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陽光
他從來不覺得笑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但他卻意外遇見笑口常開的她—— 吃飯笑、走路笑、晴天笑、陰天笑、雨天也笑,有時是抿著嘴竊笑,有時是古靈精怪地像隻小麻雀啾啾啾的小聲悅笑,但他得承認,他最喜歡的是她晴天時綻放的笑靨,陽光精粹般,耀眼燦爛。
據說陽光是宇宙天地間的生命本源,萬物仰賴它的照拂因此而生生不息。
而她奉行的樂觀主義,恰似他陰暗心底所仰賴的一道光芒,溫暖而明亮。
第一章
大樓外豔陽正盛,聽說今天攝氏溫度高達三十四度,是個足以把人熱得頭昏腦脹、靈魂出竅的可怕氣溫。
鑫品飯店地下室停車場被夏日高溫悶出足以令人窒息的燠熱感,一台載滿花朵以及各式各樣道具器材的發財車以驚人速度駛進並停下,接著,一名女人從駕駛座神色慌張地開門下車,急急忙忙走到放滿器具的車後方一陣手忙腳亂。
「我就說今天怪怪的,該死的第六感,每次只要有感覺就必中!」女人身穿露肩又露背的繞頸式白色上衣搭配雪白縮口褲裝,高䠷身材與亮眼外貌引來停車人的好奇目光,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地繼續忙碌碎唸,「啊,粉玫瑰、粉玫瑰,為什麼妳會被遺忘呢?為什麼呢?妳是如此的獨特嬌嫩又夢幻,為什麼會被搞錯呢?!」
聽出女人叨唸中的火氣,從副駕駛座步出的小跟班縮了縮肩,默默走到女人身旁跟著手腳俐落的動作,這時沉默是金,才是明哲保身的最佳選擇。
「小金,幾點了現在?」女人從貨台上將折疊手推車取下,俐落地展開,動作迅速將剛才打點好的粉玫瑰、幾綑絲綢緞帶還有相關工具及道具一一放置在手推車上。
小跟班低頭看錶,精準報時,「十點零一分。」
女人倒抽了一口氣,彎腰確認所有物品都擺放完成後,立即往鑫品飯店的貨梯處衝去。「快!我們時間快不夠用了。」
她的背脊一片汗濕,額際沁出一滴滴熱汗,即使妝容精緻,此刻也快要全毀,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只滿心在乎當下的工作能不能順利完成。
小金點點頭,一丁點也不敢怠慢,恨不得自己的腳能和蜈蚣一樣多,這樣至少能盡快追上前方身高一七○的女人的步伐。
她不敢開口要求女人緩下步伐等等她,咬牙邁著小短腿奮力追上。
再怎麼說這場婚宴可不能搞砸啊……
今天的新娘藍晶晶可是出奇地難搞,要怪就怪當初自己在接洽時,在花藝佈置簡報上不小心寫錯了新娘特別的要求。
宴會現場的花藝佈置「不要Lily,要Pink rose」,結果她不知是鬼遮眼還是中邪,竟在簡報裡寫下「不要Pink rose,要Lily」,這下可好,昨晚「雪季花藝」全體上上下下待在鑫品飯店徹夜未眠佈置的心血結晶,在今早新娘抵達宴會現場後打來的一通客訴電話中徹底毀滅。
「這不能怪小金,藍晶晶的媽媽三天兩頭打電話來說希望現場能夠有百合,然後藍晶晶又三不五時說她不要百合只要粉玫瑰,母女倆因為喜好不同而吵翻天,把佈置改來改去的,到最後誰都會混亂。」
白雪的合夥人季洋跳出來為小金緩頰。
小金想起今早白雪—— 雪季花藝負責人之一—— 的鐵青臉色,至今仍餘悸猶存,若非另一位負責人季洋及時出面,此刻的她肯定被白雪炸得屍骨無存,她渾身抖了一下,一方面因為想像自己橫屍荒野的畫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踏出貨梯後,被飯店內過強的冷氣吹襲而遍體發寒。
宴會廳內一團混亂,雪季花藝動員了所有工作人員,包括兩位老闆季洋以及白雪都親自下海,為這場婚宴佈置重新調整裝飾,小金抱著工具箱,摸摸鼻子往同事身邊偎去做心靈取暖,眼神瞥向那一道急驚風似的女人,再看向季洋一臉溫文儒雅的淡定神情,小金不由得一聲長歎。
好險兩位老闆個性互補,要不,她一百條命都不夠活。
白雪沒好氣睨了小金一眼,那眼神中警告意味濃厚,彷彿在對小金傳達「還不趕快動作,這場要是沒來得及做完,回去等著被剝皮吧!」
小金縮了縮肩,趕緊將桌上的百合一一拆下換上粉玫瑰,一刻也不敢再擔擱。
季洋正巧瞧見了白雪那記充滿殺氣的眼神,忍不住噗哧笑出聲,「白雪,妳就饒了小金吧。」
白雪冷哼一聲,動作俐落地跟著季洋拆著主桌座位的椅背花。「算小金倒楣,我本來就非常不想接這場喜宴佈置,要不是我爸我媽硬逼,我才不用受這種罪,老是得咬牙包容藍晶晶的小姐脾氣。」
「是、是,我們白雪可是最八面玲瓏、人見人愛的,誰會捨得讓妳受氣啊,藍晶晶今早是暴躁了些,但體諒一下,人家今天可是新娘子,一輩子才這麼一次,妳要她發現佈置出錯不暴跳如雷著實為難。」
季洋將白雪帶來的椅背花重新繫上,兩人默契十足,配合得天衣無縫。
白雪僵硬嘴角線條終是鬆懈,她睞了好友兼合作夥伴一眼,「噯,待會兒我還得坐下來吃藍晶晶的喜酒,你說我這氣能悶多久?難不成還讓我的家人看我全場臭臉啊?」她皺鼻,回首環顧全場。「也好險藍家事業做得大卻向來低調,今天全場只擺了三十八桌,好險我有先見之明,擔心藍家母女倆再度為了百合和粉玫瑰吵架,早就有了備案,要不……今天哪能這樣順心如意啊?」
「老闆英明。」埋首工作的季洋溫潤語氣中透出柔軟笑意。
白雪嘖笑一聲,見主桌工作已完成大半,繼續起身走至客桌忙碌,「小金,妳再和小銀到車上去拿粉玫瑰來。」
見小女孩們接令後迅速動作,白雪也加緊腳步將手邊工作完成。
十一點十五分,宴會廳陸陸續續來了幾位零星賓客,伴郎伴娘、花童也在現場開始彩排走位,白雪巡視著每一桌以及舞台走道旁的擺設,直到確認過後,她深吸了口氣,走向季洋身旁。
「季洋,我要親自去找藍晶晶請她做最後確認,剩下的工作就交給你了。」白雪嚥了口口水,神情透露出一絲緊張。
季洋因為她的嚴陣以待而跟著正經起神色。「別擔心,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白雪嗯了一聲,挺直了腰邁出宴會廳往電梯走去,宴會廳在鑫品飯店七樓,而藍晶晶的專屬新娘休息室則設置在二十六樓的頂級客房,白雪進電梯後很自然地在鏡中審視起自己,一張俏臉不由得垮了下來。
「噢……好醜喔我……」她頹喪垮肩,盯著鏡中那個狼狽萬分的女人。
一早接到藍晶晶的咆哮電話,頂著細緻妝容從家中的化妝師手下脫逃成功,她一路狂奔時以電話遙控花坊內全體人員,抵達花坊與小金會合後最後載貨至飯店,在這中間儘管被囂張豔陽曬得暈頭轉向她也顧不得,直到現在……
看見自己妝容全毀,眼睫毛掉了一半,妝花了一半,待會兒媽媽和姊姊見到她,肯定又是目瞪口呆。
叮!
二十六樓抵達。
她重振精神,將毀去一半的假眼睫毛撕了下來,一邊嘀咕,「早知道前天就花時間和姊姊去植睫毛了……」她步出電梯,往客房2626走去並摁下門邊電鈴,直到來人應門,她整頓神色,在門扉打開的剎那,笑臉迎人的道:「您好,我是雪季花藝的負責人白雪,我找新娘。」
伴娘回首,「晶晶,是花藝店老闆。」
「請她去找新郎確認!」藍晶晶由內往外喊,聲線緊繃,聽得出來正忙碌地為婚宴做最後準備。
「好,我知道了。」白雪朝客房內大喊,再向伴娘點點頭便轉身下樓。
找新郎確認……白雪苦笑,很好,新郎長什麼樣子啊?
從頭到尾與她確認花藝佈置的都是藍夫人與藍晶晶,新郎遠在美國華爾街,她可是連影子都未曾見過,再說剛才在宴會現場,她忙到連頭都沒空抬幾下,哪有時間去找兩人的婚紗照來瞧瞧,而且婚禮佈置需要的刻字主題背板也全都是交由小金他們幾個來負責,她只需要做好花藝設計的部分即可……
白雪一個頭兩個大,她承認自己對於記人名、認人臉的辨識能力極差,要不是今天的新娘藍晶晶,是家中熟識的,該由她親自接待,要不這等對外業務的工作交由季洋來處理即可。
滿腹牢騷的白雪穿著高跟鞋來回奔波,此刻腰已痠到都快直不起,她再度飄進電梯瞪著鏡中面容哀怨的女人,默默在心底發誓,下回只要是藍家,她絕對不接案!死都不接案!
管他是什麼天大的世交之家,她、也、不、要、接!
「二哥,我有點緊張先去一下洗手間,如果有什麼事麻煩你先幫我看著。」準新郎羅習為略顯緊張地朝著佇立在大廳正中央的男人交代。
也不知是真的內急還是心不在焉,尚未等到男人的回應,便已邁開慌張的步伐離開。
「羅習為,你給我振作一點!」
男人一見準新郎慌成這樣,不禁出聲笑罵,而他的聲調飛揚爽朗,引起了周邊人們的關注,但他一點也不以為意,僅是嘖了一聲便將眼神瞥開,好看漂亮的嘴角持續噙著散不去的喜悅。
他雙手插入合身的西裝褲袋內,仰頭望著飯店交誼大廳的天花板,佇立在這富麗堂皇的挑高大廳中央,他的心思有些恍惚。最親愛的妹妹即將遠嫁美國,這是件值得恭喜的大事,但纏繞在心頭上的不捨卻成了此刻最沉甸甸的愁緒,教他止不住的歎息。
羅藍兩家宴客的廳房位處於鑫品飯店的七樓,又因羅習為出身政治世家,此次的聯姻受到不少媒體矚目,因此特別另闢了記者聯訪區於六樓,此刻那裡正擠滿了前來採訪的記者們,氣氛更顯喜氣沸騰。
男人聽見手扶電梯那方一陣騷動,眼角餘光掃去,正巧瞧見即使人已上樓卻還是背後一片閃亮的女人,那是當紅模特兒女星韓霜,對於身後沸沸揚揚的記者追問,她僅僅媚然的回眸一笑,鎂光燈頓時此起彼落地閃爍。
藍海看著那高䠷女人的嬌媚笑容,忍不住嘖笑了聲,正覺意興闌珊欲往牆邊靠站而去,偏偏正好與韓霜投來的目光接上。
那女人回他一記不以為然的冷笑。
藍海嘴角笑容更深,心裡自是明白那女人對自己的評價很糟,他嘖嘖兩聲將目光瞥開,卻意外發現另外一名面熟的高䠷女人正佇立在他身邊對他上下打量,接著便聽見她不確定地開口詢問。
「請問……你是新郎官嗎?」
藍海眉一挑,她這麼問,讓他不由得懷疑起自己今日的裝扮是否過於隆重到喧賓奪主了。
白雪焦急地盯著腕錶,上頭顯示為十一點三十分,她從電梯邁出後,便一眼看見大廳內最顯眼的男人,看他一身量身訂作的正式西服,活脫脫該是新郎的化身,但……當她接收到對方饒富興味的眼神後,便開始遲疑了。
「不是嗎……糟糕……新郎到底長什麼樣?」她不由自主地抿唇自言自語了起來,完全沒注意那男人直勾勾的目光何其大膽。
「新郎長那樣啊!妳看那張婚紗照就知道了。」藍海不是很在意她的錯認,甚至好心地為她指點迷津。
白雪順著他手指頭指去的方向,正巧瞧見迎賓區擺設的婚紗照,她靦腆一笑,對於男人的調侃態度不以為意。「謝謝,我一時忙昏頭了才忘了注意,請問你認識新郎官嗎?我有急事要找他,可以告訴我他在哪裡嗎?」
白雪其實也只是隨口一問,心裡正琢磨下一秒定會獲得否定答案,準備旋開步伐再去尋覓,誰知男人竟叫出了她的名字。
「白雪,妳找新郎有什麼事?他現在因為太緊張而去了洗手間,有什麼事我可以為他處理。」他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回覆。
直到現在,白雪才認真地抬頭正視眼前的男人,她皺起眉頭,企圖從他陌生的五官中找出熟悉的印象,奈何她實在對於眼前這人絲毫沒有丁點記憶,她該死的臉盲症令她十分焦慮又懊惱,她露出歉疚的笑容道:「你認識我嗎?那真是太好了,請問你除了是新郎的代理人外,和新娘的關係是……」
「我是晶晶的二哥。」他回答俐落。
「二哥!」彷彿是找到了救星,白雪驚喜得整張臉都笑亮了。
「嗯,乖妹妹。」藍海咧嘴笑開,落拓浪蕩地在口頭上佔盡她便宜。
但白雪僅是一笑置之,連忙說出正事,將對方似乎認識自己的事拋諸腦後。
「二哥,是這樣的,因為花藝佈置上出了一些差錯,我們剛才已經急忙修正過來,原先想找新娘再度重新確認,但是她現在正在化妝更衣實在不方便,所以她請我到現場找新郎確認,現在新郎不在,能不能請二哥幫忙,跟著我到現場確認幾個重新佈置的地方……」邊說著,她已急驚風似地親暱勾起藍海的手臂朝宴會廳而去。
藍海瞅著她挽著自己的手,神情耐人尋味,他被動地被她一路拖著往電梯走,眼神卻是離不開她的側顏。
印象中,那年與她第一次見面,她才二十出頭,還是大學生的她,氣質清新又天真活潑,待在她姊姊身旁像隻小麻雀似地啾啾啾不停說話,對他投來的目光則是充滿好奇與查探,他以為她對自己至少會留下深刻記憶,如今見她看他像是陌生人,忍不住歎笑,原來是自己自視甚高了。
「你笑什麼?」聽見笑聲,白雪目光狐疑地瞪去。
「沒事,妳說。」他收住笑容,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她繼續,更順勢拿出手機開始拍照。
「這是主桌花、這是椅背花,我們都在花朵上重新修飾過了……二哥,你在做什麼?」白雪問。
「我在把拍下的照片傳Line給晶晶看啊。」藍海指腹在手機上滑了滑,「妳說還有哪裡需要確認的?」見身邊的人完全沒有動靜,他抬起目光,正巧瞧見她恍然大悟地以掌拍額的動作。
該不會是……她根本忘了可以這樣與晶晶確認吧?
「啊—— 我怎麼會忘了用Line!」白雪忘情地懊惱低吼。
因為她的模樣太接近崩潰狀態,藍海實在不好意思笑出聲,但嘴角還是忍不住上揚。「沒關係,至少妳找到我了,二哥會替妳向晶晶說好話,這佈置肯定沒問題了。」
「真的嗎?」白雪聞言,隨即眼睛一亮,再度主動地挽起藍海的手臂拖著他滿場飛奔拍照。
藍海相當盡責地將現場修改過後的花藝佈置一一拍照傳給藍晶晶,即使白雪在一旁心急如焚,他仍舊一派優閒自在地緩下步伐,問:「需要確認的地方就只有這些了吧?」
白雪點點頭,一雙眼睛眨巴眨巴地閃著希望的光芒。
見她那模樣,藍海噗哧笑開,示意她稍安勿躁,「妳等我一下。」他低首將拍下的最後一張照片Line給藍晶晶,就見她立即已讀速回。
「二哥,你覺得佈置得漂亮嗎?」
「很漂亮,已經夠花團錦簇了,白雪把妳喜歡的珍珠粉玫瑰配上盛開的桔梗與乒乓菊,美感十足,迎賓區Candy BAR的粉色妝點也相當夢幻精緻,等一下妳進場時包準會感動到哭。」
「聽二哥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要不是你不肯幫我佈置,唉,算了,結婚不提傷心事……不過,聽你這樣直接稱呼老闆白雪?你認識她嗎?」
「不算認識。」
「喔,NONONO!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不是那麼簡單,該不會白雪也曾經和二哥有過一段……」
「妳別瞎猜了!要當新娘的人還有空八卦,現場花藝還有沒有什麼問題?不要再刁難人家,已經很、美、了!」
「好啦!有你的保證就好,你和白雪說可以了。」
「晶晶說可以了,謝謝妳。」藍海傳了一記飛吻動畫圖過去便收起了智慧型手機。
「喔耶!萬歲!二哥,謝謝你的幫忙。」白雪情不自禁地歡呼。
為了籌備這場婚禮佈置,他們與藍晶晶來回溝通了將近三個多月,熬夜場佈再加上今早驚心動魄的趕工修改,直到此刻白雪終於可以自在的呼吸吶喊了,她鬆懈了緊繃的神經,吁了長長一口氣,總算想起自己似乎還未曾好好向眼前的這位二哥正式自我介紹。
「二哥你好,這是我的名片,今天承蒙你的幫忙才能讓我的工作順利完成,真是太感謝你了!」她主動將名片遞上,見他不僅雙手接過自己的名片,甚至還仔細瀏覽名片上的頭銜,白雪不禁綻露出一抹真心誠意的笑靨。
「雪季花藝營運總監,幸會,這場婚禮妳佈置得相當別出心裁。」見她笑得真誠可愛,藍海沒有意願再進一步與她熟絡,對他而言,白雪這朵純潔可人的小花可不是他能隨意攀折的,正當他欲托詞抽身,白雪卻早已將投注在他身上的眼神調開。
她細緻清雅的臉龐褪去了方才的緊繃拘謹,他看見她雙眸綻亮,神情驕傲又興奮,像孩子拿到糖般單純的快樂,他聽見她朝著自己身後大喊歡呼,「季洋!季洋!藍晶晶說OK了!我們可以收工了!」
季洋……
心跳因聽見這熟悉的名字而頓了兩拍,藍海驚詫回首,瞧見佇立在不遠處的男人一如記憶中溫文儒雅,神色不禁陰鬱起來,他看白雪見到季洋後,滿心滿眼只有那男人,出於一股無法克制的衝動,他竟伸手抓住了她纖細的腕。
「白雪,我叫藍海,妳忘了嗎?」
莫名被人箝制住的白雪頓下了朝夥伴飛奔而去的步伐,困惑地抬眸看向男人,就見他瞇眼綻笑,那模樣實在過分得美麗好看以及俊俏,他就像是一朵盛放的野桃花,狂妄地展示著自有的獨特姿態,簡直教人移不開目光。
「我們……認識嗎?」白雪嚥了嚥口水,在他極具壓迫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回問。
「有過一面之緣,我想妳是忘了。」他笑得燦爛又刺眼,但眼神卻是一片淡然冰冷。「二哥的名字叫做藍海,請妳別再忘了,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他在季洋尚未接近時便鬆開了握住她的手,更在白雪還來不及反應時轉身大步離去。
白雪瞪著藍海怒氣沖沖離開的背影,瞬間懵了。
她……得罪人了嗎?只因為她忘了兩人之前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他們……真的有見過面嗎?患有重度臉盲症的白雪此刻再度焦慮得想抱頭尖叫。
白雪盯著被藍海握紅的手腕,不禁覺得自己若是不絞盡腦汁回想起來,就真是太對不起人家了。
在忙亂了一上午確認花藝佈置全數完成後,白雪便請徹夜未眠的夥伴們先回去休息,等喜宴結束後再來與她會合收場,正當她得空準備喘口氣,媽媽和姊姊也抵達會場,在見到她慘不忍睹的妝容後,忙不迭揪著她另闢一間包廂仔細重新打理。
「白雪,媽媽給妳取這名字可是盼望妳能成為一個優雅的公主,怎麼成天就見妳打扮率性,現下更好,連妝花了也不在乎的滿場飛奔。」嚴薇雙手環胸的看著女兒,語氣縱然無奈,但眼神卻蘊含了無限寵溺與不捨。
「所以說……媽,我不是好幾次問妳是不是可以幫我改個名嗎?白雪這個名字根本不適合我嘛!這個名字還比較適合姊姊。」白雪緊閉雙眼,下顎被姊姊白蘋抬得老高,在姊姊仔細溫柔的妝點下逐漸放鬆,甚至有些犯睏地打了個大呵欠,那大剌剌的模樣引來白蘋一陣笑。
「拜託!妳淑女點,打呵欠也遮個嘴。」嚴薇相當無法忍受的翻了個白眼。
白蘋卻接續前一個話題,口氣含笑問:「原來妳想改名啊?想改什麼名啊?」
聽見姊姊有意願在這話題上閒聊,白雪提振精神,腰桿打直地回道:「我這樣帥氣,叫白帥帥妳覺得如何?」
白蘋聞言立即發噱,在瞥見身旁沒好氣的嚴薇後才稍稍收斂住笑意。「妳是認真的嗎?現在的妳很合適改名成白目。」
白雪聞言也不氣惱,笑得不可自抑,「姊!妳好有創意喔。」
「我真是『白養』妳了!」嚴薇以指戳了戳白雪的頭,見女兒們調皮地笑彎了一雙眼,嚴薇也沒繼續在這話題上打轉。
白雪搔搔頭,見嚴薇又嗔又怨的神情萬般嬌柔,不禁柔化了唇瓣的笑容不再回嘴,她像隻憨恬的溫順小綿羊,任由白蘋以及嚴薇兩人為她打點一切,她一七○的身高將眼前的兩位女人襯托得更小巧玲瓏又精緻,白雪忍不住一再低頭打量姊姊與媽媽那股與生俱來的優雅柔美,那可是她始終學不來也學不會的公主面貌,也許她從來就不是媽媽或外人所期許的那般。
一早晨的勞累令她精神陷入恍惚,在聽見姊姊驚呼一聲喜宴要開始了,她再次被動地被母親和姊姊聯手拖出包廂,一路往宴會廳優雅快速地邁去,她再次打了記呵欠,被嚴薇從容地壓坐入宴席座位。
喜宴即將開始,舞台上的婚禮主持人正以感性又充滿喜悅的口吻介紹著今日的新人,白雪以手撐額,實在沒有多餘的精神專注在婚禮流程上,直到身邊人以手肘頂了頂她的手臂,她才慵懶地抬眸。
「小雪,我剛才看見妳和藍家的二少爺站在一起,那是怎麼一回事?」
白雪定睛一瞧,就見好友韓霜那張精緻小巧的美麗臉蛋滿佈好奇地挨近她,即使疲憊,見到好友這般興致勃勃,她依然扯出一記輕柔微笑,回道:「藍家二哥在我找不到新郎的時候幫了我一個大忙,讓我總算能在開席前搞定那個在花藝佈置上吹毛求疵的藍晶晶。」
韓霜明白的點了點頭,此刻隨著婚禮主持人高亢的介紹,新人攜手步上紅毯,乾冰轉瞬間噴灑,讓新人猶如漫步在雲端的神仙眷侶,現場響起如雷的祝福掌聲,韓霜拉回視線也不忘隨著眾人鼓掌,接著繼續八卦,「所以說我當初不是要妳別接藍晶晶的案子,她啊!完美主義的要命,高中時期我可是被她從頭挑剔到腳。」
身為韓霜大學時代的好友,白雪聽她對藍晶晶皺鼻蹙眉的評價,不禁笑罵,「喂!人家把妳從頭挑剔到腳,妳還不是和她成為好朋友。」
韓霜嗔了她一眼。「妳還不明白我這人愛吃又愛嫌的個性嗎?」
白雪不以為意地淡笑,目光投注在正步上舞台的藍晶晶,她觀察藍晶晶在瞧見她與季洋重新佈置的主桌花藝後,綻露出滿意的笑容,她總算是退去忐忑,整個人徹底鬆懈。
「喂,不過我說,妳還是別和藍家二少爺靠得太近才好。」
韓霜突兀的警告驀地拉回白雪的注意力,她好奇盯著好友一臉正經地說著,她雖然對藍家二哥沒什麼想法,說不上有特別的好感,但好歹人家也幫了她一個大忙,至少,看好友談起他時的不以為然,她能盡點心力為他平反個幾句話。
「藍二哥剛才才幫了我一個忙,要我轉頭就開始和妳一起碎言碎語說他壞話,這樣我良心會過意不去耶。」白雪沒正經地戲謔,收到韓霜一記沒好氣的白眼。
「欸,我可是認真的在和妳說話欸,妳不知道,藍二少爺可是花心得很,前陣子才剛追上我模特兒圈的好朋友,幾天就把人家給甩了,惹得我好朋友傷心地哭了三天三夜還哭不完,那男人我一看就是沒什麼真心,遊戲人間的浪蕩子,妳還是少碰為妙!」韓霜精緻美麗的臉龐皺起,一副嫉惡如仇的模樣。
白雪噗哧笑出。「妳唷,就只是純粹要跟我嘮叨那男人的花心吧,我怎麼可能會和他扯上關係呢?妳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死心眼的。」
聽白雪這麼一提,韓霜翻了個白眼。「我就不能讓妳知道那男人的真面目嗎?總之,離他遠一點就是了。」她掃了一眼前方舞台正在進行的活動,又翻了一個無聊的白眼。「我連聽他說話都會起雞皮疙瘩,先去趟化妝室了。」
說罷,韓霜從容不迫地起身離席,擺明了自己寧願花時間補妝,也不肯聽見正要上台的藍海致詞祝福。
「誇張啊妳……」見韓霜回首對她做了個鬼臉,白雪笑睨了一眼後便將眼神投注在舞台上。
方才在舞台上向賓客舉杯致謝的新人及主婚人不知何時已步回主桌入座,此刻佇立在聚光燈下的男人,正是韓霜口中那位遊戲人間的浪蕩子,白雪收起笑容,雙眉不自覺靠攏。
這男人,究竟是在哪裡見過呢?
