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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宅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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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26601-E26603

《小官女高嫁》全3冊

  • 作者白茶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16/07/20
  • 瀏覽人次:5596
  • 定價:NT$ 750
  • 優惠價:NT$ 593
藍海E26601 《小官女高嫁》卷一
身為一個親爹不疼、後娘不愛,還有蠢庶妹愛胡亂使喚她的小可憐,
雖成天被壓榨勞力,但她靜待時機,穿越八年後,終於瞧見曙光──
永甯侯六子在戰場上失蹤,為了找回他,侯爺夫人依大師建議要替他娶妻沖喜,
爹瞧見其中有利可圖,要她嫁過去換聘禮,殊不知這正合她意呢,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擺脫鑽到錢眼裏的家人,
誰知她還沒過門,就傳來他死了的消息,她爹要將她改嫁給老上司換前程,
哼,看她如何一哭二鬧三上吊,仗著守望門寡的名義搬出去過上逍遙人生,
可爹不甘沒得到好處,四處宣揚她「守貞」的偉大,以輿論鬧得侯府迎她進門,
害她收到了公公寵妾給的下馬威不說,另有難相處的妯娌、小姑找碴,
連丫頭都不屑她的身分,偷懶耍滑,還想暗中勾引三少爺,逼得她出手整治,
幸虧聰明如她,掌握了宅鬥的最大原則──背靠大樹好乘涼,
仗著高超的繡藝,以繡品孝敬婆婆和負責管家的大嫂,打好關係,
她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往後養個嗣子,平靜地待在侯府終老,
但那個傳說中集所有優點於一身的美男子竟然回、來、了!
好,很好,大樹換人當,討好夫君的第一步就從談戀愛開始!

藍海E26602 《小官女高嫁》卷二
擺脫勢利眼的家人嫁入侯府守寡,她原以為這一輩子就這樣了,
沒想到名義上的亡夫還有歷劫歸來的一天!
可他才剛回來,周圍的人一個個就開始動歪腦筋,不只下人想爬床,
還有他的爛桃花想陷害她,整出了一樁「舊情人寫信聊表情衷」的戲碼,
搞得她一個頭兩個大,天知道她根本不認識那人好嗎!
好在他總貼心地站在她這邊,努力地替她找出真凶,洗刷冤屈,
當她不想回門時,還會替她出謀劃策,擺了只想攀關係要好處的家人一道,
而後又在她巧妙的暗示之下,給了她不納妾的承諾,讓她高興得頭都暈了,
誰知他去軍營歷練沒多久,她便得到蠢庶妹攀上敵對王爺的消息,
嚇得她冷汗直冒,生怕外人認為侯府立場不定,給他們添了麻煩,
嗚嗚,這下慘了,這事她擋不住,夫君大人,快回來幫幫妾身吧!

藍海E26603 《小官女高嫁》卷三(完)
以為有了當寡婦的經驗,她會習慣等待,可是愛上了果然不一樣,
周連營才剛回軍營當差,她便等不及扳著手指數日子,期待他再次歸來,
不料他直的出去,卻是橫的回來,入宮一趟,回府時竟昏迷不醒,
她才知皇上偏寵貴妃之子齊王,遲遲不讓太子參政,還杖責勸諫的朝臣,
而她的夫君就是那個倒楣鬼,不過說了幾句話就被打成這樣,
幸虧她想出個妙計,藉口先太后托夢給太子讓其參政,這下皇上沒話說了吧!
好在煩惱一去,傷也好得快,他立刻將她「就地正法」,展開滾床單初體驗,
如今她總算是他名副其實的妻子了,除了一邊替他打理好後宅,
也陪婆婆出門拜訪,就是要成為他的完美賢內助
可她只是應酬時出來透口氣,竟聽到齊王妃大不敬的言論,唯恐惹來殺身之禍,
她靈機一動,半倒在湖邊裝暈,雖然被齊王妃發現,還好僥倖逃過一劫,
誰知為了提高愛子齊王的聲望,令齊王帶兵剿匪,周連營也得隨軍出征,
唉,這下不知他何時歸來,她剛剛可診出了身孕,只等著和他報喜呢!
白茶,生於草長鶯飛時節的一隻金牛,
愛美景,愛美食,愛書、愛財、愛作夢,
因為愛好太多而不善分配時間,常常處於無事忙的狀態,最愛幻想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
寫文為娛己也為娛人,有一條不可打破的鐵則是──有情人一定要寫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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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爹不疼後娘不愛
穿來的第八年,賀霜娘終於等到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說來她真是給穿越大軍丟臉,自從打了個盹穿到這個架空的朝代,落到小後娘手裏後,她就沒翻出過後娘的手掌心,反抗的法子想了百八十條,只可惜條條失敗。
沒辦法呀,她倒楣,穿來時親娘正好死了,親爹倒是還在,但過沒多久也就和不在差不多了,家中凡事都聽小後娘的擺佈,小後娘點頭,她親爹就不會搖頭—— 哦,對了,為什麼後娘前面要加個「小」,是因為這位胡氏其實是個姨娘,婢子出身,身分太低,當朝有律法規定,凡為官者,不得以婢作妻,所以即便親娘死了,胡姨娘也扶不得正,這輩子的職業生涯就只能止步於姨娘了。
這樣一看,賀霜娘就更丟人了,穿來八年,從八歲長到十六歲,卻連個姨娘都鬥不過,簡直無顏再穿越回去。
現在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次機會,也不是她想辦法爭取來的,而是千百年來的一種自然規律—— 姑娘大了,要嫁人了。
好似太陽打西邊出來般,賀老爺竟記起他還有個大女兒,親自給她張羅起婚事來了。
原來賀老爺在禮部做著一個小小的七品主事,清閒衙門的清水職,整整十年都沒得到升遷的機會,忽地這陣子老天開眼,他上司的上司高大人夫人死了,想要續弦,賀老爺聽聞這個喜訊,立時尋機會越級拜見他,自陳家中有小女一名,年方二八,品貌端方,正值嫁期。
高大人聽得「年方二八」四字,就先願意了八分,表示將遣媒相看,若是中意,當月內便可下定,又含蓄地對賀老爺主動分憂的忠心表示了肯定,認為這樣的好下屬應該予以重任。
賀老爺喜不自勝,回家便與愛妾講了這個好消息,不想愛妾卻沒有在第一時間恭賀他即將升官,而是露出了為難之色。
賀老爺奇道:「怎麼了?莫非我沒與妳商量,妳心裏不樂意?」
胡姨娘蹙著彎彎的細眉,說道:「老爺,這著實是巧得很,大姑娘的親事,我這裏也正有一樁好姻緣呢。」
原來京裏的永甯侯府以軍功出身,封襲五代,他家的嫡幼子秉承家風,三個月前遠赴邊關上戰場,幾天前卻傳來噩耗,說他在一場惡戰中失去音訊,下落不明。
永甯侯夫人病急亂投醫,去京城有名的大相國寺求高僧相助,得到指點,說必須在十日內尋到一某年某月某生辰的姑娘為妻,方有可能逢凶化吉。
胡姨娘平時也好上香拜佛,恰好聽聞了這個消息,越聽越覺得那個生辰八字耳熟,回家一細想,不就是她家大姑娘麼!
這簡直是天降餡餅,換做正常情況,像賀家這樣的芝麻小官,連永甯侯府的大門都很難踏進,更別說想和人家結親,根本是在作夢。
賀老爺聽完,心立刻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兩眼放出精光。
侯府啊!這、這麼高的門第……
他好一會才按捺住不斷湧現的各種美妙幻想,咳了一聲,道:「雖然如此,人家畢竟是侯府,恐怕未必看得上我們家。」
胡姨娘握著手帕,輕聲細語地道:「不瞞老爺說,我怕大姑娘錯過好姻緣,當日就壯著膽子去侯府拜見過了,侯爺夫人驗過了大姑娘的八字,確認生辰沒錯,立刻允了我說這幾日就來下聘。」
賀老爺刷地一下站起來,椅子被他劇烈的動作帶翻,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倒在地上。
他滿面紅光,一把拉過胡姨娘的手,懇切地說道:「芊芊,妳真是我的賢內助啊!」
胡芊芊嬌笑一聲,「瞧老爺說的,我不為老爺想,還能為誰呢?」
兩個人都十分暢懷,想著和侯府結親的美好未來,把背靠大樹的種種好處都數遍了,賀老爺才終於想起個要緊的問題,不由「哎呀」了一聲。
胡芊芊疑惑地相問。
賀老爺皺眉,一臉為難地道:「可是一女許兩家,這要怎麼和高大人交代?他與我說了,這兩日便要叫人過來相看,我怎麼好推脫?」
她眼珠轉了一圈,道:「老爺真是老實人,三書六禮一樣都沒過,這算什麼一女許兩家?那位高大人不過是個五品官,哪裏能和侯府相比。
「老爺先敷衍著,只說大姑娘這幾日病了,不好見客,回頭侯府來抬了人,他縱使曉得了,難道他能去和侯府相抗?到時老爺和永甯侯爺成了親家,高大人也不敢來尋老爺的不是,老爺再多奉承奉承他,此事就揭過去了。」
一番話說得令賀老爺這個老實人連連點頭,贊許不已,「芊芊,還是妳有智謀。」
胡芊芊笑道:「看老爺說的,妾身不過是些婦人的見識,哪裏比得上老爺呢。」
兩個人互相肉麻一番,把此事敲定,各個心滿意足。
胡芊芊款款起身,走去廚房叫人擺晚飯,才剛下臺階,便被人扯向了一邊去。她嚇一跳,轉頭見到一張與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面容,不由伸指戳了她的額頭,道:「雪娘妳這丫頭,鬼鬼祟祟的,又想做什麼?」
賀雪娘拉住她的手臂,急急地道:「娘,妳真要把大姊嫁到侯府去?」
胡芊芊瞥她一眼,「妳又偷聽我和妳爹說話!這事同妳沒什麼相干,娘可告訴妳,不許瞎搗亂。」
賀雪娘急得跺腳,嚷道:「怎麼會和我無關!娘妳瘋了,這樣的好事妳不想著我,憑什麼給大姊!憑她那副沒用的死樣子,也配嫁到侯府去?!」
胡芊芊哭笑不得,拍開她的手,「我怎麼想著妳?不知羞的死丫頭,妳比妳大姊小三歲,十三歲就惦記著嫁人,妳身子還沒長好呢。」
