心的姨娘整日裏作妖作怪,整個府都讓她們搞得烏煙瘴氣的!真羨慕妳能在外獨辟府邸,既清淨又沒有長輩在上面壓著管,簡直是世外桃源啊!」
「古韻!又在妄議長輩們的是非。」古意負著手,臉色有些慍怒。
古韻吐吐舌頭,老老實實住了嘴。
此時天色又漸漸暗了下來,聽聞蘇青荷明日欲參加鬥石擂臺,原本對鬥石毫無興趣的三人當下眼神泛光。
殷守定定地看她道:「妳真打算用那塊五斤白沙皮去打擂臺?」
古韻一聽到「五斤」時,原本興奮地發亮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試探地問:「青荷,妳別是被雲映嵐給激將到了?五斤的毛料,也太懸了……」
蘇青荷眉眼彎彎,「試一試吧,權當玩個遊戲了。」
三人靜默不語,看向蘇青荷的眼神明顯帶著擔憂。
古意兄妹和殷守三人暫住在城北的客棧,正好與蘇青荷方向相反,走到巷口時,幾人約好明日聚首的時間,便分開了。


蘇青荷回到客棧,蘇庭葉還在乖乖地練字,只不過這回練的是從掌櫃處那裏借來的正經字帖。
蘇青荷讓他收拾好筆墨,自己則過去收拾衣物包裹,蘇庭葉覺著不對勁,輕聲問:「這次要換客棧住了嗎?」
蘇青荷捏捏他的臉蛋,小包子沒有躲,一副任她蹂躪的模樣,「不是客棧,是新家。」
蘇庭葉眼睛睜大了一瞬,又恢復了平靜,他已經適應阿姊給他時不時帶來的驚喜,收拾完筆墨,過來幫蘇青荷收拾衣物被褥。
在客棧吃完晚飯,蘇青荷帶小包子去琳琅軒取了那塊毛料,推拒了曹掌櫃的一番挽留,徑直去了新宅子。
宅門是半敞開的,蘇青荷踏進去時,恰看到庭院中間有一位身材略有些肥胖臃腫的婦人,正坐在一個矮杌子上在柴房門口洗菜,一位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踮著腳尖,一跳一跳地在修剪海棠樹的枝葉。
中年婦女見蘇青荷走進門來,放下手中的菜,慌忙站起身來,將濕漉漉的雙手胡亂在布裙上抹了抹,有些侷促地笑著迎上去,「是蘇小姐吧?」
蘇青荷點頭回笑,「叫我青荷就好,嬸子您便是賀先生說的跟了他好些年的忠僕吧?怎麼稱呼呢?」
中年婦女拉過一旁傻站著的少女,扯起靦腆的笑容,「小姐您太客氣了,我是周嬸,這是我閨女春杏。」
春杏生了一張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嘴角還有一對淺淺的肉梨渦,長相頗為討喜,此時有些怕生地低頭扣著手指,時不時地偷偷用眼角瞄著蘇青荷和個子小小的蘇庭葉。
蘇青荷亦是笑著點點頭,隨後徑直走進了主屋,將包袱和毛料放下,周嬸悄悄用手戳了春杏兩下,春杏才後知後覺地慌忙奔進屋裏,幫蘇青荷收拾起了包袱衣物。
賀先生的確很心細,主屋包括兩個廂房裏的被褥皆是嶄新的,床幔捲簾也都被拆卸下來重新洗過,房內所有的傢俱設施一應俱全,桌椅床架皆是上好的楠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主房內的佈置太過於文人氣了,清雅有餘,大氣不足,大廳博古架上擺著的幾乎全是文房四寶、茶壺、摺扇等文人愛好的小玩意,蘇青荷是絲毫不感冒,倒覺得白白浪費了那六層黃花梨鏤紋的博古架。
蘇青荷心道,這博古架若是擺滿了各色的翡翠擺件,那該有多麼賞心悅目。這想法一浮上來,蘇青荷倒覺得可行,她還有三大塊芙蓉馬牙種的毛料寄放在玉石店裏呢,明日便去取回來,再找玉石加工店做出擺件,把這博古架上堆滿翡翠,並非是很遙遠的事。
前世的蘇青荷便有收集各類翡翠的愛好,並非只是翡翠,包括瑪瑙、碧璽、金絲玉、菱錳礦等幾乎所有可以叫得出名稱的玉石寶石,她都有所收藏。不知是不是異能的緣故,她對石頭總有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喜愛,碰上中意的,不惜花上千萬的高價也要將其買下。
想到這兒,蘇青荷有點心痛,不知在她失蹤穿越了之後,父母會不會將她那一屋子的收藏品盡數變賣了?
如今既再次走上了賭石這條道兒,蘇青荷的玉石收集癖又漸漸開始蠢蠢欲動,壓下這份心思,蘇青荷轉頭和春杏嘮叨起家常,「妳和周嬸是兗州本地人嗎?」
春杏搖搖頭,「爹爹是兗州人,娘是荊州人,跟著賀夫人陪嫁來的,我從出生就一直在兗州生活。」
「妳爹呢?」
「爹爹五年前就病死了。」
「妳平時都做些什麼?」
「我以前是服侍賀家二小姐的,什麼都會,端茶倒水、女紅刺繡、侍弄花草,我樣樣都拿手。」
蘇青荷忍不住掩唇笑道:「看不出妳這麼能幹。」
春杏本就是個活潑性子,只是有些怕生,見蘇青荷脾性溫和,沒什麼大小姐的架子,於是漸漸打開了話匣,這一打開便收不住了。
直到一炷香後,周嬸來敲門,說是做好晚飯了,兩人才止住了嘮家常。蘇青荷和蘇庭葉實則在客棧已經吃過飯了,見周嬸忙了一腦門的汗,也不忍拒絕,於是三人一起走到了大廳,只見桌上已擺滿了三菜一湯。
油燜香菇、雞絲豆苗、腰果山雞丁,以及一大碗鯽魚豆腐湯,樣樣色香味俱全,連一直說不餓的蘇庭葉也忍不住動了筷。
蘇青荷見周嬸和春杏一直在旁邊站著,招呼她們一起坐下吃飯,周嬸連連擺手,只道下人怎可和主人同席。
直到蘇青荷放下碗筷做佯怒狀,周嬸才拉著春杏不安坐下。
飯席間,蘇青荷連連誇讚周嬸的手藝,只道賀先生的話不是空穴來風,周嬸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只道蘇青荷太抬舉她了,說話談笑間,周嬸春杏不再像開始般那麼拘謹,漸漸放開了不少。
吃完飯,蘇青荷拿出了十兩碎銀子給了周嬸,其中五兩是她和春杏的月例銀子,剩下五兩是這個月油米柴鹽的用度。
「小姐這太多了,使不得。」周嬸連連推拒,她作為賀家十多年的老僕,一個月的月例只有二兩,春杏僅有一兩,這新主人剛來一天,月例就幾乎翻了一倍,怎不叫她受寵若驚。
「沒事,只管拿著吧!」蘇青荷直接將銀子塞進她手心裏,「我阿弟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勞煩周嬸費心了,每日的吃食需做好些,像今日的三菜一湯就可,那五兩銀子用完了再來問我要。」
聞言,周嬸便沒再推拒,拍著胸脯讓她放心,保管一個月就能將蘇庭葉養得白白胖胖的。

月上梢頭,星辰寥落。
忙活了一天的蘇青荷謝絕了春杏欲幫她寬衣解帶的好意,洗漱完便鑽入了被窩。
按規矩說,長輩是住在主房,女眷要住在後院的罩房,傭人要住在垂花門前的一排倒座房。但整個宅子主人總共就蘇青荷姊弟兩個人,沒有那麼多規矩,蘇青荷就直接睡在了主屋,蘇庭葉睡在東廂房,周嬸和春杏住在西廂房。
自打記事起就和阿姊睡一個被窩的蘇庭葉,聽說從今以後要自己睡一屋,並未有多大的反應,連普通小孩的撒嬌也無,清清淡淡地「嗯」了一聲,倒是蘇青荷不淡定了,以前是家裏沒條件,自打她穿越後,怎麼說也和小包子同床共枕了兩個多月,而現在蘇青荷睜著眼平躺在床上,只覺得身邊空落落的,像少了點什麼。
蘇青荷藉著燭火,盯著牆上掛著的兩幅字,心道賀先生不愧是教書育人的文化人,連臥室都要掛著「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詩句,這是多麼讓人欽佩的情操。只是那兩張字,蘇青荷越看越覺得寫得不盡如人意,下筆無力,收筆拖遝。
蘇青荷忽然想起了昨日看到的那封家書上雋秀灑脫的行楷,那手字要是掛在牆上,那才稱得上是清雅滿室。
思至此,不知為何,蘇青荷更加睡不著了。
翻來覆去,輾轉反側,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蘇青荷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時至晌午,周嬸過來敲門喊她起來吃午飯,蘇青荷才像猛然想起什麼似的,騰地坐起身來,看到窗外日上三竿的天色時,蘇青荷默默抬手扶額。
她誤了鬥石大會的時間了……
蘇青荷暗自懊惱了一番後,索性悠閒如常的起床,既然已經遲了,再著急也沒必要了,鬥石大會是輪番打擂臺的方式,只要她在日落前趕到都不晚。
慢悠悠地合衣起身,和蘇庭葉春杏幾人氣定神閒吃完午飯,還抽空教小包子認了幾個字,和周嬸嘮了會家常,蘇青荷才隨意地梳好頭,穿著她那身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蔥綠齊腰襦裙,抱著那塊白沙皮就出了門。
第九章 鬥石
街上的行人比前兩日少了許多,街邊小攤子都三三兩兩收了起來,許是都去圍觀鬥石擂臺了,蘇青荷不緊不慢跟著人群走,半盞茶的時間,便瞧見了被包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鬥石擂臺。
鬥石擂臺搭建在玉石街的門頭下,全是用堅固的松木搭成,臺子足有兩米高,四周飄揚著上繡「鬥」的五彩幡旗,數十架解石機在擂臺兩旁一字排開,場面煞是壯觀。
費力踮起腳尖,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蘇青荷瞧見擂臺正中心站著一抹冰藍的人影,身形有些熟悉,可還未將那人的面貌看清,她就被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輕易地擠出了人群。
蘇青荷將包住毛料的布打了個結,背在身後,提起裙襬,充分發揮了身材嬌小的優勢,見縫插針,遇空就鑽。蘇青荷貓著腰,像個滑溜的泥鰍在人群裏穿梭,不一會兒,蘇青荷感覺像是重見了光明,空氣清爽了許多,應是鑽到了人群最前面,剛抬起頭,右手腕猛地被一隻手給捉住了。
蘇青荷嚇了一跳,順著那手腕向上望去,發現是同樣在低頭看她的殷守,一襲黎色交領長衫,腰間束著月白寬邊錦帶,嘴角噙著一絲笑,好似已經等待她多時了。
「好哇,這都什麼時辰了,現在才來,早上白白讓我們等了一炷香的時間。」站在殷守另一邊的古韻瞧見她,上來便是一通興師問罪。
蘇青荷臉上少見地泛起紅暈,「對不住,我早晨睡過了頭,一睜眼已是中午了,想來你們也不會傻站著等我一上午,於是我便乾脆吃完飯才過來。」
古韻哼哼了兩聲,不可置否,「反正妳現在也是富婆了,回頭可要請我們吃飯賠罪!」
「那是自然,話說臺上比到什麼程度了?現在來不晚吧?」蘇青荷一面應道,一面向擂臺上張望。
殷守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卻被古韻迅速搶了話頭,「呵,這一天光看雲映嵐出風頭了,妳看吧,那個攻擂的要不了多久就得下來。」
蘇青荷正好看見了雲映嵐側過身來,一襲碧藍白蝶穿花煙羅曳地裙,隨雲髻邊斜插著玉葉金蟬簪,精緻又不顯刻意,被精心描繪過的面容更為明豔動人,微抬的下巴和隱約翹起的嘴角,彰顯出她志在必得的信心。
許是感受到蘇青荷的目光,雲映嵐轉頭朝蘇青荷的方向看來,四目相對,雲映嵐眼中閃過幽暗的光,唇角勾起的弧度加深。
蘇青荷看不出她笑容背後隱藏的深意,嘲諷或是挑釁?應當是兩者之一吧?
她面前的小方桌上擺著一塊偌大的藍翡,就像是剛從冰窖裏挖出來的一大塊寒冰,在陽光下閃著剔透晶瑩的光,彷彿就要融化成水,與她碧藍色的煙羅裙相得益彰,儼然是擂臺上一抹極為吸睛的焦點。
「十斤的玻璃種藍翡,人家可是現場解出來的全賭料,牛氣吧?」古韻如是說,語氣裏明顯帶著一股酸味。
蘇青荷卻向擂臺最裏處看去,緊靠著背景布的那一排,擺放著三張朱漆八寶紋的條案,每張條案後面坐著兩個人,每人的面前都擺著筆墨和一筒花簽。
殷守順著蘇青荷的目光,解釋道:「那些人都是鬥石大會的評審,分別是青州薛家家主薛定山,知州趙曾平,點翠樓的東家盧遠舟,梁州羅家的少主羅英,冀州董家家主董燁……」
蘇青荷一邊仔細聽著殷守的話一邊挨個打量,薛定山看來就是十分普通的中年大叔,除了面色黝黑,渾身上下實在找不出什麼特別的地方,屬於掉人堆裏就找不到的那種,看來薛璉很幸運地只遺傳到他老爹的膚色。知州趙曾平也四十歲上下,模樣倒很周正,只是他不時地左右找薛定山和盧遠舟搭話,點頭哈腰狗腿討好的模樣,讓蘇青荷沒有丁點好感。
至於盧遠舟,蘇青荷經常聽到他關於賣女求榮的八卦,加之偶然間碰見盧騫被下人慢待、點翠樓偷師一事,蘇青荷對他也無甚好感。盧遠舟坐在那一排是最矮的一位,乾乾瘦瘦,眼皮下耷,坐在那兒,整個人像陷在一堆華服布料裏,不像是第一珠寶樓的東家,倒像是經常日曬雨淋,穿梭於礦場與城鎮之間的走石商人。哦,她忘了,盧遠舟本就是走石商人出身。
梁州羅家,蘇青荷聽古韻提起過不止一、兩次,同是做玉石生意,古羅兩家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對頭,據說這次鬥石大會原先請的評審應是古韻她爹,結果因有事在身走不開,才去請了羅家家主。羅家家主可能想,古家那老東西不去才叫我?也尋了個生病的由頭,罷工。
最後好說歹說,羅家家主才派出了小兒子前來。蘇青荷對那羅家少主最深的印象便是他那兩道劍眉了,那雙英氣勃發的眉毛硬是把長相本有些清秀的小少主襯得老成了好幾歲。
至於冀州董家,冀州是五大州裏除了荊州,唯一一個沒有自己翡翠礦脈的州郡了,荊州還好,作為夏國的心臟,被四大州包圍,各個商業的流通都很方便。
而冀州在翡翠這個行當,就沒有其他州郡那般鼎盛了,不過冀州緊挨著北疆國,北疆國盛產和闐玉,冀州董家靠著來往兩國賣和闐玉,也賺得盆滿缽滿。董家家主許是和北疆人打交道打得久了,也沾染上了些胡人的習性,留著一把落腮鬍,穿著短衣革靴,顯得很氣派。
而最後一位評審,蘇青荷在看清時愣住了,殷守的解說也適時戛然而止。
蘇青荷指了指最右邊那位明顯和周圍氣場不合,緊鎖著眉頭,眼神幽沉躁動,似乎在下一秒就要發飆暴走的男人,問道:「他是誰?」
殷守幾不可見地皺了眉,「他啊,妳不知道也罷,他家的產業和玉石並無關係,但外界對他賭玉琢玉的技法傳得神乎其神,還給他起了個名號叫琢玉郎,到底有沒有真本事,今天便可見分曉。」
「靖江侯的長子段離箏,長得是一表人才,只可惜雙腿……因此,脾性難免有些古怪。」殷守見蘇青荷一臉不解,又補充了那麼一句。
蘇青荷點點頭,脾氣古怪這點,她已經領教過了,她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會是鬥石大會的評審。
她二人說話間的功夫,不出古韻所料,那向雲映嵐攻擂的男子已經敗下陣來,灰溜溜地捧著一堆垮石走下擂臺,沒入人群中。
鬥石打擂的規則很簡單,只要是在玉石一條街裏購買帶有篆刻木牌的毛料,都能上臺去打擂。在繳納不菲的參賽費後,當場解石,解出的翡翠品質高者為擂主,若出現差不多品質水種的翡翠,則由評審投花簽來決定誰是擂主,擂主便得一遍遍重複地接受攻擂,敗下陣來便換人,直到酉時一刻,還站在擂臺上的人便是此次大會的勝者,獲得十萬銀兩的賞錢。
此時鬥石擂臺最激烈的部分已經過去,在早晨鬥石環節剛開始的時候,上百人一起解石的場面那才叫氣勢磅礡,周圍幾裏只聞得見解石機拉動鋼刃摩挲玉石的尖利聲,簡直要刺破耳膜。
現在大會已經進入到收尾階段,自雲映嵐的玻璃種冰翡一出後,幾乎沒人敢上臺來自討苦吃,除非對自己的毛料抱有天大的信心,能切出比雲映嵐那塊還要大的玻璃種翡翠。
玻璃種翡翠算是翡翠中的頂尖者了,像十斤級的塊頭已算得上是極品,價值早已超十萬紋銀。
蘇青荷十分意外雲映嵐居然能切出這麼珍貴的翡翠,前世她見過的十斤以上的玻璃種,一個巴掌可以數得過來,可見其難得的程度了,是有錢都買不到的。
鬥石擂臺前擺放的巨大石晷上影子已經接近了酉時的刻度,蘇青荷摸了摸棉布下不足五斤的毛料,那副猶如仙境般美好的畫面再次呈現眼前,蘇青荷瞬間有了信心。
微定了定神,蘇青荷邁開步子脫離了人群,走到了正中央。
還未反應過來的殷守來不及拉住她的手腕,只見那抹蔥綠嬌小的身影,邁著堅定又穩定的步伐,在近萬人的注目下,一步一步踏上了前往擂臺的階梯。


蘇青荷抱著毛料上擂臺的情景,無疑掀起了人群一陣小小的波動,然而只是波動而已,此時離鬥石大會的結束僅剩下一刻鐘的時間,雲映嵐的擂主之位似乎已成定局,圍觀的眾人似乎都有些無精打采。
雲映嵐見蘇青荷走上臺來,眼底閃過一絲訝色,旋即浮上好整以暇的神色,毫不掩飾地輕蔑,彷彿蘇青荷的舉動在她看來,不過是蚍蜉撼樹,無畏的掙扎而已。
主掌賽事進程的司儀明顯臉上閃過不耐,主持了一天口乾舌燥,眼見著大會就要圓滿結束,結果又上來一個不自量力的。不爽歸不爽,司儀還是領著蘇青荷到擂臺最左邊設立的登記處,記錄了姓名,並繳納了十兩銀子的參賽費。
讓人們對鬥石擂臺望而卻步的不僅是這不菲的參賽費,而是在面對上萬人解石的心理壓迫感,賭石本來就是一項極具刺激性的活動,所謂一刀窮,一刀富,一刀披孝服的說法並不誇張,切垮毛料後,承受不住落差欲去尋死的人不在少數。
在鬥石擂臺上,被上萬人圍觀,切垮後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而蘇青荷似乎是最淡定最沒有心理壓力的攻擂者了,徑直走到距離她最近的一架解石機前,蘇青荷把包裹住毛料的棉布揭開,露出了毛料的原本色澤,一塊普普通通的白沙皮。
解石師傅忙碌了一整天,身上的衣物全被汗水浸透了,原巴望著鬥石大會就此結束,可以早點回家抱老婆孩子,但見蘇青荷掏出的那塊毛料,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句娘,個頭這麼小,還不能切,得用擦的!
「就從這裏開始擦吧。」蘇青荷指了指白沙皮的一處,其實這塊毛料皮殼很薄,從哪裏擦都能擦出翡翠來,不過蘇青荷指的那處算是整塊翡翠的視覺中心點,是整塊翡翠最美的地方。
蘇青荷的毛料一露面,離擂臺最近的一排圍觀群眾爆發出一陣訕笑,藍翡的種水品質都擺在那裏,哪怕這毛料切出來是頂天的玻璃種也比不過人家啊,難不成能切出個花兒來?
六位評審裏最年輕的羅英見狀,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借助椅子發出的「嘎吱」聲來表達出他的煩躁不滿。薛定山一邊看著蘇青荷這邊,一邊偏頭和趙知州笑說著什麼,趙知州則連連點頭附和。盧遠舟不時地用手指敲打著桌面,枯槁的手指打在光滑的檀木案面上發出沉悶的低響,配著雖快要落山卻依舊灼烈的太陽光,直叫人想昏昏欲睡。董家主似乎已經睡著了,以手托腮,濃密的鬍鬚幾乎遮住了他半張臉,實在是溜神打盹之必備神器。
段離箏是唯一目光落在解石機上的人,他原本的不耐似乎隨著蘇青荷的上臺反而平息了下來,微微瞇起的眼,深沉得黑不見底,恍若能穿透原石的皮殼將其內部的畫面盡收眼中。
評審的各個反應,蘇青荷也都看在眼裏,面無波瀾。
這時,雲映嵐突然轉身走下擂臺,裙襬逶迤,笑吟吟地朝蘇青荷走過來。
擂臺下,古韻急得不停地和古意殷守兩人喋喋不休抱怨,「她怎麼就一聲不吭地上臺了呢?這下要丟人可就丟大了,大半個兗州城的人可都在這兒了,你們快看,雲映嵐過去找她說話了,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殷守本就懊悔沒來得及拉住蘇青荷,此時聽古韻抱怨更覺心煩意亂,嘗試著安慰古韻也是安慰自己,「她這樣做,定是有她的道理。」
「什麼道理啊?要攻擂也不該選這麼小的一塊原石,明顯是輸定了!」古韻咬著唇,不留情面地反駁。
雲映嵐確實說的不是什麼好話,開口便是一句,「妳是想出名嗎?花上十兩銀子的參賽費,明知自己出糗,也只為了在上萬人面前露一露臉?」
蘇青荷緘默不語,只專心地看著解石師傅擦石的動作。
「蘇青荷,我很佩服妳的膽氣,可惜這膽氣用錯了地方,便就成了愚蠢。」雲映嵐含笑吐出譏諷的話語,緊盯著蘇青荷的臉龐,妄想從她看似淡定從容的表情背後捕捉到一絲慌亂和窘態,可惜她沒有。
只見蘇青荷眼底閃過一抹亮色,唇角自然而然的勾起。
雲映嵐覺得有點不對勁,順著她的眼神移到解石架的那塊毛料上,還掛著笑意的嘴角瞬間就僵住了,眼神不可置信地黏在那擦出的一小塊口上。
顯露出的那塊翡翠上紫色和透明的白色交織,質地透明如水,這麼快就擦出翡翠了,而且是雙色翡翠?雲映嵐心裏暗自打鼓,然而隨著解石師傅不斷擦掉周圍的外殼,雲映嵐的心緒不斷地下沉、下沉,直至跌進谷底。
綠色和白色宛如一江澄淨靈動的春水,紫色的紋路貫穿整個水面,就像是天邊將歇未歇、欲消還留的煙霞,朦朧地包裹住湛綠的春水,柔軟而嫵媚,而西邊像燒起了火紅的霞光,陡然將整個柔和的畫面渲染,沉靜的柔色因此熱烈起來,一層層的光和色,相互激蕩,又相互融合,呈現出美輪美奐的奇境。
整個翡翠以白紫為主,綠色次之,紅色最少。但儘管那抹紅色僅有指甲蓋大小,可顏色濃烈得驚心,雲映嵐都不得不咬牙承認,她面前的是居然一塊貨真價實的福祿壽喜四色翡翠!
在賭石界,人們常把翡翠五種最漂亮的顏色賦予美好的寓意,紅色代表福氣,綠色代表功名,白色代表長壽,紫色代表喜慶,黃色代表財富,即福祿壽喜財,並稱五福。
古人有云,禍不單行,福無雙至。
好事成雙已實屬不易,三色的福祿壽翡翠已是十分稀少,更何況是福祿壽喜四色翡翠?多色翡翠基本都出現在大塊的毛料中,做成大擺件供人觀賞,幾乎不可能出現在小塊翡翠上,在某種意義上,這塊翡翠足已算是個奇蹟。
評審席中羅英最先注意到毛料的不對勁,倏地站起身來,不可置信地失聲道:「四、四色翡翠!」
在打盹聊天的另外幾位評審,隨著羅英一聲驚呼,齊刷刷地往蘇青荷處凝神望去,在瞧見那綠白紅紫交相輝映的畫面時,當下滿座譁然。
由於賭石機設立在比擂臺略矮一階的平地上面,因此只有最右邊第一排的群眾才能看見四色翡翠的模樣,大多數的觀眾都有些不知所以。
不過隨著解石師傅強忍激動,哆哆嗦嗦解石完畢,有侍女持著托盤把四色翡翠端到了擂臺中央,陽光照在翡翠上折射出四種顏色的淡淡光華,所有的觀眾都暴動了,一掃之前的昏沉低迷,喝采聲吆喝聲一波高過一波,整個大會從即將收尾的憊懶被推向了一個高潮。
司儀完全沒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連忙把蘇青荷請上擂臺,那塊四色翡翠被擱置在與雲映嵐的藍翡相對而望的高案上,蘇青荷按照安排,走上前站在了高案的後面。
因為人群實在是太多了,略遠些的群眾根本聽不清臺上在說些什麼,只是看個熱鬧。司儀只是用正常的音調把蘇青荷毛料的基本資訊對著評審說了一遍,和木牌編號相對應的更具體的毛料資訊,也被緊急地抽調了出來,在幾位評審的手裏傳看著,如毛料的重量、皮色、場口產地等等鉅細靡遺,一應俱全。
十斤的玻璃種藍翡,和五斤的四色翡翠,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會選擇後者,謹慎的司儀沒有妄自斷下結論,示意評審們寫花簽做抉擇。
薛定山與趙知州、盧遠舟、董家主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直接抬筆在拇指寬的花簽上寫下了字樣。
「妳為什麼會選擇這塊毛料?」段離箏突然出聲問了這麼一句,讓蘇青荷愣了一愣,同時也讓在場的評審都愣了一愣。
是啊,為什麼會選這塊毛料?其他五位評審此時心裏都冒出了疑問,雖然現在皮殼被澈底擦掉了,沒辦法對照,但是蘇青荷剛剛解石時,他們都看見過的,是一塊很尋常的白沙皮。
「這塊毛料外殼平凡無奇,妳為什麼會選擇它來打擂?是什麼讓妳如此自信?」段離箏像是沒有看見蘇青荷的表情,眉梢不自覺微挑,語氣平淡清冷卻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為什麼會選擇這塊毛料?
蘇青荷這才開始回憶起這四色翡翠毛料表面的樣子,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在底部有兩條不明顯的裂,由於異能傳導至腦海中的畫面都是放大了數倍的景象,蘇青荷不由自主地回去觀察翡翠裏的結晶分佈。
第一次異能試探,蘇青荷被毛料裏面的畫面所震驚,並未注意那麼多,直到後來,蘇青荷才發現原來這塊毛料是一塊帶子玉。
所謂的帶子玉就是指含鉻離子的溶液沿著翡翠內部的裂隙灌入,沿途將周圍的硬玉晶體熔化並且重新結晶,形成晶體細小有序排列的綠色翡翠帶,這種現象又稱龍到處有水,會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翡翠的種水及透明度。
通俗點說,就是這塊翡翠原先可能並非是玻璃種,但由於那兩條小裂,誤打誤撞地進化了……
蘇青荷不知該怎麼形容才能解釋清楚重結晶的原理,苦思冥想了片刻,索性揚了揚纖細的手腕,脆生生道:「手感。」
聞言,段離箏嘴角倏地勾起一絲弧度,不知是興味還是嘲諷,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握住筆桿,飽蘸了筆墨,落於花簽之上。
羅家少主羅英似乎對這四色翡翠很感興趣,聽到蘇青荷的回答後,略失望地把摺扇一闔,嘴裏嘟囔道:「這不是廢話嘛……」
其他評審則沒有什麼反應,默默地擱筆。
所有評審都寫好了花簽,侍女按順序一根根收好,遞給了司儀。
司儀清了清嗓子,在萬眾期待下開始了唱念。
眾人屏息凝神,只聽司儀略帶女氣的音調劃破擂臺上緊張的氛圍:「第一支,雲—— 」
在司儀連續唱了三個「雲」字後,出現了一個「蘇」,最後亦是兩遍「雲」字收尾,司儀在每唱過一支花簽時,把它翻轉過來,讓距離擂臺最近的一排觀眾能夠看清花簽上確實寫的是雲字。
她獲得的唯一一票儼然是左邊第四位羅家少主投的,如此一面倒的票數讓蘇青荷眼中閃過片刻的茫然,難道是她方才的回答太過隨意了,而影響到了比賽的結果?
不對,薛定山他們四人是在她回答之前就寫好花簽的,之後就沒有動過筆,也就是說無論她回答什麼,結果都不會改變。
雲映嵐對這結果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在司儀唱念時她便一直淺笑著觀察蘇青荷的表情,嘴角一直保持著上揚。除了看到蘇青荷解出四色翡翠時露出訝色之外,她從頭至尾都很自在,有種睥睨全場,操控全局的運籌帷幄。
蘇青荷垂下睫羽,六位評審只要買通了其中四人,這次擂臺的輸贏便已成定局。
臺下的觀眾亦是對結果表示詫異,紛紛竊語,上萬人的私語恍若上萬隻蒼蠅一樣在耳邊打轉嗡鳴。
然而評審席坐著的六人幾乎是五大州玉石界裏頂天的人物,尤其是薛定山,他此時大半的家業都是靠賭石掙來的,沒有人敢懷疑評審們的見地,此時眾人們更多的是為四色翡翠感到可惜,和為什麼會選藍翡而感到疑惑。
為了平息眾人的騷動,薛定山站起身來,給出了一個尤為牽強的解釋,「同為玻璃底的翡翠,若論珍稀度,福祿壽喜四色翡翠略勝一籌,可要論整體的價值,自然是十斤的藍翡獲勝。」
「薛伯伯,你這話說得可不對,如果要付同樣的價錢,我定會選四色翡翠,而不是藍翡,個頭大能代表什麼?我拿一個八尺高的壯漢跟你換個絕色姿容的美女,你換不換?」羅英緩緩打開扇子,蹺起二郎腿,挑著那對飛揚的劍眉,表情十分認真地問薛定山。
薛定山被嗆了個臉黑,想著自持身分不與小輩計較,冷哼一聲坐回位置。
「整體價值」這個詞很值得推敲,無論是相玉、雕工以及最後的行銷手段都對一塊翡翠的最終價值有著莫大的影響,就像殷守花了三萬兩買下蘇青荷的那塊冰青花翡翠,旁人看來是蘇青荷占了便宜,其實若按殷守的運作手段,足能賺到大幾千兩的利潤。
羅英提出的壯漢和美女的形象比喻,蘇青荷有些忍俊不禁,但越深想越感到蹊蹺,鬥石擂臺是現場解石,光收買評審顯然是不夠的,她首先得保證解出來的翡翠夠資格當擂主。
蘇青荷凝神往擺放藍翡的高案下看去,那裏堆砌著解掉的皮殼,僅僅是一眼,蘇青荷便注意到毛料切面處反射出的光線不太對勁,表面像是附著一層膠質物體。
雲映嵐見蘇青荷目光掃向她案臺下,面上閃過一絲慌亂,連忙一個側身,擋住了她的視線。
蘇青荷篤定了心中猜想,不由得抿唇。
假皮無門子,這麼低劣的作假手段竟能搬上臺面來,這鬥石大會是黑到什麼程度了?
假皮無門子,通常是用低檔翡翠做主石,在表面鑲嵌一塊優質綠色翡翠做誘餌。在主石表面做翡翠假皮,讓誘餌若隱若現地露出表面,達到坑騙客人的目的。
然而這是蘇青荷第一次見到反過來用真翡翠包假皮,驚訝之餘也感到一絲可笑。
眾語紛紜間,日晷的影子悄然指向了酉時一刻,司儀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環顧下了周圍,用前所未有地鄭重語氣道:「我宣佈,本次鬥石大會的擂主是—— 」
「等等。」
蘇青荷陡然出聲打斷了他,欲舉步走向高案拆穿這場騙局,左手腕被人用力地拉住了。蘇青荷偏頭,只見是幾日不見的韓修白。他估計一直站在距離擂臺的第一排,而蘇青荷卻沒有注意到。
蘇青荷此時沒有心情和他敘舊,想抽出手腕,卻未料韓修白握住她的手像鐵箍一樣,抽了幾次,都紋絲不動。
望著垂著眼、一言不發的韓修白,蘇青荷納悶,「你拉我做什麼?」
韓修白緩緩抬起頭來,滿眼俱是懇求之色,嘴唇翕動,「別去,求妳了,別去……」
蘇青荷見韓修白這副神情,心思已轉了兩個來回,清聲問:「她作假這事你知道?」
「我也是昨日才知曉,」韓修白微偏開頭,不敢去直視蘇青荷的神色,「映嵐她上次切垮賠了不少的錢,急需這筆賞錢來填補窟窿,我也勸過她不要這樣做,可是……」
「所以呢?」蘇青荷臉上不辨喜怒,只是她說話素來溫言細語,此時語氣中那從未有過的疏離和淡漠,讓韓修白不由得顫了一顫。
「對不起,我很少求過人,但求妳這次賣我個人情,不要上臺了……」韓修白艱難吐出懇求的話,然而手下的力道卻未減少半分,韓修白見蘇青荷沒有言語,嘗試著繼續道:「再者說,有四位評審已被雲家打通了關節,妳現在出去揭發也無濟於事,除了會搞垮映嵐的名聲,妳什麼好處也得不到。雲伯父在京城的勢力不小,不然那四個人也不會買他的帳。青荷,相信我,我也是為妳好。」
蘇青荷靜靜聽他說完,眼看著手腕被他箍出紅印,沉默了片刻,蘇青荷目光從手腕上移開,看向擂臺上那抹迎著風肆意飄揚的碧藍裙袂,語氣恢復了以往的平靜,輕歎了聲,「人情一旦欠多了,這朋友恐怕也做不成了。」
隨著司儀宣佈完結果,握住手腕的力道漸漸放鬆,蘇青荷掙脫開來,徑直走上擂臺中央。
司儀見蘇青荷走來,以為她又要出什麼么蛾子,連忙躲到邊上,沒想到她只是走到了高案前,用棉布把四色翡翠包裹好,直接抱著走下了擂臺。
殷守、古韻、古意忙迎了上來,誰都沒有說安慰的話語,反而一派喜氣洋洋。在他們看來,蘇青荷切出了四色翡翠已經是很圓滿的事了。
蘇青荷笑眼彎彎,「今日怎麼說也是切了大漲,走,請你們吃酒去,為我上午的遲到賠罪了。」
「我要吃八寶樓的胭脂鴨脯和蜜蠟肘子!」古韻歡呼一聲,抱住蘇青荷的胳膊。
「好。」
古意涼涼道:「照妳這麼吃,還嫁得出去嗎?」
「哥……你又說我!」古韻跺腳。
幾人遠遠走過韓修白面前時,韓修白只覺嗓子與眼眶澀澀的,比堵著一塊濃痰還難受,想張嘴叫住蘇青荷,跟她道聲謝,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來。
第十章 異軍突起的荷寶齋
在一行人去八寶樓之前,蘇青荷沒忘記辦正事,之前寄放在玉石店的三塊翡翠毛料還沒取回來呢,雖是中檔的芙蓉種和豆青種,但加起來也值大幾千兩的銀子。
玉石店也十分體貼地提供送貨上門的服務,給了跑腿小廝幾個銅板,報了自家宅子的地址,那幾塊毛料在天黑前保管能送到。
處理完毛料的事,四人有說有笑地走到了八寶樓,八寶樓不比韓修白家的攬月樓裝修得精緻高檔,但勝在菜肴口味上佳,幾道招牌菜在富家子弟間很是有名,古韻剛到兗州城就吃了一回,便對這家酒樓的菜念念不忘。
用十二扇屏風圍成的包廂內,古韻幾人抱著讓蘇青荷大出血的念頭,一通海點,小廝侍女們忙得腳不沾地,來回端菜上桌,一張三尺寬的八仙桌被碗碟擺得滿滿的。
胭脂鴨脯、鳳尾燒麥、蜜蠟肘子、蝦籽冬筍、五香鱖魚、金絲紅梅……道道都是八寶樓的招牌菜,光是那精細講究的擺盤食雕讓人看著很有食慾。
席間,幾人不由自主地說到了蘇青荷賭出四色翡翠的事,兩次見她解石,兩次都是大漲,幾人倒沒有起疑,只道她賭運實在太旺,紛紛問她賭石上的訣竅及師從何處。
蘇青荷如往常一樣打太極,「賭石的技巧三言兩語道不清,有句老話說,看旁人解一百塊石頭,不如自己上手摸一塊。」
古意點點頭,表示很贊同,「這話是真理。」同時偏過頭去看吃得歡快的妹妹,微微蹙眉,「妳出來這一趟就是吃喝玩樂,回頭爹娘問起來妳學到了什麼,看妳怎麼回答?」
「哎呀哥,我們古家有你不就夠了嘛,哪裏需要我來充什麼門面,爹爹說我,自有娘攬著。」古韻顯得有些沒心沒肺,夾起一塊油汪汪的肘子肉納入口中,只覺野蜂蜜的清甜充分浸到了肉中,肉香和花蜜香相互交織,滑爽又不油膩,簡直要把舌尖融化,不由得嘖嘖贊道:「八寶樓的菜色是真不錯,以後韓二少的攬月樓我都不稀罕去了,咦,說起韓二少,今日怎麼沒見他來?」
殷守呷了口茶,慢條斯理道:「今日雲映嵐打擂,修白肯定去了,不過人實在是多,我也沒瞧見他在哪兒,不過妳放心吧,有雲大小姐在兗州的這幾日,修白肯定寸步不離,別想能見著他了。」
一旁的蘇青荷像是專注於伸筷子夾菜,沒有說話。
因長輩們的生意往來,殷守、古意兄妹和韓修白在幼年時期就認識了,十幾年青梅竹馬的感情不是她這個才相處了幾日的人可以比擬的。蘇青荷沒打算把鬥石擂臺發生的那一幕告訴他們三人,事情既已發生,說出來只會徒增尷尬。
殷守注意到蘇青荷有些心不在焉,以為她還在為輸給雲映嵐一事心有芥蒂,於是斟酌著勸道:「薛定山說的那番話妳不要在意,四色翡翠的珍稀度決定了它的價值要比同等種水的翡翠高許多,而具體高多少誰也說不清,每個人的喜好偏愛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古韻咬著筷子作思索狀,「我也覺著這次鬥石大會有點怪,明顯具有兩塊爭議的石頭,那幾位評審幾乎沒有討論,一面倒都投給了雲映嵐……」
「別想這事了,快吃菜吧,一會兒該涼了。」蘇青荷往古韻碗裏夾了一大塊鱖魚肉,成功轉移了後者的注意力。
席後,蘇青荷去櫃檯結帳。
這頓飯吃掉了她近二十兩銀子,想著她不久前還在為每月有二兩銀子的月例而歡喜不已,蘇青荷暗歎真是有錢就會讓人腐敗,好在一桌子飯四人一通風捲殘雲,竟也沒剩下多少。
明日一早,殷守和古意兄妹就要啟程離開兗州城了,這一頓也算是為他三人的餞別。
幾人在永安街巷口處分開,臨別前,殷守叮囑了一句,「明日清晨,我們就直接從客棧坐馬車離開,妳這幾日也忙得累了,在家好好休息,別來送行了。」
「好。」蘇青荷笑著點頭。
事實上,就算殷守不說,她也不會去,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心裏只更添一份傷感。
似是未想到她竟那麼爽快的答應,殷守眼底滑過一絲淡淡的失落。
古韻古意都沒有注意到殷守微妙的表情變化,笑著和蘇青荷揮手告別。
天色澈底黑了下來,蘇青荷回到宅院,聞聲出屋的周嬸臉上一副大石落地的模樣,撫著胸口道:「小姐,妳再晚歸好歹提前告訴我一聲,我也好放心啊!」說完,又指了指左側的角房,「方才有玉石店的夥計來送石料,我就叫他們堆在角房裏了。」
蘇青荷有些歉然點頭應了,走近東廂房看了眼,見只有一簇燭火搖曳,小包子許是已睡著了,於是便回了房間。
春杏知曉了她不喜別人服侍洗漱脫衣的怪癖,只端來了熱水擱下,便關門出去。
簡單擦洗洗漱了一番,蘇青荷脫衣上床,估計是真乏累了,沒有再失眠,很快便陷入了夢鄉。
第二日,感受到陽光透過窗紙照到眼瞼上時,蘇青荷才伸了伸懶腰,悠悠地合衣起身。
看著又快燒到正頭頂的太陽,蘇青荷這才體會到古韻之前說的那番話,她比一些貴族小姐們真是自在多了,一堆家規家法擺著,長輩們在頭上壓著,想睡到太陽曬屁股了才起床?想出門逛到天色黑了才歸家?沒門!
庭院裏,春杏正躬著腰手把手地教小包子修剪枝條,蘇青荷略感詫異,小包子是挺認生溫吞的性子,這才兩天,他和春杏就能相處得這般好了,實在是一大進步。
蘇青荷笑著招手叫小包子過來,問他要不要練字,小包子重重地點了下頭。
蘇青荷暗自唏噓,小包子擱在現代完全就是個小學霸,一提起練字,眼神都發亮。
研好墨,鋪好宣紙,剛準備下筆,只聞門外突然想起了敲門聲。
蘇青荷擱下筆,心裏納悶,她剛搬進宅院,又沒有什麼熟悉的朋友鄰居,是誰會大中午過來?一邊想著,一邊舉步走過抄手遊廊,放下門閂打開了門,只見是韓修白長身站立在門外,一襲月白長衫,眼裏盛著笑意。
「今日我去給殷守他們送行,聽說妳新置了宅子,我就想著過來看看,慶賀喬遷之喜。」韓修白抖了抖手裏拎著包裝精美的火漆木盒。
「進來坐吧。」蘇青荷語氣淡淡,側身讓他進來。
走到大廳,坐定,春杏過來給他二人斟上茶,韓修白環顧了一圈,誠心讚道:「妳這宅子挺雅致,位置也不錯,想來殷守沒少出力。」
蘇青荷端起茶,撚起茶蓋刮了刮茶沫,沒有說話。
短暫的沉默後,韓修白歎了口氣,聲音有些沉悶,「我這次來既是慶賀妳喬遷,也是來賠罪。」
「嗯。」蘇青荷抿了口茶。
韓修白見蘇青荷反應冷淡,有些著急道:「我從未做過虧欠朋友的事,這次我真是無可奈何……」沉吟了片刻,深深地舒出一口氣,收起了他所有的玩世不恭,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嚴肅,「青荷,妳這份人情我一直都會記著,以後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找我說,我絕不會推辭。」
蘇青荷勾起笑容,語氣帶著一絲興味,「什麼都不會推辭?」
韓修白沉吟片刻,「是,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那好,我想要買下琳琅軒。」蘇青荷擱下茶盞,靜靜看向他。
琳琅軒的地段真的是很不錯,整條玉石街呈頭尾相銜的蛇形,走過門頭,右手第一家就是琳琅軒。
這些年來,有許多想要買下琳琅軒的人因曹掌櫃身後靠著的韓家大山,最後悻悻作罷。如今眼見著琳琅軒因曹掌櫃的管理不善即將關門大吉,但韓二少沒放出話,誰也不敢去撈這燙手的金子。
韓修白眸色微凝,似是在猶豫,蘇青荷投向他的目光坦然,不急不躁等待他的答覆。
「怎麼突然想盤店面了?妳切漲的那塊四色翡翠可足夠妳安逸一輩子了……」韓修白抬眼看她,眼底帶著一絲疑惑。
「這人嘛,總要找點事做。」蘇青荷不想說太多,有些意興闌珊。
「好,一會吃過飯,我便去拜訪程先生一趟,哪怕老師不願意,我跟他請罪賠禮,也要幫妳把店面盤下來。」聽到蘇青荷提要求,韓修白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往椅背上一靠,「琳琅軒近年來確實不景氣,想來曹掌櫃也不會捨不得,回頭我替妳付清錢款,妳只管接手好了。」
蘇青荷還在想那句「一會吃過飯」,話裏話外是要在她家蹭飯的意思?還未反應過來,就聽他闊氣說要幫她出店鋪錢,連忙擺手道:「這倒不必,該付的錢我一分也不會少,只要能盡快辦理完交接便好。」
開什麼玩笑,他替她買店鋪算什麼事?
屆時傳出去,八張嘴也說不清了,知情的道他在還人情,那不知情的在背地裏不知道怎麼傳閒話哪!
至於要求要快辦好,不是她刻意為難,昨日當那麼多人面切出四色翡翠,其中難免有打聽到她住處的,翡翠放在店鋪裏比堆在宅院裏要安全許多,玉石一條街的治安是所有街道裏最讓人省心的,宵禁後專門有金吾衛巡查警戒。
不知不覺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春杏在門外探出腦袋問,周嬸已做好了午飯,要不要擺菜上桌。
蘇青荷象徵性地客套了問他要不要留下來用午膳,韓修白笑咪咪地一口應下來,半點沒把自己當外人的架勢。
一頓相顧無言卻還算和諧的飯席後,蘇青荷送走了這位祖宗。
韓修白臨走前,還邀功般地遙指了指他來時拎著的那副漆木盒子,「聽聞妳家阿弟快到要入學的年紀了,那盒子裏裝著的是一套文房四寶,墨是徽墨,硯是歙硯,現在市面上很難買到。」
蘇青荷嘴角抽了抽,心道她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寶了,前房主留下的端硯、瓷硯、漆沙硯一大堆,如今都沒地方放,淡淡地道:「多謝了。」
「還有,我收回之前說過的一句話,相玉師往往最不會賭石。」韓修白含笑著看她一眼,隨即轉身走出了宅院。
看著韓修白頂著日頭孤身走遠,蘇青荷輕舒一口氣,緩緩闔上院門。
她著實沒有料到韓修白會登門賠罪,剛認識韓修白時,她不過就是一名初來乍到的相玉師,現在雖借著切漲了翡翠發了家,但論根基人脈,她都無法跟兗州城的任何一個世族相比,充其量就是個暴發戶罷了,韓修白實在沒有必要屈尊上門來找她賠罪。
唯一的解釋便是他把她當做朋友相交,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如對朋友,絕不會虧欠。
鬥石打擂那天,韓修白拉住她說的那番話其實不無道理,她執意上臺揭穿,除了讓雲映嵐一時難堪,什麼好處也得不到。有四位被收買的評審罩著,雲映嵐咬死不承認作假,她也別無他法,況且那幾位評審俱是賭石界的大人物,強行撕破臉,她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十萬兩的賞錢哪裏有那麼容易得?五年一次的盛事,賭石界裏包括京城的各方勢力都在盯著……
方才韓修白口中所說的「程先生」便是曹掌櫃的老丈人,不過只做過幾天的私塾,還是在韓修白年幼時期,就倚著這麼一層淺薄的關係,琳琅軒順風順水做了十幾年的玉石生意,韓修白無論什麼料子加工的活,從不去效率更快的點翠樓,都是第一時間派人去琳琅軒,照料琳琅軒的生意。
對於這麼一個知恩禮遇的人,哪怕不做朋友,今後當做生意上合作往來的對象也是值得的。
但蘇青荷又不得不承認,韓二少平時張弛有度,對朋友沒得說,但凡事一旦牽扯到了雲映嵐,腦袋會間歇性地當機,屆時到底是為朋友兩肋插刀,還是為了她插朋友兩刀,這事還是很值得討論的。