鑫品飯店的宴會廳硬體設備相當講究,透過高品質麥克風細膩的傳送,男人極富磁性又醇厚的嗓音帶著一股醉人魅力,瞬間抓住全場賓客的耳朵,白雪甚至還聽見周圍賓客此起彼落的讚歎聲,都是關於男人所向披靡的翩翩風采。
「各位貴賓好,我是藍海,是晶晶的二哥。」
成為全場注目焦點的男人開始自我介紹,白雪見他筆直地佇立在聚光燈下,渾身金燦,舉手投足間皆是自信與瀟灑,引起臺下一陣掌聲回應,就連她也不由自主地隨著眾人鼓掌回應。
「其實,在上台的前一秒,我心裡還在疑惑這個從小就喊著要嫁給我的小女孩,今天怎會成了別人的新娘?」他停頓,臺下因他詼諧的語氣而掀起一波低笑。「我也還很疑惑,這個從小只要脾氣一上來,會和哥哥弟弟打架的恰北北,有一天,會披上白紗成為嬌滴滴的新娘……嗯,妳不要瞪我,再瞪下去我都懷疑妳要上台來揪我耳朵了。」藍海捂著雙耳,朝著坐在主桌的藍晶晶調侃。
賓客們又是一陣笑聲,白雪將目光投向主桌,這是她與藍晶晶接觸後,首次見她眼神溫煦似月,笑容甜蜜自在……他們兄妹感情似乎真的挺好,白雪嘴角不自覺翹起,心情隨著輕鬆的氣氛而顯得輕盈飛揚。
藍海收起了頑皮的笑容,俊秀五官在聚光燈映照下顯得十分溫柔好看,教臺下觀賞的人們不禁再次讚歎他的絕世風華,他嘴角淡噙著笑,蘊著疼寵、含著無限憐愛,緩緩的繼續說——
「我這個唯一的妹妹,雖然外表驕縱、強悍,但內心其實還是個愛撒嬌又愛哭的小女孩,我知道,習為能夠為她做到一切我們所辦不到的事。你能給予她一處溫暖的胸膛,在她疲憊需要棲息時提供依靠,如果有一天她對著你河東獅吼,甚至揪著你的耳朵,那是因為她需要你的擁抱,能給予無助的她最強而有力的安慰;當你以你的愛馴服她時,她將會全心全意為了你打造一個屬於愛的家。
「莎士比亞說:『愛情是一朵生長在絕壁懸崖邊緣上的花,要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現在你們都為了愛情鼓起勇氣走入婚姻,而這份勇氣,將會為你們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美麗未來,祝福你們。」
語畢,他率直地由舞台跳向主桌,展開雙臂將那掩面啜泣的新娘抱入懷裡。
台下掌聲瞬時如雷貫耳。
白雪情不自禁坐挺,目光筆直望向主桌,看著那男人擁抱著穿著白紗的新娘,俯首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後,便見新娘破涕為笑,男人再與新郎大力擁抱,那大方又瀟灑的態度在她心底留下了極為溫暖並深刻的痕跡。
「奇怪,我到底是在哪裡與他見過面?」她不禁喃喃自語。
始終坐在她右手邊的白蘋正巧聽見她的自言自語,湊過來為她解答,「妳忘啦?藍海啊!妳曾經跟我說過覺得他像一個王子呢。」
「啊?姊?妳記得他?」白雪驚訝回問。
白蘋對妹妹的貴人多忘事早就見怪不怪,頗具耐心地繼續道:「當然,當初藍海可是爸媽特別安排要和我相親的對象呢,那年妳還在讀大學,我記得……我們第一次和藍海見面,好像也是在這個宴會廳呢!說起來還真巧。」
經姊姊這麼一提,白雪模糊的印象立即有了幾分清晰。「唔,聽妳這樣一說我好像記起來了,是爺爺七十大壽那時候嗎?」
「是,妳終於想起來了,這麼出色的男人妳居然記不住,真是!」白蘋逗趣地睨了白雪一眼。
白雪不甘示弱地皺鼻反駁,「哼,這麼出色的男人和妳相親,妳不也是沒看在眼裡嗎?!」
白蘋和妹妹鬥嘴鬥得笑彎了眼。「那是因為我眼裡心裡都已經有了人,怎麼可能還容納得下另外的男人。」見白雪噘起了嘴,白蘋當場依樣畫葫蘆,給了妹妹一個擁抱。「我的好妹妹,才被我這樣一調侃,不會氣得想要揪我的耳朵吧?」
白雪聞言噗哧笑開,推開姊姊膩人的擁抱。「我最好是一隻母老虎,要不老是被妳捉弄!」她睨了白蘋一眼,沒想在這話題上兜轉太久,現場總算開始上菜,白雪大呼,「喔,正好,我好餓喔……」
此刻前方舞台上不知正在進行什麼活動,引起現場一陣驚呼,白蘋回首瞅著妹妹一臉饞樣,笑逐顏開。「小雪,妳那兩束花包裝得好美,尤其是藍家媽媽,我看她感動得快把手巾給哭濕了。」
白雪沒將頭抬起,笑得靦腆可愛,被白蘋誇讚到臉紅耳熱。
那是感謝親恩的兩束花,她特別託給婚禮顧問,商請他們將那安排進婚禮流程中。
而那兩束花,分別送給羅家媽媽以及藍家媽媽,花束主角,正是百合。
第二章
完蛋,她吃得太飽了。
白雪撐著沉重的眼皮,昏昏欲睡地在宴會現場開始收拾,她肆無忌憚地打著第一百萬個呵欠,還來不及闔上嘴,藍家媽媽秦正蘭已迎面走來。
「小雪。」秦正蘭見她睏倦十足的嬌憨模樣勾起嘴角,她伸手撈握住白雪雙手,語氣感激道:「今天真的非常感謝妳,尤其是那束百合花,圓滿了我的期待,這幾個月來為了我們家晶晶的婚事勞煩妳許多,感謝妳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藍媽媽,百合花束也算是晶晶對您的一份心意,我只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希望這場婚宴所有的佈置都能夠帶給你們幸福與感動。」白雪輕聲細語地說著。
白雪不知自己哪句話觸動到秦正蘭,就見她眼眶隱隱閃著水光,這讓白雪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秦正蘭見白雪的神色微慌,不禁自嘲道:「欸,別看我到這把年紀,偶爾看電視劇還是會忍不住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呢。」見白雪鬆了口氣,秦正蘭對她上下評量了番,再道:「我說小雪,今天這種場合怎麼沒見妳穿裙子打扮得像個公主一樣?」
「我打扮這樣其實也挺好看的啊。」白雪抬頭挺胸拉直腰桿,自信又亮麗的態度瞬間將秦正蘭逗笑出聲。
「是挺好看的。」不知何時出現的藍海搭著母親的肩,嘴角掛著慵懶的笑意,一雙桃花眼饒富興味地直視白雪。
白雪因他的出現而略顯驚訝。「藍……二哥。」
「乖。」藍海笑出一口白牙,神情很是自得意滿。
秦正蘭來回盯著他們兩人,好奇開口,「怎麼?你們兩個認識?」
白雪搶先在藍海開口之前回話,「藍媽媽,幾年前藍二哥曾經和我家姊姊相親過,那時候我們就有過一面之緣;再加上剛才現場的花藝佈置又是藍二哥幫忙做最後的總確認,我們有稍微聊了一下,也算認識了。」
藍海微詫揚眉,「我以為妳根本就忘了那件事。」
白雪靦腆一笑。
「是嚴老爺子七十大壽那次啊!」秦正蘭一經提醒也想起來了。「可惜妳家姊姊嫁人了,我們家藍海沒這福氣,不過也好險,我們家這小伙子看起來正經斯文的,但卻是個沒心沒肝的浪子,沒被白蘋撿走算是她積了福。」
被母親貶低又嫌棄,藍海卻未惱羞成怒,反而順著秦正蘭的話尾附和,「老媽,『浪子回頭金不換』這感人肺腑的戲碼也是有可能會由我主演的。」
秦正蘭好氣又好笑地睨了兒子一眼,遠方不知是誰正在叫喚她,她匆匆向兩人揮別之後便邁開步伐離去。
白雪被他們母子倆之間輕鬆親暱的關係感染,本是淺淺一笑,再加深後,頰邊凹出釀蜜般的酒窩,此刻的她佇立在宴會廳中庭,偌大落地窗外就是景觀花園,時值盛夏,陽光金燦耀眼,將一身雪白的她暈出天使光芒。
藍海一時之間眼神定格在她的笑靨裡,本來也想找藉口隨同母親離去,卻因為她這記溫暖笑容,竟意外捨不得離開,隨機找起話題。
「我聽說雪季花藝的名聲非常之好,今天一早的佈置出了錯,不太像是你們會犯的錯誤。」他睞了眼前方正在與賓客談笑風生的母親,見她懷中仍抱著那束典雅的百合花束,便能想見這束花完全擄獲母親的偏愛,藍海看向白雪,對她準備花束的細膩情感而目光激賞。
「這次確實是我們疏忽了。」白雪笑容尷尬。
「不要緊,妳帶給晶晶和我媽的驚喜遠勝過一切了。」藍海指了指前方正緊緊相擁的母女倆。「她們兩個在籌備婚事的這幾個月不知吵了多少次架,多虧妳那束花,讓她們母女倆不會再繼續廝殺下去。」
白雪被他戲謔的口吻逗笑,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巧瞧見秦正蘭與藍晶晶母女倆相擁的畫面,內心倍感溫馨,情不自禁地有感而發。
「其實婚禮不就是要圓滿嗎?花藝能傳達出各種情感,有祝福與被祝福,有愛與被愛……如果送花的人與收花的人都能夠感受到相同的溫暖感受,那一切都會變得非常有價值了。」
藍海陷入沉默,不自覺地被她的一番話打動。
白雪的視線瞥向中庭旁的電梯口,此刻電梯門開浩浩蕩蕩走出一票人,待她看清後,因為疲倦而黯淡的小臉立即燦爛發光。
「咦?!太好了,你們都來啦!我好睏,你們這時候來收場正好,快快快,季洋,我盼你們盼得好苦啊……」她駝著背,佯裝自己千辛萬苦的模樣,將大步走向她的季洋逗出一臉笑。
「辛苦妳了,我們出發得有些晚,我讓小金他們趕緊去收場。」季洋拍了拍白雪的背,渾然不覺一旁有人正緊緊盯著自己。
一旁小金忍不住湊上前八卦,「白姊,妳錯過好戲了啦!其實剛才我們陪季哥去和女朋友求婚,好不容易把季哥的女朋友感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終於肯開口說『YES,I DO』,喔……那場面好感人喔!」
白雪聽見體內跳動的心咚地好大一聲,那用力的程度強烈重擊她的胸腔,悶得她只能瞠圓雙眼瞪著一臉不好意思的季洋,卻什麼話也問不出口。
「你要結婚了?」因為女孩的嗓門實在太大,逼得不想聽八卦的藍海聽得一清二楚,聽得詫異惱火。
季洋耳聞問話,有瞬間的反應遲鈍,一開始他的神情相當不可置信,但當他的眼神觸及藍海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時,震驚、錯愕甚至眾多複雜情緒浮掠在他那張不知所措的面容上。
「怎麼?你們兩個好不容易要結婚了,不打算通知我一聲嗎?」藍海在與季洋四目交接之際,早已收起方才不由自主外放的怒焰,白淨俊逸的臉龐上堆滿笑意。
「你們兩個認識?」白雪還來不及從震驚中回神,問題卻已自動溜出口。
「嗯,我們算是舊識。」藍海瞥了一眼白雪,笑得極為溫柔和煦,卻讓白雪覺得他像個假面紳士,令人琢磨不透心思,城府極深。
「你……怎麼會在這?」季洋乾聲問。
「我是晶晶的二哥,當然得在這裡。」藍海聳肩。
季洋恍然大悟,爾後喃喃自語,「藍……是了,以前你從來不向我們提及自己的家世,原來是這樣……」
「所以呢?你們要結婚了,還真不打算通知我嗎?」藍海笑得越發燦爛,儘管眼睛快笑瞇成一條直線,卻還是遮掩不住眸底熠熠生輝的光芒。
季洋瞬間愣住,苦笑回答,「一定得通知你的……她答應我求婚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第一個找到你,她說,我們的婚禮不能缺少你。」他頓了下,眼神飄向會場。「不過……如果你是藍晶晶的二哥,今天這場婚禮,應該輪不到我們雪季花藝來佈置才是啊……」
藍海噗哧地笑了一聲。「喔,今天這場還真是輪不到我來作主。」他歎道:「我們藍家可不承認我這成天只懂得拈花惹草的浪蕩子。」
白雪看向藍海,在剎那間意外捕捉到他笑容裡一閃而逝的悲傷。
季洋緘默,心底明白即使兩人曾是舊識,但在過去藍海對於自己的家世絕口不提,而今兩人已然疏離,若此刻再提問關切也只是顯得矯情。
「等等,為什麼今天這場婚禮輪不到我們雪季花藝來佈置?」氣氛過分凝重,逼得白雪不得不先忽略自己內心的感受,主動提問。
「王者香。」季洋淡淡道出這三字。
僅僅三字,對於白雪而言,震撼力卻極為強大,強大到她幾乎忘卻了自己內心的失落惆悵與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
王者香,那可是她的,夢想之初啊……
王者香,蘭的別稱,由古至今因香氣幽遠芳馥、姿態清新脫俗可供觀賞而受盡世人青睞。
台灣因有「蘭花王國」的美稱,因此愛花或愛蘭人士對於「王者香」三字絕不陌生,當初以這三字為店名在花藝界闖盪出名聲的負責人極為神祕低調,據傳他隱居山林,對於外界幾乎不聞不問,但他以自身對於生活美學的豐富情感,為花藝帶來動人的精彩生命。
他曾經榮獲法國花藝大賽的冠軍,也曾遊歷歐亞各地擴展自身的花藝視野,他的手藝融合了東方的傳統柔美、結合了西方的粗獷狂野,創造出屬於他獨樹一幟的花藝美學,成為許多五星級飯店、優質企業甚至政商名流的專業指定,他的魅力所向披靡,卻從未見他因此而引以為傲,相對的,當王者香的名氣愈響亮,其負責人便愈顯得低調隱身。
他是眾多媒體爭相想要採訪的對象,是各大企業及學院講座亟欲網羅的講師,但他仍是無聲地推拒了所有邀約,專心一致地身處於山林之中拈花惹草,據王者香對外發言人的說法,負責人在山林之中,充分感受花草生命的脈動,才能不受干擾地,將由大自然中所獲得的美好感受呈現在愛花人士的生活之中。
白雪在剛踏入花藝界之際,曾經為王者香的負責人下過這樣的評語—— 在涅貴不緇,曖曖內含光。
如今佇立在她面前的這位,頂著一頭棕色法式鬈髮,白淨面容像奶油糖霜似地光滑香甜,他的濃眉飛揚不羈,雙眸似一泓深潭,唇瓣咧嘴笑開時的厚度有一股說不出的性感魅力,頰邊甚至還釀著與她一模一樣的酒窩,高䠷身材標準衣架子,氣質顯得隨性浪漫,整個人……活脫脫是花花公子的標準代言人。
一點也不脫俗。
白雪覺得自己有幻想破滅的感覺。
「等一下……我有沒有聽錯?」她手指著藍海,疑惑的看向季洋。「他?他是王者香的負責人?」
季洋因白雪接近崩潰的表情而忍不住笑意。「沒錯,就是他。」
「你認識為什麼不早跟我說?!」白雪跳腳。
「我和藍海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聯絡了。」季洋輕描淡寫地回。
「你……好,我就先不和你計較你居然趁我不在向水茉求婚的這件事,你剛剛說水茉提到要嫁給你的第一個條件是什麼?要找到他然後呢?該不會是要藍二哥親手為你們佈置婚禮吧?」白雪腦筋轉得極快,問得也飛快。
季洋瞥了藍海一眼,點頭承認。
藍海雙手舉起呈投降狀,嘴角的笑容有那麼一點惡意。「嘿!我拒絕。」
「你拒絕?為什麼?!」白雪不等季洋回應,迅速回問。
「我不願意還需要理由嗎?」藍海聳聳肩,緊盯著季洋落寞的神情。
「季洋,如果藍二哥不願意幫忙的話,水茉該不會就不嫁吧?」白雪見季洋困難地點了下頭,再快速看向事不關己的藍海。「二哥,有句話叫做有情人終成眷屬你知道的吧?這點忙你也不幫怎麼還稱得上是舊識?剛才你明明熱情到連我這個才有一面之緣的人都肯幫忙啊。」
「那是因為……我看見妳心情很好。」藍海直言不諱。
「你意思是看見季洋心情就不好嗎?!」說話不經腦袋便直衝出口的白雪在看見黯然神傷的季洋後,差點想咬舌自盡。
「我可沒這麼說。」一見白雪懊惱的模樣,藍海本是平靜無波的眼底竟悄悄染上微微笑意。
白雪隱隱察覺到季洋與藍海之間有問題,說是舊識,倒不如說兩人是仇人還來得貼切,她盯著藍海笑得開心愉悅,更覺忿忿不平,一個想法才剛浮現腦海,她便已衝動行事。
「季洋,這件事就交給我了!」她再次主動積極挽起藍海的手臂。「那這裡就交給你們了,好好收拾喔。」她一邊向詫異驚愕的季洋揮手道別,一邊帶著藍海往電梯口處走去。
「妳要拖我走去哪裡啊?」藍海饒富興味地盯著白雪朝氣蓬勃的俏臉,見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要將自己使勁拖入電梯內,他也只好勉為其難地順從。
「離開這裡遠遠的,去有陽光的地方。」白雪一進電梯內,臉色驟然沉下,她緊抿著唇瓣,倔強地不願讓任何情緒外露。
「去有陽光的地方幹麼?」藍海見白雪突然像顆洩了氣的皮球,不禁挑眉。
「殺菌。」她悶悶不樂地回。
「殺菌?」他覺得自己像是應聲蟲一樣重複她的話,但他實在很懷疑此刻自己所聽到的話。
「我心裡藏著壞細菌,陽光可以幫我殺死它。」她睞了他一眼,還是沒放開勾住他右臂的手。「走吧,我們一起去殺菌,我覺得你心裡一定也有壞細菌需要陽光幫忙洗禮一下。」
「妳怎麼知道我心裡也有壞細菌?」他好奇追問。
白雪坦率道:「你看季洋的眼神太壞了,我帶你一起去淨化。」
藍海啼笑皆非,剛才分明還信誓旦旦要說服他的她,竟在轉眼間像是全忘光了一樣,甚至還說要帶著他一起去曬太陽殺菌……藍海搖搖頭,所以說女人心海底針便是如此,他永遠也別想搞清楚女人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電梯門在一樓開啟,白雪挾著藍海快步邁出鑫品飯店,飯店外車水馬龍,她卻沒有任何一刻遲疑,偕同藍海跳上飯店門口的計程車,在說出一個地點後只是安靜沉默地坐著,一點也沒有要與藍海交談的意願,直到司機將兩人載至她所說的地點—— 大安森林公園。
六月夏季,約莫四、五點近傍晚時分,天空仍因太陽未曾西下而燦亮耀眼,白雪下車後終於放開了藍海的手臂,率先邁向公園內,那肯定他絕對會跟隨的瀟灑態度令藍海忍不住一怔。
但他的步伐卻未停下,滿懷期待她接下來究竟要做些什麼事?