賀雪娘又挨上去,身子直扭動,「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大姊不能嫁那麼好,爹不是還有個上司要討續弦麼?叫大姊去那家嘛。」她說著,眼中全是嫉妒的火光在閃爍。
胡芊芊看在眼裏,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拍了她一下,道:「真是把妳慣壞了,什麼事都敢摻和。」
賀雪娘一點也不怕她,只是歪纏不休。
胡芊芊拿女兒沒法,只得道:「傻孩子,妳以為嫁給侯府是什麼好事?妳不是也聽到了,侯府的那個公子哥在戰場上失蹤了,那是多要命的地方啊,失蹤了還找得回來?八成已經死了,不知在哪個坑裏躺著呢。妳大姊啊,說白了就是去守寡的,別說妳年紀還小,八字也不符合,就算都齊全了,娘也不能叫妳去受那一輩子的罪。」
賀雪娘稍微安靜下來,遲疑地道:「可、可說不定侯府的公子沒事呢?大姊不就一步登天了?」
「哪可能。」胡芊芊一口否決,「那可是侯府的夫人,妳以為是鄉下那些沒見識的傻婆娘,隨便由著和尚、道姑糊弄幾句就信以為真了?事情一定是壞到了極點,侯爺夫人再沒別的指望,才會信了這個餿點子。從來只聽說生了重病要沖喜的,現在那家的公子直接失蹤,還能沖出什麼玩意?把個大活人忽然沖出來不成?這是作夢呢。」
賀雪娘怔怔的,還是覺得心裏不舒坦。侯府啊,想想就叫人心裏滾燙的字眼,就算去守寡,她也覺得便宜了她大姊。
知女莫若母,胡芊芊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只得把話往更明白了說:「霜娘嫁到侯府裏去,那府裏雖然沒有沒成婚的小爺了,可別的公侯伯府還多得是呢,叫霜娘細細替妳打聽著,娘再替妳盤算,妳放心,娘就生了妳一個,還能虧待了妳?」
賀雪娘眼睛立刻亮起來,不自覺露出了笑容道:「我、我真能攀得上麼?」
「霜娘是妳大姊,她做了侯府的正經少夫人,妳的身價不也就跟著往上提了?」
賀雪娘咬唇道:「大姊肯這麼幫我?她要是不願意呢?到時候她已經嫁進侯府了,娘妳就算厲害,也拿她沒辦法。」
胡芊芊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要是是別人,還真拿不准,可霜娘是什麼性子妳也清楚,娘不敢說有多大本事,但把她捏在手裏還不算什麼難事。」
想到西屋那麵糰兒似的大姊,賀雪娘的面色終於平靜了些,再把娘親剛才描繪出的美妙前景在心裏翻滾了一遍,她修得細細的柳眉也平順下來,嘴角泛出笑意。
胡芊芊見把她安撫好了,一時沒空再多說什麼,匆匆去安排晚飯。
賀雪娘則把眼珠一轉,逕自去了西屋。


「好哇,妳又在偷懶!」
聽得這一聲尖利的指責,坐在窗下的賀霜娘慢吞吞地轉身,把手裏的活計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沒有,我在剪襪樣子。」
賀雪娘哼了一聲,「一雙襪子才能賣幾個錢?娘明明是叫妳繡那個屏風來著,還有我叫妳幫我繡的纏枝牡丹紋帕子呢?」她一邊說,一邊走到近前,伸手進窗臺上擱著的一個小竹筐裏翻了一通,撿出塊四四方方的布巾來,拿到跟前一看,臉就拉了下來,「怎麼才這麼點,連朵牡丹花的樣子都看不出來,我前天就交給妳了!」
賀霜娘道:「哦,是麼,我要繡姨娘交代的屏風,沒有空閒,就這麼點,還是我硬擠出些時間來繡的呢。」
賀雪娘推她一把,「妳現在不就閒著?快些繡,我等著用呢。」
賀霜娘被她推得一歪,卻丁點也不惱火,還是慢慢地道:「天黑了,我看不見繡線,但這種花樣要將一根線劈成三根,繡出來的花兒才細緻好看。妳眼神好,幫我把線分了罷,再替我把針穿上,我才好繡。」
賀雪娘哪會這個,她從小就習慣使喚賀霜娘,賀霜娘名義上是她大姊,實際上等同於一個丫頭,她把所有活計都推給賀霜娘,因此長到如今十三歲了,連個手帕都還繡不齊整。這時被堵得一噎,氣道:「太陽還沒全落山呢,妳就說看不見,鬼知道妳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
當然是假的。
賀霜娘沒再理她,坐正了,繼續剪手裏的樣子。
有姨娘如此,妹子如斯,日子難過麼?當然是難過的,初來不到一個月,她便偷尋了四、五回短見,然而腕也割了、梁也懸了,還去廚房拿菜刀往脖子比劃,她卻還是好端端地活著。
千古艱難惟一死,她這才曉得這句話的意思,心狠得下去,手卻是軟的,沒經過那些招數,她真不知自己求生的本能那麼強,這境遇再古怪、再糟糕,她仍是活著,活著就捨不得把自己了結了。
手腕間幾道亂七八糟的血痕慢慢癒合,脖頸間吊出的青紫印漸漸消去,可整個過程都無人過問,更無人關心。
與她同住一個屋簷下的血緣親人,雙眼漠然的掃過她身上的傷痕,彷彿沒有看見般,心裏只覺得她死了又何妨呢,於這個家並無損失,雖少了一雙幹活的手,卻也同時少了一張吃飯的嘴,算下來不賠不賺,所以只由她去。
賀霜娘遂把心平靜下來,既死不成,那就要活著。
度過剛穿來的那一年迷惘期後,她開始尋找出路,試圖脫離名為嫡出小姐,實則粗使丫頭的生活。直到碰壁碰得頭破血流之後,她才發現想脫離這個家是不可能的,假如家裏的胡芊芊是老虎,那外頭就全是豺狼,莫說她才九歲,就算她十九了,也沒有能力安全地孤身行走於外面的世界,現實就是這麼殘酷。
每一扇大門都對她關閉之後,終於有一扇窗對她開了個小小的縫。隔壁水塘胡同住著個守寡的李娘子,有一手極出色的繡活,她與賀霜娘過世的娘親有幾分交情,見賀霜娘在家裏活得實在不像個樣子,生出惻隱之心,願意把自己的繡活傳授給她。
而胡芊芊知道李娘子一件繡品的價錢有多好,同樣的一塊手帕,李娘子的就是能比別人多賣十文錢,所以在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阻攔,還略微減少了賀霜娘在家要幹的活。
對於這少有的機會,賀霜娘學得十分刻苦而認真,她的進展很快,於是也很快就發現刺繡是個非常傷眼的活計。
總的來說,賀霜娘是個比較老實的人,大部分的時候隨波逐流,翻不出什麼浪花,但是老實人也是有心眼的,從她發現有劈線這回事存在之後,一到夕陽西下,她就聲稱看不見線了。
照胡芊芊的心思,恨不得她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手不離針才好,繡得多、賣得多、賺錢才多呀,怎奈賀霜娘竟有這麼個毛病,胡芊芊起先當然是不肯信的,逼著她晚上也繡,賀霜娘也不反抗,說了就聽,照樣繡,繡出來的花色和賀雪娘繡的差不多,誰家鋪子要那麼粗陋的針線啊!
這麼來回折騰了幾次,胡芊芊不得不信了—— 賀霜娘一早就說了晚上看不見線,不是後來做得多了想躲懶才說,而且賀霜娘多年給她的印象,真的就是個懦弱老實的丫頭,她不會以為賀霜娘有這個心眼,事實上早早就埋了伏筆。
其實她不曉得的是,賀霜娘曾經試圖反抗過多次,只是一旦她發現繼續下去沒有成果之後,就會很快收手。對胡芊芊來說,是這個便宜女兒好欺負、好收拾,而對賀霜娘來說,是她慢慢發現,就算整垮了胡芊芊,又有什麼意義呢?
真正渣的是她爹,胡芊芊敢這麼對她,根源在於她爹只把她當做家裏的一個物品。即便她忽然金手指大開,把她爹也整垮了,那好,一個家沒了男主人,等於沒了屋頂,更慘的是,這個家本身連女主人也沒有,胡芊芊是不能算的,她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恐怕得把金手指開成金大腿,才能在這個世道存活下去。
所以就將就地混著吧,雖然在這個家裏她是受壓迫的底層,但至少不再受侮辱了。
在她只能做些洗衣、打掃的粗活時,胡芊芊當面叫她「蠢丫頭」,背地裏喊她「小賤種」;賀雪娘把她推倒,害她撞上案桌,額頭出了血,胡芊芊趕過來還要罵她不小心,不好生帶妹妹。從她有了賺錢的技能之後,胡芊芊才一天天待她客氣起來,稱呼變回了原本該有的「大姑娘」。
這裏賀雪娘得不到回應,不高興得很,不甘心就這樣走了,硬擠到賀霜娘身邊坐下,道:「哎,我告訴妳個祕密,妳明天替我把這個帕子繡好如何?」
賀霜娘心中一動。她今年十六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紀可能會遇到什麼事,她大致是有數的。她不介意跟賀雪娘做這個交易,假如等胡芊芊來告訴她,那很可能花轎已經停在門口,就等她上去了。
「好,妳說。」
果然就聽賀雪娘說:「我剛聽爹娘說,給妳定了門親。」
賀霜娘停了手裏的活,抬眼看她,卻見這便宜妹妹是個很奇妙的表情,要笑,又有點笑不出來,說是幸災樂禍吧,偏偏又摻了一兩分嫉妒。
她不由詫異,這是給她找了個什麼奇葩的人家,讓賀雪娘這個模樣?便問:「是哪一家?」
「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家,說出來要嚇死妳—— 」賀雪娘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一下子就把剛才聽見的那些全都說了出來。
賀霜娘第一個反應不是思考自己即將到來的沖喜命運,而是—— 「姨娘不會是遇到騙子了吧?」賀老爺一個閒散的七品小官,攀得上二等爵永甯侯府?這跨了那麼多階級,還是什麼和尚、大師算出來的,聽上去就是個騙局好麼!
賀雪娘氣得挑高了細眉,「妳說什麼呢,我娘都去侯府見過侯爺夫人了,這還能有假?妳才是個傻子呢!」又難掩嫉妒地道:「不知道妳哪來的好命,生了這麼個八字,不然就憑妳這小家子氣的模樣,哪點配和侯府攀親。」
聽她說得這樣言之鑿鑿,賀霜娘不由放下了手裏的活計,認真想了一下—— 假如是真的,似乎可以接受?
對於自己的婚嫁,她當然是做過努力的,從兩三年前起就暗中抓緊有限的外出時間,查訪附近適齡的婚配對象,這鄰近幾條街居住的基本都是和賀老爺一樣的七、八品小官,有閒職、有實職,有住戶、有租戶,不細追究,大體上一眼望去呢,和她都算門當戶對,時人又講究多子多福,往往一戶就有許多適齡男子,符合她初步目標的人選還真不少。
所以起初賀霜娘是很樂觀的,她想自己又不怎麼挑剔,夫家既不需多有前程,也不求有多殷實,只要是個家境狀況正常的人家就行了。她萬萬沒料到,自家在外人眼裏恰是個不正常的人家,她不挑剔人,可別人挑剔她呀!
