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生究竟是一場醒不過來的惡夢,或美夢?
酒吧走運動風裝潢,吧台裡的酒保一頭棕色短髮,碧藍色眼瞳,身材高大,肌肉結實,有如參加健美比賽奪冠的健美先生。他粗壯的雙臂紋了印第安傳統圖騰,右上臂紋的圖騰是雷鳥,左上臂則是蛇,還有著將近遮住半張臉輪廓的絡腮鬍……
牆上的大型電視螢幕正在播放世界盃足球聯賽,吧台前,一名穿著剪裁十分合身的深灰色筆挺西裝的東方男子,旁若無人且專注地數了數他面前排列整齊的Shot杯。
數完後他舉手朝酒保比了一,這時一名身材火辣、五官深邃明艷的紅髮女郎,挪到他身旁的空位,低聲與他調笑,他卻恍若未聞,不曾給予絲毫回應。
一名女子推開酒吧大門走進來,因為店裡的桌椅、吧台全是以厚實的木頭打造而成,木頭的香氣與酒氣,交織成獨特氣息,瞬間朝她撲去。
酒吧裡原本喧鬧的氣氛,在她推門而入時有瞬間安靜,這時大型電視螢幕播放到知名足球員用一記漂亮射門得分的畫面,酒吧頓時爆出熱鬧歡呼聲,消滅這一剎那的安靜。
她泰然自若地往吧台方向走,全然不意外剛剛推門而入引起的那瞬間安靜。整間酒吧就兩張東方臉孔,她很清楚自己的外表在西方人眼裡就像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女,她在東方男子另一邊的空位落坐。
酒保走過來,神情嚴厲,「我們不提供酒給未滿十八歲的青少年。」
她默默拿出證件,推向酒保,用標準流暢的英文,開口道:「我滿十八歲很多年了。」
酒保狐疑看了她一眼,再看看證件,表情明顯驚愕,低聲咒了句Shit,頓了一瞬,咕噥道:「妳這張娃娃臉,要我賣酒給妳,我會有罪惡感,即使妳已經滿十八歲很多年了……」
她無奈聳了聳肩,做出凄苦表情,可憐兮兮的說:「我被男朋友拋棄,他拿走我大部分存款,我已經連續三天沒辦法好好睡了。你能不能行行好,賣我兩杯酒?」一副就快哭了的樣子。
外表很粗獷的酒保又低咒一聲,接著二話不說直接倒了一份威士忌,然後說:「酒很烈,喝慢點,我請客。妳被騙了多少錢?」
「三萬!那些是我努力工作存下來的留學基金,我從台灣來波士頓才半年,而那個長得一表人才的王八蛋,騙我他是投資經理人。他說上個月他有一筆投資操作錯誤,急需金錢周轉,等這個月結算了,就可以把錢還我。我好心借他錢,可沒兩天他就不見了,手機門號也停用了,去他住的地方房東還說他搬走了,甚至他根本不叫彼得,而是叫菲力普……」
她劈里啪啦說了一大串,仰頭灌一口烈酒後,嗆咳出聲,咳得撕心裂肺、眼角懸淚,模樣極度傷心痛苦,完全符合她口中的故事。
外貌粗獷的酒保是個性情中人,聽完她的遭遇,又再為她倒了一份威士忌,轉身找來紙跟筆,推向她說:「把妳的住址寫下來,萬一妳喝醉才好幫妳叫車,送妳回去。」
她警惕的望了酒保一眼,神情甚是防備,「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了!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想騙我地址,或者把我送回家後再對我做什麼壞事?你放心,我絕不會喝醉,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不用擔心。」
而坐在她身邊的東方男子,始終不理會試圖搭訕他的明艷紅髮女郎,此時卻轉向她,問了句—
「妳從台灣來的?」
他的聲音有如好聽的名琴,簡單幾個字,便奏出迷人音調。
她轉頭迎上他的眼,那雙眼深沉得像沒有邊際、深不見底的海,且他說的是中文,那句字正腔圓的「妳從台灣來的?」,意外抹去她幾絲思鄉的焦躁。
「我來自台灣。你也是台灣人嗎?」她反問。
那雙有七八分醉意的深邃黑色眼眸,聽見她的問題後,神思一剎那顯得遙遠,彷彿穿透她飛往不知名的遠方。
好半晌,他才悠悠地說:「嗯,我也算是台灣人,我母親、父親都來自台灣,但我在美國出生,只去過台灣幾次。」
她睜大眼睛十分驚訝,出生在美國、成長在美國,只回去過台灣幾次,卻能把中文說得流利又字正腔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中文說得真好,我猜你在家都跟父母講中文吧?」
他微微地笑了,搖搖頭,拉回視線朝她望一眼後,又看著自己面前那排Shot杯,低聲道:「我母親在我出生那天過世,我沒跟父親同住,中文是我自學的。」
「自學的?你真厲害,可以把中文說得這麼好。」她由衷驚嘆。
他唇邊微微拉開一道輕淺弧度,似笑非笑的側臉看起來有些落寞與傷感,明明他們算不上認識,她卻想抹去他臉上的孤寂表情。
她伸出手,情不自禁碰觸他的手背,一股巨大深沉的哀傷瞬間朝她席捲而來,那並非她的感受,而是來自於他,她像是能實際看見他的心,那樣死氣沉沉,充滿了陰鬱黑暗。
她不知道,人竟可以如此絕望……
她的手緊緊覆蓋住他手背,這舉動招來了他的注視。
「你不要哭……」她對著他憂傷的眼瞳說。
他神情有一瞬愕然,下意識用另一手摸了摸臉頰,似乎不確定他是否醉到連落淚了都渾然不覺。可兩頰是乾的,有些冰冷,他鬆一口氣,望著她,輕淺地笑道:「我沒有哭。」這是他的回答。
「你的心在哭泣。」她說。
兩人沉默相對,他抽出被握緊的手,淡淡丟出一句,「我的心不會哭。」
他招來酒保,又點了杯烈酒。
她蹙眉,對他的話不認同,且看著他抽出的手,心有些空落落的,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她靠近他,然後貼在他耳朵邊低聲說了一段話。
不意外的,他再度用愕然的神情望向她,這一回合,沉默延宕了很久。
然後他仰頭喝光最後一杯酒,從皮夾抽出兩張百元美鈔,放在吧台上,凝視她,眼神是深思、探究與打量。一會兒他問:「這附近有家很好的飯店,妳確定要去?」
「如果你願意付房費,我們就去那家飯店。」
他起身,二話不說拉了她的手往外走。
等他們一進行政套房,門關上後,他灼熱的唇旋即向她壓過來,下一秒,她感覺所有的涼意與氧氣都被他奪去,她喘息著,頭暈腦脹、渾身發熱……
在她還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時,上衣已經被他褪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厚重的外套是什麼時候被脫下的。
理智最後一次回到她的腦子裡時,是他覆在她身上,進入她的那一刻,而他睜大了眼睛無法置信的望著她,開口時的聲音充滿了錯愕,又像是帶了幾絲憤怒,質問—
「妳是第一次?!妳不是說妳被男人騙了?」
「我是被男人騙了,但他騙的是我的錢,又不是我的人……」她嘟囔回嘴,回得理所當然。
也許是她可愛的語氣讓他酒醒了幾分,他輕輕退出她的身體,卻招惹來她的抗議。
「嘿!請別告訴我你突然良心發現,覺得跟處女做是不道德的,你剛剛已經把我從處女變成非處女,既然開了頭,就要有始有終。這時候只有神經病跟柳下惠,才會做一半就停下來……」
他安靜的躺在她身邊,聽她埋怨的語氣、跳Tone的詞句,輕輕笑出了聲。
「我今天喝太多酒了,我們重來吧,妳是第一次,如果我連妳的名字都不知道,是對妳的不尊重……不過,妳其實值得更好的男人,值得一個真心對妳好的人,既然初夜保留這麼久,為什麼今天衝動的選擇一個陌生人?因為被騙了三萬塊美金嗎?」
「你的話真的很多,要互相了解是嗎?好,我今年二十三歲,喜歡藝術卻學商,現在是商學系研究所研究生,至於哪一所學校,請恕我不能告訴你,我們只是一夜情,其實知道對方的名字就可以了吧?我的英文名字是Reena,中文名字……也恕我不能告訴你。好了,換你自我介紹,然後我們就可以快快重新開始,趁我的感覺還沒跑掉之前。你知道做愛這回事,女人很講究感覺……」