兩日後,琳琅軒。
斜背著布包袱、一身行路便裝的曹顯德站在門外,滿眼不捨地看著篆刻著「琳琅軒」三字的牌匾被摘下,灰塵洋洋灑灑落下來。
搖搖頭輕歎一聲,曹顯德轉過身來,對身後的二人拱手道:「韓二少,蘇姑娘,我這就告辭了,妻兒在馬車上等了很久了。」
「曹掌櫃,路上小心。」蘇青荷微微頷首。
「哎呀,還叫我啥子掌櫃,現在妳才是這裏的掌櫃。」曹顯德又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店鋪,轉頭道:「妳能把這店打理好,我也就放心了。」
蘇青荷沒想到買下琳琅軒後,曹掌櫃便要攜老婆孩子回老家,讓她多多少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曹掌櫃雖然為人有些摳門,但比起一些拖欠月例、整日壓榨員工苦力的黑心老闆要好多了,她在琳琅軒做事的那兩個月,真正體會到了有溫馨的感覺。
蘇青荷道:「曹掌櫃,你可以不用走的,留下來做管事,還和以前一樣。」
曹顯德擺擺手,「其實我早就想回老家了,只不過捨不得這店,如今妳盤下這店面也是了了我的心病,我心裏清楚得很,這店在我手裏遲早要關門大吉……」
不等蘇青荷和韓修白反應,曹顯德轉身便走向了停靠在街邊的馬車。
離他二人不遠的那輛馬車裏,坐著的正是和蘇青荷有過一面之緣的曹夫人,此時的曹夫人全然沒有當初對蘇青荷頤指氣使、戟指怒罵的氣魄,像一個羞答答的待嫁黃花大閨女,時不時地撩起布簾子露出一條小縫,觀望兩眼後又迅速地放下。
曹顯德扭著肥胖的身軀費力地爬上馬車,馬夫抽了兩下鞭子,馬車搖搖晃晃地在青石板路上走遠了。
徐景福從店裏走出來,一身的風塵僕僕,「掌櫃,想好新牌匾的題字了嗎?我好遣人去做……」
蘇青荷沉吟片刻,「牌匾先不著急,店裏的佈局需要重新整理一番,你先叫上所有的夥計,把店裏堆著的毛料全搬到庫房去。」
「好,我這就去。」徐景福腳底一轉,一頭又回到了店裏。
韓修白不經意地挑眉問:「妳這店以後怎麼打算?還是像琳琅軒以前那樣?」
「不,」蘇青荷搖頭,「不賣毛料,只做翡翠成品和明料加工。」
「在玉石街裏不賣毛料?」韓修白在思索這想法的可行性,想了半天覺得還是不靠譜,忍不住皺眉道:「明料加工生意基本都被點翠樓包攬了,且只做翡翠成品的話,銷量恐怕也打不開,售賣毛料是最為盈利的地方,不賣無異平白割掉一塊肥肉,妳最好再思量思量。」
蘇青荷攤攤手,不置可否的模樣。
韓修白見她好似運籌帷幄又好似沒心沒肺的模樣,不由得默默扶額,琳琅軒盤給她真是個明智的決定嗎?

琳琅軒的大堂並不大,平時擺著兩扇博古架,擺放著幾張桌椅櫃檯,再加上凌亂堆在牆根的毛料,顯得十分擁擠。
而經蘇青荷這麼一整頓,毛料搬進後院,櫃檯卡在牆角,桌椅沿邊放後,整個店顯得敞亮了許多。
蘇青荷早在鬥石大會之前就已有了買下琳琅軒的打算,只做翡翠成品不賣毛料的念頭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籌劃了許久。
在兗州城,玉石一條街是一條標誌性的街道,其繁華人流程度自不用說,而為什麼這麼多家店鋪卻沒有一家賣翡翠成品的店鋪,原因有二。
第一是貨源,在這裏開店的老闆大多和蘇青荷差不多,手裏有些閒錢,但卻無多少人脈家底,握有中低檔的翡翠能掙的利潤寥寥,想要進優質高檔的翡翠明料卻苦於沒有門路。
第二便是受於客群,整日穿梭玉石街的大都是熱衷於賭石的大老爺們,而夫人小姐們更願意去坊市中心那裝點得富麗雅致的點翠樓,翡翠成品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項便是首飾,沒有消費人群就意味著死路一條。
這第一條蘇青荷完全不用擔心,有異能在手,優質翡翠就是刀俎上的魚肉,等著她來切;至於第二條,有了精品翡翠,配合稀奇的樣式,上乘的雕工,還怕那些夫人小姐不上門?況且琳琅軒就在玉石街頭的第一家店,與永安街不過百步路。
讓蘇青荷有些頭痛的是,雖她有能弄到上品翡翠的辦法,但還是需要有光明正大的路子來掩人耳目,否則她出門一趟回來就有新的翡翠成品出爐,時間一長定會招人猜忌。
後院堆的那批毛料,蘇青荷打算索性全解了,放在那兒也是占地方,能解出一點翡翠算一點。
她做不出把明知要垮的毛料轉賣給別人的事,那批毛料是曹顯德從幾個走石商人手裏低價收來的,品質堪憂,全部解掉意味著她無形中要虧損掉一筆銀子。
既然接手了琳琅軒,便也得接手這一堆曹顯德留下的爛攤子。
琳琅軒雖前廳略小些,但是後院足夠大,包括曹顯德之前用來堆放毛料的庫房,蘇青荷打算改成雕玉的作坊,住十幾二十個夥計是沒問題的。
蘇青荷一根根掰著手指算,盤下店鋪花了六千兩,留下的毛料亂七八糟的全都算了進去,接下來還要重裝店鋪,再購置兩扇博古架,至少還要招七、八位玉雕師或刻工,解石機也得添置幾臺……蘇青荷越算越肉疼,這還沒怎麼著,近萬兩的銀子就要飛走了。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極需要解決的事,於是這幾日,蘇青荷忙得幾乎腳不沾地。
自雲映嵐回了京城,越發無所事事的韓二少又開始隔三差五地上門騷擾。
蘇青荷見了他,就像見了大號的蒼蠅,既礙眼又嗡嗡嗡的聒噪無比。
罵也罵不得,攆也攆不走,進進出出忙碌的店裏只見韓修白一人跟個沒事人似的,端杯茶,蹺著腿,倚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刮著茶沫子。
此時距離買下店鋪已過去了十日,徐景福叫人做的新牌匾已經做好,蓋著紅布擺在店裏牆角處,蘇青荷一直覺著還用琳琅軒這名就挺好,但徐景福說新店不好再用舊名,裏面有講究在。
最後蘇青荷抓破腦袋,才想出了個還過得去的名字「荷寶齋」。
蘇青荷親手描繪的第一批翡翠首飾已經完工,低檔的豆種、油青種,中檔的芙蓉種、冰糯種,高檔的冰種每樣都做了一些。
這個時代的人們所使用的紋樣大都還比較古樸抽象,接近隋唐時代,列如簡單的幾何圖形、花果、文字、動物等容易被描繪的圖案,而首飾造型的打造也相對簡單,不知是不是盛產翡翠的緣故,這裏的工藝卻接近了明清的水準。
蘇青荷設計的這批翡翠首飾,大抵仿照清朝偏寫實的風格,造型精雕細琢,形態唯妙唯肖,透露出濃郁的宮廷風。她不確定人們會不會接受喜愛這種精細繁冗的風格,但是想了想,首飾的意義就在於美化自己、彰顯地位,古代紋樣從古樸到精雕的進化也說明了人們對於美的追求越來越具象,清朝宮廷風的首飾應該會很受一些權貴女眷們的喜愛。
蘇青荷瞧見韓修白百無聊賴的模樣,忽而勾起一抹笑意,走上前把袖中的一根碧綠的蜻蜓髮簪及一塊雙麒麟祥雲鏤空玉牌遞給了他。
「給我的?」韓修白驚訝。
「借你戴三天。」蘇青荷笑道,三天後,也是荷寶齋正式開業的時候。
韓修白嘴角抽了抽,抬眼看她,「我說呢,妳什麼時候變那麼大方了?」
蘇青荷但笑不語。
「嘖嘖,這生意還沒開始做呢,十足的奸商樣兒就出來了,這主意打得還真不錯,讓我去替妳親身宣傳?」韓修白有種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錯覺。
「不用特意地去做什麼,你就和往常一樣,吃喝玩樂、走街串巷,和你那群狐朋狗友談天說地,只要別人問起來你是從哪兒得到,你回一句荷寶齋便好。」
蘇青荷倒不擔心這次點翠樓會提前偷師,上次的翡翠花插貴在新意,只消遠遠地看上一眼便能開竅,而這次貴在其精細的紋樣,必須有成品或是圖紙才能模仿出,光是瞧瞧看看,反而會畫虎不成反類犬。
韓修白把玩著那根簪子和玉牌,只覺上面的紋樣很是稀奇,從未見過,蜻蜓翅磨得很薄,上面還有細細的紋路,像是將要從簪子上展翅飛起,蜻蜓紋樣的首飾很少見,如此栩栩如生的蜻蜓簪,韓修白更是第一次見到,且翡翠的顏色稍沉,適度地壓住了蜻蜓的跳脫靈動感,亦不會顯得很女氣。
那枚玉牌上的兩隻麒麟首尾相銜,麒麟身上的鱗片是鏤雕,四周纏繞的祥雲是浮雕,就這麼一塊小小的牌子上,只覺得每一處都是精華,其中刻工需要耗費的心思不可想像,恐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琢出了這麼一塊,而設計這紋樣的人必定也是玲瓏心思,每一處線條每一片鱗片,都設計得十分有層次感,這麼一小塊玉牌上只讓人覺得貴氣逼人。
蘇青荷摸了摸下巴,「還有上次的翠香囊,既然人家不要,你自己還不戴豈不可惜了?」
「我可從不戴香囊,我對香料過敏。」韓修白端詳著簪子和玉牌,懶懶地回道。
蘇青荷眨眨眼,「你可以把裏面的香料摳出來再戴啊。」
韓修白站起身,略無奈地看她一眼,不想再和她說話了,把簪子和玉牌納入袖裏,轉身出了店面。