這幾條街都是清一色差不多的小四合院,一家挨著一家,雞犬相聞,西頭娘子在家使鞋底抽調皮娃娃,東頭都能聽見那娃娃的哭聲;哪家老爺外頭包了個姐兒,被家裏娘子曉得了吵鬧,當天這八卦就能傳遍整條街,誰家有個什麼事,是瞞不過鄰居的。
賀家算是這些八卦裏的常客,常年在婦人們之間口耳相傳,興盛不衰。
賀家婢女爬了老爺的床啦、賀老爺偏寵婢女啦、賀家主母死啦、賀家大姑娘挨罵啦、賀家大姑娘又挨罵啦、賀家大姑娘被換到陰冷的西廂房去住啦、賀家大姑娘一冬只有一件灰撲撲的棉衣啦、賀家大姑娘給妹妹燒洗澡水,把頭髮都燒焦啦、賀老爺一直不續弦啦、賀家大姑娘被逼著成了繡娘啦……等等。
在鄰居們的眼裏,賀霜娘是個很可憐的姑娘,打小死了娘,親爹像後爹,甚至有娘子拿她當例子教育自家的娃娃,「你再淘氣,不聽娘的話,把娘氣死了,你爹給你討個後娘來,你就與賀家大娘一道哭去!」
同情賀霜娘的人不少—— 她被妹妹推倒跌破了頭,沒人管她,是鄰居家的翰林娘子悄悄把她招呼了去,給她塗了些藥膏,又尋了條白布替她裹上。但是,同情是一回事,討她回去做媳婦是另一回事。
賀家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家,這是鄰居們都知道的事,光是男主人久不續弦,任由婢女出身的妾主持中饋這一條,就夠七、八成的人家把賀霜娘剔除掉了。而後胡芊芊表現的越來越不像個善茬,生的女兒裏裏外外直呼姨娘作「娘」,還把長姊當丫頭使,賀霜娘在這種境遇下長大,雖然堅強地沒長歪,但是要說賀霜娘有什麼不得了的好處,好到能讓人忽視她那個一團亂象的家呢,是真沒有。
總的來說,鄰居們對賀霜娘本人沒什麼意見,但對她的家庭很有意見。與賀家這樣亂七八糟的人家結親,太麻煩了。
從紛雜散亂的各種資訊裏理清這真相的時候,賀霜娘表面無語,內心著實是崩潰的。她光想著從近一些的人家找,是因為附近的人家相對知根知底些,八卦多得是,好打聽,卻沒想過人家對她家也知根知底,哪怕胡芊芊作為一個不可能扶正的妾,不必太過顧慮她的行為有多誇張,單就賀老爺的為人與品行,就足夠令要臉面的人家卻步了。
白忙活了許久,賀霜娘消停了。在這個鄉下老翁多收了兩斗米就想買個妾的破世道裏,她本來對婚姻的期待就很低,只想著到時候再說,要是賀老爺給她找的男方實在太渣,她總還有私逃出走這最後一條退路—— 誰知胡芊芊這般有創意,居然直接給她找了個有等於沒有的男方。
賀霜娘直覺就把自己代入到了李紈的角色裏,細細一比,那日子比在賀家好過啊,哪怕遇上抄家,只要不是謀反之類的大家一起死的罪名,通常都會對守節的寡婦網開一面,反正怎麼說都比繼續留在賀老爺身邊來得好。
賀雪娘不耐地又來推她,「妳怎麼又發愣?歡喜傻了?我可告訴妳了,妳別再找藉口,明天務必把帕子給我繡好了,聽見沒有!」
賀霜娘這回痛快地應了,「好,妳明天下午來拿。」
「不行,最晚中午,下午我出門就要用了,誰耐煩等到那時候。」
賀霜娘早已習慣她這妹妹的得寸進尺,仍舊應了,「好,但是妳要去和姨娘說,我先替妳繡了手帕,屏風後日必定是趕不出來了,要拖一日才行。」
「好啦、好啦,妳手腳真是慢死了!」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賀雪娘這才走了。
第二章 沖喜不成逼嫁鰥夫
與賀霜娘預想的略有出入,這件事最終不是由胡芊芊來告知她,而是在隔日晚上由賀老爺把她叫進了正房。
在賀老爺心裏,賀霜娘這個女兒就是他的私產,同他放在箱籠裏的銀子一般,隨他如何花用,並不用問過銀子的意見,更不必考慮銀子的心情。
他欣然地把沖喜的事與賀霜娘說了,又道:「侯府那邊時間緊,恐怕這幾日就要過來抬人,妳不要出門亂走了,安心待在家裏吧。」完全沒有要推女兒進火坑的自覺。
倒是胡芊芊立在一旁,添補了兩句,「大姑娘,這兩日妳就好好歇著,侯府那邊曉得這婚事辦得急,一應採買物件皆由那邊包了,不用妳操半點兒心。」
賀霜娘心裏已有了數,與面前這兩人實在沒什麼好說的,默默應了,兀自退下。
胡芊芊倒納悶了一下,好好的姑娘忽地得知要被送去沖喜,她以為賀霜娘再怎麼懦弱也該不甘地吵鬧一場,所以才讓賀老爺出頭和她說這事,誰知她悄無聲息的,竟毫無一絲反抗。
訝異過了,胡芊芊卻也沒多想,心思早轉到了別處,向賀老爺柔聲道:「老爺,侯府遣來的官媒說日子緊得很,三書六禮什麼的只能趕緊過了,恐怕難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望老爺莫怪。」
賀老爺開心得很,連聲道:「不怪、不怪。」
胡芊芊向前貼了貼,纖長的手指扶到了他的肩上,聲音放得更柔了,「老爺,侯府給大姑娘的聘禮應該也會很快送過來,是不是要給霜娘—— 」
賀老爺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什麼給霜娘的!下聘禮自然是下到我賀家來,霜娘她親娘去得早,妳我二人將她辛苦養到這麼大,好生給她挑了人家,最後得些回報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料霜娘不敢爭什麼,這本也沒有她說話的餘地。」
胡芊芊嘴角禁不住露出滿滿地笑意來,更靠近地問:「如果大姑娘覺得委屈了呢?尋了老爺來鬧可怎麼好?」
賀老爺哼了一聲,「霜娘要是這麼不孝,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她這才放下了心,就勢給他捏起肩膀來,口裏繼續道:「還有大姑娘的嫁妝怎麼辦,也要向老爺討個主意呢。」
賀老爺享受著愛妾的服侍,愜意地倒在椅中,半瞇著起渾濁的眼,含糊道:「這些瑣事妳瞧著辦就是了,唔,王氏以往留下的那些物件都給霜娘帶過去吧,我這裏再出五十兩銀子,交由妳出去採買,想來盡夠了。」
這話裏的意思正與胡芊芊不謀而合,屆時侯府送來的聘禮,皆由賀家收走,一絲一毫也不會交給賀霜娘,而她本身該有的嫁妝,去外頭街上買些湊數就行了,至於王氏這個賀霜娘的親娘當年留下的物件,胡芊芊轉了轉眼珠,那死鬼本來就是個小戶人家出身,哪有多少資財,她過世後僅剩幾樣值錢些的首飾早被胡芊芊撒嬌要到了手裏,如今賀老爺既然說了,大不了還給那丫頭就是了,橫豎永甯侯府的聘禮就要流水一般地送來了,她還真不愁沒有好首飾戴。
心頭越想越是一片火熱,胡芊芊笑道:「好,妾身都聽老爺的。」說著見小丫頭來娣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進來,便挽了袖子,捋了鐲子放在妝臺上,親自替賀老爺脫靴洗腳,服侍他安歇。


永甯侯府現由世子夫人梅沅娘掌家,她實以為沖喜之論很有幾分荒唐,多半不能管用,然而侯爺夫人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必要如此,她做人媳婦的不好違逆,只好雷厲風行地操辦起來。
侯府不比賀家隨意,雖說是為了沖喜,卻也是正經娶媳婦,三書六禮什麼的,即便為著時間緊不得不儘量從簡,大致上的樣子總要在,直忙了個人仰馬翻,總算在十日限期的第六日時,進行到了送聘這一步,將倉促間湊出的三十二抬聘禮吹吹打打地往賀家抬去。
這一番熱鬧非同小可,光是隨行的轎夫、挑擔的腳夫、喜婆、丫頭、小廝等,就擠滿了整條街,三十二抬聘禮剛進了十抬,就把賀家的小院子塞得連下腳的地方都尋不出了,勉強又往正廳、廂房等處放了五六抬,餘下的是無論如何也沒處放了。
賀老爺曉得今日侯府會來下聘,特地請假在家中候著,見狀忙打發胡芊芊去隔壁翰林家借了院子暫用,才算安置下來。
賀老爺是個清官—— 他那位置沒得地方刮油水,略有點油也早進了上司的口袋裏,被逼著不得不清,因此賀家日常攏共只買了兩個使喚的下人,一個是伺候正房的丫頭來娣、一個是在廚房幫傭的李嫂,兩個人伺候茶水、發放喜錢,忙得團團轉,因都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大場面,搞得亂七八糟,有那喜婆見有空子可鑽,明明拿過一份喜錢的,又來討第二遭,乃至第三遭,來娣糊裏糊塗的,只要人來要就給,哪分辨得出哪個是哪個。
胡芊芊一眼看見,又氣又惱,暗恨這樣的日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把賀霜娘拉出來幫忙,只得去抓賀雪娘。
誰知賀雪娘早被那些光耀燦爛的聘禮迷得頭昏,什麼都顧不得,只一抬抬地趴著看,見著有一抬專放各色富麗錦緞的,更是挪不開目光。
胡芊芊拖了她幾次都未曾拖動,咬牙一跺腳,只得親自擠向人群裏張羅。
她先劈頭給了來娣一掌,再把她懷裏專放喜錢的籮筐奪過來,罵道:「敗家的死丫頭,多少錢禁得住妳這樣糟蹋!這不要妳管了,妳去隔壁,把我們家的東西都看著些,別叫眼皮子淺的亂摸摸壞了!」
來娣冷不防挨了一下,被打懵了,但這些打罵她向來習慣了,雖然不曉得這次為什麼挨打,卻也不問,只低了頭縮著肩膀,從人堆裏擠出去,往隔壁的翰林家去。
隔壁的院子也熱鬧得很,凡閒著的各家娘子都被這忽如其來的喜事吸引來,正圍著院子裏的聘禮議論紛紛呢。見著來娣,各個眼睛一亮。
大理寺評事家的娘子沈氏一把把她拉到面前來,問道:「賀家這是怎麼回事?沒聽說賀家大娘子許了誰,怎麼忽然連聘禮都送過來了?」
翰林娘子吳氏則道:「外頭吵得很,我恍惚聽見說是永甯侯府家,可是我聽錯了?這真離奇得很了。」
來娣是個木訥丫頭,見人問,就一五一十的說了,只聽得眾娘子們面色數變,唏噓不已。
「這沒了娘的姑娘……唉……」
「霜娘這丫頭太老實,沖喜這樣的路,她也悶不吭聲地應了。」
「不應能怎麼辦?她親爹選的親事,上哪兒說理去?」
「唉,真可惜了,好好的姑娘,一輩子就葬送了,這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哪,可怎麼熬哦。」
「也別把話說得這麼喪氣,說不定大相國寺的高僧佛法精深,這沖喜真的管用了呢,那霜娘可就飛上枝頭,苦盡甘來了—— 」
外頭忽的起了一陣更大聲的喧譁,蓋過了院子裏的說話聲。
「這又是怎麼了?」吳氏皺著眉,走到門邊處向外張望,只見幾個白衣白帽的人旋風般迅速進了賀家的院子裏,她忙又走向牆邊,踮起腳往賀家院子看去—— 
賀老爺坐倒在地上,面色雪白,失神道:「你、你說什麼?」
來人中為首的是個中年人,身材中等,面容清俊,隨著他再度開口,院裏一片死寂,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在眾人耳邊響起,「請賀主事見諒,我們夫人說了,趁著這門親事尚未完成,不必白白耽誤貴府小姐,如今就此作罷,是我們夫人的一片慈心,想必賀主事能夠理會。」
吳氏沒有聽到他進來時說的第一句話,然而只看他一身孝服,再看賀老爺跌坐在地的情狀,就足夠猜得出他說的是什麼了—— 永甯侯府那位少爺,已經沒了。
賀老爺在美夢作到最美的時候被強行喚醒,所受的刺激非同小可,他嘴唇幾度開開合合,腦袋卻是嗡嗡亂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胡芊芊沒比他好到哪裏去,也是目瞪口呆的樣子。
賀雪娘離得遠,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兩眼放光地繼續翻看箱籠裏塞得厚厚實實的綢緞。
中年人眼角瞥見,皺了皺眉,又等了片刻,見這一家都沒人回話,便直接道:「婚事沒成,我奉夫人之令前來收回聘禮,叨擾了賀主事一場,這裏是一點小小的賠償,聊表心意,萬勿見怪。」
他話說得客氣,然而行動卻十分迅速,俯身將一個藏青色荷包塞進賀老爺懷裏,又逕自走向胡芊芊,從袖袋裏摸出張銀票來,展開向上放進胡芊芊懷裏抱著的籮筐裏,向胡芊芊點頭示意道:「人多手雜,發的喜錢不方便叫他們一一還來了,這裏是一百兩,算作抵賬,可行?」
胡芊芊愣愣點頭,她那些個喜錢不過是幾枚銅板,哪發得到一百兩這麼多,自然是可行了。
中年人轉頭環視小院一周,沉聲道:「好了,都不要發愣了,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動作都給我小心些,莫碰壞了人家的家什!」
眾人應一聲,七手八腳地將一抬抬聘禮重新抬起。
賀雪娘遭個長臉丫頭一撞,摔了個四腳朝天。她猶自懵懂,見人把東西都抬走了,還嚷嚷著,「你們幹什麼?這是我家的東西,放下,都給我放下!」接著趕緊追上去,卻根本無人理她,眾人只管抬著她心目中「她家的東西」魚貫而出。
胡芊芊終於回過神,忙把她扯回來,有氣無力地道:「別想了,侯府的少爺沒了,這門親事也沒了。」
賀雪娘張大了嘴巴。
下聘的人來得快,走得更快,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就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院子裏呆呆的三個人,好似一排被霜打過的茄子,全都委靡不振。
門前、牆頭上都有人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賀老爺自覺顏面大失,爬起來,恨恨地瞪了胡芊芊一眼,低聲道:「妳找的好親事!」說完扭頭進屋去了,砰一聲地把門摔上。
胡芊芊被瞪得一縮,沒敢追過去,也不想杵在原地供人觀看,只得把賀雪娘一拉,往女兒房裏去。
進了房裏,她向炕邊一坐,便發起愁來。
她伺候了賀老爺這麼多年,把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如今他是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剛知道這門親事時是如何的欣喜若狂了,只會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她身上來,以為都是她的緣故,她雖然委屈,卻一個字也不能說。當年王氏是如何與他夫妻離心的?就是不肯事事都忍下委屈,不得老爺歡心,也才叫她有了可乘之機。
為今之計只有趕緊想個法子,快些把這不堪的場面圓過去,才能讓老爺的心思轉回來。
賀雪娘的心情倒慢慢從難過裏好起來了—— 失去那些寶貝雖然叫她心痛得不得了,可是大姊也不能嫁到侯府去了呀,她從知道這個消息就一直糾結不已,雖經娘親多方開導,她一時想開,一時卻又忍不住要鑽進牛角尖裏,不喜歡大姊嫁去,哪怕是嫁去受苦呢,她心裏還是覺得嫉妒。
見胡芊芊沉著臉,她還奇怪呢,「娘,那少爺死了就死了嘛,妳憂煩什麼?」
胡芊芊沒好氣道:「妳沒看見妳爹的臉色?他心裏惱恨我呢,這幾天妳也小心些,沒事別往妳爹面前湊,要是惹得他更不自在,要發作妳,娘也救不了妳。」
賀雪娘撇了撇嘴,很不服氣,「這事同我有什麼相干,憑什麼來罵我?再說,大姊又不只一門親事,這個黃了,不還有爹衙門裏的上司等著討填房麼?叫她嫁到那家去就好了嘛。」
胡芊芊一下被點醒了,對啊,她心心念念只想著永甯侯府,竟把那樁事給忘了!
