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醫院一樓南側門不遠處,兩小無猜二號館每天飄著咖啡香,靠近騎樓的外帶區人來人往。
這一年深秋悲涼,第二次的手術結束,眼前終於不再是一片漆黑,潘若安看到了。
她看到……像沁涼的月夜那抹躺在地上的影子,一團昏暗模糊的暗影。
嗯,比皮影戲還糟糕一點,又比上次好一點。
……好一點了。
「幾隻?」車聲呼嘯而過,腳步聲來來去去,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在耳邊。
「群魔亂舞。」潘若安緊握著手杖,止住腳步,提不起勁,笑不出來,勉強撐起聲音,「滾開,女魔頭,妳大姨媽沒心情收拾妳。」
等待了又等待,身邊的同學、朋友,每個人都在往前走,都在朝目標前進,只有她不知道該往哪一個方向走,無法握畫筆,又不甘心從此留在黑暗裡。
但是往來醫院、手術費用,對家裡來說無一不是負擔,這次手術失敗還得等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看不到盡頭在哪裡,她不想成為包袱的,她卻是個包袱。
她今天笑不出來。
「阿語,這隻沒長眼的小蝦在罵你。」高雪嵐兩手抱著她,靠在她的肩膀上,轉回頭告狀。
「罵我什麼?」這個聲音在靠近。
潘若安知道他在靠近,來到身邊,但是卻沒能給她打多少氣,她還是無力,隨他們去鬧。
「她罵你是魔頭。」高雪嵐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又一口。
親得她滿臉口水,擦也擦不完的關懷,讓她就這麼站著。
「罰款。」
潘若安的頭頂落下一隻大手揉亂她的頭髮,她知道這兩個人都想安慰她,但她心裡就是堵著,不見天地的黑暗。
「她不給怎麼辦?」
「抓進店裡去洗杯子,從鐘點費裡面扣。」
「怎麼扣,一天洗八個小時也得洗好幾年才扣得完,她家又不在附近,今天把人放回去,就被她逃了。」
「樓上還有一間空房,先關起來。」
「阿語,還是你聰明,就這麼辦。」
潘若安臉上又沾滿口水,還有一隻手在玩她的眼睫毛……她突然從一團昏暗裡看到一線希望,整個人都亮了。
「……我做!」只要給她工作,她什麼都做。
「嘖嘖嘖,月月安,妳大姨媽呢?」高雪嵐站開了。
「剛走了。高如花,真巧在這裡遇到妳,你們店在哪裡,走吧走吧!」潘若安捲起袖子迫不及待上工。
「一點也不巧,妳站在店門口擋住我的客人,妳說店在哪裡?」
「潘若嫚老是把我亂丟……進去、進去,快帶我去廚房,不要在這裡擋住客人。」潘若安順著聲音的方向胡亂抓了一把,抓到一隻手臂,結結實實的肌肉,一點都不柔軟,不是高雪嵐,他是……
程睿語。
「小蝦,不久之前妳姊才拿著狗鍊經過……我家的病房是按日計算,妳以為逃幾個小時能打折?」
這個動人的聲音貼得很近,落在耳畔,隱約能感覺到他的嘴唇擦過她的髮絲。
「叛徒!」偷摸出病房的潘若安,終於發現這兩個人圍捕她,是在等潘若嫚來把她抓回病房,氣得推開那隻手。
「妳以為披著蝦殼我就不知道妳是泥鰍,還想逃。」程睿語牢牢抓住她,掐她脹紅的臉,笑了。「走吧,我帶妳回病房去,等妳出院再過來。」
「小安子,跪安吧。」高雪嵐見客人在等,摸摸她的頭,先回店裡去忙。
「……真的,雇用我嗎?」
「嗯,剛好缺人手,不過打破一百個碗盤就開除妳。」程睿語摟著她的肩頭,把她帶回醫院。
「呵呵呵……程睿語,你不要害羞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開始變天鵝了?早就跟你說,我總有一天賽過潘若嫚。」她摸摸自己的臉,感嘆潘家天生麗質難自棄的好基因。
「嗯,妳美,美得冒泡。」
「那你要甩掉那朵花跟我交往了嗎?」
「等妳不再冒泡……再考慮。」一根手指彈她的額頭。
潘若安不放棄,伸手慢慢地勾住他的手臂,慢下腳步拖著他,讓他拖著自己走。
忘了是去年的七夕,還是今年的西洋情人節,為了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進一步,她終於鼓起勇氣,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大聲問他……
「喂,程睿語,你跟高雪嵐已經愛到不能愛了嗎?」
「愛到不能愛?妳這顆蝦腦到底裝什麼,問這個做什麼?」程睿語一隻手在她頭頂上摸了摸。
「你不要鬧,這個問題非常嚴肅,事關某人的一生。說!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妳流氓啊?」
她的頭被重重敲了一記,本來還不死心想繼續耍流氓,忽然又聽到他的聲音——
「在感情上我跟雪嵐都是怕麻煩的人,偏偏又老是擺脫不掉麻煩……」
這個尾聲拖得很長的餘韻讓看不見的蝦子也知道自己就是那個麻煩,不過潘若安很可以當作沒有聽到,直接讓他過,繼續聽他說。
「所以我和她也算是維持一種共識。雪嵐曾經說,她喜歡舒心舒服的關係,就像我和她,很適合她。於我而言,她也是超越友誼和性別關係的存在。」
潘若安默了默……程睿語,你們算不算是一對戀人就一句話的事,你是不是男人?