三日後,荷寶齋開張。
從玉石街門頭開始,爆竹響徹雲霄。
蘇青荷一手撥弄著算盤,一手撐著腮,清秀的眉頭輕輕蹙著,微風帶著涼意從窗縫裏溜進來,鑽進衣領及袖口,她都渾然未覺,直到打了個小小的噴嚏,才方覺冷意。
徐嬸掀簾進屋,端來一碗熬得黃澄澄的雞湯,放在蘇青荷前的櫃檯上,注意到蘇青荷的神色,徐嬸一邊關緊了窗戶一邊道:「這第一天,店裏生意就這麼火爆,還有啥不開心的呀?」
蘇青荷只覺得額角一跳一跳地隱隱作痛,不由得懶懶地歎氣,「原來店裏真的都是曹掌櫃一人管帳?」
徐嬸笑著點頭,「妳也知道曹掌櫃那人,怎麼會放心別人來管帳,恨不得天天把帳簿攥在手裏才好。」
蘇青荷在心裏長歎一聲,她還是沒有修煉到曹掌櫃那般守財奴的水準啊,雖然這帳上一筆筆的都是進口袋的銀子,看上一天只覺頭昏眼花,眼神放空移到牆上,還是有文字密密麻麻像小蝌蚪一樣晃在眼前,撥弄算盤的手指也痠軟無力。
她果真天生不是算帳的料啊!
然而不得不說韓修白在富家公子哥中的影響力還是滿厲害的,經他三天在攬月樓、各大賭坊、樂坊裏有意無意的顯擺,幾乎兗州城所有的紈褲都知道了荷寶齋這麼個地方。
自古女子愛美,男子亦是,尤其是翡翠這大夏國裏老少皆愛的東西,於是,蘇青荷以為可以賣上三天的冰種翡翠髮簪,在一天之內就幾乎銷售告罄。
其次是便宜大眾的豆青種翡翠賣得最多,豆青種的小掛件雖利薄,但一天能賣出二、三百件,積少成多,蘇青荷算了算,照這勢頭下去,不出一個月,她就能撈回本錢。
唯一讓蘇青荷憂心的還是貨源的問題,她家角房裏堆的那幾塊芙蓉油青種的毛料都搬進店裏來解開做了首飾,倉庫裏唯剩下的幾塊明料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整個玉石街也不大,街坊鄰里抬頭不見低頭見,今日店面開張,她站在門前那麼一露相,一半人都認識她了。要解決貨源的燃眉之急,只能做好近日動身去隔壁城鎮,作大肆淘貨的準備。
附近可以大量購入翡翠毛料的城鎮,也唯有翡翠之城晉江城了。
蘇青荷一直都想去那晉江城看一看,但苦於沒有空閒,如今是不得不去了。
誠然從兗州到晉江城,來回一趟怎麼也得十日,蘇青荷默然,看來只能暫將店鋪交給徐景福打理了。
此時已近黃昏,後院裏的玉雕師傅們還在趕工,蘇青荷和徐嬸盛了雞湯挨個給他們送過去。
蘇青荷送雞湯給徐伯的時候,他正在雕琢那塊福祿壽喜四色翡翠,蘇青荷沒準備把它賣掉,四色翡翠實在是可遇不可求,它所蘊含的福相寓意深受世人所喜,於是便讓徐伯雕成一件魚戲蓮荷玉山子,底座用金箔貼邊,象徵金玉(魚)滿堂、連(蓮)年如意,當做鎮店之寶擺在正對著大門的博古架最上方。
因為想保留更多四色翡翠原本的色澤,徐伯雕得薄而淺,這便需要眼光的老辣及手腕的定力,以至於蘇青荷進來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注意,直到蘇青荷把瓷碗擱在桌臺上發出輕響時,徐伯才偏頭看了眼,道:「荷丫頭來了。」
蘇青荷笑應,「徐嬸剛煲好的雞湯,趁熱喝些吧,您不比那些正當年的夥計,那四色翡翠不著急做,您早點歇息。」
「呵,妳這丫頭意思是我年紀老了,不中用了。」一向古板的徐伯難得地和蘇青荷吹鬍子瞪眼地開起了玩笑。
蘇青荷連連擺手,狗腿道:「哪有,這不是怕您累著嗎?」
徐伯輕哼了兩聲,手下動作未停,蘇青荷見他雕得認真,便沒再勸,走出屋輕關上了門。
直到四色翡翠的蓮葉輪廓初現了雛形,徐伯才起身喝掉了那碗已經冷掉了雞湯。
過去的琳琅軒一個月頂多有三、四單生意,徐伯都覺著琢玉的手法有些生疏了,現在雖然累,但只要一摸到翡翠,他就瞬間神采奕奕起來,每天都充滿幹勁。
不只是徐伯,琳琅軒的夥計都沒有想到盤下店鋪的竟然是之前和他們一起吃大鍋飯的蘇青荷。
前幾日的鬥石擂臺辦得很熱鬧,曹掌櫃帶著徐景福去圍觀,蘇青荷上臺時,曹掌櫃一眼就認出了是從他店裏買下的那塊毛料。
在看著解出福祿壽喜後,曹掌櫃懊悔得捶胸頓足,只歎眼裏蒙了沙子,錯將翠肉心看成了芋頭梗,於是在得知蘇青荷要盤下琳琅軒後,曹掌櫃並沒有太意外,只失魂地頹坐在椅上,喃喃自語是天意……
琳琅軒的夥計們雖跟了曹掌櫃十幾年了,但許是他人格魅力真的不怎麼樣,夥計們對於琳琅軒易主這件事雖然有些不捨,但還是淡定地接受,夥計們是要吃飯的,都有父母孩子要養活。
且看到荷寶齋開張時的火爆和轟動後,整個店鋪後院的景象都煥然一新,那絲淡淡的傷感氣氛澈底被一掃而光,每個夥計臉上都帶著喜氣的笑容,尤其是蘇青荷把每人的工錢漲一倍,並且宣佈若店鋪銷量提高後還會再漲時,每人都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氣來製玉,連解石師傅擦毛料的速度都比平時快了三分。
在店裏待到快宵禁,蘇青荷走夜路回家,經過坊市時無意間發現,平日這時候早就關門打烊的點翠樓竟還亮著燈光,蘇青荷暗道一聲奇怪,沒深想便徑直走遠了,殊不知點翠樓裏是另一番凝固到冰點的景象。
盧遠舟耳邊架著副金絲單鏡片,手下翻動著記錄著一日流水的帳簿,黑著臉問從他進來就噤若寒蟬的管家,「今日的流水怎麼比往日少了三分之二?」
管家一邊瞄著盧遠舟的臉色,一邊苦哈哈地回道:「老爺您不知,今日玉石街的荷寶齋開張,這客人都去了那兒……」
「荷寶齋?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管家解釋道:「就是以前的琳琅軒,不知為何,曹掌櫃突然將店鋪盤給了一個女子,跑回老家種田了……」
「一個女子?」盧遠舟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就是在鬥石擂臺上最後和雲姑娘打擂的那位女子,老爺應該見過的……」
「哦,原來是她。」盧遠舟冷哼了一聲,陡然將帳簿摔在桌案上,耷拉著的三角眼迸出鷹樣的銳利目光,「你可別糊弄我,一個女人能作出什麼妖?琳琅軒可是毛料店,跟我們八竿子打不著,怎麼會將我們店裏的客人都搶光了!」
盧遠舟雖身材乾瘦矮小,聲音也尖細,訓斥起下人來卻從不講情面,管家想到之前幾個夥計得罪了他的下場,瞬間冷汗就下來了,連忙道:「老爺您有所不知,荷寶齋改成了翡翠成品店,今日推出的全是翡翠簪子手鐲之類的首飾,我下午抽空去看了看,那樣式卻是精細新穎,甚至還有翡翠香囊,真是聞所未聞……」
「譁眾取寵的微末伎倆!」盧遠舟不屑地嗤笑一聲,摘下鏡片,揉了揉眼角,「不用我說,你應該知道這事怎麼處理吧?」
「是,我下午時便差人去買了幾樣熱銷的首飾,已命玉雕師開始仿製紋樣,但那冰種的翡翠香囊標價五百兩一枚,小的不敢
自作主張……」
「五百兩一只香囊?她也真敢賣,有人去買嗎?」
管家嚥了口唾沫,「有,還不少……」
「那你還不知道怎麼做嗎!蠢蛋!」盧遠舟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三天後,要是再讓我看見流水還是這樣,你就捲鋪蓋滾吧!我這裏從不養閒人!」
管家唯唯諾諾地應著,頭也不敢抬一下。
第十一章 只是筆畫少
真如蘇青荷料想的一樣,不出三天,點翠樓上了一批和荷寶齋款式一模一樣的首飾新品。對方來勢洶洶,不但每款首飾的翡翠品種比荷寶齋的多,標價也比荷寶齋略便宜一些。
荷寶齋不見開張那天排隊排出店外的盛況,卻仍是賓客盈門人來人往,店內人頭攢動,其中不乏身穿羅裙華裳的貴婦少女,邁著輕盈的碎步,窈窕的身段,儼然成為玉石街的一道亮麗的風景。
蘇青荷坐在大廳的屏風隔斷後翻看帳簿,徐景福和一個新招的跑堂夥計在招呼客人,蘇庭葉坐在蘇青荷對面認真地臨著字帖,春杏幫他磨墨。
「我現在急需一個帳房先生……」蘇青荷第三次揉額角歎氣,惹得專心致志描字的小包子都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
點翠樓的仿製首飾一出,荷寶齋的客流量著實少了不少,但仍保持在水平線以上,人們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一提起翡翠香囊及宮廷風的首飾,人們首先想到的是荷寶齋而並非點翠樓,被點翠樓拉去的客人,多半是圖價格便宜。
徐景福曾跟蘇青荷提過,要不要把貨品售價壓低些,和點翠樓打一場價格戰,蘇青荷思索片刻便否決了,來店裏消費的多半都是權貴富商,其實並不在乎那幾錢銀子的蠅頭小利,流失的客人基本是些平頭百姓,實際上損失的利潤並不多。
若三天兩頭的降價,不但會影響店鋪的信譽和口碑,長此以往,她和點翠樓只會兩敗俱傷。
更何況要拚家底,她也壓根拚不過點翠樓。
點翠樓的手段雖被許多同行所不齒,但對於這種光明正大的無恥,被偷師的店鋪大都無能為力,只能背地裏痛罵幾句消氣。
蘇青荷深知比起點翠樓的邪門歪道,贏得口碑和人心才是正理。
於是,她下了血本,讓人趕製了一批帶有荷寶齋標識的紫檀木匣子,估摸著兩日之內便能完工。紫檀木匣雖不大,但做工極為精緻,上面的紋飾花樣也是她專門設計,銅扣上鑲嵌著瑪瑙和綠松石,凡是在店內購買超過百兩的首飾,便用這種紫檀木匣包裝。
越是權貴人家越重視這表面功夫,這紫檀木匣一擺出來,無論是送人還是自己用,面子裏子都有了,比降低相應的價格更能得人心。
蘇青荷身子後傾,靠在椅背上,眼下最重要的是能找到一位老實可靠的管家兼帳房。
現在店鋪剛開張,瑣事繁多,店裏不可一日無人管事,蘇青荷眼見著倉庫的翡翠原料一天天變少,欲去城外淘貨,卻實在抽不開身。
徐景福雖然忠實可靠,跑腿傳話之類小事辦起來俐落,但遇上大事便兩眼捉瞎,最關鍵的傷是他不識字,看帳簿如同看天書。
徐景福也曾帶過兩個帳房先生來給蘇青荷看,眼神鬼祟,油腔滑調,還沒說上幾句話,馬屁就先拍上了。
蘇青荷見了一面,便讓徐景福把那兩人給打發走了,店鋪交在這樣的人手裏她能放心才怪。
正苦惱間,蘇青荷便聽見徐景福隔著屏風低聲詢問,「掌櫃,有位客人點名來找您,見還是不見?」
「讓他進來吧。」蘇青荷擱下手中的帳簿,朝屏風拐角處看去。
話音方落,只見一位身穿深綠色長衫的娃娃臉少年笑容滿面繞過屏風,走至她面前,微微躬身作了個揖。
蘇青荷回想了下便認了出來,是段離箏身邊的小廝,之前幫她和小包子解圍的少年,好像叫什麼容書?
「蘇姑娘,別來無恙,」容書笑容和煦,上下打量著蘇青荷,「如今該稱呼為蘇掌櫃了。」
蘇青荷笑了笑,讓春杏領著小包子去了後院,轉身對容書道:「來店裏找我,可有什麼事?」
「其實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就是有些難以啟齒……」容書清咳兩聲,顯得有些難為情。
「但說無妨。」蘇青荷示意他坐下說。
容書一邊走到蘇青荷對面的靠椅上坐下,一邊道:「這次我家少爺差我來,實是想買下姑娘在鬥石大會那天解出來的四色翡翠。」
蘇青荷微微地挑眉,那少爺脾性還真是怪,明明當時把花簽投給了雲映嵐,事後又要買下她的翡翠,這是什麼個道理?
「真是不巧,那塊翡翠我已叫人雕刻成了擺件,準備擺在店裏當做鎮店之寶,怕是要讓你家少爺失望了。」
「已經開始雕刻了?」容書滿臉的不相信,以為是蘇青荷不想賣的託詞,開口再勸,「蘇姑娘,我也知道這四色翡翠的珍稀之處,又是姑娘親手解出來的,捨不得是情理之中,您放心,這價錢不是問題,只要姑娘開口……」
「停,這真的不是價錢的問題,」蘇青荷有些無奈地打斷了他,目光移向別處,「那日在和豐客棧,我姊弟二人被人誣陷,公子幫忙解圍,我很感激。如有別處能幫上忙的,我不會推辭,但如果還是執著於四色翡翠這事的話,您還是請回吧。」
容書皺起了眉,起身繞到了蘇青荷的正前方,語氣懇切,「我家少爺真的很需要那塊四色翡翠,過兩天我們就要啟程回京了,這不一大早少爺便叫我來問……」
見蘇青荷不為所動,容書咬咬牙,「蘇姑娘,實話跟您說吧,我家少爺買下這四色翡翠是想送給其父的壽禮。」
「能送給長輩的壽禮多了去了,為何偏要我這四色翡翠?」蘇青荷依舊神色淡然。
「姑娘想必也知道,我家少爺的父親也就是靖江侯,尋常物件入不得他眼,福祿壽喜四色翡翠所蘊含的寓意,當做壽禮是最合適不過……」
「既然你家少爺如此看重這四色翡翠,」蘇青荷再次慢悠悠地打斷了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裏那句疑問,「那日鬥石打擂,他為何把花簽投給了雲映嵐?」
容書撓了撓腦袋,「我之前也問過少爺這問題,他說……」吞了口唾沫,瞄了眼蘇青荷的臉色,他吞吞吐吐道:「雲比蘇筆畫少,寫起來容易省事……」
蘇青荷臉黑了一瞬,轉身對門外喊了一句,「景福,送客。」
徐景福聞聲小跑進來,對容書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後者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徐景福再次躬身作請,容書才無奈地歎口氣,轉身提步離開了荷寶齋。
蘇青荷輕吐一口氣,按捺著火氣把剩下的帳理完,待到晌午時分,店裏的人略少些了,蘇青荷揣上些零碎銀兩,徑直出了店鋪,去往了永安街。
她穿過幾個路口,走進永安街邊的一家書鋪。
蘇青荷一邊挑書,心裏還在忿忿地想,雲比蘇筆畫少是什麼奇葩藉口?這麼不嚴謹隨自己性子胡來的評審跟那些被收買的勢利鬼有什麼兩樣?
原本以為他是侯爵貴族出身,而雲映嵐的父親不過是四品官,沒來由會被後者收買,而現在看來,那魚龍混雜的京城想必是官官相護,貴族和官府都是一丘之貉。
蘇青荷忽然頓住了腳步,她想起段離箏在寫花簽之前問過自己問題,如果他全憑心情或者心中早有定論,又何必多餘地有此一問?難道自己回答的那句「手感」太過敷衍,無意間惹怒了那位吹毛求疵、陰晴不定的少爺?
回想起自己答完後,那人似笑非笑的冷然表情,蘇青荷摸摸下巴,很有可能……
畢竟事情已過去了那麼多天,蘇青荷覺著也沒必要再去琢磨什麼緣由,望著鋪子內擺放得琳琅滿目的古籍,頃刻間便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
明天是小包子上學堂的日子,就讀的學堂是位於城南的瀾亭書院,據說那家書院的夫子很嚴苛,但同時也是兗州城聲譽最好的書院。
蘇青荷挑了一摞四書五經等書院開學需要用到的書籍,忽然有一種給自家孩子挑選輔導材料的榮耀感。
未等她想明白這其中的微妙,就感覺身後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手中的書冊全都嘩啦啦地掉落在地,書冊被灌進門的風吹得攤開來,鋪了滿滿一地。
蘇青荷連忙蹲下去拾書冊,只聞一個男聲在頭頂響起,「抱歉姑娘,我方才一時走神,實在對不住……」
一個少年緊接著在蘇青荷身邊蹲下,把懷中抱著的書冊放在地上,一邊不住道歉,一邊埋著頭手忙腳亂地幫蘇青荷撿書冊。
「盧騫?」蘇青荷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他。
少年聞聲霍然抬頭,盯著蘇青荷的臉龐一瞬,同樣詫異地脫口道:「蘇姑娘?」
「你怎麼在這兒?」
盧騫愣愣地回道:「我來買書……」
來書鋪當然是來買書,蘇青荷搖頭失笑,「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在你伯父的點翠樓幫忙嗎?怎麼有空來書鋪?」
「我這人笨手笨腳的,不會做打雜的活計,經常給店裏幫倒忙。」盧騫臉頰泛起幾不可見的紅暈,彎腰撿書的動作加快。
蘇青荷回想起那日點翠樓的夥計訓斥他的那幕,說是連灑水都不會灑,濺到客人的衣服上,再見他此時頂著大紅臉四處幫她撿書,不由得會心笑了出來。
「蘇姑娘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沒用?」盧騫聽見蘇青荷的笑聲,更加手足無措。
「沒有,這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東西,哪有人生下來就會做什麼事的?」
蘇青荷忽然想起盧騫家裏也是富商,從小也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少爺,只不過前幾年才突遭變故,家道中落,哪裏會擅長這端茶送水的活計?不過……蘇青荷看他站起身,想把手中整理好的書冊遞給她,卻被腳邊自己的那一摞書給絆了一下,差點又飛了出去—— 這笨手笨腳倒是真的。
那摞書冊摔倒在蘇青荷的腳邊,她掃了一眼,驚訝地發現全是《陶朱公經商十二則》、《士商類要》等經商類的書籍,下意識問道:「你竟然會對這些感興趣?」
盧騫解釋道:「我家世代是商賈,我從五歲時便被爹爹逼得開始看帳簿,如今伯父的店裏不缺打雜的人手,我平日也無事可做,便想著借些書來看看……」
隨著他的話音漸落,蘇青荷的眼神越來越亮,只覺得盧騫清秀的臉上印著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 帳房先生。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撞一下,便給她撞出來一個日思夜想的帳房先生,蘇青荷看盧騫的眼神,像是老鴇在看花娘,臉上的笑怎麼也收不住。
蘇青荷怎麼說在馬車上也跟他相處過一段時日,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盧騫的人品是絕對沒問題的,唯一的問題是她的對頭盧遠舟是盧騫的伯父,他若是答應來荷寶齋做事,就是相當於在幫她對付他的伯父,他會願意嗎?
蘇青荷心中暗自琢磨,這盧騫跟盧遠舟的關係未必很好,從點翠樓的下人對盧騫的態度就能看出來。
再次打量盧騫,蘇青荷發現他穿的那身緙絲長衫竟然還是之前坐馬車的那身,袖口和衣角邊緣有很明顯的磨損,臉色也不如之前那般好了,像是清瘦了許多。
蘇青荷捨不得這塊放在嘴邊的肉,斟酌著問:「既然在你伯父那兒無事可做,你有沒有想過搬出來,找點別的事情做?」
面對這個曾經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慷慨地分給他一塊玉米餑餑的姑娘,盧騫沒有想過要遮掩什麼,唇邊泛起一絲苦笑,「我也想過不再寄人籬下,獨自搬出來住,可哪有那麼容易,不瞞姑娘說,我如今過得很拮据,連客棧都租住不起了……」
「我在玉石街開了一家店鋪,正缺一位帳房先生兼管事,你有沒有興趣來我這兒做事?」蘇青荷眼角掛著無害的笑,細細地補充道:「工錢每月十兩,按月結,如果店鋪生意好,還會有獎金發放,後院有空房,打掃得很乾淨,包吃包住。」
蘇青荷的話就像一塊大餡餅,把盧騫的腦袋砸得暈暈的,但他向來的謹慎沒有讓他一口答應。
他一邊把書冊遞給蘇青荷,一邊猶豫道:「這……有些太突然了,能否讓我考慮考慮?伯父那裏我還需要告知一聲。」
「行,如果你願意的話,隨時可以來荷寶齋找我。」蘇青荷笑意不減,把書冊抱在懷中,轉身遞給掌櫃碎銀子,徑直出了書鋪。
盧騫恍了一下神,蘇青荷已經轉身走遠。等等,荷寶齋?盧騫方才回過味來,那個最近風靡兗州城的翡翠成品店,讓伯父頭疼了好一陣的店面的主人居然是她?
想起伯母在吃食裁衣上的苛待,伯父視若無睹的放任,堂兄弟的刁難與排擠,下人的藐視譏諷,盧騫緩緩閉上了雙眼,再度睜開眼時,一個信念在他的腦海中慢慢堅定成形……轉身提步,盧騫往與蘇青荷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一天進學堂,蘇庭葉顯得十分淡定從容。
看著蘇青荷為他忙前忙後,又是提前做食盒,又是差人去安排馬車,作死的他忽然提出來要自己去,結果不出意外地挨了蘇青荷一記白眼。
瀾亭書院建在半山腰上,從宅院出發走路的話要將近一個時辰,蘇青荷看著她這個小大人似的弟弟,心道真是省心過了頭就成了憂心了。
小包子私以為他掩飾得天衣無縫,蘇青荷還是從他吃早飯時手滑掉了一次筷子,比平時多喝了一杯水等種種不起眼的跡象中探知,表面上對上學堂無感的小包子,內心裏還是很緊張的。
吃完飯,蘇青荷差店裏的夥計趕來馬車,親自送小包子去了書院。在馬車上顛簸了一炷香,撩起簾子,便可遠遠地瞧見了書院古樸雅致的尖角樓亭。
馬車停下,小包子穩穩地跳下馬車,和蘇青荷揮手告別,接著轉身和一眾半大的孩童們湧進了書院的院門。書院門前停靠著不少富麗堂皇的馬車,有的孩童身邊甚至圍著四、五個小廝,手中皆拎著大大小小的包袱,結果剛走到了門前,就被守門的粗僕毫不留情地攔下。
蘇青荷遠遠看到小包子進了書院,便讓人趕馬車回了荷寶齋。
荷寶齋應是剛剛開門營業,徐景福和幾個夥計還在擺放門板,看到蘇青荷從馬車上下來,徐景福連忙湊上去,苦著臉道:「掌櫃,妳快進店去看看吧,來了個要命的祖宗,從剛敲梆子就在店門口等著,現在在店裏坐著哪。」
蘇青荷邁過門檻,繞到隔間的屏風後,先是見到了有些沒精打采卻硬提著精神的容書,緊接著看到一抹沉眼的黑色,以及那人身下泛著金屬光澤的輪椅。
蘇青荷走到段離箏對面的空椅邊坐下,拎起茶壺給他斟了杯熱茶,亦給自己斟滿一杯,面上浮現客套的笑,笑容一絲也未進眼底,「段公子大駕光臨,可有什麼事?」
「妳心裏應當清楚,我是為何而來。」段離箏睫羽低垂,看也未看她一眼,語氣強硬而生冷,他面前的熱茶冒著裊裊的霧氣,仍然掩蓋不住他周身散發出的森森涼意。
蘇青荷笑意略收,仍保持著禮貌的風度,看了眼從她進屋就作啞巴狀,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容書,「我以為你的隨從告訴你了,我那件四色翡翠已經開始雕琢,不賣。」
「我這次來不僅僅是為了那四色翡翠。」段離箏語氣清凜。
「只要不是為了四色翡翠的事,我洗耳恭聽。」蘇青荷低頭端起茶水,放在唇邊,「請說。」
段離箏第一次把目光移至了她身上,她刻意粉飾出的客套讓他感到微微的不愜意,她從進屋時的一舉一動都像一個貨真價實的……奸商。
雖說段離箏承認他自己也是一個奸商,但他著實不喜和同類人打交道。
他微微蹙著眉,打量著這個有過幾面之緣卻從來沒真正留意過的女人。
齊眉的劉海,梳著簡單的雙螺髻,不算出眾的五官,唯有一雙杏眼烏黑清亮,閃著星星點點的光,許是為了替店鋪宣傳,她髮間戴的釧釵,腰間的環佩及手腕上的玉鐲俱是荷寶齋出品,不得不說她選的這幾樣首飾十分符合她的身段氣質,那幾抹翠意將她整個人裝點得更加清雅靈動。
他嘗試回想起第一次和她打交道的場景,好似是她像母雞護崽般地護著她弟弟,事情擺平後,接著追過來問他姓名要還銀兩,他不耐她的聒噪,徑直讓容書將自己推回了房間。第二次,她來歸還家書,他懷著一通起床氣,出言譏諷,結果不歡而散。第三次,則是在鬥石擂臺上,她那對賭石敷衍的態度,成功地挑起了他那根弦,沒有猶豫地把花簽投給了她的對手……
三次皆是不愉快的見面,段離箏再次抬眼看向蘇青荷,她倒真沉得住氣,好似他是一位與她素昧平生的普通客人,嗯,會裝會演會適時地睜隻眼閉隻眼,這點倒是身為奸商的基本素養。
「我想和妳談一筆生意。」段離箏單刀直入主題,直接開門見山道:「我名下在拂安山有兩處礦點,兗州城的點翠樓包括周邊城鎮的高檔翡翠成品店裏的翡翠原石都是從我這兒流出,如果我沒猜錯,妳最近正在為原石的事發愁。」
蘇青荷端著茶盞的手僵住了,這少爺的耳目真是靈通,連她正缺貨源這事都知曉。
蘇青荷定了定神,抿唇道:「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拂安山是晉江城聞名遐邇的老坑礦場,其出翠率自不用說,第一批優質原石是直接供給皇室,第二批稍次些的是供給有門路的各大珠寶店,第三批澈底被挑剩下的劣石殘渣直接賣給蹲候在礦場邊上的走石商人。
曹顯德原來費了好些力氣搭上的走石商人,還不是一線的走石商,是做倒買倒賣的中間人,到他手裏的毛料都不知轉經了多少人的手,是剩菜中的剩菜,因此解開後,油水瘦得嚇人。
那麼難得的機會親自送上門來,蘇青荷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若能直接和礦場搭上線,那將省了她天大的力氣了,最重要的是出翠率高、穩定、長久,比起她到處去坐馬車淘貨要安全省力多了。雖然這比她用異能去淘貨要多花費些銀兩,但這是一份安全穩定的保障,天知道若全是用異能來搞定貨源,她得瞞過多少店裏夥計的耳目,得冒多大的風險。
段離箏捕捉到她眼底的動容,慢條斯理地開口,「我要的是那塊四色翡翠,以及荷寶齋每月的飾品紋樣。」
蘇青荷挑了挑眉,「段公子,不知是您耳力有問題,還是我表達得不夠明白,那件四色翡翠已經開始雕刻,如果您不介意抱一塊魚戲蓮荷擺件的半成品回去,那我也沒什麼意見。」
蘇青荷每說一字,段離箏的臉色便陰沉一分,容書站在段離箏身後拚命地跟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蘇青荷完全無視冷汗都快滴下來的容書,自顧自說完那段話,看著面前烏雲密佈的男人,只覺得通體舒泰,心情無比地順暢,就當是報了在和豐客棧吃得那記閉門羹的仇。
氣氛好似凝固了,對面的人沒了聲響。
過了好一會,蘇青荷以為他會憤然甩袖離開時,聽見他雋秀低沉的嗓音響起,「荷寶齋每次上的首飾新品,需要提前三天把紋樣圖紙寄到京城玄汐閣。」
蘇青荷想也未想地脫口道:「我不同意,這筆生意是我吃虧了。」
不等他回答,蘇青荷繼續道:「每次從你那兒進原料,銀兩我是一分不會少,於你來說不過是多個客人,有利無害,而我卻要把賺錢的路子分給你,雖說京城和兗州相距千里,互相侵犯不到各自的利益,但長期合作的話,明顯是我虧了。」
「那妳想怎樣?」段離箏眼底閃過暗色,語氣已帶上一絲寒氣。
「我要第一批貨,就是供給朝廷的那批,」蘇青荷掰著手指,作天真無害狀,「這價錢嘛,我這小店剛開,手頭也不寬裕,就按第二批貨的價錢來好了。」
段離箏冷冷道:「還真敢開口。」
「反正我就巴掌大小的店面,一個月的用量不過皮毛罷了,段少爺您張張手指縫,漏下來的就夠我們過活了。」蘇青荷語氣誇張,好似荷寶齋的流水真的小到不值一提。
段離箏頷首沉吟,慢慢地轉動輪椅朝屏風拐角處而去,容書緊跟著走過去,待快要出了門,段離箏背對著她,淡淡地丟下話,「明日我便要啟程回京,妳在此之前把荷寶齋目前的紋樣圖紙送到和豐客棧,礦場那邊我會差人和妳聯繫。」
「好,段公子慢走。」蘇青荷唇角彎起。
段離箏偏頭瞄了她一眼,意外地望見了那彎月似的漆亮眸子,像是小孩子得到了想要的糖果般的得意滿足,嘴角幾不可見地抿了抿,偏過頭任由容書將他推出了店門,向客棧方向走去。
第十二章 帳房先生
解決了心頭大患的蘇青荷心情由陰轉晴,心道遇見那位姓段的也不全是壞事,這次做成的這筆生意實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提前三天寄去紋樣圖紙,對於荷寶齋來說幾乎沒有損失,就算用最快的馬匹,從兗州城到京城也要七日,也就是說等段離箏收到圖紙,荷寶齋已經推出新品好幾天了。
退一步說,就算她不給段離箏紋樣圖紙,不出兩個月,荷寶齋的首飾也會通過自然的人口流動傳到京城,屆時紋樣也不再是祕密。段離箏在原料提供上給她行了方便,她在製作首飾紋樣上給他搏了時間。
蘇青荷突然想到殷守曾說過,他家的產業跟翡翠沒有什麼關係,那他要那麼多首飾圖紙做什麼?
此時店裏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蘇青荷的念頭不過閃了一瞬就拋卻在腦後,走到櫃檯後忙著整理帳簿。
待到晌午時分,店裏不那麼忙了,蘇青荷抽空把紋樣圖紙都描了一份,交給徐景福讓他送去和豐客棧。
徐景福前腳拿著圖紙剛走,後腳店裏便又邁進來一個人影。
蘇青荷循聲望去,只見是盧騫袖手站在門前,身後斜背著一個布包袱,正左右張望。
蘇青荷迎了上去,笑著招呼,「盧騫,你想好了?」
「蘇姑娘,」盧騫見店裏的夥計都停下手中的活看向他,一時間臉色有些靦腆地泛紅,「我這麼直接過來,會不會太唐突了?」
「不會,」蘇青荷領著他穿過大廳,來到後院,指著角屋道:「那裏正好還有一間空房,如果你願意的話,今晚便可住在店裏。」
「麻煩蘇姑娘了,我今晚確實無處可去……」盧騫取下身後背著的包袱,尷尬地笑。
走進屋子,蘇青荷幫忙把櫃子裏的新被褥抱了出來,一邊和他一起整理床鋪,一邊問道:「你跟你伯父說了上我這兒來幫忙?」
盧騫像是想起了什麼,神色有些黯淡,「沒有,我只是說去一個朋友店裏做事。」
「然後呢,你伯父伯母都同意了?」
豈只是同意,差點鼓掌慶賀了,從他來就一直耷拉著臉的伯母終於對著他笑了一回,只因府裏少了一張吃飯的嘴;而盧遠舟出門時正好撞見了背著包袱的他,然而卻連問都沒有問一句直接擦肩而過,完全把他視作了空氣。
「他們沒說什麼……」盧騫繃緊了唇,或許他在落魄時選擇投奔伯父家,這個決定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蘇青荷見他不想多言,也就沒再問。
在整理好床鋪後,蘇青荷便領他去了大廳,拿了以前的帳簿給他,讓他先試著核對一下。
只見盧騫一碰到帳簿眼神都變得不一樣了,整個人容光煥發,修長的十指在算盤上翻飛舞動,只聞啪啦啪啦的算珠碰撞聲。
眨眼間,一頁的流水帳便被他整合完畢。
哪有那麼快就能算完帳單的?蘇青荷半信半疑拿起盧騫謄寫完的那張紙,把帳簿翻到最後一頁,對照自己算了整個晚上的資料,居然分毫不差。
「嗯……你果真不適合打雜的活計,你是天生算帳的料!」
面對蘇青荷毫不吝嗇的誇讚,盧騫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盧騫在荷寶齋擔任帳房一事就這麼敲定下來,不過短短兩天,原先對於蘇青荷收下老對頭侄子一事頗有微詞的徐景福,在見識到盧騫出神入化的算盤手後,澈底地跪拜折服了。
然而,盧遠舟的侄子在荷寶齋當帳房先生一事被當做一件小八卦在玉石街傳開,自己的親侄子都容不下,逼得人家跑到了對手店裏做事,可見其做人失敗到什麼地步了。
面對同行們的指指點點與質疑,點翠樓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盧遠舟臉皮厚得很,這點程度的傳言根本對他造不成半點實質性的傷害。
但因這事,點翠樓和荷寶齋之間的競爭關係更加地微妙起來。
在段離箏離開兗州城的第三天,蘇青荷收到了她的第一批貨源—— 滿滿三大車的白沙皮。
每塊原石大小幾乎都差不多大小,蘇青荷裝作清點貨數,圍著馬車轉了一圈。
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數十塊原料,隨即滿意地彎起唇角,幾乎每四、五塊毛料裏便能出一塊翡翠,基本都是滿綠,芙蓉種冰種各色都有,十分對得起這個價錢了。
蘇青荷爽快地掏出四千兩銀票遞給了負責趕車送貨的吳師傅,吳師傅謹慎地接過收好,他只是個跑腿的,回頭這些銀票都得交給正主,這些原料差不多是荷寶齋一個月的用量,之後的每月月初,吳師傅都會親自押貨送上門。
荷寶齋的夥計全都過來幫忙搬卸石料,本來就不大的倉庫被堆砌得滿滿當當,連後院的牆根都摞滿了毛料,來回走路都有些費勁。
看著夥計們側身搬貨、避免相互撞到小心翼翼的樣子,蘇青荷微皺起眉,一旁的盧騫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斟酌著開口,「不管是前廳還是後院,委實都太小了些,現在毛料一囤積,院裏幾乎站不下人了,掌櫃有沒有意願去盤下隔壁的店鋪以擴充店面?」
蘇青荷在心底歎口氣,之前置辦宅院、買下琳琅軒、重新裝修、招買夥計等等雜七雜八已經花去了近兩萬兩的銀票,她現在手裏還剩下不足一萬兩,如果再拿來擴充店鋪,萬一店裏出了什麼變故,或是店裏這個月回不了本錢,那麼下個月連貨源錢她都拿不出來了。
「等過一陣,店裏各項收支都穩定下來再說吧。」
當時盤下琳琅軒,蘇青荷琢磨著七十多坪的前廳加上兩百多坪的後院,怎麼著都是夠用的,然而沒想到她太低估兗州城富家公子和小姐們的購買力了,店裏的夥計們幾乎每天都要忙到傍晚,她有意再去找幾位玉雕師和刻工,奈何後院已經澈底住不下人了。
盧騫經手帳簿,知曉店鋪才開張一個多星期,本錢還沒回到手,明白蘇青荷的難處,便也沒再多言。
與荷寶齋隔著一條街,遙遙對望的漱玉坊的東家傅同禎,環胸冷眼看著對面荷寶齋眾人忙上忙下搬毛料的場景。他一眼便瞧出了那幾車上的白沙皮都是頂好的一批貨,馬車的捲簾上還繡著拂安山礦場的圖案標識,她蘇青荷明明是一個初來乍到兗州城的黃毛丫頭,怎麼會有門路攀上礦場這條線?傅同禎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心裏不斷湧出的妒忌,幾乎讓他要把牙咬碎。
自對面荷寶齋開張後,傅同禎簡直食不下嚥,寢不安席。看著店裏清冷的模樣,再看看對面荷寶齋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傅同禎瞇起雙眼,轉身走到了櫃檯前坐下,捋著花白的鬍鬚,眼裏閃過一絲陰毒。
這兩日店裏被盧騫打理得井井有條,不得不說其在管理店鋪上真有兩把刷子,他為夥計們制定了一套詳細的作息,按照他這套作息來,出首飾的效率竟然提高不少,盧騫在店裏的威望瞬間便高了起來。
那件四色翡翠製成的魚戲蓮荷的擺件已經完工,擺在正中間的博古架最高層,一進荷寶齋便能瞧見那如琉璃般通透的半圓擺件,散發出的四色光華似乎將整個店都照耀得明亮起來。
有盧騫在店裏鎮著,蘇青荷偷得半日閒,送完小包子去上學堂,便和春杏去了街上的成衣店,準備去裁做幾件新衣。
名喚怡裳坊的成衣店是蘇青荷常去的一家,店裏的衣服款式素雅,很少會繡花團錦簇的紋樣,只是在袖口或衣領邊角做了精細的纏枝刺繡,是她喜歡的風格,料子都是上好的綢緞,摸起來光滑順手。
如今快要換季,天氣轉涼,蘇青荷給自己挑了兩身罩衣羅裙,給小包子挑了兩身短衫,同時給春杏和周嬸一人捎上了一身。
春杏挽著她的胳膊,甜絲絲地笑道:「果然大清早跟小姐出門沒壞事,平白落得一件新衣穿。」
跟掌櫃付完銀兩,蘇青荷二人轉身走出店門,剛邁過門檻,只見店門口的石階上倚靠著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女人。
女人頭髮亂糟糟地糾成一團,上面沾著不少稻草,身上的衣物已經髒汙到辨不出原本的顏色,斜歪著半躺在石階上,彷彿在安逸地曬著太陽。
春杏嚇了一跳,連忙拉著蘇青荷繞著走。
這時,成衣店的夥計舉著把掃帚出來,倒提著掃帚,一邊罵一邊朝女人身上招呼,「骯髒東西!快滾一邊去!呸,一大早地來店裏找晦氣!」
女人挨了幾下打,連忙捂著腦袋連滾帶爬地踉蹌著下了石階,委屈地抱著膝蓋蹲在青石板鋪路的街邊,喉嚨裏發出野貓般有些沙啞的哽咽聲。
蘇青荷心下雖有些不忍,但也沒打算做爛好人,兗州城裏的流浪漢數以千計,走幾步路都能遇見一個,她有心去接濟,也接濟不過來,況且她幫得了一時,也幫不了一世。
經過那女子身邊時,碰巧那女子忽然抬頭,蘇青荷與她四目相對,看到那煤灰髒汙下姣好的面容,蘇青荷怔愣了一瞬,不由得頓下了腳步,語氣帶著一絲不可置信,「是妳?」
隨著蘇青荷話落,女子望向她的眼神由迷茫漸漸變得有神,瞳孔倏地緊縮,接著猛地站起身來,抓住了蘇青荷的手腕。
「救救我,求求妳,救救我……」女人像是捉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般,死死地抓著蘇青荷的手腕,直盯著她的眼神銳亮得有些可怕。
蘇青荷被她捏得痛呼一聲,沒想到她看起來瘦骨嶙峋,手勁居然這麼大。
春杏大聲勸止,女人卻毫無反應,春杏只能急忙去掰女人的手指,費了好些勁,才讓女子鬆開了手。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和蘇青荷同乘一輛馬車來兗州的女子,欲私奔的苦命鴛鴦之一,蘇青荷還記得她叫湘寧,和她在一起的還有那位名叫陵郎的男人。
蘇青荷揉著被抓紅的手腕,皺眉問道:「妳不是和妳的未婚夫在一起嗎?怎麼會落得這般田地?」當初坐馬車的那些人裏,她的穿著是最光鮮的,光是當初她髮間戴著的那顆鴿子蛋大的夜明珠都夠她在兗州置辦個小宅子,將就著生活下去了。
「那個負心漢,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一提起她那位未婚夫,湘寧渾身止不住的顫抖,眼裏的怨恨幾欲噴湧而出,過了好久,她才慢慢平息下來,哽咽著跟蘇青荷講述她遭遇的一切,「他把我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去賭石,結果切垮了,他允諾把我送回家鄉,卻在半路把我賣進了窯子,我拚了半條命才逃了出來……」
蘇青荷想起那日和殷守路過的那家毛料店,碰巧看見了她和她未婚夫切垮了的一幕,當時她還有些惋惜,卻沒有想到那叫陵郎的男人居然會做出這般畜生不如的事。
湘寧渴求地望著面前一別數月的蘇青荷,只見她髮間插著的是通體碧綠的冰種髮簪,身上穿的是綾羅綢緞,皮膚瑩白透粉,一副標準的富家小姐的模樣打扮。
如不是方才蘇青荷開口叫她,她絕對認不出來她就是之前在馬車上瘦弱不堪又土裏土氣的鄉野少女。
湘寧突然雙膝一彎對著蘇青荷跪下,攥住她的裙角,眼裏滑落的淚珠混著臉頰上的髒汙,變成了兩道黑水蜿蜒流下,「求求妳,幫幫我,我在街頭流浪行乞了一個多月,天天吃的是泔水,住的是馬棚,求小姐您發發慈悲收留我,哪怕讓我給妳當個小丫鬟,給妳端茶送水捶背捏腳也好……」
蘇青荷還未開口,春杏先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頭撇到一旁,「端茶送水有我就夠了,我家小姐不喜人給她捶背捏腳。」
蘇青荷無言的掃了春杏一眼,俯身扶了湘寧起來,思索道:「這樣吧,我給妳些盤纏,送妳回老家……」
「不!要我回去,我還不如現在一頭撞死……」湘寧尖聲打斷她,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掉下,喃喃道:「我現在已經沒臉回去見我爹娘了,就算回去估計也會被我爹打死,或是把我匆匆嫁給個瘸子聾子瞎子,我爹最重名聲,他不會讓我留下來給家族抹黑的……」
一聽見瘸子這字眼,蘇青荷莫名想到了那個坐著輪椅的男人,心道就算嫁給瘸子,也總比流落街頭吃泔水要好吧,這姑娘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
湘寧抱著她的腿坐在地上痛哭,這場景招致了不少路過的行人圍觀,蘇青荷有些進退兩難。她做不出把湘寧丟在這兒一走了之的事,雖說同坐過一輛馬車,說到底不過還是陌生人,她不敢貿然將湘寧領進家裏,畢竟家中還有個小包子……
看著周圍三三兩兩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蘇青荷無奈歎口氣,輕聲道:「湘寧,妳先起來,姑娘家的坐在地上不好看。」
「妳答應收留我了?」湘寧猛地抬頭,眼中閃著驚喜。
蘇青荷淡淡道:「妳先隨我過來。」
湘寧慌忙從地上一骨碌爬起,蘇青荷撥開人群走了出去,湘寧和春杏亦步亦趨地跟上。
「小姐,妳真要把那女人領回家啊?」春杏瞪圓了眼,指了指她身後難掩激動的湘寧。
蘇青荷沒說話,待走到永安街的大道上,蘇青荷偏頭對湘寧道:「我家中不缺丫鬟,也不需要妳來端茶送水。我在玉石街有個店面,店裏都是大老爺們,只有一個徐嬸負責做飯洗衣,妳只要平時幫著徐嬸砍砍柴、燒燒火,幫店裏夥計洗洗衣物便可,至於月錢……」
「我不要月錢,只要能有個住的地方,有口飯吃,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湘寧有些緊張看向她,生怕她一個不高興又反悔。
蘇青荷有些心軟地歎氣,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結果現在淪落到有家回不成的悲慘境地,可以說她識人不清、遇人不淑,也可說是造物弄人……
蘇青荷一邊走一邊道:「月錢二兩,妳若覺著攢夠了錢,隨時可以離開。」
湘寧滿懷感激像小雞啄米般點頭。
邁入荷寶齋的大門,坐在櫃檯前的盧騫聞聲抬頭,看到蘇青荷後面跟著一位披頭散髮、滿身髒汙的女人,當下驚得嘴巴微微半張著,闔都闔不住。
徐景福顛顛地跑過來,苦著臉小聲道:「姑奶奶,您怎麼領回個乞丐,這客人都要嚇跑了……」
果然,幾個在店裏挑首飾的客人齊齊轉過身來,投來好奇加嫌惡的異樣眼光,蘇青荷連忙讓徐景福帶湘寧去後院,吩咐讓徐嬸燒點熱水幫她清洗一番,找身乾淨的衣服換上。
看著徐景福皺著臉領著湘寧走進後院,蘇青荷長舒一口氣。
盧騫走過來,搞不清狀況地問:「怎麼回事?」
蘇青荷抿唇,「你還記得她嗎?就是當初同坐馬車的那位富家小姐……」
盧騫似乎回憶起來,恍然道:「原來是她,難怪我看她身形有些熟悉,她怎會落到這副境地?」
蘇青荷簡單道:「遇人不淑。」
盧騫有些不明所以地挑挑眉。
過了一會兒,湘寧再來到大廳時,已經換上了周嬸的舊衣服,頭髮濕漉漉地披下來,雖然整個人清瘦得不成樣,但洗去汙穢後顯露的五官姣好而嫵媚,清瘦的身材反而更添了一分弱柳扶風的嬌弱感。
店裏的夥計們一個個眼都直了,眼神不住往湘寧身上偷瞟,湘寧臉頰微微泛起紅暈,低頭走到蘇青荷面前,細聲道:「小姐。」
蘇青荷笑笑,「什麼小姐,跟店裏人一樣叫我掌櫃就好。」
湘寧點點頭,隨後一直乾站在大廳裏,有些無所適從。
蘇青荷偏頭對她道:「剛來第一天,先回後院休息調整下,這前廳平日人來人往,沒什麼需要妳幫忙的地方,妳只要在後院幫徐嬸做些雜務便可。」
湘寧應是,在一群大老爺們的熱烈注視下,又紅著臉掀簾回了後院。


臨近打烊時分,荷寶齋的夥計們圍著一桌吃大鍋飯。
一開始,湘寧還想在一群男人面前維持著大家閨秀的淑女形象,然而等飯菜一上桌,看到那些粗漢子們風捲殘雲的吃相,一盤還沒夾幾筷子的菜便已快見了底,湘寧便繃不住了,一手搶過一個玉米餑餑,一手伸長筷子去撈菜,狼吞虎嚥地往嘴裏塞。
蘇青荷在一旁看著,她早已習慣夥計們這副像打仗般的吃飯場景,然而湘寧這巾幗不讓鬚眉的架勢,讓她略微有些意外,這還是那個指著玉米餑餑鄙夷地問這東西也能吃的千金小姐嗎?
果然,生活的磨礪是最好的老師,短短四、五個月,便能讓人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然而,蘇青荷沒想到,所謂的變化,不僅僅是這些。
剛開始的幾天,湘寧表現得很安分,什麼活都搶著幹。
平時要照顧二十多個夥計的日常雜務,徐嬸原有些心力不足,自湘寧來了後,徐嬸身上的擔子輕了許多,於是徐嬸連帶著徐伯、徐景福,都覺著蘇青荷把湘寧領回來的決策很英明。
而店鋪的其他夥計表示,每天能看到一個美女在面前走來走去,也是件十分養眼,讓人愉快的事,幹起活來都覺著有勁兒了。
蘇青荷發現有些不對勁的時候,已是一個月之後。
那天,韓修白和往常一樣來店裏串門,正巧蘇青荷也在店裏,沒當回事,那韓少爺有事沒事就愛來店裏坐坐,順帶蹭她幾壺好茶。
蘇青荷坐在屏風的隔間裏正在研究新品首飾的紋樣,韓修白大喇喇地繞過屏風,一屁股坐在她對面,蹺著二郎腿。
蘇青荷眼皮也未抬,專注地研究圖紙。
韓修白渾不在意,自顧自地倒茶喝,這時,湘寧娉娉婷婷地走了進來,手裏還端著一碟熱騰騰的杏仁棗糕。
湘寧走到韓修白面前,遞過去那碟棗糕,唇角勾起恬淡的笑容,聲音細軟嬌媚,「韓公子、掌櫃,徐嬸剛做好的棗糕,還熱著,就著茶水吃些吧。」
湘寧儼然是一番精心打扮過的模樣,描了黛眉,擦了胭脂,身上穿了新裁的棉質石榴羅裙,腰間束著的緞帶勾勒出她柳葉般的腰身,話裏雖帶著「掌櫃」,但眼神明顯一直落在韓修白的身上。
湘寧的氣色比剛來店裏時好了許多,打扮過後更是明豔動人,可惜面前的男人連看一眼都吝嗇。
韓修白見了她像見了瘟疫一樣,微側過身去,皺起眉頭,語氣明顯不耐煩,「怎麼又是妳。」
湘寧咬了下唇,把那碟棗糕放在韓修白身旁的桌面上,袖手站在他旁邊,沒說話也沒離開。
正低頭描花樣的蘇青荷鼻子動了動,正納悶哪來那麼濃郁的香粉氣,剛一抬頭,便瞧見了面前氣氛有些微妙的兩人。
韓修白察覺到蘇青荷探究的目光,更火大了,沒好氣道:「蘇青荷,妳店裏的夥計都這麼沒眼力?看到掌櫃和客人有話要談,還傻站著不走?」
蘇青荷覺得莫名其妙,剛要回答,就聽湘寧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響起—— 
「韓公子,你就這麼討厭我嗎?」
韓修白無奈地扶額,清秀的眉毛擰起,冷淡道:「是。」
湘寧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眼裏閃過淚花,隨即捂著臉哽咽著跑了出去。
蘇青荷不明就裏地放下手中的圖紙,皺眉道:「你和湘寧是怎麼回事?」
「妳問我?妳該問問妳那個夥計,是不是對我有意見?」韓修白還是氣呼呼的樣子,隨即狐疑地瞟了蘇青荷一眼,「還是妳不想讓我來妳店裏坐,變著法叫夥計來整我?」
蘇青荷更加不明白了,懶懶道:「我若想不讓你進門,便直接叫徐景福把你轟出去。」
「她第一次過來給我倒茶,全倒在了我身上,又是道歉又撲過來給我擦,我便沒說什麼。」韓修白一口喝掉了自己倒的那杯茶,表情有些義憤填膺,「之後我來妳店裏三次,她又潑了我三次!」
蘇青荷拚命憋住笑,抬手掩住上揚的唇角,作一本正經道:「小姑娘面皮薄,你就不能好好說?」
「本少爺向來對女人很有耐心,但是,」韓修白伸手指了指額頭,認真道:「僅限於這裏沒壞掉的女人。」
蘇青荷不可置否。
停了幾秒,韓修白才恍然發現她方才話裏的毛病,她自己才不到十五歲吧,叫別人小姑娘?湘寧看樣子,還比她大上兩、三歲吧。
韓修白疑惑地打量了她兩眼,明明還是個未長開的少女,平日裏說話行事卻老成穩練,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泰然自若,奇怪的是,和她相處的這段時日,他竟也未覺得哪裏有違和感……
「以後不要再自誇說你多懂女人。」蘇青荷對韓修白的觀察力表示堪憂,怪不得追了雲映嵐那麼久,人家還對他愛理不理,原來他自己也是有原因的。
韓修白哼哼兩聲,站起身來,抖抖袖子,「別再讓那個叫湘寧的做端茶倒水的活計了,得虧每次碰上的是我,換個脾氣火爆的早就在妳店裏鬧開了,我有點事先走,不在妳這兒多待了。」
蘇青荷一手托腮,另一隻手懶懶地揮了揮,示意他趕快走。
韓修白走後,蘇青荷去後院看了一眼,發現湘寧把自己鎖在了房裏,像是遭受了不小的打擊。
蘇青荷不由得同情起湘寧來,這姑娘看男人的眼光委實也太差了些,先是碰見了一個演技派加百年難遇的渣男,後又是看上了感情智商負值、一門心思撲在另一朵花上的癡情男。
不過,蘇青荷該提點的還是要提點,前幾次潑茶事件的發生,好巧不巧,她都不在店裏,如果不是這次碰上了,她還不知要被蒙在鼓裏多久。誠然如韓修白所說,幸虧被潑的是他,換成別人,早就把湘寧連帶著荷寶齋當成笑料傳開了。
若湘寧還是這般不安分下去,荷寶齋可供不起這麼一尊會生事的大佛。
湘寧從屋裏出來時,眼眶紅紅的。
蘇青荷把這事挑開了說,她一聲不吭的聽著。
一番話說完,蘇青荷見她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知道她沒有聽進去,歎了口氣便轉身離開了。
來到前廳,盧騫正坐在櫃檯前梳理整個月的總帳,見蘇青荷過來,便起身和她商議關於擴充店面的事。
這一個半月來,荷寶齋的純利潤有五千六百兩紋銀,加之手裏的一萬兩閒錢,於是,蘇青荷終於有了擴充店面的底氣。
荷寶齋的右邊是玉石街的門頭,無法擴建,只有盤下左邊的店面,左邊隔壁的玉香坊只是一間毛料店鋪,老闆見荷寶齋天天人來人往地賺了大錢,於是坐地起價,盧騫同他交涉了許多次,終於將價格壓至了六千兩,雖說跟盤下琳琅軒的價格一樣,但當初琳琅軒可是留下了大半個倉庫的毛料,這家老闆可是片葉不留下,連傢俱擺設都商量著要搬走。
兩個店面之間的牆要打通,做成圓形拱門,後院的牆則要澈底拆掉,方便來回搬運毛料,店內的佈局需要重新再核定,玉雕師和刻工也要再去招人,各種雜七雜八的瑣碎事,加之臨近月底,所有的帳簿需要再核對匯總,盧騫這兩天忙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此時,盧騫把關於擴張後店面的佈局及各項支出的明細,和蘇青荷完完整整的說了一遍。
蘇青荷仔細聽完,拿過盧騫手中的毛筆,直接在帳簿明細上打了個大大的勾。
第二日,店鋪擴張工程便如火如荼地開工了。
荷寶齋依舊正常營業,先從隔壁的玉香坊開始刨牆,於是,荷寶齋那邊照舊迎來送往著客人,而隔壁亦是熙來攘往,不過來往的皆是肩挑扁擔,渾身灰土的泥瓦工匠。
而就在這麼個關鍵的當口,蘇青荷收到了一封來自京城的加急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一是有幾張紋樣圖紙在雕刻時出了問題,二是有一塊令許多京城相玉師束手無策的翡翠明料希望請她前去相上一相,最後以一句毫無誠意的「京城十月菊花勝,望汝同往觀之」結尾。
整封信不過百餘字,蘇青荷不用看落款名,光瞧見那一手俐落的行楷筆跡,便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了。
圖紙在雕刻時出了問題?蘇青荷微皺起眉,能有什麼問題?她店裏的玉雕師全都是根據她的圖紙做出成品,難道京城玉雕師的水準還不如她店裏的師傅?
至於相翡翠明料,蘇青荷輕笑一聲,按那人的脾性絕不會為了旁人的事大費周章,什麼令京城相玉師束手無策,恐怕是為了激起她的好奇心,多半是他自己解決不了的明料,想拉她過去做苦工。
總之,那人的本意絕不會是請她去賞勞什子的菊花!
店鋪擴張正是忙碌的時候,蘇青荷不可能拋下店鋪去京城,於是便無視那封信,繼續投身泥瓦匠監工的事業中。
直到月初,蘇青荷見押送原料的吳師傅遲遲未到,派人前往礦場去問,這一問才知,段離箏那傢伙斷了她家的口糧,沒有礦場主的吩咐,吳師傅哪敢擅自去送貨。
蘇青荷恨得牙癢癢,這是變相威脅逼迫?
然而,明知道是威脅,蘇青荷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受了。
沒辦法,誰叫店鋪的命脈被人握在了手裏……
蘇青荷快速地給無良礦場主回了一封寫明已動身進京的信,要求他快讓吳師傅給荷寶齋補貨。
好在店鋪擴張已進入到收尾階段,新的傢俱博古架也都置辦得差不多了,解石師傅、刻工、玉雕師等夥計們各司其職,一切都似走上了正軌。
蘇青荷留給了盧騫四千兩銀票當做這月的進原料貨款,夥計們的月錢及其他雜項直接從店鋪盈利裏面扣除,手頭剩下的四千兩銀票則全都存進了錢莊,若到了京城出了什麼變故,隨時可以去取出來用。
蘇青荷原想帶小包子一起去京城,但書院的課不能停,小包子似乎也不太願意放下課本,隨她上京。從兗州到京城,來回光是花在路上的時間便要月餘,上次從阜水到兗州,僅僅是坐了八日的馬車,就把姊弟二人折騰得夠嗆,蘇青荷想了想,還是別讓小包子同她受這份罪了。
春杏要留在宅院裏照顧小包子,接送小包子上學堂的重任同時也交給了她。交代完一切事項後,蘇青荷揣些上碎銀子,帶著輕便的包袱,一人孤單寂寞地坐上了通往京城的馬車。
第十三章 京城相玉
再次坐長途馬車時,境遇已全然不同。
猶記得上次坐的是木板搭成的簡易板車,車上像下餃子般地硬擠了一群人,而這次,蘇青荷專門雇了一輛馬車,趕車的是一對中年夫婦,操著標準的兗州口音。
馬車上的用具一應俱全,鋪著厚厚毛毯的軟榻、雕花小案、暖手爐,甚至在榻邊還擺著幾本用來消磨時間的小話本。
雖然一趟的雇車費用便要二十兩,但比之上次連腰都直不起的境遇實在是好太多。
蘇青荷不趕時間,讓車夫撿著平坦的官道走,一路上遊山玩水,從不趕夜路,碰見乾淨的溪流小河,蘇青荷還會從馬車上下來,捲起褲腳,下水玩上一會兒,渴了便停在官道歇腳處的茶館酒肆,喝上大碗茶,餓了便直接去附近的村鎮上下館子。
趕車的夫婦很好奇蘇青荷是去京城幹什麼的,看她一身輕便的裝束倒不像是去投奔探親,也不像是去做生意,那些個掉進錢眼裏的行腳商,哪個不是行色匆匆日夜兼程,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京城,哪有像她這般悠哉滋潤的?
就這樣,遊山玩水了大半個月,在沿途的樹木都澈底落葉凋零,天氣漸漸轉涼時,也就是十月底,蘇青荷才悠悠地晃到了傳說中的京城。
原本蘇青荷覺著兗州城作為兗州的經濟中心兼都城,已是足夠繁華氣派了,然而跟京城相比,顯然是小巫見大巫,光是那上百米寬,如江面般遼闊壯麗的護城河,就將兗州城甩開了八條街。
蘇青荷像鄉下人進城似的,一路掀著窗簾,一雙清亮的烏瞳滴溜溜地打量著過往的景色與行人。
與京城相比,兗州城就像個嬌柔的少女,溫婉有餘,氣魄不足,作為被五大州郡包圍、整個夏國的心臟,京城文化包羅萬象,不僅沾染著江南味道的杏花煙雨,同時也峭立著北疆的烈烈北風。
街上行走的人流中,不乏有身穿革靴胡服、編著小辮留著大鬍鬚的北疆國人,纏著白色頭巾、捲髮碧眼的西越客商,腰掛佩劍、身材矮小、剃著月代頭的東沚武士,以及身材曼妙、身披紗麗,皮膚黝黑卻別有風情的南曼國少女。這些異國人像在逛自家的後花園似的,自在而隨意,而周圍的京城人已習以為常,唯有像蘇青荷這樣的外來人,才會向他們投去異樣兼好奇的眼光。
走在京城城門通往內城的朱雀大街上,沿街兩旁的小攤販賣著許多她從未見過的小吃雜貨,糖蒸酥酪、杏仁茶、鵝鴨包兒、開爐餅,以及各種從鄰國進來造型奇特的刺繡布料,就連個小小的脂粉盒都精美無比,各色的香料、器皿更是琳琅滿目,不勝枚舉。
蘇青荷買了串最愛的冰糖葫蘆,正吃著沒走幾步路,便瞧見了段離箏在信上所說的鴻來客棧。
這應該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客棧,飛簷翹角,旌旗飄颺,店內熙來攘往,韓二少的攬月樓還沒這兒的人流一半多。
蘇青荷徑直跨門而入,走到酒櫃前,問正在埋頭算帳的掌櫃,「可有位姓段的公子住在這兒?」
掌櫃抬頭打量了蘇青荷片刻,隨即咧嘴笑道:「是蘇姑娘吧?房間已經幫您打掃好了,左手處拐到最裏間便是。」
蘇青荷笑著道了謝,便先繞過人聲鼎沸的大廳,拐進左手邊的走廊,走到最裏頭緊閉著門的一間房,正抬手準備推開門,門卻突然從裏面自己打開了。
陡然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依舊墨髮玄衣,面容像是玉雕一般精緻俊美,卻毫無溫度。寒潭似的眸子看不出喜怒,雖坐在輪椅上,仍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審視。
蘇青荷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中,嘴裏咬著半顆冰糖葫蘆,唇角不可避免地沾著些許糖渣,睜大了眼,水盈盈的雙瞳像見了鬼一樣瞪著面前的男人。
面前的男人輕吐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好吃嗎?」
蘇青荷愣了愣,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才發現是問她手中的冰糖葫蘆,下意識地品鑑,認真道:「還行吧,就是糖漿澆得有點厚,咬起來硌牙,山楂太嫩了,有點酸……」
蘇青荷越說發現段離箏的臉色越暗沉,適時地住了嘴。
「從兗州到京城,整整二十日,」段離箏似笑非笑,語氣陰冷得掉渣,「我都要懷疑妳是不是被土匪綁到寨子裏,去做了壓寨夫人。」
不等蘇青荷反應,段離箏轉動輪椅,背過身去,口氣不無嘲諷,「我還道哪家的山賊這般沒品味,頂多也就是綁了去做挑菜浣衣的苦力……」
蘇青荷差點沒被山楂核噎到,咳到臉頰泛紅,怨念地盯著背對著她的罪魁禍首,同時心裏腹誹道,左右都是做苦力,給山賊做苦力都好過來應付這個毒舌少爺!
蘇青荷到底沒跟他一般計較,直接開門見山問:「圖紙哪裏出了問題?」
段離箏拿過桌上的一疊紙張,丟在蘇青荷面前,「妳自己看看吧。」
蘇青荷接過一看,是她親手畫的圖紙沒錯啊,紋樣也沒什麼問題,然而直到翻了七、八張後,陡然間出現了一張歪歪扭扭寫滿了三字經的字帖,她一眼便認出了是出自小包子之手,這樣的字帖竟然被夾了四張放在圖紙之間。
蘇青荷默默扶額,這個徐景福,果真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寄出去之前都不知道翻看一眼!害得她親自跑來京城一趟,蘇青荷決定回去之後,先扣他一個月工錢再說!
錯拿的那四張圖紙應該被壓在了硯臺下面,如今近一個月過去,店裏人來人往,多半是找不到了。
頂著段離箏嘲弄的目光,蘇青荷訕訕道:「抱歉,店裏夥計一時大意錯拿了幾張我阿弟的練字紙,所幸那幾張圖紙花樣我還記得,最多後日,我便能畫好,雖可能和荷寶齋的新品略有些出入,但也八九不離十。」
段離箏移開目光,淡淡地道:「明日隨我去個地方。」
「哪裏?」蘇青荷眼神警惕。
「妳店裏夥計辦事出了差錯,身為掌櫃不該賠償嗎?妳知道我因為妳少的那幾張圖紙,虧損了多少銀子?」段離箏再次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蘇青荷被他盯得發毛,心裏自知理虧,聲如蚊蚋道:「我知道了。」
「明日我帶妳去看看那塊翡翠明料。」段離箏沉默片刻,最終還是簡短地解釋了一句,望著蘇青荷的眼神閃過一絲興味,「希望妳的相玉本事,不要像賭石一樣,全憑手感。」
最後四個字,他有意無意說得很重,蘇青荷已習慣他間歇性開啟的嘲諷模式,不想給自己找不痛快,轉身欲走出門,才發覺不對勁,扭頭蹙眉道:「掌櫃說我的房間……」
段離箏像是也不想與她多相處,吝嗇地吐出兩字,「對面。」
蘇青荷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房間和這麼一個惡劣陰沉的少爺相對,希望晚上不要作噩夢才好。
蘇青荷推開對面自己的房間,轉身迅速關上了門。
第二日一大早,蘇青荷猶睡眼惺忪,就隱約聽到隔壁有來回走動的窸窣聲響。連忙整衣起身,喚小二端來熱水,匆忙洗漱完,吃了些清粥糕點,走到客棧大廳時,便見段離箏及容書已經在那兒候著了,像是已等候多時的樣子。
段離箏眼含不悅,涼涼掃她一眼,任容書推著輪椅向門外走去,蘇青荷淡然自若地跟在其後。
冬月的清晨有些微涼,街道兩旁的小販叫賣聲卻依舊火熱。穿進一條幽僻的小巷,走了約一刻鐘,直到巷子兩旁全是長滿青苔的平民院落的矮牆,而段離箏左拐右拐,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又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四周幽靜的近乎死寂,段離箏最後停在了一座破舊而古樸的宅院前停下,而容書上前去敲響了院門。
蘇青荷眼帶狐疑打量了下四周,連牆根處都爬滿了密密麻麻綠油油的藤蔓枝,屋簷的青泥瓦片不少都碎裂開,風大些時,恐怕還會簌簌地往下掉。
這地方會有人住?
然而容書敲了兩下門之後,門從裏面打開顯露出庭院中的場景時,讓蘇青荷著實吃了一驚。
庭院內堆滿了成山似的翡翠毛料,有十幾個夥計在來回搬運解石,十幾架解石機並列排開,除了解石師傅手下傳來金剛砂打磨皮殼的細碎聲,其他每個人都井然有序,有條不紊,搬石放石連一絲微小的動靜都沒有發出。
蘇青荷隨著段離箏容書走進院中,而那些夥計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似的,面無表情,自顧自地做著手裏的活計。
走進大廳,蘇青荷發現連屋子裏都擺滿了毛料,廳內只有簡單的兩張木桌椅,這應該只是一個堆放毛料及解石的倉庫,完全沒有有人居住的痕跡。
容書拐進裏屋,片刻後,抱出來一個被紅布包裹住的物件,看他頗有些吃力的表情,以及那物件的體積大小,蘇青荷猜想紅布下的石料大概有四十斤左右。
段離箏微點了點頭,容書抬手把紅布揭開,露出了那物件的真容。
蘇青荷當下心一沉,眼中驚豔與凝重交織,不可置信地上前小邁一步。
面前出現的竟然不是意想當中的翡翠,而是一塊黃龍玉。
黃龍玉是二十世紀初被發現的一種新玉種,有「黃如金、紅如血、白如冰、烏如墨」之稱,其硬度及透明度都與翡翠近似,初期有很多玉石商人都把黃龍玉當做翡翠來販賣。這時代的人們缺乏儀器來驗證其組成元素及折光率,莫不是也把黃龍玉錯當成翡翠來使用了?
蘇青荷猶記得自黃龍玉被開發出來,短短幾年的時間,其價格暴漲了數萬倍,致使許多有長遠眼光囤積黃龍玉的商人借此發了家。
黃龍玉有著和闐玉之溫潤、田黃之色澤、翡翠之硬度、琥珀之通透、壽山石之柔韌,這些特性完全具備古人用來形容優秀玉石的「五德」,使它一躍成為了玉石界裏的當紅寵兒。
面前的這塊黃龍玉,中間是一塊足以媲美頂級田黃的明黃色,明黃色的四周不規則的染上了些紅如鴿血的朱砂紅,而整塊玉石的最外層大面積包裹著黑如稠墨的皮殼,乍然一看以為是黑蘚,但是細細品鑑,這些扎眼的黑色無論是色澤還是水頭,都與中間的明黃相近,儼然這是一塊紅黃黑的三色黃龍玉。
咦,有什麼東西沾在了黃玉中間的表皮上?
蘇青荷微瞇起眼,往前邁了一小步,俯下身子,手指觸到那指甲蓋大小、像是一團白色蠕蟲的半透明物體時,眼眸瞬間睜大,眼底閃過一道驚異之色。
垂手立在一旁的容書似早就料到她的反應,帶點自豪咧嘴笑道:「百年難遇的玉中水,少爺費了好大勁才收購到這三色翡,不知這千年聖水中蘊含的祥瑞之兆,比起蘇姑娘的四色翡翠來如何呀?」
蘇青荷收回手,斂了神,轉身輕笑,「第一,這玉石並非翡翠,相信段公子也察覺到了,無論是手感還是近距離觀察時玉石表面的顆粒狀,這塊黃玉都與翡翠有著差別,儘管這差別很小,但它二者有著本質的不同。第二,這玉中水乃是玉石形成之時滲入的液體所形成的水膽,並非什麼象徵祥瑞之兆的聖水,不過確實也難得。」
水膽一般存在瑪瑙、水晶之中,尤其是質地高、含水量多的水膽瑪瑙,搖晃起來還會聽到汩汩的水聲,而黃龍玉水膽難得一見,可以說是鳳毛麟角,自然價值連城。
對於蘇青荷所說黃龍玉並非翡翠一事,段離箏並未表露出太多的驚訝,反而對那番水膽不是聖水的言論,段離箏聞之便皺了眉頭。
蘇青荷見了心道,果然古人對於其不能解釋的自然現象,總是抱著一種天工造物的崇拜或忌憚心理,從而冠上自我臆測出來的祥兆或凶兆,而當有人告訴他們,這些不過是自然演變的正常現象時,他們通常都會以憤怒來掩飾未知的膽怯。
有點出乎蘇青荷的意外,段離箏僅是皺了皺眉,絲毫沒有要和她爭論什麼的意味,看向她的目光帶著深深的審度,像要把她整個人從裏到外剖析一番。
「有人說要把這黑皮給盡數解掉,只餘黃料,做成鶴鹿同春的玉山子擺件,有人說,只取那水膽,做成巴掌大的臥羊硯滴,蘇姑娘,妳怎麼看?」
面對段離箏慵懶的神情,蘇青荷表示不屑一顧,僅是笑吟吟地反問道:「段公子,你怎麼看?」
段離箏終於不再是一副面癱臉,挑了挑眉梢,「我要是會相玉,還用去找妳?」
蘇青荷唇角微抿,不可置否,直到感覺身後那人的耐心快消磨殆盡時,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黑皮是萬萬不能去的,那是這塊玉石的一部分,有了它才完整,才更能讓這塊黃玉展現出其真正的稀世光華。」
蘇青荷緊接著又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段公子是想把這塊黃玉作為壽禮,送給令尊?」
段離箏收緊下巴,睫羽微垂,「是。」
蘇青荷沉思片刻,倏而抬頭問:「可有筆墨?」
時常要琢磨主子脾性的容書瞬間便明白蘇青荷要做什麼,心下驚訝的同時,連忙道:「角房裏有,我這就去拿。」
容書腳步迅速地拿來了筆墨紙硯,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積滿了灰塵的桌椅,蘇青荷也不嫌棄,直接坐定,活動了下手腕,持筆飽蘸了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紙上。
墨跡如游龍般在紙面上游走,線條平滑而富有張力,沒有一絲多餘的停頓,只聞筆尖劃過紙面發出的細微沙沙聲,在寂靜的大廳內悅耳而空靈。
一刻鐘後,蘇青荷輕輕擱下筆,才發現段離箏不知何時繞到了她身後,位置不過離她一掌之距,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後的椅背上,像是把她圈進懷中的姿勢。
蘇青荷略皺了眉頭,霍然起身。
段離箏專注於看她手下的畫紙,直到蘇青荷起身時,才像被驚醒似的恍然收回目光,黑眸裏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
那張紙上繪著一位壽星老人,長鬢短髮,著長袍,袖似迎風,左手托桃,右手策杖,杖上端繫一葫蘆。黑白的色調,乍一看沒什麼稀奇,僅是長壽仙翁的造型憨態可掬,精妙生動。
然而再對比那塊三色的黃龍石,整個畫面便像有了顏色,畫面瞬間活了過來。
覆蓋了大半個石頭的黑皮被繪成了山石溶洞的形狀,上面攀附著些纏枝花葉的紋樣,黑皮下的黃玉被繪成了長壽仙翁,而那幾抹看似雜亂無章的朱砂紅,則恰到好處地附在壽星手中的木杖、仙桃、葫蘆以及隨風飄起的衣襬邊緣之上。
整個情景像是仙翁正含笑著彎腰從洞裏走出,又像是仙翁執起木杖,談笑間把漫天的黑雲枯樹給摧散了,一股撥開雲霧見明月的磅礡大氣襲來,更為絕妙的是,那顆水膽正好處在仙翁的雙眼之間,給本就精美絕倫的畫面添上了畫龍點睛的一筆。
時間像是靜止了,大廳內落針可聞。
「蘇姑娘,這真是絕了……」容書發出一聲長長的驚歎,打破了寧靜,隨即上前將那張圖紙抖開,拿到黃龍石旁略一對照,發現尺寸大小以及朱砂紅、水膽的位置分毫不差,顯然這張圖紙是可以直接拿來施工雕琢的。
蘇青荷摸了摸下巴,前世時,她曾在拍賣會上見過一件以水膽為睛的觀音像,拍出了上億的高價,那對水波瀲灩、會轉動、像是活過來的觀音雙瞳,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南極仙翁的擺件要是雕好了,只會更加靈動臻美,巧勝天工。
段離箏目光深沉,語氣帶著一絲難得的澄淨溫和,「十六日之後便是家父的壽辰,屆時蘇姑娘若肯賞光,還請來府上一聚,這幾日姑娘大可在京城暢意遊玩,所有的開銷由在下全包。」
段離箏的這番話算是蘇青荷認識他以來,聽到最順耳的一番話,於是半點沒推辭,勾唇點點頭,「那好。」
蘇青荷原就打算在京城多逗留幾日,傳言京城臨安街夜市的小食,彙集五州特色,乃是一絕,還沒嘗過就走,豈不可惜了。況且有人放言要報銷所有開銷,不去最貴的酒樓喝上一輪,豈不更可惜。
隨後,段離箏叫容書先送她回客棧歇息,自己則留在了那破敗的小院中,拿著蘇青荷的圖紙對著黃龍玉若有所思。
回客棧的路上,容書一直在蘇青荷耳邊喋喋不休,「蘇姑娘,妳這身相玉的本事是跟誰學的?之前少爺找了幾個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相玉師,其中一個還是御用相玉師,結果看完石頭,回家搜腸刮肚了好幾天,想出來的都是些餿主意……話說那聖水,真的沒有延年益壽、趨利辟邪的奇效?
「猶記得三年前,城北有一戶人家,無意間撿到一塊聖水瑪瑙,放在病母的枕頭下,結果僅是短短數月,纏綿病榻多年的老母親不知不覺間病痛全消,整個人容光煥發,當時這事在京城傳得神乎其神……」
他吞了吞口水,換口氣說:「還有當今的盧貴妃,娘家是做玉石生意的,一直把一顆含著聖水的千年冰當做心頭寶,片刻不離身,傳言那聖水會散出異香!」容書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謹慎地環顧了下左右,湊近她附耳道:「那異香有催情惑人之功效,傳言當今聖上就是因……」
蘇青荷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扯出個燦爛的笑容,「你可以叫你家少爺把那塊聖水挖出來,也放在枕頭下枕著,看看他那腿疾會不會被治好?」怎麼以前沒發現他那麼聒噪呢?要不是自己不認路,早就甩開他,自己回客棧了。
容書幽幽地歎口氣,洩氣道:「蘇姑娘妳不知,我家少爺的腿多半是……神仙也難救了,如今聽妳這麼一說,那些個神乎其技的傳言著實信不得,想當年,也沒少上那些江湖術士的當,不過這些年,少爺自己也想明白了,什麼神藥聖水,無非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蘇青荷繼續往前走,隨意地問:「你家少爺的腿是怎麼病的?」
容書張了張嘴又緊閉,連連擺手只道:「說不得。」
蘇青荷挑挑眉,淡淡道:「說不得就算了。」她也沒多大興趣知道。
二人再次穿過那道幽僻孤寂的小巷,兩側青泥牆漸漸淡出視線,望著街上馬車粼粼、人流如織的景象,莫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樣陰冷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宅院,估計只有他才能久待吧,蘇青荷這般想,她是再也不會想去第二次。
容書把她送到了客棧前,遂又折返了回去。
蘇青荷獨自回了房間,中午就近在客棧用了午膳後,畫了一會花樣,補了個午覺。待到黃昏時分,天色將暗,街上的行人反而比白天要多了一倍,街邊酒肆紛紛點起了大紅燈籠,將整條街照耀得燈火通明,熱鬧而喧嘩的叫賣吆喝聲渲染了半邊天。
蘇青荷關上房門準備出門時,發現對面的屋門還是緊閉著,目光停留了片刻,隨即轉身舉步出了客棧。