耳邊又傳來他的笑聲,輕輕的、低低的,帶了些撥撩人心的磁性……
「你笑什麼?」
「笑妳雖然已經二十三歲,卻仍保有孩子的率真。」
她覺得他像在嘲笑她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她起身作勢要離開,他卻伸手一攬將她抱住,聲音既輕又溫柔—
「好,換我自我介紹,我的中文名字是湯書毅,書寫的書、毅力的毅,四歲開始學中文,一年多前跟正式交往兩年多的女朋友分手,因為忘不了她,常到酒吧買醉,總覺得自己沒辦法再像愛她那樣愛另一個女人……」
他抱著她,一手食指在她纖細的右臂上來回輕畫。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沒有什麼痛苦是不能遺忘的。」她打斷了他的話,引來他深深的注視。
「妳知道嗎?分手後每一天、每一個夜晚我也告訴自己同樣的話,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沒有什麼痛苦是不能遺忘的……」他注視她的眼神灼熱燦亮,一個如孩子般率真的二十三歲女孩,卻準確無誤說出他心裡的話,像命運給出的預兆。
「沒錯,所以你今天晚上好好跟我做愛,別再想她了,把痛苦全都忘掉。」
「好……」他聲音既低又沉,他的唇覆上她的,他想要遺忘,忘卻思念的苦、失去的痛,所以卑鄙的利用一個年輕女孩柔軟芬芳的身軀……
他愛了她的身體,也盡其所能帶給她歡愉,她熱情的回應、激昂的呻吟,是她享受性愛的證明……
她時常作夢,有些夢真實得會在未來闖進她的現實生活,人們稱那些夢為預知夢。
她常作預知夢,這是她不想對人說的祕密。
十八歲生日那天,她許了一個心願,但願自己不再預知親朋好友的死亡,命運之神或許聽從了她的願望,十八歲生日這天,她是作了一個夢,但夢到的是她走進一間酒吧,胡謅了一個故事,跟一個叫湯書毅的男人發生關係……
那是一場旖旎綺麗卻又真實得像是會在未來發生的春夢,她知道在未來,那場夢會成真,她不知道的是,為什麼隔天她會趁他熟睡時安靜離開飯店套房……
即使是在夢裡,她都能真切感覺到,她是真的為那個男人心動。
那為什麼她會毫不留戀地走出套房?明明她那麼喜歡他,喜歡到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就跟他開了房間,願意把初夜給他……
第一章
「入冬以來最強烈的冷氣團將於明天報到,入夜開始有零星降雨,海拔一千公尺以上的山地可能迎來今年入冬第一波降雪……」
電台廣播主持人用好聽的聲音預告了壞天氣。似也預告了什麼壞事……
她氣喘吁吁的騎著腳踏車,汗水沿著她額頭、頰邊滑落至頸項,她壓根不在意身上的衣服已經沾了汗水,前胸後背都濕透了。
奮力加速騎過幾條大街,右轉是一段上坡路,她不顧雙腳疲累繼續衝刺。
就快到了!她對自己說—就快到了!
上坡路過後左轉有一小段下坡,這條僅容一輛車子通過的小路,是別墅連接外面縣道的私人道路,下坡讓她速度加快,一路衝到鐵門前。
尖銳刺耳的煞車聲響起,她在撞上鐵門前的最後一刻停了下來,僅僅距離一寸,她一把扯下耳機,摔開腳踏車,迅速掏出鑰匙,打開鐵門旁的側門,狂奔進去。
她穿過花園,幫傭林媽正在花園裡修剪花草,朝急急忙忙的她說—
「小姐,妳慢一點,夫人在休息……」
她一邊往屋裡衝,一邊對林媽喊道:「林媽!快進來幫忙,叫救護車,快點!」
已在舒家幫傭二十多年的林媽,見打小看著長大的小姐這般心急火燎的慌張模樣,心頭一窒,趕緊放下花剪,跟在小姐後頭進了屋。
女孩腳沒停過,繼續往二樓衝,覺得全身氧氣快被她一路暴衝榨乾,下一秒眨眼,毫不意外的,她在通往三樓的樓梯轉角處看見躺在地上顯然已經昏迷的繼母。
她衝過去蹲下來,伸手碰觸繼母隆起的腹部,旋即像觸電一般,一幕接著一幕影像排山倒海在她眼前掠過—
「她是魔鬼!她是魔鬼!是她!都是她害死了我兒子……」繼母淒厲的哭喊著。
「妳說話,是不是妳推的?」父親近乎歇斯底里地質問她。
她被林媽壓著,跪在病房的地板上,空氣充斥著消毒水味道,她的心有股火在燒,跪下的那一刻,她真希望是自己真的動手推了一把……
林媽打電話叫完救護車後,上來二樓,再要往上便看到她舉著一隻手,神情呆滯地跪坐在昏迷的夫人身旁。
「小姐,妳……」
「不是我推的,我沒有推她……妳跟我後面進來的,我上來阿姨就躺在這裡了,妳有看到,對不對?」剛剛閃過眼前的影像,讓她本能開口辯解。
「小姐……妳衝回來就叫我打電話叫救護車,我在樓下打電話……我沒有看到,我上來就只看到小姐妳跪在夫人身邊……小姐妳、妳是不是不小心推了夫人?」林媽惶恐又緊張地說。
林媽在舒家工作二十多年,她原是一心護著小姐,起碼在三年前新夫人剛進舒家門時,她整顆心完全在小姐這邊。畢竟小姐是她看著長大的,原來的舒夫人在六年前因為意外過世,那時小姐才六歲。
林媽記得當時舒先生有多心痛難當,甚至恨不得能隨夫人一起去,不過人總是這樣,再深的痛,只要時間磨得久就會淡去,一年過去、兩年過去……悲痛欲絕的舒先生終於恢復如常,認識現在的夫人後,於三年前再婚了。
對剛進舒家門的新夫人,林媽其實是防著的,她也擔心小姐會被新進門的夫人欺負虐待,那時的她還沒忘記原來的夫人對她的好。
但就像舒先生因為時間過去,慢慢忘記原來夫人的好,林媽也從一心站在小姐那邊慢慢的轉向了新夫人那邊,為什麼呢?道理其實也不難懂,新進門的夫人總歸是能給實質好處的人,只要林媽做得好,新夫人毫不吝嗇,每半年幫她加薪。
一年多前,林媽的兒子出了嚴重車禍,新夫人知道後立刻聯絡舒先生動用關係,安排最好的外科醫生為她兒子動手術。從那次開始,林媽的心就完全偏往新夫人了。她想,夫人對她這個外人都能如此關照幫忙,對舒先生的孩子不可能太差。
後來夫人與小姐之間發生的事,她看在眼裡,都覺得是小事,夫人不曾對小姐有過身體上的傷害,更不曾大聲斥罵過小姐,夫人只是、只是常常不同意小姐做她喜歡的事。
好比小姐從小學芭蕾,小姐一直很喜歡,但夫人去年開始禁止小姐去上課,理由是擔心小姐跟不上繁重的課業。林媽想,夫人是出於好意。
又好比,夫人沒多久也停掉了小姐的鋼琴課,理由一樣是擔心小姐課業繁重無法負擔,後來小姐的英語家教、數學家教,都被夫人辭退了,因為夫人覺得小姐的成績已經夠好,不需要再額外聘請家教。
這些應該都是小事,除了一件事,連林媽也覺得夫人不該如此。
上個月夫人將小姐房間裡所有的照片全數沒收,所有小姐小時候跟原夫人的合照,夫人全拿走了,還在小姐面前將那些照片一張一張燒掉。
不管小姐怎麼哭、怎麼哀求,夫人都當作沒聽見、沒看見,自顧自地燒完所有照片。
燒完照片後,夫人聲音很溫柔的對小姐說—
「只有燒掉這些照片,妳才會把我當成妳真正的媽媽,小雨,妳媽已經死了,我才是這個家真正的女主人,等妳長大就會懂了。」
後來,小姐在房間待了整整兩天沒出來,不吃也不喝,先生剛好到歐洲出差,根本不知道,而夫人也不在意,只對她說—
「孩子餓了,自然會出來吃東西。」
就在林媽猶豫要不要偷偷打電話將事情告訴先生時,小姐走出房門,跟她要了一碗粥、一杯牛奶,在餐廳一口一口慢慢吃、慢慢喝、慢慢掉眼淚……
吃完也喝完之後,小姐哽咽地對她說—
「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但永遠都不是我媽媽,林媽,這個家已經不是我的家了,連妳都不再為我了。我要趕快長大,離開這裡……」
林媽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只能紅著眼眶看小姐離開餐廳的背影,那背影落寞又消瘦。
所有的事一點一滴被時間改變、被人改變,林媽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走到這種地步,她跟小姐的關係又怎麼會弄僵了?