「你這個意思是說,你們還不到認定彼此的程度,頂多是朋友以上,戀人未滿?」
「唉……算是吧。妳刨根問底做什麼?」
「唉……我那還不是為了想在某個特定節日送你禮物。」潘若安也是無奈地唉了一聲,可她心底樂翻了,為了程睿語的一句「算是」,她可以聽出那是不再視她為麻煩的一種暗示。
「哪一個特定節日?」這個低笑的聲音很勾人。
「唔……你知道的。」潘若安這下子跩了起來……讓你搞曖昧。
「妳蝦頭蝦腦,想得出來的也就是愚人節。」程睿語掐她肉肉的臉,不想卻摸到小蝦滑膩的臉蛋滾燙,一怔。
「程睿語,你不要小看我,我也是寫浪漫詩篇的高手!」少女情懷悶得拍掉他的手,命令他,「卡,重來,回到『哪一個特定節日』。」
「……哪一個特定節日?」沒來由地,這個聲音突然有了一種誘人的餘韻。
潘若安正惱他的沒心沒肺,下一秒他已經在情路上等她。
潘若安是耍寶高手,她藏著一顆羞怯怯的心,聽到自己心臟快要跳出來的聲音,她緊張慌亂裡,很得意還能找到自己的聲音,昂著下巴說——
「重陽節。」
窗口,烏鴉啼了兩聲,一片寂靜。
片刻之後,一隻大手順了順小蝦子的頭髮。
「喔……那想送我什麼禮物,菊花?我剛才在想……也許今年終於可以收到某人的巧克力,來年情人節身邊有隻蝦陪也不錯,原來是我誤會了……我走了。」
「啊……程睿語,剛才不算,重來!」
「事關某人的一生,機會只有一次。」這個聲音不無遺憾,他雲淡風輕地拿開她抓過來的手。
……這個問題非常嚴肅,事關某人的一生。說!
「程睿語,你耍我!」
有一種關係,它就是撲朔迷離。
潘若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陷進這種關係裡?
唉……
隔年,在櫻花開的季節裡,潘若安已經可以掌握兩小無猜二號館前場跟後場的動線,行走流暢,偶爾還能幫忙收拾餐盤,擦擦桌子。
工作,是沒有問題了。
但是感情……
「愛情,它來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我停不了。他可惱可恨,他可惡至極……」一雙手洗洗刷刷,她扯開喉嚨飆在高音裡。
「一小時加一塊錢,買妳閉嘴安靜洗碗。」店打烊了,高老闆今天早班,拉下門的店裡剩下程老闆跟洗碗工。
「我的美色加上我的歌聲,添個一百塊還差不多。」
「好,妳照不了鏡子,我不怪妳。」程睿語走到她身旁,把她垂落的髮絲塞到耳後,捲起袖子要幫忙。
「程睿語,你去忙你的,別在這裡礙手礙腳。」潘若安眼瞎心不瞎,不許任何人靠近她神聖的職場,她已經能獨力作業。
「那我先去洗澡。」程睿語拉拉她的瀏海,走開去。
潘若安一怔,輕輕「嗯」了一聲,聽見心中的小鳥在唱歌。
店裡每天晚上十點打烊,潘若安就住在樓上的小公寓,那原本是程睿語自己住的,後來讓給她,他回家去,偶爾留下來睡,就睡在客廳的沙發床。
這幾天他都在這裡睡……是她的春天來了嗎?
等她洗好碗盤,哼著小曲摸上樓,客廳正放著音樂,輕輕慢慢的鋼琴聲,抒情浪漫,潘若安感覺到愛情的腳步近了。
「程睿語?」
「……嗯。」
「在幹麼?」
「……睡覺。」
眼前一團暗影,它還是暗影。
「哦……那我去洗澡。」
「嗯……」
程睿語用行動證明,這幾天他都留在這裡睡,只是因為有員工受傷不能來上班,他從早忙到晚,他只是……太累了,懶得回家。
「愛情—— 它來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 我停不了。他可惱可恨,他可惡至——極!你說愛情它碰上了木頭還會是愛情我就輸給你……」潘若安扯著喉嚨從廚房唱到浴室,一雙手洗刷刷,洗碗、刷身體,她就是停不了高歌解恨。
—— 睡,叫你睡,我唱給你睡!
偏偏,他還真能睡。
潘若安洗完澡,客廳的音樂沒了,程睿語均勻的呼吸聲自沙發床的方向傳來。
「……程睿語?」
「喂,程睿語?」
潘若安摸著茶几移近腳步,聲音很輕地試探,兩手摸了摸,手指觸到那個沉沉的呼睡聲的主人。
她看不見他長什麼樣子,摸摸看總不犯法吧?
喂,程睿語,你可別在這個時候醒來。
潘若安摸到他溫熱的皮膚,很輕、很輕的觸摸,她又停了停,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她繼續。
這張臉……雖然沒有她的滑蛋肌,膚質還是很好的,鼻子直挺挺的比她還高,眉毛比她濃,眼睫毛……嗯,她勝。
嘖嘖嘖,這個輪廓、這個線條,不是蓋的,這傢伙其實長得很上相吧?
她聽著平穩的呼吸聲,眼前還是一團暗影毫無閃動……她壓著心臟的心跳聲,手指輕輕的移到那略帶濕氣的呼吸,輕觸他嘴唇……
在莫名燥熱起來的空氣中,他的嘴唇軟軟的,很放鬆……
「喂……程睿語……」
她戳戳他的臉,緩緩低頭湊近他,如果他在這個時候醒來,那一切都只是不小心……真的。
她慢慢、慢慢地貼近那個沉沉的呼吸,「不小心」的碰到嘴唇……因為她看不見,她不知道自己碰到的是……他的嘴唇……
他的唇……溫熱,微微的張著,吐著熱息……吐進她的嘴裡……從此留在她的心裡。
這一刻,不再只是不小心。
這一夜,做了賊的潘若安,失眠了。
翌日早晨,外頭車聲隆隆,她恍恍惚惚,兩頰微微發熱,整個人還有些漫步在雲端的飄然感,猶自出神時,對面傳來聲音。
「……味道好嗎?」
「嗯,軟軟的,還不錯。」
「……好吃?」
「好吃。」
「……那再來一次?」
「好,再來—— 啊?」
「我問妳,要不要再來一片?」
「哦,好啊……可是我剛才怎麼聽你說一……」次?