臨安街上燈火明亮,蘇青荷順著人流走,看哪兒有吆喝著賣小食的,便躬身往哪兒鑽,接近亥時,蘇青荷抱著一堆夜市小食饜足地回到了客棧。
走到房門口正準備伸手推門時,她發現身後傳來微弱的光,轉身望去,只見對面的房門虛掩著,燭光從門縫中傾瀉而出,同時還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摩挲聲。
這麼晚了,那位少爺這是在幹麼?
蘇青荷眼底閃過一絲好奇,放輕腳步,悄然走到虛掩著的門前,透過那半開的門縫,瞧見了屋內此時所發生的景象。
段離箏端坐在桌案前,桌面上擺著琢玉的用具以及那塊黃龍玉,黃龍玉儼然已被沖磨處理過,表皮細膩而富有光澤,形狀也初見了雛形。
他一手撫著黃龍玉石,一手持著雕鏤花紋用的搜弓,弓前的鋼絲上沾滿了浸水的解玉砂,黃龍玉上已用石榴皮的汁液勾繪上了圖案,隨著鋼絲的每一次拉動割據,黃龍玉的表面上便留下了一道清清楚楚、兩端窄中間寬的線條。
他的面前只點了一盞青瓷油燈,燈芯的火苗偶爾會不安分的跳動著,在牆壁上投下斑駁的剪影。那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因面前的燭光而微微閃動,像漾著一泓清水,嚴酷的面容變得柔和溫潤,骨節分明且修長的手緊壓住玉石,手背上的經絡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向來對周圍事物敏感的他,竟絲毫沒察覺到門外正站著一個大活人。
蘇青荷定在原地,她從未見過有人在雕玉時露出這樣的表情,像是對待自己的至親至愛,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塊冰冷的石頭,而是一位軟玉溫香的絕色美人。
雕玉是個精細的活計,蘇青荷曾試過用搜弓及扎杆去替一件翡翠鑽孔,然而僅僅是將玉石固定好這一步,就將她折騰得心力交瘁,不得不放棄。
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用電鑽機幾秒鐘便輕易解決的事,那些玉雕師們可能需要一天、一個月,甚至更久,消耗十數年的時間才能熟練運用這些看似簡單,實則十分難把控的琢玉工具。如果不是對這行抱有巨大的熱忱,有人會願意把自己寶貴而有限的光陰,用來重複這些枯燥而繁瑣的工作上?
最懂玉、最愛玉之人莫過於玉雕師。
然而蘇青荷也見過她店裏的幾位玉雕師琢玉,他們同樣也是全身心地投入在雕刻中,但卻從未有人給她這樣一種感覺,不是在完成一件任務一件作品,而是在和玉石「說話」。
蘇青荷默默站在門外,看他一點點用搜弓拉線透花,再用木碢將琢磨好的一部分打磨拋光,因雙腳不便而無法使用水凳的踏板,只能一遍一遍地徒手旋轉扎碢。
他像不知疲累,機械式重複這做了上千遍的動作。
蘇青荷臉上閃過茫然,她明明記得他說過的話從來不會重複第二遍,連多聽別人幾句,都會覺著不耐煩,若是別人說了幾句不中聽的,更是會當場暴走,她實在無法將面前的這個男人,與平日裏那個陰沉毒舌的少爺聯繫起來。
蘇青荷轉身離開時悄悄將那虛掩的門帶上了,而垂首琢玉的男人絲毫沒有察覺,然而未料蘇青荷剛邁出一步,懷中的一包麥芽糖不慎滑落,白花花的糖塊撒了一地。
蘇青荷一邊心中暗罵自己太蠢,一邊蹲下來去撿糖塊。
於是,當段離箏聽見動靜,上前打開房門時,便瞧見了她翹著屁股四處追撿糖塊的一幕。
「這麼晚了,妳在做什麼?」
「……剛剛逛完夜市回來。」蘇青荷站起身來,見面癱少爺眉頭一擰,就知又沒好話,迅速地從懷裏扒拉出一小盒油紙包著的栗粉糕,遞過去,「栗粉糕,要吃嗎?」
段離箏瞟一眼油紙包,再看一眼蘇青荷,無動於衷。
見他毫無反應,蘇青荷正準備收回手時,忽然只覺手裏一空,旋即面前的房門被迅速闔上了。
蘇青荷對著緊閉的房門無語。
「不就吃個栗粉糕嘛,有啥不好意思的,連聲謝謝也不說!」蘇青荷一邊不滿地小聲嘀咕,一邊轉身回房。
不一會,鴻來客棧左手邊的走廊盡頭,一邊傳來像倉鼠啃東西的咯吱咯吱聲,另一邊則是不斷打磨玉石的沙沙聲,直到黑幕澈底籠罩京城,圓月高懸之時,兩種奇異的聲音才漸漸小了。
第十四章 狹路相逢再鬥一場
翌日一早,蘇青荷被一陣敲門聲吵醒,迷迷糊糊合衣起身,一打開門發現是容書,手裏還拎著一個三層食盒。
容書笑容滿面的進來,把食盒放在桌上,「蘇姑娘,一會吃完早膳隨我去個地方,帶上妳已補畫好的那兩張圖紙,少爺已經在那等妳了。」
蘇青荷隨意點了點頭。
「那妳先梳洗一番,好好用膳,我在客棧大廳等著。」容書笑著退了出去。
蘇青荷從不喜抹胭脂水粉,用熱水洗了把臉,重新盤了下髮髻,碎髮盡數攏起被玉釵挽住,便覺清清爽爽。
打開食盒,蘇青荷略詫異地發現盒裏裝著各色的糕點,與她昨日去夜市上買回的小食差不多,其中不乏黃澄澄的栗粉糕,食盒的最下層還放著薏仁粳米粥及幾碟醬菜。
蘇青荷心滿意足用完餐,走至大廳,隨容書一起出了客棧。然而沒走幾步,蘇青荷發現容書一直領著她往城北走,心裏咯噔一聲,不會還去昨天那個陰森的小巷吧?
不過蘇青荷的顧慮很快被打消了,容書領著她一直往人流最多的大道上走,隨後拐進了一條略窄些的街道,最終在一家氣派的後院木門處停下。
蘇青荷心中打量,這貌似是一家沿街店鋪的後門?
有夥計聞聲來開門,二人走了進去,只聞磨石琢玉的敲打聲不絕於耳,走進大廳,只見廳內熙來攘往,翡翠擺件與各色掛飾發出的淡淡華光讓人目眩,許多公子哥與小姐們在挑選首飾擺件,詢價聲嬉笑聲,其熱鬧程度不亞於荷寶齋,而店鋪裝修的精緻奢華度又不輸給點翠樓。
容書領著她上了二樓,二樓則安靜了許多,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伽南香。
段離箏和兩個夥計打扮的男人圍坐在一張桌前,見到蘇青荷過來,那兩個夥計即刻站起身來,有些侷促地笑著招呼,「蘇姑娘。」
段離箏抬眼,「圖紙帶來了嗎?」
蘇青荷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了兩張昨日趕繪出的圖紙,一個年輕夥計上前接過,另一個年長些的男人小心斟酌著語氣道:「蘇姑娘,您繪製的花樣圖紙實是新奇,有些紋飾聞所未聞,有幾件成品製作出來後,與這圖紙上的花樣有些出入,可否賞臉同我們這些夥計講講……」
蘇青荷笑著點了點頭,見段離箏沒什麼反應,便與那兩個夥計一起下樓,去了後院的琢玉作坊。
蘇青荷拿起作坊裏的半成品看了看,發現都是小問題,只因在平面圖紙上線條的深淺無法確切表達出立體玉雕的凹凸程度,她的那些花樣本就稀奇別致,浮雕鏤雕的起伏程度若再有偏差,就會顯得不倫不類。
隨著和作坊的幾個玉雕師的談話變得熱絡,蘇青荷才知這店鋪便是段離箏信上所寫、名為玄汐閣的翡翠成品店。讓她暗自吃驚的是,除了方才在樓上的那兩位夥計,店鋪的其他人都不知段離箏才是這家店鋪的真正主子,段離箏極少露面,夥計們都以為他是掌櫃請來的客人。
蘇青荷只覺這位少爺處處透著神祕,身為侯爺家的公子哥,不住在雕梁畫棟的侯府,整日跑去住客棧,連開個玉石店,都這般遮遮掩掩。她聽到小二有意無意提起過,他是鴻來客棧的常客,十日有八日是住在客棧,已持續了五、六年。
在作坊待了約一個時辰,圖紙有問題的地方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容書過來叫她,三人一道直接從店鋪正門離開。
從玄汐閣出來後,蘇青荷發現面前這條街兩旁清一色都是玉石店,是類似於兗州城的玉石一條街的存在。不同的是,這條玉石街更為寬闊,遠遠望不見頭,各色皮料的石頭堆在沿街的店鋪前,像兩條五彩斑斕的花帶。
除了大部分的翡翠毛料與成品外,沿街店鋪裏隨處可見壽山石、雞血石、田黃、瑪瑙、和闐玉等幾種常見的玉石,以及各種造型特異的奇石怪玉。
荊州沒有自己的玉石礦脈,因此不像兗州有著自己特有的玉石文化,那些翡翠毛料都是從五湖四海運來的,品質良莠不齊,各種皮色的雜七雜八地混在一塊兒。不過京城的特點就是海納百川,在這裏甚至可以淘到南曼國特有的紅藍綠寶石,這裏的人統一稱之為光珠,按顏色又分為紅珠、青珠、碧珠、白珠。
蘇青荷像進了大觀園一樣,見到這些前世常戴的各色寶石水晶,像見了親人般,有些愛不釋手。想著兗州城是見不到這些的,不如買上一些回去,看能不能嘗試鑲嵌在翡翠首飾上,定能讓那些愛美成癡的千金小姐們搶破頭。
而容書推著段離箏在她身後不遠處,不緊不慢的走著。
「蘇青荷?」突然,一道詫異帶著嬌媚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蘇青荷循聲偏頭望去,只見雲映嵐像見了鬼似的瞪著她,她的身邊還圍著幾位身穿華服的年輕公子哥。
「真是有緣,鬥石擂臺一別,沒想到還能在京城遇見妳。」雲映嵐眼波在她身上掃過,發出一聲輕笑。
蘇青荷亦是笑意不進眼底。她還真不想要這所謂的緣分,今日出門是不是沒看黃曆?
一位身材高瘦、臉型也同樣有些窄瘦的公子哥湊到雲映嵐身邊,用著譏誚的口吻道:「原來她就是映嵐提過的那位,在最後關頭不自量力衝上臺來,結果花簽數五比一慘敗的那位蘇姑娘?」
那男子話音一落,其他幾人臉上浮現「原來如此」的笑容,看向蘇青荷的眼神或嘲弄或同情。
蘇青荷微瞇起眼,泰然自若道:「雲姑娘為了贏得上次的鬥石大會,可謂是煞費苦心,光是銀票就散出去不少,這擂主之位自然理應是歸她。」
雲映嵐臉色陡然一變,用強硬的口氣來掩飾內心的慌亂,「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雲姑娘心裏清楚,何必明知故問?如此拙劣的手段,妳當所有人都耳聾眼花,看不出裏面的門道?」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雲映嵐冷冷道。
「那就當我是自言自語吧。」蘇青荷也懶得再說下去,她當時答應韓修白不把這事宣揚出去,但是前提是雲映嵐不主動來招惹她。
雲映嵐暗恨地看了蘇青荷一眼,隨即注意到她手裏正捧著幾顆紅寶石,而店鋪掌櫃神色緊張地看著她,好似生怕她一個手抖將那些價值千金的光珠弄丟在地上。
雲映嵐嘴角勾起了然的笑,「蘇姑娘,莫非是沒見過這光珠?想想也是,在兗州城那樣的小地方,怎麼會有這些珍玩?這來一趟京城,可要好好地增長下眼界,這京城的玉石種類繁多,可不是每塊石頭都能切出四色翡翠,到時候鬧了笑話,只怕連哭都來不及了。」
走在幾人末尾,有些心不在焉的殷守終於發現前面有些不對勁,用扇柄扒拉開幾位擋住前面的公子哥,驚喜道:「蘇姑娘?妳何時來了京城?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
殷守大步走過去,插在她和雲映嵐中間,嘴角帶著喜出望外的笑容,眼眸清亮。
蘇青荷原想反擊雲映嵐幾句,見狀便放鬆地笑笑,「前日才到,是段公子寫信叫我來……」
「賞菊。」
段離箏不知何時到了她身邊,雲淡風輕地打斷了她的話。
「咳……是,賞菊。」蘇青荷被他陡然出現驚嚇到輕咳兩聲,瞪了他一眼,還是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殷守的目光和段離箏碰了個正著,彼此帶著審視,殷守嘴角時常掛著的那抹笑,漸漸地凝住了,化作了一股微妙的敵意。
一旁的雲映嵐在看到段離箏出現時,便暗道不妙,嘴角緊緊抿住。
她怎麼會和靖江侯家的少爺扯在一起?雲映嵐明明記得上次在鬥石擂臺,這二人並不像熟識的樣子。
看著坐在輪椅上卻依然氣魄不減、清朗軒舉的男人,雲映嵐眼中閃過冷笑。
她記得父親去侯府登門送禮那天,段離箏連面都沒有露,直接打發了身邊的小廝讓父親走人,她還以為那少爺有多麼鐵面無私、油鹽不進,到最後,不還是把花簽投給了她?
思至此,雲映嵐瞬間又有了自信,定了定神,臉上浮現出溫婉又恬靜的淺笑,柔聲道:「段公子好久不見……」
「掌櫃,把這些紅珠包起來給這位姑娘。」段離箏完全無視了向他款款走來的雲映嵐,低聲對掌櫃說了這麼一句。
蘇青荷錯愕地偏頭望向他。這傢伙……
掌櫃聞言,頓時笑開了花,連忙拿過蘇青荷手中的紅珠,外加桌上剩餘的幾顆一股腦地交給夥計去裝盒打包。
蘇青荷壓低聲音,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說過,妳在京城的開銷我全包,幾顆紅珠而已,還不讓我盡這地主之誼?」段離箏看上去一本正經,而蘇青荷卻捕捉到他眼裏一絲淡淡的笑意,稍縱即逝。
一旁被無視的雲映嵐唇色微微發白,望著互相低語的兩人,眼中閃過嫉恨與惱意,習慣走到哪兒都被人前呼後擁的她,怎麼受得了這種冷遇,藏在袖中的絹帕被她用力捏成了一團。
容書上前把銀票遞給掌櫃,幾個與雲映嵐同行的年輕公子見狀私語紛紛,「靖江侯家的大公子,這也太闊氣了吧,得好幾千兩呢!」
「這不算啥,那少爺的『光榮』事蹟還多著呢……」
「聽說他當年為了一個女人,忤逆了侯爺,如今已經五、六年沒回過侯府了,那雙腿據說也是因……」
小二正把包好的紅珠匣子遞給蘇青荷,她並沒有聽見這些話。
向來耳力靈敏的段離箏朝那幾個公子哥方向望去,暗沉的眼神像冰錐一般尖利冰寒,那幾個公子哥當下悻悻地噤聲。
「走吧。」待蘇青荷接過匣子,段離箏冷冷地丟下兩個字,倏而轉身。
蘇青荷見他方才還好好的,不知為何又突然黑著個臉,心中納悶。但她亦不想跟雲映嵐這些人多待,提步欲跟著離開。
「等等—— 」雲映嵐和殷守同時出聲。
蘇青荷定下腳步,忍住不耐,轉身問:「還有什麼事?」
雲映嵐看了殷守一眼,搶先出聲,「今日聚在一起的,都是鍾愛翡翠玉石的玩家,我們幾人已添了彩頭,正準備小賭一把,不知蘇姑娘可有興趣參加?」
蘇青荷默不作聲,等待著她的下文。
「加上妳,我們一共九人,每個人出一千兩添做彩頭,在日落之前,誰淘到的玉石價值最高,便是今日的勝者,每人可動用的銀票不得超過五百兩,以店鋪的收據為證,如何?」雲映嵐的目光落在蘇青荷不施粉黛的臉上,眼波流轉,「區區一千兩的彩頭,蘇姑娘不會拿不出手吧?或是不敢?」
蘇青荷略無語地看著面前意氣洋洋的女人,心中歎息。我是怕妳輸得太慘啊……
蘇青荷笑容清淡,「既然雲姑娘如此盛情相邀,今日也無事,就和諸位一起小賭一把。」上趕著送到嘴邊的肉,她若不吃,也太對不起自己了。
雲映嵐眼中閃過亮光,唇邊笑意更濃,轉身對幾位公子哥曼聲道:「那日落之時,便在此處聚首解石,大家即刻去各自挑石吧。」
一開始譏諷蘇青荷的高瘦男人,湊上去傻笑,「雲姑娘,我與妳一道走吧,咱們還能互相掌掌眼。」
雲映嵐眼中極快地閃過厭惡,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嬌婉,「你我現在可是競爭對手,這樣不好。」
言罷,走到段離箏身旁,有些羞澀不安地望向他,「上次在鬥石擂臺上,沒機會與段公子多交流,聽聞段公子在賭石和琢玉方面很有見解,可否指點映嵐一二?」
「沒興趣。」
段離箏眼皮也未抬,徑直讓容書推動輪椅,經過蘇青荷身邊時,嗓音微沉,「好歹也是我請來的客人,那不過是幾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別給我丟人。」
蘇青荷含笑著點點頭,容書推著他不緊不慢地走遠。
雲映嵐臉色發青,胸口微微起伏,再也受不住這尷尬,轉身拂袖向反方向走去。
「我呸,擺什麼臭架子,」高瘦男人朝著段離箏的背影低罵,轉身快走著追了上去,「雲姑娘,不必搭理那種人,還是跟我一道……」
殷守走了過來,有些無奈地看她,「雲映嵐是故意激妳,何必要答應她……」
蘇青荷笑道:「反正我也閒來無事,權當放鬆一下,再說我還是第一次逛京城的玉石街呢!」
「殷兄,我和沈兄也先走一步。」一個身材魁梧、年紀略長的青年男子和一位打扮儒雅的少年同殷守打了聲招呼,並肩朝前方走遠。
同時,一位身材略有些發福,長相憨厚的華服公子,上前拍了拍殷守的肩膀,「我說殷守啊,咱們也得抓緊了,時間不等人哪,這次要是再輸,兄弟連吃酒的錢都沒了。」
蘇青荷眨眼問:「怎麼,你們時常玩這鬥石添彩的賭局?」
「也不是經常,一個月兩、三回吧,上個月連續兩次的勝者可都是殷兄,」胖少爺樂呵呵地同蘇青荷解釋,同時拉著殷守,示意她二人便走便說,「雲映嵐估計也是輸急了,這回提議把彩頭加到了一千兩,之前我們都是賭五百兩的。」
蘇青荷不著痕跡地挑挑眉,打贏鬥石擂臺便有十萬的賞銀,雲映嵐可謂是大撈了一筆,怎麼還這般輸不起?
莫非……蘇青荷腦中亮光一閃,隨即忍不住勾起唇角,要賄賂那四位評審以及打通各處關節,就要費去不少銀子,況且那作假用的玻璃種飄花藍翡,想必也不是好運解出來,而是花大價錢買下的。
這麼一算,雲映嵐最終落在手中的銀票不過寥寥,為了出一次名,她還真夠拚的。
蘇青荷身上只帶了幾塊碎銀,便準備先去街頭的錢莊取些銀票,殷守表示不差這點時間,隨她一起去,胖少爺雖然有些著急,可還是陪二人一同去了錢莊。
路上攀談間,蘇青荷瞭解到那位嘴貧會說的胖少爺名為馮金元,家中經營脂粉香料生意,雖無權無勢,但如今香料是與翡翠玉石齊名的一大賺錢的營生,不如殷守的皇商背景說出去有面子,但進腰包的銀票是實打實的。
另外幾個公子哥則都是官家背景,有的和雲映嵐的爹是同僚,話裏話外都有些看不起馮金元,一開始玩鬥石的時候便格外排擠他,後來馮金元把殷守拉進來了,不過一個月,便包攬了兩次彩頭贏家,狠狠地將那些自視甚高的紈褲們虐了個遍。
殷守因韓修白的關係,跟雲映嵐也算是舊識,加之其父又是掌管戶部的侍郎,那些紈褲吃了虧,面上也不敢說什麼。
如今是十一月的第一場,每個人似乎都有股捲土重來的鬥志昂揚,於是在雲映嵐提出把彩頭加到一千兩時,也沒人提出異議。
蘇青荷正正好好取了一千五百兩銀子,一分也沒多。
馮金元見此,歎口氣道:「雲姑娘也太實誠了,說是只能用五百兩的本錢淘貨,其實有門路可鑽,付完錢和掌櫃商量好開五百兩的收據便可,只要別太離譜,一般都不會說什麼的。」
蘇青荷則彎眼笑笑,「沒關係,夠用了。」
從錢莊出來,三人便從街頭一家家逛過去。要用一樣的錢買到價值最高的玉石為勝者,那自然首選便是翡翠毛料了。
這京城的玉石街裏的玉石種類雖說是五花八門,但翡翠的出翠率遠遠不及兗州。
蘇青荷用異能摸了三家毛料店面,只摸到了一塊馬牙種翡翠,帶有暗綠色的斑塊,水頭也短,蘇青荷猶豫了片刻,便放棄了。
跨入第四家店門,蘇青荷剛準備蹲下來上手摸一塊毛料,只聞殷守突然狀似無意地開口問了一句,「蘇姑娘,妳此次來京,真如那靖江侯家的公子所說,是來……賞菊?」
蘇青荷忍不住笑出聲,一邊看毛料一邊解釋道:「段公子請我來相玉,是預備送給他父親的壽禮。」
殷守不太相信,嘴角微微抿起,「傳言說他與靖江侯的關係並不好,怎會這麼大費周章準備壽禮?」
蘇青荷想起昨晚他認真琢玉的那一幕,輕聲道:「別人家的家事,我哪裏清楚?且你都說了是傳言,不可盡信吧……」
殷守若有所思地沉吟,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人說話間,蘇青荷已摸過了四、五塊翡翠,在摸到一塊黃鹽沙皮的翡翠毛料時,蘇青荷的神思一動,眉梢微微輕挑。
將那整塊黃鹽沙皮摸完,蘇青荷不動聲色,接著去摸緊挨著黃鹽沙皮的一小塊巴掌大的毛料,手指觸上的瞬間,蘇青荷心下又是一驚。
緊接著又摸了幾塊,蘇青荷才站起身來,走到櫃檯前,對掌櫃指了指那黃鹽沙皮的方向,「老闆,那塊毛料怎麼賣?」
話音還未落,只見身旁突然出現了一個身影,嬌俏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掌櫃,那塊毛料我要了。」
蘇青荷偏頭,只見是雲映嵐不知何時進店來,身後還跟著那位高瘦男子,手裏指的亦是她剛才所指的方向,嘴角含著挑釁的笑容。
她一邊把手中的銀票遞給掌櫃,一邊作訝然狀,「蘇姑娘也看中了那塊毛料嗎?真是不巧,那黃鹽沙皮的毛料現在歸我了。」
蘇青荷心下微沉,直到聽見雲映嵐說出最後那句時,倏地綻出了一抹燦然的笑容,轉身走到那塊黃沙皮前,拾起那塊巴掌大小、灰塵撲撲的暗灰色毛料,「那好,黃鹽沙皮就讓給妳了,我要這塊,掌櫃,多少銀子?」
掌櫃收了雲映嵐那張五百兩銀票,找回一百五十兩,然後對蘇青荷抻出三指,漠然道:「三兩。」
雲映嵐聞言,當下噗地一聲,笑出聲來,「三兩銀子,蘇青荷,妳當在玩扮家家酒嗎?」她身後的高瘦公子哥也樂不可支,前仰後合,連連搖扇。
蘇青荷毫不在意,掏出三兩碎銀子放在櫃檯上,「給開個收據吧。」
在一旁看石料的殷守和馮金元見此,都圍了過來。
馮金元驚得臉頰的肥肉都在抖,戳了戳那還不足一斤的毛料,「蘇姑娘,妳真的要用這玩意去……鬥石?」
掌櫃舉筆唰唰唰幾筆寫完收據,蘇青荷接過,轉身問他二人,「你們都看完了?」
殷守點頭,「沒什麼中意的。」馮金元同樣聳聳肩。
「那就換家店,總覺得這店自某些人進來後,連空氣都有些汙濁了呢。」蘇青荷皺皺鼻子,轉身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殷守忍住笑,沒去看雲映嵐二人瞬間陰下的臉,拉著馮金元,跟著走出了店門。
又接連逛了幾家店,殷守見蘇青荷果真沒再去碰石料,像是打了定主意就用那塊巴掌料。
殷守也好奇借來那毛料把玩了一番,皮殼呈深灰色,沒有半點莽帶松花,摸著還糙手,心裏納悶她為什麼會選這一塊,然而想到蘇青荷從來都是不按常理出牌,也就沒再深思,專注與馮金元選著自己的石頭。
而蘇青荷自從那家店出來後,心情就十分愉悅。
如果最後雲映嵐真的用那塊黃鹽沙皮去鬥石,她穩操勝算,蘇青荷掂了掂手裏的毛料,哪怕到時候雲映嵐換了石頭,她亦是不懼的。
毛料不在於大小,關鍵是裏面的內容啊!
晌午時分,蘇青荷三人隨意在玉石街的酒樓裏吃了幾個菜,繼續陪著他二人逛店鋪。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終於在接近日落時,馮金元選定了一塊雞血石原料,殷守則選定了一塊五斤左右的黑烏沙毛料。
那塊雞血石足足花了馮金元八百兩銀子,呈三角形,分別在那三個突出的角上露出了幾塊鮮豔的血塊,如果這原料解出來是滿血,馮金元可算是一舉翻身了,能贏得頭籌也說不定。
蘇青荷瞧著那塊雞血石也覺得很有賭性,沒有上手去用異能摸,到時候解石時便見分曉了,聽天由命吧。
蘇青荷也很佩服殷守的膽氣,選了十賭九垮的黑烏沙,這黑烏沙的皮相尚好,然而誰也說不準,有些玉石就是長了個會騙人的皮囊,讓人防不勝防。
三人走到了約定鬥石的地點,幾位公子哥以及雲映嵐也陸陸續續抱著石頭來了。
每個人把石頭都擱置在地上,五顏六色的毛料裏,其中有六塊是翡翠毛料,一塊是和闐玉籽料,一塊是壽山芙蓉石的原料,還有便是馮金元的雞血石。
雲映嵐拿出的那塊果然還是那黃鹽沙皮,蘇青荷垂下睫羽,掩住眼中的神色。
他們幾人身後的店鋪便是段離箏替蘇青荷買下光珠的那一家,掌櫃也兼做毛料生意,幾人便借用了店裏的解石機,請解石師傅幫他們解石。
蘇青荷巴掌大的毛料一亮出來,就遭到了在場人的哄笑。
哄笑過後,雲映嵐笑著提議,「既然蘇姑娘的毛料如此特殊,不如就由她來壓軸吧。」
眾人紛紛表示贊同。
一開始和殷守打招呼、身材有些魁梧的男人,自告奮勇道:「我先來吧。」說著把那塊足有二十斤重的黃沙皮毛料搬上解石機。
隨著解石師傅賣力地踩著踏板,鋼盤沾著解玉砂在毛料上磨動,不過一刻,那塊黃沙皮便被解成了兩半。
白花花的垮石,一絲綠意也無。
魁梧男子不甘心,又讓解石師傅切了幾道,然而還是不見綠,才臉色有些頹喪地回到了眾人之間。
緊接著又是兩個公子哥上去解石,皆是灰頭土臉抱著垮石下來了。
此時,馮金元咬咬牙,抱著他那塊雞血石放在解石機前,鐵盤磨動玉石的沙沙聲,就像是催命符,馮金元緊張到手心直冒汗,胡亂地往袍子上抹了抹。
雞血石上棕黃色的皮殼被漸漸磨去,露出了其隱藏的本來面目,血色占了整個原料的三分之一,比他預想的少了些,不算血本無歸,能回來個三、四百兩。
馮金元略失落又略慶幸地拿回沾滿血色的那塊料,走到蘇青荷和殷守旁邊歎氣,「這下吃酒錢沒了。」
殷守拍拍他的肩,低聲安慰他,「你就祈禱接下來的石頭全被切垮吧,這樣你也是頭籌了。」
馮金元回來時,無意間踢到了殷守的黑烏沙,圓滾滾的毛料滾到了蘇青荷的腳邊,蘇青荷下意識彎腰地抱起,腦海中感應到的畫面讓她停頓了片刻,隨即伸手把毛料放回殷守的面前,而殷守也沒有留意。
接下來上去解石的是同魁梧男子同行的,舉止儒雅的公子,他拿出的石料算是半明料的壽山芙蓉石,有兩指寬的玉肉帶橫在整塊原石中間,又稱肉包沙。
他賭的是那些沙子會不會吃進那玉肉裏,若是吃進了,整塊料子解出來玉質就不純淨,價格也大打折扣,若是吃不進,那玉肉解出來能做成四、五條印章,壽山石印章最為文人所喜,價格也是居高不下。
壽山石原料被解開,十分幸運,那沙子並沒吃進去多少,解出來的玉塊還算剔透,若雕琢得好,賣到上千兩不成問題。
馮金元見此當下用手捂臉,垂頭喪氣道:「完了,怎麼就讓秦珍那小子撿漏了。」
秦珍並沒有表現得太過欣喜,對那些個向他道喜的公子們,回以守禮的笑。
殷守恬不知恥地衝他使了個眼色,「回頭做了印章,分我一塊。」
秦珍橫他一眼,不客氣道:「你平日看得最多,寫得最多的都是帳簿,用得著印章嗎?」
殷守大笑,「充充門面也是好的。」
緊接著,一直圍著雲映嵐轉的高瘦男人抱著和闐玉籽料上去解,隨著鋼盤深入,籽料應聲被分成兩塊,眾人抬眼去看玉石的切面,當下搖頭歎氣。
玉倒是有玉,但是沒見過這麼爛的和闐玉,切面僵而雜,還帶著夾棉和小裂,幾乎和闐玉所有的瑕疵都集合在這塊料子中,連扣一塊完整不帶裂的玉牌都費勁,整個料子算是費了。
「什麼鬼東西!」高瘦男人滿眼的陰霾,從胸腔裏冒出的火氣都快燒到頭髮了,一揮手把解石架上的石料拂落在地上,板著臉、大步流星地回到了人群後面站著。
沒人去安慰他,連雲映嵐都嫌惡地瞟他一眼便扭過頭去。
馮金元眼裏閃過嘲弄,「見了女人就走不動路的傢伙,只會敗他老子的銀子,剛玩石頭沒幾個月,就敢上手去賭,真是自視甚高的蠢蛋。」
「好了,被他聽見,你們又得打起來了。」殷守無奈道,望向另一邊毫無動作的雲映嵐,於是抱起他那塊黑烏沙,「下一個,我去解。」
此時就剩下他、雲映嵐和蘇青荷沒有解石,臨近最後關頭,除了那高瘦男人,前幾個切垮了的公子哥們眼見著六人垮了五人,一個比一個慘,早已調整好心態,聚精會神關注起解石架上的狀況。
然而,解石師傅一刀下去,白花花的切面,噓聲四起。
殷守眼中閃過淡淡的失落,轉身欲走回人群,卻聞蘇青荷說了一句:「再切一刀吧。」
殷守定了定神,看向被一分為二、每塊只有兩斤多的毛料,並沒抱多大希望,隨意地對解石師傅說:「那就再切一刀吧。」
然而這一刀下去,整個人群都躁動了起來。
切面處有塊碗底大小的地方像是盛滿了水一樣,通透無瑕,其中夾著幾條絲帶狀的陽綠色,將整個碗底似水的地方都映襯著有了色澤,微光粼粼,直沁到人心裏。
「居然是金絲種,冰種質地!」
「這次估計又是殷兄拔得頭籌了……」
眾人私語紛紛,殷守眼中亦是浮現驚喜之色,整個翡翠解出來後,大概有手掌心大小,雖然不大,但能做兩個鐲子了,一只鐲子的價格便在一千兩左右。
「多謝妳剛才出聲提點我,如果不是妳,我就把這金絲翡當成廢料了。」殷守拿著解完的翡翠明料走到蘇青荷身邊,眸子直直地看向她,閃著不知名的情緒。
蘇青荷笑笑,「沒什麼,我只是覺著就這麼扔掉太可惜了,沒想到真的有奇蹟。」
殷守亦是笑笑,望著她,沒說話。
這時,雲映嵐突然朝蘇青荷走過來,嘴角帶著饒有意味的笑,「蘇姑娘,現在就剩下妳和我了。我還記得在兗州城時,我在解石之前同妳做了賭注,結果我輸了。」
雲映嵐走到她面前站定,秀眉輕輕地揚起,「而這次,蘇姑娘願不願意再下一次注,賭我這次是漲還是垮?」
蘇青荷挑眉,她還好意思提這茬,當時她切垮了撲到韓修白身上哭,韓修白充大頭開口要替她還,那時還把韓修白當朋友的蘇青荷便免了這一筆。
蘇青荷微微瞇眼,這一次是雲映嵐自己非要撞上門來,她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只怕雲姑娘切垮了,又要傷心到落淚,把彩頭稀裏糊塗地給抹了。」蘇青荷涼涼地抬眼看她。
雲映嵐暗恨地咬了下唇,柔聲也懶得裝了,冷冷地道:「那倒不會,有這麼多京城有頭有臉的公子少爺們看著,請蘇姑娘放心。」
「那便好,」蘇青荷唇角上揚,「我賭垮,彩頭,一千兩。」
第十五章 如墨
「好,我自然是賭漲,」雲映嵐瞇起雙眸,倏地轉身,一邊把毛料抱上解石架,一邊清聲婉轉道:「請各位在場的公子少爺們幫忙作證。」
眾人紛紛應了,同時也三三兩兩地猜測她究竟是賭贏還是垮,從那嗡嗡的議論聲中,蘇青荷聽見猜雲映嵐賭漲的居多。
殷守低頭問她,「妳就那麼肯定雲映嵐的毛料裏什麼都沒有?」
蘇青荷眼角含笑,「不,那毛料皮殼隱隱透著綠意,松花表現也不錯,多半會出綠。」
「那妳還……」殷守更加不明白蘇青荷在想什麼了。
「你就接著往下看吧。」
蘇青荷語氣疏淡,清亮的眸子裏興味十足。
解石師傅踩著木踏板,嘎吱嘎吱響。
鋼盤還未切到底,雲映嵐便瞧見那縫中洩出來的綠意,當下難掩雀躍的神色,挑釁又幸災樂禍地看向蘇青荷。
蘇青荷則絲毫無動於衷,沉靜地等待著。
鐵盤漸漸深入,毛料應聲被澈底割成兩半,切面朝上的展現在眾人面前。
乍然一看,切面處滿滿的全是綠。
「切漲……」雲映嵐話只說了一半,聲音便戛然而止。
是有綠沒錯,但那綠乾癟癟的毫無水色,黑斑白斑密麻麻地夾雜在一起,直叫人看了滲得慌又口乾舌燥,那綠上像被摸了一層油蠟,色調深淺不一,毫無透明度可言。
這種翡翠又名鐵龍生,跟乾青種、粗豆種、狗屎地翡翠一樣,是最最下品的低檔翡翠,結構疏鬆、質地粗糙、透明度差,讓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翡翠。
雲映嵐臉色唰地白了,嘴唇翕動,「怎麼會切出了鐵龍生?這麼好的皮色,不可能啊……」
除了那位高瘦男子,剩下的眾人似乎都不吃她這一套,而那高瘦男子自己還陷在賭垮的陰霾中,哪還有功夫來安慰她?
於是,雲映嵐孤零零站在人群中暗自神傷了一會兒,隨即咬牙上前抱回了那塊鐵龍生,走到蘇青荷面前,勉強扯出笑容,「雖然是鐵龍生,但也算是切漲,所以這場賭局……」
蘇青荷語氣淡漠地打斷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妳買下這毛料的價錢是三百五十兩,難道雲姑娘認為妳這開出來的翡翠值三百五十兩?」
蘇青荷語落,眾人不由得發出陣陣笑聲,一只鐵龍生的翡翠鐲子也就值一、二兩銀子,還三百五十兩,這料子能賣上五十兩的零頭就不錯了。
雲映嵐當初付錢時,除了蘇青荷和那位高瘦男子,殷守、馮金元都在場,且那掌櫃開的收據也是三百五十兩,她是打死都賴不掉的。
雲映嵐到底面皮薄,咬牙從袖中抽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面上極力維持住即將崩塌的矜持,從牙縫裏擠出聲來,「蘇姑娘記性不錯,好,這次算我垮了,」冷冷地瞥了一眼蘇青荷手中的毛料,「我倒想看看蘇姑娘的這塊毛料能切出什麼來。」
蘇青荷沒有回應她,在眾人的注目中,隨意地用一隻手握住毛料,就像拿著一塊不值錢的磚頭,走到解石機前遞給解石師傅。
這般小的石料得用擦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看著解石師傅小心翼翼的動作,眾人有些不耐煩起來。
而當毛料被擦出雞蛋大小的窗口時,洩出漆黑如墨般的景象時,眾人們漸漸安靜了,只餘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露出的那抹翠肉恍若深不見底的幽潭,陽光打在上面像折射在水面上,亮晶晶的,像是一面用黑曜石打造的銅鏡,光可鑑人,像伸手一摸便會沾上黏稠的墨汁。隨著解石師傅逐漸打磨乾淨皮殼,那皮殼只有薄薄的一層,整個翡翠解出來足有手掌心大,接近五、六公分的厚度。
震驚過後,眾人爆發出一聲聲的驚歎—— 
「竟是玻璃種的墨翠!」
「沒想到啊,這最後的贏家竟是她……」
「聽說她買下這毛料只用了三兩銀子?」
「天哪,我怎麼就沒有這般好運,這墨翠少說也值八千兩銀子!」
蘇青荷拿著解完的墨翠轉身走回來,眾人紛紛上前道喜,同時每人遞上了一千兩銀票。
一旁的雲映嵐盯著她手中的墨翠滿眼的不可置信,渾身像被抽空了力氣,整張臉灰白如土,只微張著嘴,嗓音帶著尖利和怨羨,「不可能!那樣的磚頭料怎麼會切出墨翠!」
同時雲映嵐心裏萌生出無限的懊悔,棋差一招,兩千三百多兩的銀子打了水漂,她如何想到緊挨在一起的兩塊毛料,解出來的結果竟是這般天差地別的懸殊!如果當時她選的是這塊墨翠,該有多好?
就剩下雲映嵐沒有付約定的彩頭了,聽見她失態的叫喊,眾人們投來看好戲的目光。
雲映嵐反應過來,臉漲得通紅,同時無比惱恨地盯著蘇青荷,讓她丟了臉面,又失了一大筆銀子,這筆帳,她遲早要算清楚!
蘇青荷漠然走到她面前,白嫩嫩的手心朝上,「別磨蹭了,掏錢吧。」