白雪的步伐也未曾停下,她像是有目標似地,在公園內一步步走著,直到眼簾滿佈著六月盛開的阿勃勒花海,她方才緩下腳步,半晌沒有任何動靜。
藍海停在離她三步遠的距離,在見她沒有任何舉動後,下意識再邁開步伐走至她面前,就見她立即將雙手抬起掩住自己的臉,不讓他看到她扭曲的神情。
「難道把臉遮起來也是曬太陽殺菌的儀式之一嗎?」藍海的疑問剛提起,耳邊便傳來她微弱的啜泣聲。
「嗚……丟臉、我丟臉死了!」她悶在掌心中的話模模糊糊,但藍海還是聽得仔仔細細。「我口無遮攔、我自作多情、我多管閒事、我提不起又放不下……」
他漸漸聽出了端倪,臉色不禁愈來愈沉。「白雪,妳接下來千萬別告訴我妳失戀了。」
她渾身一僵,立即抬臉驚呼,「你怎麼知道?!」
「妳喜歡季洋?!」他沒好氣的不答反問,就見她俏臉忽白忽紅,青澀又直率的反應令他徹底無言以對。
「我不能喜歡季洋嗎?」見他不以為然的反應,她惱火追問。
「可以!」他咬牙切齒的回道,「既然喜歡他,那幹麼還當著人家的面,大大方方說要為了人家的終身大事來說服我去幫忙,現在又為了失戀,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妳應該在那個人家面前哭得死去活來,哭到讓他對妳心懷愧疚才是!在我面前哭有什麼用?」
「噯,喜歡一個人不就是應該要全心全意為了人家的幸福著想嗎?我失戀就失戀啊!有必要搞到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我那樣去毀滅世界嗎?」白雪一氣呵成的反駁藍海。
藍海瞪著白雪氣得雙頰漲紅,雙眸晶亮,到嘴的話頓時全數消逝。
眼前的女人一點也不嬌小玲瓏又可愛,她身材高䠷,與他並肩也僅是矮了他半截頭,她頂著一頭齊耳的短鬈髮,髮質看起來十分蓬鬆柔軟,那讓他聯想到紅貴賓,總令他拚命壓抑想伸手去碰觸的衝動,在她俏麗的捲瀏海下是充滿不馴的黛眉、一雙璨亮有神的動人鳳眸,直挺微肉的鼻再搭上天然嘟翹的絳唇,將她個人氣質點綴得更為冷豔英氣。
一點也沒有當年的純真無邪了這個女人,簡直成熟懂事得要命。
藍海煩躁的嘖了一聲,更將對上的視線撇開。
白雪也無意在這不愉快的話題上繼續下去,率性地以手背將淚痕全數抹得一乾二淨。
但盤繞在心底的鬱悶尚還難以消散,想起方才聽到小金提起大夥陪著季洋向顏水茉求婚,卻獨缺她一人的畫面,心裡沉甸甸。
有種被大夥排擠的感覺,甚至,還有被季洋刻意避開的難受。
空氣滯悶,整日炙熱高溫的城市這時竟飄起了毛毛雨,但陽光卻還是倔強地不肯隱去,隨著絲絲縷縷的雨滴跳躍在一盞盞風鈴似的阿勃勒上,放眼望去景色一片澄黃繽紛,名符其實的黃金雨。
縱使滿心惆悵,白雪卻在陽光毛毛雨中笑靨如花。
又笑。藍海還真沒見過比白雪還要愛笑的女人了,更何況這女人前一秒在他面前還哭得像是被人丟棄的小狗小貓一樣可憐……
「二哥……阿勃勒的花語你知道嗎?」她問。
他瞥了她一眼,淡回道:「金色之戀。」
她將投在雨中的視線挪至他臉龐,「還有另外一個說法喔……是『生命就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是不是很棒的花語?」
藍海怔住,直視她一雙霧氣瀰漫的鳳眸,才發現她在雨中以笑隱藏了眼裡的傷心。
「今天能夠碰上真正的黃金雨,真是太棒了。」她昂首,在阿勃勒樹下自在地享受陽光與細雨的洗禮。
藍海瞪著她的美麗側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妳帶我來,不是要說服我幫忙季洋嗎?」
「二哥,我正在帶著你一起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她歎氣,似乎是惱他將話題又帶回了令她嫌棄的事。
「為什麼?」他挑眉,完全跟不上她跳躍的思考方式。
「因為眼前的美麗景色很值得我們去享受啊!世界還是很美好的,二哥。」她樂觀活潑地漾笑,眨眼之間,眸中霧氣已褪,眼神流光溢彩,很是晶瑩璀璨。
他失笑。「所以呢?」
「嗯?沒有所以啊,我只是在和你分享我現在的感受。」她試著讓藍海卸下心防,但他卻築起了高牆,萬般提防她。
「白雪,如果妳帶我來只是因為這樣,那真是讓我太失望了。」藍海歎笑,即使此刻他的外表給人感覺爽朗陽光,但那雙深潭似的烏墨瞳眸卻十分沉鬱。
「藍海,如果你跟我來只是覺得這樣,那也真是讓我太失望了。」白雪偏頭瞅著他一臉無趣,俏皮地雙手負背,按著他的原意頂嘴回話。
藍海忍俊不住地噗哧一笑。
「我原本以為王者香的負責人會是個懂得停下腳步,體會生活的人。」她皺鼻。「結果,帶你來這裡,你卻一刻也沒有抬頭看過天空、沒有伸手觸碰雨滴、沒有抬眼欣賞過阿勃勒,你把自己困住了,你不知道嗎?」
他挑眉,盯著她在毛毛雨中旋轉跳躍,整個人活潑蹦跳得像隻小兔子般精神可愛。
「你不願走出來,就永遠解不開與季洋的心結。」她跳著跳著,又來到了他面前。「認同我所說的嗎?」
傻瓜都看得出來,藍海恨季洋恨得要死。
他哼笑,「認同又如何,拐彎抹角的,還不是要說服我幫忙季洋。」
「我沒有在說服你,我只是在帶著你一起走。」她撇撇嘴。「我也剛和季洋結下了一個心結呢,現在我正在努力解開這個結,但是覺得有些費力,想要找個伴一起試試看能不能成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一束陽光灑落在她朝他伸來的掌心上,藍海仔細盯著那細緻柔嫩的掌心上交錯縱橫的掌紋,陷入沉思。
「妳的心結,與我無關。」
她偏頭,手持續抬在半空中,不願縮回。
「等妳了解了我與季洋的過去,再自己決定要不要以更好的方式來說服我。」藍海由西裝內裡掏出了一張名片,遞上她掌心。「希望妳了解過後,來找我的目的能夠改變。」
「改變?」她蹙眉。
「嗯,我等妳來和我一起說季洋的壞話。」藍海正經八百地攏絡她,直到白雪沒好氣地擲來一記白眼,他才放肆又開懷地發噱,瀟灑轉身離去。
身後的女孩並沒有再開口挽留他,而他情不自禁再度回眸凝視之際,那一身窈窕雪白正佇立在燦爛耀眼的黃金阿勃勒下。
她在他面前,用力的哭、用力的笑,盡情揮灑屬於生命的熱力,毫不浪費吝嗇。
即使少了當年初見時的純真無邪,卻是天真爛漫得……
令他,印象深刻。
邁步離開時,他不忘掌心朝上承接細細雨絲,用心感受一下她口中所謂的,生命美好。
白雪想起初識季洋的那時,也正好是阿勃勒盛開之際。
當時的他佇立在遍染澄黃的阿勃勒樹下,一張斯文好看的臉龐正漾著淡淡傷感,因為那模樣與朝氣蓬勃的景象產生了強烈的對比,令她不由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韓霜,那誰啊?怎麼站在我們社辦門口?」白雪一雙鳳眸寫滿了好奇。
呵欠連連的韓霜一副嬌氣慵懶樣,她趴在桌上往白雪指去的方向一睞。
「喔,季學長啊……聽社長說他是畢業好幾屆的前社長,手藝很了得,甚至還拜師在花藝大師顏柳默的名下,在花藝業界名聲響噹噹呢,好像是社長託他來社裡傳授手藝,還有分享個人的花藝生涯,等一下我們就能看看這位傳說中的大學長到底是有多—— 厲害了。」
白雪聽著韓霜相當不以為然的語氣,只是笑了笑,眼神卻緊緊盯著季洋那張憂鬱又溫柔的臉龐。
接下來季洋的整場花藝講授,白雪無比認真投入,甚至對於季洋仔細處理花材的手法以及對待花草的態度,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及崇拜。
等到她回神時,她已走到季洋面前主動找他攀談了起來。
剛開始季洋只當她這個小學妹挺有趣,對於她任何關於花藝上的疑難雜症都盡其所能地解惑授業,甚至在白雪表達出自己對花藝工作有強烈興趣時,還將她引薦到顏柳默的門下,從最基層的花店打雜開始學習起。
白雪猶記得大學畢業後剛到顏老師花店裡工作,頭一回被顏老師指派去送花時的錯愕,這才發現自己以為會非常充實又充滿鬥志的花店工作,竟是如此奔波勞碌。
當時每日騎著摩拖車在車陣裡穿梭,有一天傍晚,她灰頭土臉的將車停妥,正覺腰痠背疼,伸直雙臂舒展筋骨時,季洋正巧從花店門口走出。
她與他對上的那一眼,從此,被韓霜取笑為死心眼。
白雪一直明白季洋想要脫離顏老師羽翼的夢想,只是他苦無機會、沒有資源,於是在那一眼對上後,她衝動提議,「季洋,我一直有個夢想,等待成熟之後,想要開一家花店,你要不要來當我的合夥人?我出資當營運總監,你出力當藝術總監,你覺得成嗎?」
季訝滿眼訝異,沉默地瞪著她,而她看得出來他的心動。
「沒關係,我現在還只是個送花小妹嘛,功也還沒練成,等我成熟大概也需要個兩三年來著,到時候我資本籌夠了,你再回答我吧。」白雪拍拍屁股,瀟灑地獨留季洋一人沉思。
那年,她才二十三歲。
她欣賞季洋的才華,喜歡季洋蒔花弄草時的溫柔似水,更喜歡季洋對於花藝的執著與熱誠,因此……明知道季洋身邊已有了一個顏水茉,她依舊是一頭栽入情網裡,執迷不悔。
白雪深知季洋始終想要做出一番成績,證明自己不需要顏柳默的名號也能闖盪出一片天,她更了解顏水茉和季洋兩人的愛情一直以來並不被顏柳默認可。
於是,她一直安靜地守護著季洋。
期許他能壯大、更期待他能夠展翅高飛。
後來,雪季花藝在開店第一季成功引起各方關注與討論,甚至因為季洋個人的花藝美學,在業界掀起一陣譁然與探討,而短短一年內,雪季花藝從門可羅雀,到無論淡旺季都訂單接到手軟的狀況,甚至還能與王者香及顏柳默的「花顏」兩大花藝界龍頭並駕齊驅。
雖然打從草創初期開始,白雪總不吝給予季洋無限的讚歎與肯定,但這般令人驚豔的成績,卻是白雪未曾預料過的。
而這段期間,她也未曾隱瞞過自己對季洋的傾心及仰慕,她更大方地在季洋面前祝福過他與顏水茉能終成眷屬,只是……
季洋還是因為這一層心理因素,將她拒於門外,就連向顏水茉求婚這件事,也是聯合眾人隱瞞著她進行。
她可以理解季洋也許是體貼她心裡會難受,而選擇避開了她,但季洋實在是太不了解她了……
有時候真誠坦率地告知,反而能減少更多的傷害,而她也能更直接面對事實而衷心獻上祝福。
他多餘又多慮的溫柔,間接地造成了她的困擾與難過,反而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拿什麼表情去祝福他與顏水茉,也更明白原來自己坦蕩蕩的愛慕竟將他逼到如此困窘的境地。
這讓白雪覺得無地自容。
於是白雪自行放假了三天,躲了季洋三天,直到嚴薇與白蘋兩人再也受不了見她成天在家無所事事、無病呻吟,親自將她架到了雪季花藝的店門口,再一腳將她給踹下車。
「有事快解決,整天在那裡唉聲歎氣,一點都不像白雪。」白蘋撂下話後便開車離去,獨留垂頭喪氣的白雪佇立在店門口。
活到了二十八歲,白雪第一次覺得自己孬種。
叮鈴。
店門口的風鈴輕響,白雪抬頭,對上了季洋那驚訝的一眼。
「呃……」她抬手,「早啊,季洋。」
「早……白雪……」季洋垂下眼睫,神情拘束。「我聽小金說妳身體不舒服才請假了三天,現在……好些了嗎?」
「好……」她咳了一聲,不想讓季洋心裡因為她而有了疙瘩,於是燦爛笑開,動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快又自然的回道:「當然是好多了!不然我現在怎麼會在這裡呢!」
她接過季洋手中的澆花花灑,轉身往花店兩旁的盆栽走去。「待在家裡好幾天了,再不出來透透氣,我的骨頭都快生鏽……咦?那是什麼?」她目光穿過透明玻璃窗,看見一隻精緻可愛的泰迪熊正四平八穩地坐落在窗台上。
季洋跟著看了過去,眼神柔和。「那是藍媽媽和藍晶晶送來給妳的。」
「她、她、她們怎麼會知道……」白雪直直望著那隻泰迪熊,驚喜得不能再驚喜。
季洋被她小狗眼神般的光芒逗笑,提醒說:「那隻泰迪熊旁邊有一張卡片,妳可以看一下。」
白雪走進店內,將卡片取下時不忘將那隻心心念念的泰迪熊也摟入懷裡,她揭開卡片,仔細閱讀上頭的字。
白雪:
這是一隻德國金耳扣白雪公主限量版泰迪熊,一見她便想到妳。
晶晶正巧有一隻。她這幾日準備行李要飛往美國去,行李超重晶晶帶不過去,便決定將泰迪熊轉贈給妳,我們知道妳會非常愛惜她的。
對於婚禮,我們很感謝也非常滿意。
那束百合花的心意,藍媽媽至今仍覺心頭溫暖。
這份溫暖正如妳給予我的感覺,如冬日暖陽一般,將人心熨貼得舒適溫馨。
將白雪公主贈予真正的白雪。
秦正蘭&藍晶晶
白雪摟著懷中的泰迪熊,連日來籠罩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她的嘴角咧得不能再咧,心滿意足又欣喜若狂至極。「這怎麼好意思呢藍媽媽……」
小金卻煞風景似地走了過來。「白姊,妳來上班了啊!季哥的婚事有沒有下落啊?妳說服人家了沒?」
白雪一聽,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身心靈徹底打了個激靈。
季洋見狀不由得心裡一歎,「小金,剛才交代妳的事做完沒?」他揮揮手示意小金趕緊走人。
見小金識趣地閃進了店內辦公室,白雪無奈垮肩,緊摟著懷中的泰迪熊不知該從何開口。
「白雪,那天的事妳別放在心上,這其實是我個人的事,和妳一點關係也沒有。」為免這小女孩又把事情攬到自個兒身上,季洋急忙出口柔勸,避免三天前的事情再度重演。
當時他早該阻止白雪蹚入這場渾水裡。
「季洋……」白雪想起藍海看著季洋的眼神,再想起藍海那日將名片遞到她掌心時的那句話。「你和藍二哥,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季洋陷入短暫的沉默,歷經幾番掙扎才啟口,「白雪,這件事妳根本不需要費心費力,把妳牽扯進來讓我非常過意不去—— 」
白雪靜靜凝視著季洋有苦難言的模樣。「你知道我一直很想了解王者香不是嗎?當初我是如何讚美以及崇拜那個人,你不是都知道嗎?」
季洋怔忡。
「現在我有這樣一個機會,你還要阻止我嗎?」她輕聲問。
他盯著白雪執著的眼神,一口氣堵在胸臆間不上不下,悶得他臉色沉重。認識白雪這幾年,他明白一旦她決定要去做的事情,儘管旁人再如何費盡唇舌,還是難以令她打消念頭。
譬如雪季花藝的誕生、更譬如,她對他的心思。
「妳想認識藍海?」他問。
「嗯,知道了他是誰後更想認識了。」白雪鄭重點頭。「而且,也許我可以在這其中,幫忙你促成姻緣,這不是挺好的?」
「如果認識藍海之後……妳變得不想幫我了呢?」季洋苦笑。
季洋的話讓白雪想起藍海最後和她笑說的那句……她蹙眉,問:「你們之間有過什麼糾葛牽扯,至少你得先讓我清楚明白的知道,我才可以自己決定該怎麼做吧,你不要自己又將事情先下了定論,有時候太為別人著想,其實反而是一種殘酷的表現,也許別人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體貼呢。」
她直接又明白的論述揪出季洋心底最沉痛的往事,令他冷不防扼住了呼吸,好半晌回不了話。
那人……也曾經這麼對他說過。
「白雪,妳知道嗎……有時候,妳和藍海,真的挺相似的。」
第三章
藍海在外從不張揚自己的身分,即使偶爾因工作需要出面,大多時間他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將所有對外的聯繫全交給貼身特助處理。
為了免去所有繁瑣的人際交際,藍海甚至全心培養子弟兵,讓王者香除了他這位首席花藝師之外,還有兩位檯面上的花藝師全力協助對外的授課講座、佈置與接案等。
會出動到藍海這位首席,通常顧客來頭都是非比尋常。
於是身為藍海的貼身特助,席大維雙手環胸,將眼前這位女人從頭到腳徹頭徹尾打量一番。
眼前的女人頂著一張素淨臉龐衝著他微微一笑,她穿了件簡單的黑色無袖連身褲,齊耳鬈髮上戴著頂黑色紳士帽,身材高䠷,還擁有一雙令人移不開目光的修長美腿,腳下搭配著黑色細繩平底涼鞋,簡單又大方的穿著將她的個人品味點綴得相當俐落輕爽。
「妳說妳認識我們藍總監?」
白雪露齒一笑,態度落落大方,一點也不在意被席大維在心底品頭論足了五分鐘之久。
「對,我認識他,只是我們並不是很熟,他不接我電話應該也是正常的,可是因為我有事非得要找到他不可,所以我只好直接上門來找人了,可以麻煩您幫忙我通知他一下嗎?我姓白,單一字雪。」
席大維眉頭輕蹙。「白雪公主的那個白雪?」
她輕嗯,對於他的態度不以為意。
「妳不像白雪公主啊。」席大維咕噥,眼前這個女人長得太英氣,反而還比較像是黑寡婦那類的女英雄。
對於席大維的嘀咕白雪選擇一笑置之,看對方似乎有想要讓她自打退堂鼓的打算,她也不心急,反正從現在開始她無事一身輕,多的是時間讓她虛擲,她便也怡然自得地開始環顧起週遭,一點也沒有被席大維的冷傲態度給影響。
「我們藍總監今天很忙,妳下次再來吧。」
席大維朝她揮了揮手,縱然她看起來不像是前來搭訕總監的女人,但近來總監因為突然新接的一個案子心情正處於低落的狀態,他還是省事些先將人打發走再說吧。
「可是,席特助,這張名片是你們總監特別交給我的,說是想找他的時候都可以聯絡得上他。」白雪突然想起藍海遞給她的名片,連忙從隨身背包內掏出一張黑色燙金的名片。
黑色名片下方描繪數朵嘉德麗雅蘭的繽紛花姿,在蘭花之王上,以燙金字體簡單烙刻「王者香.首席」以及一行聯繫電話號碼。
席大維定睛一瞧,轉眼整肅自身態度。「白小姐,不好意思,剛才是我怠慢了,請妳先和我到貴賓接待室稍等一下,我現在就通報總監。」
藍海的名片向來是不隨意給出,一旦給出,便代表對方是他極為重視的對象,席大維戰戰兢兢地將白雪領進貴賓接待室,另外吩咐助理好生款待白雪後,隨即直奔位於王者香花店頂樓的總監辦公室。
跟隨藍海多年,即使得知對方是總監難得會給出名片的對象,但在氣氛如此低迷的當下,席大維佇立在辦公室門扉前,還是陷入舉棋不定的掙扎,遲遲不敢抬手敲門。
反倒是正欲走出辦公室的藍海撞見了一臉苦惱的他,沒好氣地賞了他一記白眼。「杵在這做什麼?」
席大維覷了眼藍海雙眼底下的暗影,在心中歎了口氣,回答,「我在猶豫該是讓你直接回去休息,還是告訴你有訪客。」
新案子一進來,藍海整日像抹幽魂似地飄盪在花市與花店之間,清晨四、五點便到花市挑選花材尋覓靈感,一進花店便埋首辦公桌前構思著花藝佈置,這一忙碌又是到了下午五、六點,即使藍海總是被席大維趕回家休息,但市區離藍海上山回家又是一段路……百般精算下來,席大維覺得藍海根本沒有休息時間!