潘若安的聲音被紙巾抹去。
「沾到了。」程睿語抹掉她嘴角的蜂蜜。「妳說什麼?」
「……我說,我很好騙是不是?這明明就店裡賣的格子鬆餅,只不過多了肉桂味,哪裡是木頭鬆餅?」
「妳吃過木頭鬆餅?」
「聽都沒聽過。」
「那就是了。」
是什麼啊……潘若安一早醒來就有早餐吃,程睿語說他做了木頭鬆餅,潘若安鄉下來的,抱著虛心學習的態度,認真地品嘗了,然後就發現她又被程睿語耍了。
潘若安一張臉很囧,心裡很不安,一大早他起來做「木頭」鬆餅會不會有什麼隱喻?莫非……
「喂,程睿語,你昨天睡覺的時候都沒有發現什麼嗎?」潘若安咬了一口鬆餅,壓下狂跳的心臟,她裝著若無其事的問。
「發現什麼?」
潘若安聽著書頁翻動的聲音,想像著坐在對面的程睿語低著頭邊喝咖啡、邊看雜誌的身影……和平常一樣,沒有異常。
「就是天氣變熱了,不太好睡。」這傢伙到底是不是在裝?
「櫥櫃裡還有一件比較薄的被子,熱的話我拿給妳換。」
「嗯……你晚上還睡這?」
「嗯,小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上班。」
……又不像在裝。
「哦……」好吧,他說是木頭鬆餅就是木頭鬆餅了。潘若安突然發現這個加了肉桂的木頭鬆餅嘗起來還真是有滋有味,像戀愛的滋味。
「妳突然笑什麼?」程睿語似乎剛好抬起頭逮到她在偷笑,語氣很莫名。
「喂,程睿語,我跟你說,昨天有一個客人說我的皮膚好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這個臉蛋摸起來滑嫩嫩的,簡直就是咬得出水的水蜜桃,就只有你不把我放在眼裡。我告訴你,趁現在我是跑不掉才便宜你。等我重見天日,不一定把你放在眼裡。」潘若安學壞了,她前陣子聽到兩個聊天的女生說自己被搭訕,惹得男朋友緊張,於是她也想讓程睿語緊張一下。
「嗯,好。」可是程睿語不在乎。
「程睿語,我不騙你,真的有客人這樣跟我說。」
「我知道,那個客人心腸好,妳不用太放在心上。」程睿語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你有聽到?」
「我還有看到,妳上班時間一直在跟那位太太聊天。」程睿語就覺得,這隻小蝦真的瞎,當別人跟著瞎。
「……那是我的午休時間。」
「嗯,妳怎樣說都好,員工最大,小蝦出頭天。」
「那我們交往吧。」
「……」這是一個懶得理的沉默。
「你剛才不是說,我怎樣說都好?」
「不包括語言暴力。」
潘若安又想高歌一曲,他可惱可恨,他可惡至極,你說愛情它碰上了木頭還會是愛情我就輸給你!
一個禮拜以後,小江回來上班了。
而程睿語呢……他還是睡在那張沙發床,還是天天餵潘若安吃木頭鬆餅。
所以潘若安這個採草賊愈當愈順手,她還每晚都得手。
這個賊當得太順遂,她都成偷香高手了……你說像話嗎?
潘若安覺得她這個瞎子被欺負得很不像話,這傢伙實在太會裝,她索性一腳跨過曖昧那道牆,自己登上程睿語女朋友的寶座,看誰比較會裝——
「喂,程睿語,七夕情人節那一天我們要怎麼慶祝?」你裝,我看你怎麼再裝。
「怎麼慶祝……我再問雪嵐看看。」
眼前暗影浮動,一個淺淺的聲音,那是咖啡杯輕輕擦過咖啡盤的聲音,他優雅的喝了口咖啡,聲音低沉溫潤,卻聽得潘若安「嘶」的一聲,凍了。
「你……那天要跟她一起?」潘若安聲音顫了,手腳瞬間冰冷,差點連叉子都拿不穩。
情人節,他要和高雪嵐去慶祝,他們已經從「朋友以上,戀人未滿」進階……了?
「嗯,妳鬼點子多,可以順便幫忙想一想要怎麼慶祝。」
書頁翻動聲,搭著他漫不經心的聲音,卻是一點都不含糊,直接把潘若安從雲端打落下來,打得她渾身冰冷。
「……哦。」潘若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整個世界都在沉寂死去。
「去年是手工餅乾、特定商品折價券,另外還有會員禮,反應還不錯,今年利潤比去年多,會員禮這部分可以提高金額做為回饋。」
冷泉似的聲音悅耳,慢慢復活了潘若安小世界裡的花朵,慘白的臉聽著、聽著,心頭漸漸亮了起來……
「你說什麼?」
「我說開幕兩周年活動……不然呢?」
就是那麼巧,兩年前的七夕情人節那天是兩小無猜二號館的開幕日。
潘若安被程睿語洗了一場三溫暖,她還是不知道這傢伙到底是不是在裝。
潘若安想問程睿語,你我到底算不算是一對戀人,她也沒了勇氣。
「嗯,我就是問你那天要怎麼慶祝……開幕兩周年。」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恨恨地說。
不然呢?天底下有哪個賊會承認自己是賊,站出來她看看。
「嗯……小蝦,我怎麼覺得妳今天怪怪的?」
你說,到底這傢伙真的是三秒睡過去變成豬,響雷也打不醒他……還是人精?