「你們看到那雲映嵐最後掏錢時的神色沒?活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你們說她當時為什麼非要搶蘇姑娘看中的毛料?還非要拉著蘇姑娘添彩頭,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從玉石店出來後,馮金元在殷守和蘇青荷耳邊眉飛色舞地談論方才眾人的反應,蘇青荷含著笑靜靜聽著,看來雲映嵐並沒有她想像中那般長袖善舞,就如這個馮金元,好似對雲映嵐那副嬌嗔、整日混在男人堆裏的做派十分反感。
殷守偏頭看過來,語氣帶著讚賞及一絲淡淡的疑慮,「蘇青荷,妳真的是我見過賭運最強的一個,好像每次見妳賭石,都能切出大漲。」
蘇青荷心裏微微發緊,順著馮金元的話,面不改色地扯著謊,「這次是多虧了雲映嵐,若不是她搶了那件黃鹽沙皮,賭垮的便是我了,也是因為她搶了我看中的毛料,我才賭氣買了緊挨著黃鹽沙皮的那塊毛料,沒想到歪打正著。
「再者,說到賭運勝,上月你們玩鬥石,你不也連拔了兩回頭籌嗎?」蘇青荷笑咪咪地回看他。
「我那兩回一次是芙蓉種,一次是冰糯種,都是險勝,哪比起妳一上來就是玻璃種,還是少見的墨翠。」殷守搖扇輕笑。
「說起稀少,你這回的金絲種更勝一籌,只不過可惜個頭小了些,水頭稍短。」蘇青荷言罷,看殷守沒有繼續追問的意思,暗自舒了口氣。
雖是一本暴利的買賣,但以後還是少做這在人前賭石解石的事了,巧的是她三次切大漲,都是在殷守和雲映嵐的面前,如今殷守都有些起疑,不知雲映嵐心裏是怎麼想的?
然而當沒隔多久,再次遇見雲映嵐及發生一系列的事後,她才知道她想多了……
蘇青荷仰頭看了眼只剩下一層金邊的落日,轉身對他二人道:「天色有些晚,我先回客棧了,改日請你們吃飯。」
馮金元腆著臉打趣道:「改日是哪日?蘇姑娘,妳今日贏了幾千兩,不請我們去次醉仙樓可說不過去,今日確實有些晚了,我看不如明日,我們三人在醉仙樓一聚?」
蘇青荷思索了下,展顏笑道:「好,那就明日晌午見。」
待蘇青荷走遠後,殷守用扇柄敲了敲馮金元凸出來的小肚腩,皺眉道:「你明日不是要去城南取貨?」
「哎呀,這種小事交給店鋪管家就行了,哪有陪兄弟吃酒重要啊!」馮金元咧嘴笑,臉龐的肥肉顫顫。
「你和蘇姑娘相識不過一日,就一起同席吃飯,你覺著合適嗎?」殷守一本正經地挑起眉梢問。
馮金元眼珠滴溜一轉,當即心思透亮,伸出手指,笑著遙點他,「哎,殷守,你是不是看上那……」
殷守打掉他手指,嚴肅道:「別胡說,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對螭虎雙耳瓷瓶嗎?你只要明天消失一天……」
一聽到螭虎雙耳瓶,馮金元眼睛都亮了,連忙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證,「成!我懂!我明日一定滾得遠遠的,絕不會打擾你和蘇姑娘!」
殷守淡淡掃他一眼,轉身舉步走遠。
馮金元隨即緊跟了上去,喋喋不休地在他耳邊嘟囔,「那雙耳瓶我都問你要了多少回了,你都捂著藏著不給,這次你倒是捨得……」


蘇青荷回到客棧,準備推門而入時,忽然聽見身後有房門打開的聲響,扭頭望去,只見是段離箏身坐輪椅,仍是一副不鹹不淡的神色。
他瞥了蘇青荷一眼,喚來路過的小二,要了晚上的膳食,隨即目光再次移向她,淡淡地問:「鬥石的結果怎麼樣?」
蘇青荷從懷裏掏出那塊墨翠,在他面前晃了晃。
段離箏微訝地挑眉,「運氣倒是不錯。」頓了頓,又問:「不打算賣嗎?」
「我暫時不缺錢,先留著吧。」蘇青荷摸摸下巴,「墨翠很難得,我回去想想,做成什麼擺件首飾,自己留著也是好的。」
段離箏輕輕地「嗯」了一聲,似是不打算再繼續對話了。
蘇青荷不著痕跡地挑挑眉,轉身進了屋。
坐在桌案前,蘇青荷對著那塊墨翠沉思,畫了幾幅花樣都覺著不滿意,高檔的墨翠在自然光下是濃郁的黑色,在強光的照射下會呈引人的陽綠,適合做成料子薄些的花牌環佩。
但蘇青荷總覺了缺了一絲頭緒,想出來的花樣都無法將這塊墨翠的美完全展現。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蘇青荷也有些乏累,沒再繼續琢磨,早早熄燈上了床。
是夜。
蘇青荷睡得極不安穩,總覺得小腹處有些異樣。
待到天色濛濛亮,蘇青荷無意間一個側身,忽然感覺腿間滑過一道熱流。
她瞬間睡意全無,猛地睜開眼,一個鯉魚打挺直直坐起身,懷著某種不好的猜想,她緩緩掀起了被角,在看到那一抹殷紅時,默默地伸手捂臉。
天殺的……她居然忘了,這個身子還沒有來初潮……
蘇青荷此時的心情既複雜又微妙,最近瑣事纏身,她竟然都忘了她還只是個未滿十五歲的蘿莉,以前許是因為營養不良,而現在吃得好睡得好,自覺連胸前都被養出了二兩肉,昨日夜晚腹部的不適也是表明月事將來的跡象。
蘇青荷仰天長歎,她實在是太大意了。
然而她還未從這突如其來的微妙感中緩過勁來,只覺腹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揉捏著五臟六腑,頓時一層細密的薄汗冒了出來。
蘇青荷第一反應是伸手揉肚子,然而並沒有多大的效果,那絞痛反倒更猛烈了,她想起幾日前還在京城城郊裏淌涼水玩,當下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蘇青荷強撐起身子,胡亂拿了件罩衣披上,赤著腳舉步維艱地走到門口,打開一條門縫,探出半個身子喚正在大堂裏奔走的小二。
此時正是店裏最忙的時候,有不少公子哥們在大堂內聽小曲喝早茶,小二拎著茶壺像個陀螺在各個八仙桌間穿梭,竟是沒聽見蘇青荷的呼喚聲。
蘇青荷本就被這劇痛抽走了絕大部分的氣力,喊了幾嗓子更覺渾身無力,依靠在門框上緩了緩勁。
她這有氣無力的嗓子沒喚來小二,反倒叫醒了對面房間裏睡熟的一人。
段離箏沉著臉,懷著滿肚子的起床氣推開門,正怒火叢生時,卻瞧見蘇青荷滿臉痛苦倚在門邊,髮鬢凌亂,臉色慘白如紙,只穿著裏衣,外面隨意地披了件罩衫,連鞋也未穿,樣子十分狼狽。
段離箏轉動輪椅移到她面前,眼底閃過驚疑,「妳……怎麼了?」
蘇青荷咬牙,鼻尖上都冒著細密的汗珠,「幫我叫小二拎兩桶熱水過來,順便……拿幾塊乾淨的棉布。」
說完這話,蘇青荷忍耐不住地蹲下身子,指甲緊緊地扣住木門,才能不讓自己一頭栽倒。
段離箏平生最恨睡覺被人打擾,若是大清早被人吵醒,他往往都會陰鬱一整天,然而不知為何,在看到她因痛苦而緊緊蹙起的眉頭,那股鬱氣瞬間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
這時住在他隔壁房的容書聞聲走了出來,見狀問道:「少爺,蘇姑娘這是怎麼了?」
「去拿熱水還有乾淨的棉布,」段離箏沉聲吩咐,瞧見蘇青荷那雙可盈盈一握的赤足,因為痛苦,十隻粉嫩的腳趾緊緊地向內攥起,垂下眼補充道:「再拿暖手爐過來。」
容書連忙應了聲轉身走開。
而段離箏只見蘇青荷眉頭越皺越深,握住門框的手漸漸無力,身子直直向前傾倒。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沒有摔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是陷入一個溫厚堅實的懷中。
蘇青荷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他抱上床的,只覺得神識渙散間,始終被一個有力的臂膀托著,鼻尖處環繞著淡而清冽的沉香味。
段離箏看著床上蜷縮成個小蝦米的人兒,眼裏閃過一絲陰霾,昨日還好好的,今天怎麼突然成了這副萎靡樣子?
當他瞥見蘇青荷身下褥子上的一塊殷紅時,有什麼在腦中電光石火般地一閃而過,隨即腦袋有一瞬間的空白,繼而耳根迅速染上一層紅暈。
原本沉靜如潭的眸子像被丟進了一顆石子,蕩起了微不可查的漣漪,望向蘇青荷的目光,帶著一絲訝然一絲無奈,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容書一手端著熱水,一手抱著暖爐進屋時,便瞧見了自家少爺「含情脈脈」看著蘇青荷那一幕,當即驚得一個手抖,差點沒把熱水潑出去。
容書一邊忐忑的去瞥他的神色,一邊把手中東西放在桌上,「少爺,我把東西放這兒了,蘇姑娘還好吧?」
段離箏迅速地拉過被角,嚴嚴實實地把蘇青荷連同那抹殷紅蓋住,淡淡地道:「嗯,這裏沒你的事了,出去。」
容書抓抓腦袋,猶豫道:「我看蘇姑娘好像病得挺嚴重的,要不要我去叫大夫過來看看……」
「出去。」段離箏的語氣已帶上一絲寒氣。
容書極有眼色的迅速轉身,俐落走出去,緊緊關上門。
蘇青荷雖然痛到有些迷糊,但還未到不省人事的程度,房間裏他二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她感到被窩裏被塞進來一個暖融融的物件,熨帖地靠在小腹上,應該是個暖手爐。蘇青荷微睜開眼,首先便看見了那個靠在床邊,坐著輪椅的身影,望向她的淡淡目光裏帶著滿滿的嫌棄。
蘇青荷被他的眼神一燙,當時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一定是看見褥子上的痕跡了!
蘇青荷簡直快哭出來,慌忙撇過頭,躲開他的視線,只覺臉上陣陣發熱,心中有小人兒在嘶吼,真是陰溝裏翻了船,一世英名盡毀啊!以後她還怎麼面對這個毒舌少爺!
段離箏向來不是個會體恤別人心情的,此時此刻,他忽而覺著蘇青荷臉紅的樣子甚是有趣,就像個煮熟的螃蟹,連脖子都是粉嫩色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蔓延開來。
在他印象裏她似乎總是從容不迫,無論做什麼事都有著十二分的運籌帷幄。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蘇青荷感覺他的視線還黏在自己身上,乾脆縮進被子裏,只露出腦袋,悶悶地道:「你也出去。」
面前的人恍若未聞。
「你聽見了沒?」蘇青荷一著急就有些結結巴巴,「我……我感覺好些了,你在這裏我不方便……」
「真的?」面前的人微微挑眉。
蘇青荷隔著被子都能感覺他狐疑的目光來回掃視,連忙咬牙重重地點了點頭。
段離箏見她果然精神了點,於是將棉布及熱水拿過來,放在緊靠著她床頭的小杌子上,無語看了看裹成個蠶蛹狀的她一眼,才轉動輪椅出去,帶上了門。
待段離箏走後,蘇青荷緩緩坐起身,草草清洗了自己,墊上棉布,弓著腰再次爬回了被窩裏。
暖爐真的很有效果,成功將鬱結在小腹處那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的那股寒氣漸漸驅散了,然而治標不治本,這方法只是暫時的緩解而已,從讓人肝腸寸斷的痛楚降級成了抓心撓肝的痛,那隻無形的手改揉捏為撩撥,時不時讓昏昏欲睡的她頭腦清醒一下。
蘇青荷在床上輾轉難眠了四、五個時辰,因為怕再次釀成慘劇,她只敢小幅度的側身,四、五個時辰欲罷不能的折磨讓她精疲力盡,期間小二敲門送來膳食,她也未曾搭理。
終於那股痛勁漸漸平息下來,同時伴隨著一股強烈的倦意襲來,蘇青荷迅速地進入了夢鄉。
在陷入夢鄉前,蘇青荷還在迷迷糊糊想起,她好像忘記了什麼事……究竟是什麼事呢……


臨安街,醉仙樓。
殷守面前的熱茶被小二換了一遍又一遍,旁邊桌的客人也換了一撥又一撥。
從旭日當頭,待到殘陽如血。
三、四個時辰過去,饒是他再好的耐性也坐不住了,時不時站起身從半開的格柵窗向街邊的人流觀望。
然而街上人流如織,行人形色各異,從濟濟的人潮中絲毫沒有捕捉到那抹嬌小熟悉的身影。
月上柳梢,夜幕沉沉,酒樓也即將關門打烊了。
殷守斂去眉眼間的落寞,招手喚來小二,遞給他幾錢碎銀,結了茶錢,小二見這個在店裏愣愣坐了一天的門神終於要走了,自是喜笑顏開道:「公子慢走,以後常來啊。」
殷守沒有應答,徑直跨出店面,身形有些虛晃地隱入夜幕之中。
而罪魁禍首蘇青荷,正沒心沒肺地躺在床榻上酣睡著,且這一躺就是三天。
這三天她幾乎沒怎麼吃飯,只管焐著肚子在床上挺屍,讓她感到奇異的是,似乎每次從睡夢中迷糊醒來,擱在腹部的暖爐好像更熱暖了一些,應是被添了新炭。
蘇青荷心裏隱隱知道是誰做的,小二不經允許不會進屋,唯有那個人,會若無其事地轉著輪椅靜悄悄地進來轉一圈,像是逛自家花園似的,完全沒有闖進少女閨房的負罪感。
不知為何,蘇青荷摸著那被裝進布套、用細繩體貼地紮住口的懷爐,感受從手心傳來的陣陣灼熱,沒有被冒犯的惱意,反而有一絲久違的被人照顧的溫暖。
三天後,蘇青荷算是從渾渾噩噩中擺脫出來,腹部的絞痛消失,蘇青荷也有了精神,於是合衣穿鞋下床,坐在桌案前梳著髮髻。
望著銅鏡裏自己的模樣,蘇青荷心裏直歎氣,鏡中的人整個清瘦了不少,像是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小青芽,本來養得有些肉嘟嘟的下巴,短短幾天就澈底瘦成了尖下巴了。
簡單的梳妝過後,蘇青荷準備出門透透氣,順便在客棧大廳吃點早食,原本小腹一直被痛意填滿,也感覺不到餓意,蘇青荷摸摸肚子,現在她是真餓了。
剛剛推開門,碰巧看見對面容書推著段離箏也正走出房,三人打了個照面,蘇青荷看到段離箏的瞬間,心裏一咯噔,隨即又慌亂地把房門關上了。
怎麼每次出門都能看見他……蘇青荷背靠著門默默扶額。
本來已經夠丟人了,若再刻意躲著他,豈不是更丟人?
蘇青荷深呼一口氣,打開門,扯出若無其事的笑,「早、早上好。」
段離箏掃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慵懶,隨意嗯了一聲。
蘇青荷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她縮在被窩裏,而他坐在床邊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當下心慌意亂,忍不住想拔腳就跑。
一旁的容書完全沒留意到蘇青荷的尷尬神色,大喇喇地咧嘴笑,「早上好,蘇姑娘,妳病好了?」
蘇青荷恍然回神,打著哈哈,「好了好了,沒什麼大礙,我這正準備去吃早膳。」
「我和少爺也準備去吃飯,」容書頓了頓,低頭瞟了眼自家少爺的神色,斟酌著補充道:「不如一道吧?」
蘇青荷一時想不出拒絕的話,便乾笑著點點頭。
段離箏對於容書的自作主張,並沒有出聲反駁,微闔著眼,像是完全忽略了蘇青荷的存在。
蘇青荷見他與往常對她的態度完全沒什麼兩樣,似全然忘記了她那日的尷尬窘迫,心下也不那麼糾結了,心道他沒當回事,自己幹麼給自己找不痛快,把那天的事從腦中刪除刪除!於是,容書推著他往前走,蘇青荷則跟在後面,一起朝大廳走去。
她和段離箏在一張空著的八仙桌落坐,容書則去找小二傳菜色。
略微調整好心態的蘇青荷輕鬆了一些,面對著段離箏而坐,並未感到有太多的不自在。
片刻後,水煎乳餅、四喜燒麥、玫瑰搽穰卷兒、奶汁角、甜漿粥等各色糕點上了桌,蘇青荷定睛一瞧,嘴唇微張,怎麼幾乎全是甜食啊……
大早上的,不覺著膩嗎?
蘇青荷狐疑的目光往段離箏身上投去,後者回看她一眼,沒什麼反應,蘇青荷又把目光移到他身後站著的容書身上,容書垂著眼袖著手,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算了,白蹭的早飯,就不要挑挑揀揀的了。
蘇青荷拿起筷子,夾了唯一是鹹味的四喜燒麥納入口中,燒麥的味道出人意料的好吃,是香菇筍丁豬肉餡,餡裏還裹著一隻鮮嫩的大蝦仁,蘇青荷頓時滿足到眼角微微翹起。
而她對面的段離箏將「食不言」三個字表現到了極致,席間連筷子碰到碗邊的聲音都沒發出一聲,他似乎對那盤色彩繽紛的燒麥並不感興趣,只專注於面前的甜糕,極有規律的一口甜糕一口粥,絕對不會連喝兩口或是連吃兩口糕點。
熱鬧的大廳內充斥著推杯換盞、嬉笑談論聲,只有兩人這一桌靜得可怕,看著他強迫症式的吃飯模式,蘇青荷覺著甚是乏味,連帶著自己的食慾也消了三分。
段離箏也表示對她望著食物便眼神發亮,吃到嘴裏後眉飛色舞的模樣也有些難以理解,但莫名覺得她很有趣,送進口裏的食物竟感覺比平時美味了三分。
兩人便在這沉默且異樣的氣氛中,第一次同桌用完了早膳。
吃完飯,擱下筷子的瞬間,蘇青荷腦中閃過什麼,當下一拍腦門,她終於想起來她忘記了什麼事,她和殷守馮金元約好一起去醉仙樓吃飯來著!
事情已過去了三天,蘇青荷內疚了一會也就放下了,只能以後再找機會請他們吃飯賠罪了。
隨後,段離箏和容書一起去了玄汐閣處理事務,蘇青荷則去街上的店鋪買了一床新被褥回來,把那沾了癸水的褥子換掉,用繩子牢牢地捆起來,喚來小二,給了他點碎銀,讓他把褥子丟了或是燒掉。
小二心裏納悶蘇青荷為啥要把好端端的被褥給丟了,忽而想起她剛病了幾天才好,興許是怕病氣過人,於是樂顛顛地收了銀子,直接拎起褥子到後院,丟在柴火堆上一把火燒成了渣。
因這幾日月事在身,蘇青荷也不大樂意出門逛,只窩在客棧內,把欠段離箏的剩下兩張圖樣畫完,又研究出了十二張新式的圖樣,每樣描了兩份,一份寄回了兗州荷寶齋,一份暫留著,等過幾日按照約定再給段離箏。
巧的是,昨日剛往荷寶齋寄出信,蘇青荷今日便收到了荷寶齋的一封來信。
信上是盧騫清瘦的筆跡,應是幾日前就發出的,信上只寫店內事務一切安好,自店面擴充後,流水近乎翻倍,點翠樓還是老樣子在仿製他們的紋樣,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且在信尾提到蘇庭葉亦是安好,在課業上很是用功,常受夫子誇讚。
收到這封信,蘇青荷心裏的大石才算澈底落地,只道她當初果真沒有看走眼,盧騫是個可委以重託,有經商治事頭腦的人才。而看到信中最後一句話時,心裏真真正正滑過一道暖流,會心地勾起了唇角。
蘇青荷看完信,只聞屋外忽然傳來敲門聲,她上前開門,只見門口站著的是一襲月白長衫的殷守。
第十六章 總愛走後門
「來得挺早啊。」蘇青荷打趣。
前日,她抽空託小二去殷守的府裏遞了口信,說明那日因身體不適以及她暫住在鴻來客棧,若他和馮金元哪日得空,直接來客棧找她便可。
殷守正垂著眼像是在思索著什麼,聽見門被打開蘇青荷的打趣聲,嘴角剛噙上一抹笑,抬眼卻瞧見她明顯清瘦了的身形,眼裏閃過擔憂之色,「前些日子見妳還是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病了?」
蘇青荷明顯不想解釋這話題,含糊道:「沒事了,你看我現在不挺好嘛,」又往門外張望了幾眼,見只有他一人,於是疑惑道:「馮金元呢?」
「他店裏有事得處理……」殷守亦是有些含糊道,隨即轉移了話題,望向蘇青荷的目光有些殷切,「今日是十五,我碰巧欲去慈光寺為兄嫂的胎兒祈福,不如妳陪我同去?」
蘇青荷沒有察覺,笑著應了,「那好啊,我過兩日便要回兗州了,以後只怕也沒機會了。」
「這麼快就要回去?」殷守微感詫異,當下忍不住脫口道:「為何不多留幾日?京城好些地方妳還沒逛過吧,像踏青必去的小燕山、賀蘭湖,還有那四大名寺之首的慈光寺。」
蘇青荷被他說得動心,沉吟道:「我方才收到兗州管家的來信,信上說店鋪一切安好,在京城多留幾日也不是不可……」
「那就緩些日子再回,我帶妳好好逛逛,才不枉來京城一回啊。」殷守唇角不自覺地勾起。
兩人一起出了客棧,殷府的馬車就停在路邊。
他們坐上馬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蘇青荷這才知殷守的大嫂即將臨盆,而他大哥因公務在身,實在走不開,才託他到慈光寺進香祈福。
慈光寺坐落在京城外城雲霄山的半山腰處,他們坐著馬車,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
踏入寺門,入眼的便是一高約十丈、亭亭如蓋的菩提樹,五人環抱的枝幹宛如托天而立的佛手,獨木成林。透過菩提葉間,可見懸山頂簷,廟宇巍峨,梵音飄渺。
若有若無的線香味道縈繞鼻尖,心境頓時平靜下來,蘇青荷不由得放緩了腳步。
這慈光寺共有九樓、十二閣、七十二殿,被譽為夏國第一古剎。
接引僧人聽說是為兄嫂的胎兒祈福,便直接領他們往大佛殿走去。
大佛殿內供著一座高約五丈的釋迦牟尼佛像,左右是迦葉和阿難尊者,整個大殿面闊五間,另供著文殊、普賢二菩薩,以及觀音菩薩。
大殿內煙霧環繞,僧人的誦禱聲似與低沉的鐘聲融為一體,平和而堅實有力,有種直達心房的力量,檀木佛龕下雕著蓮花座,觀音大士端坐其中,微闔雙眼,彷彿真在聆聽著香客們的煩惱和願望。
此時的大殿內聚集著許多香客,大多是衣容華貴的婦人和小姐,身後跟著小丫鬟。作為夏國第一寺,這兒的香火錢之昂貴也搆得上第一寺的名頭。
殷守上完三炷香,默默許下佑家人安康、福佑兄嫂子嗣的心願,從蒲團上站起身,只見蘇青荷還站在自己身後,於是問道:「妳不去拜拜菩薩?」
蘇青荷搖搖頭,她向來不信這些。
殷守沒再多言,其實他也不怎麼信那看不見摸不著的神明,但事關家人,他不介意做著舉手之勞,權當圖個心安。
這時一位素衣僧人走了過來,對他二人欠身說道:「兩位施主中午不妨就在寺內用膳吧,寺內也備有給香客們休憩的住處,約莫申時,悟真大師會設壇講經。」
殷守溫聲道:「那就勞煩師傅引我們去休憩之處了。」