不理會席大維氣惱又擔心的眼神,藍海直接搭上席大維的肩,順勢將自身的大半重量壓在他身上,領著他下樓,往貴賓接待室走去。
「這到底有什麼好糾結的,訪客是誰?」藍海嘖嘖低笑,雖然這幾日的焦頭爛額令他不修邊幅到了極點,但他的一派瀟灑,依舊是花店裡眾多女孩們眼中獨領風騷的帥氣首席。
席大維冷淡瞟了眼笑得迷倒眾生的藍海,再聽見身後一票女性職員因為藍總監而掀起的興奮討論聲浪,在好不容易將藍海扛到貴賓接待室門前後,趕緊卸下肩頭重擔,答得極緩且喘,「訪客是……白雪小姐。」
「喔……」本來還意興闌珊的應聲,在聽覺與腦海中的金燦女孩身影銜接上後,藍海瞬時精神來了,「白雪!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人已經在裡面了嗎?」
「……是的。」席大維忍住挑眉的衝動,盯著藍海眸中隱隱閃現的火苗。
能夠激起藍海鬥志的沒幾人,這位白雪小姐究竟是何方神聖?席大維的好奇目光直瞪著藍海的背影。
「從現在起,沒我叫喚誰都不准進來。」藍海轉開門把後不忘回身鄭重交代。
席大維連應個是都來不及,就見藍海倏地開門,又砰地將門闔上。
那樣迅雷不及掩耳,彷彿他對於白雪的來訪已經期待了……很久……
拜託白雪小姐不要說他壞話。席大維暗自祈禱。
大學時代,我們曾經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那時,我們因為喜歡花藝而無話不談,曾經我以為如此惺惺相惜的友情,能夠持續一輩子……
白雪坐在真皮沙發中,不斷回想著季洋陳述回憶時的落寞神情,一顆心揪得緊緊的,覺得沉鬱,更覺得惆悵。
從小到大,白雪始終是在被愛的環境中成長,即使曾經經歷挫折,但天性樂觀的她從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遇到傷心事,狠狠哭一場發洩,眼淚擦乾後再重新出發,這便是她的行事作風。
藍海的自尊心極強,又有天生美感,花朵草木一旦經過他的手,就像是有生命似地活出嶄新亮眼的姿態,他的才華洋溢,常常令我自慚形穢,卻又狠狠吸引我不斷追隨他的步伐,讓自己精進再精進。
白雪的視線定在接待室內的桌花設計上,珊瑚果、松針、略枯的細枝幹以及小葉尤加利簇擁著一顆顆嬌豔欲滴的紅蘋果,粗獷中略帶華麗的視覺效果,亮眼十足,更別提那令她嘴饞的蘋果正不時散發出迷人香氣。
接待小姐為她端來了一杯微溫的蘋果紅茶,入口的甜香將氛圍裡那抹紅甜滋味烘托得更令人心曠神怡,白雪覺得自己的氣色似乎也跟著美麗了起來。
這便是王者香的魅力。
心境再搭配氛圍營造出的情境,讓人置身其中,放鬆身心。
他是一個讓人想要靠近,但在靠近之後,卻又想要拉開一些距離遠觀的人,很矛盾,是吧?
白雪偏頭,想著季洋在說這一段話時,神情黯淡得不可思議。
她所認識的季洋,同樣也是個非常細膩到位,在花藝方面擁有天賦的才子,想著他對藍海竟產生如此矛盾的心態,應該是傳說中的瑜亮情節吧?
白雪在傾聽的當下不忍說破,只是心裡對於藍海產生了更多好奇。
就在她陷入沉思之際,接待室的門扉突地開啟,中斷了她的思緒,她抬眸,與藍海四目相交。
白雪微微一笑,率先柔聲打招呼,「嗨,二哥。」相當的自然熟,反正藍海從不拒絕,而她也叫得順口,也就任性地定下對他的稱呼了。
藍海在觸及白雪的可愛笑容後,陰鬱的心情頓時晴朗許多,他唇角不自覺跟著揚笑。「嗨,今天吹的是什麼風,能捎來妳這樣一個嬌滴滴的貴客?」
她被他老套的開場白逗出一朵燦爛笑花。
又來……她又笑了,藍海必須承認,白雪是他見過的所有女人裡,笑得最純真最可愛的一個!而且,為什麼每回她笑的時候旁邊都有窗,而陽光就這麼正好像聚光燈一樣自動灑落在她臉龐上,照得她閃亮耀眼,幾乎要刺瞎他一雙眼。
「二哥,我不知道原來我是你的貴客,我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你,都聯絡不上你。」她收拾起笑容,語氣多有埋怨。
「妳打名片上的電話?」他一怔,見她頷首,他神色懊惱。「抱歉,我最近因為一個新接的案子忙得分不清日夜,手機也就擱在一旁老是忘了充電。」
「我可以問是什麼案子嗎?」一聽他提起工作,白雪立刻忘了自己前來的目的為何,饒富興味地直瞅著他,能讓王者香的首席花藝師親自接案,想必是挺了不起的挑戰。
見她一雙鳳眼綻出晶燦光芒,他頓了下,雙手環胸,瞇眼問:「妳來這裡不是要和我一起說季洋的壞話嗎?」
他可是萬分期待呢!
他個性挺愛恨分明的,關於愛與恨,他相當提得起放得下,愛得極致,也恨得灑脫,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被他恨上。
看著藍海一雙躍出火燄的眸,季洋的這一句話硬生生竄入她腦海。
「當然不是,我沒有季洋的壞話可說。」
「妳沒有問過季洋我們的過去嗎?」他深吸一口氣,感覺那股好不容易消散的暗黑鬱氣又在胸臆間冉冉而生。
「問過啊。」她輕快回答。
「所以呢?」他問得急切,像是渴盼著她的認同。
「所以?」白雪蹙眉,真不懂他想要從自己這裡獲得什麼答案。
見她眉間皺起的苦惱與疑惑,他咬牙切齒再問:「所以問過以後妳沒有任何感想嗎?就連一丁點都沒有嗎?」
「感想啊……」她認真地陷入漫長的思考,半晌後再回道:「感想是有,但絕對不是想和你一起說季洋的壞話。」
「所以妳的感想是什麼?」他忍住去按太陽穴的衝動,耐著性子再問。
「我還沒整理好我的感想,就是……覺得這裡悶悶的。」在聽完季洋敘述完他們的曾經後,白雪實在沒有想過該如何整理所謂的感想,她撫著心口,對藍海誠實又懇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想,這就是我想來這裡的原因吧……二哥,我沒要和你一起說季洋的壞話,也沒有想特別說服你幫忙季洋的婚禮,我就只是放了自己一段長假,想來你這裡走走看看以及學習……你覺得好嗎?」
藍海無言以對,瞪著她撫著心口的動作,心裡那頭公牛依舊氣急敗壞的橫衝直撞,明明他還是因為聽見季洋這個名字而躁鬱憤怒,卻不知為何聽見她說了一句覺得心口悶悶的,又開始唾棄起自己的無理取鬧以及小心眼。
他想起前些日子,她為季洋流過的淚、傷的心,那股想和季洋一較高下的驕傲迫使他衝動出口,「白雪,我問妳,妳覺得季洋好看還是我好看?」
「嗯……用花來比喻的話,你是水仙,季洋是一朵蓮。」她絞盡腦汁,像是個面對老師出考題、用心答題的好學生。
水仙?自戀、傲慢、愚笨……花語一一浮現,藍海突覺一陣頭暈目眩,他終於忍不住以指腹按揉泛疼的太陽穴,問得氣若游絲,「那我問妳,我和季洋誰的花藝好?」
「你的風格粗獷大器,季洋的則是細膩優雅,各有所長與優點。」這題不用她深思,立刻回答。
藍海卻忿忿不平地指著她問:「妳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是問妳,我和季洋誰比較好!」
她笑看他,無奈回道:「二哥,你這問話其實也特不公平……畢竟我和季洋認識相處起碼超過五年了,而和你,頂多只有一面之緣再加上萍水相逢,你要我怎麼去比較你和季洋究竟誰好呢?目前為止,季洋在我心裡,還是極好的那一個。」
她的一番話瞬間安穩了他內心掀起的風暴。
「所以,可不可以讓我待在你身邊學習一陣子,讓我熟悉了你之後,你再問我一次你與季洋究竟誰好,這樣對你來說是不是會比較公平一些?」她又將話題繞回原點,對於此行的目的有著相當性的執著與堅定。
她想要待在王者香,想要瞧瞧藍海那一身傳奇般的手藝,想要了解季洋與他的曾經,究竟存在或是遺留了多少傷痛來不及撫平?
白雪未曾細想過自己的多管閒事到底能產生何種影響,只是想起季洋神情中的落寞,她便明白自己無法袖手旁觀。
面對抿唇不語的藍海,白雪再次開口,鄭重詢問:「二哥,你覺得這樣可好?」
被她說服得說不出話,雖然還是覺得心裡不平衡,但滿腹怒火卻逐漸消弭,他沉靜的面容褪去倔強的倨傲,緩緩添上了頹靡的慵懶。
對於她的提議,他心底並不排斥,除去白雪與季洋是熟識的這層關係,她本身給予他的感覺是相當舒心愉悅的。
他喜歡白雪的笑容,那讓他覺得……很溫暖。
藍海濃黑的長睫下,是一雙烏黑炯亮的墨眸。「好,就讓妳待在我身邊,看看妳到最後究竟會給我什麼樣的答案。」
協議達成,白雪樂得向藍海討個擊掌。
藍海他……恨我,卻是深愛……深愛著水茉……
白雪明白藍海為何針對季洋,眼下她沉淪在藍海深邃的眼神時,不自覺也想起了季洋椎心痛楚說的這句話。
清晨五點天濛濛亮,白雪已抵達與藍海約定的地點等待,這裡是一處私人宅邸,因位處偏遠郊區而分外幽靜,夏日晨曦尚來不及甦醒,前方轉角處的街燈未熄,寧靜戶外隱約傳來啁啾鳥叫以及蟋蟀蟲鳴,交叉在夜與晨的沁涼空氣下,白雪就算再如何睡眠不足也覺得精神抖擻。
自從前天與藍海確認了彼此的工作搭配之後,他竟無消無息了整整一日,直到昨日下午才傳了一封訊息告知她今日工作的見習地點與時間還有穿著,接下來,再無其他,相當言簡意賅。
這和季洋的工作風格截然不同。
她心底想著,若是季洋,鐵定會將工作內容盡數告知,前叮嚀後囑咐,甚至還會為她規劃工作地點的極簡路線圖,叮嚀各處注意事項……心細如髮的程度有時都讓她很想翻白眼。
她因自己的想法而微微彎了嘴角,就在這時,一輛清新綠意的麵包車由小徑外緩緩駛近。
麵包車停在她身邊,藍海由內將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低喚,「白雪,上車。」
乍見到藍海比前日更頹廢的神色,白雪著實愣了三秒,直到聽見藍海拿著手機與人對話,而私人宅邸的大門也因那通電話結束而開啟,她這才機靈的上車。
「早安,二哥。」她輕快地打著招呼。
「早。」他嗓子粗啞,像是一夜沒睡,在打檔繼續將車子駛入宅邸庭院後,他順勢伸手拎過準備好的早餐遞給她。「不知道妳愛吃什麼,隨便買的,妳將就吃吧。」
她接過袋子,往內瞧去有蛋餅、三明治、饅頭以及豆漿,捧在手心的溫度仍有些燙手,她不禁問:「你吃了嗎?」
「妳先吃,我還不餓。」他目光直視前方,面色微微緊繃。
白雪跟著他的視線看向前方,只見麵包車順著車道前進,兩旁是青蔥草坪,車道末端是一圓型廣場,廣場左前方停了三台價值不菲的進口轎車,正前方則是一棟三層樓高的主建築,右前方則是一個透明美麗的玻璃屋。
玻璃屋呈長方形直體,僅僅一層樓,三分之一僅覆頂蓋的室外置放幾個木造長桌與圓藝造景,而三分之二的室內因大片玻璃的透光,一室璀璨明亮,白雪尚來不及細看,藍海已將車子停妥。
當麵包車停在玻璃屋前方時,她聽見藍海微乎其微的一聲歎息,不免將好奇的目光由玻璃屋投至他身上。
他以掌抹臉,試圖抹去滿臉掩不去的疲憊,察覺到她的探視,他偏頭直視她,嘴角微微一勾,「今天是場硬仗,要麻煩妳多看照了。」
「所以我今天的工作是?」望著他嘴角的笑,她只正經的挺直背脊,怎麼也笑不出來。
此時車外走來一道身影,藍海的注意力很快移開,「妳先在車上吃早餐,待會下車到玻璃屋裡幫忙,我先下去。」意識到她想要跟著一起下車,他回頭,笑容裡有著不容忽視的堅持。「吃飽,才有力氣幫忙我,要乖喔。」
嘴裡準備說出的話硬生生被他壓下,白雪愣愣盯著藍海走下車,開啟後座車門,見他一一將滿車花器以及早已安插完成的花球搬出,她連忙取出早餐,有些狼吞虎嚥地將早餐吃完後,便匆匆下車跟著他一起搬。
白雪有些不明白,若這個案子是場硬仗,為何……藍海只出動自己一人與她而已?王者香內的花藝師與助理人員相當多,若是多找幾個人手,想必能減輕不少負擔吧?
她小心翼翼拿起一籃香氛蠟燭,轉身欲跟隨他的步伐走入玻璃屋,抬首卻因玻璃屋屋簷滿滿垂落的粉色及白色紫藤花而止住了步伐。
剛才在車上還來不及細看,如此密集垂落的紫藤花瀑成為玻璃屋的一簾絢麗,一株株垂掛費時又費工,白雪目光挪向已身處於玻璃屋內的藍海,終於明白為何他看起來一夜未眠。
想必,他是徹夜工作了。
究竟是什麼案子,值得他如此心甘情願不假他人之手的勞心勞力?
她跨出步伐蹬上玻璃屋的木造階梯,玻璃屋門外的迎賓區塊早已打造成一座小巧可愛的美麗花園。
迎賓花園內以生機綠植、石蓮花及多肉植物為主要角色,再搭配滿天星與白色棉花還有洋甘菊在腳邊綻放,入目是一片恬淡清新的視野,白雪再往置放於門口的告示牌看去,只見上頭寫著:馮知花追思會。
白雪頓住腳步,此刻才算是完完全全的進入狀況,原來要她身穿白或黑色樸素衣物是這麼回事……
「白雪,來。」佇立在玻璃屋內的藍海見到門外的她,揚聲向她招手。
她回神,小跑步到他面前,將手中工作籃置放在一旁他正著手的區塊。
「抱歉,這幾天我為了這案子忙得頭昏腦脹,因為……知花對我很重要,其實我本來打算全都由我自己親自來。」藍海語氣惆悵,「結果我還是忍不住找了妳來。」
他希望在這時刻,能有一個人待在他身邊,當他憶及白雪,心裡並不覺得排斥,衝動之下便尋了她,現下踏入會場後,左思右想發覺自己未曾考慮過也許她對這樣的場合會有所顧忌……
「二哥,我沒有任何忌諱。」白雪聽出了他話裡的涵義,想必他是懊悔自己沒有詢問過她的意見便找她一起來佈置這場追思會,但當她聽見那人對他而言是特別重要的,她知道他需要一個陪伴,而他能在這般重要時刻想起她,那真是她的榮幸了。「我說過了,能夠和你一起工作,是我想都沒想過的夢想。」
他頓住爬髮的動作,凝視她溫柔恬靜的笑顏。
「你昨晚一夜沒睡吧!窗外那粉白色的紫藤花很美,你真應該找我一起來幫忙的。」腦海不知為何浮現他單獨一人在黑夜中,默默工作的孤寂身影,如果今日告別之人對他而言萬般重要,那麼他的心境想必該是十分難受。
白雪歎息,覺得……有些揪心。
「那沒什麼……知花很喜歡紫藤,不過是一點心意……」藍海垂下濃長眼睫,掏出畫好的設計圖遞給她。「這是今天佈置的設計圖,有幾個地方麻煩妳了……」
看著上頭他的溫柔筆觸,花朵在他的描繪下栩栩如生,她詫異地問:「這是……一個小宇宙?」以金球花、滿天星、雛菊、洋甘菊簇擁而成的一顆顆花球在她眼前綻放。
「她喜歡看星星,我就用花做一個宇宙送她。」藍海低聲輕訴,「告別式十點開始,我們還有四到五個小時。」
「好,我會跟上你的。」她點頭,開始動作。
其實會場內大部分佈置藍海都已在昨夜完成了大半,白雪所需要做的,只是隨著藍海的指示做些擺設上的調整以及意見交流,她發現與藍海工作最愉快的一點,便是他能很快接受她的建議,並且再快速提出自己的想法和用意。
這是向來堅持己見的季洋所沒有的特質。
藍海甚至還會不時關注她這邊的動靜。
「白雪,妳小心一點,剛才那邊花器裡的水有些灑翻,別滑倒。」藍海大步走來,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條抹布,彎身在她腳邊擦去木質地板上的水漬。
「……謝謝。」白雪實在不太習慣,季洋總是嘴上叮嚀要她小心避開工作場合上的各種危險狀況,但藍海卻能在忙碌自己手邊的工作時一邊分神注意她週遭所有小細節。
這讓白雪覺得十分心暖。
她盯著彎身輕拭玻璃花器以及地板的他,隨後蹲身道:「二哥,這裡我來就好。」
見她要接過抹布,他擺擺手。「女孩的手拿花多好,拿什麼抹布。」霸氣十足的一句話回絕了她,接著又起身另外忙去,一點也沒發覺白雪愣愣的神情。
蹲在地上的白雪雙頰漸漸浮上一層羞澀酡紅。從來……從來沒有人將她當成是女孩。
也許是她身材高䠷,個性活潑樂觀,做事又率性直接,很多事她覺得不需要人幫忙會急著自己動手,更多的是旁人見她長手長腳又耐操,相處久了,早已忘了其實她是個女孩。
她瞪著自己的雙手出神,腦海想著他剛才那句話,心微微發熱。
時間來到了九點半,玻璃屋內開始沿著主走道置放白色座椅,白雪調整著走道兩旁的乳白鐵架,一個鐵架垂掛著一瓶玻璃花器,綻放在花器內的是純白玫瑰,一株株高冷純潔,令白雪愛不釋手。
她愛花,更欣賞藍海大膽心思下所纏繞的美麗情感。
剛才在會場工作,聽著幾位家屬閒聊提起馮知花芳華正盛,白玫瑰是她生前最愛的花之一,她看見家屬們經過白玫瑰芬芳搖曳的主走道,紛紛歎望著走道盡頭的那張相片。
相片中的女孩巧笑倩兮,在鮮花的簇擁下,更顯年輕飛揚。
白雪突然覺得惋惜,這樣一個可愛美麗的女孩,為何如此早逝……想法才起,她便下意識搜尋著藍海的身影,就見他早已停下手邊所有工作,獨自沉默佇立在玻璃屋角落,凝視著窗外垂落的紫藤。
她突然好奇起馮知花與藍海的關係。
見他旋身邁向玻璃屋外,白雪趕緊調整走道末端的最後一瓶白玫瑰後,跟著走出玻璃屋外尋找他的身影,只是人還沒找到,耳邊傳來一聲驚訝的呼喚。
「小雪!妳怎麼會在這裡?」
韓霜走來,完全沒料到會在這裡看見白雪。
「妳才怎麼會在這裡?!」白雪錯愕。
「我是來參加追思會的啊。」韓霜說出自己的來意,「知花是我在模特兒圈裡數一數二的好朋友。」
「是這樣啊……我是來這裡佈置會場的。」白雪也說出自己出現的原因。
韓霜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怎麼只有妳一個人?季洋呢?」
「呃……我今天不是和季洋來的……」白雪尷尬一笑,頭皮發麻地想起韓霜上回對藍海的評價。
「不是和季洋?這次和妳來的人是金銀銅鐵錫的哪個?」雪季花藝的小助理們名字不知為何湊巧就有這五個字,韓霜一知道後便總是如此戲稱,卻也從來弄不清楚誰是誰。
「都不是欸……」白雪正在想著該如何解釋,藍海正巧由韓霜後方走來。
「白雪,會場大致上都佈置完成了,我先送妳出去。」
藍海並未仔細瞧清楚與白雪談話的人,但韓霜卻快他一步回身,瞪大雙眼怒視他,他眼底訝然,尚來不及反應,已受了韓霜一記熱辣辣的耳刮子。
「你還有臉來!」韓霜激動怒罵,彷彿一記掌摑仍然不夠洩憤,揚手又準備揮去一記,卻被白雪伸手制止。
「韓霜,妳這是幹麼!」白雪低呼,心急如焚地盯著將臉撇開的藍海,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他啊!藍家二少爺,我上次不就跟妳提過了嗎?馮知花就是我那個好朋友!就是因為這個藍家花心二少,知花才會想不開吞安眠藥自殺的!全都是他害的!」韓霜氣得渾身顫抖,眼神惡狠,恨不得能衝上前去再揍藍海幾拳。
白雪心裡一陣惡寒,背脊發涼。「……這不可能啊。」倘若原因真是如此,馮家人怎麼可能讓藍海來佈置會場呢?