一個月過去,這個家變得安靜、死氣沉沉,先生不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只覺得小姐不再活潑,不再看到他就開心的說東說西。
小姐沒對先生說照片的事,自己也沒提,夫人肯定不會對先生說。
林媽隱約覺得這個家就要散了,卻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她以為至少也要等到小姐十八歲考上大學後,哪裡知道夫人會突然從三樓摔下來,更把孩子摔沒了……
夫人肚子裡的是個男孩,是先生盼了很久的男孩,舒家也算家大業大,先生當然渴望有個繼承人,誰知道事與願違。
所有事都是比較級,夫人肚子裡的孩子摔沒了之後,醒來情緒崩潰,指控是小姐害了她,因為她燒了小姐所擁有的跟生母的合照,所以小姐懷恨在心。
先生這才知道照片被燒掉的事,只是與失去繼承人相比,燒掉原夫人跟小姐的合照這件事顯得微不足道。
先生反覆質問小姐,是不是她推了夫人?他要小姐跪在夫人面前,好好把事情說清楚。
小姐原是不肯跪的,先生就要她壓著小姐跪下。
小姐跪下後,對先生說—
「媽媽出車禍那一天,我不讓她出門,跟她說車子跟車子會相撞,我不要她跟外婆一樣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你把我拉開,說小孩子不要亂說話,然後你帶媽媽出門,是你先帶走我媽媽,今天就算真是我帶走沒出生的孩子,也不是太過分……」
啪!先生重重一掌落在小姐臉上,眨眼間,小姐嘴角溢出血絲。
「小姐……」林媽喊道,伸手去扶被打得倒地的小姐。
「打得好、打得夠狠,看我爸打我,妳是不是開心了?!媽媽?妳想當我真正的媽媽,永遠都不配!」
「舒笑雨,妳閉嘴!」舒瀚峰揚聲喊道。
「你送我去美國吧,去年我聽到你們討論要送我出國念書,我在這個家是多餘的人,早晚要被送出去,既然這樣就現在送,以後你們都不必看見我、不必聽我開口說話。我回家就馬上整理我的東西,這樣大家都滿意了!」
她費力爬起來,挺直了身,不顧父親在她身後喊她的名字,走出單人病房。
多虧母親當年在美國生下她,她一出生便擁有美國公民身分,那天晚上她撥了越洋電話給遠在美國的親阿姨,隔天父親的特助就陪她搭乘飛往美國最早的班機。
「你知道泰勒嗎?」
「泰勒?」他挑起眉,臉上佈滿疑惑。
「如果我告訴你,十年後會出現一個叫泰勒的年輕男人,他會成為好萊塢名人爭相邀請的人,因為他能和死去的人溝通,你相信我嗎?」
「相信什麼?相信妳有預知能力?還是相信他是真正的靈媒?」
「你相信人死後有靈魂嗎?」
「小妹妹,妳不覺得這些問題對妳來說太深奧了嗎?妳還小,生命才算剛開始,現在思考死亡後的問題,實在太早了……」
「你不相信,我知道。人多半只願意相信眼睛看得見的,可是有些人的眼睛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有些人可以感應別人感應不到的。我告訴你,十年後真的會有一個泰勒,他因為宣稱能夠跟亡魂溝通而成為好萊塢有名的靈媒……」
「這是妳的預言嗎?」他的眼神帶了幾許憐憫,阿姨說小女孩的母親在她六歲時過世,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打擊確實很大,他能理解。
「是啊,我能看到未來或是夢到未來,不是全部的未來,只有某些片段。我很少對別人說這件事,我爸爸說我胡言亂語,這世上相信我的大概只有媽媽,但我想……說不定媽媽也只是安慰我,她並不是真的相信我……
「如果她相信我,我跟她說不要出門的那天,她應該會聽我的,可是她沒聽,她選擇跟爸爸出去,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說到最後,小女孩已有些在自言自語,明顯眼眶泛紅,晶瑩剔透的眼淚就要墜落下來。
年輕男子低低地嘆口氣,他摸摸小女孩的頭,蹲下來與她雙眼平視,他溫和的語氣帶著理解的撫慰,「我知道失去親人的痛苦,但沒有什麼痛苦是過不去的,相信我,妳一定能過得一天比一天好。」
「你媽媽生你的時候過世了。」她說著,懸在眼眶邊的淚水直直墜落下來
年輕男子的臉有一剎那怔愣住,小女孩說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你剛摸我的頭時,我看見了……」
年輕男子回過神後,表情變得有些複雜,「妳也是靈媒嗎?」
「不,我不是,我只是偶爾能看見。我不會通靈,沒辦法跟亡靈溝通,也許十年後的泰勒可以……如果你想跟你媽媽說話……」
「不,我不想。」年輕男子打斷她未完的話。
「我還看見……」她又開口,卻再次被他打斷。
「妳確定不是阿姨告訴妳我媽媽的事?確定是妳看見的嗎?」
「我確定是我看見的,不過我知道你並不相信我……」
年輕人蹲在她身前不置可否,片刻過去,他站起身,再一次摸了摸她的頭,沉默的轉身離開。
小女孩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聳聳肩,似乎不在意年輕男子突兀的離去……
一陣鬧鈴聲響起,將舒笑雨從睡夢中喚回現實。
她懶懶地伸手,摸索床頭櫃上的鬧鈴,幾秒後將按鍵按下,吵得人頭疼的鈴聲戛然而止。
再過幾秒後她坐起身,右手抓了抓一頭亂髮。
又作夢了,夢到她十二歲剛到美國,阿姨幫她辦了派對的時候……
那些已經過去的片段,偶爾也會跑進她夢裡攪局。
她不太記得跟她說話的人是誰,甚至現在也想不起對方的長相,剛剛在夢裡還清楚的片段,醒過來之後忽然就變得模糊,不過她倒是記得她問過的那一句—
你知道泰勒嗎?