青石鋪底,蒼松夾道,一路的廊道院壁之上畫滿了各種菩薩像和經圖,殷守似乎對這些壁畫很感興趣,幾乎走兩步便停下來觀摩一陣,滿臉寫著驚歎。
引路的僧人有些得意的解說起那些壁畫,「左邊那幅《達摩折蘆渡江》是前朝翰林大學士薛平所畫,這幅《帝釋梵天圖》是出自三王爺之手,那幅觀經變是早些年請靖江侯家的大公子繪製雕琢出的……」
蘇青荷也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嗯,薛平是前朝的大才子,連當今的聖上都很喜歡他的墨寶,蘇青荷略有耳聞;三王爺是當今皇帝的弟弟,礙於其身分,達官貴人們都樂意去捧他的畫。
至於靖江侯家的大公子……蘇青荷愣了愣,那不就是住在她對面那人嗎?竟還會琢浮雕壁畫,怎麼沒看出來他還有這手?
蘇青荷定睛一瞧,繪的是《九品往生》,一朵盛開的蓮花坐臺上面坐有神態各異的僧人和善男信女,雕琢的手法很是細膩傳神,僅寥寥數筆就勾勒出各色信徒的形象,或虔誠或嚮往或衰頹或奸惡。
殷守口中歎息,「那靖江侯府的公子是很有才氣,只可惜……應該是雕完這壁畫沒多久的事吧?」
引路僧人同樣惋惜地點點頭,隨即轉身繼續往前走。
走過兩道山門後,引路僧人在一排閣樓處停了下來,示意二人可靠北面的兩間房內歇息,等到晌午會有專門的僧人送齋菜過來。
蘇青荷二人正要向房間走去,忽然身後傳來一個男聲道:「殷兄。」
蘇青荷轉身,發現是之前幾人鬥石,那個扮相儒雅、賭贏了壽山石的男子,好像叫什麼秦珍?
殷守亦是很意外,上前和他寒暄起來,聽秦珍的意思,有幾位他二人相熟的朋友在靠南面的房間裏喝茶,邀殷守過去一起說會話。
於是蘇青荷沒作停留,對他二人輕點了點頭,便轉身朝北面房間走去。
進屋後,環顧周圍,蘇青荷的第一感覺就是素雅乾淨。一塵不染的三足香爐,熏著一把驅蚊蟲的艾葉,坐踏上鋪著編織的細竹席,桃木四扇圍屏後,有一張黃梨木雕羅漢床,床榻上的被褥也都是新換的,整潔乾淨。
打開窗,屋後是一片綠意沁人、沙沙作響的竹林。
案几上擺放著兩本經書,蘇青荷隨意翻看了下,只覺猶如在看天書,不但晦澀難懂,且讀起來古怪拗口,不為難自己,看了兩眼便放下了。
僧人送來了膳食,一碟清炒茭白,一碟拌莧菜,一碟豆麵餑餑,配有薏仁米粥,以及一小碟蜜餞紅果。
出家人不喜鋪張浪費,這膳食且都按人頭算,菜品也十分精簡。雖然菜色味道還不錯,但無肉不歡的蘇青荷只覺吃了個半飽。
此時距離大師開壇講經還有大半個時辰,總不能在這乾坐著,蘇青荷想了想,便起身推門,撿了條栽滿紅楓的小徑閒逛起來。
沒走多久,透過層疊的紅楓林,蘇青荷隱隱聽見前方傳來一對男女的說話聲。
那男子聲音清朗溫潤,那女子的聲音婉轉嬌媚,蘇青荷只覺這二人的聲音都異常熟悉。
又向前走了數步,拐過幾棵枝葉繁茂的紅楓,蘇青荷便瞧見了那二人的身影,她當即便認了出來,那女子是數日前才見過的雲映嵐,而那男子竟是韓修白!
他何時竟來了京城?蘇青荷心下訝異,糾結了片刻,正準備轉身離開時,聽到二人接下來的對話,不由得頓下了腳步。
「映嵐,妳真的要這麼做?」韓修白的聲音顯露出猶豫。
雲映嵐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媚,且帶著一絲懇求之色,「這次機會難得,只要你肯幫我……」
韓修白見她如此,聲音頓時溫軟了幾分,但還是保持著理智,「我大哥是這次選拔御用相玉師的考官沒錯,但最後一關是要面聖的,誰也保不齊皇上會選哪位……」
雲映嵐輕笑了聲,「只要你幫我通過前面那幾關就好,面聖的時候只需要回答幾個問題而已,又不需要真刀真槍的相玉,不是嗎?」
韓修白有些動搖,「這事我不能一口攬下,待我回去問問我大哥的意思再回妳吧。」
「你大哥在玉石方面是沒半點的天賦,如果當初不是恰逢你生了一場急病,做了京官的可是你,你大哥不會如此不念舊情吧?這麼一件小事而已……」雲映嵐循循善誘,聲音帶著一絲驕矜,「不出意外,我父親今年會被遷授大理寺卿,日後你兄長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我父親亦會行個方便。」
韓修白沉默了片刻,最終道:「我會回去跟我大哥好好說說,如果不成,妳也別怨我,畢竟每年御用相玉師的選拔只有一次,每次只選出五人去面聖,而最終從那金鑾殿正門出來的只有一人……」
聽到這,蘇青荷已明白了八、九分,心道論攀關係走後門,雲映嵐倒真是一流的好手。
至於她為什麼要去參加御用相玉師的選拔,蘇青荷一點也不稀奇,只要被選上出來便是二品的官銜,雲映嵐她爹巴望了快三十年的大理寺卿的職位,不過也才從三品。雖然這御用相玉師的二品沒什麼實權,但好歹是在皇帝手下做事,每月拿了俸祿還吃的是皇糧,從此便能在京城橫著走。
接下來便是二人依偎在一起、你儂我儂的景象,蘇青荷沒興趣再待下去,轉身沿著小徑,原路返回了那排木屋。
蘇青荷回到房間,在羅漢床上小憩了會,沒過多久,殷守來敲門說講經快開始了,蘇青荷便整衣起身,和他一起去了佛壇,隨行的還有秦珍以及幾位與殷守相熟的公子哥。
那幾位公子皆是舉止風雅的文人,說話也得當,蘇青荷同他們一道走,並未感到不愜意,有人問她話,她便回一句,很快一行人便走到了講經臺。
此時佛壇下已圍坐了一群身著華貴的公子小姐們,一行人遇見了韓修白與雲映嵐。
韓修白眼帶驚喜,想過來同她和殷守打個招呼,卻被雲映嵐扯住了袖口。雲映嵐冷冷地瞥了她和殷守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揚揚下巴,算是打了個招呼,此時悟真大師已經來到香壇前,講經即將開始,韓修白也不好再起身走動,只得對二人歉然地笑了笑。
所謂的設壇講經,不過是將一些民間有關佛法的奇聞軼事講得通俗易懂,大師蒼老卻越顯睿智的嗓音娓娓道來,眾人皆聽得專注,沉浸在佛法的玄妙中。
蘇青荷也聽得津津有味,有些在古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放在現代來看稀鬆平常,甚至會感到有些可笑,不過在娛樂項目很匱乏的古代,這已經算是個不錯的消遣與打發時間的方式了。
講經結束,眾人各自散去,場面有些混亂,殷守和蘇青荷便沒有跟秦珍他們走擁擠的大道,直接從旁擇了小徑,只消繞一小片竹林,便能直接從寺門離開。
而人流對面,韓修白眼見著他二人從小道離開,只得無奈跟秦珍幾人寒暄了幾句,心裏暗罵殷守這人見色忘友,二人數月不見也不知道過來打個招呼,同時心裏苦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表面上來京是探望兄長與幾位京中好友,事實上是為了誰,他自己心裏明白。
韓修白望了眼身邊巧笑嫣然的雲映嵐,收到她的信件後,他幾乎馬不停蹄就直奔來了京城,卻沒想到她叫自己來,只是為了爭取御用相玉師的名額。
韓修白眼底閃過一抹落寞,再看向雲映嵐時眼裏又浮現出無限的寵溺,唇角不由自主彎起,「我送妳回府。」


蘇青荷殷守二人乘著馬車回到了客棧,此時日落西山,天邊的霞光似一團灼人的火焰,青石板道上灑著一層金燦燦、暖融融的餘暉。
二人從馬車上下來,蘇青荷跟他道了別,正轉身準備邁進客棧,只聽殷守有些慌亂匆忙喊了一聲,「等等。」
蘇青荷疑惑地扭頭看他。
殷守走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只翡翠鐲子,遞到她面前,「這個,送給妳。」
那只鐲子如水般剔透,中間夾著幾道陽綠絲帶,像是蜿蜒的溪流中飄著的幾片楊柳葉子,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波光粼粼,好像搖一搖就能晃出水來,這鐲子正是由殷守那天賭漲了的那塊金絲種製作而成。
蘇青荷滿臉驚愕,連連擺手,「這我不能收,太貴重了。」
「妳就收下吧,如果那日不是妳出聲提點,我就把這金絲翡當做垮料給丟了。」殷守望著她的眼神無比認真,不由分說地直接把手鐲塞進她的手裏。
蘇青荷心裏其實很喜歡這金絲翡翠,尤其是一觸碰到那冰涼細膩的玉質,怎麼也捨不得將它還回去了。
於是從袖中掏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亦塞進殷守的手中,笑吟吟道:「那就算我買下了,謝謝你。」
不等殷守有所反應,迅速轉身拐進了客棧大門內。
殷守愣愣站在門口,有些哭笑不得看了眼手中的銀票,最後輕歎一口氣,有些意興闌珊的上了馬車。
而客棧大廳裏,蘇青荷一邊走,一邊垂頭把玩著鐲子,眼角歡喜瞇起,雖然一千兩買一只鐲子著實有些奢侈,但女人總要有那麼幾件壓箱底的首飾。蘇青荷把鐲子套進手腕,只見那幾抹青綠絲帶襯得皓腕纖巧,膚色更加瑩白。
她樂滋滋的放下手腕,剛一抬頭,便撞上了一雙幽暗如深潭的黑眸,而那眸子的主人面色不善,一瞬不瞬地掃過她臉上還未褪去的笑容,掃過她腕上的金絲翡翠鐲。
段離箏看了她半晌,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玩得可盡興?」
蘇青荷想了想,如實道:「還好。」如果沒碰見雲映嵐和韓修白兩人的話,她心情可能會更愉快。
段離箏的臉色更陰沉了,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緊抿成一條線,霍然轉動輪椅回了房間。
只留下抓耳撓腮的容書和莫名其妙的蘇青荷,大眼瞪小眼。
容書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蘇姑娘,妳跟那殷……咳,我看這鐲子值上千兩呢,妳就這麼戴上了,有些……不太合適吧?」
蘇青荷覺得莫名其妙,值千兩又如何,她自己掏錢買的鐲子,有啥不合適的?
等等,他們不會誤會了什麼吧?
看著容書有些異樣的眼神,蘇青荷抽抽嘴角,剛準備開口,又將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她幹麼跟他們解釋這些有的沒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隨他們主僕二人腦補去吧。蘇青荷沒好氣瞪了容書一眼,逕自轉身回了房間。
而接下來的幾天,蘇青荷發現對面的少爺總是莫名其妙對她冷笑,且每次她和殷守遊玩回來,都能特別巧合地在客棧大廳偶遇他,然後他也不說話,就這麼冷眼瞧著,應該說自從慈光寺那日之後,他就沒跟她說過話。
蘇青荷自以為從那次同桌用飯後,她和那少爺的關係有所緩和,沒想到毫無緣由的,兩人的關係又降至了冰點。
蘇青荷把這一切歸咎於他的陰晴不定,都說女人心海底針,蘇青荷私覺得那段少爺的脾性別說海底針了,簡直比髮絲還要飄忽。
尤其在她推拒了去參加靖江侯的壽宴,而改去和殷守爬小燕山後,她二人之間宛如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冰牆,平日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兩人,就像互不熟識的陌生人。
蘇青荷覺得很無辜,她原本就沒打算去參加壽宴,且她是以什麼身分去?不過是幫著相了一塊玉,堂堂侯府還能把她奉為座上賓不成?去了也就是湊個熱鬧,且比起規矩甚多、魚龍混雜的侯府,蘇青荷覺著還是趁著陽光明媚去爬爬山,好好觀賞下京城美景,才不虛此行。
那日爬完小燕山回來,蘇青荷回到客棧時,正巧碰見段離箏和容書從馬車上下來,段離箏臉色比往常更陰鬱,眼底像擱著一塊寒冰,黑得嚇人,他沒注意到一旁站著的蘇青荷,徑直轉動輪椅回了房。
容書倒是一眼瞧見了她,上前笑道:「蘇姑娘,妳相得那塊黃龍玉,配上我家少爺的雕工,簡直絕了。宴席上,一掀開紅布,在場的賓客全都被震住了,都說是活神仙,連見多識廣的三王爺都忍不住驚歎連連,眼珠子都移不開了,直問是誰相的玉……」
這不是好事嗎?蘇青荷心下疑惑,「那你家少爺怎麼還是那副臉色?」
容書猶豫了片刻,看了下四周,壓低聲道:「少爺一直與侯爺關係不睦,相信蘇姑娘已經聽過類似的傳聞,侯爺一直對少爺雕玉這事頗有微詞,侯爺認為這是下人工匠才做的活計,上不得檯面。這回少爺是有心修繕父子間的關係,希望借著這黃龍玉能讓侯爺對雕玉一事有所改觀,但……侯爺這人就是太固執了……」
蘇青荷偏頭看了眼那抹消失在走廊盡頭的玄衣。他又何嘗不固執,就因為父親和他在琢玉上面有分歧,所以可以狠心到五、六年不歸家?
容書好像猜到了蘇青荷的想法,急忙為段離箏撇清道:「其實他父子二人的矛盾不僅源於此,而是芥蒂已久,其中孰是孰非,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
蘇青荷點點頭,清官難斷家務事,她一介外人更說不上什麼話。且她明日一早便準備啟程回兗州,欠段離箏的幾張圖紙也已交給了他,其餘的事便再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了。
翌日清晨,蘇青荷早早梳妝整衣完畢,正在打包行李,忽而聽見小二在屋外敲門喊道:「姑娘,有人點名找妳,正在大廳等著。」
蘇青荷應了聲,放下手裏的事,推開門向大廳走去。
蘇青荷邊走心裏邊想,會是誰來找她?殷守?在爬山那天,便已和他說過了今日要走,叫他勿要來送,而她認識的其他人……蘇青荷皺皺眉,難道是韓修白?
走到大廳,瞧見一個身穿青衫,樣貌普通的陌生男子朝她走來,蘇青荷倒是澈底愣住了。
「是蘇姑娘吧?我奉三王爺之命來此,請姑娘去府上一聚。」青衫男子微微俯身,聲音不卑不亢。
蘇青荷眉眼微凝,低聲說:「公子怕是認錯人了吧,我並未見過三王爺。」
「敢問姑娘可是之前相過一塊黃龍玉,作為靖江侯府的壽禮?」青衫男子抬眼審視她。
「是……」蘇青荷眉頭微微蹙起。
「那便是了,姑娘請隨我來。」青衫男子再次拱手俯身,大有蘇青荷不跟他走,他就站定不離開的架勢。
蘇青荷躊躇慌亂間,正見段離箏坐著輪椅從房內出來。
段離箏視線掃過蘇青荷面前的青衫男子,以及他腰間掛著的一只不起眼的令牌,心下頓時清明。
段離箏來到蘇青荷身邊,聲音低而沉,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妳若不放心,我陪妳去。」
蘇青荷偏頭看他,神色微怔,誠然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陪她一起去,以為他還會像這幾天一樣,對她視而不見或是神色冷淡直接同她擦肩而過。
有了他這句話,蘇青荷莫名就安定下來,對他感激笑了笑,而後者微挑了挑眉。
「好,請公子帶路吧。」蘇青荷對青衫男子如是說。


邁進金柱大門,入眼的是一座座典雅氣派的樓殿,殿頂鋪著青碧色的琉璃瓦,殿脊和簷角坐落著形態各異的祥獸。
蘇青荷只管垂著眸子走,沒走多遠,路過一大片荷花池,池水清澈透底,有幾尾紅頭錦鯉在其中穿梭,只是四周的菡萏都衰敗了,大片的枯黃連成一片,倒有一種別致殘缺的美。
穿過建在荷花池上的抄手遊廊,遇見幾個侍女,看見段離箏皆有些紅了臉,停下來嬌羞地細聲道:「段公子。」
蘇青荷瞥了那人一眼,看來他是王府的常客啊,連侍女都認識他了。
她還以為他是為了自己而捨命陪君子一次,沒想到是輕車熟路啊!
段離箏面無表情,任容書推著,自顧自地往前走。
直到出了遊廊,青衫男子帶他們來到了一座栽滿了翠竹的院落中,一進院門,撲面而來的是一陣海棠香,原來院子裏不僅栽了竹子,還擺了半個院子的秋菊與四季海棠。
蘇青荷心道,這三王爺還挺風雅。
走進大廳,只見一個身著黧色蟒袍、墨髮高束、身量挺拔的男子背對著他們,好似在俯身寫字,聽見身後的動靜,不緊不慢地擱下筆,徐徐轉過身來。
第十七章 御用相玉師
乍然一看,這三王爺面容白淨,五官並不出眾,但組合在一起有種沉靜優雅的氣質,他轉過身來時,蘇青荷才發現,他鬢間已有了幾縷明顯的白髮,許是他保養的實在很好,那幾縷白髮並不顯蒼老,反而有種仙風道骨的意味。
如果不是聽容書之前說過,這三王爺已經年過四十,她都要誤以為他是剛及弱冠的年齡。
三王爺抖了抖袖袍,目光落在段離箏身上,做訝然狀,「賢侄,你怎麼來了?」
段離箏似笑非笑,「王爺,你就不必拐彎抹角了,你派人調查蘇青荷時,怎麼會不知我也在鴻來客棧?」
三王爺完全沒在意段離箏有些陰陽怪調的語氣,爽朗大笑,眼角爬上了細細的魚尾紋,「昨日本王在宴席上問你是何人相的玉,你為何死活不開口?害得本王費了好些力氣,兜了一個大圈子,才知這位相玉師原來就住在你對面。」
三王爺轉身對一旁的蘇青荷含笑點頭,抬手示意她落坐,「蘇姑娘,請坐,在我這兒不必拘謹。」
蘇青荷淺笑著點點頭,落了坐,隨即有個容貌端麗的侍女過來斟茶。
三王爺飲了口茶,對蘇青荷緩緩道:「本王突然差人叫妳來,是有些唐突了,不過本王沒有惡意,純粹是想請妳過來坐坐,交流交流玉石上的心得。」
蘇青荷靦腆笑了笑,「我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要說跟王爺交流心得,那可真是折煞我了。」
「何必妄自菲薄呢?」三王爺聽慣了這種奉承的話,語氣有些不鹹不淡,「那日侯府宴席上,那件黃龍玉一出可謂是豔壓全場,本王送給靖江侯的月尾石擺件都有些拿不出手了。」
蘇青荷心裏一沉,該不會是這三王爺因那黃龍玉丟了面子,來興師問罪的?
於是她回話語氣更加恭謹了,「王爺說笑,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微末伎倆。」
三王爺看了眼始終垂著眼的蘇青荷,又看了眼正不耐地挑眉看他的段離箏,覺得這二人甚是有趣,一個絲毫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喜怒哀樂全擺在臉上,一個是八面玲瓏,為了不惹上麻煩,恨不得低到塵埃裏。
有點意思。
既然對面的人有心裝傻,三王爺索性開門見山,直接把話搬上了檯面說:「蘇姑娘,妳有沒有聽說過朝廷即將開始選拔御用相玉師的事?」
蘇青荷猶豫道:「略有耳聞……」
「有沒有興趣去參加?」
「不怕王爺笑話,對於相玉,我不過是略懂皮毛,連相玉師的名頭都不敢擔,何況是御用相玉師……」
「如果妳願意,我可以直接向皇上舉薦,無須參加前面的統選,屆時直接和選出來的五人一同參加最後的殿試。」
蘇青荷蹙起眉,「多謝王爺抬愛,不過我並不打算去參選……」
「為何?」三王爺倒是真愣了,多少人奢求都求不來的事,她竟然想都沒想就回絕了?
幾日前,蘇青荷便聽到過雲映嵐和韓修白在談論御用相玉師的事,她當時就沒放在心上,相玉對她來說不過是個愛好,沒有想去拿它爭富貴的念頭,且她現在的生活已很滋潤了,荷寶齋每月給她賺的銀兩足夠她一輩子吃喝不愁,何苦要跟那一堆各懷鬼胎的人去爭什麼二品官?
最重要的是,若當了京官,那便意味著這輩子就要留在京城了,她對這京城並沒有什麼歸屬感,兗州才是她的家。
蘇青荷定了定神,凝聲道:「不瞞王爺,今日我本是打算啟程回兗州的,我在兗州還有半大的弟弟需要照顧,店鋪也需要人打理,我來京城其實就是為了幫段公子一個小忙,並未有常住在京城的打算。」
三王爺放下茶盞,輕笑了一聲,「我道是因為什麼,這還不簡單,把妳幼弟接來京城不就行了?若當選了御用相玉師,還擔心沒有府邸住?至於兗州的店鋪宅院什麼,交給管家僕人打理便好……」
蘇青荷輕吐一口氣,不打算再跟這王爺兜圈子,抬眼看他直言道:「我性子散漫慣了,怕會在那宮中惹出什麼禍端,比起錦衣玉食,我還是喜歡更自在些的生活。」
「妳覺得本王的生活不自在嗎?」三王爺眨眨眼,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的青玉螭龍束帶,抬頭環顧了他那擺滿了各種名貴玉器珍玩的博古架,還有那他身後站了一排活色生香的美婢,「人能不能活得自在,取決於他手裏的權,還有腰包裏的銀子。」
蘇青荷微微笑了笑,不可置否。
三王爺歎口氣,沉吟道:「蘇姑娘,其實妳真是多慮了,御用相玉師並不需要時常進宮,在宮外有專門的敕造瑰玉坊,那才是妳工作的地方。平時呢,御用相玉師的工作並不繁忙,只有在每年鄰國使臣來訪進獻奇石珍寶時,為了不落人口實,彰顯我大國風範,才需要御用相玉師出馬,若是平日無事時,甚至可以回兗州小住一段時日也是沒問題的。」
蘇青荷微微挑眉,她倒沒想到御用相玉師是在宮外工作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去試試也未嘗不可……只是,這三王爺為何平白無故舉薦她來去做這御用相玉師?還這般苦口婆心,若說他沒有什麼小心思,蘇青荷是不信的。
這麼一塊誘人的餡餅掉在地上,撿還是不撿,蘇青荷有些犯難。
三王爺見蘇青荷有些動搖,沒有繼續緊逼,反而叫婢女端來了棋盤,笑著邀蘇青荷博弈一局。
蘇青荷是個貨真價實的臭棋簍子,哪裏敢出來賣弄,連連推拒。
三王爺見她是真露了怯,便與段離箏面對面坐下,他執白子,段離箏執黑子,就這麼旁若無人地酣戰了起來。
蘇青荷雖棋下得爛,但是局勢看得分明,棋局剛開始,二人可以說是勢均力敵,黑子隱隱占上風,然而不過半盞茶的時間,黑子的分佈零散而無章法,之前白子有幾處破綻,都被黑子大意錯過了。
下到尾聲,白子只需一步便能定輸贏時,三王爺突然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來對段離箏笑道:「你今日心緒不定,本王勝之不武,就下到這兒了。」
段離箏沒說話,手指還撚著一顆黑子,目光落在棋盤上,好似在琢磨棋局,又好似在思考旁事。
過了片刻,段離箏放下棋子,對三王爺清聲道:「王爺,我們不多叨擾,先告辭了。」
「也好,時辰也不早了,」三王爺走到蘇青荷面前,眼神似有深意,「御用相玉師最後的殿試選拔是在月底,在此之前,妳若改了主意,便託人來府裏捎個口信,我自有安排。」
蘇青荷應了一聲,對三王爺微福了福身,隨段離箏轉身朝門外走去。

從王府出來後,二人並排走在熙攘的朱雀大街。
蘇青荷忽而悶悶地問了一句,「你覺得我該答應王爺嗎?」
「三王爺其人並無太多城府,妳不必擔心。」
段離箏一下便聽出來蘇青荷心裏真正想問的是什麼,頓了頓又道:「確實如他所說,御用相玉師並非妳想像中那般整日和宮人打交道,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可以一試。」
他在說最後一句話時,語氣有著略微的不自然,然而正頭大糾結的蘇青荷並沒有注意到。
段離箏低著頭,心裏正想著方才那句昧心的話,暗自有些惱自己,他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在說,把她留在京城。
希望她若當上御用相玉師後,不要怨自己騙她才好。
蘇青荷忽然抬頭,感到漸入冬日的暖陽灑在臉上,長長呼出一口氣,轉而對他瞇眼笑起來,「那就試試看,總覺得不去皇宮裏看一看,是件憾事。有多少人連皇城什麼模樣都沒見過呢,這機會實在棄之可惜,就算不能選上,能看一眼天子真顏,倒也值了!」
段離箏被她這番「看一眼皇帝也值了」的說詞給震了震,隨即像想到了什麼,唇角勾起,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笑,「希望妳見到聖顏後,還會這麼想。」
剛費了好些勁才下定決心的蘇青荷被他刺了一下,又想起前幾日他對自己冷冰冰的態度,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討厭我?」
「沒有,我只是……」段離箏很詫異她會這麼問,想了想又覺得解釋起來很麻煩,索性垂眼道:「算了,我討厭妳。」
蘇青荷不敢置信的停下腳步。怎麼會有這種人!就不能委婉點說嗎?
段離箏自顧自地轉著輪椅往前走,蘇青荷氣呼呼地瞪了一眼他的背影,隨即又抬步跟了上去。


時間過得很快,然而在京城的日子並未感到乏味。
蘇青荷平日無事便跟著容書去玄汐閣兜一圈,打著改良圖紙的名義,在後院作坊來回溜達,不時湊上前,和玉雕師們攀談一番。夥計們都知曉每月為店鋪提供圖紙的是她,皆笑臉相迎,對於她的問題都耐心的回答。
然而時間一久,夥計們也注意到,蘇青荷雖和他們討論的是圖紙問題,但眼神卻一直往解石機上偷瞧。
不得不說在硬體方面,玄汐閣要比荷寶齋好太多了,像一些解石架、琢玉用的水凳,都與兗州城出土的大相徑庭,用木製齒輪來代替了粗麻繩,效率幾乎要快上一倍。然而京城距兗州實在山高路遠,這些大塊頭等運到兗州,估計也都顛散架了,蘇青荷想購置些帶回去,也有心無力。
蘇青荷便想著趁此機會向那些玉雕師們取經,學得理論,看能不能回去自己動手改造一番。
容書頗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在店裏轉悠,心中腹誹店裏最好的玉雕師可就住在妳對面啊,放著現成的大掌櫃不用,捨近求遠地跑來眼巴巴的問夥計,這不是浪費資源嗎?
這幾日,段離箏都是一個人窩在客棧裏琢玉,聽聞容書說蘇青荷經常跑店裏騷擾夥計,只是輕勾起唇角,清亮的眸子閃過笑意。
之後段離箏對她這種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致使蘇青荷以為他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每天特意起得很早,就為了避開他,卻不知她這點小心思早被他看在眼裏,不想戳破罷了。
殷守不知是以為她已回兗州了,還是有別的事要忙,這幾日都沒到客棧找她,蘇青荷也樂得整日泡在玄汐閣裏。努力沒有白費,不過短短幾天,蘇青荷不僅研究透澈瞭解石機的原理,還從玄汐閣裏來往的少爺小姐的穿衣打扮上,敏感地嗅到了一絲即將在首飾上掀起的潮流。
京城融合各族文化,是繁華時尚的代名詞,一旦興起了什麼潮流,其他四大州郡都跟著有樣學樣,然而由於地域交通的限制,基本上什麼新鮮玩意等流傳到了兗州,在京城早已過時了。
蘇青荷立即動筆寫了封信寄回了兗州,告知盧騫先囤積些紫羅蘭翡翠,製作成耳墜指環類的小首飾,紫羅蘭的春天要來了。再者把新畫的圖紙及近日研究的升級版水凳、解石機理論一併附了上去,怕盧騫看不懂,蘇青荷還畫了幾張局部的齒輪刨面圖。
盧騫是個聰明人,好好琢磨應該能領會,難的是那些個精巧的齒孔,要做成恐怕得費些力氣。
那日蘇青荷寄完信,回客棧正拐進走廊時,和段離箏撞了個正著。
鴻來客棧再大,它也是個客棧,儘管蘇青荷存心想躲,總有碰巧撞上的時候。
段離箏沒有像往常一樣穿著玄衣,而一身寶藍底鴉青色雲紋束腰錦衣,襯得他氣質多了幾分清朗與閒雅,仍舊隨意地披散著墨髮,眉眼清俊不羈。
蘇青荷心裏還在耿耿於懷上次他那句「我討厭妳」,瞄了眼段離箏那像細瓷新玉般的皮膚,心裏泛起濃濃的豔羨。我才討厭你呢,你這個皮膚比我白、長得比我好看的傢伙!
不過作為她的衣食父母—— 提供翡翠原料的大礦場主,蘇青荷還是不敢對這位爺不敬,只乾巴巴地說了句,「段公子,早啊。」
「想不想去看看御用相玉師的統選?」段離箏沒注意到她不自在的語氣,嗓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慵懶,眼神也像罩著一層朦朧的薄霧,使他往日孤冷的臉部線條削弱了三分。
蘇青荷心思一動,緊接著想起在慈光寺撞見的那一幕,明知雲映嵐會勝出,此時去看也沒多大的意思,於是興味索然道:「我就不去了。」
聽到的答案與預想中的不同,段離箏眼中的迷離褪去,有抹暗色漸漸沉澱下來。她方才眼裏流露出的神情分明是想去,為何又……
「蘇姑娘,去看看吧,今日貢院那邊可熱鬧了,那排場,比起每年的春闈不遑多讓。」容書眉飛色舞在一旁插口道。
「你們先去,我實在是提不起興趣,你們若看得熱鬧,回來跟我說說便好。」蘇青荷笑了笑,轉身同他二人擦肩而過,沒有留戀的回了房間。
段離箏有些疑惑的目光看向容書。
容書撓撓腦袋,試探地問:「少爺,您……最近得罪蘇姑娘了?」
段離箏抿唇想了半天,肯定道:「沒有。」
「那她是怎麼了……最近好像見著您就躲,若說是因為去玄汐閣取經而不想讓您知道,那也不至於啊,且她前日已差人給了王爺答覆,為何不願去看看統選,屆時去殿選時能有所準備也是好的,她就這麼不想跟您待在一塊兒嗎?」
容書每說一句,段離箏的臉色就差一分,而喋喋不休的容書完全沒察覺,直到段離箏轉身回屋,冷冷地丟下了一句,「閉嘴,快去快回。」
「少爺,您讓我自個兒去啊?」容書詫異地微張著嘴,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段離箏連頭都沒回,雋秀低沉的嗓音飄來,「回來後把統選時的情景同她說說。」
容書瞬間耷拉著臉,可憐兮兮的應下,孤零零一人邁出了客棧大門。
直到日落時分,容書興沖沖地回到客棧,沒忘記自家少爺交代的話,第一件事便是去敲蘇青荷的房門。
房門應聲而開,蘇青荷拉開門,便瞧見汗水淋漓、臉漲得通紅的容書站在她面前,於是忙請他進屋坐著,給他倒了杯茶喝。
容書一邊喝茶,邊講起今日御用相玉師統選的情景。
略過那人山人海的場面不提,這初試統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筆試,考官臨場出題,參選者們需要在一個時辰內作答完畢,題目只有短短的兩字,韻和蘊。
而第二及第三部分,便是當場相玉作圖,區別在於一個是有考官定題,一個是自由發揮。其中筆試的成績占三成,後兩部分的成績占七成。
第二部分要相的玉是一塊藕粉種的雙色翡翠,淺春色和青綠色,質地比芙蓉種還要細膩些,此玉一搬出來,圍觀的人群都騷動了,因為太美了,讓人看第一眼,便能聯想到春天初始,萬物滋潤蓬勃的景象。
但考官的定題讓人大跌眼鏡,題目是玉琮。
玉琮是一種內圓外方,用來祭祀神祇的禮器,模樣矮小又笨重,與藕粉種翡翠輕盈靈動的質感,完全不搭。容書說,考官一亮題板,近乎一般的參選者都傻眼了,玉琮這類的器皿並不常見,在前朝玉琮數量還算多,但隔朝換代後,玉琮這類東西基本都淪為葬品了,甚至有小部分人連玉琮啥樣都畫不出來。
蘇青荷聽到這嘴角浮現笑意,玉琮款式簡單,設計圖樣並不難,這題考得便是人們對於玉器的知識,以及玉器與翡翠原料的融合度,設計出來的款式要能壓住藕粉種翡翠的靈動感,不然便會顯得淺薄沒有厚重感,更體現不出祭祀時的莊重。
而第二塊相的玉竟是一塊狗屎地,黑褐色的底章,上面斑塊點點,像是爬滿了蟲蟻,唯一的一抹翠色還生嫩得讓人心中發緊。此玉一出,圍觀的人群又騷動了,因為能找到這麼一塊噁心的廢料,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蘇青荷畢竟沒有身臨其境,僅憑容書的形容,只能想像個大概。若她猜得沒錯,這題應該考的是參選者的應變能力,作為一名合格的相玉師,不僅要有錦上添花的功力,讓那些珍稀美玉煥發出光彩,也要會變廢為寶,讓本身沒有價值的翡翠,經過雕琢後,搖身一變,成為眾人喜愛的玉器,相較於前者,後者才是更為難得的。
最後勝出的五人名單要三日後才能公佈,一旦公佈名單後,緊接著第二日便是進宮殿選了。
蘇青荷謝過了容書,隨後關起門來細細思量。
這相玉師統選的困難程度,尚在她的預料之內,如果沒有黑幕的話,她有把握爭取到那五個名額之一,但是撞見了雲映嵐和韓修白二人的對話後,蘇青荷便失了信心,天曉得還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雲映嵐,最後留給普通平民百姓的名額又會有幾個。
鬥石擂臺發生的事,她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然而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三王爺的出現對蘇青荷來說,既是麻煩,也是及時雨,讓她手忙腳亂的同時,心底隱隱燃起了一絲戰意。
蘇青荷給自己倒了杯茶,熱水一遇冷氣便升出熱霧。不是自己的終不能強求,既然大家都想要這御用相玉師的頭銜,那就在殿試上見真章吧。
三日後,統選的結果張貼出來了,上頭赫然有著雲映嵐的名字,除她以外,其他四人皆有著不小的背景,出身不是世族就是權貴,或是跟大官們沾了點姻親。
翌日一大早,王府派了馬車來接,蘇青荷隻身上了馬車,來到王府前剛下馬車,三王爺見她一身樸素的裝扮就搖頭歎氣,喊來婢女把她拉進了廂房,渾身上下把她重新打扮了一遍。
王府的婢女手藝就是不一般,三下兩下便把她頭上的兩個小髮包拆了,梳成分股百合髻,旁綴著瑪瑙流蘇,一身翠紋綴聯珠銀絲裙,她的骨架小,撐不起雍華的曳地裙,只能走纖巧靈動路線。
一番打扮下來,既不會顯得過於隆重刻意,也不至於在聖駕前失了儀表。
蘇青荷在心中腹誹,知道的道她是去殿試,不知道的還以為去選秀呢!
三王爺見煥然一新的蘇青荷走出來,這才滿意的點點頭,二人一同上了那雙馬並驅的四輪馬車。
轂轆緩緩轉動,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蘇青荷面上淡定,不過那緊緊抓住腰箍的手指,無意間露出了她內心緊張的情緒。
三王爺手裏把玩著墨玉扳指,勸慰她道:「別緊張,殿試不過是問幾個問題,妳只管從容應對,能清楚對答上來便可。本王去年舉薦的那位,一進金鑾殿緊張到連話都說不出了,最後白白錯失了機會,希望這次,妳不要讓本王失望啊。」
蘇青荷想了想,也是,只要能自如對答上來便成功了一半,於是有些緊繃的心情逐漸放鬆下來。
到了門禁前,遠遠望見那高牆,馬車便被兩個手持長矛的侍衛攔下,趕車的小廝上前遞了令牌,同時三王爺伸手撩起簾子,讓那些侍衛清楚地看到了車裏的人,侍衛們確認無誤,立即躬身放行。
進了宮門,換乘軟轎,沒走多久,轎子停下了。
蘇青荷掀簾下轎,才發現三王爺已不知去了哪裏,有個模樣白淨的年輕小太監站在她面前,未多言,直接引她上了臺階。
蘇青荷跟著那位小太監走,一路都走側門,路過她身旁的宮女太監皆是步履匆忙,低垂著腦袋,沒有一人抬頭或是斜眼瞟她一眼,完全把她當成了透明人。
小太監把她領到一座宮殿內,推開門,是滿室的金碧輝煌,彩光驟現,讓她一下子恍了神。
「姑娘先在此候著,殿選的其他人隨後會到。」小太監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了,只餘蘇青荷一人獨站在這空蕩蕩的宮殿裏。
蘇青荷環顧了下四周,只見地面上鋪的金磚像銅鏡似的,光可鑑人,柱礎通體貼金,從上到下每一寸都浮雕著祥龍紋,懸梁處鑲嵌著滿是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把這大殿照得比屋外還要亮堂。
只見正前方的須彌高臺上有一金鑾寶座。
寶座的椅圈上,盤繞著十三條形象生動的金龍,後背盤金龍,中格浮雕雲紋和火珠,下格透雕捲草紋,高束腰處四面開光,透雕雙龍戲珠圖案,四面牙板及拱肩均浮雕捲草和獸頭,椅面配金黃色綢緞坐墊,每一處都盡顯著莊華尊貴。
光是望著那把攀滿金龍的寶座,蘇青荷便莫名感到有種壓迫感,於是垂下眼睫,老實的站在原地等候,絲毫不敢四處走動。
不過這情況並沒持續多久,蘇青荷忽然聽見左邊的側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側身看去,一個帽頂綴著大紅絨球的太監領著一堆人魚貫而入。
在一堆宮女太監中,五位打扮不一、身著光鮮亮麗的男女最是顯眼。
雲映嵐走在幾人最前面,一襲霞彩千色梅花嬌紗裙,隨著她每一步的邁出,裙邊像水波一樣搖擺韻動,走姿比平時更添了幾分婀娜。髮間插著金絲八寶攢珠釵,耳間綴著海棠滴翠耳環,額頭上還描了銀梅花鈿。
蘇青荷方才還嫌棄自己的打扮像選秀,結果一看到雲映嵐,才發覺自己簡直弱爆了。
雲映嵐本就走在最前面,緊跟在一個大太監身後,於是第一個便瞧見了站在大殿中央的蘇青荷。
「怎麼會是妳?」雲映嵐不敢置信的上下掃著蘇青荷,沒有什麼比金鑾殿裏憑空出現一個大活人更奇異了,尤其是這大活人是她積怨已久的對頭。
雲映嵐有些氣急敗壞抬手指著她,扭頭問大太監,「她是怎麼進來的!」
大太監面無表情,微微頷首回道:「她是三王爺舉薦來的,同諸位一起參加殿選。」
雲映嵐輕蔑的輕哼一聲,嗓音不自覺地拔高,「三王爺?她怎麼可能會認識三王爺?莫不是搞錯了!這裏可是金鑾殿,怎麼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來?」
她這話一出,不僅蘇青荷,連大太監都皺了眉頭。
這位大太監是皇上跟前最得勢的,名為劉啟盛,服侍了皇上三十幾年,早已官及三品,是掌領內侍省的大太監,別說雲映嵐他們只是八字還沒一撇的御用相玉師,就是雲映嵐她爹,見到這位劉公公也得客客氣氣的,帶上敬稱,哪有她這般不懂規矩的。
不過劉啟盛早已混成了人精,自知同這種眼睛長在頭頂的大小姐們掰扯不清,只淡淡道:「雲姑娘,還請注意些言詞行止,聖上即刻就要過來,若驚擾了聖駕,可不是妳我能夠擔待得起的。」
「可她……」雲映嵐忿忿地還想再說些什麼。
忽然聽門外有太監通傳,「皇上駕到—— 」
雲映嵐只得咬唇緊閉上了嘴,與眾人手忙腳亂並排跪好,垂首屏息。
餘光中,只見一抹明黃的袍角,掠過幾人身邊,在劉啟盛的伴隨下,一步步踏上高臺,安然坐定,聲音沉靜而平穩,「平身。」
眾人紛紛起身,趁著起身的功夫,蘇青荷悄悄抬眼打量,心道這皇帝跟平常人也沒什麼不同嘛,就是一樣貌平凡、眉眼慈和的老頭嘛,五官與三王爺有幾分相像,但是沒有三王爺保養的好,眼皮微微耷拉下來,臉上有不少的皺紋,略顯疲態,基本也與年齡相符,五十歲左右的樣子。
正打量皇帝的蘇青荷沒注意到,一旁的雲映嵐正冷冷斜望著她,眼神中帶著一抹憤恨。
雖然不知那賤人是怎麼勾搭上三王爺的,但這次茲事體大,萬萬不能叫她壞了自己的好事!雲映嵐心中暗道。
在那一句平身後,大殿陷入了沉靜,眾人們皆老老實實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這時,劉啟盛雙手呈給皇帝一本薄冊子,上面記錄著這幾人的姓名背景,以及在初選時的成績。皇帝對照著冊子上的名單,挨個掃過這六人。
當掃到蘇青荷時,皇帝的目光頓了一頓,隨即沉聲問道:「妳便是朕那三弟舉薦過來的相玉師,名為蘇青荷,兗州人士?」
皇帝蒼老而渾厚的嗓音,在這靜謐的大殿中就像是平地炸響的驚雷,蘇青荷連忙出列,福身道:「回皇上,正是民女。」
「嗯,兗州倒是個盛產美玉的好地方,」皇帝淡淡道,隨即把冊子又遞回了劉啟盛手中,對眾人凝聲說道:「你們應當還不清楚,這次初選的題目是朕所擬,意在考驗你們是否有擔任御用相玉師的能力。」
轉而又看向蘇青荷,「妳是經三王爺舉薦過來的,沒有經過初選便直接進了殿試,這對於其他人未免不公,因此朕想考考妳,關於初選的第一道題目,妳如何看?」
「回皇上,民女聽說過初選的第一道題,是韻和蘊,」蘇青荷面上很鎮定,一字一句有條不紊的回道:「民女猜想,這韻意指玉石的質感水頭與色澤,也就是表相,而第二字的蘊自是指得玉石所蘊含的,更深一層的含義。」
皇帝微闔上眼,露出幾絲倦意,緩緩道:「那妳便說一說,妳是如何理解這兩字的?」
「這二者,好似毫無關係又好似一脈相承,民女猜大多數人會認為蘊含的蘊更加重要,換句話講,也就是賦予了玉石『蘊』的相玉師比玉石本身的質感更重要,而接下來的兩道題目也恰是說明了這點。通過相玉師的奇思妙想,可以把靈動的藕粉種翡翠化為端莊肅穆的玉琮,可以把一文不值的狗屎地改造成方便日常生活的妙物。」
蘇青荷頓了頓,微皺起眉頭,「但民女卻認為玉石韻意的韻更重要。一塊璞玉,相玉師可以隨心所欲地讓它變成擺在高案上供人瞻仰的玉佛,也可以把它變成任人踩踏的磚石。如此看來,相玉師是玉石的創造者,但是恰恰相反,真正的相玉師應當順從玉石的本質,成為玉石的奴役。」
「玉石的奴役?」皇帝微闔的眼霍然睜開,身子微微前傾,他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倍感驚訝的同時,眼神饒有興趣。
蘇青荷深吸口氣,緩緩地把心中所想盡數吐出,「是,天工造物,我們不過是將自以為美好的『蘊』強行附在了玉石上。其實,每塊玉石都有其自身隱含的『蘊』,而我們相玉師所做的,便是順應其自身,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微小的的改動。因此,民女覺得將藕粉種翡翠製作成玉琮,並不是個明智的抉擇。」
蘇青荷的話音一落,滿殿譁然,連雲映嵐都沒忍住去抬頭看她。
劉啟盛的臉色都變了,皇上剛剛說完這些題目都是他所擬,她卻說「不是個明智的抉擇」,這不是上趕著挨板子嘛!
「妳—— 」
皇帝微微抬手,制止了劉啟盛接下來的話,微笑看著蘇青荷,「繼續說。」
蘇青荷絲毫未有懼色,仍不緊不慢地回道:「雖然有句老話說,玉不琢不成器,但是民女認為,真正的好玉無須雕琢,就像一個秀姿天生的美人,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無須過多的粉飾,單是靜靜的站在那兒,就足夠讓人賞心悅目。而越是需要精雕細琢的玉,需要脂粉敷面的美人,那恰是說明其本質不夠完美。」
一旁的雲映嵐怒瞪著她,銀牙暗咬。聽她這話,怎麼都像在影射自己?她是在借此譏諷自己今日的裝束嗎?嘲諷自己的本質不夠完美?
雲映嵐氣得緊緊攥住袖中的帕子,若不是皇帝在此,她早就衝上去搧蘇青荷兩巴掌了,自己出風頭不夠,還明裏暗裏貶低她?
自從上次鬥石事件後,雲映嵐私認為沒必要在她面前扮演什麼賢淑溫柔的形象了,反正都已撕破臉,何必再遮遮掩掩。
「真正的好玉無須雕琢,這話,朕怎麼聽著耳熟?」皇帝偏頭去問劉啟盛。
劉啟盛垂思片刻,豁然笑道:「皇上許是不記得了,六年前,在國宴上,靖江侯家的大公子也說過這句話,當時把從東沚國來進獻璞玉的來使,堵得啞口無言。」
「好像是這樣。」老皇帝點點頭。
蘇青荷倒是微微一愣,那人也說過同樣的話?
皇帝似乎對蘇青荷的回答很滿意,略帶深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隨後再次轉而對眾人道:「朕這兒有一塊奇石,是去年國宴上西越使者進獻來的,瑰玉坊給朕提供了不少方案圖樣,朕都不滿意,一一否決了,今日便讓你們也瞧瞧,給朕出出主意。」
第十八章 京城蘇府
皇帝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往年殿試不是問幾個問題就結束了嗎,今日怎麼還要現場相玉?
雲映嵐的臉色很難看,眼神中有著掩飾不住的慌亂,如果被皇帝發現她不會相玉的事,那可是欺君的大罪啊。
不過她很快鎮定下來,心中安慰自己,還好只是在口頭上說,不是真的要畫花樣,應該可以蒙混過關的。
過了片刻,有兩個太監抬著一個檀木托盤上來,那托盤上擺著一塊如同樹樁年輪般,顏色如同彩虹般炫目的玉石。
蘇青荷心中微訝,竟然是纏絲瑪瑙。
纏絲瑪瑙是各種顏色以絲帶形式相間纏繞的一種瑪瑙,因相間色帶細如遊絲,所以稱為纏絲瑪瑙。有的紅白相間,有的藍白相間,有的黑白相間,或寬如帶,或細如絲,甚為美妙。
而這塊纏枝瑪瑙有黑、白、橙、紅、黃、青、褐七種顏色,呈年輪狀一圈套一圈,尋常的瑪瑙原石大小一般在一至十釐米左右,但這塊纏絲瑪瑙竟有五十釐米寬,重量大概有三十斤左右,色澤細膩明豔,是瑪瑙中的極品。
眾人上前近距離的觀察後,紛紛回到原來的位置站定。
皇帝指了指站在最左邊的一位年輕男子,沉聲道:「就從你開始說吧。」
年輕男子面露忐忑之色,能明顯看到他吞了口唾沫,唯諾道:「草民認為,這塊瑪瑙石應打磨成珠串……」
這回答中規中矩,毫無新意,瑪瑙最多的應用就是做成珠串,若是小件瑪瑙做成珠串也未嘗不可,但這瑪瑙難得有如此大的塊頭,磨成珠子未免太過暴殄天物。
皇帝搖搖頭,道:「下一個。」
那年輕男子自知回答令皇帝不滿意,面如死灰退了下去。
第二位亦是位年輕的公子哥,沉默半晌,斟酌著開口道:「草民以為應做成棋子,美觀又實用。」
還是沒有跳出「瑪瑙應被打磨小物件」的思維,跟前一個回答大同小異。
老皇帝還是搖了搖頭。
那年輕公子哥自知也沒戲了,長歎口氣,垂手立在一旁。
第三位是個年紀稍長些的中年漢子,魁梧高壯的身材和那一身青色儒衫頗為不搭調。
他上前一步,朗聲道:「草民認為這瑪瑙石,做成佛陀擺件最合適不過。」
在瑪瑙中央雕琢出佛身,那瑪瑙四周一圈圈的年輪就會像佛陀周身散發的佛光一樣,可以說是因材造物。
之前瑰玉坊便提出過這個方案,也是目前最可行的一個,老皇帝臉上閃過猶豫之色,微皺起眉,「容朕想想,下一個。」
第四位是一位頭戴梁冠、手持摺扇的儒雅男子,看樣子有些真材實料。
他倒是不慌不忙,上前拱手清聲道:「草民以為做成葡萄擺件,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倒是綜合了前幾位的想法,葡萄擺件相當於由一顆顆的小珠子組成一個大擺件,不會浪費很多石料,因為只有邊緣一圈是珠子狀,中間都是實心的。但這方案是考慮到材料了,但沒考慮做出來後的效果,本來是完整的色帶年輪,結果被分割成斷斷續續的一塊塊,如果是單純做珠子,還能從瑪瑙中挑適合做珠子的部分,若要做成個葡萄擺件,那就沒得挑了。做出成品後的美觀效果,有待考究。
於是,老皇帝沉吟了片刻,直言道:「不好。」
皇帝話音一落,不單是那儒雅男子臉色變得煞白,雲映嵐亦是唇色泛白,額上冒出細密的汗。
因為下一個就是她了。
更重要的是,她還沒想好該怎麼對答!
「下一個。」
老皇帝有些失望的擺擺手,難道今年的御用相玉師預選人的水準已經滑落成這地步了嗎?
雲映嵐咬咬唇,艱難發聲,「回皇上,民女以為這瑪瑙石理應……理應……」雲映嵐一邊吞吞吐吐,一邊眼神無助四下搜尋著,看到寶座階梯兩旁燃著香的三足獸紋青銅鼎時,像看到救星一樣,眼神驀然發亮,脫口道:「理應做成三足鼎,放在這金鑾殿前,以彰顯我大夏國威。」
氣氛瞬間凝固了,老皇帝的臉上不辨喜怒。
蘇青荷忍不住在心下感歎,知識不夠尚可彌補,這智商不足實在是沒救了啊……
用這纏絲瑪瑙做出來的三足鼎,尺寸會不會偏小先不提,古代的鼎一開始是用來烹煮肉及儲存肉類的炊具,然而發展到現今,鼎已經被視為傳國重器、國家和權力的象徵,國滅則鼎遷,同時還是旌功記績的禮器。國君或王公大臣在重大慶典或接受賞賜時都要鑄鼎,以記載盛況。由此,鼎對於皇家的象徵意義可見一斑。
將別國進獻的東西製成國之重器,還要放在這金鑾殿前,說是彰顯自家的國威,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說做成香爐都比鼎要靠譜啊。
老皇帝微瞇起眼,語氣淡淡,「雲少卿家的女兒真是聰慧穎達,從未有人想到過用瑪瑙石做鼎,來朕這兒當個小小的御用相玉師,真是屈才了。」
雲映嵐聽到前一句話時,當下喜上眉梢,暗道還好自己機智,善於隨機應變,而當她聽到後一句話時,心重重一沉,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連忙雙膝一曲跪在地上。
「民女失言,請皇上恕罪。」雲映嵐語帶顫抖,眼眶微紅,微咬著下唇,梨花帶雨的樣子好不惹人憐愛。
老皇帝並未同她一般計較,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雲映嵐忐忑不安站起,垂首後退幾步,和方才回答過的幾人站在一塊兒。
此時殿內中央就剩下蘇青荷一人,老皇帝望向她,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傾身問:「妳當如何看?」
蘇青荷並未被雲映嵐的變故打亂陣腳,唇邊浮現出一絲笑意,清聲道:「稟皇上,其實這件瑪瑙石,皇上心中恐怕早有定論了吧?」
老皇帝眼皮微動,渾濁的雙眼中迸出一絲精明,使蘇青荷更加篤定了心中的猜想。
蘇青荷垂眸繼續道:「就像民女前面所說,真正的好玉無須雕琢,這瑪瑙石現在所需要的,僅是一個嚴絲合縫、做工精良的底座而已。皇上您認為呢?」
老皇帝沉默,繼而撫掌大笑,「不錯,在看過瑰玉坊的各種圖樣後,朕漸漸覺得,不如直接用這塊原石做擺件,來得更渾然天成、古拙大氣。比起這原石上天然的紋路,那些雕花反而是累贅。」
言罷,老皇帝偏頭對身邊太監笑道:「劉啟盛,宣冊。」
劉啟盛俯身應了,取來詔書,攤開宣讀,洪亮且略帶尖細的宣冊聲響遍大殿的每一處角落。
蘇青荷跪下聽封,她方才的表現看起來每一步都很從容,其實緊不緊張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裏全是濕漉漉的冷汗。
蘇青荷同時在心中腹誹,這老皇帝真是夠奸,若不是她靠著皇帝對前幾位回答的反應,以及聽聞這物已是去年進獻來的,推測出皇帝的真正心意,誰能想到最後能夠勝出的答案竟是這個。
當聽到那句「封二品御用相玉師,賜頂戴佩綬,協理瑰玉坊」時,蘇青荷心裏萌生出一絲不真實感。她現在就脫離了平民的身分,可自由出入皇宮,見到官員可以不用下跪,澈底成為二品的京官了?
冊封完畢,老皇帝一派眉目慈祥,溫言道:「聽聞妳剛來京城,賜妳瑰玉坊附近的府邸一處,以後妳也好方便協理坊中事務。」
蘇青荷受寵若驚,再次叩首,「謝聖上隆恩。」
有小太監舉著托盤走到她面前,上擱著冊文、朝服、官帽、佩綬。
絳紫色的官服上繡著玉蟒紋樣,團領、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以金圈之,珠絡縫金帶紅裙;弓樣鞋,上刺小金花;烏紗帽,飾以花紗,帽額綴團珠。
其餘人都無比豔羨盯著蘇青荷叩首的背影,瑰玉坊旁的宅子那可是京城第一好的地段,可謂是寸土寸金啊,光有錢還買不到,必須是有身分有權位的人才有資格在那購置府邸。
眾人紛紛懊惱歎氣,能來殿試的都是從千萬人中挑出來的,雖說有人搭了關係,但都還有幾分底氣和把握的,誰能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直接繞過初選,在最後關頭把他們截了胡。
皇帝都是日理萬機的,尤其是像當今聖上還算得上是位明君,待劉啟盛宣冊完畢,老皇帝便起身,縱步離開了金鑾殿,身後跟著一串宮女太監。
於是此時大殿,還剩下幫蘇青荷舉著托盤的小太監一枚,守著側門的小太監兩枚,餘下便是五位面色不佳落敗的五人。
幾個公子哥豔羨地看了蘇青荷一眼後,轉身從側門離開了。蘇青荷也準備轉身離開時,只聽見一個尖銳的隱含怒氣的嬌斥聲從背後傳來。
雲映嵐突然撕心裂肺的叫喊道:「蘇青荷,妳給我站住!」
蘇青荷反射性的頓下腳步。
雲映嵐趁機繞到她面前,陰沉盯著她冷笑,「看不出妳竟然還有這一手,加個底座算什麼狗屁回答,巧言令色,拍皇上的馬屁妳可真有一套!」
本來勝券在握的肥肉硬生生從眼皮下溜走,這讓她澈底紅了眼,什麼大家閨秀的修養都被拋到了腦後。
蘇青荷懶得應付她,毫不留情地揭了她的底,「我再怎麼巧言令色,也要比買通考官要來的光彩。」
雲映嵐驚得微微張大嘴。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雲映嵐皺起眉頭,急速思索起來,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慈光寺的偶遇,一定是那天,她偷聽到了自己和韓修白的對話!
雲映嵐咬牙切齒,「妳這個偷聽壁腳的無恥小人……」
蘇青荷淡淡地打斷她,「那日我只是碰巧路過,沒有告發妳已經很給妳面子了,今日殿試是公平的比拚,自己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說完,不給她再糾纏的機會,直接轉身,離開了大殿。
「妳—— 」雲映嵐盯著蘇青荷遠去的背影,恨不得撲上去撕爛那張壞了她好事、巧言令色的嘴!
畢竟還在皇宮裏,有許多宮女太監瞧著,雲映嵐不敢造次,只得打落牙和血吞,生生地憋嚥下這口氣。
想到本該屬於自己的錦繡前程,就這麼輕易地幻滅了,雲映嵐站著的身形有些虛晃,整個人像是浸在了冷水裏,澈底被抽空了力氣……