「哪有,你才怪怪的。」潘若安把木頭鬆餅當成程睿語,一口吞掉洩憤。
「……再來一片?」
「……要再來一片嗎?」
低低的,略沉略冷的聲音,把她從那段青春歲月裡拉回來,潘若安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看著程睿語,看得忘我、忘神。
眼前的程睿語,沉穩、成熟,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帥氣,讓她默默臉紅。
她趕緊搖頭,轉頭看向別的地方。
她想,程靜庭可能已經從奶奶那裡聽說了她和程睿語的過去,然後,誤會了什麼。
所以,才瞞著程睿語,把她安排住進他家裡。
所以,連程睿語都不知道這對肇事的情侶趁著月黑風高已經跑出國去逍遙,十天後才會回來。
潘若安想,程睿語恐怕也是很無奈,因為這兩人沒有商量,就把她扔給他了。
早餐時程睿語被一通電話叫走,潘若安自己拿著地圖出門去把昨天走馬看花的場地編號,一個早上就坐在幸福一路的馬路邊看人來人往,隨手塗鴉,把自己丟在村子的氛圍裡尋找靈感。
下午,程睿語突然找了過來,把她帶回餐廳喝下午茶。
成雙成對一號館周邊街道巷弄都是攤販和人車,走入餐廳,從吵嚷走入寧靜,寬闊的空間多了一份清雅。
這個餐廳很大,視野很好,聽說外面的景觀臺是熱門的求婚勝地,一位難求,一整年的預約都滿了。
潘若安跟著程睿語從後門進來,一來就直接被他帶進二樓的辦公室。
程睿語讓人送下午茶過來,焦糖蘋果肉桂香的厚片鬆餅和曼特寧,讓潘若安那顆易感的心又禁不住暖熱起來……他還記得她喜歡的口味。
潘若安瞥他一眼,他在茶几對面坐下來,端起咖啡就擺酷了……他坐在那兒不言不語不動如山帥得像雕像,直接就把她當擺設,這個氣氛—— 僵啊。
「這裡環境真好,能夠把這麼多遊客帶到這種高山上來,帶動地方經濟,你真有本事。」她這個人啊,就是一團和氣,一朵祥雲,源源不斷的歡樂源頭。
……不過這山高啊,難攀。
「昨天我跟著李村長在村裡繞了一圈,大家都在誇你,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是你,想起來真開心。」
……終年冰山,不融就是不融。
「你都成傳奇人物了,奶奶也真是不夠意思,提都沒提過,應該分享一下嘛,我們什麼交情,對不對?」
程睿語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
潘若安趕緊接著說:「虧我上個月回家還跑去跟臭師傅炫耀,待在竹舍惡補了兩天,她明明就知道我要來這裡還是不露口風,你說她老人家過不過分?」
「妳自己不聞不問,還怪奶奶?」
他一句話就把她噎住。
潘若安雖然瞎過幾年,這點眼色還是有的……看他那張冷臉,陰晴不定的,潘若安覺得自己又開始洗三溫暖了。
「程睿語……你還在生氣?」軟弱的聲音,她心跳加快,不由得又升起希望,不由得就是想要靠他更近。
「我為什麼要生氣?」程睿語看著她,反問她。
潘若安被他注視著,突然就緊張了。
她張了張嘴巴,嚅囁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我當初……跟你說了那些話……」
「那不重要,都已經過去了。」
他打斷了她,用的是一種決絕的口氣,斬釘截鐵的,毫不猶豫斬斷她未了的餘情,冰冷的砍斷她的妄想,又一次潑醒她。
原來只有她一個人讓那些話生了根,深植在腦海,無意義的自我折磨……
程睿語……我想,我重見天日那天,我們不要見面。
如果我能看見……暫時,都不要見面。
我們不要約定,你也不要等……說不定哪天我突然喜歡上別人了……那不是很困擾嗎?
程睿語……保重。
她最後只聽到他沙啞的一聲……
……嗯。
嗯……還是「嗯」。
當她一個人徘徊在原地,原來他早已經轉身走開,走遠去了。
潘若安手指冰涼,兩手摸著暖熱的杯身,還是止不住一股冰冷。
她其實好羨慕程睿語,做人就應該像他這麼灑脫……
那些她說出口的話,她也應該要有承擔的勇氣,學他一樣,轉身不留痕跡,做一個瀟灑的女人。
一陣的沉默,她趕緊把咖啡喝完。
「那你忙吧,我……」她低頭看時間,有些慌亂地起身,想趕緊回街上工作。
「早上畫的?」程睿語彷彿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傾身拿過她的畫本,隨手翻看。
畫本裡,有他熟悉的巷弄,還有他認識的人,場景寫實,人物栩栩如生,她的素描底子強,繪畫功力是經過奶奶認可的,實力不在話下,只可惜眼睛受傷空白了那些年,如今她的眼睛已經再不可能如同常人還有糟蹋的本錢……
「嗯,還沒有具體想法,就隨便畫一些東西。」潘若安屁股一抬,看他一眼,又默默落坐,默默看著他翻畫冊,看著他的手……手指修長,動作優雅,一頁、一頁,紙頁的摩擦聲,翻的是她的畫,翻起的卻是她的回憶……曾經幻想過無數遍的手,真是好看。
「……隨便畫,畫了這些?」
潘若安眼睛一溜又回到他臉上,瞅著他直看。
她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來他這不冷不熱的口氣是在誇她還是損她。
「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使命必達,卯起來的工作幹勁那是不在話下,很快,包你滿意的。」就算現在不滿意,聽我這麼說總應該會滿意。潘若安在想,她口才真是好到沒話說了。
程睿語緩緩抬起頭來,深深看了她一眼。「妳以後每天下午都到這裡來報到。」
這個話,真是簡潔有力。
潘若安心想,多年不見,這個程睿語愈來愈高竿了啊,佩服佩服……
「為什麼?」她只好直接問了。
「我要看妳的進度。」程睿語起身走到書櫃前。
「……每天?」潘若安皺起眉頭,原來剛才是在損她。
「有困難?」
他背對著她,在一整面牆的書櫃前不知道在翻找什麼。
潘若安對那個好看的背影流著口水,眼球跟著他優雅的手指移動,差點又看得忘我。
她揉了揉眉心,提醒自己不要花癡,「不是……程睿語,你現在是大老闆,我想你可能貴人多忘事,我借住在你的屋簷下,我們不是每天都會見面嗎?你要看進度不用讓我多跑一趟吧?」
「妳是奶奶的徒弟,我又不反對奶奶推薦妳,等於是擔保妳有這個能力了……妳還要我下班以後花時間在妳身上?」
這個口氣在潘若安聽來是這個樣子—— 妳現在端的是我和奶奶的臉,我是內舉不避親了,但是妳看看妳這個畫,我不想在百忙中抽出時間來盯妳都不行,妳還敢挑三揀四,難道還要我配合妳的時間!