既有了應對的法子,胡芊芊打起精神,細細想著說辭,好去賀老爺跟前把舊篇章翻過去,她想了足有一頓飯的功夫。
賀雪娘早已坐不住,溜出去找相熟的女伴玩耍去了。


當日晚間,與幾日前幾乎一模一樣的場面再度上演。
從侯府叫停親事、撤走聘禮後,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的賀霜娘被叫去正房,麻木地看著賀老爺掩在鬍鬚下的嘴唇開開合合,掐著自己的手掌心忍了又忍,直到指甲深深陷進肉裏,掐出血痕,才靠著那股刺痛讓自己嗡嗡作響的頭腦冷靜下來,沒有隨手抄起什麼,衝上前砸到那張寫滿貪婪市儈的中年男人面孔上,與他同歸於盡。
是,她早就知道她這所謂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亦從未對他懷有任何期望,所以先前那個荒唐倉促的親事,她接受了,沒做任何抗爭—— 當她真的想去做個莫名其妙的沖喜媳婦啊!
可是抗爭沒用啊,女子在家從父,賀老爺就是她的天,她沒有所謂的獨立人權這回事,也別想找到什麼能求救的地方,別說賀老爺叫她嫁人,就是把她賣了也不會有人來管,頂多歎兩聲可憐。
可再沒有期望,這一刻賀霜娘仍覺得心底一片深深的寒冷,怎麼就讓她穿到這樣的畜生家裏呢?但凡有一點人性,都不至於在令女兒與人沖喜不成之後,轉眼又要把她嫁給白頭老翁吧?
賀老爺自顧自地把自己想說的說完,見賀霜娘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死死盯著他看,不由皺起眉頭道:「長輩說話,妳不曉得該應個聲?真是沒規矩,這副樣子嫁到人家家去,也難討人家歡心。」
胡芊芊倒不覺得什麼,賀霜娘要是樂意才奇怪呢。她在旁笑道:「老爺別生氣,這事提得急了些,大姑娘恐怕一時還沒有想開,我來開導她幾句。」接著就向賀霜娘道:「大姑娘,高大人的年紀是大了些,我知道妳心裏彆扭,可等妳嫁過去就知道了。
「那年紀大的呀,才會疼人,又溫柔體貼,手頭上對人也大方,縱使犯了錯,妳嫩苞兒似的小姑娘家,撒個嬌,他也不捨得對妳擺起臉色,什麼都依著妳。
「反倒是那些小伙子,橫衝直撞、脾氣躁、性子粗,一點都不懂女人的心思,天天同妳有著發不完的脾氣,更別提頭上壓的婆婆、兄弟間的妯娌、刁鑽磨人的小姑子,妳性子靦腆又老實,哪應付得來這些。那是吃不完的苦頭,受不完的氣,叫妳哭都沒地兒哭去。」
賀霜娘低下頭,死死咬住牙關,一字不敢露,生怕自己開口就要大罵「不要臉的狗男女」。現在還沒到翻臉的時候,逞這口舌之快,只會白遭皮肉之苦,對眼前這對喪盡天良的男女也沒有任何實質傷害。
胡芊芊還在盡力遊說,「高大人就不一樣了,他上頭沒有高堂,膝下只得一雙兒女,而且出嫁的出嫁、外放的外放,妳一嫁過去就能當家作主,闔府上下沒有一個能挾制妳的人,妳要是爭氣,一年半載的再添個大胖小子,那府裏還不由妳橫著走。到時候我和妳妹妹,說不得連老爺都還要沾妳的光呢。」她說到最後,略有些誇張地笑起來,可惜沒人捧場。
賀霜娘站在那裏,僵直得好似一尊石像,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壓抑至極的氣息,把胡芊芊接下來想打趣她「是不是害羞了」的話硬生生逼了回去。
賀老爺的心情本就不大美妙,雖經胡芊芊百般安撫,也撫平不了失去一個侯爺親家的傷痛,這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哪有這麼多話,這事就這麼定了,明天我就去同高大人說霜娘的病好了,可以遣人來相看了。」
胡芊芊一怔,「這麼快?」照她的意思,這事總要緩個兩天好給她時間壓服賀霜娘,不然人心不甘情不願的,屆時捅出漏子怎麼辦?
賀老爺卻也有他的道理,說道:「今天這事張揚得左右皆知,耽擱幾日,難保不會傳到高大人耳中,他聽了豈不惱怒。若是就此反悔,妳我等於兩頭落空,現在只有趕早把霜娘嫁過去,人都過去了……」
後面的話,賀霜娘沒有再聽了,她默默轉身走出去,回自己房裏。
怎麼辦?
留給她的時間只有這一夜,想不出對策,她就只能包袱捲捲,浪跡天涯去了。
她在黑暗裏坐了片刻,摸索著點亮油燈,然後起身,像土撥鼠一樣從床底下、磚縫裏、帳頂上、衣櫃後等各種角落裏挖出她多年積攢的若干銅板—— 加起來大約只有一吊錢,這不是她的積蓄,只是給胡芊芊看的障眼法。
她真正的積蓄在教她刺繡的李娘子那裏,現在大約有十六兩左右,省著點用,夠她獨自支撐過兩年。這筆錢是不可能放在家裏的,因為絕對瞞不過胡芊芊,她屋裏沒有能把銀錢藏得天衣無縫的地方。
而只要胡芊芊發現,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律法就是如此,父母在,無私財。就這些銅板,都被胡芊芊動過,只不過因為金額小,胡芊芊看過後又放回了原處,以為她不知道,可事實上她每一處的擺放位置都是有記號的,動沒動過,自然知曉。
賀霜娘現在把這些銅板翻出來,不是打算一起帶走當跑路經費,而是要在跑路之前,拿去買一件不可或缺的東西—— 路引。
她的身分和目的決定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衙門開具路引,好在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能得到路引的不只她一人,而造假這一項自古以來就有的行當,其種類包羅萬象,只要有需求,就有市場,自然成為眾人的第一選擇。
她常去寄賣繡品的纖雲繡坊向左數第四間是個書畫鋪子,這家鋪子主業賣仿造的各色名人字畫,副業賣假路引。當然事實上主副業是顛倒的—— 因為字畫拙劣得很,並不掩飾自己的假貨本質,路引卻幾可亂真。
賀霜娘把銅板數了數,估摸著應該夠了,就先放去一邊,轉身去衣箱底翻出一套墨藍色襖裙來。
這套襖裙的布料很普通,做工也粗陋,通身沒有一個花朵圖樣,她當時卻做了很久,其中的奧祕在於,只要稍加拆縫,它就可以變成一件合乎她身材的男裝。
作為一個智商、能力都平凡的普通姑娘,她能為自己準備的最後一條退路,也就只有這樣了。
第三章 作戲尋短見
這一夜,賀家只有賀雪娘好眠到天亮。
賀老爺心疼他無緣的侯府親家、胡芊芊發愁怎麼讓即將到來的相看過程順利進行,兩個人都翻來覆去了大半夜才勉強合眼睡了一會兒。
雞叫了,胡芊芊匆匆忙忙地爬起來服侍賀老爺穿衣洗漱,等他用過早飯抬腳出門去了衙門,自己方胡亂喝了碗粥,也辨不出是甜是鹹,就急急忙忙地往西廂房去。
她得抓緊時間給賀霜娘洗腦。
胡芊芊先貼到門上聽了聽,裏頭安靜得很,什麼聲響也沒有,這死丫頭還不起來做活—— 她習慣性地要發火,反應過來後忙把那剛冒了頭的火星壓回去,試探地抬手敲了下門,「大姑娘?」
沒人應答,裏頭卻咚的一個聲響,像是什麼倒在了地上。
胡芊芊納悶,又敲兩下,「大姑娘,妳起了沒—— 哎?」
門沒有鎖,直接被敲開了。
她探頭看向屋內,只見屋子的橫梁上垂下一條長長的白布汗巾,汗巾挽了個圈,裏頭吊著個一身素白的人影,在照進屋裏的朦朧天光中晃啊晃的。
「啊—— 」被嚇傻了,胡芊芊尖叫了好幾秒才想到要叫人,「來人啊,來娣,死丫頭快過來!」說著,她跌跌撞地衝著進去,先被倒在地上的木凳絆了一跤,她也顧不得摔得皮肉生疼,爬起來抱住懸梁人影的腿腳,想將人拖下來,急切間不得章法。
還是來娣聽到叫喚跑進來,兩個人合力,才總算手忙腳亂地把人放了下來。
胡芊芊瞪著眼,往後倒退著跌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
賀雪娘揉著眼睛,趿拉著繡鞋在門口出現,嗓音裏還帶著十足的睏意,「娘,妳一大早叫什麼呀,嚇死我了。」她又打了個哈欠,這才完全睜開了眼,一眼就看見賀霜娘從頭到腳一身素白,脖頸間還纏著條白汗巾,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
從她這角度看去,那一片白裏露出來的臉龐,白得泛出了青色……
「啊!大大大姊死了?!」賀雪娘尖叫,嚇得直跳腳,連第二眼都沒敢看,向後逃到了院子裏。
她的少女嗓音比胡芊芊的嗓門要尖利吵人得多,這一番叫喚,把左鄰右舍都驚動了。
正在院子裏晾衣服的吳氏忙走到牆邊,踮起腳隔著牆問道:「雪娘,妳家可是出事了?」
賀雪娘一早被吵醒,眼一睜開就見著個「死人」,魂都被嚇飛了,腦子直接停擺,見人問,張嘴就答道:「大姊尋死了……」
「什麼?!」吳氏聽了大吃一驚,拋下衣服就趕緊跑到賀府拍門,「快把門打開,到底怎麼回事?」
賀雪娘正害怕著,想多些人陪,奔過去就要開門。
胡芊芊一個激靈,忙探出頭去喝道:「雪娘,站著!」
吳氏在外面啪啪拍門,厲聲道:「快開門,人命關天的事,豈能遮掩!」
胡芊芊腦中想到要打官司,汗都急得要流下來了。凌虐長女是一回事,然而把她虐死了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小時還好,扯個多病夭折就罷,然而賀霜娘如今長到這麼大了,忽然上吊尋死,傳揚開來,誰心中不覺得蹊蹺。她的名聲在這遠近街區本來就不大中聽,這一來恐怕要臭大街了!