蘇青荷走到宮門口,一眼便瞧見了等候在那兒的馬車,還有端坐在車裏的三王爺。
馬車的捲簾被高高的掛起,三王爺靠在窗邊,也恰好看見了正往這走的蘇青荷,以及垂頭跟在她身後、端著朝服冊書的小太監,當下驚喜之色溢於言表。
聽聞皇上還賞了蘇青荷一座瑰玉坊旁邊的宅子,三王爺垂思了片刻,抬眼笑道:「我知道是哪座府邸了,我還是先送妳回客棧整理衣物,那宅院更換牌匾、打理清掃還需要些時間,待天色晚些我再差人送妳過去。」
蘇青荷笑著點點頭,既是皇上賞賜的府邸,不可能空著不住,那是落了皇帝臉面,況且她一個女兒家常住客棧是有些不方便,只是……蘇青荷想起了對面那間房的主人,以後說不定就不常見到了,心情卻莫名有些微妙和複雜。
一路乘著馬車,回到客棧。
蘇青荷整理好需要帶走的衣物,又在屋裏坐了一會,只見對面屋門緊閉,好似沒有人在,直待到天色漸黑,對面的屋子還是沒有動靜。
王府的馬車已經在客棧門口候著了,蘇青荷懷著淡淡的失落心情上了馬車。
馬車走了約一刻鐘,街上的喧鬧聲漸漸遠離了,蘇青荷撩起簾子,只見入眼的是一排排恢弘高闊的府宅大院,粉牆環護,綠柳周垂,名副其實的富人權貴區。
馬蹄聲消失,車子停了下來。
蘇青荷從馬車上下來,只見面前的是正紅朱漆大門,金絲楠木牌匾上刻著燙金的兩個字「蘇府」,門前站著一排衣著整齊的丫鬟及家丁。
見蘇青荷走近,一排家僕躬身作福,面帶喜色,嘴裏洪亮地喊道:「恭迎小姐入府。」
有位管家打扮、四旬上下的中年男人迎上來,滿臉堆笑,「小姐,府內的所有房間已經打掃完畢,晚上的膳食,膳房也已經準備妥當,就等著您來了。」
同時有一位身著粉嫩襦裙,長相嬌麗的少女,上前自然拿過蘇青荷肩上挎著的包袱,甜甜地笑道:「小姐,我來幫您拿,我叫鶯歌,以後就由我來照顧您的日常起居。」
蘇青荷有些不太適應,只是靜靜聽著,準備跨門進府時,無意間瞄到對面府邸的匾額,當下嘴角的笑意凝結了,有些不確定地問身旁的鶯歌,「那家是?」
鶯歌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答道:「小姐,您說的是我們對面?那是靖江侯府。」
靖江侯府……
蘇青荷心中有一萬隻草泥馬奔騰而過……
要不要這麼巧!她這輩子就逃不開和那人做鄰居的命運了嗎?!
望著對面的靖江侯府,蘇青荷平復了下心情,斂去眼中神色,臉上恢復了平靜,轉身跟著鶯歌和管家一起跨進了府門。
一踏進門,入眼的是莊華中帶著雅靜的正堂,瓦獸、梁棟、斗拱、簷角皆用的碧青彩繪,雕花黑漆的窗簷,左右兩旁是曲徑通幽的拱門,旁栽著大片翠竹青蘿。
由於考慮到蘇青荷是第一回入府,管家便在前面引著她把整個府邸都逛了一圈,穿過左邊的拱門,便是西花園,有一片不小的荷花池,上建著抄手遊廊,荷花池中央建著歇腳亭,雖不如三王爺府的那般奢華氣派,但平時在這裏餵餵錦鯉,喝喝茶看看荷花是足夠了。
穿過西花園,便是一整排的閣樓,應是平時給府中的女眷住的,再往前是一排後罩房,通著北門。而從正堂的右邊拱門出,是比西花園稍小些的東花園,花園的假山後頭是南門,穿過花園,格局與西邊相似,是一座座相對而望、靜僻的閣樓小築。
而繞過正殿,穿過垂花門,是她所居住的正房,左右廂房,東西角門,還有後頭的一排罩房都與兗州四合院的格局差不多,不過其裝飾的精美度與規格面積的大小,完全是兩個層次。
標準的兩院三門四閣五堂六天井,這是她品級之內,可享受的最高規格的府邸了。
只是她一人住那麼大的宅院,未免也太奢侈了吧?
蘇青荷心中腹誹,她哪怕找上十個拖家帶口的上門女婿入贅,也住得下了。
將整個府邸逛完一遍後,蘇青荷一行人又回到了正堂。
面前包括鶯歌和管家在內,一共十八個家僕齊齊站成一排,蘇青荷看著就覺得頭大。
蘇青荷喚來管家,那位一直對她討好笑著的中年管家叫焦遠,蘇青荷遞給他一百兩銀票道:「每個下人一月二兩銀子,你和鶯歌一人四兩,剩下的便用做這月府中的各項支出,你需仔細記帳,莫要出亂子。」
焦遠忙不迭地接過,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縫,連連說道:「小姐您放心,您只管安心處理瑰玉坊的事務,府中的瑣事盡數交給我便好,保證打理得妥妥帖帖。」
蘇青荷淡淡地嗯一聲,「如果沒有重要的事,就不要去後院找我了。」
蘇青荷對這位能說會道的管家並無好感,看他的面相談吐便知是個會存小心思的,不過這裏是家宅,不是店鋪,貪點採購食材的小錢倒沒什麼,只要別給她惹是生非就好。
焦遠把銀票納入袖中,又抬頭對蘇青荷道:「會計司的人許是沒有想到今年是女子當選,府中就只有鶯歌一位女婢,小姐您看,要不要我再去……」
蘇青荷站起身,對眾人道:「不用麻煩了,我正好也不喜人服侍。大家都散了吧,像往常一樣,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便好。」
雖說白落了一個大宅子,但指不定老皇帝啥時候不高興就收回去了,賣也賣不得,又不能不住。
蘇青荷默默扶額,她現今一口皇糧沒吃上呢,就要先填進去一筆銀子來養宅子,真是個虧本的買賣!
眾人喏了聲,紛紛散去。
此時天色澈底黑了,蘇青荷和鶯歌二人回了正房,不一會兒,有下人送來膳食,與蘇青荷在兗州家中吃得差不多,三菜一湯,畢竟只有她一人,沒必要鋪張浪費。
拉著鶯歌一起坐下吃完晚膳後,蘇青荷把欲替她寬衣解帶的鶯歌推了出去,自己褪去衣衫,滑進盛滿熱水的木桶中。
溫暖包裹住了身體,周身的乏累好似在這一刻都消散了,緊繃了一天的神經也慢慢放鬆下來。蘇青荷微微低頭,不出意外的看到一對白嫩嫩的小鼓包,好似從她初潮之後,胸前的萌芽也開始發育,如今已由原來的飛機場,成長到了可堪盈盈一握的規模。
她掰著手指算了算,好像十二月底,是她的十五歲生辰,換句話說,她要及笄了。
蘇青荷對於「及笄就意味著要嫁人」的說法並未有多少概念,她此時正在為日後的發展而憂心。
目前她是暫時回不去兗州了,明日一早她就要去瑰玉坊走馬上任,還不知那敕造的作坊裏是個什麼狀況,瑰玉坊雖然聽起來像個民間的小手工作坊,不如什麼司什麼局顯得氣派,但從她二品官銜還只是享有協理權便能看出朝廷的重視。
換句話說,瑰玉坊裏面積攢的奇寶珍玩,排起來可繞紫禁城一圈。
雖然她去了那瑰玉坊,就是第二大的上司,上頭僅有一位掌事壓著,但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來會受到不小的刁難。
距上次給荷寶齋寄信已過去了大半個月,至今還沒有什麼消息,也不知盧騫有沒有改造成功解石機,有沒有按照她所說去囤積紫羅蘭,點翠樓最近有沒有大動作,小包子在書院學得如何,有沒有想念她……
蘇青荷閉上眼,長舒一口氣,將面前裊裊的熱氣吹散了不少,腦中紛雜的念頭也驅散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困頓,她相信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所有的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待到水漸漸涼了,蘇青荷起身擦乾身子,穿上中衣,鑽進被窩,平躺在那足有兩米多寬的紫檀暗八紋拔步床上,很快就陷入了夢鄉。
第十九章 新官上任
翌日一早,蘇青荷在雞鳴聲中艱難爬起,看著外面還未探出頭來的日頭,有種久違感油然而生,她是有多久沒起過那麼早了?
在鶯歌的指點下,蘇青荷穿起了朝服,戴上官帽,一頭青絲被一絲不苟地梳進了官帽中,小綬環佩一樣沒落地束在腰上,顯出挺拔纖細的腰身。
其實平日去瑰玉坊不用這般正式,只著官服便可,不過今日是她頭回上任,為了不落人話柄,還是通通穿上更謹慎。
蘇青荷對著銅鏡轉了轉身,滿意點了頭,這樣的穿著看著倒也精神。
隨意吃了些糕點,蘇青荷便匆匆出了門。
不得不說老皇帝真的滿體恤她這外來人口,御賜的府邸和瑰玉坊幾乎是緊挨著,走路只要五分鐘,若還是住在鴻來客棧,只得坐馬車了。
蘇青荷沒走幾步便聽到熟悉的鋼盤磨石的嗡嗡聲,一抬頭,果不其然,高懸的匾上寫著敕造瑰玉坊五個大字。
門頭並不大,蘇青荷邁進去之後,才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整個作坊目測有兩萬坪,正中央是一座三層的飛簷閣樓,作坊四周排滿了解石機還有各種玉石原料,灰吐翻飛,整個坊內都灰濛濛的,上百位身著粗布麻衣的僕從來回穿梭,看似場面混亂,卻又井然有序。
有個身穿六品朝服、年紀二十出頭、長相白淨清瘦的典簿,一手持筆,一手持冊,不時地晃動筆桿和周圍的僕從說些什麼,說完低頭飛快在冊上記錄。
那位典簿記完一筆,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了蘇青荷,眼中閃過欣喜,嘴唇上下開合,好像在和她打招呼,但由於周圍噪音實在是太大,蘇青荷完全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典簿好像也反應過來她可能聽不見,於是邁開大步迎了上去,蘇青荷同時也舉步走過來。
「蘇大人,妳可來了,喬掌事已經在大堂裏等著妳了。」典簿有些氣喘吁吁地說道。
「好,我這就過去。」蘇青荷對他笑了笑,轉身繞開他向閣樓方向走去。
典簿望向她的背影眼裏閃過一絲擔憂,抿了抿唇,還是跑上前去,又叮囑了她一句,「一會兒見了喬掌事,不管她說什麼,妳只要一個勁兒道歉認錯便好,千萬不要和她爭辯啊。」
蘇青荷有些疑惑地摸摸臉頰,她一沒遲到,二沒幹什麼錯事,為什麼一來就要道歉?
懷著有些莫名有些忐忑的情緒,蘇青荷走進了閣樓大堂。
大堂中央,有個年過五旬的婦人坐在高案前,桌面上摞了一尺高的簿冊,而殿內兩旁共有六張略低一些的案臺,其中有五張桌前都坐了人,身穿同她一模一樣的朝服,見她進來,都抬首望過來。
坐在大堂中央的那位婦人,應該是方才那位典簿口中的喬掌事了。
從三王爺口中得知,三十五年前正是這位喬掌事開創了女子擔任御用相玉師的先河,並在先皇時便已執掌瑰玉坊,當時舉薦她的人正是當今的聖上。
別看她是婦人家,能把一個個比她高半頭的男人們訓斥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蘇青荷知道她鐵腕了得,乖覺對她行禮,「下官蘇青荷拜見喬掌事。」
蘇青荷微俯著身子,只覺過了好久,面前的人才不辨喜怒問了一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蘇青荷想了想,忽然聽見有齒輪轉動的滴答聲響,偏頭一看,呵,一座比她還高的青銅鍍金嵌掐絲琺瑯擺鐘放在牆角,琉璃櫃後的指針細長,鍍金擺錘極有頻率一下下晃動著。
蘇青荷收回目光,低頭回道:「辰初一刻。」
喬掌事像是頭上長了眼,放下手中的簿冊,抬眼看她,平淡的眉眼間帶著絲意外,「妳竟能看懂那擺鐘,那是前年從西洋運來的舶來品。」
蘇青荷記著那典簿的話,能少搭一句就少搭一句,於是默默低頭看腳尖。
喬掌事亦沒有多大興趣深究,伸手將身旁摞得一尺高的簿冊推到她面前,「這是庫房內所有的玉石清單、近十年來供給宮中的玉器圖紙及其原料的記載,限妳三日內看完。」
蘇青荷瞪大眼。敢情這好大一疊的書冊是替她備的呀?
看著那足有二十幾冊,每冊都有她大拇指寬的帳冊,蘇青荷整個人都恍惚了。
蘇青荷吞了吞口水,「過去的圖樣記載……沒必要看吧?」
喬掌事梳著整齊的圓髻,只戴著一條緇色毛氈暖額,沒飾任何的珠翠,一身寬大的朝服罩在身上,許是由於很少笑,法令紋和魚尾紋趨近於無,但到底皮膚有些鬆弛了,唇角和眼角有些下耷,更顯得她不苟言笑,暮氣沉沉。
但細細端看她五官,看得出她在年輕時是位美人。
這位暮年美人正眼含冷意地瞧著她,「當今聖上是偏愛暖玉還是冷翠,盧貴妃喜好曲水紋還是如意頭,淑陽公主偏喜珍禽還是異獸,這些妳都清楚嗎?」
喬掌事每問一句,蘇青荷的腦袋便越低一分。
「妳什麼都不知道,就想直接來協理瑰玉坊?」喬掌事將目光重新放在手中的書冊上,極為平常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讓蘇青荷有些心驚肉跳,「如果連這點苦都吃不下,我這就去宮裏請示皇上,瑰玉坊不養閒人。」
蘇青荷沒再言語,直接抱起那一摞書冊,轉身走到那張空案前放下,坐定便拿起一本翻看起來。
四周的人也紛紛收回目光,接著做各自手裏的事。
於是,整整一天,蘇青荷都在大堂內做著翻看書冊,直到日薄西山,同僚們紛紛起身回府,蘇青荷才抱起剩下的書冊,準備回府繼續挑燈夜讀。
「蘇大人,」就在她轉身欲走時,聽到身後有人喊她,她轉身望去,只見一個鬢角皆白,蓄著長鬚的老頭朝她走來,略有些同情地掃了眼她懷裏的書,拉長了聲音道:「妳手裏的這摞東西啊,隨意看看便好,妳是皇上欽點的相玉師,喬掌事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她呀,不會拿妳怎麼樣的。」
喬掌事是他們幾人中資歷最老的,但年齡卻不是最大的,御用相玉師每五年選拔一次,喬掌事入瑰玉坊的年紀應當和蘇青荷差不多,但喬掌事的下一屆御用相玉師,也就是她面前的這位老頭,名喚徐如海,如今已經年過花甲,還時常被喬掌事這個比他小了十多歲的「小丫頭」訓斥到下不了臺。
不過時間一長,再薄的臉皮也被磨出了老繭,被訓著訓著也就習慣了。
蘇青荷笑笑,對徐如海恭恭敬敬道了聲謝,但還是抱著那摞書冊走出了殿門。

鶯歌見蘇青荷抱著這麼厚一摞書回來時,嚇了一跳,連忙幫她接過。
蘇青荷抱了一路,手腕痠痛,卻也顧不得,讓鶯歌掌燈,連晚飯都未來得及吃,繼續坐在案臺前翻看那些有些已經脫頁泛黃的簿冊。
不得不說,看那些陳年的圖樣是很有裨益的,雖然很多已經過時,但讓蘇青荷對於宮廷圖樣有了重新的認知,打開了一條新的思路。
看圖樣是其次,瞭解皇族的喜好倒是真的。
過去十年間的玉器出納記錄裏,有不少是給已貶斥或夭折的宮妃皇子,蘇青荷便直接略過了,只挑那些如今尚在人世且權位較高的出納記錄看。
不過那些掌記錄的典簿也真是逗,連宮妃王爺們收到玉器後的反應、說了什麼話,都一五一十記錄了下來,蘇青荷看著也不覺得枯燥,倒覺得很有趣。
整整三天,壓縮了一半的睡眠時間,蘇青荷可算將那一摞簿冊給看完了。
當蘇青荷頂著兩個黑眼圈,面對喬掌事的臨場考試,還能對答如流時,喬掌事才難得地給了她一個好臉色。
「看妳最近是挺用功,回去坐著吧。」
蘇青荷精神恍惚回到座位,望著與她相對而坐的幾位御用相玉師同僚,頗有一種不是進入了相玉師的最高學府,而是進了養老院的錯覺。
整個瑰玉坊,算上蘇青荷一共有六位御用相玉師,三位六品典簿,典簿主管存放各種檔案記錄,還有各種數不清沒品級的僉書、監工、玉雕師、刻工、粗使奴役等。
其中最年輕的相玉師也已四十多歲,蘇青荷望著她對面一排鬢髮蒼蒼的老頭,心道怪不得皇帝越加不中意瑰玉坊產出的圖樣了。在相玉這行,上了年紀的長者固然有經驗,但是有些保守的觀念已深入骨髓,輕易不會去改變創新,每年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個圖樣器型,皇帝怕是也看煩了。
每個相玉師都配備有一位僉書聽受差遣,負責跑腿傳話什麼的,平時也能打打下手。
而站著蘇青荷身後的這位僉書名為丁淳,五大三粗的漢子,長相憨頭憨腦的,唯一讓蘇青荷滿意的是他是從刻工升上來的,曾學過七、八年的雕玉手藝,在雕玉方面有些淺薄的知識。
不過他在雕玉方面實在沒什麼天賦,在瑰玉坊苦熬了七、八年,眼見著這輩子也學不出什麼名堂,便求了喬掌事,來做蘇青荷的僉書。僉書比刻工可輕鬆多了,月錢也多些,於是這兩日丁淳寸步不離跟著蘇青荷,什麼事都搶著做,就差沒給她捶腿打扇了。
果然如三王爺所說,御用相玉師是個極清閒的官職,頭三天的下馬威一過,蘇青荷陡然感覺變得輕鬆起來。
她只消每月交給喬掌事定額的圖紙,其餘時間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而她這月的圖紙,蘇青荷只用了短短兩天便搞定了,這也是開店鋪所練出來的技能。
瑰玉坊把解出來的玉石明料分為三六九等,頭等的自然是供給聖上,其次是供給皇子公主,再其次是供給王爺長公主及受寵的嬪妃們。一塊上等的翡翠玉石,每位相玉師都要相一遍,由喬掌事從這六份圖紙中擇出合適的,交給玉雕師們直接雕琢。而瑰寶級的玉石,如鄰國進獻來的貢品,則是要把圖紙送到皇上那兒過目,皇上點頭後,才能著手開始雕琢。
蘇青荷把畫好的圖紙收了起來,堅決不當出頭鳥,決心等她那幾個同僚們什麼時候交完,她再去交到喬掌事手裏。
於是來了瑰玉坊還不到一周,蘇青荷便顯得有些無所事事,像個監工一樣袖著手在坊中各排解石架前來回溜達。
解石作坊裏灰塵滿天,噪音貫耳,空氣裏終日像彌漫著一層灰霧,相玉師一般都不會到這片區域來。蘇青荷兜了兩圈,身上的朝服都落了一層白灰,她渾然不在意,眼神亮晶晶地盯著面前一塊和闐玉籽料。
解石的粗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惴惴地對她咧嘴笑道:「蘇大人。」
蘇青荷同樣回之一笑,「你繼續解,就當我不存在。」
黑灰交錯的髒殼被剝掉,露出了裏面金燦燦的、宛如抹了一層黃油的玉肉,其色澤活像蒸熟的栗子,正是最受皇室貴胄喜愛的栗色黃。和闐黃玉十分稀有和罕見,其色黃正而驕,柔和如脂,質地細膩,是玉中珍品。
得,此玉一出,她這月又要多交一份圖紙了。
解石的粗僕激動不已,監工遠遠見了,連忙叫上幾個人跑過來,把那和闐黃玉搬進了庫房。
蘇青荷瞧見那如黃金般的和闐黃玉,腦中有什麼電光石火般地一閃而過,蘇青荷皺皺眉頭,妄圖從腦海抓住什麼,卻撲了個空,沒捕捉到那腦中想法。
踱步回到閣樓大堂,抬首望見那描金淡彩的琺瑯彩擺鐘,她終於發現了有什麼不對勁了。
如今在金銀器裏嵌瑪瑙、綠松石已不是什麼稀罕的工藝,她甚至在庫房見過金銀錯的青銅器,同時遠在大洋對岸的西洋人已經發明出了鐘錶、燒出了琺瑯彩。
而唯有一種玉器裝飾技法,在歷史長河裏閃現又湮滅,引得無數歷史學家為它是否曾經真正存在而爭論不休。
它,竟然還未出現。
指尖劃過琺瑯彩擺鐘上凹凸不平的描金紋路,蘇青荷轉過身,狀似無意地問身後的僉書丁淳,「聽聞你之前學過雕玉的手藝?」
丁淳說起這事只覺臉紅,撓撓腦袋,「是,不過小人資質愚鈍,所學都是皮毛,平時只是打打下手,幹些碾磨拋光之類的粗活……」
「我在庫房曾見過一隻金銀錯的青銅獸紋樽,好似與這擺鐘上的琺瑯彩描金略有不同?」
「其實這製作工藝都差不多,」丁淳憨笑一聲,隨即陷入回憶狀,「那樽原是北靜六王爺的,自那事一出王府被抄後,上繳來的一堆玉器中不知怎地就混入了這只青銅樽。按理說這銀器、青銅器應歸銀作局管,之前喬掌事派人去銀作局說了這事,卻遲遲不見有人來取,就這麼一直堆在庫房,本來庫房就不夠用,還要幫別人存這雜七雜八的玩意……」
蘇青荷及時地止了丁淳喋喋不休的抱怨,把話題扯了回來,「你們有沒有想過,將這金銀錯的手藝用到玉石上?」
丁淳很奇怪蘇青荷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只道蘇青荷身為相玉師,雖有些過人的奇思妙想,但術業有專攻,在雕玉方面上的認知有所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於是解釋道:「金銀錯最關鍵的環節是最後的溫烤步驟,玉石金貴,耐不得高溫。」
金銀錯,又稱描金、鎏金、塗金,即把金銀塗畫在青銅器皿上,每個時代的製作工藝會稍有不同,但大概理論相同。
第一步,先把黃金碎片放在坩堝內,加溫至攝氏四百度以上,然後再加入為黃金七倍的汞,使其溶解成液體,製成所謂的「泥金」。第二步,用泥金在青銅器上塗飾各種錯綜複雜的圖案紋飾,或者塗在預鑄的凹槽之內。第三步,則用無煙炭火溫烤,使汞蒸發,黃金紋飾就固定於器皿表面。
最後的固定步驟是最關鍵的一步,而玉石不耐高溫的屬性,便決定了其無法做成金銀錯器皿。尤其像和闐玉、翡翠類的玉石,只要溫度達到八十度,儘管從外表上看不明顯,但玉石中的游離水便會脫離,若溫度再高些,玉質產生變態,內部分子體積增大,造成其種質變乾,連其顏色也會變淺。
蘇青荷眼角浮上笑意,「那如果不用泥金,直接將金絲嵌入玉石中,不就避開這一難題了?」
丁淳先是微怔了一瞬,然後思索起這技法的可行性,兩條濃眉糾結地皺成一團,「玉石易裂,嵌入金絲時,若玉雕師一個不小心力度太大,玉石綹裂,那可就雞飛蛋打、前功盡棄了,大人您這想法是好,但實際做起來怕是很難……」
蘇青荷暗道,當然會很難,不然這技藝何至於失傳了近百年?
金絲嵌入玉器,顧名思義,就是金鑲玉。
金鑲玉的手法最初見於清代乾隆年間,傳說由乾隆寵愛的香妃帶到中原,清末漸漸失傳。當時由外國進貢的玉器中,一些俱有伊斯蘭風格的「痕都斯坦」玉器中就有幾件金鑲玉。
這些瑩薄如紙,嵌有金銀絲和各色寶石、玻璃的器皿,讓乾隆皇帝愛不釋手,當即做出了一項決定,金鑲玉只為宮中所有,不予外傳,並命內務府造辦處仿製。
後來,宮中的玉師用他們的智慧和汗水,結合乾隆工的宮廷技藝,終於創造出了象徵皇家的金鑲玉玉器,當時乾隆還寫了很多詩讚美其精緻的做工。
而在日新月異的現代,雖然用各種高科技重現了金鑲玉工藝,比清朝的技藝更為精湛—— 即便是從二十公尺的高空摔下,金鑲玉也能安然無恙,然而在金鑲玉變得堅固的同時,那份徒手打造出的古拙感與神祕感卻也不再存在了。
蘇青荷尤記得,後世有位琢玉大師花費三年時間,做出了一串一百零八顆的鏤空金鑲玉佛珠,當時的估價是一千六百萬,不是因其材料玉質,而是貴在這份手藝。
一針一線手工縫製出的衣裳總覺得比起縫紉機裁出的,穿在身上更覺熨帖,又如批量製作出的速食總比不上家裏的味道,再如傾注了汗水與心血的結晶,總要比冷冰冰的機器製造出來的物件,多一分「人氣」。
想到自己有可能會推動歷史上失傳的技藝在這個時代重現,蘇青荷心裏按捺住悸動,現在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她如今剛剛擔任御用相玉師,有不少人都盯著,這時候貿然拋出製作金鑲玉的想法,一定會遭到不少的質疑與打壓,且開創一個技藝是個漫長的過程,需要玉雕師們無數次試驗,才能得出結論。
蘇青荷暗想,只能過兩日去一趟玄汐閣,與那裏熟稔的玉雕師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蘇青荷從丁淳口中得到了預料之中的答案,沒有和他繼續談論,將這份蠢蠢欲動的小心思暫時壓進了心底。然而,沒想到她和丁淳站在擺鐘前的這番竊竊私語,引起了另外幾人的注意。
「蘇大人,我看妳最近可是悠閒得很啊,我與魏大人正準備去喬掌事那兒交圖紙,蘇大人可要隨我們同去?」
蘇青荷轉過身來,正好撞見了同為御用相玉師、她的五位同僚之二,高岑與魏蘅。
說話的那位高岑是幾位爺爺輩相玉師裏最年輕的一位,四十餘歲,面色有些病態的蒼白,細長而寡淡的眉毛,薄而利的唇,兩眼之間的間距很窄,所以被他注視的時候,總有一種被某種爬行動物盯住的即視感。
蘇青荷曾聽過,這種長相的人寡情城府深,並且不知為何,她一見到高岑總覺得心裏不舒服,下意識會想繞道走。而他似乎對蘇青荷也有些成見,話裏話外都帶著陰陽怪氣。
而高岑身邊的魏蘅,年約五十餘歲,雖然鬢髮還未白,但總是下耷的眼角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平日裏沉默寡言,好似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事都漠不關心。
蘇青荷微頷首,笑道:「兩位大人先去吧,我有些圖樣還未完善,就不同你們一道兒了。」
他二人饒有意味地相互對視一眼。高岑勾起嘴角,開口道:「那我與魏大人先行一步,後日是喬掌事規定的最後期限,妳可要抓緊了。」
蘇青荷從他倆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絲淡淡的譏誚,以及幸災樂禍?心下閃過一絲不對勁,卻也沒來得及深想,淡笑著應了聲。
望著他二人邁出門檻的背影,蘇青荷欲轉過身,卻無意間瞧見門框邊有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瞇眼細看,原是秦牧扒著門框,正衝她擠眉弄眼。
秦牧是蘇青荷第一次來瑰玉坊上任時,同她打招呼的那位典簿。秦牧生來一副弱書生的氣質,但工作起來認真且正經,他記下的帳很少出錯,蘇青荷從他身上看到了幾分盧騫的影子,只道再把他收進店裏當帳房先生,該是一件多省心的事。
蘇青荷見平日裏一本正經的秦牧,此時一副欲言又止、使勁對她努嘴拋眼色的神情,感到有些好笑,想要抬步朝他走過去,只見他連連擺手,隨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桌案的方向。
蘇青荷才領會了他的意思,走到自己的桌案旁,疑惑指了指桌面上的簿冊,秦牧見她終於體會,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連連點頭。
蘇青荷滿懷納悶翻開書冊,隨即眸色漸深,連翻了幾頁後,她的臉色澈底冷了下來。
她夾在書頁裏的幾張準備過兩天交給喬掌事的圖紙,不翼而飛了。
看著空空如也的夾頁,蘇青荷心裏倒是很平靜。
回憶起方才高岑和魏蘅二人詭譎的神色,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這事是誰做的,她只是未想到在這小小的瑰玉坊,還會有人昧著良心做這損人不利己的事。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啊。
誠然如她方才對高岑所說,她畫的那幾張圖紙是還未完善的,在想到金鑲玉後,她的思路不自覺地被拓寬了,正打算把那幾張圖紙推翻重修一遍,卻出了這檔子事。
既然他們願意要她的廢稿,便送給他們好了。
扒著門框的秦牧見蘇青荷已發現圖紙被偷,心下有些詫異她異常淡定的反應,但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隨即轉身悄悄地離開了。
蘇青荷坐在桌案前,重新裁了紙張,磨開濃墨,徐徐揮腕下筆。