「怎麼不可能!知花那陣子戀愛的對象就是他,除了他之外還能有誰讓她想不開呢?在這裡碰到他真是晦氣,小雪,我們走。」
韓霜沒意識到剛才藍海呼喚白雪的話,急急忙忙便要揪著白雪離開,偏偏白雪像木樁一樣杵在原地任她怎麼扯都扯不動,韓霜跺著腳惱問:「小雪,妳還留在這裡幹麼呢?!」
白雪見藍海完全沒有任何解釋,甚至連韓霜要帶她走都沒有一句話,出於某種莫名情緒,她再如何震驚於韓霜告知的事也無法輕易離開。
「韓霜,我今天……是和他一起來工作的。」
「啊?」韓霜震驚。
「妳先進去吧,之後再向妳解釋。」白雪推著韓霜的背脊,一路將她給推入了會場內後再折回來,藍海依然一聲不響地佇立在原地,她深吸了口氣,上前觀察他被賞了五指的臉龐,淡問:「痛嗎?」
藍海被問得一震,抬眸盯著白雪。
「我知道,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真是韓霜所說的那樣,你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她緩緩敘述。
接近告別式開始的時間,許多家屬朋友陸續抵達會場,意識到兩人再站在玻璃屋前相當擋路,於是白雪牽起藍海的手,往外走回麵包車旁。
「妳不相信韓霜說的?」藍海盯著白雪牽著自己的手。
「我只看到我所看到的、感覺我所感覺到的。」她回。
藍海心底泛暖,低問:「妳把我的手握這麼緊幹麼?」
「給你力量。」眼前的他看起來,太憂傷。
簡短四個字撼住他的心神。
十點的夏日陽光已炙熱得令人額角沁汗,她白皙臉龐因勞動及曝曬而泛紅,但她不以為意,無視一身疲憊,堅持待在他身邊……藍海突然深深慶幸,今天找她來的確是個挺不錯的主意。
「謝謝妳。」他雙臂展開,將她納入懷裡,深深擁抱她。
白雪卻未預料到他這項舉動,整個人顯得錯愕,他的懷裡滿是花草香味,揉合了一股清冽薄荷及早晨陽光的味道,這與她初次見他時的印象完全相反。
那時的他,略微輕浮,氣質不羈,原以為他比想像中的還要浪蕩,卻在今日首次工作完全翻轉了所有刻板印象,這一個擁抱,不摻任何雜思,純淨溫柔,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無法一言以蔽之的誠摰謝意與悲傷脆弱。
下意識地,她的手輕撫著他寬闊的背脊,也許,現下滿懷複雜情緒的他,需要的是更多的安慰,而非指責。
但她的動作讓藍海僵直了身軀,他像是極不習慣地將她拉開,毅然結束了這突如其來的感性擁抱,他輕咳了聲,自覺視線無法對上白雪,只好抬頭看看晴朗無雲的天空。「我請大維來接妳回去了。」
白雪還來不及反應,席大維人未到聲已先到,「總監,我來了。」
被藍海十萬火急 Call 到現場的席大維,三步併兩步走來。
「白雪跟著我累了一個早上,先把她安全送回家吧。」藍海一見席大維來,又恢復了往常稀鬆平常的慵懶。
「是的,總監。」席大維立即應聲。
見藍海又將邁步往會場走去,白雪一時心急,連忙拉住他的手。「二哥,我自己有開車來,不需要麻煩席特助。」她還想多陪他一會兒。
藍海像是看出了她的打算,眸光放柔,「女孩子不要逞強,讓大維代駕吧,這裡剩下的我可以應付了,妳先回去休息。」
「可是……」她想起韓霜在裡頭,仍是百般不放心。
「沒事,別擔心。」他伸手揉揉她的髮,掌心一片蓬鬆觸感,也柔軟了他一顆心。「大維,你先送白雪回去再回來這裡。」
「好,白小姐,請妳跟我走吧。」席大維低勸。
見藍海態度堅定,白雪艱難應允了聲,便乖巧地隨著席大維走去。
離開前,無法漠視心裡萬般的捨不得,她回首再瞧了藍海一眼,就見他挺拔的身姿佇立在紫藤花下,那讓他看起來彷彿置身在一幅充滿美麗與哀愁的畫中。
她從包包內掏出他剛才遞過來的花藝設計手稿,上頭除了構圖之外,尚有他所寫下的剛勁字體——
「開到荼蘼花事了。」她呢喃。
荼蘼花謝,代表花季終結,而那最刻骨銘心的燦爛與繁華,也將在此處告一段落。
白雪的心緊緊一抽,久久凝視著他的一筆一劃,他的一心一意。
第四章
馮知花追思會過後,白雪又一連兩天失去藍海的消息,據席大維說,藍海需要靜心休養,畢竟從接到這個案子到終了,藍海的睡眠時間極為短缺,似乎還因為勞心勞力過了頭,連日重感冒發燒,再加上出現了失眠的症狀,必須依賴安眠藥才能入睡。
白雪一聽心驚,腦海裡全是那日韓霜衝著藍海唾棄咒罵的畫面。
這件事情一直在她心底不上不下地擺盪,基於關心藍海的衝動,她便向席大維要了藍海住家的地址。
「妳要藍總監的地址?」席大維挑眉。
「嗯,覺得他現在狀況似乎不是很好,我去看看他。」白雪沉靜一笑,總覺得自己每回都得經過席大維的審問才能與藍海見面,他的護主姿態實在過於強烈,這讓她感到很有趣。
「喔,白雪小姐,妳可以不要這樣看我嗎?我其實也不想這樣龜毛,但是藍總監真的很不喜歡有人去他的住所打擾他,之前就發生過一次,結果我們家總監因此大發雷霆,所以恕小的斗膽……」席大維想起那次經驗仍舊心有餘悸。
白雪佯裝一臉苦惱。「可怎麼辦呢?藍海說過如果我想找他,隨時都可以啊。」她暗自吐了吐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席大維陷入極為掙扎的境地,心裡琢磨著藍海對白雪特別看重的態度,最後終於鬆口答應,忐忑不安地將藍海家的地址告知白雪。
向來是行動派的白雪一從席大維手中接過地址,立即開著她的小白車上山去,在車子尚未駛入山路,韓霜的電話便來了,她開啟藍芽接通電話,沒想到電話彼端傳來韓霜一聲疊過一聲的哀嚎。
「小—— 雪—— 」
白雪好氣又好笑,邊注意著路況,邊回道:「我聽見了,有什麼事情快說,我在開車。」
「開車?妳不上班要跑去哪裡?」韓霜問得有氣無力。
白雪想起韓霜對於藍海的厭惡,於是避重就輕回道:「去山上出公差啦。」
「喔……那個……」韓霜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又繼續開口說:「藍海還好嗎?」
白雪心裡打個突,「妳問他做什麼?」
「就是……哎,我那天不是去參加追思會嗎?結果、結果後來才知道,知花的死並不是因為藍海啦。」韓霜嬌嗓充滿懊惱與後悔,她又是一陣唧唧哼哼的悲鳴,顯示自己正身處於懺悔地獄裡受盡煎熬。「知花的媽媽告訴我,藍海是知花從小到大最崇拜的鄰居哥哥……我後來才知道,藍家有一棟別墅就在知花家隔壁,那天我也在追思會現場看見藍海他媽了。」
「妳不是說知花是因為他才自殺的嗎?」白雪疑惑提問。
「我們圈子裡的人都以為是這樣啊!那陣子藍海每天都送她一束花,每一束花都有一張卡片,我們以為他們兩個人在熱戀嘛!知花那時每天都很開心,直到有一天,藍海的花不再送來,知花愈來愈消沉悲觀,我們以為她失戀了,就……」韓霜想起自己那天給藍海的巴掌問候,聲音愈說愈小聲,到最後幾乎低到自動消音。
「喂?妳還在嗎?所以結果是怎樣?」小白車駛入山路,白雪沒聽見韓霜的回話,以為山上通訊差,不禁揚高聲音問。
「哎!那麼大聲幹麼!嚇我一跳。」韓霜嘟囔道:「馮媽媽跟我們說,知花有一位交往很久的男朋友,那個男朋友在她成為模特兒後,開始對她變得冷淡,藍海知道了以後,才每天送一束花給知花為她加油打氣,後來她男朋友以為知花有了追求者,又開始對知花熱情回應了起來……直到藍海不再送花束的那日,知花發現了她前男友劈腿的事實。」
白雪一愣。「劈腿?」
「是啊!那個爛男人,對知花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劈了腿也不敢承認,最後是第三者找上知花……結果聽馮媽媽說,那男人選擇了第三者,知花她對前男友用情至深,甚至把對方當成結婚的對象,知道自己被背叛又被提分手,一時禁不起打擊……」獲知全面真相的韓霜不勝唏噓。
「所以,妳誤會藍海了。」白雪抿嘴一歎。
「小雪,我後悔死了,我、我應該要登門向藍海道歉的,還是妳覺得我先送個賠罪禮給他比較好?妳知道他喜歡什麼嗎?還是—— 」
「我現在正要去找藍海。」白雪一時間百感交集,想起藍海遭人誤會卻全盤擔下了所有,不解釋、不澄清,那樣的藍海教她感到一絲心疼。
「啊?妳要去找藍海?去哪裡找他?我也一起去—— 」
「韓霜,我現在是要去他家,他似乎不是很喜歡有人去他家拜訪,其實我也是冒著被他趕出家門的可能去的。」白雪截斷韓霜的話,「所以妳等我確定他現在的狀況再告訴妳好嗎?」
「什麼狀況?」
「他現在狀況似乎不是很好……」白雪直言。
「噢……我該死,一定是因為我那天—— 」韓霜話才說到一半,兩人的通話便突兀的中斷。
白雪錯愕,檢查了一下手機,這才發覺自己手機早已沒電,想到出門時忘了帶行動電源或備用電池,不免蹙起眉頭,正暗罵自己不改迷糊本性,正行駛上坡的小白車突然車身抖動地一頓一頓,漸漸使不上力般速度緩了下來,她心一驚,打偏方向盤往山坡路邊駛去,車才一靠邊停好,小白車也正巧喘了口氣熄火了。
白雪長歎,認命般下車開啟引擎蓋檢查。
電瓶?水箱?還是發電機?
前陣子小白車曾經也有過一次狀況,那時她就該開去汽車維修廠才是……正當白雪在心裡嘀咕犯愁之際,一滴雨滴悄悄打上她的臉頰,接著兩滴、三滴、四滴……她抬頭瞧著烏雲密佈的蒼穹,眼神哀怨。
這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豔麗,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
手機鈴聲瘋狂歌唱,一隻大掌在黑暗中胡亂摸索,終於在床頭角縫尋著,睡眠不足的男人瞇著乾澀雙眼看著來電顯示,他不耐煩蹙起眉頭,嗓音瘖啞破碎,「有什麼事快說。」
而另一隻手順手撈起了擱置在床頭的耳溫槍,下意識往耳內塞。
「總監,請問……白雪小姐到你那了嗎?」席大維深吸了口氣接著憋氣,做好被藍海炮轟的心理準備。
嗶嗶—— 藍海瞇起雙眼,直瞪著綻亮刺眼的螢光數字38.6,思緒一頓,從睡夢中被擾醒的腦袋還來不及運轉,話已先問出口,「『白雪小姐到你那了嗎?』你問這什麼話?」
「因為她今天下午說想去探訪你,又跟我說,你跟她說過只要她想找你,隨時都可以,所以我就把你家地址給她,還交代她人到你那之後,務必要給我一通電話,可是人已經出發兩三個小時了,我打她電話都打不通,只好打電話給你了。」席大維一口氣報告完畢。
藍海思緒快轉,將席大維拋出的訊息匯整出重點,直問:「她下午什麼時候出發的?」
「嗯……約莫是五點半左右。」
藍海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眉心打結,他翻身坐起,以驚人意志力強迫自己忽略頭暈目眩的難受,將手機夾在耳肩,雙掌輕拍,床頭電子時鐘立刻亮起,見時間顯示為19:45,臉色不禁一沉。「這裡山路不好走,你知道她是怎麼來的嗎?騎車還是開車?還是有人載?」
席大維抖了下,回道:「她說她會自己開車……」
「你怎麼不開車送她過來?!」藍海心浮氣躁,察覺電話彼端的席大維因他難得的怒氣而倒抽一口冷氣,他閉了閉眼,按壓悶痛的額角,深吸了口氣再吩咐,「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抱歉,你先替我查一下白雪的家人朋友,看看是誰最近一次與她聯絡,找到了先回電話給我。」
「是的,總監。」席大維屏息,被藍海嚴肅的態度感染而開始緊張。「總監,白雪小姐她……不會有事吧?」
藍海動作飛快地套上外衣,踏出房間撈起鑰匙往車庫疾走。「我先沿著山路往下找,看看會不會碰上她,誰先找到她就互相通知一下,先掛了。」也不等席大維回應,藍海將手機往車內一丟,轉動鑰匙便將車駛出車庫。
車子剛駛出室外,豆大的雨滴接連攻擊,藍海一愣,開啟雨刷來回搖擺,勤奮滑掃糊成一團的視野,他拐彎往山下開,心裡愈是焦急,沿途朦朧濕漉的景象顯示下雨時間已非短暫,倘若白雪是下午便開車上山,最有可能的是被雨勢困住而迷失了方向。
有可能是GPS出了錯,抑或是視線不清而開往另一條叉路?藍海忖度,邊將車子繼續開往山下。
該不會出了什麼意外吧?藍海抿唇,渾身發麻地胡思亂想,想到她獨自一個女孩開車前來尋他,若是真發生什麼不可預料的意外,那該會是多麼害怕恐懼?
藍海愈想臉色愈是發白,就連緊握著方向盤的雙掌也微微發顫,他腦海不斷浮現白雪那張可愛的溫暖笑臉,一顆心揪得不能再緊,直到雙眼觸及對向的一抹白影時,沿路精神緊繃的他忍不住低叫了聲。
那是什麼?!
他惶惑不安地緩下車速,此刻車內寧靜得只剩下雨刷聲以及雨聲,他居住的這片山區傍晚過後多半人車稀少,遑論此時已近八點,在確認前後對向皆無來車,他大膽將車子停下,就見那抹白影疾速飛至他車窗邊。
啪!
一雙手掌直拍在他駕駛座的車窗上,藍海頓覺毛骨悚然。
「啊!」見鬼啦!藍海驚叫。
砰砰砰砰砰!
車窗上那雙手掌開始急促拍打,藍海皺眉,當拍打聲停下後,他將臉貼近車窗想再看仔細,赫然對上一雙緊貼在窗外的眼。
「啊!」藍海二度驚叫。
「拜託幫幫忙!」
窗外出現了模糊的求救聲,藍海腦海浮現一百萬個深山夜裡鬼打牆的故事,心裡縱然百般不願意開窗,但摁著開關的手指卻不聽使喚的動作了,莫非是他發燒體弱陽氣虛才會出現這等中邪舉動?
藍海臉色刷白,閉上雙眼不敢直視窗外,腦海裡想像千百萬種各式各樣青面獠牙的鬼怪樣貌。
只是車窗一搖下,雖沒有他想像中驚悚萬分的鬼片劇情,卻也相去不遠。
「嗚……」一陣淒楚啜泣灌入耳內,直達他腦門,令他渾身發毛。
是女鬼來索命嗎?
「藍海?!」
女鬼還知道他的名字?!藍海將臉撇開,正打算踩下油門往前衝的下一瞬——
「二哥!我是白雪啦……」
女鬼的名字還叫白雪!不對!白雪!是白雪?!