「再不開門,我們就要去衙門報官,叫衙門裏的爺們來同妳說!」門外又換了個女聲,這新來的女聲嗓門更亮、更明快,伴隨著不間斷的拍門聲。
賀雪娘被一嚇,愈加六神無主,靠在門邊,手軟腳軟地拔了門閂。
吳氏當先進門,走在她後面的是大理寺評事家娘子沈氏。
吳氏抓了賀雪娘問道:「霜娘呢?」
她怯怯地指了指西廂房的方向。
兩人飛奔過去,吳氏走在前面,最先瞧見屋裏的狀況。她是個婦人,今年剛三十出頭,平常只在家中操持生計,不曾直接面對過生死交關的場面,這時心中止不住地突突跳起來。
沈氏比吳氏長了三、四歲,又因為自家夫婿的工作原因,常聽斷案決獄的事,膽子更大些,進了屋便先將手指探到賀霜娘鼻間,試了試鼻息。
「還有氣!」她驚喜地叫道。
聞聽這話,第一個鬆了口氣的居然是胡芊芊。賀霜娘要是就這麼死了,這頂殘害正室嫡女的大帽子她這輩子也別想摘下來,子不言父母過,輿論不會說賀老爺這個親爹怎麼樣,只會全部衝著她來,可她捫心自問,她真的只想從賀霜娘身上求財,沒想過要命啊……
「快快快,先把人扶起來,抬到床上去。」沈氏叫過吳氏,兩人齊心協力,把賀霜娘脖間的汗巾扯下來,一個抱頭,一個抬腳,把她弄上了床。
沈氏抹了把汗,轉頭道:「大夫呢?出這麼大的事,怎麼連個大夫都不去請!」
胡芊芊忙道:「這才剛發現,還沒來得及請,我這就去。」
吳氏將她一推,瞪了一眼道:「誰敢指望妳,還不知請個什麼庸醫來,我叫人去。」她走回隔壁家裏,吩咐自家丫頭去請大夫。
胡芊芊滿心冤枉,不由分辯道:「這是什麼話,好像我存心要害大姑娘似的,人還是我救下來的呢,我若遲一步,恐怕就來不及了。」
沈氏冷笑一聲,「妳沒害她,好好的姑娘怎麼會想著上吊?難道她小小年紀便活夠了?還是覺得往梁上懸著好玩,要玩一回?」
胡芊芊自覺自己無辜得很,被橫加指責,因而十分氣惱,回嘴道:「這與我有什麼相干?誰曉得她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麼想起尋死來。這些年我待大姑娘夠周到了,重話也不曾說過她一句,我自己的女兒惱起來還會拍她兩下呢。這樣仍嫌不足,到頭來倒是養出個仇人來了,有一點不是之處,通通是我這個做後娘的不好,弄得鄰居們都逼到門上來罵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不如也一根繩子吊死算了。」
沈氏待她說完,又是一聲冷笑,「妳別急著放潑,我先問妳,妳是哪門子的後娘?一個奴婢出身的姨娘,兩吊錢買來的貨色,自家關起門來作作夢就罷了,在外人面前還真拿自己當正頭娘子待了?勸妳歇歇吧,妳若不服氣,想上吊只管吊去,我瞧著妳有兩分骨氣,只怕還高看妳些!」
吳氏走回來,聽見話尾,接著道:「算了吧,姊姊,別同這樣的人認真動氣,她既無人情,又不通道理,像那等心肝生偏了的人,還有法給他正一正,可天生就少生了這樣東西的,卻是神仙都沒轍。」
胡芊芊以一敵二之下,被堵得臉都紫了,曉得這狀況已經扯破臉,再說下去她也討不了好,便生硬地道:「妳們這麼說,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的心我自己知道,任憑妳們對我有多少誤解,說我一千個不好、一萬個不好,這總是我們家的事,同妳們沒關係,妳們這麼冒昧地衝到別人家裏來,難道又有什麼道理可言了?」
「平常我們自然不好管,但是現在都快出人命了,難道我們做鄰居的還不能來問一問?」沈氏張口就道:「妳家的事憑妳做主,可霜娘的命是她自己的,姨娘逼死正室子女,在律法上是個什麼判法,要不要我試舉兩、三個例子與妳聽聽?」
胡芊芊有些發慌,心裏不由埋怨起賀老爺來。昨日賀老爺說要馬上相看新親事的時候,她心裏就覺得不安,只是擰不過他,結果好了,把賀霜娘逼急了,果然鬧出了事,還鬧得鄰里皆知,想遮掩都遮不過去。
如今這口黑鍋牢牢地扣在她身上,她既不敢送給賀老爺,也萬萬不想自己背著,心思亂轉,急切間就只想到一個藉口,「怎地非說是我逼死了?姑娘大了,誰知道她是不是多了些不好說的心事,或見了什麼少年,被人哄騙了,回來想不開也難說得很—— 」
「住口!」沈氏勃然大怒,恨不得伸手給她個耳光,「妳有半分證據沒有?空口白牙地就朝人身上潑髒水,清清白白的姑娘被妳這麼一汙衊,就算救回來也要再死一回!」
此時,床鋪裏卻突然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咳,咳咳……」
賀霜娘醒了。
她剛醒來就嚇出一身冷汗。
因她常年做針黹,屋中各色各樣的布料都有,她昨晚翻檢襖裙時,見到那箱子裏壓著的幾塊布料,目光盯在其中一塊白色的料子上,忽的便福至心靈,立時放棄了改造襖裙,轉而縫製一身素服,一邊做一邊想著自己新冒出來的靈機,一步步推演,在腦中反覆編排,直折騰了大半夜,自覺把將要演出的戲碼安排停當了,方合眼休息。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差點就出師未捷身先死—— 她是等胡芊芊來敲門的時候才踢翻腳下踩的凳子,同時為了以防萬一,她的兩隻手還卡在脖子與汗巾之間,並沒有直接把自己勒住,料想當時的場景足夠嚇住胡芊芊,胡芊芊肯定不會有閒暇注意到細節,誰知把胡芊芊嚇過了頭,拖她下去時使力極大又毫無章法,竟害她真的被吊住,她當時整個人懸空,根本無處借力自救,直接被勒得暈死過去。
醒轉的這刻,賀霜娘心有餘悸,後怕不已地想,不大會使用心機謀算的人,看來還是儘量別用,本身智謀有限,實踐經驗又不足,實行過程中遇到問題時很容易完蛋,像剛才那種情況,就算她有心補救,但可能根本就沒機會了。
「霜娘,妳還好麼?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吳氏聽到聲音,忙快步走到床邊,關切地詢問。
賀霜娘聽到這一問,回過神來,忙在枕上搖了搖頭,欲要說話,卻發現嗓子火辣辣的,疼得厲害,出來的音也嘶啞得很,「嬸子,我沒事。」
「哎呀,這嗓子可是傷到了?」沈氏也過來了,俯身見著她脖間那一道青紅的粗痕,歎了口氣道:「別怪妳一醒來嬸子就埋怨妳,妳說妳這孩子,看妳素日也不是那樣氣性大的姑娘,怎地這回就不肯想開些了?妳這一時衝動,可想過再沒後悔藥吃?」
賀霜娘慘白著臉,垂眼默默無語。
沈氏見她的樣子不像懂了,皺起眉還要說話。
吳氏性子更細緻溫柔些,攔了她道:「姊姊,先別說了,霜娘剛從鬼門關回來,心裏恐怕慌得緊,嗓子又傷了,還是等大夫來了,看看有沒有大礙,養兩天再說。」
沈氏聽了,忍了不語,卻又坐不住,沒一會道:「我想起來了,我家裏正好有些忍冬花,是莊子上剛曬好了送來的,看她這嗓子,多半用得上,我先去家裏取了來。」
賀霜娘現在想說話確實困難,嚥口水時,喉嚨裏面像有把小刀在來回攪著一樣,所以她先前被詢問時沒有開口,是想要先休息一下,再把想好的梗拋出去,橫豎她尋死的戲碼恰好有人證,不愁傳不出去,興不起輿論—— 沒有電視、報紙、電腦的年代,四鄰八舍的家庭主婦們可不就指著口耳相傳的八卦們消遣。
見平時因賀家沒有主母而與賀家並不怎麼往來的沈氏,現在真心真意地為她來回奔忙,賀霜娘心裏不安起來,十分過意不去,硬忍著疼痛開口道:「嬸子,算了,別為我白費心思了。」
她現在這個狀態,不用演就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屋裏的人都能輕易讀懂她的內心。
怕再被嘲諷,一直沒說話的胡芊芊嚇一跳。她嘴上不肯認,心裏其實再清楚不過,怕賀霜娘說出自己尋死的原因,她忙說道:「大姑娘,可別說這樣喪氣的話,我知道妳心裏或許有些委屈,可一家子住著,哪有牙齒不碰著舌頭的時候呢?都是些沒要緊的事,我私下裏同妳說,再不叫妳為難,便是老爺那裏有什麼話,我都替妳攔著。」
沈氏橫她一眼,「就曉得有妳的事,先還死不肯認,叫得撞天屈—— 」
吳氏拉了她一把,截斷道:「我卻聽不懂了,怎麼這裏頭說的竟像是貴府老爺的事?難道是霜娘同她父親頂撞了?我在隔壁住了快十年,從小看她到大,我看她斷不像那樣無禮的人。」
胡芊芊未料吳氏敏銳非常,那般含糊的言辭也叫她扣住了關鍵,匆忙下不知如何撇清,只得順著她道:「可不是嘛,正是我們老爺昨日說了她兩句,大姑娘性子一向是嫺靜的,並沒有頂撞,我瞧她回了屋,也沒放在心上,誰知她面上瞧著沒事,心裏卻想不開,竟就尋了短見。」
這話正是給賀霜娘砌了個現成的臺階,她立刻啞聲道:「我不敢頂撞父親,但更不敢從父親所命,我愚笨,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左右都有不是,只有一死方可解脫。這原不與嬸子相干,叫嬸子替我操心,又辜負了嬸子的好意,我心裏實在慚愧得很。」
沈氏聞言急道:「妳這孩子,怎地還是死腦筋,先把妳那些傻想頭放一邊去,妳且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吳氏跟著道:「正是,妳既說妳愚笨,那就把事情說出來給我們聽,妳小小年紀,畢竟經的世事少,妳心裏以為驚天動地、再過不去了的事,說不定在我們大人看來,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何至於搭上一條命去。」她娓娓道來,十分有說服力。
賀霜娘覺得火候差不多了,現在說出來也不像她迫不及待要告賀老爺的狀,正要和盤托出,卻聽見外頭吳氏家丫頭的聲音響起來—— 
「太太,大夫請來了。」
說著便見一青衣丫頭引著個鬚髮皆白的老大夫進來。
眾人只得先止住話頭,讓他給賀霜娘看診。
望聞問切了一番,完畢後,老大夫道:「好在救得及時,沒什麼大礙,只有脖頸和嗓子有傷,我開幾服藥,抓了吃幾天,慢慢就好了。」
吳氏、沈氏道謝不已。
賀霜娘也勉力撐起身來說了個「謝」字。
這老大夫常在這幾條街出診,認得賀霜娘,也常常聽聞賀家的八卦,搖頭歎息,向著她道:「這可不是玩的,下回再不能這麼做了。人生在世,誰不受些委屈呢,坎過去了就好,莫因一時之氣,斷送一生路途啊。」