兩日後,瑰玉坊大堂內。
喬掌事一邊低頭審查著那一摞圖紙,一邊對面前站著的蘇青荷道:「聽說妳原先畫好的圖紙,被偷了?」
大堂內頓時安靜了下來,高岑和魏蘅面色波瀾不驚,挺直了身板坐在各自的案臺後,眼神卻不住偷瞥向大堂中央的二人。
蘇青荷神色如常,「掌事誤會了,圖紙是我自己不慎遺失的。」
她此話一出,不僅喬掌事,高岑、魏蘅以及幾位略知內情而心照不宣的人,都全愣住了。
喬掌事的目光中極快閃過一絲讚賞,隨即斂去神色,垂下眼瞼,語重深長道:「下回可要留心。」
「是。」蘇青荷微微俯身。
以喬掌事相玉四十餘年的老辣眼光,怎會看不出高岑交的圖紙與蘇青荷的圖紙同出自一人之手?喬掌事原先還在奇怪,高岑怎麼會突然改變了古舊的畫風,走起精裝路線了,當她看到蘇青荷交來的那份圖紙時,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一個人或許有時靈感激發,畫風突變也不是奇事,但一個人的繪畫習慣及落筆起勢是很難改變的。
除了蘇青荷,喬掌事與最晚入坊的高岑也共事了五年,知曉他在收尾時會習慣性回勾,喜歡大面積鋪墨,而他這回交上來的圖紙,收筆時乾淨俐落,墨痕層次分明,畫跡其實跟字跡一樣,騙不了人的。
而一旁的高岑盯著蘇青荷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他不明白,她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做了一套圖紙?難道說,她早有準備,是故意讓他倆順走了圖紙?可為何在喬掌事面前又不戳穿,她究竟是真傻還是欲擒故縱……
相玉師中也分守舊派與改良派,高岑與魏蘅是徹頭徹尾守舊派的領袖人物。他們主張正統的玉石雕刻裝飾手法,認為一切鄰國進獻來的寶器也好、金銀錯也好,以及大洋對岸的舶來品全都是邪門歪道,我泱泱大天朝所有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而初來乍到的蘇青荷,在金鑾殿上的那番說詞,在瑰玉坊早就流傳開了,一早便被打上了改良派的標籤,這也難怪高岑會對她這般敵視了。
第一位和蘇青荷示好的那位白鬚老頭徐如海,也是改良派,剩下的兩位相玉師各占一邊,喬掌事則態度不明,像是全然不知道這兩派明裏暗裏的鬥爭,但高岑幾人心裏都清楚,喬掌事實是綜觀全局,一切盡在掌握,只是不表態罷了。
原本坊裏是守舊派勢力獨大,自蘇青荷來了後,便微妙開始趨於平衡,高岑心中暗急,不得已使出了這下策,想試試喬掌事的真正態度,然而沒想到蘇青荷竟沒有戳破,默不作聲地吞下這口氣,喬掌事也樂得裝傻,這事就這麼輕飄飄被翻了過去。
蘇青荷心裏也大致猜測到了高岑對她敵視的原因,她和喬掌事在這清一色全是男人的瑰玉坊裏,就像是兩個異類,高岑和魏蘅對喬掌事維持著表面的恭敬,眼神裏的輕蔑是藏也藏不住的。
蘇青荷其實心裏很佩服喬掌事,雖然當時皇帝力排眾議,欽點她做了掌事,但她一個女人把瑰玉坊打理成現在井井有條的樣子,必定受了很多的刁難和險阻。
她聽聞喬掌事到現在還未嫁人,大半輩子就窩在這兒小小的瑰玉坊,如今這坊中數百人粗僕對她敬重有加,唯命是從,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而這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無聲較量,最終的結果是,蘇青荷的全套圖紙被採用,沒有一張被打回,將直接交於雕玉作坊,製作成最新一批的玉器送至宮中各個寢殿。
蘇青荷的圖紙在其他相玉師及典簿手裏傳看,考慮到風格的改變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這套圖紙上的紋飾大抵還是參照著目前的宮廷風格來的,不算出格,更算不上「改良」。
蘇青荷只不過借用了從金銀錯、金鑲玉裏獲得的靈感,盡量多使用線條,圖樣確實華美而精緻,繁麗又不瑣碎,有種水波紋的流動感,極符合皇族的審美觀,於是,沒有一人提出異議。
高岑最先從座位上站起,黑著臉拂袖而去,隨後眾人各自散去,大堂裏就剩下蘇青荷與喬掌事二人。
喬掌事慢騰騰收拾著桌案上的簿冊圖紙,對蘇青荷淡淡地道:「妳倒是個明白人。」
蘇青荷只是笑笑。
喬掌事看她的目光裏含著深意,「無論在哪兒,這世上總有與妳意見相左的人,聰明人要做的,是保全自己。」
蘇青荷斂神抿唇道:「喬掌事放心,此類的事情,我不會再讓它發生。」
喬掌事點頭,「嗯,瑰玉坊可不比宮中,屆時妳進宮給嬪妃們送玉器時,可更要謹言慎行,要知道那些貴人們脾氣都大得很,雖不至於把妳怎麼樣,但有些難聽的話落在面上,也是怪難堪的。」
蘇青荷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她要親自將成品送到宮中?還得一家家去送?
「等等,掌事您的意思是……」
蘇青荷緊皺起眉頭,她怎麼記得某人說過,御用相玉師並不需要和宮中人打交道?
喬掌事看了她一眼,「妳的圖樣,自然由妳去送達,之前讓妳看的那些簿冊,不是白看的,宮裏貴人們各自有什麼喜好,哪件器物適合送哪家,想必妳也大抵清楚了。」
蘇青荷默然無語的同時,不自覺握緊拳頭。那兩個慣會騙人、撒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偽君子!
分別身在王府的三王爺和在鴻來客棧的段離箏同時打了個噴嚏。
三王爺揉了揉鼻子,摟過正在為他斟酒的美婢,瞇眼湊近道:「是妳想我了?」
而段離箏擱下手中的刻刀,望向窗外湛藍如洗卻久不見日頭的天色,對身後的容書恍然道:「天氣轉涼了……」
第二十章 琢玉郎
轉眼間,蘇青荷已在瑰玉坊混吃混喝了快半個月。
自圖紙事件後,高岑見了蘇青荷總是要明裏暗裏諷刺一番,蘇青荷則不痛不癢,從不回嘴,只是笑笑不計較。
時間久了,瑰玉坊的夥計們只道高岑沒有容人之量,整日為難一個小姑娘。
這些粗僕間的流言傳到高岑耳裏後,他更怒不可遏,盯著蘇青荷的眼神都要飛出刀子了,可無奈,蘇青荷就是軟綿綿的棉花,插刀可沒用哪。
漸漸地,高岑也感覺到自討沒趣,見到她僅是冷哼一聲轉身便走,懶得再廢話,蘇青荷更是樂得清閒。
而蘇青荷在前天收到了久違的來自兗州的信件,盧騫在信上說,新款解石機已做出來三架,店裏解石的效率比以前快了近一倍,並且也按她所說囤積了大量的紫羅蘭翡翠,堆放在倉庫。
從京城街上行人的裝扮來看,佩戴紫羅蘭的首飾明顯多了起來,尤其是年輕的華服小姐們,幾乎每五位就有一位佩戴著紫羅蘭耳墜或項鏈。萬事俱備,東風也快刮起來了,蘇青荷安安靜靜等著她的荷寶齋大賺一筆。
臨近晌午,蘇青荷哼著小調,剛走到自家府邸門口,卻注意到對面的靖江侯府很是熱鬧,三、四輛高頭馬車旁有許多下人圍著,在從馬車上往府裏搬東西。
蘇青荷怔了一怔,快步走上石階,問一個正在掃地的粗僕,「對面的侯府在做什麼,這麼熱鬧?」
「小姐您不知,那離家外居的侯府大公子不知怎地,突然搬回府中住了,這不正在搬運行李。」
那粗僕說著,蘇青荷便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第一輛馬車上被兩位小廝攙扶著下來,坐定在輪椅上,略轉個身子,那人便瞧見了蘇青荷,與她四目相對。
看見她,段離箏的目光裡沒有絲毫意外,眸子清淡而透澈,緩緩地轉動起輪椅,直直向她而來。


蘇府主廳裏,兩人相對而坐。
鶯歌給她二人斟了茶,蘇青荷就勢拿起茶盞放在唇邊,裊裊升起的霧氣遮住了她的小半張臉,垂下濃密的睫羽,不知為何不大敢去看他的眼神。
她為什麼有一種小孩子犯了錯將要被大人訓斥的感覺?
室內一片安靜。
對面的人不動如山。
蘇青荷盯著他玄墨般的衣角看,心裏納悶明明他身下坐的是輪椅,為何舉止間卻透著一種身坐金玉寶座的氣勢?
蘇青荷終於鼓起勇氣,訕訕地開口道:「段公子怎麼會突然搬回了侯府?」
段離箏輕笑一聲,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我還想問問蘇姑娘,為何搬離了客棧,莫非是段某招待不周,委屈了妳?」
蘇青荷微睜大眼,以他的耳目,怎會不知她是因御賜了宅子不得已才搬離了客棧?
莫非這人是在氣她沒有打聲招呼就走?可當時是他沒在客棧呀,後來她走馬上任,一忙起來就將這事給忘了……
蘇青荷垂下腦袋,聲音漸小,「是我做得不妥……該派人去跟容書說一聲的。」
「僅此而已?」段離箏抬手摸著下巴,眼神裏已有暗光。
蘇青荷咬咬唇,隨即恍然道:「啊,還有這月的圖紙,段公子放心,在寄回荷寶齋三天後,我會按時交給你的。」
看面前人沒心沒肺的樣子,段離箏握著茶盞的手指倏地一緊,只覺一股無明火直往上竄,然而在瞥到她腕間戴著的金絲翡翠鐲子時,那股火氣又慢慢平息了下來。
那人應該還在千里之外的梁州,為自家店鋪的事而焦頭爛額的奔波吧。
段離箏心下頓時烏雲轉晴,唇角彎起一道弧線。
不急,來日方長。
蘇青荷見他面色緩和,鬆了口氣,以為果真是因圖紙的事,暗道他真是杞人憂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手裏還握著荷寶齋的原料,難道她會因為當了二品官,就不管荷寶齋了嗎?
兩個相對而坐的人,各懷心思,只怕要是知道了彼此的心思,都會驚得跳腳。
蘇青荷看著面前的男人心中暗想,反正她過兩日也準備去玄汐閣一趟,如今店鋪大東家都上門來了,索性直接將這事與他說了。
她將金鑲玉的事徐徐道來,段離箏卻是越聽越皺眉。
段離箏沉吟,「妳是說,在玉器上鑲嵌金絲?」
蘇青荷點點頭,金鑲白玉、銀鑲翠玉,這種色感的對比是多麼美妙啊!
段離箏沉默了一瞬,顯然已經意識到裏面所蘊藏的商機以及它所帶來的影響,金鑲玉的技術一出,會對現有的宮廷器皿風格造成極大的衝擊,那將是一場玉器史上空前的變革。
段離箏抬眸看了她一眼,瑰玉坊內的兩派之爭他略有耳聞,她估計也是怕守舊派會從中作梗破壞,才把這事託他去辦。
被她如此信任,段離箏的心情莫名愉悅。
但是金鑲玉對於雕工的要求極高,饒是他也不敢一口應下。
「我從未做過這種嘗試,只能說試試看。」段離箏頓了頓,又道:「妳說是根據金銀錯而有的靈感,那麼那件金銀錯呢?」
現在宮廷裏的金銀錯器皿大都是鄰國進獻來的,存量稀少,且只供給皇室,夏國本身的金銀錯技術尚在雛形之中。一個是用融化掉的泥金塗抹在器皿凹紋處,一個是將金絲嵌進器皿凹紋處,段離箏要看看那青銅樽也是為了借鑑這二者的相同之處,有個參照物,總比紙上談兵要來得更切實際。
「那件金銀錯青銅樽在坊內庫房裏,我明日去喬掌事那兒一趟,若能借來,我便送到玄汐閣,若借不來……總之,我會盡力。」
段離箏淡淡嗯了一聲,轉身離開時,瞥到她腕間那抹礙眼的綠,低聲丟下一句,「那翡翠鐲子妳戴不好看,摘了吧。」
蘇青荷愣了愣,望著他漸漸轉動輪椅遠去的背影,狐疑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那春水般剔透且夾著幾絲陽綠的鐲子。水頭多足的金絲翡,那少爺究竟是什麼眼光啊……
說起這鐲子,怎麼近日來不見殷守?好似自侯府壽宴那天,一起去爬完小燕山回來後,就再也沒見過了。
若說他以為自己回了兗州,也說不過去啊,相玉師大選搞得那麼轟動,連鴻來客棧的掌櫃都知道她如今是二品相玉師了,他一個大活人卻像離奇消失了一樣?
蘇青荷搖搖頭,沒去費心神深想,轉而琢磨明天該怎麼跟喬掌事開口借那只青銅樽。
第二日,來到瑰玉坊時,蘇青荷先去找了喬掌事,直接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並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為了深入剖析金銀錯工藝。
由於瑰玉坊的人手有限,且都在為每月要上交的宮廷玉器忙活,搞研發這種事已經好久沒幹了,當蘇青荷提出想要借那青銅樽用以研究金銀錯工藝時,喬掌事只猶豫了一瞬,便爽快答應了。
那件青銅樽本就是銀作局出了紕漏,錯叫人混著玉器搬來了瑰玉坊,擺在那兒也是占地方,於是喬掌事大袖一揮,就命典簿戳了小紅戳,差下人取來了那青銅樽,交到了蘇青荷的手上。
當然也不是白借,蘇青荷研製出的成果要第一時間報告給瑰玉坊,限期兩個月,若毫無進展便要把那樽收回,畢竟整個夏國也就那麼幾件金銀錯,物以稀為貴,南曼國貴族間人手一件的玩意,到夏國這兒,便成了國寶了。
從瑰玉坊出來後,蘇青荷直奔玄汐閣。
段離箏人並不在店鋪,蘇青荷便把包著紅布的青銅樽交給了名義上是掌櫃,實際上是管家的陳伯。許是段離箏早有吩咐,陳伯小心翼翼又不動聲色地將那青銅樽收進了櫃檯抽屜裏。
蘇青荷心裏大石落地,轉身默默走回府。
剩下的就只能交給段離箏了,她在雕玉上實在是兩眼抓瞎,到現在連水凳都不會踩,頂多只能提供些理論知識。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信任便把這事交給他來做,是因為他侯府之子的身世?還是精湛過人的雕功?
她忽然回憶起那天晚上,她撞見他雕玉的那一幕,昏暗燭光下他溫潤的指尖摩挲著玉石,癡迷得宛如看情人一般的眼神,也許是因為他對玉石那超乎常人的熱忱,讓她潛意識裏相信,如果連這樣的人都做不出金鑲玉,那還有誰可以?
蘇青荷心裏想著事,慢吞吞踱步回到自家府邸前,抬頭時突然看見門前停著一輛有些眼熟的雕花梨木馬車,心裏閃過一絲不妙,快步邁進了府門。
一進大廳,蘇青荷便瞧見一位頭戴玉冠,身著紫蟒錦衣的男人,神色慵懶地靠坐在椅上,手裏把玩著墨玉扳指,正是數日不見的三王爺。
三王爺正含笑對正在斟茶的鶯歌說著什麼,鶯歌低著腦袋滿臉通紅,其他幾位小廝噤若寒蟬全立在一邊,見到蘇青荷回來,倒像是舒了一口氣。
「你們都下去。」蘇青荷此話一落,鶯歌如臨大赦地迅速擱下茶壺,忙不迭地與那幾位小廝退了出去。
三王爺擺了個自以為風雅,但在蘇青荷看來卻是風流的坐姿,含笑道:「蘇大人,別來無恙。」
表情語氣都讓人有種恰到好處的如沐春風,只可惜這麼一笑,眼角淡淡的魚尾紋暴露了他的年齡。
「王爺,突然過來怎麼也不打聲招呼,應是等了很久吧?」蘇青荷垂著手恭謹地站在一旁。
「本王也是剛到,站著做什麼,快坐下,」三王爺倒像是這府邸的主人,招呼蘇青荷坐下,「本王閒來無事,便過來找妳說說話,最近幾日在瑰玉坊過得還好?」
蘇青荷便順著坐定,「一切都好,喬掌事很照顧我。」
三王爺狀似關心地問:「同僚中有沒有為難妳的?」
「沒有。」蘇青荷搖搖頭,瑰玉坊裏的派別之爭沒必要讓他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做不了什麼。
「聽說,這月宮中的新一批玉器採用的便是妳的圖樣?」
「運氣而已。」蘇青荷亦是客套。
三王爺對於她的惜字如金像是有些不耐,微坐直了身子,眉頭皺起,「那……不知妳有沒有去過瑰玉坊的庫房?」
蘇青荷聞言,心中打了個突,面上不顯,「自然去過。」
「那妳有沒有見過一只金銀錯的青銅樽?上雕著夔龍螺雲的紋樣?」
三王爺眼裏的迫切再也藏不住,脫口問了出來。
蘇青荷怔愣了一瞬,隨即看三王爺的眼神有些複雜,她到底要不要老實對他說,那只青銅樽前腳剛送進了玄汐閣,您老就晚來了那麼一步啊!
相處得越久,蘇青荷越覺得這位三王爺很是不著調。
她想了很多他舉薦自己來瑰玉坊的目的,但萬萬沒想到卻是為了這一個。
三王爺誠懇地看向她,「不瞞妳說,那青銅樽原是我六弟的心愛之物,那事已過去多年,本王一直想將那青銅樽取回,卻奈何沒有機會。」
蘇青荷心中疑惑,以他的身分去要一只樽,瑰玉坊還能不給?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不過轉念一想,蘇青荷心思便通了,當初六王爺犯的罪可是謀反,是自古以來,帝王最不能容忍的一條,事情過去還沒幾年,三王爺若是要了那青銅樽回來,被有心人盯上,參上一本,當今聖上會如何想?
當今聖上是先皇后所出,而三王和六王則是妃子誕下的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皇帝本來與他二人的感情就不親厚,雖然僅是要親兄弟遺物這件小小的事,可被有心人加油添醋,說他顧念與六王爺的手足情,對聖上記恨在心,到時三王爺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關於當年六王爺謀逆的事,蘇青荷略有耳聞。
四、五年前,六王爺手握重兵鎮守邊關,也就是蘇青荷她那未曾謀面的爹被徵兵的那年,北疆國人來襲,卻被六王爺打得節節敗退、俯首稱臣,一場戰事不到一年就結束了,六王爺一戰成名。當他凱旋回京時,卻被安上了通敵叛國、意圖謀反的罪名,沒有死在鐵蹄滾滾的戰場,而是在大捷後死在了菜市口。
這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
蘇青荷知曉這事時,心中還暗道老皇帝面上看著慈和,下手倒是狠辣,半點也不含糊,怕六王爺擁兵自重,削了兵權便是,何至於做得那麼絕。
三王爺見蘇青荷垂眸不語,知道她這心裡明白面上裝糊塗的性子,索性敞開挑明說:「本王舉薦妳進了這瑰玉坊,現在是不是該到回報本王的時候了……」
蘇青荷靜靜注視著三王爺,他這番兄弟情深是發自肺腑還是表面功夫,都與她沒多大關係,但是看他這意思,是赤裸裸的挾恩圖報嗎?
「王爺,您的意思是叫我去偷?」
「別說得那麼難聽,本王不過是取回六弟的遺物,這能叫偷?何況這青銅器皿本就不歸瑰玉坊掌管,不是嗎?」三王爺聞言,面色有淡淡的慍怒。
蘇青荷恭謹垂下頭,語氣放緩道:「話雖這麼說,但是庫房裏的每樣物品,在典簿那兒都有記錄,我如何才能避開坊內眾人,將那青銅樽取出來?」
「別以為本王不知道皇上已賜妳協理瑰玉坊之權,妳可以隨時進入庫房,而瑰玉坊每三個月才會清點一次庫房,妳只管想辦法避開眾人,將那青銅樽悄悄帶出來,剩下的,本王自會替妳解決。」
蘇青荷睫羽顫動,三王爺生怕與六王爺有所牽扯,已經謹慎如斯,事後還會出手替她善後解決?恐怕是把她給解決了吧……
她雖然現在官居二品,但說難聽點,就是按了個御用的名頭而已,跟民間相玉師沒什麼區別。如今她一無背景二無人脈,三王爺想要解決掉她,還是很容易的。
蘇青荷很不喜歡這種被人拿捏的感覺,最重要的是青銅樽給了他,玄汐閣那邊怎麼辦?
她的心思轉了幾個來回,見三王爺望向她的目光越來越不耐,於是躬身道:「我剛進瑰玉坊不久,明裏暗裏都有不少人盯著,王爺給我些時間,兩個月後,我會給王爺一個答覆的。」
還是先應承下來,慢慢尋覓解決之法,說不定兩月後金鑲玉的研究已經小有眉目,有這技術傍身,朝廷想必會對她重視起來,屆時三王爺也不能將她怎麼樣,又或許兩個月後,三王爺對那青銅樽興趣已失,把這事忘卻腦後了……總之,先拖著再說。
三王爺為這事籌劃了那麼久,也不在乎再多等兩個月,於是,起身抖抖袍子,低聲道:「希望妳記住妳說過的話。」
看著三王爺搖著扇子走遠,蘇青荷忍不住以手扶額,這叫什麼事……
然而,不管你什麼三王爺六王爺,現下研鍛金鑲玉才是一等一重要的事。
蘇青荷暫時把三王爺的這個小插曲丟在了腦後,全身心都投入到製造金鑲玉的大業之中。
打那日之後,她每天從瑰玉坊出來,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玄汐閣。
段離箏不知是不是因搬回了侯府,與侯爺關係也緩和了的緣故,他似乎不再避諱讓眾人知曉他是玄汐閣幕後東家的事,整日待在店鋪後院的作坊裏,同夥計們一起琢玉。
玉石街裏首屈一指的翡翠成品店玄汐閣,竟是靖江侯府的大公子開的,京城玉石圈裏的眾人在震驚於這一消息的同時,沒過多久又發現了一個更振奮人心的八卦。
傳聞不近女色的侯府大公子,近日來與新上任的御用相玉師走得很近,兩人的府邸相對而立,經常同坐一輛馬車,共同進出玄汐閣,這實在讓人不由得遐想不已。
蘇青荷倒沒有想很多,她家沒有馬車,所以有時順路就會蹭段離箏送她一段路,只道是免費的車不搭白不搭。
不過,哪怕她無意間聽到了這些傳言,依舊我行我素,她從來不會因別人的眼光而改變自己的想法,這點她和段離箏倒是出乎意料的一致。
京城玉石圈的八卦人士都很好奇,那新上任的御用相玉師和侯府大公子整日窩在玄汐閣後院裏做什麼。
有人注意到,玄汐閣這月的毛料用度比以往多了兩、三倍,甚至有人看到店鋪的管家陳伯去了錢莊,兌了大量的金子。
但像玄汐閣這樣的翡翠成品店鋪,雕玉作坊向來是禁止外人進入的重地,且玄汐閣夥計們的口風是出了名的緊,那些人心裏好奇紛紛打聽,卻半點消息也沒探聽到。
一眨眼,一個月已經過去,而金鑲玉的製造仍然沒有任何進展。
這金鑲玉最難的部分就是怎樣讓玉石和金絲緊密貼合,力度若輕一分,金絲鑲嵌得不牢靠,容易掉出來,力度若重一分,金絲便容易把玉石繃出綹裂,上好的玉石便瞬間變成了廢料。
為了追求所謂的「手感」,還是用芙蓉種品質以上的翡翠,光是玄汐閣在雕壞的玉器上面的損耗,一天已超千兩。
蘇青荷在一旁看著都覺肉痛,然而捨不得孩子套不找狼,那些碎掉的玉器就權當為推動國家琢玉技術做貢獻了……何況,這孩子還不是自己的。
蘇青荷已經習慣了坐在水凳旁,托著腮沒精打采地看著面前的男人那雙比玉石還要白皙溫潤的雙手,持著刻刀,一板一眼地對著桌案上的玉肉劃下。
蘇青荷心下由衷的讚歎,這手生得真好看,是天生用來雕玉的手。
再反觀自己,似乎全身的肉都長在手上了,手指粗又短,雖然也很白,但就像五根肉堆的胡蘿蔔。
蘇青荷忍不住幽怨歎氣,同樣是手,差距怎麼那麼大呢?不過讓她能聊表慰藉的是,她這雙白蘿蔔有著看破玉石表面的能力,這點他段離箏是死活比不上的,就算她是條蘿蔔,也是全天下獨一無二的蘿蔔!
想到這,蘇青荷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微不可聞的輕笑聲,被向來五感敏銳的人聽了個正著,思路被打斷,雕玉的那人微坐直了身子,目光向聲源處瞥來。
看著面前明顯心不在焉、神遊天外的少女,段離箏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雕玉的過程太過枯燥,蘇青荷看著看著,只覺一股睏意襲來,四周場景有些模糊,只有那雙好看的手還在晃動。漸漸的,那雙手也模糊了,面前的場景像是被捲進了漩渦中,她逐漸失去了意識。
她是被一陣陣吵鬧的歡呼聲驚醒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蘇青荷直起身子,感覺到後背有東西滑下,拿起一看,是一件眼熟的玄色暗紋外袍。
抬眼望向前方,只見作坊裏的夥計都圍在了一起,每人的表情皆難掩激動。
眾人紛紛的慶賀聲歡呼聲,讓蘇青荷心中驚疑不定,有個讓她不敢確認、不可置信的想法冒了出來。
夥計們見蘇青荷站起身來,自動給她讓開了一條道,蘇青荷按捺著既激動又忐忑的情緒,走近被眾人包圍的桌案。
看到桌面上擺放的那只小巧玲瓏的玉器,蘇青荷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周身籠罩著一層不真實感。
段離箏看著她緩緩走近,那雙靈動的眼睛因為震驚而瞪大,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面前擺放著的玉器,眼裏閃著驚喜的光,他也不由得翹起了嘴角,心中忽然滑過從未有過的驕傲和滿足。
「還滿意嗎?」他望向她,語氣一如既往的清淡而低沉。
蘇青荷完全無視了正殷切注視著她的男人,此時她的目光全被黏在桌上那只玉獅擺件上了。
玉獅擺件是作成圓雕臥式的形態,毛髮呈多綹的螺旋狀,環眼闊嘴,四肢伏於地,尾自身後上衝,有種蓄勢待發的力量感。玉獅子毛髮和肘部的螺旋紋無一不被鑲嵌上了耀眼的金絲,配上白如羊脂的和闐玉,似把整間屋子都照亮了。
幾道金絲將和闐玉本就光潤的色澤映襯得更為奪人,像是一團快要融化的透明雪水,白玉獅子彷彿身披著一層金色霞光,虎視眈眈伏臥著,威儀氣揚的姿態畢現。
蘇青荷把玉獅子捧在手心細看,金絲與白玉上的凹痕鑲嵌得嚴絲合縫,比金銀錯工藝裏用的液態泥金還要貼合,雖僅有肘部和毛髮上兩處鑲嵌上了金絲,但毋庸置疑的是,這已經是劃時代、獨一無二的傑作!
雕琢這玉獅子時為了方便嵌金絲,造型設計得近似商周時期,線條簡單幹練,卻透著一股古拙的大氣,配上這金絲便彌補了玉獅子造型簡單的缺陷,足以抵得上「稀世珍寶」這一稱謂了。
在沒有任何的參照下,僅僅一個月的時間便製造出來,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蘇青荷終於抬起頭,看了眼那位一直被忽略、滿眼寫著不爽的男人。
恰是這一眼,蘇青荷注意到她身上披著的外袍和他身上穿著的長衫是同款的布料,花紋和針腳都一模一樣,當下便紅了臉。
蘇青荷走上前把外袍整理好遞到他手裏,不敢看他,只低頭小聲嘀咕道:「難怪他們都叫你琢玉郎,原來這虛名不是蓋的,倒真有兩把刷子。」她是真的沒有想到他每日看似漫不經心的敲敲打打,居然真叫他製作出來了金鑲玉。
段離箏原先久久得不到回應,心裏充斥著像小孩子沒有得到糖果和誇獎般的失落,忽一抬頭見蘇青荷嫣紅著臉、微噘著嘴犯嘀咕的模樣,不由得怔住,於是身經百戰、在王爺面前也絲毫不會掩飾毒舌本色的段大少爺,在這一刻,竟然詞窮了,接過袍子,只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沉悶的淡淡的「嗯」。
簡簡單單的一個「嗯」字,蘇青荷卻嗅到了濃濃的驕傲意味。
蘇青荷被他「雕蟲小技,不值一提」的氣場震懾到,原先激動的心情慢慢平復,歎道自己果然是太低估古人的智商了,自己認為千難萬難的事,結果人家根本就沒當回事!
然而蘇青荷卻不知道,在她眼裏那兩句算不得讚揚的話,在段離箏聽來,比他有史以來獲得的所有恭維誇讚還要動聽。
玄汐閣的管家陳伯捋著鬍子插嘴道:「蘇姑娘,我夏朝第一件金鑲玉出爐,這麼關鍵的歷史性時刻,我們幾個夥計想圍觀還得排隊,妳可倒好,竟然睡過去了……」說著伸出食指遙點著蘇青荷,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眾人哄堂大笑。
蘇青荷摸了摸鼻子,她哪知道今日段離箏便會成功,若早知如此,她定會睜大著眼睛,一刻也不鬆懈。
萬事開頭難,第一件已經做出來了,剩下的,不過是熟能生巧的過程。
「金鑲玉研製成功,聖上必有嘉賞,我有意將賞賜分給大家,不過還是要看各位接下來的表現,今日起,所有夥計都停下手裏的活,全面開始製作金鑲玉,倘若製作出的金鑲玉數量不達標,那聖上的賞銀怕是要拿來填補這一個月的虧空……」
段離箏拿出身為當家的氣魄,先捧後殺的幾句話立刻壓住了在場的眾人,將還處於興奮狀態的夥計們迅速地拉回了現實中。
尤其是聽到「賞賜分給大家」那句,一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現在就投身雕琢金鑲玉的事業之中,博得聖上器重,瓜分萬兩賞銀,迎娶貴女名媛,走上人生巔峰……
蘇青荷不得不佩服段離箏的遠見,金鑲玉一出,朝廷十有八九會壟斷這項技術,禁止民間私造,就像金銀錯一樣,沒有一定的地位,平民百姓根本沒資格使用。
聖上的態度先擱在一邊,趕在皇帝知曉此事前,以分發賞銀來激勵夥計們先趕製一批金鑲玉放在店裏賣掉再說,當初為了製作這金鑲玉,用廢掉的玉料可不少,怎麼也得把本錢給補回來。
段離箏是個商人,同時也是玄汐閣的東家,除了幫她這個忙,他也得考慮店鋪的利益。
說起金銀錯,蘇青荷腦中靈光一閃,金鑲玉已經製造出,那金銀錯的研製與普及也就指日可待了,這兩者的難度不是一個等量級,難度高的已經攻破了,難度低的那個,已經變得不再有難度。
此時距她與三王爺約定交出青銅樽的時日,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在蘇青荷腦中醞釀成形……
待眾夥計散去後,蘇青荷走近段離箏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
「做一只一模一樣的青銅樽?妳要做什麼?」段離箏不解地皺眉。
「你就別問啦,我自有用處,就當幫我一個小忙,連金鑲玉都研製成功的段大才子,京城首屈一指的玉雕師,區區一件金銀錯,還能難得住你?」
段離箏對她的恭維很受用,同時又不滿她有事瞞著他,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架不住蘇青荷兩眼炯炯發光的模樣,在她的注目禮下敗下陣來,轉動輪椅背過身去,「十五日後,妳過來取。」
蘇青荷笑得眉眼彎彎,「好。」


看到這一個月來,玄汐閣的夥計們為了她這件金鑲玉的事忙上忙下,蘇青荷私心裏也希望玄汐閣能多撈回點本錢,於是拖了五日,直到有些風言風語傳到喬掌事的耳朵裏,喬掌事耐不住性子,親自來問時,蘇青荷才和盤托出金鑲玉製作成功一事。
言罷,喬掌事萬年不變的撲克臉上,浮現出一絲難抑的動容,「真的做成功了?」
蘇青荷從懷中掏出那件玉獅子,遞給喬掌事,「多虧了靖江侯家的大公子,不然絕不會這麼快。」
喬掌事強作鎮定的接過,滿眼驚豔地撫摸著玉獅子身上的金絲紋路,半會兒,有些不捨的將玉獅子塞回蘇青荷手中,飽含深意看了她一眼,「明日妳隨我進宮一趟,將此物呈於聖上,想必他定會好好犒賞妳與段家公子。」
蘇青荷眼睛一亮,故作為難道:「明日我該去各個嬪妃寢宮分送玉器……」
「那事妳就別管了,我會交付給別人去做,明日妳只管穿戴妥帖了,隨我進宮。」
蘇青荷低眉順眼,回道:「哦。」
喬掌事涼涼地瞄她一眼,「別裝了,知道妳不樂意去後宮那地方,躲過這一回,妳就偷著樂吧。」
聽喬掌事如是說,蘇青荷也就不再假以辭色,抱住喬掌事的胳膊,笑著甜甜道:「謝謝掌事!」
喬掌事很多年沒有被人這般親近過,感覺有些不適應,然而偏頭看見蘇青荷笑吟吟的臉,心裏忽然有種久違的溫暖,原本抬起胳膊想拂去她的手,到半空中卻輕輕落下,改撫上她的手背,蒼老的嗓音帶著無奈,「妳呀……」
能被每月分賞玉器的都是受寵的宮人,遇到脾性好出手大方的,運氣好能落得幾個賞錢,可要撞見刁蠻潑辣的,不喜玉器的器型紋樣,少不得要受一頓奚落。
御用相玉師的俸祿待遇都還不錯,誰會去為了幾片銀葉子去屈身受氣,所以每月送玉器的差事,相玉師們都避之不及,蘇青荷曾聽聞那位與她不對盤的高岑,還挨過柳美人的一記巴掌。
高岑年輕時還算得上白淨的美男子,可二十年過去,黃花菜都乾掉了,現在是徹頭徹尾的大叔一枚,加之其氣質陰鷙、說話陰損,言語間自恃清高,很不討貴人們的喜。
那已經是前年的事了,高岑去柳美人寢宮送玉器,柳美人性子是宮人中出了名的驕橫,一見高岑送來的是梅花瓶,冷不丁開口便是譏諷,直戳著高岑的鼻子叫他帶著這破瓶子,從哪兒來便滾回哪兒去。
高岑頗有些憤懣,方回了一句嘴,直接就吃了一記耳刮子。
一個區區六品的美人就敢對二品的相玉師動手,可見御用相玉師在宮中的地位低到什麼程度了,說難聽點,全憑皇帝的一己喜好過活,若換成隨便一個手有實權的京官,那柳美人也斷不敢這麼做。
到底身分有別,高岑嚥不下也得吞下這口氣,最後還是灰溜溜抱著瓶子回來了。
能免去送玉器的擔子,蘇青荷覺著很開心,比起和那群貴人嬪妃們打交道,她認為面聖反而是更輕鬆的事了。
「金鑲玉這事,妳不要再對瑰玉坊裏的任何人說起,若有人問起來,妳就裝作一概不知。」喬掌事最後對蘇青荷叮囑道,隨即望向粉塵漫天、解石機轟鳴的作坊區,像是不經意地歎道:「金鑲玉一出,這瑰玉坊怕是也要變天了……」
「既然這金鑲玉研製成功,那件獸紋青銅樽也該還回來了吧?」喬掌事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蘇青荷早有準備,解釋道:「雖是成功了,但目前為止只有段公子能完整做出來金鑲玉,明日要把這玉獅子呈給皇上,原來的青銅樽還得作為範本,段公子好用來教授店裏的夥計,段公子作為局外人,幫了瑰玉坊這麼一個大忙,怎麼也得讓人家落點好處不是?」
喬掌事活了這麼大把年紀,略一沉吟,便明白蘇青荷和段離箏打的是什麼小算盤了。
蘇青荷垂眼道:「段公子說,最多十五日,便將青銅樽歸還。」
見她都如此說了,喬掌事若再不同意,就太不通人情世故了,再者,青銅樽要回來也是堆進庫房,還不如賣段離箏這麼個人情,再者,段離箏怎麼說也是侯府公子,不同一般的平民百姓,喬掌事於情於理,都沒有理由拒絕。
喬掌事又恢復了往日的面無表情,端肅著表情說道:「十五日後務必歸還青銅樽,萬一銀作局查帳,突然來我這要東西,交不出來,麻煩可就大了。」
蘇青荷小雞啄米般頻頻點頭。
在她和段離箏研究金鑲玉的一個多月來,三王爺倒沒有再來找過她,兗州荷寶齋也沒什麼消息,京城的紫羅蘭風已經刮到了兗州,盧騫估計正在忙著收錢……
金鑲玉的出世,引發了京城玉石圈的轟動,玄汐閣本就是京城生意火爆的玉石成品店之一,而這幾日則完全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前來購買圍觀金鑲玉的人快踏破了門檻,那些個賣價不菲的金鑲玉被迅速搶購一空,每日玄汐閣剛開店門,都有人在那裏排隊等著買金鑲玉。
如今,能夠擁有一件金鑲玉,在貴族圈裏都是一件很有身分的事。
這幾日玄汐閣的收入,不僅填補了這一多月來的虧空,還小賺了一筆。

*蘇青荷擔任御用相玉師,老皇帝和宮裏的貴人又會給她出什麼樣的難題?傲嬌的段離箏絕不像蘇青荷以為的那麼不解風情,他又會以怎樣蠶食鯨吞的方式娶到美人歸?又有什麼難題阻礙他們在一起?精采好戲請看藍海系列E20902《一品玉鑑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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