藍海雙眼乍睜,扭頭看向車窗,就見白雪渾身濕淋淋,可憐兮兮成了隻落湯雞的模樣。「白雪?!妳……妳怎麼會用走的?!妳不是開車嗎?!」
她抽抽噎噎,以手背不斷擦拭眼淚雨水。「我……我的車子……半路熄火了……停在……停在……半山腰……」她放聲大哭。「我以為……我以為你家很近……用走的……應該也走得到……嗚……」
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竟心疼得跟著她一起鼻酸。「妳先別說話,上車!」
她用力點了點頭,小跑步至副駕駛座,卻在進車子前猶豫了下。「我會把你的車子弄濕……」
「現在還管這個!上車!」他好氣又好笑,直接彎身將她拉入車內,再往後座撈了件他個人的薄外套往她身上拋。「先用這個把頭髮和身體擦乾。」他動作迅速地將車內空調溫度調成暖氣,再次踩踏油門將車迴轉,直奔山上。
她吸了吸鼻子,直到暖氣漸漸起了作用,驅走了那不知因淋雨發寒或是深山夜裡獨行恐懼的顫慄。「……謝謝。」
「不用客氣。」他無奈輕歎,「可以告訴我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的車子熄火了,應該是發電機壞了……」她扁嘴哀怨道,「我的手機也沒電了,那時候大概是六點左右,天色已經漸暗,本來我待在小白……喔小白是我車子的名字,本來我待在小白旁邊想要攔車,可是沿路經過的車子很少,如果有車子經過,也都是開很快……我一個人在原地等了快半小時不耐煩,想說撐著傘走路到你家也可以……」
她哭過的嗓音帶著濃濃鼻音,令人心生憐惜,他伸手拍了拍她的頭,柔聲問:「妳的傘呢?」
「剛才雨勢太大,山風過強,被吹走了……」她說得幽怨鬱悶。
「……」他忍不住想為她掬一把同情淚了。
「大家都好沒同情心,看到我這個弱女子走在山路上,都沒有人要見義勇為。」她憤憤絞著手指。
他噗哧笑出聲。「見義勇為不是這樣的用法。」
「不然?」她斜睨他。
「妳應該要說,『都沒有人要出手相救』才對。」他眉眼釀入暖和的笑意,一瞬間令僵硬多時的五官舒展開來,令他心生奇異。
「只有你是好心人,二哥。」她由鼻腔發出的可愛單音引來他的矚目,她以為他對於她的稱讚頗有同感,便憤慨地接著說:「你真的是好心人,所有車子看到我都是加速開過去,沒有人像你這樣是把車子停下來的!真的!我發誓!」
他嘴邊笑意不斷擴散,眸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往她身上飄去。「妳自己看看妳穿成什麼樣子?」
被他這麼一說,她俯首一瞧,這才察覺自己今天難得穿了一套無袖連身白色長洋裝出門,像是意識到什麼,她臉上浮現尷尬,問:「該不會……大家都以為我是女鬼吧?」
對於她的後知後覺,他又是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就連我也差點被妳嚇到三魂七魄都快散了!妳剛才往我這邊跑得那麼快,我還以為妳是飛過來的呢。」
她摸摸鼻子,「好不容易有一台車子在我眼前停下來,我怎麼能錯過這個機會,當然是死命的跑過去求救啊。」
「妳這樣的行為真是太危險了,荒郊野嶺的,真的很有可能會碰上壞人。」想起整路尋人時那些糟糕透頂的聯想,藍海臉色一沉,就連語氣也嚴厲了幾分。
「我會跆拳道。」她皺鼻。
他嘴角抽了抽。「會跆拳道就不是女孩子嗎?」
白雪停下擦拭濕髮的動作,不由自主想起兩日前與他一起工作的景況,當時也是他一句話點醒了她的女性自覺,讓長久以來總不認為自己該被呵護、該當嬌弱的她感到被憐惜。
一股暖和打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嘴角彎彎,說話的聲嗓不免釀蜜般甜上幾分,「二哥,你真的很體貼呢。」
他將車子緩緩駛入車庫,隨意瞥了她一眼,卻因此差點挪不回目光。
她嘴邊噙著的笑甜得像沾了蜂蜜般令他耳根瞬間燒紅,那讓他愈來愈覺得白雪的笑容根本藏著致命的危機。
他下意識踩住煞車,車身止不住前後震晃了下,他忙不迭以掌護住她的後腦杓免得她撞疼,「抱歉,妳沒事吧?」
「沒事……你怎麼了?」他突如其來的煞車讓白雪起了疑惑。「席特助告訴我,你因為馮小姐的案子忙到沒有時間睡覺,最近這兩天也是沒什麼休息,你……精神還好嗎?」她蹙眉,仔細察看他的氣色。
她一雙鳳眸黑白分明,夜色罩入車內等同眼前撲上一層薄紗,即便如此,藍海還是在她專注的凝視下逐漸口乾舌燥了起來。
要命!他今天難道真是中邪了嗎?怎麼老是對這丫頭……
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豔麗,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
手機鈴聲乍響,兩人之間的詭譎氛圍瞬間消弭,白雪神情褪去了憂心,因著那手機鈴聲而笑得比玫瑰還要嬌美。
藍海又瞥了她一眼,小聲咕噥了聲「笑得也太可愛了」後不理會白雪遞來的疑問眸光,以指滑向手機螢幕,接起電話,「什麼事?」
「總監……我查到了,今天最後一次和白雪小姐通上電話的人是她的好朋友韓霜小姐。」席大維急促說道:「我請韓小姐先打了通電話告知白雪小姐的家人,說她人在韓小姐那邊,請他們先不用擔心,但同時韓小姐急死了,說是要上山一起找人,我擔心她也出意外,所以現在打算和她一起出發—— 」
「不用了,告訴韓霜我已經找到白雪,等白雪安頓好,我會再請白雪打通電話向她報個平安。」藍海打斷他的話,將車身打直後熄火,以眼神示意白雪下車。
「找到人了?!」席大維在電話那頭驚呼。
「對,你可以安心睡覺了。」藍海將手機拿離三公分。
「總監,那、那、那白雪小姐人沒事吧?」
「她很好,剩下的事我處理就好,先掛了。」
他收起手機,往身邊左右一瞥卻不見白雪身影,他心一慌,急忙轉身尋人,見她正佇立在車庫屋簷下抬頭看天空,他邁開腳步往她走去,焦急地將她往自己身邊拉攏,「雨雖然停了,妳站在這裡還是會吹到風,不冷嗎?」
耳畔傳來的輕斥聲蘊含暖意熨入心窩,因為完全沒防備,白雪整個人被他扯入懷裡,她迷迷糊糊地一頭撞上他胸膛,低呼一聲,抬首便望入他那雙栽滿桃花的烏瞳裡。
「二哥,這裡沒有光害,星星變得好耀眼。」一時之間,她幾乎收不回目光,就這麼與他四目相對。
藍海見她笑得傻氣,模樣純真得迷人,他頓時憶及第一次與她見面的情景,當時她也是笑得無憂無慮又傻氣的膩在她姊姊身旁,那嬌俏可愛的模樣令人直想多瞧兩眼,今日泛黃記憶忽地冒出,與眼前的她重疊又翻新,藍海不由得驚訝自己竟對白雪留心至此。
被他看得極不自在,她默默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二哥,那個……我的手有點痛……」
「手痛?」尚處在驚訝中的他恍然回神。
「那個……對……就是你的手……」她指了指他抓握著自己右臂的大掌,那力道從剛才就有逐漸收緊的趨勢,讓原本想要等他自己鬆手的白雪不得不開口請他高抬貴手。
他視線挪到她的右臂,再見自己左掌正死攥著她的手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他像是燙手般立即收回。「抱歉,我只是擔心妳吹到風……」他清了清嗓,「我們先進屋吧,妳需要沖個熱水澡,要不然會感冒。」
「好。」她乖巧點頭,打出一記冒失的噴嚏。
本已領在前頭的藍海聞聲又是憂慮的回眸探視,卻見身後的她以指揉搓著鼻尖,神情滿是不好意思地嘿嘿嘿直衝著他笑。
藍海失笑,踏入屋內並低聲交代,「快進來吧。」
她跨出步伐,隨著他的引領走入了屋內。
洗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白雪身上穿著藍晶晶留在這兒的細肩帶絲質睡衣與短褲,因睡衣實在過於清涼裸露,在她的要求下,藍海又另外給了她一件自己的白色短T讓她套在外頭,但因她身材纖細,他的T恤在她身上顯得寬鬆,T恤下襬長度直達大腿,一雙修長美腿在他眼前展露無遺。
沐浴過後的白雪看起來楚楚可憐、清新脫俗,渾身上下散發著女性特有的柔美魅力。
藍海乍見她走來時的模樣,差點沒被剛喝下的一口水給嗆死。
「嗯……我沒事啦……現在這支手機是藍海借給我的,我的手機淋雨後似乎開不了機了……」白雪一邊說著電話,一邊好奇地環顧著四周。
「妳說什麼?喔……沒有啦,妳不要亂說……」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她目光慌亂,壓低聲嗓駁斥。「二哥和我才不可能咧,妳不要胡思亂想,什麼孤男寡女—— 」意識到自己音量似乎有些提高,白雪輕咳了聲,小心翼翼瞅了一眼正半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男人。
「妳真的很有事噯韓霜!不要一直亂七八糟的說些有的沒有的……」白雪被說得雙頰燒紅。「……什麼花心大蘿蔔,妳都誤會人家這麼深了還敢詆毀,他是好心人欸!整條山路只有他一個人對我見義勇為,這樣正直的男人妳敢再多說他兩句妳給我試試看……」
沙發上的男人一聽見她的護航言論,嘴角悄悄彎起。
「好啦、好啦,妳不要再廢話了,我現在很平安……」白雪以手搧了搧臉,試圖讓臉上的熱燙降溫幾度。「什麼時候登門道歉……我會再替妳向二哥說說啦……妳不要擔心,我說了他是好心人……」
藍海實在忍俊不住,翻了個身面對沙發內,雙肩笑得一顫又一顫。
聽見沙發起了動靜,白雪心驚膽戰的壓抑下激動,數不清第幾遍耐著性子傾聽好友叨唸,最終在好友愈來愈走偏的話題中,小聲惱怒駁斥,「就跟妳說不可能,妳是要我說幾次……什麼叫乾柴烈火我不懂啦……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心裡還有季洋……」
季洋……嘴角的笑意瞬間因這兩字的出現而僵冷,藍海閉眼咬牙,不堪回首的往事彷彿歷歷在目,本以為自己早已不再被那人輕易的左右情緒,但胸腔悶燒的熊熊怒火教他難受得緊,讓他有一股衝動想要起身追問白雪,究竟季洋在她心裡有多重要?!
「不說了,我要掛電話了,先這樣,Bye。」白雪匆匆掛上電話,免得再聽韓霜在電話那頭肆無忌憚的言論。
她將手機握在掌心,踮著腳尖探看沙發上的男人,見那身影正一動也不動,似乎進入熟睡狀態,白雪暗暗鬆了一口氣後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她輕輕落坐在他身邊,折騰了一整晚,直到現在鬆懈下來才意識到全身疲憊痠痛,白雪打了個呵欠,一雙瀰漫淚霧的眸看向沙發上的他,本以為他是睡著的,卻意外撞上他那雙清醒湛亮的眸。
「……二哥,是我吵醒你了嗎?」她的呵欠打了一半,嘴還半張,回想方才自己與好友的不正經對話,神色浮現尷尬。
藍海直勾勾瞪著她,淡淡回道:「我睡眠品質本來就很差,睡不著和妳沒有關係。」
「喔。」她稍稍挪開視線,暗惱自己剛才為何要和韓霜閒扯淡。
面對她迴避又沉默的態度,心中的怒火莫名燒得更旺了,他抿緊唇瓣,問:「妳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嗯……就是……」聽出他口吻裡的火氣,白雪猶豫的目光再度回到他身上。「就是……唉,我是聽席特助說你因為馮小姐的案子弄得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所以我很擔心你,才會想來看看你好不好……」
他聞言,沉著臉沒有半點回應。
見他是這樣的反應,她慌張地直說:「我、我知道你很不喜歡有人來你的住所,席特助也是因為拗不過我的糾纏,才鬆口告訴我你家的地址,你千萬不要生氣,席特助也不是故意的,你要生氣就氣我好了!」
藍海保持緘默,但他坐起身,目不轉睛地盯著白雪。
「……二哥,你很生氣嗎?」白雪問得小心翼翼。
生氣嗎……他在心底自問,但腦海裡卻塞滿了她那句很擔心他的話,胸口那簇怒火意外被澆熄,有一瞬因無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轉換而錯愕,再看向她那張俏生生的臉蛋,此刻寫滿了擔憂、遲疑與……對他現下心情的在乎,他繃著的嘴角悄悄舒展開來,輕歎口氣,勾起了一抹笑。
「我沒生氣。」
獲得了他正面的回應,她鬆了好大一口氣。「二哥,真是不好意思,我做事常常憑著一股衝動,我媽常罵我做事不經大腦,以前我總覺得我媽不懂得什麼叫熱情,現在我才知道……我媽還真是對的。」
他緊繃的面容添上了一抹笑,瞬間俊逸非常。
「本來是想來你這裡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結果反而給你添麻煩了。」她懊惱地吐了吐舌,垂頭喪氣。
「妳來我這裡是想怎麼幫忙?」他托腮,側身瞅著她的側顏。
「聽你說話啊、陪你聊聊天啊……」她說得輕快。「心裡擺的事情愈堆愈多,就會沉重到睡眠不好,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來你這裡,讓你傾倒你心裡的垃圾。」
「妳又知道我心裡垃圾多了?」他揚眉。
她歎口氣,乾脆盤腿坐上沙發正對他。「二哥,韓霜那天賞你一巴掌都不見你有任何辯解,她們模特兒圈裡的謠言傳得滿天飛也看你不痛不癢的,我看你什麼事都往心裡塞,能不垃圾多嗎?」她翻了個白眼,拿他沒轍的直搖頭。
「我不在乎那些謠言。」他聳肩。
「那你為什麼睡不好?」
為什麼……
「知花……是個很好的女孩,我本來可以阻止她走上絕路,本來可以的……」
被藍海全心全意喜歡上的人真的非常幸福,因為他會盡其所能的護全對方,當初我們友情還沒破裂的時候,他對我照顧至極,十分重情重義,而對於水茉,他更是傾其所有,他重視水茉的程度與心意,只差沒將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送給她了。
盯著藍海懊悔的神情,白雪有些出神,剎那間,心底響起了季洋的那段話,關於藍海的愛情與友情,關於他對情感的用心付出。
也是因為季洋這段話,讓她能夠感同身受,體會到藍海救不了馮知花的痛苦。
「是我自己出主意每天送她一束花,激起那男人的好勝心又再度與知花重修舊好,只是我沒料到那男人的心早已不在知花身上,和知花好上沒幾天又開始故態復萌,我勸過知花要她放棄,可是她說她辦不到,她自殺那天,我還和她通過電話,告訴她要好好睡覺,我手邊忙完就去找她,帶著她去旅行轉換心情……我從來沒想過,那個從小在我身邊跟前跟後的小女孩,竟然在轉眼間說走就走,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
當他由沉痛記憶中抽離後,驚覺耳邊傳來啜泣聲,藍海錯愕抬首,瞪著白雪在他眼前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二哥……嗚……」白雪哭得抽抽噎噎,想像著他那段時間為了馮知花勞心又費神,最後竟是換來這樣悲傷的結果。「二哥……知花如果知道你這樣為她傷透了心……一定會很後悔自己為什麼有勇氣自殺,卻沒有勇氣活下來了……嗚……嗚嗚嗚嗚嗚……」
藍海哭笑不得地看著白雪將眼淚胡亂抹去,說得激動又難受,那模樣像是她才是當事者一樣。
「白雪,妳哭得太誇張了。」他伸手取來一包衛生紙,只見她整包都抱住,一張又一張地抽起來物盡其用。
「我才沒有,我聽了心裡難過,所以才把這些難過通通都哭出來啊,哭出來才不會內傷嘛。」她大剌剌擤了擤鼻涕,「二哥,如果你覺得哭出來很難為情,我幫你哭好不好?」
他聞言,愣了好半晌後嘴角失守,笑聲更由他喉間逸出,由最初的低笑到放肆地大笑,爾後他笑到不可自抑,索性掩面,漸漸地,充塞滿腔的悲傷似乎獲得了宣洩,他眼角濕潤,而壓抑不下的笑聲緩緩成了悲泣。
藍海的眼淚來自心靈深處的顫慄,一滴滴代表著對於馮知花逝去的悲慟與緬懷。
多少夜裡他無數次悔恨自己沒能早一步明白馮知花的絕望、沒能早一步洞悉那女孩走入愛情的死胡同,再也提不起勇氣踏出步伐邁向嶄新的人生……他總以為是他、絕對因為是他眼睜睜見死不救,才會促成馮知花的死。
「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你的錯……」白雪為他遞上了一張衛生紙,濃濃的鼻音裡有著對他的滿滿疼惜。
他抬首,淚眼朦朧間,看著眼前的女孩為了他的自責、他的懊悔,哭腫了一雙眼。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她輕輕吟唱著這首詩。「至少知花……還活在你的記憶裡……」
藍海坐直了身,盯著白雪為他脆弱又為他堅韌的模樣,升起了一股想要將她擁入懷中的衝動。
這是第二次了,他記得。
與她的第一次擁抱,是在夏日早晨的陽光中,她的體溫在當時烙進他的心底,溫暖的撫慰了他所有的傷痛與狼狽。
而今,她以眼淚擁抱了他的悔恨,他雙臂遲疑著,始終無法展開這第二次與她的接觸。
但她卻在下一瞬展開雙臂,狠狠地將他圈擁。
之二 空氣
一開始他無所覺察,如同呼吸空氣般自然,絲毫不在意她帶給自己的影響力。直到某日他的心呈現了真空狀態,缺氧的發疼症狀令他幾近崩潰後,他開始祈禱自己別走向生命的盡頭。
然而,就在祈禱完的剎那,她出現了。
原來,她是他視為理所當然的空氣,在瀕死的那刻,他才明白,她早已滲入心肺,全面主宰他的自由呼吸。
第五章
室外雨聲滴滴答答滲入一室,氛圍溫馨而寧靜,她將他圈擁在柔軟的懷抱中,他的嗅覺被她沐浴後的芳馥侵佔,藍海手心鬆了又握、握了又鬆,渾身緊繃,聆聽她漸漸平息的啜泣,然後,等著被她鬆開懷抱。
白雪退開了身,對上藍海的沉默,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沒有靦腆羞澀,反而十分坦率地在他面前擦去淚水,誠懇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二哥,抱歉,我只是想到……如果馮知花是我姊姊,如果我姊姊也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一定會和你一樣自責難過又痛苦……結果,就忍不住情緒……」
藍海掩下眼睫,試圖忽視心湖泛開的漣漪,戲謔道:「妳把黛玉葬花詞都搬出來了,情緒真的是非常戲劇化。」
「我姊也這麼跟我說過。」她吐舌自嘲,「她常說我就是被大家寵壞了,在愛的環境下成長,天真過了頭。」
她那雙哭過的眸澄澈晶瑩得過分美麗,他幾乎迷失在其中,無法抽離。「所以妳叫白雪嘛。」他輕聲的回話蘊含寵溺,「白雪公主不就是天真無邪的化身。」
白雪又是一愣,雙頰浮上臊熱,被他稱讚得手足無措。「二哥,你真是好心人,從來沒有人說過我是白雪公主……」
兩人的話題遠離了悲傷,藍海的情緒經過大起大落之後,渾身的疲憊漸漸湧上,頭似乎也開始暈了起來,便往後靠躺著沙發椅背,慵懶地睞了她一眼,乾笑道:「又是好心人……我今天到底要被妳發幾張好人卡啊?」
好人不好當,通常好人都會教人輕易拒絕或下意識忽視的。
藍海閉了閉眼,憶及她心裡還住著一個季洋,心裡又是萬般不痛快。
「二哥,從來沒有人覺得我是白雪公主,因為我太高、因為我太中性、因為我太大而化之,我不是發你好人卡……」察覺到他似乎不是很喜歡她稱讚他為好人,她偏頭陷入思索,爾後說:「應該說,我其實很感動,你總是把我當成公主。」
他聞言睜眼,乍入眼簾的是她那張靦腆可愛的泛紅俏臉。
她雙頰酡紅,笑容羞怯。「小時候其實我也想要當一個公主,可是,同學們老說我長得太高,動作粗手粗腳又四肢發達,是田徑隊裡的短跑冠車,哪裡像個公主。」她聳聳肩,皺鼻繼續說:「高中、大學時期我又是女子籃球校隊,連公主的邊都摸不上了,反而因為我的名字叫白雪,常常被同學們拿來虧,虧久了也就習慣了,早忘了小時候我也是個喜歡穿漂亮裙子愛當公主的小女生。」
他半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地直盯著她說話,模樣極為認真。
「所以對於你的稱讚,我很感動。」她抿嘴。「要說公主,我姊才像是公主,她長得漂亮,身材又好,氣質更是優雅,她不像我長手長腳,動作粗魯—— 」
「妳現在是在自卑嗎?」不想聽她繼續詆毀自己,他索性打斷她的話。
她因他的問話怔愣,好半晌後才捧腹大笑。「自卑?我從來沒有自卑啊!我長得又不醜,生活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我不覺得我應該要自卑。」
「所以妳其實很無奈吧。」他再下定論,見她投來疑惑眼神,他只是笑了下。「我這張臉也常常帶來很多誤會,或是……嗯……各式各樣的見解?這該怎麼說呢……」
「刻板印象。」他說。
「刻板印象。」她說。
兩人異口同聲,爾後相視而笑,那是一種因心有靈犀所激發的愉悅情緒,而這份微妙的快樂漸漸沖淡了悲傷氛圍。
「就是!每個人一見我就把花花公子的名稱掛在我身上,拿這次知花的事情來說就是個冤枉的指控……」他笑得無奈。
「所以面對那些流言蜚語,你是根本懶得解釋了嗎?」她睞了他一眼,卻見他一雙眼眸格外晶燦,白雪似是感同身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真的懂。」