「……不敢。」潘若安看見程大老闆那個高高在上的背影一寸一寸在抽高茁壯,頭上還長出兩隻角來,最後形成無比巨大的惡魔黑影朝她壓過來,連聲音都變得陰森森、冷颼颼的不再悅耳,天才大畫家無形中被打壓,縮成小畫家,默默在心裡翻桌。
「這些妳先看看。」程睿語拿了幾本雜誌回來,往茶几一擱,順手拿起咖啡壺往她的空杯裡注滿。
「咦,幸福村還有發月刊啊?」潘若安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嗯,發行兩年多了,我辦公室裡只有這一套,別帶出去。」程睿語端著自己的咖啡回辦公桌。
潘若安本來是想趁著天色還早再去外頭繞一繞,把月刊借回去等晚上有空再看,聽他這麼說,只好繼續坐下來了。
不過……辦公室裡都是這個養眼的男人散發的賀爾蒙,這是要怎麼靜下心來翻閱幸福村的歲月啊……
潘若安翻一頁就看他一眼。
連續看了好幾回,程大老闆他在辦公桌那頭很忙碌,根本已經忘記她這個小人物。
說不上來的失落還是一種解脫……於是她緊繃的神經慢慢的鬆脫,整個人也愈來愈放鬆,最後把下午茶和幾本月刊都放在隨手可及的地方,躺靠到沙發椅背上,邊吃邊看……
等程大老闆抬起頭來時,看到的就是蝦子在中間,托盤和雜誌散在兩邊,一雙蝦腿還很悠閒的在茶几上搖晃,比老闆還要大牌。
程睿語皺起眉頭,看著她的眼神愈來愈複雜。
人在眼前。
心呢?
她的心又在哪裡?
……五年來不曾聞問,不曾想見。
他又何必再問。
來到幸福村一個禮拜了,早餐都是成雙成對一號館的廚房直接送過來,兩人份。
潘若安進來吃早餐時,窗口那張長長的木頭餐桌已經有人。
晨光,模糊了那個男人的身影……
「喂,程睿語,我們打個商量,你洗澡前先通知一下,不然記得鎖門行不行?」她若無其事走向冰箱拿優酪乳,背對著餐桌,滿嘴抱怨。
因為昨晚睡前刷牙又不小心闖了浴室,看了不該看的,把潘若安羞得一晚沒睡好,一早沒精打采晃進廚房,目光下意識的躲開了他。
她也實在匪夷所思,如果看見的是「西門」還有話講,怎麼一閉眼都是這個男人,偏偏還是他赤裸裸的模樣。
到底她出了什麼問題,好好的彩色人生搞成懸疑科幻片?
跟這個人每天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張開眼睛、閉上眼都是他,她實在是很錯亂。
她也不敢跟程睿語說,她閉上眼睛會看到他的裸體,都已經看成習慣……面對本人,不是她想盯著看,是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狀況,她也很難堪啊。
……看他那個眼神都已經把她當成色女,她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咳咳咳,真想不到……短短幾天,妳已經把我們神祕低調的程老闆攻陷,連身體都看光了,出手可真快啊,佩服、佩服,沒想到妳一來幸福村,幸福就來臨,真為妳感到高興。」
潘若安正仰著頭灌優酪乳,被這個聲音嗆到一口噴出來,驚嚇地回過頭去。
「早,準備什麼時候改嫁啊……杜太太?」餐桌對面坐著一個粗獷黝黑的男人,手裡一杯咖啡喝得很悠閒。
潘若安下巴都嚇掉了,本來還跟個遊魂似的臉這會兒全嚇醒了。
「你們認識?」程睿語拿了一個牛皮紙袋進來交給阿溪,在他身旁拉開一把椅子,轉頭問他,「你剛才叫她什麼?」
阿溪已經聽說了,程老闆叫祕書把會議和行程都挪開,每天下午都和他的蝦子關在辦公室裡,那扇門關得緊緊的,這個化不開的濃情啊……
不用說也猜得到這兩人是已經什麼話都說開,成雙成對了。
阿溪笑著轉向程睿語正要調侃兩句,卻毫無防備的撞上程老闆那張臉陰沉沉結了一層冰,哪來一點受過愛情滋潤的模樣?
阿溪瞬間爆汗發現……過去猛浪打來仍若萬年磐石淡定如斯的程老闆,原來只是不曾被踩到點。
這下好了,他一腳踩下去,整個背都濕了,還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他叫我杜太太。我剛來的時候在露營區跟這位大哥見過一面,聊過幾句話……當時我還不曉得你們這麼熟,我就是覺得奇怪怎麼大哥這麼熱心幫……」潘若安坐到程睿語對面,伸手拿厚片吐司,嘴裡嘀咕。
「潘畫家,我叫劉溪,猴子的同學,家裡是開快餐店的,幸福快餐店,妳知道吧?以後進去儘管報我的名字記我的帳,大家交個朋友,別跟我客氣。」阿溪火速打斷她的叨念。
潘若安抬起頭,瞧見他又是陪笑,又是擠眉弄眼,把她看得一頭霧水。
怎麼了,他好心幫程睿語打形象廣告,她好心幫他邀功,有什麼不對?