賀霜娘對著大夫自然只能點頭應是。
胡芊芊在旁聽得憋氣不已,是個人都認為賀霜娘是委屈的那個,這老頭說話算最婉轉了,可那話音仍是向著賀霜娘的,死丫頭是好的,那壞的是哪個?還不就是她了!她卻又還不得口,人家一個字也沒提到她,她非要爭辯,等於主動擔上罵名。
過了一刻,老大夫開好了藥方。
胡芊芊憋著氣付了診金,又令來娣同吳氏家的丫頭一起送他出去,順便一同去藥房把藥抓回來,然後道:「大夫來看過了,我們出去吧,讓大姑娘休息休息。」
沈氏道:「事情還沒說清呢,走去哪裏?」
胡芊芊怕的就是這件事,想藉機把兩人攆出去,與賀霜娘隔絕開,再不放她們進門,現下盤算被打破,就有些變了臉色,「妳們還想怎地?大姑娘剛受傷,大夫都叫她好好休養了,有什麼話過幾天再說不行?」
「過幾天恐怕不一定說得了。」吳氏順口接下去,「聽霜娘方才的話,死志甚堅,不把她勸得回心轉意,一不留神又再尋短見,總不能日夜不息地守著她,不如把事情說開,叫她想通了才是正理。」
沈氏跟著進逼一句,「還是說,妳就是想著叫霜娘再出事,好把自己的罪名洗脫了?」
胡芊芊氣得跳腳,正要回嘴,卻聽門邊傳來叫聲—— 
「不許妳們合夥欺負我娘!爹給大姊找了人家,她自己嫌棄人家老了,不願意嫁才尋死,憑什麼說我娘不好!」
眾人循聲望去,是賀雪娘站在門邊喊話,她原是十分害怕的,後來聽到賀霜娘沒死,大夫又來看過,屋裏還有好幾個人,她的膽氣漸漸壯起來,只是仍不敢進屋,隔了點距離幫親娘說話,自以為是為親娘辯解,卻一下把事全說了出來。
胡芊芊聞言,臉頓時黑了。
賀霜娘差點笑出來,簡直想爬起來擁抱她。同這便宜妹子一起相處了這麼些年,只有這一刻看她那和胡芊芊一般往上飛著長的細眉細眼看出了可親來。
吳氏與賀家是緊鄰,最瞭解情況,先訝異道:「不是說永甯侯府家的那位少爺已經過世了麼?昨日我們親眼見的,雪娘是哪來的話,什麼『嫌棄人家老了』,就算那少爺還在,也無論如何算不上老呀……」她說著向賀雪娘招手,「妳過來,妳姨娘遮遮掩掩的,沒個痛快話,妳與我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芊芊急道:「雪娘,回妳房裏去,這沒妳的事,別多嘴!」
賀雪娘驕縱慣了,不聽吳氏的話進屋裏來,也不聽胡芊芊的話回房,還是趴在門框邊,迅速地道:「就是因為那個少爺死了,所以爹給大姊重新找了人家嘛,昨晚上才告訴她,早上就上吊嚇唬人,肯定是嫌棄人家老了。」
她說這句話的過程中,胡芊芊連連喝止,可她硬是堅持地說完了,還不滿地瞥了自家娘親一眼,「就是這麼回事,有什麼不能說的?又不是娘的錯,都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姊不肯聽話,鬧死鬧活的,我看就是她不對,倒弄得娘像多對不起她一樣。」
吳氏、沈氏面面相覷,雖聽多了賀家的八卦,卻仍沒想到他家能誇張到如此地步。
怎麼說呢,賀老爺把好好的女兒拿去與人沖喜,其實這事還不算太離譜,拿親生女兒去攀附權貴,這樣的父親天底下雖說不多,但也不太少,外人不過閒說幾句做父親的狠心,不顧惜骨肉罷了。可是女兒白天剛被下過聘,因故未成,當晚就尋了下家,且不說這下家究竟是何等人物,單這事就辦得太難看了呀!
這真怪不得賀霜娘要尋短見,臉皮略薄些的姑娘都受不了這個刺激。
一時屋裏陷入了靜寂,吳氏和沈氏都不說話,都覺得實在沒法子說。
胡芊芊見此情狀,反倒得意坦然起來,說道:「我早說了,這是我家的家事,大姑娘的婚事不由我們老爺管,難道該由著妳們這些鄰居管?」
胡芊芊反問得兩個婦人都答不上來。賀家出了人命,做鄰居的是可以來過問、攔阻一二,畢竟好好的宅子住著,誰都不願接受隔壁忽然吊死個人,心裏膈應著。
可論到婚嫁,外人就真的一點手也插不上了,賀家若有輩分更高的長輩在,看不過眼還能干涉一下,偏偏又沒有,賀霜娘的婚姻大事就完全捏在了賀老爺的掌心裏,就算她被逼得活不下去,那又怎樣?尋死就可以不認父母定下的人家了?這招遇上心疼兒女的人才有用,遇上賀老爺,呵呵。
沈氏脾氣直,心中不忿,還想要爭兩句。
吳氏卻向她搖頭示意。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沒什麼可說的了,胡芊芊已經不吝於擺出「我家就是不要臉」的姿態了,再罵她又有什麼用?這個局破不了,爭也是白爭。
這種時候,終於該輪到賀霜娘說話了。
「姨娘說得沒錯。」她清冷地開了口,像是個逆來順受、認了命的丫頭。
胡芊芊一聽,心裏鬆了一口氣,以為終於又把她拿捏住了,卻聽她接著道—— 
「所以我由著父親做主,如今已有了夫家,我只這一個人,劈不成兩半,許不得兩家,什麼這個大人、那個老爺,與我分毫關係也沒有。姨娘實在想與他家攀親,就抬了我的屍身去,別的不必多說,說也無用。」
胡芊芊剛鬆的那口氣差點沒續上來,「妳、妳這說什麼瘋話?那家少爺沒了,聘禮都收回去了,妳哪來的夫家?」說著忍不住湊近床邊去看賀霜娘的臉色,心裏懷疑她這一吊,是不是把腦袋吊壞了。
賀霜娘正正直視著她,「便是收回去,也抹不掉先下過聘的事實,姨娘何必自欺欺人。昨日那場喧鬧,街坊鄰里無一不知,姨娘哄得過自家,哄得過那許多別人家?他沒了是我命苦,但從今而後,也只有替他守著了。家裏要容得下我,我就在家守著,要容不下,我自出去另租了屋子住,若非逼著我再許他人,我只得一死。」
作了這麼場大戲,險些把命賠上,賀霜娘的真正目的,在這番話裏終於亮了出來。
於孝大過天的世風裏,惟一能稍稍與之抗衡的,只有守貞—— 其實本質一樣,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都是以男人為主,女人能取得自主權的機會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比如說,當這種「矛盾」狀況出現的時候。
賀霜娘不能直接跳起來反抗賀老爺的父權,但她可以躲在她短命「夫婿」的夫權後面說「不」,孝順受人稱頌,守貞同樣也是美德,只要她豁出去,把事情鬧得越大,擺脫賀老爺控制的機率就越高。
賀老爺和胡芊芊當然不會接受她從此守寡的志向,越是逼她,她搬出賀家、租屋另住的理由就越充足,憑她如今的手藝,自力更生並不難,她不需要在經濟上依賴任何人,只是在人身安全上,可能要稍微借一借永甯侯府的勢,避免地痞無賴騷擾敲詐,不過這都是後面的謀劃了,最重要的第一步,還是從賀家脫離。
胡芊芊果然接受不了自己眼看就要收成的財產,忽然消失一大筆。她又驚又怒,脫口罵道:「少做癡夢,家裏供妳吃、供妳穿,小姐似地養妳到這麼大,沒見妳星點兒回報,就想撂開手去躲清靜?我明著告訴妳,趁早滅了這心思,有老娘在一日,就絕對不可能!」
她這話說得太可氣,沈氏明知不該管人家家事,仍不由得道:「霜娘何曾像個小姐了?像個繡娘還差不多,繡的那些大件、小件的,哪個月不是給妳拿去換銀錢,除非妳全丟進水裏聽響兒去了,不然怎好說她不曾回報。」
胡芊芊理直氣壯道:「她這般大的姑娘,做些繡件補貼下家裏不是該當的?這也值得拿來說嘴,好似做了多大功德一般。」
沈氏火直冒,待要反駁。
吳氏歎了口氣,拉了她道:「依我看,如今這個局面,我們留下也沒什麼作用了,先回去吧,叫霜娘安靜地養養身子,橫豎這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鬧出結果的事。」
胡芊芊早巴不得將這兩個多事的婦人弄走,一聽這話,攆著便要送客。
沈氏雖還有滿心的話想說,但是吳氏說得有理,只得被拉著一起走了出來。
胡芊芊還想要再叮囑她們不要出去亂說,但一看兩人面上的顏色,那是出了門就預備要替她揚名去了,她立時頭痛,曉得不可能封住人家的嘴,只得將大門砰地一關,暫不去想外頭的事。
如今要緊的還是收拾賀霜娘,只是往西廂那邊邁了幾步,她卻又躊躇著停下腳步。如今還能拿賀霜娘怎麼樣呢?軟的哄不了她,硬的嚇不住她,狗咬刺蝟般無從下口,她想來想去,頭變得更痛了。
第四章 假守節真躲婚
胡芊芊頭痛的事情,在賀老爺眼裏完全不是問題。
「對呀,這般才對!」散衙歸家的賀老爺激動撫掌。
胡芊芊以為把他氣糊塗了,有點膽顫,往門邊靠近,口裏道:「老爺,你別惱怒,大姑娘不知道好歹,我再想法勸勸—— 」
「勸什麼?」賀老爺眼裏精光四射,「霜娘這事做得好,做得極好,正該這樣!」
胡芊芊一頭霧水,見他模樣不像是神智失常,便試探著問:「老爺,妾身愚鈍,這好在哪裏?」
「好在侯府這個親家又回來了!」賀老爺大笑,顫動個不停的鬍鬚準確地傳達出他滿腔的喜悅之情,「人死了怕什麼,我養了個好女兒,貞烈不二,死了也要替他守著,父母都攔阻不得,侯府聽聞了,還能怎麼樣呢,哈哈!」
胡芊芊聽他竟站在賀霜娘那邊,很不樂意,說道:「老爺,按俗禮說,大姑娘雖算他們家的人,但畢竟沒有真的進門,要是守著,也只能守個望門寡,這算怎麼回事呢。」
雖然賀霜娘原來也多半是個守寡的命,可在侯府裏守和在娘家裏守,那差別可大了。她給賀霜娘說這門親事,貪圖人家的聘禮還在其次,最主要是為了以後給女兒搭橋,好尋個朱門佳婿,要是只落得個在娘家長守的結果,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真要到這一步,還不如把那死丫頭攆出門去,誰樂意一輩子看著正室出的種在眼面前晃。
賀老爺心情好,並不介意她的質疑,捋鬚道:「妳先說,早上霜娘尋短見時,吳、沈那兩個婦人也在?」
說起這個,胡芊芊惱得很,挑高了細眉道:「可不是!兩個人對著我好一場排揎,好不容易才把她們送走,這會子不知在外頭怎麼編排宣揚呢!」
他頻頻點頭,「宣揚好,不怕她們說,就怕她們不說。」
她傻了,「啊?」
「妳還沒想明白?」他得意地又笑了,然後才給她解惑,「妳且想,首先,在妳我不反對的情況下,霜娘要守望門寡這事,能不能成?」