十一年過去了,好萊塢出現一個年輕靈媒叫泰勒,偶爾看到泰勒的節目,她會停下來。
她沒忘記當年她是怎麼看見未來的泰勒,剛到美國那天,阿姨帶她認識新環境後,問她想不想看電視,她點點頭拿起電視遙控器,還沒按下開關,剎那間便看見泰勒的節目片段……
她的預見能力常常突然出現、突然中斷,由不得她控制。
隨著年紀增長,她漸漸能看淡這種「超能力」。
掀開身上的薄被,她打哈欠、伸懶腰,理了理思緒,離開柔軟大床。
再不久是她二十三歲的生日,她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是波士頓大學研究所錄取通知。
下個月開學,最近這幾天她忙著整理東西,她已經在網路上預訂好學校宿舍,這兩天就能將所有東西整理完畢。
她下床,雙腳才沾地,房間門就被人猛力推開,進門的是跟她當了快一年的室友海莉,來自倫敦的交換學生。
她們系所不同,兩人的個性和處事方式也稱得上南轅北轍,相處起來卻意外合拍。
海莉十分嚴謹,凡事講究計畫步驟,不像她隨興所至,想什麼做什麼。
「晚上的聚會妳別忘記了。我還是無法相信,妳居然決定去波士頓!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再不然到牛津跟我作伴也行啊!」海莉誇張嘆氣。
自從知道她選擇就讀波士頓大學的研究所後,海莉已經不止百次誇張表達她的惋惜。
「妳為什麼一定要去波士頓?哈佛、耶魯、牛津……隨妳挑,為什麼偏偏是波士頓?」
她聳肩膀,扮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說:「妳可以當作是命運呼喚我去。」
其實她就像沒有根的浮萍,大學選擇念柏克萊,只是想到加州看看,至於研究所選擇波士頓大學,說是命運召喚也不算誇大。
她依稀記得自己十八歲生日,曾作過一個跟波士頓有關的夢,還是一場令人臉紅心跳的春夢……
只不過如今夢裡的詳細內容,她忘得差不多了,畢竟誰能記得五年前的夢境細節呢?
她確定那一場夢會發生在現實中,但夢境與人都模糊了,就連夢裡男人的輪廓她也記不清楚了。
但既然波士頓大學錄取她,阿姨又在波士頓,她到波士頓大學讀書,也可以常去看阿姨。至於那個夢,走一步算一步吧,該發生的就是會發生。
大學在加州這四年,她跟阿姨的聯絡少了許多,初到美國的前三年,多虧有阿姨照顧,她的小留學生生活才不那麼艱難。
高中她選擇念寄宿學校,是不想再給阿姨添麻煩、不想再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撇除親情的匱乏,在金錢上,她算是過得富足寬裕,每個月父親固定匯入的金額夠她生活無虞。
十二歲離開台灣後,她跟父親唯一的聯繫,只剩存摺簿上每個月一號固定轉入的數字,親情對她來說早已經薄成一串為數不高不低的數字。
想起與父親的關係,舒笑雨有些出神,這時海莉伸手抓住她,說—
「艾薇,妳又神遊了!」海莉抗議她的出神,艾薇時常神遊的「壞」習慣眾所皆知,這個與西方女子相比顯得嬌小的東方女孩,有著讓人捉摸不透的迷人氣質。海莉與她同住將近一年,算是見怪不怪了。
海莉抓住她手臂那瞬間,舒笑雨眼前迅速閃過畫面,她眨了眨眼,反手握住海莉。
「回家去,最好明天就回去,越快越好!」她語氣十分嚴肅且焦急。
海莉摸不著頭緒,她訂的是兩個禮拜後的飛機回倫敦,一開始以為艾薇跟她開玩笑,但仔細想想幾回艾薇對同學的特別「勸告」……
好比半年前,艾薇要伊麗莎白去體檢,伊麗莎白沒去,隔沒一個月,伊麗莎白在圖書館昏倒,後來檢查出來是腦腫瘤破裂,沒幾天,伊麗莎白走了。
三個月前,文生跟幾個好朋友去衝浪,出發前艾薇要文生別去,但文生還是去了,結果再也沒有回來,搜救員找到文生已經是兩天後了,一個突然的大浪捲走文生,吞噬了他年輕的生命。
上個月,艾薇對她坦白,她有時會出現預知能力……
海莉緊張反問:「妳看見什麼了?」
「海莉……」她的聲音帶了幾許難過與同情,「妳母親生病了,妳若是明天回去,還有兩個多禮拜可以陪伴她,如果妳半個月後才回去,就沒有剩多少時間了。」
「怎麼可能?我上星期才打電話回家!」海莉無法相信,上星期打回家,接電話的正是母親,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像生病的人。
「妳媽媽不想讓妳擔心,所以沒告訴妳,聽我的,明天趕快回去。」
海莉搖頭,完全無法相信,她轉身走出房間,奔回自己臥室找手機。
十幾分鐘後,海莉眼眶泛紅,回到舒笑雨的房間,說:「妳真的說對了……我媽媽生病了,很嚴重……我剛剛打電話給我爸爸,他全跟我說了。我訂了今天的飛機,晚上聚餐我不能去,幫我跟大家說抱歉。」
「妳剩下的行李,我幫妳整理打包,再幫妳託運,這裡剩下的事,妳別擔心,有我幫妳。」舒笑雨說。
「艾薇,謝謝妳。」海莉上前,緊緊給她一個擁抱。
「要不要我陪妳去機場?」
「不用了,我剛打給東尼,他馬上過來送我去機場,剩下的事麻煩妳了。我回英國再打電話給妳。艾薇,雖然妳說過,妳恨自己有預知能力,但我想這是上帝給妳的祝福。妳不知道,現在我有多感激妳。保重,有機會到英國玩,一定要來找我……」海莉邊哭邊說,又抱了她一回。
「天啊!我多希望妳能來念牛津,妳那麼優秀……」海莉又說。
「我的Mr. Right在波士頓。」她只好這麼說。
「原來如此……你們認識很多年了嗎?」海莉道。
「我們還不認識,可我夢到他在波士頓。」
海莉破涕為笑,「我相信妳一定能美夢成真。」
「等我美夢成真那天,帶他去英國找妳。」
「一言為定。」海莉真誠的笑開來。
「一言為定。」她也笑了笑,卻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真能美夢成真。
她們又聊了一會兒,人高馬大的東尼就走了進來。
「嘿,艾薇。」東尼向她打了招呼,轉而望向海莉,「都準備好了嗎?寶貝。」
「我沒什麼東西要帶,剩下的東西艾薇答應幫我整理。」
「好,我也會幫忙。妳不要擔心。」東尼說,「剛來的路上我想過,這邊的事我會盡快處理好,下個禮拜我也去英國。」
「真的?」海莉驚喜交加。
「當然是真的。這種時候我怎能不在妳身邊!」
「謝謝你……」海莉情不自禁親吻東尼。
兩人擁抱親吻,像是完全忘了舒笑雨這個旁觀者。
她安靜的在一旁看著海莉、東尼兩人,心裡生出一些羨慕。
東尼是道地的美國人,本打算申請哈佛法研,卻因在一年前認識海莉,兩人陷入熱戀,沒多久東尼改變志願,轉而申請牛津的研究所。
與東尼、海莉再一次擁抱、互道再見後,舒笑雨一個人在宿舍打包整理她與海莉的東西時,幽幽地想—
愛,無畏國籍、無畏天涯海角……只要一方願意,就能廝守相隨。
明天是舒笑雨的生日,也是她來波士頓第三天,都安頓得差不多了。
她昨天撥電話給阿姨,想告訴她這件事,但管家告知阿姨在英國,兩個月後才回來。