她想了想,回想他在露營區那些話……
……千紙鶴……傳說摺一千隻紙鶴能夠實現一個願望。
……成雙成對一號館餐廳門口有一面牆,牆上貼滿婚紗照,每一張幸福見證,那是傳說中的程老闆透過這份喜悅來收集……他的千紙鶴。
……他盼著牆上貼滿一千對新人的幸福時,他深愛的女孩能夠回到他身邊。
……杜太太,感人嗎?
她想到了,他說自己是猴子的同學。
也就是說,這個劉溪和那對「肇事逃逸」的情侶是一夥的。
於是潘若安就懂了,劉溪大概是從那對情侶那裡聽說了她和程睿語的過去,不曉得怎麼回事就誤會了程睿語在等她,也跟著熱心地穿起「我愛紅娘」的背心,背著程睿語瞎編了一套浪漫故事,想把她誆回程睿語的身邊。
這會兒在當事人面前,他是怕她抖出來,惹惱程老闆,抬出自家餐館來收買她了。
潘若安明白了,點了點頭,叫他安心。
「妳結婚了?」
雖然弄懂了,但是當她聽見這個悅耳的聲音出現一絲緊繃,回眸迎上程睿語的目光,卻撞進兩片刀鋒時,潘若安想,她還是被劉溪編的那套浪漫傳說給影響了。
「還沒,那天跟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男生,他臨時有事沒辦法留下來。因為我跟他開一輛露營車,一起走過很多地方,走到哪兒都被叫成夫妻,剛開始還會澄清,後來想想大家萍水相逢,再見面的機會不多,久而久之就懶得再浪費唇舌了。」潘若安乾吞著吐司,聲音乾乾的,心臟一跳一跳,沒想到這些天來她是多麼努力在做一個瀟灑的女人,卻又這麼輕易破功。
可惱可恨啊!
「還沒是什麼意思?妳跟他是什麼關係?」
劉溪坐在一旁恨不得自己沒來過,從來不知道程老闆也會挑人語病,追問得這麼緊,還用那種死氣沉沉的語調,前所未聞,他頭皮發麻,對自己不小心引爆的戰火侷促不安。
「……那你現在問這些,又是什麼意思?」
劉溪冷汗掉下來了,看著兩人互相瞪視,場面一觸即發,他心驚膽跳,深怕這一對當著他的面吵起來。
就這麼一來一往……突然沒了聲音。
廚房安靜下來,太安靜了,已經到了劉溪一滴冷汗滴落都能如雷響的地步,他僵硬不敢動……
片刻以後,風吹來。
「我這裡有的投影片全在裡面,你再找找看有沒有需要的。」程睿語轉頭對他說。
聲音低沉溫潤,一如往昔。
劉溪忽然有點錯亂,彷彿程老闆剛才的失控僅僅只是他的錯覺。
「好,我回去看看,下禮拜我再拿回來還你。」不管如何,他還是趕緊推椅子站起來。
「沒關係,不急。」程睿語起身陪他到門口,等劉溪走了,他也沒有回到廚房,直接就到餐廳去了。
潘若安還一個人呆坐著,一臉的沮喪……這「瀟灑」兩個字,筆畫還真多,要等她寫完,不知道還要費多少年?
她苦著臉把早餐吃完,收拾乾淨,出門工作。
潘若安走出院子,又拖拖拉拉瞥向右側那條林蔭小徑。
她和程睿語每天早上都在這裡分開,她騎著餐廳借來的機車往村子裡去,而他總是留給她一個美麗的背影,踏著優雅的步履穿過綠油油的小徑。
那是通往餐廳的方向。
目光放遠,潘若安驀地想起那段往事——
穿過歲月,來到兩小無猜二號館,這裡寫著她的黑歷史,彩色青春。
她,二十歲了。
隔了兩年才等來的第三次手術……她已經不知道還有沒有勇氣再接受第四次手術。
無論她如何掙扎,她都只能夠接受……手術再次失敗的事實。
無論如何,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咖啡館廚房,杯子碗盤,還是她的天地……
「小蝦,我已經告訴妳沒有加班費,妳又跑下來做什麼?」趁著廚房剩下一隻蝦,程老闆走進來。
因為手術而請假,潘若安明天才開始上班。
「反正我待在樓上也沒事做,我就不跟你算加班費了,你論件計酬給我。」潘洗碗工那張走魂的臉有點臭,跟老闆討價還價,口氣比老闆還要大。
「怎麼論件計酬?」
這個悅耳的聲音難得的溫柔,吹在潘若安的耳邊,那是如詩如歌,情深意濃,讓失魂落魄都不得不歸位。
「……程睿語,你打算對我好啦?」她飄飄然的嘴角微勾。
「我什麼時候對妳不好了?」
聽聽這個無辜的聲音,潘若安皺皺鼻子,忍不住又想生氣。
「你哪時候對我好過?老是在我面前跟高如花搞曖昧,想氣死我;叫你情人節跟我過,你還是要拉高如花;人家是女生當睡美人,一吻就醒了,我便宜你,給你當睡美人,死也吻不醒;我到現在還妾身未明,搥心肝搥到都爆肝了,你這也叫……」她刷著杯子,終於嚥不下這口氣豁出去跟他攤牌了,忿忿地數落著,突然感覺到有個溫溫軟軟的東西貼在臉頰上,那個觸感……
好像是他的嘴唇……程睿語吻她了?