胡芊芊依言想了一下,點頭,「能。」非但能,而且傳揚出去還是令人稱頌的行為。
跟著她就反應過來了,她畢竟服侍賀老爺多年,很能理解他的想法,接著道:「但是我們並不同意,給大姑娘重新找了人家,逼得大姑娘在家裏守不成,上吊差點送了命,又被鄰居撞見,傳得沸沸揚揚……」
事情發展到這個局面,永甯侯府很難不做出任何反應。侯府先前叫停婚事乃是因侯爺夫人慈心不忍之故,但賀霜娘癡心要守,侯府也沒什麼拒絕的必要,她在家被鬧得守不成,那就接進府裏去罷了。
明瞭這事可行,但凡事總會有個萬一……胡芊芊就道:「我明白老爺的意思了,可如果侯府就是不肯接霜娘走呢?我們如何強得過他。」
「在家也有在家的好處。」賀老爺神態輕鬆,一副凡事盡在掌握的樣子,「霜娘即便留在家裏,也是他周家的媳婦,嫁出去的女兒難道還要娘家養活?自然該食夫家的飯。霜娘這樣節烈,少年起就替他家守寡,他家好意思拿些薄涼的待遇給霜娘?縱使霜娘不在意,我這個做父親的也要說一說話。」
這聽上去就像在家養了一棵搖錢樹,前景美好得很,胡芊芊的眼睛越聽越亮。
賀老爺還有後文,「他家若實在沒有良心,不肯善待霜娘,橫豎霜娘今年才十六歲,先守兩年,要守不出結果,大不了再尋戶人家嫁了就是,也不算很遲。」
「老爺真是孔明在世,算無遺策。」她這下是真心拜服,說出自己平生僅知的一個智者,熱烈吹捧道:「這上中下三策,妾身竟一個也想不到、看不明,全靠老爺點醒,可見這家裏凡事都要靠老爺做主,妾身心裏才安呢。」
賀老爺對自己的英明也十分得意,翹著鬍子道:「這是理所應當之事,我想到的,要都叫妳想到了,豈不該換妳做老爺了。唔,本來我今天去見高大人,說好了明天就叫個媒人來相看,這下又要尋理由推脫了,該怎麼說呢……」
胡芊芊聽了也為難得很,「這恐怕很難瞞過人,事情已經鬧出去了,早晚會傳到他耳朵裏,要是再拿虛言搪塞,反而要糟。可要實話實說,那高大人豈有不給老爺小鞋穿的道理……」
兩人相對想了好一會,也想不出能周全敷衍過去的法子。
末了,賀老爺只得歎一口氣道:「算了,就實說了吧,不過受他一時的氣。好在沒幾個人知曉,不算十分損了上官的顏面,再說只要霜娘能進侯府,諒他也不敢真拿我怎麼樣。」
胡芊芊未能解語,忙殷勤從旁處彌補,「老爺辛苦了,我這就親自下廚,去整幾道下酒的小菜來給老爺配著小酌兩杯。」
賀老爺嗯了一聲,見她出去,開始低頭獨自苦思明日的說辭。


接下來的日子裏,賀家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平靜。
主人們各有各的事做,先說賀老爺,他去回絕上司高大人,雖是盡力找了託辭,把責任推去永甯侯府,只說是人家子孫命懸一線,逼著要沖喜,但高大人又不是傻子,官場裏泡大半輩子了,哪裏瞧不穿他這點花樣,當場就氣得咆哮,把公文砸了賀老爺一臉。
賀老爺官帽都被砸掉了,不敢爭執,撿起帽子萬分狼狽地退出來,他雖知此回要受氣,卻沒想到高大人竟不顧斯文、直接動起手來,可見他怒氣之盛。賀老爺的壓力一下子陡增,什麼上中下策都拋去一邊,這下非得把霜娘弄進侯府,才能讓高大人顧忌一二,若不然,他這官位恐怕難保,高大人的一個侄兒現就做著御史,想找他麻煩真是分分鐘的事。
賀老爺那般形容從高大人屋裏逃出來,難免會被衙門裏的好些人看見,就有好事的來探問一二,賀老爺腦子轉得也快,三兩句繞著圈回避話題,來人正覺敗興要走,賀老爺轉而露出副唉聲歎氣的樣子,引人再問。
這回他不回避了,一問就吐露出來,只說家中長女性情貞烈,因未婚夫死了,竟矢志要守望門寡,男方家退了親也不肯再嫁,尋死一回都不改其志,實在令做父母的無可奈何。
賀老爺的同僚陪著讚歎一番,轉頭禮部衙門裏的人就都知道了,還有人給賀老爺出主意,說這算烈女,可以想辦法去順天府申請表彰,回來光耀門楣,倒把賀老爺嚇了一跳。
這要成了,豈不把賀霜娘的望門寡落到了實處?那名頭不過聽著好聽,得不了多少實際好處,他才不樂意呢,忙推拒了,說長女年紀還小,捨不得她少年守寡,還是想尋個人家叫她嫁了,如是云云。
連著下來幾天,賀老爺不管對著誰都是這番作態,哪怕去吃同僚的生日宴時,他也裝作吃醉了,有意無意地露出兩句,引人來問,竭盡所能地傳播出去。
而胡芊芊也不曾閒著,積極地出去串門子,俗話說,秦檜還有三朋友,胡芊芊也有幾個說得上話的人家。她就直白多了,拉上賀雪娘往人家屋裏一坐,拍著大腿就抱怨起賀霜娘來。
賀雪娘前幾回還同她去,去了幾次發現她娘都是一樣的說辭,翻來覆去的說,她哪有耐心一直聽那些相同話,再拉就不肯去了,要去尋自己交好的女伴玩。
胡芊芊下不得狠手管教親生女兒,只得由她去了。
賀雪娘的手帕交有兩個,年紀與她差不多,家境也相似。她先去找了素香,誰知吃了閉門羹,素香家的丫頭隔了門說,她家姑娘大了,以後要學規矩,不方便隨意見客。
賀雪娘沒趣得很,可既不想去找胡芊芊,也不想回家呆坐,就又去了三巧家。
三巧倒是見她了,卻是站在門邊向她道:「我娘說了,妳姨娘心眼不正,妳也好不到哪去,以後不許我跟妳好了,免得連帶壞了我的名聲。」
賀雪娘平時再張狂,畢竟只有十三歲,一下直愣愣地遭人拿話扔到臉上,羞得臉紅頭脹,轉身就走,走出好一段才想起自己沒有罵回去,吃了大虧,再一想,便想到先去的素香家,反應過來人家其實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有明著說而已。
賀雪娘氣了個半死,原是怪三巧的,這下全怪到了賀霜娘頭上,飛奔回家要找她算賬。
至於賀霜娘,她只在床上養兩天就下地了。
賀老爺白天大半都在衙門裏、胡芊芊一直拉賀雪娘出去串門子,賀霜娘見沒人管,顧不得嗓子還腫痛著,算好了時間悄悄溜出去,四處尋中人看有無合適的房子出租。
李嫂和來娣被她拿幾個銅板收買了,因平常胡芊芊當家苛刻,一文額外的賞錢也不發,此刻她們難得撈著幾個,都替賀霜娘瞞著,沒人去告發她。
在賀霜娘原先的計畫裏,要離開賀家就必須離開京城,因此關於住所的準備一點也沒有,現在得重頭找起,好在時間還不是那麼緊迫,應該來得及找到一個合適的落腳處。
中人們的消息是最靈通不過的,賀霜娘打聽房屋的同時,也隱了身分拐彎抹角地探聽她鬧事的風聲。
這些中人說起別家的八卦十分賣力,都是問一答十。
「妳說那個沖喜沒成的官家小娘子?怎麼沒有聽說過,這四周都傳遍了!誰不曉得,十分烈性,一聽見未婚夫死了,尋了八次短見,命不該絕呀,都叫人救下來了,她一片癡心,還要尋第九次,家裏沒法子,著人日夜看守,一刻不敢離了她身邊。」
作為當事人,面對這整段話,賀霜娘的心情略感複雜。
再問別個中人,個個說辭都有些變動,但總的走向差不多,後續基本是這樣—— 
「那小娘子尋死不成,現在是立定心意要給未婚夫守望門寡了,聽說她家爹娘不甘心,還想著給她另找人家,可是小娘子不肯呀,在家孝服都穿起了。唉,這小娘子真是個好的,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沒過門就沒了丈夫。」
賀霜娘聽了再問:「那她家爹娘就算了?應該還是想給她找人家的吧。」
「恐怕不中用了,」中人搖頭,「就算要找,也只能往外地找,本地人都知道她是個烈女,常人誰敢招惹。小娘子自己不願意,娶回去再尋死,這不是白折騰掉一條人命麼。」
霜娘感覺自己又打開了一扇門。
她怎麼沒想到還有這個發展呢?聲勢造起來後,就算賀老爺想再將她拿去換富貴,別人也不願接了呀,非但要背逼娶貞婦的黑鍋,還有出人命的可能,她又不是生得多絕色的面孔,值當人冒這麼大的風險。
對了,胡芊芊這幾天一直出門去逛,說不準就是想找尋個機會,把她賣到外地去,要破壞這個簡單呀,男方家總要來人相看一下,她穿著孝服出去晃一圈就是了。
多來幾次,說不準都不用她自己走,賀老爺和胡芊芊就要把她掃地出門了。假如她對他們還有什麼價值的話,無非是一手繡活了,賀霜娘對此完全可以妥協一二,定期分一筆收入回去填補他們的貪心。
能脫離出賀家,擺脫掉賀老爺對她婚姻乃至人身的全權掌控,才是最重要的。


因為有了新希望,賀霜娘這日回家的時候,心情難得是輕鬆的。
剛進家門,迎面遇著個少女往外走,兩人撞了個對臉。
「秀姐兒,妳怎麼來了?」賀霜娘一喜,露出笑容來。
這少女叫做章秀,家住隔壁胡同,是太常寺典簿家的長女,與賀霜娘同年同月生,只是日子差了幾天,她與賀霜娘交好,常常來和賀霜娘一道做針線,兩人很談得來。
章秀是個嫺靜秀麗的小姑娘,眼神在賀霜娘脖子上一繞,眼圈就紅了,「妳—— 怎麼幹這種糊塗事!」
賀霜娘忙攜了她的手,哄道:「妳別急,不是妳想的那樣。」說著拉她進屋,如此這般的把箇中詳情一一說了出來。
雖然知道賀霜娘不是真的要尋死,章秀還是聽得哭了,抹著眼淚道:「妳那姨娘倒也罷了,怎麼妳爹也一點都不顧念妳。我該早來瞧妳的,偏我們家裏也有事,絆住我害我走不開,今兒才得了空。」
賀霜娘對她家的事熟得很,聞言問道:「又是妳二嬸?」
章秀唉了一聲,「可不是。」
章家也有本難念的經。與賀家比,章家人丁算興旺的,章家老太爺、老太太都在堂,章秀的父親還有個弟弟,娶妻冒氏,生有一雙兒女,一家老小攏共九口人,都住在一個院子裏。
在章秀小時候,家裏的氣氛還是比較和諧的,雖然很窮—— 是真的窮,章秀連飯都吃不飽,要省錢供養家裏的兩個讀書人,但因為兩房都一樣,所以矛盾不多,冒氏那時性情也還過得去,除了因為自家陪嫁比大嫂多些,偶爾會酸章秀母親一兩句之外,沒別的過分行止。
隨著章秀慢慢長大,章父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一步步穩穩地考了上去,章家兩房的嫌隙也隨著章父的前途發展而一年年變大。原因很簡單,一句話就足以解釋了—— 章家二叔一直是白身,連個秀才都沒撈到。
章二叔本人還好,他在課業上從小就不如兄長,因而早已想開。
想不開的是冒氏。
她是真想不通啊,她從嫁過來就辛辛苦苦地操持家業,把嫁妝錢都拿出來,偷偷買肥雞、肥鴨給自家丈夫補身子,她有做錯過什麼麼?怎麼到頭來老天給她這麼個結果呢?