因為她那副萬般認真的感歎模樣,一股溫暖靜靜在心窩流淌,藍海咧開嘴笑,無法抑止內心愈來愈膨脹的快樂感受,笑聲情不自禁滾出喉間,他笑到非得坐起身,又笑到彎了腰,而身旁的她始終不出聲打擾他。
「今晚被妳說到又哭又笑的,真是……」
「這樣不是挺好,憋住的情緒全發洩出來,今晚你應該就會好睡多了。」她笑彎一雙眼。
窗外雨聲像是沒有停歇的打算,淅瀝嘩啦下得滂沱,即使如此,她的話語完全不被雨聲干擾清晰又溫柔地直達他心底,令他心軟得一塌糊塗,他側身趴臥在沙發椅背,眼神專注地凝視著她沉靜帶笑的可愛容顏,用心感受她在今晚帶來的不可思議感受。
「白雪……」他嗓音略啞,呼喚近似呢喃。
「幹麼?」她雙手擁著沙發抱枕,下顎抵在枕上,隨性應了聲。
「今天晚上住在我這裡吧。」這是他頭一遭邀請了非家人之外的異性朋友入住,但這個決定並未讓他掙扎太久,隱約之間,他甚至覺得自己還帶著點期待的心情,捨不得放她回去。
「好哇。」她點頭,應得毫無遲疑。
「……」對於她的坦蕩直接,他反而有些錯愕,直瞪著她半晌,然後怪叫,「嘿!我說今天晚上住在我這裡欸!」
「我知道,我說好啊。」她一臉莫名其妙,斜睨大驚小怪的他。
「妳有沒有男女意識啊?就不擔心我會對妳怎樣嗎?我要妳住下就住下,妳都不會覺得這樣不太好嗎?妳難道不需要考慮一下妳自己的人身安全嗎?」他氣呼呼跳起身,一雙修長雙腿在她面前來回走動,渾身焦躁。
她被他氣急敗壞的模樣逗笑。「你覺得我現在冒著雨勢下山安全,還是待在你這裡過夜等雨停再下山比較安全?」
他被問得頓住了步伐。
「也許我認識你不夠深,但是,就我個人感覺,在你身邊,我應該還不至於必須擔心我的人身安全吧。」
「喂!知人知面不知心,搞不好我就是個衣冠禽獸!」
看著男人直指鼻頭沒來由地唾罵自己是衣冠禽獸,白雪再也忍不住笑得人仰馬翻。「哈哈哈—— 如果你是衣冠禽獸哪裡會廢話這麼多,要做壞事早就撲上來—— 」
她驚呼,笑聲因他突然逼近的正經神色消失。
對於她的毫無防備,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什麼情緒,藍海衝動地俯身,雙掌箝握住她的雙腕,壓低身子,與她面對面,迫使她正視他。
他掌心的熱度熨上腕間的脈搏,像烙鐵似地灼燒著她的雙頰,白雪隱隱覺得不對勁,尷尬地掙扎,無奈空氣中流動著若有似無的曖昧,教她心慌意亂地不敢正視他那雙深潭般的桃花眸。
不去細想她對自己全盤信任所帶來的竊喜、抑或她對人毫無戒心的單純所帶來的氣憤究竟為何,當察覺到她的不自在,他眉頭微皺,低斥,「男人和女人的差別就在這裡,下次不要再這麼輕易相信人,很危險!」
「……我知道了。」知道他的出發點是為她著想,她軟了嗓音,乖巧應允,就在這一瞬,俯在上頭的男人又緩緩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眼見他的臉將要碰了上來,白雪緊張得閉起雙眼將臉別開,硬生生承接他的重量,癱躺在沙發上動彈不得。
一秒過去、兩秒過去,度秒如年的白雪感覺自己快要窒息時,壓在她身上的男人終於有了動靜。
他靠在她肩窩虛弱自嘲,「糟糕,我還真沒當衣冠禽獸的本領,我好像又發燒了……」
「又?」她聞言睜眸,撇頭想瞧仔細卻埋入了他烏黑墨髮中,男人的髮輕搔過她的鼻間,讓她思緒陷入短暫的空白與許久不見的女兒嬌羞,再意識到他發燙的體溫,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什麼叫又發燒?二哥,你一直在發燒嗎?家裡還有藥嗎?退燒藥在哪裡?」
「……在……房間。」渾身疲憊痠軟的藍海再也提不起力氣,鬆了對她的箝制,卻忽略不了身下的柔軟馨香,他撐起身子,勉強自己翻身離開。「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突然一陣頭暈目眩,撐不住身體—— 」
「都這時候了還解釋什麼!我去給你拿藥來。」她沒好氣的截斷他的話,起身要去拿藥,這才發現她對於這裡根本是完全陌生。「二哥……你房間在哪裡啊?」
「二樓,直走到底右轉那間房,藥在床頭櫃上,謝謝。」
見他將手臂遮在臉上,像是想掩去一臉病氣及虛弱,白雪同情地說:「我馬上去拿,你等我。」聽他微弱地哼應了聲,她再問:「二哥,水在哪裡?我一起拿來。」
「在前面廚房,廚房電燈開關在牆上。」他指了指方向,而她則二話不說迅速動作,直到她離開身邊走上二樓,藍海才敢將掩在臉上的手臂挪開,面容上是一片無法掩飾的難得靦腆。
胸膛上依舊殘留著屬於她的香郁柔軟還有溫度,那觸感與擁抱動人得令他留戀與震撼,直到現在仍是久久無法回神。
他目光沉沉,移至正從二樓匆匆奔下的那抹芳蹤。
分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短暫的意亂情迷,抑或是其他更令他心緒糾結的情愫產生。
「所以我說總監,下禮拜和下下禮拜的行程是不是應該要調整一下?姚夫人本來與你約定昨日下午進行她家女兒歸寧宴的佈置討論,結果因為你一連病上三天取消,現在姚夫人正急到跳腳,三天兩頭緊張的按三餐打電話問候你是否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被工作追著屁股跑的席大維焦躁到坐立難安,在今早總算見到藍海神清氣爽的邁入辦公室後,直向各方神明拜謝喊著阿彌陀佛阿門,接著跟在他身後叨叨絮絮報告著這幾日弄得他神經緊繃的工作。
說到口沫橫飛覺得渴,總算停下來的席大維看向藍海明顯出神的表情,不免一陣哀傷,為自己的努力感到悲痛。
「哈囉!我說總監大人,你還在現場嗎?」
藍海望著驀然在眼前晃動的手掌,收回遠颺思緒,抬首便見席大維一張苦瓜臉。「抱歉大維,我想事想出神了。」
嘴上說著抱歉,目光卻移向辦公室的透明窗外,那處空間正是席大維的辦公室,而在他正對面,擺放了一張嶄新的辦公桌椅以及電腦,那是他前些日子交代要給白雪辦公的位子。
席大維垮下雙肩,知道藍海根本沒將心思擺放在公事上,目光順著藍海的視線看去,接著露出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
「總監,白小姐平日的上班時間是十點鐘,現在離十點鐘還有半個鐘頭,而她似乎比較習慣待在現場手作胸花或是插花,或是和店裡面那幾個花藝師切磋,要見她乖乖坐在位子上可能要中午過後了。」
「你跟我交代這些做什麼?」藍海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曲指輕敲桌面。
「呃……抱歉,那我繼續報告姚夫人列出的幾項要求—— 」席大維盯著平板上的細項,才抬頭要張口傳達,卻見藍海抬手制止了他說話。「請問總監有什麼問題嗎?」
「姚府歸寧是下禮拜日?」藍海問。
「是的。」一聽話題回歸正事,席大維熱淚盈眶。
「在彰化?」
「是的,沒錯,姚夫人她—— 」
「大維抱歉,我知道一直打斷你說話很失禮。」藍海輕笑,往後仰躺。「我只是心裡有件事情必須要先處理一下,你幫我親自致電這個男人,詢問他的婚禮宴客場地是不是和姚府在同一個場地?」
席大維接過他遞來一張寫著姓名及手機電話的字條。「季洋……總監,除了宴客場地之外,還需要額外說上什麼嗎?」
藍海沉吟半晌,直到覷見玻璃窗外的白雪後,繃緊的臉上線條方才柔軟幾分,爾後啟口,「如果宴客場地是同樣的地方,就告訴他下禮拜五我就會南下去那裡工作,不想錯失我的幫忙,請他與他的另一半務必能夠排除萬難,在下週末見上一面。」
「我記下了。」席大維點了點頭,看了看字條上的名字,忽地想起什麼,驚呼,「總監,這個季洋……該不會就是那個季洋吧?!那個老是被拿來和你一起比較的天才花藝師?」
「嗯。」藍海不以為然地應了聲,支手撐額,眼神時不時往白雪的座位上飄去,就見她拿著手機正打著電話,手上還提著早餐,神情既愉悅又可愛。
「如果是這樣……總監,下週末是今年難得的嫁娶大好日子,季洋手邊應該也是有工作的……吧?」席大維的問話因為藍海劈來的一記犀利眼神而漸漸消音,見總監擺明了刻意刁難,席大維不好再多嘴,只好再問:「如果他真能排除萬難和總監見面,接下來呢?」
「你告訴他,我會請白雪再與他聯繫。」他往褲袋內掏出一只四方小盒,視線與情緒從此定在這掌中物,再也提不起心思關注其他話題。「先這樣吧,你去替我打這通電話,確認是同個場地後,再請白雪進來我辦公室。」
直到席大維應聲退出了辦公室,藍海這才開啟手中小盒,躺在裡頭的是一對別緻簡約的白金玫瑰耳環,這對耳環是他昨日在自家浴室置物平台上的驚喜發現,他動手將耳環捏在食指及拇指間觀賞,彷彿透過這般舉動能更親近耳環的原主。
他的目光由手中的耳環挪至主人身上,就見她今日又是穿得一身白,白色無袖背心、白色貼身褲,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奕奕又清新可人,他托腮,思緒回到他發燒那夜——
她為他拿了退燒藥,親自盯著他吃下,再陪著他回房,叮嚀他必須安靜躺在床鋪上頭休息,但渾身痠痛的他,即使吃了退燒藥後感覺舒服多了,卻是毫無睡意。
突然之間,她輕訝一聲,問:「你這幾天睡不好該不會是因為一直在發燒吧?」
「有去看過醫生,扁桃腺發炎,會反覆發燒是正常的。」經她問起,他趕緊取過床頭口罩戴上,擔心她也會被傳染。
她眉頭輕蹙,陷入思考,然後問:「你這裡有種艾草嗎?」
他一愣,回道:「有,在前院,妳需要?」
「前院是從大門走出去嗎?那裡有燈嗎?」
「有,燈在大門口右手邊,妳打開,屋簷旁那幾盞燈泡就會亮了。」見她迅速起身欲離開,出於一陣不知所以的心慌,他伸手攥住她的手。「妳要去哪裡?」
她有些驚訝,回首見他一副深怕被她拋棄的模樣,一顆心不由得緊緊揪起,聲嗓軟了下來,「我去摘些艾草,你等我,我馬上回來。」
「外面在下雨。」他下顎繃緊,就是不願鬆手。
「雨傘在哪?」她沒打算放棄。
「我陪妳去。」他起身,卻又讓她壓躺回床上,他吹鬍子瞪眼,問:「艾草很重要嗎?現在三更半夜的去摘什麼艾草?!明天天亮雨停了再去摘,再說明天一早起床我也許就好多了。」
明白他為自己擔憂,她嘴角輕揚,一點也不在意他有些孩子氣的怒意,並耐下性子解釋,「藍海,你信不信邪?」
他鐵齒駁斥,「不信。」
「我信啊。」她目光柔軟,「我媽說我小時候常常哭鬧發燒,有時候發燒發得沒有原由,那時候外婆和她提起可以幫我洗艾草驅邪避凶,說也奇怪,我洗完艾草後似乎人就好多了,也不會再無故發脾氣,本來半夜不好睡,洗過後就一覺到天亮,所以我是很信的。」
他沉默半晌,想起方才她一個人獨自行走在淒風苦雨的深山中,連忙緊張問:「妳不舒服嗎?」
「也許我真的該洗一下。」她笑。「不過我覺得更需要的人應該是你。」
「我?!」他怪叫。
「你不舒服的症狀是在參加完知花的追思會後開始吧?」見他眉心一皺像是想反駁,她趕在他說話前解釋,「我知道,知花和你的情感非常深厚,絕對沒有要害你的意思,也許……她只是不希望你因為她傷心自責或是難過,想要透過某些方式來表達她對你的心意,也許就是因為如此你才會一直發燒。」
凡事講求科學根據、毫不迷信的藍海很不願意相信這番言論,但眼前的白雪目光綿軟,說話的語氣更是溫柔似水,教藍海說不出一句硬氣的反駁。
「就讓我試試吧,反正,也是希望你能快快好起來。」她搖了搖被他牢握住的手。
「好吧,但我還是陪妳去。」他猶豫半晌後才鬆手,絲毫不容她拒絕地起身,隨手拿起外衣披上。「放心,我燒有退了點,只是下樓走點路,死不了的。」
白雪無奈一笑,也就隨他。
兩人一到前院,因著藍海指示很快拔了艾草回屋內,藍海始終緊隨在她身後,盯著她將摘來的艾草泡入熱水,取了條毛巾浸入水中,接著開口請他坐在床沿,她便將手中那盆艾草水放置在地,緊接著蹲身於他面前。
他錯愕地看著蹲身在腳邊的她彎腰擰著毛巾,穿在身上的白T隨著她的動作而撩高,露出一截潔白性感的大腿,而他視線的角度隱約可見她寬大領口內的絲質性感睡衣。
藍海臉一臊,瞥開了視線,忽覺氣氛尷尬,寧靜房間內僅剩水聲以及他略微侷促的呼吸,他不得不開口找些話來活絡氣氛,「白雪,妳—— 」
「噓!」她噘唇,聲一出便堵住他所有的話。
他不自在的咳了咳,頭一遭在自己的床上如坐針氈。
白雪仔細將毛巾對折,毛巾上頭散發淡淡的艾草香,白氣蒸騰著溫暖熱度,她起身,虔誠並真摰地將毛巾沿著他的頭頂一路擦拭至耳廓、眼、鼻、口、下顎。
他聽見她嘴邊反覆喃喃低唸,「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藍海平安無事。」接著那輕柔的擦拭來到了他的頸脖,他喉結滾動,因為她的貼近以及她的吐氣如蘭。
她站起身,一隻柔荑搭在他的左肩,另一隻拿著毛巾的手則撫著他的背脊做著擦拭的動作,「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藍海平安無事。」他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鼻息,他握了握拳,做了個深呼吸。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藍海平安無事。」她捧起他的掌,以毛巾一一擦拭他每一根手指頭,眼神純淨又專注。
藍海耳根燙得不能再燙,他閉了閉眼,再睜眼,便見她彎身再重新擰過毛巾,這次是簡略地擦過了他的大腿與小腿,接著來到了他的腳掌,他整個人僵化,見她毫無遲疑,以手托起他的腳心,緩緩輕拭。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藍海平安無事……」她呢喃,濃睫垂掩,此刻的藍海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能從她的動作及神情中感覺到她全心全意為自己祝禱的深刻意念。
他望著她的髮心出神,所有的侷促在這瞬間轉眼消散,被她百般重視的溫暖感覺將他的心充實得極為飽脹。
他嘴角一彎再彎,本是痠痛的四肢及沉重的身軀似乎在她那雙手的撫慰下變得輕盈,他好整以暇貪看她的一舉一動,冀盼時間能就此停住。
「好了。」她吐了口氣,將毛巾放回水盆內,抬頭朝他露出燦笑。
「好了?」他口吻透出可惜的意味。
「嗯,希望你今晚一夜好眠,明天開始也不會再發燒。」她捧起水盆便要往浴室走去。
「白雪!」他喊,見她不明所以的回首瞅他,他咳了聲,問:「妳自己不用擦一下嗎?不是說妳小時候很常發生這種事?既然都摘了艾草,妳自己也擦一下吧。」
她聞言想了想,點點頭。「也是。」
猶豫片刻,他臉熱熱心怦怦跳的打算開口建議,「那我—— 」
動作快的她卻早已擰起毛巾動手為自己擦拭,她睨了他一眼,問:「嗯?你說什麼?」
「沒事。」他抿嘴,回得氣悶生硬。
她笑,以為他一臉生氣樣是還在鐵齒她的所作所為。
「妳不用說嗎?」見她安靜地為自己擦拭,他雙手環胸忍不住問。
「說什麼?」對於他突然的問話摸不著頭緒,她停下動作盯著他。
藍海憋氣片刻,爾後長長吐息,歎聲道:「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白雪平安無事。」
她因為他的話怔愣,卻也因他說那句話時的嚴肅真摰而勾起了唇瓣。「喔,我有在心裡為自己唸啊,不過……謝謝你。」這句話由旁人敘述更像是一種會讓人心想事成的祝咒,白雪滿心歡喜地收下,俏皮朝他鞠個躬後便收拾起毛巾及水盆走向浴室。
結果,藍海的確是一夜好眠到天亮,這是自從馮知花逝世後他睡得最好的一晚。
他在充滿美好陽光的早晨中甦醒過來,感覺身心靈被洗滌得乾淨清爽,他精神飽滿地先送她下山回家換衣服,開車進辦公室之前,他倏地想起白雪為了季洋前來王者香的用意,本是飛揚的好心情頓時滿佈陰霾。
他思考著,覺得這件事也許不應該再延宕並置之不理,於是選擇主動出擊。
沉思的同時,他的視線再度盯在指間的玫瑰耳環上,而門上幾聲剝啄,教他不得不收拾起那詭譎難辨的情緒,他將耳環擺回四方盒內,揚聲道:「進來。」
門開,白雪與席大維兩人一前一後走入。
藍海盯著白雪陰晴不定的表情,挑眉。
席大維似乎能感覺到白雪隱約散發的怒氣,說話亦小心翼翼,「總監,我剛才致電季先生,他告訴我他與顏小姐的婚宴場地的確是與姚府相同,但因為雪季花藝在下禮拜同樣有非常繁重的工作,他說,你的要求讓他相當為難。」
「你有把我的意思清楚明白的告知他嗎?」藍海嗤了一聲。
「有,但他還是希望你能夠高抬貴手,另外改期。」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告訴他,我不幫了。」藍海擺擺手。
佇立在旁的白雪聽見藍海這句話,本是沉鬱的臉色更為難看。
「……好,我這就去打電話告訴季先生。」席大維瞥了瞥白雪乍青乍白的臉色,剛才他和季洋通電話的內容她是全程在旁仔細聆聽的,當她聽見總監的要求時,他甚至還感覺她倒抽了一口冷氣,一副咬牙切齒,極欲衝入總監辦公室和他掀桌大吵的氣勢。
藍海揮了揮手,讓席大維先退出辦公室,托腮望住她,等著她說話。
白雪壓抑著滿腹怒火,反覆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後,才開口問:「你為什麼要開出這樣為難人的條件?」
「是誰為難了誰?」藍海不答反問。
她被他不可一世的態度激得跳腳,「當然是你為難了季洋啊!你明明知道下禮拜是超級大好日,你們王者香忙,我們雪季花藝也很忙,為什麼非得要挑在這時間與季洋他們見面?」
一聽她話裡楚河漢界地將關係劃分為相當清楚的「你們」、「我們」,藍海只覺得刺耳。「今天是他們需要我的幫忙,當然是他們要配合我。」
「藍海,你可以選擇不要幫忙,如果打算幫忙了,就請你不要刁難。」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晰又堅定。
「妳來到我身邊,不就是希望我能幫忙嗎?」聽見她直接連名帶姓喚他,他的火氣瞬間被挑起。
「我說過了,我並沒有要特別說服你幫忙季洋,我不過就是想來你這裡學習的。」她氣急敗壞。
「這不過就是一個藉口,妳說,若沒有了季洋這個動機,妳還會來到我身邊嗎?」他瞇眼,問得犀利。
白雪被問住了,她先是瞪著藍海,再將眼神挪出窗外,焦躁得想啃指甲,一雙眉打上千千結,臉臭到了極點。
他卻因為她的煩躁與沉默而神色黯然。
「如果沒話說妳就先出去吧,我還要忙。」他往後靠躺,因為她的存在而鬱悶得不可思議。
她左思右想,不得不問:「藍海,就算我是因為季洋而來到你的身邊,這問題很重要嗎?重要到你必須開出刁難的條件來告訴季洋你就是不願意幫忙?」
這問題重要嗎?藍海抿唇,沒有直接回答,因為就連他內心也還沒有正確的答案。
「不好意思,我就是這麼小心眼。」
白雪錯愕,見他不願意再對談,腳跟一旋大步邁出辦公室,更順勢走出了他的視線。
白雪那日氣沖沖步出辦公室外後,整日都待在王者香花店裡和其他花藝師一起工作,一會兒幫忙前來見習插花的學生,一會兒跑跑外送花束的業務,她想讓自己忙一些,不去細想在辦公室內和藍海的爭執。
就連她也弄不清楚藍海究竟和她在鬥什麼氣,於是她選擇讓自己整理好心情後再來思考,該如何與藍海平心靜氣的相處。
剛巧連著兩個週末都是極好的嫁娶好日,王者香內因為婚禮佈置的前置作業而忙碌不堪,白雪也就樂得一頭栽入繁重的工作中,將藍海完全拋諸腦後。
週五深夜十點,鑫品飯店十樓花開廳及富貴廳。
「白姊!妳今天怎麼會來?季哥說妳去王者香當間諜了欸。」說話口不擇言的小金一見白雪由電梯門步出,興沖沖地揮手招呼。
白雪一聽,立即掄拳往她頭上掃去。「什麼間諜!亂講話,我是去見習、見習!」她沒好氣地睨了一眼小金,接著看向正在場佈的夥伴們。
「明天雪季接的婚禮佈置在富貴廳,王者香接的婚禮佈置在花開廳,就是這麼巧!」一邊向小夥伴們解釋前來的原因,她一邊分神向正邁步走來的季洋揮手,在瞧見他身旁許久未見的女人後,明顯怔愣了一下。
而此刻藍海與席大維正從電梯門走出,她頭皮發麻地聽著席大維與藍海討論著接下來場佈的重點以及主人家的細項要求。
季洋及顏水茉在瞧見藍海的瞬間同時停住了步伐,白雪見季洋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她露出抱歉的神色。
她是知道今晚季洋與藍海必然會碰面的,但她萬萬沒預料顏水茉也會跟著一起來。
她原本便不打算事先告知季洋及藍海,這樣也許藍海不會刻意避不見面……
「嗯?今天富貴廳也要進行場佈啊?」席大維抬眸望向對面的工作人員。
藍海從佈置圖中抬首,乍然瞧見季洋與顏水茉正佇立在不遠處,他嘴角一撇,瞪向站在前方背對他的白雪。
四人各懷心思,半晌沒動靜,直到季洋牽起了顏水茉的手,主動走向藍海。
白雪暗自歎息,回首虛心接受藍海那一記殺氣重重的眼神,見他收回視線後便緊盯著顏水茉,白雪不知為何,心裡升起了一股詭譎又複雜的感受。
顏水茉一頭及腰長髮烏黑亮麗,鵝蛋臉上鑲著一雙猶如寶石的美麗瞳眸,肌膚白裡透紅,五官細緻秀氣,身材穠纖合度,氣質飄逸如仙,像是童話故事中走出的公主,每當白雪見到她,總會在心底興歎,公主就該是顏水茉這般的模樣啊!