「心情好點沒?」他靠在流理臺邊,輕輕搔弄她又長又捲的眼睫毛。
潘若安怔了怔,被他這一問,強壓的一股濃愁瞬間滿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眼前黑茫茫,怎麼睜開眼睛都看不見,她以後該怎麼走……
喉嚨一股酸澀,她開不了口,只好安靜的洗杯子,不到一會兒,有一隻手掌托住她的後腦杓,她呼吸一熱,嘴唇被堵住了。
這一年來,程睿語幾乎都睡在樓上客廳裡,他總是睡得很熟,而她……好像也把他吻得很熟了,所以對四片嘴唇相貼的感覺並不陌生。
只不過,她的吻都是輕輕淺淺的,帶了那麼一點捉弄的味道,頂多氣不過時惡狠狠地咬他一下,不曾像程睿語這樣強烈而直接的探入嘴裡,像要把人吃掉似的緊緊地吻住不放。
她被程睿語愈吻愈深,被吻得腦袋缺氧,除了他,無法再裝進更多的東西……去想多餘的東西,她再也分不清兩人之間那股火熱的氣息是自己的呼吸還是程睿語的……
終於,他把她吻夠了,才揉著她肉肉的臉頰,輕掐了一下放開她。
「有我幫妳看路,還不夠嗎?」
這個聲音,很甜,甜到蝦子的心坎裡,把愁緒都掏光了。
「……就算我一輩子都只能給你洗碗?」心暖暖的,陽光出來了,受到滋潤的蝦子喜孜孜地復活了。
「妳還可以洗杯子。」一隻手又掐在她少了幾兩肉的臉頰上。
「我還可以給你洗澡。」潘若安一跩起來那是百無禁忌,舌頭管不住,結果她說完就聽不到程睿語的聲音了。
這隻蝦子嘴上吃到豆腐,贏一回合,樂呵呵的笑了。
「……開心了?」這回合,程睿語讓給她。
「程睿語,剛剛那是定情之吻,是你自己湊過來,你不許再耍賴。」潘若安是開心了,她嘴角揚得老高,下都下不來。
「妳要論件計酬,我連肉都賣了,妳還要我把心掏給妳,妳有那個胃?」程老闆說他剛才是手上沒現金,只好出賣美色補貼。
「一碼歸一碼,是男人就乾脆一點,快把我認了。」潘洗碗工是錢也要,人也要,胃口大得很。
「妳還是小蝦,等妳長到龍蝦那麼大,養大了再說。」程睿語嘆了口氣。
「你吻都吻了,還想養多大?」
「妳哪一隻眼睛看到我吻妳?」
「……程睿語,你踩著我的傷口過,還不跟我牽手,我要跟你分手。」
「妳想清楚再說,要分手,還是要跟我出去走走?」
「我要牽手!」這隻蝦被糊弄到也成精了。
低低的笑聲傳來,考慮了一會兒,他終於鬆口。
「滿手泡沫,怎麼牽……」
小蝦趕忙丟下碗盤,洗淨雙手,伸向程睿語。
那天,他們牽手了。
兩人公開交往,第一次的約會,她牢牢抓著他的手,無論如何都不鬆開。
那一天空氣裡有青青草原的味道,迎面而來的風很舒服,時不時夾帶著他的呼吸,他的氣息,他的暖意。
他像春風吻上她的臉,吹散眼前的黑,心底的涼。
那一年,他也許是心疼她,處處呵護著她,連放假也陪著她回家,和她出雙入對,成全了她的牽手。
潘若安緩緩收回目光,不敢再回想,不敢再看向那條林蔭小徑,那是通往成雙成對一號館的方向,那裡有著高如花的夢想,也是他在的地方。
說好不再等,說好放手的人是她,也許她是不該問……
那你現在問這些,又是什麼意思?
可是先起頭的人是他,不回答的也是他……
可惱可恨—— 偏偏懊惱的人是她。
「……潘若安,加油!」
潘若安狠狠的把腦袋一甩,揹著畫具去工作。
來這裡一個禮拜,只有這天下午她沒有去他的辦公室報到,他也沒有找她。
她就坐在幸福快餐店外頭的那面牆邊畫草圖,不知不覺日落黃昏。
當天色暗下來,快餐店阿姨出來招呼,叫她進去吃飯。
她想起劉溪,跑進去吃飽喝足,叫阿姨一定要記劉溪的帳。
吃了一頓免費的,消了一肚子烏煙瘴氣,就是一個字—— 爽。
「杜太太?」
「嗨,好久不見……」
暗夜裡,只剩下星光,一個夜歸人踩著輕快的步伐踏進院子。
「春風它吻上了我的臉,告訴我現在是春天……春風處處花爭艷,別讓它謝了一年又一年……春風吻上……」潘若安差點吻上一堵牆,往後一退看清楚,原來不是牆,那是硬得跟牆一樣的胸膛。
天上雲遮月,程大老闆的臉跟暗夜一樣黑。
「知道幾點了?」程大老闆親自等門,等到臉都黑了,正要出去找小畫家。
潘若安低頭看錶,但是光線太暗,她順著窗口那點光繞過他去看錶。
「剛好十二點,真準。」她推開門,加快上樓的腳步。
「去哪了,這麼晚?」陰森森、冷颼颼的嗓音,如影隨形緊跟在小畫家身後。
潘若安感受到來自背後的壓力,想想自己沒有程大老闆的腿長,與其被堵在樓梯口那個狹窄的地方盤問,還不如自己擇一塊風水寶地,這個客廳夠寬敞、空氣也比較好,於是一個華麗麗的轉身——
「巧了,我遇到前陣子認識的朋友,今晚在露營區紮營,他們剛好到村裡買啤酒,拉著我一塊兒唱歌賞月,盛情難卻,我就跟著去了,沒想到我的歌聲太好,安可不斷,我一首接一首,時間就這麼匆匆溜走了。」
「怎麼不接電話?」
「啊……原來那通插撥是你打的?那時候我正在跟朋友講電話,講完就沒電了。」潘若安沒有騙他,當時她正跟杜暮斯報平安。
提到杜暮斯,她又想到早上的不愉快,咧著嘴角,指了指手上的畫稿,也不等他質問了,她自己先說:「我今天手感很好,抓到一些靈感,已經著手畫草圖,所以下午就沒過去找你,等我整理好再一併討論。」