天色晚了,她正猶豫要叫外賣或者簡單下廚,手機鈴聲響起。
「哈囉?」她接起電話,另一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海莉。
「艾薇……」海莉的聲音明顯哽咽。
「妳還好嗎?」她問。
「還好,我媽媽昨天走了。」
她握住手機,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很遺憾」或者「我很抱歉」,聽起來像空泛的安慰,她曉得失去親人的痛苦,任何言語都無法安慰,所以她選擇了沉默。
幸而,海莉是個性開朗正向的女孩,她很快振作起來。
「我沒事,東尼一直陪著我。艾薇,謝謝妳,我真的很感謝妳……我不敢想像,要是妳沒叫我早點回來,最後這段時間我不能陪著我媽媽,有多可怕……
「明天是妳生日,我先跟妳說生日快樂,可惜接下來我有很多事要忙,今年沒辦法幫妳準備生日禮物,明年一定補給妳。」
「妳的心意我收下,禮物就別麻煩了。」她微笑著說,心裡有些酸澀,海莉的母親剛過世,她卻還惦記著自己的生日,這樣的友誼實在難能可貴。
「雖然不能送妳禮物,不過我準備了一個小小的驚喜,妳說過妳的Mr. Right在波士頓,既然他還沒出現,說不定我要介紹給妳的這位帥哥,就是妳夢見的Mr. Right……」
「海莉……」她開口試圖阻止海莉,但海莉比她強勢,直接打斷她。
「聽我說,艾薇,默特跟妳一樣不喜歡盲目約會,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他跟妳見面,妳不知道在英國多少名媛淑女想抓住他這個貴族單身漢。他風趣幽默、體貼溫柔,人長得帥不說,光是身家百億就讓許多女人趨之若鶩,且他熱愛戶外活動,這點跟妳很像—」海莉滔滔不絕的說。
「既然他這麼完美,妳怎麼不留著自己用?」她打趣反問。
「我可是有東尼了,何況我跟他不來電,除了這兩個理由也沒有其他的了。我們一起長大,在我眼裡他像無所不能的超人哥哥,加上他的女人緣太好,我知道我的魅力沒有大到能夠讓他拒絕所有誘惑……」
「我的魅力也不夠大,妳別白費心思……」
「妳太小看自己了,妳完全就是他喜歡的型。我還沒告訴妳,他是中英混血兒,喜歡東方女孩勝過西方女孩。我花很長時間想說服他,他都不為所動,但妳知道嗎?我將妳的照片傳給他之後,他立刻答應跟妳見面。
「艾薇,妳相信我,默特人真的很好,妳剛到波士頓,一個人應該也沒什麼事,跟他見見面有什麼損失?他正在跟教授合作一項實驗研究,還需要半年時間,他也在波士頓大學研究所,我等一下把酒吧的地址傳給妳……」
「海莉!」她為難地喊了一聲,實在很不願意答應這個盲目約會。
「別這樣嘛,答應我妳會去,明天晚上七點。如果不是百裡挑一的好對象,我不會貿然介紹你們認識,他條件這麼好,妳不認識一下太可惜了……」
「那妳倒是解釋一下,一個研究所沒畢業的研究生,哪來的身家百億?」
「一半繼承家業,一半當然是他奮鬥來的,他到波士頓讀研之前,在家族企業工作了三年,沃森醫藥生技有現在的規模,一半要歸功於他。」
「沃森醫藥生技?」舒笑雨揚眉。
「妳不是英國人大概不知道……」
「我知道。」很不巧,她真的知道。
阿姨這兩個月跟男友去英國,就是打算跟沃森談一項合作,她記得兩年前,有一次阿姨跟她提過沃森的年輕副執行長很不錯……
世界還真是小。
「妳知道?」海莉有些訝異,「既然妳知道,我就不用再花時間告訴妳他有多富有,答應我,明天晚上妳一定會去!我得去忙了,一會兒把地址傳到妳手機,一定要去喔。東尼在叫我了,先掛了,拜。」海莉沒等她回答就掛了電話。
她握住已經斷線的手機,沒幾秒,一則簡訊傳進來,是酒吧的名稱與地址。
舒笑雨猶豫要不要打電話跟對方取消約會,旋即又想到,海莉根本沒告訴她對方的聯絡方式,大概是不想她主動取消約會。
淺淺吐了口氣,她放下手機,決定在宿舍簡單下廚打發一餐,明天還要出門,想想真的有點懶。
對於認識新對象這件事,她實在提不起多少興致。
第二章
愛情其實是場馬拉松,倘若在某一段路用力過度,到了末段就會失去衝刺的力氣,他想,這次他是跑了一場失敗的馬拉松。
對清清,他盡了全心全力,以至於現在他失去所有力氣,終點卻還如此遙遠。
從西岸到東岸的距離,一年多時間過去,他心上的痛,似乎沒因為時間空間而減少太多。
他愛了蘇清清幾年?
清清十六歲時,他們初次見面,一見鍾情的戲碼在他身上發生,他始料未及。
初見清清後,他用盡方法守護在她身邊,直到清清二十八歲,可最後清清選擇的,依舊是唐旭初……
愛,不是努力多少,就能收穫多少。
到波士頓這麼久,他依舊想她,儘管清清最後選擇的不是他,他卻難以停止想念……
有人說,一段感情最徹底的結束,需要另外一段感情的開始,他不是沒想過再找個新對象,只不過,每當這念頭出現,放眼望去身邊的女孩,竟沒有一個能讓他產生一絲想交往的衝動……
他喝完第三杯龍舌蘭,這時酒吧門被推開,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朝他靠過來,他沒抬頭,一陣嬌軟的女音隨即在他的耳邊輕響—
「一個人?介意我坐你旁邊的位子嗎?」
他不喜歡太濃烈的人工香氣,對方帶著挑逗意味的輕語,也勾不起他絲毫興趣。他聽見她的話,卻不想回應,他對著酒保比一,不多時,與他熟識的酒保又倒一杯龍舌蘭過來。
「我們不提供酒給未滿十八歲的青少年。」
他聞言抬頭,看見酒保皺起的眉頭。
一道清脆嗓音,在他另一側空位響起—
「我滿十八歲很多年了。」
舒笑雨剛推門進來的剎那,便覺得這家酒吧她彷彿來過,說完第一句話,她下意識皺起眉頭回想,她好像在夢裡說過同一句話……
她默默拿出證件,揮開似乎十分熟悉的記憶。
看著酒保檢查證件時露出的驚訝臉孔,她無奈聳肩,有一張娃娃臉又不是她的錯,碰上正義感十足的西方人,實在讓她很困擾。海莉說過,碰上這種時候,只要故事編得夠精彩就能博取同情。
之前她跟海莉去過酒吧,也遇過幾次類似的情況,正義感十足的西方人不想賣酒給她,海莉就會編出博人同情的故事。
她毫不猶豫仿效,隨口面不改色編著故事—
「我被男朋友拋棄,他拿走我大部分存款……三萬!那些是我努力工作存下來的留學基金,我從台灣來波士頓才半年,而那個長得一表人才的王八蛋,騙我他是投資經理人。他說上個月他有一筆投資操作錯誤,急需金錢周轉,等這個月結算了,就可以把錢還我。我好心借他錢,可沒兩天他就不見了,手機門號也停用了,去他住的地方房東還說他搬走了,甚至他根本不叫彼得,而是叫菲力普……」
她不常喝烈酒,為了一口喝光酒保倒來的烈酒,旋即嗆到。
她嗆咳好幾聲,咳出了眼淚,活脫脫就是一副被男人欺騙金錢又欺騙感情的可憐模樣。
而她旁邊的東方男子,這時已望向她,用中文問道—
「妳從台灣來的?」
那道低醇好聽的聲音讓她怔愣了一瞬,她究竟在哪裡聽過同樣好聽的聲音?