冒氏的心態不平衡,卻不平衡得十分古怪—— 她不埋怨自家丈夫不是讀書的料,卻忌恨上了長房。
章父當了官後,有了俸祿,在章老太爺的安排下,大半交由章老太太供全家花用,小半他自己留用,矛盾就出在他自己留用的這部分上了。
章父、章母感情很好,章父很感念妻子同他過了這麼多年的苦日子,手頭有了錢後,除了同僚往來必要的花費外,剩的都攢起來,給妻子裁件新衣、打根花釵什麼的。
落到冒氏眼裏,那不平之氣就油然而生,以前大家一道窮,現在富了,憑什麼就富你家?她也是一道熬日子熬過來的呀,憑什麼不能同享勝利的果實?
章家上一輩裏,章老太爺偏心做了官的大兒子,章老太太偏心會說笑的小兒子,冒氏就去找章老太太鬧,想把章父自己留用的錢也擠出來,全歸到公中使用。章老太太倒沒意見,她私心裏也想多貼補小兒子,章老太爺卻說長子做了官,一時若有應酬,腰裏摸不出一個錢來,怎好與人共事?因此不許。
冒氏不敢和公公爭吵,只得先罷了這個心思,可是隔三差五的總要鬧些不痛快。
不過這一回比以前都要鬧得更大些。
「我娘上個月過生辰,妳來了的,記得不?」章秀問。
賀霜娘點頭。她和章秀玩得好,章秀的母親過生日,她當然要去慶賀,還給章母送了一雙繡鞋做賀禮,章母誇了她好半天。
章秀道:「我爹攢了大半年的錢,給我娘打了一根雲鳳紋金釵,可好看了,不過我娘都沒有戴,一來是怕二嬸看見又要鬧,二來,」她面上微微一紅,湊近了賀霜娘耳邊道:「我娘說了,她不捨得戴,等過兩年我有了人家,給我放在陪嫁裏帶過去。」
賀霜娘畢竟來歷不同,是不會因為這種話題就臉紅的,也沒有順勢取笑好友,只道:「但是還是被妳二嬸知道了?」
章父雖然中舉翻了身,但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他如今在官場裏還屬於初出茅廬的新人,賺錢的門道有限,因此一家人還住在原來的院子裏。
那院子和賀家差不多大,人口數量卻翻了三倍,很難保守住什麼祕密。
章秀坐回去,苦著臉點了點頭,「我娘和我說的話,被窗外的二妹妹聽見了,回去告訴二嬸。」
這下翻天了,冒氏那日積月累下來的酸意和不滿,尋到另一個管道爆發出來。
「我自家不如人就罷了,算我命苦,生的兒女卻有什麼過錯?一樣是你章家的骨血,做姊姊的是大家小姐,什麼金啊、銀的都早早往嫁妝裏塞,做妹妹的就是地上的草根,沒人問、沒人管,十個指頭伸出來有長有短,長的儘管長,短的也短得太欺負人了!」
冒氏鐵了心要鬧,這回連章老太爺都不怕,拉著自己生的一雙兒女在堂屋哭訴。
幼子桂哥兒才五歲,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嚇得跟著直哭,把章老太太心疼得了不得,抱過桂哥兒心肝啊、寶貝啊的哄。
冒氏就更蹬鼻子上臉了,從自己嫁到章家來開始數落起,一路數到章母得的那根金釵,甚至問到了章父臉上去,「我今兒就是要問個明白,憑什麼大嫂有的我一樣沒有?一般的妯娌,我又不是做小的,在這家裏怎麼就低人一等?」
賀霜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真問了?妳爹什麼反應?」
「別提了,」章秀大大的歎了口氣,「差點把我爹羞死,轉身就走。也就是妳我才不瞞著,換了旁人我都不好意思說。」
冒氏那話站在她的立場上其實沒錯—— 錯在不該對著章父說。哪有做弟媳的問大伯討衣裳首飾的?章父要真送了她,才是錯了倫理呢,她該問章二叔要,或者哪怕是衝著章母,都顯得正常些。
以前這種話冒氏也沒少說,但只是在私底下講。
章母是個溫吞的性格,一般閒話都不往心裏去,從來沒和冒氏計較過,但這回她過了頭去挑釁章父,章母忍不了了,站出來和她鬧開了。
因為生平極少和人紅臉,缺乏掐架的經驗,章母大半時候都處於下風,往往話還沒說兩句就被冒氏的大嗓門壓下去。
冒氏越吵越得意,愈加以為自己有理,遂任性提出要求來,提了一二三,又提四五六,還要窺探七八九。
章母嘴上不如人,然而心裏是極明白的,咬死了一條也不應,她自有一本賬—— 章家本身家底微薄,供兩個兒子讀書讀到幾近赤貧。章父做官後,章家可以說就是靠章父在支撐,他的俸祿除了供養兩老之外,還一併在養二房的四口人。
冒氏口口聲聲說兩房的收入都應該交公中,可事實上二房根本沒有收入。冒氏眼紅章父有錢給妻女攢家當,但章二叔手頭也並不緊,章老太太時常偷著補貼小兒子,只不過和章父不一樣,章二叔生性跳脫,手頭散漫,存不住錢,往往這手有了,那手馬上就花出去。
章母認為大房盡到了該盡的責任,冒氏人心不足,還要求「公平」,對大房又何曾公平。
照冒氏的說法,章秀有什麼嫁妝,章二妹就應該也有,難道將來章秀嫁什麼人家,章二妹也要同等門第?這明顯是不可能的,兩房的差距現在已經十分明顯了,將來只會加劇。
章父現在只是七品,似乎和賀老爺差不多,但賀老爺的最高學歷只是舉人,七品可能已經到頭了,章父卻是正經的兩榜進士,清流出身,現在的官位只能算是起點,以後的前程不可限量。
「以前二嬸心裏不舒服,吵一下就算了,這次斷斷續續足足吵了好幾天,」章秀苦笑,「我娘不會同人拌嘴,老是吃虧,我有心要幫她,可妳知道,我也是個嘴笨的,哪裏吵得過二嬸,我一說話,她就說我人大心也大了,怕二妹妹占我的嫁妝,眼裏只有錢,都沒有姊妹情誼。」
「這是哪裏來的歪理。」賀霜娘不由搖頭,「妳就算了?沒再駁她?」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抹眼淚,我哪裏敢再多話。」章秀道:「還好二叔還是個講理的人,他見怎麼也勸不住二嬸,就說二嬸要是再鬧,他就不讀書了,出去做工賺錢去—— 」
賀霜娘沒忍住插話道:「我要是妳二叔,早該不讀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連個秀才都沒取中,分明不是功名路上行走的人,再讀也是白搭,不如靠著進士哥哥想法子幹個別的營生去。
「可別說這話,」章秀連連搖頭,「祖父說什麼也不肯。二嬸鬧了那麼些天,祖父看在二妹妹和桂哥兒的分上,都先忍了,結果二叔不讀書的話一出口,祖父直接對二嬸說,她既然在家裏過不下去,就和離回娘家去吧,一下把二嬸嚇壞了,話都不敢說半句。」
能不嚇著麼!夫妻兩個吵嘴說和離、休妻之類的話還可能是因為賭氣,可公公對兒媳說出來,那便真的不存在任何玩笑的可能,說要和離,就是真要和離。
章秀接著道:「祖父又把二叔罵了一頓,說他讀了那麼多年的書,現在要放棄,前面的苦功豈不是全白下了,再講不讀的話,就是存心要氣死他。又問我爹,嫌不嫌棄二房如今拖累他了,肯不肯一直供二叔讀下去,我爹當然說肯了,親手足兄弟沒有什麼拖累不拖累的話。這才大家都消停了。」
賀霜娘想了一下,道:「可是我覺得妳二叔本身確實不太想讀書,他說那話,像是在試探妳家老太爺。」
「其實我也有點覺得,」章秀表示同感,「不過這是不可能的,為著二叔講了一句不讀書,連我爹都跟著被連累了。唉,不說我家的事啦,妳這境況才要緊,就沒別的法子了麼?」
賀霜娘無奈,「恐怕沒有,至少我是想不出了,能搬出這個家,我已經謝天謝地。」
章秀呆坐了一會兒,也只能發愁,「我們女孩兒家說話都不算,只能由著長輩擺佈,偏妳家這樣子,妳一個依靠也沒有,我心裏一萬個著急,想要幫妳,卻沒有著手處。」
「不要擔心,我原還打算出逃到外省去呢,」賀霜娘苦中作樂地笑道:「幸虧臨時想了個新主意,不然恐怕我們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在一處了。」
章秀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真個胡說,外頭多少騙子,騙了妳,把妳賣去做婢女倒算妳運氣好,要落到那些髒得我們都不好說的去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輩子就完了,憑妳爹給妳說個什麼人家也比這強呀。」
章秀極不贊成出逃,賀霜娘很理解她的想法,像她這樣的小姑娘,雖然也會有和父母意見不合而抗爭的時候,但抗爭的最大力度仍舊在家庭內部,比如鬧個絕食什麼的,說到為此出逃家鄉,真的很少人會有這個覺悟和勇氣,話說回來,要不是被逼到沒選擇了,她也不願意呀,她的膽略過過種田模式還湊合,闖蕩天涯的版本難度太高,她真有點寒顫。
「那是最壞的打算,現在想來用不上了。」賀霜娘說:「我覺著我的主意應該能成,現在就是要處理租房子的事。」
章秀問:「妳想租哪裏?」
「只能去外城了。」
章秀一驚,「怎地去那麼遠?那裏人生地不熟的,妳獨自一人怎麼好過活,若遇上事,都難找個人幫手。」
外城是高祖遷都後在原本的舊城外又加建的半圈新城,要說遠,其實並沒有多遠,只是像章家這樣世代生長在老京城裏的人家,總以為外城十分遙遠。
賀霜娘扳了手指,一條條算給她聽,「一則,我要離賀家遠些,少些聒噪。二則租金相對便宜,我往後獨身居住,再怎麼儉省,至少也要租個帶院子的房子,環境還要好,不能同些地痞無賴做鄰居。
「我這些天找了好幾個中人,合我條件的一個月租金總要三、四百文,倒是可以承受,只是我如今不好出門太久,只實地去看過一間,卻不怎麼滿意,我還想再多看幾間。」
「我和我娘替妳看呀,」章秀終於找到能幫忙的地方,開心地露出了個小小的笑窩,「我們出門總比妳方便,妳都找了哪幾間,告訴我,我回去同我娘說。」
賀霜娘聽了覺得十分可行,忙一一把地址細細說給她聽。
章秀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回去,妳安心在家養著,這幾天我就不來看妳了,等我選定了是哪一間再來。」
賀霜娘起身送她出去,連連道謝。
房子的事落定一半,她的心情又好了些,連賀雪娘之後回家來找碴吵了一架都沒有放在心上,由著賀雪娘喊叫,她只埋頭苦做針線。
以後生死榮辱都是自己的了,努力賺錢可比同便宜妹妹置氣來得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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