「……嗯。」
「那我先去洗澡了。」她一個大步轉身。
「潘若安。」
「……還有事?」小畫家才急走兩步又被叫住。
「我猜,妳應該不是在躲我?」
「哈哈哈,怎麼會。」潘若安大笑掩飾心虛,走過來往「老朋友」的手臂就是一拍,「程睿語,你還有什麼事?我聽你講。」
「我先跟妳說,既然接了工作,希望妳公私分明,不要把個人情緒帶進來。」
「知道。」
潘若安垂著長長的眼睫毛聽程大老闆訓話,默默數著他白色襯衫上的釦子,給他一次念完的機會,放她上樓去洗澡。
「妳住在我這裡,如果發生事情,我很難對潘爸、潘媽交代,奶奶也會怪我沒把妳照顧好,以後跟朋友出去要說一聲,也不要玩到太晚。」
「我會注意。」
「交朋友不是壞事,但是人心難測,妳一個女孩輕易就跟認識不久的人走,難免有風險,不要有下一次。」
「……您說得是。」小畫家不知道程大老闆腦袋裡在想什麼,她想到晚上那一家老少都是杜暮斯的朋友,就不想再牽扯出來。
「妳不敢看我?」
「哈哈哈,怎麼會……」被程大老闆挑釁了,潘若安仰起她爽朗如驕陽的笑臉和他卯上了。
程大老闆高冷的一張臉慢慢壓下來,那挑剔的眼神正在她臉上搜尋蛛絲馬跡,朝她靠得愈來愈近,找得愈來愈仔細。
潘若安很心虛,心虛到她不敢把眼睛眨一下,就是要證明,她也是可以做到前塵往事如雲煙—— 都已經過去了;她是個瀟灑不留一片痕跡的女人,可以和舊情人共事沒有問題;就算要接吻她也是很OK——
熟悉的熱息噴在臉上,整個腦袋被打得一片混亂,還來不及收拾這片混亂,她突然呼吸一窒,嘴裡一下子塞滿了……
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他的魅力。
一瞬間,程睿語充滿她整個世界,把她的世界變成萬花筒不停旋轉,就像過去一樣吞噬她、挑弄她、攪亂她。
全都一樣,沒有改變……她又一次分不清東南西北,跟著他團團轉。
「去洗澡吧。」
嘶啞的嗓音伴著一股熱息掠過耳門,修長好看的手指從後頸游移開,他如春風走過,從客廳離開。
她卻有如被颶風掃過,心臟跳到沒力。
不知道經過多久,潘若安眨了眨眼睛,等到直衝腦門的滾燙慢慢冷卻下來,她還不敢相信……她剛才是被吻了?
被義正詞嚴的訓斥了一頓,叫她接了工作就要公私分明的……那張嘴巴吻了?
潘若安旋即衝上樓,衝到樓梯口,她突然又慢下來。
想了想,又不太確定……
不會是她自己貼上去吧?
潘若安洗完澡,經過程睿語的房門,手抬起來又放下,左右徘徊繞了一個圈,腦袋還在繞圈圈,最後還是沒有敲門。
可憐,又是一夜翻來覆去。
終於等到天亮了……
來到廚房,窗口晨光灑落一層金粉在那個好看的男人身上,亮得人睜不開眼。
「早。」
潘若安停了一下腳步,這個昨晚和她接吻的男人,一早像完全忘了那回事,仍像往日那般打招呼,低頭還是看雜誌。
「早……」潘若安怔了怔,於是她也拉開椅子,拉開笑容,一副很餓的模樣吃得津津有味……天知道她食不知味,都不知道自己塞了什麼。
一整個晚上雲裡霧裡飄,好不容易等到天明,看到了他。
……我說,程睿語,你一臉的神清氣爽,你睡得很好吧?
……你看看我這張缺水缺光的臉,你都沒有罪惡感?
……你這個攪亂一池春水的男人,準備什麼時候跟我解釋昨晚的行為?
……你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看著對面那個不當她一回事的男人,那個程大老闆的壓人氣場,潘若安愈看愈來氣,終於壓不住滿腹火氣,一個拍桌——
「程睿語!昨天晚上你—— 」
程睿語拿起咖啡,抿了一口,深眸朝她看過來,深深的一個勾魂眼—— 那是傾城的一個回眸,是天地間的永恆,是她願意用生命去換取的一瞬。
「……你有沒有聽到貓叫聲,在外面喵了一整夜?」潘若安魂被他勾了,膽也被他吸了,軟聲軟調、好聲好氣,很沒原則的低聲下氣。
「有嗎?」程睿語投來一瞥,拿了一塊麵包。
「你沒聽到?那隻貓一直在發情,整夜叫不停,吵得我都不能睡,你瞧我黑眼圈都跑出來了。」潘若安指著自己那張臉湊近給他看。
「妳怎麼知道那隻貓在發情?」程睿語不信。
「一聽就知道你沒養過貓,以前我家隔壁養了三隻小貓,春天是貓咪的發情期,就是那種叫聲。」潘若安很老經驗的說。
「哪種叫聲?」這個漫不經心的搭話默默藏著骨子裡的劣根性。
「就是喵……喵……喵……」
潘若安聲音很軟,其實不用怎麼特別學就很像了,她才「喵」了幾聲就發現不對勁了……她在幹麼?
這個禍害,害她一整夜沒睡好,一早又糊弄她,她幹麼這麼討好他。
潘若安沒注意到程睿語面色微紅,看他忽然丟下麵包,匆匆站起來走掉時,她只是傻住,深深覺得自己又被耍了一次,氣得想翻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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