她望向男人好看的臉、深邃的眼……莫名的熟悉感奔湧上心頭,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他?
「我來自台灣。你也是台灣人嗎?」她用中文回答。
「嗯,我也算是台灣人,我母親、父親都來自台灣,但我在美國出生,只去過台灣幾次。」他語氣平淡,沒帶多少私人感情。
「你中文說得真好,我猜你在家都跟父母講中文吧?」
「我母親在我出生那天過世,我沒跟父親同住,中文是我自學的。」
「自學的?你真厲害,可以把中文說得這麼好。」她驚嘆道。
他唇邊微微拉開一道輕淺弧度,似笑非笑的側臉看起來有些落寞與傷感。
她伸出手,情不自禁碰觸他手背,突然一股巨大深沉的哀傷朝她席捲而來,那並非她的感受,而是來自於他,她看見他的心、看見過去的他,死氣沉沉地充滿了陰鬱黑暗,絕望得沒有一絲光……
「你不要哭……」她脫口而出,全然沒意識到這句話多唐突。
「我沒有哭。」他愕然道。
「你的心在哭泣。」
兩人沉默相對了一會兒,他抽出被握緊的手,淡淡說:「我的心不會哭。」
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她靠近他,貼在他耳朵邊低聲說了一段話—
「我猜你是失戀了吧?如果要徹底結束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讓新的戀情開始。」
他神情再度愕然,早先閃過的念頭被她說出口,感覺像被她不經意觸碰到心底最柔軟的一塊……
他沒來得及說什麼,她又在他耳邊低聲說—
「我想我沒辦法給你一段新戀情,但我聽說做愛能暫緩痛苦,你要不要跟我試試看?剛好,我很痛苦,你很痛苦,能碰在一起也算是緣分吧。」
兩個身在異鄉的同鄉有緣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夢中的畫面閃過腦海,她想,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她的聲音很低、很輕、很柔軟,她身上有股自然純粹的淡香,她說的話,不經意就觸動他柔軟心弦。
他不是個衝動的人,對這個來自台灣的年輕女孩,卻罕見地產生了衝動。
他仰頭喝光最後一杯酒,從皮夾抽出兩張百元美鈔,放在吧台上,然後凝視她,眼神是深思、探究與打量。
一會兒他問:「這附近有家很好的飯店,妳確定要去?」
「如果你願意付房費,我們就去那家飯店。」她的語氣有些調皮。
在這個英語為主的國家,他們兩個不算認識的東方人,用多數西方人聽不懂的中文交談,像在一個透明氣泡裡,兩個人自成一個旁人無法介入的世界。
他起身,二話不說,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
舒笑雨完全忘記她來這家酒吧是為了赴海莉為她安排的盲目約會,她徹底忘記她的約會對象了。
在眼前男人牽起她的那一剎那,她的世界就只剩眼前這個男人,無論是感性的理性的,她只看得到他,說不出為什麼,也許這就是命中註定。
或許,她的夢境將在今日成真……
舒笑雨依稀記得十八歲作的夢、記得這家酒吧,卻想不起夢裡的細節、說過的話、發生過的所有事,但她知道他們會做愛,在今天晚上。
這是她不想抗拒的命中註定,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對男人動心。
她無法對任何人說她的「看見」,在旁人看來,她隨意跟一個男人走、隨意決定與他發生關係,是件瘋狂的事。
只有她的心明白這決定有多正確,因為她看見了他的心,看見他已傷痕累累,卻仍帶著無比勇氣與堅毅,努力活著。
她的心瞬間被他觸動,有時候愛的起始與萌芽,不過是一個短暫瞬間。
他們朝他說的那家飯店奔去,他要了一間行政套房,入住手續完成後,他拿了房卡,牽緊她的手,兩人沉默相視片刻,搭電梯走到房門外。
他將房門打開,她走了進去,他隨後進來,反手關上門。
他灼熱的唇旋即向她壓來,真實世界中不曾經歷過的洶湧慾望,將她徹底吞沒,理智完全停頓,失去功用,他的每一個碰觸都讓她如同被火輕吻,灼熱熨燙在每個舒展開的毛孔。
理智最後一次回到她的腦子裡時,是他覆在她身上,進入她的那一刻,他睜大了眼睛無法置信的望著她—
「妳是第一次?!妳不是說妳被男人騙了?」
「我是被男人騙了,但他騙的是我的錢,又不是我的人……」她嘟囔回嘴。
她可愛的語氣讓他酒醒了幾分,他輕輕退出她的身體,卻招惹來她的抗議。
「嘿!請別告訴我你突然良心發現,覺得跟處女做是不道德的,你剛剛已經把我從處女變成非處女,既然開了頭,就要有始有終。這時候只有神經病跟柳下惠,才會做一半就停下來……」
說話當下,十八歲那場夢境裡發生的事、說過的話,忽然如潮水向她席捲而來,她說了在夢裡說過的話,而他的回覆也完全如她所夢—
他叫湯書毅……
在該說的話都說完後,他溫柔地愛了她的身體。
他親吻她的臉頰、唇瓣、頸項……他半是輕吻,半是輕吮,在她雪白細緻的肩上遊移,他用溫熱唇舌品嚐她胸前的柔軟,她的蓓蕾因慾望而堅挺,微微脹疼,更多感覺是酥麻。
她發出連自己都不熟悉的低吟,那飽含慾望的緊繃聲音,真是她的嗎?
身體深處不自禁泌出了暖濕,他的唇舌愛過她胸前的柔軟,接著輕吻未曾讓人碰觸過的私密之地。
他溫熱的舌尖輕柔的撫觸她最敏感柔軟的細蕊,她的身體為他敞開、為他顫抖……近乎高潮那一刻,他再度進入她、佔有她、填滿她因慾望煎熬而脹疼空虛的身體。
她因他的佔有,圓滿了。
她跟隨他的節奏,抵達從不曾經歷過的激情巔峰,她的身體因極致的歡愛而疲累。
她不知道,落入睡眠後,湯書毅起身翻找她的身分證明文件,知道她是美國公民,名字並不是Reena……
他能理解她自我保護的心態,他迅速記下她的社會安全碼,拿了她的手機撥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接著將撥號記錄刪除。
他不能給她什麼,但至少能為她「找回」三萬塊美金,這大概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
將近天亮時分,舒笑雨忽然醒過來,發現她一絲不掛地被他抱著,她眨了眨眼睛,想起昨晚他們的身體如此契合,他們之間的性愛……
儘管她未曾經歷性愛,也知道那樣水乳交融的歡愛並不多見。
她喜歡他,更正確地說,是遠遠超過了喜歡,也許接近愛的程度。
只是當你不了解一個人時,談愛是種奢侈。
「清清……」
她聽見他的夢囈,聽見一個女人的名字,她眼前又出現了景象—
那是個非常漂亮的東方女子,身上穿了件手術服,她出了手術室,筆直朝湯書毅走去,然後緩緩拉開笑容,那抹笑點亮原本就十分美麗的臉龐,那樣燦亮的笑容讓周遭一切相形失色。
「手術非常成功。」她聲音如黃鶯般悅耳。
「辛苦妳了。」湯書毅望著女子,眼底寫滿深情。
舒笑雨像個旁觀者,看見這清晰的一幕從眼前閃過。
命運,很愛跟她開玩笑,讓她看得這麼清楚……
她幾不可聞的嘆口氣,然後輕輕從他懷裡抽身。
他睡得很沉,並沒有因為她抽身而醒過來。
她躡手躡腳將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深深再看一眼沉睡的他,有些不捨,但仍轉身拿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不再猶豫,離開了套房。
離開飯店後,理智全回來了,她記起昨晚的盲目約會,拿出手機檢查,果然好幾通未接來電,以及留言訊息
她聽取留言,手機那頭是海莉焦急的聲音—
「艾薇,妳還好嗎?怎麼不接電話?默特昨天要等實驗數據,到酒吧已經將近八點了。他要我跟妳說他很抱歉,他不是故意放妳鴿子,因為我沒給他電話,一時之間他也聯絡不上妳。
「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把他的電話留給妳,並把妳的電話留給他,但我怕妳會跟他取消約會。妳聽到留言回我電話吧,不管什麼時候,打給我都可以。不要生我的氣……」
她接著聽了第二通留言,有些意外,對方的聲音飽含磁性,十分好聽—
「艾薇,妳好,我是海莉的朋友默特,本來今晚應該跟妳見面,很抱歉實驗室出了一點問題,數據跑得過慢,我到酒吧時妳已經不在那裡。
「真的非常抱歉,如果可以,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彌補,就當是普通朋友見個面,讓我請妳吃頓飯,海莉跟我說過,妳和我一樣不喜歡盲目約會。
「無論如何,我希望妳沒事,可以的話請回我電話。」
她回撥電話,才一接通就立即被接起,海莉焦急的聲音傳過來—
「艾薇嗎?」
「是……」她才說了一個是,想說的話還沒出口就被截斷了。
「艾薇,聽我說,默特不是故意的,昨天晚上的實驗對默特來說很重要,他沒想到會出錯,我昨天說過他了,妳不知道我多著急,妳不要生氣好不好?」
「如果妳肯讓我把話說完,就會知道我沒有生氣。」舒笑雨有些無奈地說:「我昨天去酒吧,遇到他了……」
「遇到他?誰?默特嗎?可是他說……」
「不是默特,是我跟你說過的Mr. Right。」
「真假?」海莉在那頭驚呼。
「我為何要騙妳?假若騙妳可以讓我贏得一百萬的話,我也許會考慮。」她笑笑的說。
「這種時候妳還有心情開玩笑?」
「遇到命定的Mr. Right,還沒有心情開玩笑,那不是很糟糕嗎?」她打趣。
「妳確定妳是遇到了Mr. Right?而不是生我的氣,或生默特的氣,隨便找一個理由搪塞我?」
「我沒那麼無聊,我真的遇到他了。昨天晚上我跟他一起離開酒吧,因為遇到他,我根本忘記跟我約的是默特。」
「老天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海莉驚嘆。
「是啊,如果不是跟默特有約,我不會去那家酒吧。」如果不去那家酒吧,就不會遇見他……她有些失落的想。才剛離開他幾分鐘,她幾乎不敢相信,她會這麼捨不得離開他的溫暖懷抱。
「所以是我跟默特讓妳遇見妳的Mr. Right?」停頓一瞬,海莉不太開心的說:「但我希望妳認識的人是默特!」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看妳只能接受了。」她笑說。
然而,與其說這句話是她對海莉說的,不如說是她的自我期許,她的Mr. Right心裡已經住著別人了,她也只能接受。
「好吧,妳是對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默特要是知道昨天為了實驗數據錯過妳,他一定會後悔。告訴我,妳的Mr. Right是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我不會形容,我跟他也才剛認識不久,不過他應該算是很好的人吧。」她偏著頭,回想昨天晚上,撇開那些火熱刺激的畫面,湯書毅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好人,好到嫌棄她是處女。
「算是很好的人?這是什麼答案!艾薇,當作我拜託妳,再給默特一次機會,他真的很好,各方面條件都很好,我相信你們若能在一起,一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為什麼?」
「因為我了解默特,也了解妳,你們真的很適合彼此。」海莉說。
「可是,我的Mr. Right已經出現了,我想我最好不要三心二意。」
「說不定妳只是夢見過他,又不代表妳一定會跟他結婚,妳夢見了你們結婚嗎?」
「沒有……」
「那就對了,妳夢見他是妳的Mr. Right,但妳並沒有夢見你們結婚……」
「既然是我的Mr. Right,我有沒有夢見我們結婚,應該不重要。」她打斷海莉的話。
「當然重要,妳只是夢見他,這不表示他真是妳的Mr. Right,難道在妳夢裡,他身上有貼標籤寫『我是艾薇的Mr. Right』嗎?」海莉質問。
而她被海莉的問題逗笑了。
確實,在夢裡湯書毅身上並沒有任何標籤,寫他是舒笑雨的Mr. Right。
或許真的就像海莉說的,她只是夢到了他們之間會發生的事情,事情過去後,不代表她在湯書毅心裡或生命裡會佔據任何重要位置。
當初她對海莉說她的Mr. Right在波士頓,其實不過就是一句玩笑話,只是在遇見湯書毅後,她竟有幾分希望那句無心的玩笑話是真的。
「……沒有。」幾秒的沉默後,她回答海莉的問題,「沒有什麼標籤,只是我夢到他,夢裡的感覺很好,我就這麼以為了。」
「所以他也可能不是妳的Mr. Right……」
「可是我們上床了。」她直接了當的說。
「妳……」海莉吐出一個「妳」字,好半晌沒有下文,儘管她與艾薇只認識一年,當了一年的室友,但她們彼此交換了許多祕密,包括什麼時候發生初吻,什麼時候給出第一次。
就她所知,艾薇還是個處女……
海莉曾覺得,超過二十歲還保有初夜,是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當時艾薇的說法是東方人看待性的方式嚴肅而慎重,很難單純為了歡愉或好奇而性。
她不是很能理解艾薇的想法,但她很清楚,艾薇對性這件事有多謹慎保守,所以更能明白當艾薇說出她跟一個人上床了那代表她有多喜歡對方。
「你們才剛認識就上床了?」海莉終於擠出聲音。
「嚴格來說,我跟他認識不到一小時,就上床了。」現在想想,好像有點荒謬與瘋狂。
「他真的這麼好?」海莉完全不敢相信,認識不到一小時……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這麼好,我只確定我願意把自己給他,也慶幸我的第一次是跟他,無論他是不是我的Mr. Right,我都不後悔。」
海莉在手機另一頭,沉默一瞬,依舊不死心,說:「聰明人在做買賣前,會充分比價試用,所以妳做任何重大決定之前,先給默特一個機會,試用看看。既然妳已經有經驗,很容易可以分出好壞……」
海莉說得大言不慚,艾薇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反駁道:「人又不是物品,怎麼能隨意試用?」
「我想默特一定不會介意讓妳試用看看!」
「好吧,看妳如此推薦他的分上,我答應妳,無論如何,我會打電話給他,找時間約他出來吃飯,這樣妳滿意了吧?」說完,舒笑雨在心裡嘆口氣,要是不承諾會再約默特見面,海莉大概不會放過她。
「妳不會後悔的。」海莉振奮的說:「妳一定要打電話給他,別食言。」
「好,我保證過兩天一定打電話給他。」
她們又隨意聊了一會兒,海莉才心甘情願地掛電話。
舒笑雨將手機收進包裡,走過兩個街區後,她駐足回頭望向飯店,儘管命運沉默無聲,她卻始終相信,時間會為一切寫下最好的答案。
如果他是她的Mr. Right,他們一定有機會再相遇,若能再相遇,那麼她願意放手一搏,努力進駐他的心……
畢竟此時此刻,她下不了非要他不可的決心。
她看見在他心上的那個女孩,擁有難以撼動的地位,她自認贏不了。
第三章
舒笑雨盯螢幕看了半晌,每個月一號,是她父親匯錢進戶頭的日子,她也總會在這天連上網銀,查看戶頭增加的數字。
她眨了幾次眼睛,一再確認帳戶上確實有兩筆轉入金額—一筆是父親每個月固定匯入的三千美金,另一筆是陌生帳戶轉入的三萬美金……
誰會匯三萬美金給她?是有人匯錯帳號嗎?
她瞪著那筆三萬美金數字,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究竟是誰匯這麼多錢給她。
要報警嗎?她猶豫著。
每個月一號,看習慣只有一筆三千美金入帳,下意識用那串數字證明父親對她還有微薄的愛,或許有些可悲,可她不知從何時起,已對這樣的可悲感覺麻痺且習慣了。
這個月帳上平白無故多一筆三萬美金,讓她幾近平穩無波的心臟小小激動了一番。
到底是誰匯的?這問題著實困惑她好一陣子,思索片刻後依舊沒有答案,她索性關掉筆電。若是有人匯錯款項,銀行應該會通知她吧?
明天學校開學,一小時後指導教授約她Meeting,狄克森教授在生物醫學工程上享有盛名。
聽說一年多前他才答應波士頓大學邀請,從西岸到東岸來授課,收到學校的錄取通知後,她便積極尋找指導教授,狄克森教授是她的首選。她沒想到她用Email寄出自身學經歷資料詢問狄克森教授是否願意指導她後,短短三天就收到同意的回覆。
一般來說,暑假期間通常會先Meeting,不過狄克森教授堅持開學前一天再Meeting,討論研究方向與主題。
其實在兩人來往的Email裡,她大致說明過自己的專業以及未來想進行的研究方向,下午的Meeting只是進一步確定主題方向,應該不需要太多時間。
昨天她已先整理好資料,將資料列印出來後收進透明資料夾,再次確認所有東西都帶齊,她背起深黑色帆布包出門了。
波士頓大學的校園沿查爾斯河而立,建築物散佈在市區,與街道融合,整個學校像個大型社區。憑心而論,她十分喜歡這個擁有一百七十多年歷史,充滿古典英倫氣息的老學校。
她信步沿市街行走,經過一棟棟坐落於大街上的校園建築,微風徐徐吹來,難得的感受到一絲愜意。來到所屬學區,她順利找到狄克森教授的辦公室,才準備要敲門,未料辦公室大門在同一時間被打開。
她與開門的高大男子視線相交,對方明顯一愣,而她在這短短剎那間,預視到一幕不可思議的畫面—
眼前的年輕男子身穿黑色燕尾服,而她則是一襲白色婚紗,兩人雙手交握一把蛋糕刀,三層的結婚蛋糕上有對糖製新郎新娘,新郎左手執了片心型白巧克力,上頭用黑巧克力寫著「Mort Yang」,新娘則是右手執了片白巧克力底黑巧克力字相同的心型巧克力,字寫著「Ivy Shu」。
對她來說,這閃過的畫面太過驚悚,她一時無法移動,腦海接著響起海莉說過的話—
「妳夢見他是妳的Mr. Right,但妳並沒有夢見你們結婚。」
「難道在妳夢裡,他身上有貼標籤寫『我是艾薇的Mr. Right』嗎?」
在她夢裡,湯書毅身上確實沒貼「我是艾薇的Mr. Right」標籤,此刻她卻預視了一場婚禮,結婚蛋糕上的新郎新娘各執了名字,新娘的名字是她。
如此清晰,想否認都沒辦法的「特殊標籤」。
太過震驚的她,更沒想到下一秒對方就準確無誤的喊出她名字—
「艾薇?!」
「我們認識嗎?」她有些呆傻地反問,看著明顯有西方人深邃五官、白皙皮膚的年輕男子,清俊臉龐上一雙東方人才有的如墨眼瞳與深黑髮色,她非常確定不認識對方,不曾見過他。
「我看過妳的照片,海莉傳的,我是默特。」他開口,眼底閃著迷人笑意。
「喔!默特……」真的很巧,巧得不能再巧了……
「那天真的很抱歉,海莉說妳會打電話給我,我一直在等妳的電話。」
「這幾天比較忙,要準備跟狄克森教授討論的資料,本來想今天跟教授討論完再打電話給你,很抱歉讓你等這麼久。」雖然嘴巴上這麼說,其實她根本忘了要打電話給他,且她百思不解,怎麼默特會是新郎,而她是新娘?
「是嗎?妳確定今天會打電話給我?」默特挑了挑眉,神情帶了點促狹,完全看穿她根本忘記打電話這回事,「我怎麼覺得妳根本將我拋到九霄雲外?」
「對不起……」她尷尬地笑著道歉,接著坦率承認,「我確實忘了該打電話。」
「我接受妳的道歉,反正我是罪有應得。其實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那天晚上真的非常抱歉,我趕過去時已經七點五十了,沒有一個女孩應該等一個男孩這麼久,是我的錯。妳是狄克森教授的學生?」
聽著他的話語,她真的覺得默特是個道地的英國紳士,然後……沒有然後了。
她朝默特點點頭,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
默特似乎看出她的尷尬,側了身,準備將她讓進辦公室,他繼續帶著那朵大概超過百萬伏特的迷人笑容,用充滿磁性的嗓音說—
「教授剛接了一通電話,我想應該差不多結束了。妳快進去吧,晚一點我打電話給妳,我保證我不會忘記打電話這件事。」他對舒笑雨眨了眨眼,瀟灑離開。
望著默特離開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認海莉說的沒錯,光是帥氣陽光的外表,默特足以拿下九十九的高分,若再加上他迷人風趣的談吐、不凡的家世背景,確實是個讓女人們趨之若鶩的鑽石級單身漢。
收起這些思緒,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入狄克森教授的辦公室。
教授的專用辦公室十分寬敞,沙發區與辦公桌間隔了一座中國山水畫屏風,讓進入辦公室的人無法一眼看見辦公桌區,辦公室的擺設很有東方風情,若她查閱的資料無誤,狄克森教授有東方血統。
隔著屏風,她聽見講電話的狄克森教授跟對方道再見結束通話,正想著怎麼這聲音聽來有些耳熟,原本坐著的男人站起來,離開辦公桌區,繞過屏風走出來。
面對面的那一秒,兩個人都震驚了—
湯書毅!
舒笑雨完全無法移動。
那個東方女孩!
湯書毅有些震驚。
對了,Ivy Shu……他今年新收的研究生……
他們幾次Email往來,他看的全是她傳的書面資料,只覺這個學生仔細確實。
他曾打電話跟在柏克萊任教的蒲教授詢問她的學習成績、研究態度,蒲教授大力推薦她,於是他沒有疑慮的回覆了她,同意擔任她的指導教授。
可他壓根沒想到……總之,他根本沒將前幾天偶遇的Ivy跟他新收的研究生Ivy聯想在一起!
震驚過去後,他開口打破兩人不知僵持了多久的沉默。
「Ivy Shu?」
連他都意外,他的聲音竟有些控制不住的低啞,腦袋瞬間跑過許多事—
那晚她告訴他的名字是假的、讀的科系也是假的,那麼很可能她被騙三萬美金的事也是假的吧?!
「狄克森教授?」到底這世界有多小?一連兩個巧合,打得她措手不及。
湯書毅點頭。
命運一次給了兩個莫名其妙的答案,舒笑雨簡直不知該哭還是笑!
新郎默特……
狄克森教授是湯書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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