「好久不見。」藍海嘴角一扯,笑得虛偽。
「大海,好久不見……前幾天我聽小洋說了……」顏水茉開口,說話輕聲細語,溫柔又婉約。
藍海聽見顏水茉喊著當年熟悉的暱稱,神色一沉。
大海與小洋,這是展現那些年他們三人關係親暱的稱呼,如今聽在他耳裡,卻有著說不出的厭煩感。
「我和小洋深談過了,下禮拜的約會我們可以再討論。」顏水茉以堅定的語氣告知他們必然赴約的決心。
「如果決定了,我會請我的祕書與你們聯絡。」他言簡意賅,完全沒有要再與他們進一步深談的打算。
白雪沒想到那天引起兩人爭執的話題竟因為顏水茉一句話而解決,她目光複雜,盯著季洋與顏水茉十指交扣的手,察覺到自己像是個十足十的局外人,她喪氣地垮肩往花開廳那邊走去,不願再多加關注他與她的幸福,默默退場。
見白雪踱步走向廳內,藍海想要追上,但又想起前日兩人爭執之後的不歡而散,不免頓住了步伐,暗自咬牙。
「大海,謝謝你願意幫我們。」顏水茉笑靨如花。
「不用謝得太早,等你們行程確定了再說吧。」他瞥了一眼正在面壁思過的白雪。
「下禮拜的約會……我們其實已經做好了最適當的工作安排,行程應該是可以確定了。」季洋接過話,「謝謝你願意踏出這一步,也許我們的關係再也回不到從前,但年少時曾經犯下的錯誤,我們都希望能夠盡自己所能的去彌補。」
「彌補?」藍海挑眉,哈了一聲,「我可從沒想過……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還彌補什麼。」他擺擺手,不作深談的打算,轉身瀟灑離去。
他走向白雪,就見她額頭頂著牆轉轉蹭蹭,一副鑽牛角尖的標準姿勢。
看了半晌,他終於忍不住問:「妳在做什麼?」
「鑽牛角尖啊。」她悶悶不樂地回話。
他因她的回答而噗哧笑出。「鑽什麼牛角尖啊?」
她扁嘴,「看到真正的公主,覺得自己為什麼還要叫白雪。」
藍海頓了下,眼神不禁挪向閃閃發光的顏水茉,像是明白了她挾帶怨氣的話中涵義,他眼神柔軟,心口因為她的妄自菲薄而隱隱泛疼。
他俯下身,凝視她的側顏,聲嗓低沉又溫柔得不可思議,帶著心疼般的寵溺說道:「白雪,莎士比亞說過一句話。」他頓住話,直到她將頭轉向正視他,他扯開笑容,暖聲道:「玫瑰即使不叫玫瑰,它依然芬芳。」
她愣住,而他的嗓音再次如雷貫耳的傳入耳中——
「白雪即使不叫白雪,妳依然是公主。」
第六章
「二哥……」
直到此刻聽見她改口喊他一聲二哥,這幾日緊揪的心總算是減去了疼痛。
「不生氣了?」他挑了挑眉。
白雪想起那日兩人因為季洋而爭執,不禁以笑掩飾尷尬。「我只是……覺得不需要那樣……」她囁嚅,雙頰還維持著燒紅的燙度,心也被他哄得溫溫熱熱,就算她之前再如何為季洋忿忿不平,此刻也完全因為藍海動人的話語消散得無影無蹤。
聽見她依然堅持著,他低歎,問:「他們已經確定了行程,下週妳要和我一起去嗎?」
「一起?季洋他們真的已經決定了?我以為這至少還要再討論一下,雪季花藝的工作怎麼辦?」白雪搖了搖頭,「不行不行,我絕對不能放任不管,我得去問問季洋—— 」
他大步上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如果妳不去,我就不想幫了。」
她愣住,「你不是已經答應季洋了?」
「我是答應他了,可是如果沒妳在,我根本不想和他說上一句話。」
他孩子氣般的說法讓她哭笑不得。「你還在和我嘔氣嗎?還是和季洋?」
他沒說話,眼神卻透著執著地直盯著她。「要去不去一句話。」
「……二哥,雪季花藝對我來說很重要,雖然我現在告假中,但並不代表我不在乎它,我必須先去和季洋了解一下工作狀況,要不然我根本沒辦法放心跟著你們南下。」拗不過他的堅持,她妥協地軟下語氣,打算對眼前這位鐵了心與她硬碰硬的男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他沉吟,決定接受她的說法。「我和妳一起過去。」
「我只是去和季洋說一下話馬上回來,你這邊還有工作。」她欲越過他,他卻移動腳步再次擋住她的去路,她只得停步,以眼神詢問他的用意。
「我和妳一起過去。」他再次堅定重複。
白雪瞠目結舌,不明白他的鍥而不捨。「你不忙嗎?」
「還好。」他聳肩。
「好吧,你要一起來就走吧。」她妥協,見他終於肯讓開身子,她神情十足困惑地往富貴廳的方向走去,也不管身後那隻跟屁蟲究竟有多突兀顯眼。
富貴廳內,雪季花藝的工作人員正進行著舞台背板的佈置工程,而季洋與顏水茉則站在主桌處盯看著,白雪在看見季洋的背影時,心裡五味雜陳,好些日子沒與他見面,陌生與疏離感沖淡了埋藏在心底許多年的情愫,此刻站在這角度觀看著季洋與顏水茉肩並肩工作的畫面,似乎少了些難受與疼痛……
她稍稍收拾淡淡的愁緒以及整頓表情後,跨出步伐往主桌邁去,輕喊,「季洋!水茉!」
季洋聞聲回首,本是嚴肅專注的神情在瞧見來人是白雪後柔化許多,他放下手邊工作道:「白雪,一直沒時間和妳打招呼,來找我有什麼事?」
白雪先朝一旁的顏水茉點頭致意後,才問:「你們確定下禮拜南下的行程了?那本來預定的工作呢?可以完成嗎?」
憑藉多年一起工作的默契,季洋豈會不知白雪的擔憂,他頷首,淡定道:「水茉已經和老師以及師母討論過了,花顏在下週會全力支持雪季的全部工作,業務我已經交代給小鐵,也親自向客人告知工作轉接的原因,客人一聽是退隱許久的顏老師前來支援,也表示相當放心我們的安排,所以,別擔心,因為妳還在放長假,沒有算上妳工作的分。」
「原來是顏老師要全力協助啊……」白雪張了張嘴,說不出滿心的詫異,在聽完季洋早已妥善規劃了工作,更將她劃分在外,明知道自己是在放長假期間,但不被需要的失落感還是深深掠奪了她全副心神,令她心情沉重起來。
人啊,有時候還真是矛盾極了。
「這樣一來就都沒問題了吧。」始終杵在白雪身後的藍海打破沉默。
白雪回首瞅著他,眼神複雜。「嗯,沒問題了。」
「本來……有什麼問題嗎?」季洋忍不住出聲關切。
藍海睨了季洋一眼,沒打算回話的態度相當目中無人,而開口詢問的對象依然是神情木然的白雪。「要不要去?」
聽見藍海打算在季洋面前討論剛才的話題,白雪連忙向一臉疑惑的季洋揮手道別,勾起藍海的手臂往廳外快步離開。「唉,一定要在季洋面前說嗎?等一下讓他聽到了還以為你又要刁難人家什麼。」
「妳就這麼為季洋著想?」藍海問得很不是滋味。「他都是要結婚的人了。」
白雪聽見他大嗓門似的問話,太陽穴微微抽痛,趕緊拉著他加快步伐遠離富貴廳。「二哥,我去、我去好不好!」
他冷哼,「應得這麼勉強,妳不想去就算了,我去找季洋告訴他—— 」沒好氣地轉身欲走回富貴廳,卻被身後的她一把扯住。
「二哥!我沒有勉強,我很想去、我超級想去的,我一點也沒有勉強自已,你不要這樣啦。」白雪緊張兮兮地以雙手拖住他,就怕眼前這位老是號稱自己小心眼的男人直奔季洋面前,再度推翻已經決定好的事。
他稍稍俯身與她視線平視,面無表情地瞇眼瞪著她。
「你幹麼?」她退了兩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季洋、季洋……藍海內心翻騰,白雪萬般在乎季洋的態度狠狠揭開他因前塵往事烙下的瘡疤,教他很難不去介意。
察覺自己似乎愈來愈無法坦然面對白雪,藍海煩躁地直起身,撇撇嘴隨便回了句沒事便往花開廳內走。
白雪將藍海這陣子的陰陽怪氣全數歸咎在季洋身上,她想他也許真的非常不願意再面對季洋,才會如此失常又失禮,只是……本來不願意幫忙的他,為何又突然改變主意?
她偏頭,好奇跟上他的步伐,問:「二哥,你怎麼會知道季洋他們結婚的場地在那個地方?」
又是季洋!他臉色陰鬱的回道:「他老家就在彰化,目前彰化最熱門最受歡迎的場地就在那,又剛好符合水茉的偏好,一點也不難猜。」
「喔。」白雪點頭,從他的語氣中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他們三人之前的情感究竟有多深厚。「二哥,你不覺得……很可惜嗎?放棄了曾經如此珍貴的友情?」
他持續擺著臭臉。「放棄?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只是我們走的路已經不一樣。」
「不一樣?」她偏頭。
「他有他的自尊,我有我的驕傲。」他淡道。
「就是誰也不願意低頭的意思嗎?」她輕問。
「為什麼要低頭?這件事……沒有誰是誰非。」
「沒有誰是誰非?」她重複他的字句。
「嗯。」
她在他平靜的面容上梭巡不到任何關於當年事件發生後所殘留下的憤怒。
「二哥,那你為什麼還是生氣了?」她不解。
「我……」藍海回身,卻在瞧見她一臉笑容燦燦後,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我知道,你很努力了,你想要放下你的驕傲,心裡卻是很掙扎,是嗎?」白雪露出一副我懂你的明白表情,她伸手,以掌輕拍他的胸口。「二哥,我覺得你很棒,真的。」
她的語氣不像是在和一個男人說話,而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意識到這點,藍海呼吸一窒,以掌壓制住胸口上那隻拍撫的柔荑,腦海閃現方才她看著季洋的眼神、對著季洋說話的語氣,忽然之間他覺得非常嫉妒。
「二哥?」她疑惑。
他沉默不語,掌心的熱度熨著她的手背,教她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下一瞬,他鬆了手旋身走離,而白雪卻瞪著落空的手出神。
她最近好像老是惹他不開心?為什麼?
百思不得其解的她面露懊惱,眼神不由自主追尋著藍海的身影,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滴在乎起關於他的一切。
結束了上週繁重的工作,白雪被安排連續休假兩日,而那兩日,她除了待在家徹底放鬆身心與放空腦袋外,便是仔細整理即將南下工作的行李。
白雪原本樂觀認為藍海願意幫助季洋這件事能夠順利進行,但休完假後再走入王者香的這幾日,她覺得是她親手將藍海推入痛苦深淵,然後還對他見死不救……
她想起這幾日態度冷淡的藍海,又想起那日藍海態度疏離地拒絕了季洋的所有安排——
「婚禮在週日中午,我們禮拜六傍晚南下,晚上約莫十點可以開始進行場佈,週日早上花材由北南下,再繼續進行未完成的部分。」那日她聽著席大維這麼對藍海報告,「待婚宴結束過後,季先生已經替總監和白雪小姐訂房—— 」
「不需要,訂房部分交給你處理,你知道我的喜好。」藍海一口回絕。「告訴季洋,禮拜日下午四點,同樣宴客場地見,請他們仔細想好婚禮佈置的預算還有喜好,以及希望呈現出的感覺就好。」
不知為何,每當席大維要向藍海討論即將與季洋見面的事,藍海便會主動要求白雪必須待在現場,每一次他們的對談她都保持沉默不插話,藍海卻是每說一句話,便會看她一眼,再繼續話題。
那投注過來的眼神總是令她困惑,像是企圖在她這裡獲得什麼、或是徵詢什麼?她即使不懂,卻也清楚感受到因為季洋這件事,藍海對她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轉變。
在尚未確認會為季洋的婚禮佈置前,藍海對她的態度是溫暖且熱情的,偶爾她甚至覺得藍海像個鄰家大哥哥,縱然孩子氣,卻十足親切貼心,而他在工作上的理念與要求完美的謹慎態度,更令她覺得佩服與崇拜。
最近,當與季洋相約的日期愈接近,藍海的神色便愈是沉鬱,好幾次不經意間,她捕捉到藍海的凝視,他的目光深不可測,瞅得她心慌,像是墜潛在不透光的藍藍深海中。
休假完畢還來不及上緊發條的白雪,在一踏入兵荒馬亂的王者香後,立刻像顆陀螺似地不停轉動,緊湊的工作步調讓她無法再深思藍海的若即若離,只能全神貫注跟隨藍海進行所有婚禮籌備的前置作業。
胸花、捧花、桌花、椅背花、新娘與伴娘的手腕花,每一種花朵的顏色美學與設計巧思,在白雪還來不及讚歎的同時,藍海已疾速進行下一項細節調整,緞帶顏色、玻璃花器的樣式、道具顏色的展現,白雪將自己化身海綿,不斷在他身旁吸收學習。
直到現在,她人已身處在宴會現場,而姚府婚禮也即將告一段落,她仍然深陷在與藍海盡興工作的快樂之中無法自拔。
對她而言,這是一項全新的體驗與挑戰。
他對花材的了解與熟絡、他每一個信手拈來的作品發想都令她驚豔不已,這是與馮知花追思會時截然不同的感受。
因為藍海讓她參與了全部的過程,某些時候,當他需要她協助時只憑一記眼神,她便能完全領會地開始進行,這樣的默契甚少在她與季洋之間出現,應該說……藍海對她的信任是全心全意的,那令她在操作上非常得心應手,也相當具有成就感,因此在工作時,她十分享受。
白雪此刻坐在宴會場地外的草坪上,背靠著一棵高聳偉岸的樟樹。
七月夏日,午後三點多的陽光篩過綠葉,金燦迤邐,白雪托腮凝視前方的舊紅磚牆與穀倉式宴會場地,開始在腦海勾勒出一場別出心裁的浪漫婚禮。
「坐在這發呆嗎?」藍海由她身後走來,跟著隨興席地而坐,視線與她一同望向前方正在送客的新人。
送客區,新郎新娘與親戚好友們在攝影師的指示下拍起了團體照,歡聲笑語此起彼落,一旁的花朵被賓客們當成禮物般捧在手中,在這美好的時刻,一切隸屬幸福之神,令人只想沉醉在心曠神怡的氛圍裡。
白雪動作未變,睞了身旁的他一眼。「你忙完啦?」
他嗯了聲,將手放置在曲起的右膝,姿態瀟灑。
「二哥……等一下,我真的一定要在場嗎?」她想了許久,還是開口問了。
他被她問住,不由得將視線投在她身上。
見他沒出聲,她苦笑,對上他的目光。「我沒有把握自己到底做好準備了沒。」
他知道她的意思,沉默半晌後,才道:「有些事妳永遠沒辦法做好準備,如果要放下,就得硬著頭皮去面對。」
見她垮著小臉,藍海雖然萬般捨不得,卻還是撇過頭選擇漠視,倘若她始終不願收拾好對季洋的留戀,那麼他又該……聽見身旁的她長吁短歎,他握了握拳,幾乎要心軟,鬆口答應她的要求。
然而這時,季洋與顏水茉兩人提早來到他們面前,讓白雪根本沒有機會選擇逃避。
白雪扁嘴睨了藍海一眼,他剛才那句話已牢牢刻入心底,看樣子她只好硬著頭皮面對了。
原先還兀自縮在龜殼裡不想面對的白雪,在轉念一想之後深吸了口氣,主動起身迎向季洋及顏水茉。「哈囉,你們提早到了噯!」
季洋笑著說:「我的家人也想看看這裡的場地,所以都跟了過來。」
白雪咦了一聲,往季洋身後看去,浩浩蕩蕩一家子人全走在後頭,其中還有幾個孩子。「季洋……你家人也太多了吧?」
季洋靦腆一笑,「我是家中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那幾個小蘿蔔頭是我兩個妹妹的。」他轉向藍海,「剛才已經和場地負責人通過電話,等一下他會過來一起接洽,可以嗎?」
他溫和禮貌的詢問,卻只得到藍海一個冷淡的點頭,他不以為意,依然笑得溫煦,反倒是顏水茉蹙起了眉頭,神情略顯不悅。
藍海見狀,唇角噙笑,帶著幾分譏諷意味,並將頭撇了開來。
白雪有些意外顏水茉的態度,這次請藍海幫忙籌備他們兩人的婚禮,不就是顏水茉提議的嗎?
那個顏水茉根本有公主病,自我中心到了一個極點。
韓霜過去曾經對顏水茉的評論突然閃現腦海,白雪記得自己當時只是一笑置之,沒想到多年後過去,見到此刻高傲的顏水茉,這句話竟清晰的映入腦中。
她蹙眉,下意識挨到藍海身邊。
「妳幹麼?」對於她突然偎近的動作,藍海心喜之餘,還有些受寵若驚。
「沒事。」她就是不喜歡顏水茉對藍海的態度。
藍海見她低頭,以為她見季洋與顏水茉在一起的畫面心裡真的很不舒服,歷經幾番掙扎後,才開口,「我待會先和他們兩個討論一下婚禮的想法,妳先待在這裡等我好了,如果真的閒不住,就進去和王者香的夥伴們一起進行撤場工作。」
她掩不住訝異,抬頭瞪他。「喂!剛才是誰逼我—— 」
距離他們三步遠正在交談的季洋及顏水茉,在聽見她揚高的聲調時同時望了過來,白雪鼓起雙頰,扯著藍海再往後退了幾步,這次她壓低聲嗓問:「剛才明明是你說,如果要放下,就要硬著頭皮去面對,現在怎麼要我避開了?」
藍海見她生氣勃勃的可愛模樣便低低笑開。「白雪,剛才那句話,我其實是在對我自己說的。」終究他還是軟了心,捨不得見她難受。
「你是在對—— 」氣頭上的白雪話說到一半隨即愣住,之後吶吶道:「你是在對自己說的?」
「我不想強迫妳,我是在強迫我自己。」藍海喟歎,更將視線拉開,會將她帶來,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刻,倘若有她的陪伴,也許他便能真的放下驕傲,去面對那樣傷痕累累的曾經。
他從未想強迫她去面對她不願面對的,他只是需要她待在他身邊,那會讓他心裡好過一些。
只是這麼簡單而已。
白雪愣頭愣腦須臾,喉頭發澀問:「你強迫你自己幹麼呀?」
「我如果不強迫自己,他們也會強迫我。」藍海無奈地瞪著季洋。
「你可以不用顧慮他們的心情……」
「……我真的可以不用顧慮嗎?」他呢喃。
她被他問得心疼了起來。
這一刻,白雪第一次覺得自己做錯了,她根本不應該來到藍海身邊、更不應該逼得藍海面對過去,她很想再對他說些什麼,卻又自責自慚得想不出任何言語與他對談。
遲來的頓悟像是晴天霹靂,劈得她神魂俱失,只能眼睜睜盯著藍海一步步朝著季洋邁去。
在季家長輩盛情邀約之下,藍海帶著白雪一同前往季洋家中吃了一頓非常豐盛的晚餐。
「欸,我說大海啊,你還真是消失了好久呢!季媽媽好想你喔,每次問季洋,他都說你工作太忙沒空過來,這次見到你,季媽媽真的好開心,來來來,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水果,有西瓜、水梨、葡萄,如果不夠吃的話,季媽媽再去多準備一些。」季家母親相當熱情,對於藍海的疼愛從態度上便能清楚感受。
「謝謝季媽,那我就不客氣了。」藍海大快朵頤了起來,大方自然的態度很得季媽媽歡心。
「多吃點、多吃點。」季媽媽眼光移向一旁的白雪,神情多了些好奇。「大海,季媽媽一直忘了問,你旁邊這個美女是你的女朋友嗎?」
一整個下午季家焦點全落在許久未見的藍海身上,直至現在季媽媽才想起根本沒問過人家的名字,帶笑的神色因此添了幾分歉意。
藍海連聲嗆咳,咳到整張俊臉漲紅說不出話。
反倒是白雪爽朗笑出聲,「季媽媽,我不是他的女朋友啦!我現在正和藍海一起工作,還有,其實我也是雪季花藝的合夥人,我叫白雪,抱歉,總是抽不出空來拜訪你們兩位長輩,創業這些年,多虧有季洋,才能夠讓雪季花藝在業界闖出一番成就,要不是季爸爸季媽媽在背後的全力支持,我想我們也無法走到這一步,謝謝你們。」
白雪至情至性的一番話,說得季媽媽感動不已。「原來妳就是白雪啊,我們家季洋常常提起妳呢!他說妳是個很可愛又活潑的女孩子,現在見到妳本人,還真的是這樣,而且真的很討人喜歡啊。」
藍海默默吃著水果,聽白雪對季洋的讚不絕口,內心泣血。
「咦?外面好熱鬧,在做什麼啊?」白雪聽見外頭有著孩子們的嬉戲聲,不由得好奇問起。
「喔,那是我們家的老小孩和小小孩的飯後運動時間啦。」季媽媽捂嘴笑著。
「我可以去看看嗎?」見季媽媽頷首,白雪正想開口邀藍海一同去院子裡一探究竟,季洋卻走了過來,見他似乎有話想對藍海說,白雪先向藍海揮揮手便起身離開。
只是腳步不知為何又遲疑地頓住,她回首一瞥,藍海竟也默契地與她對上視線,彷彿明白她沒來由的擔憂,藍海咧嘴笑開,示意她先去院子觀看他隨後便到,在接收到他的意思後,白雪才又邁開步伐往院子裡走。
季家位處於彰化郊區,三層樓獨棟住宅外加一座可停放三輛轎車的庭院,剛才用餐時刻也聽季父提起多年前另外購置的一棟新房就在隔壁,方便往後季洋成家立業回鄉探親時入住。
季洋與藍海過去在那棟房子曾經整理出一座花房,用餐時聽季父提起當年兩人的友情時,神情總不免流露出對兒子的驕傲與欣賞。
白雪好奇的視線探向隔壁,暗自想像那座花房的模樣,裡頭究竟種植了哪些花朵,直到院子裡孩子們的尖叫笑聲將她拉回現實,她定睛一瞧,正巧與其中一名孩子對上了眼。
「好了好了,外公累了,不玩了,你們自己玩。」季父累得氣喘吁吁,朝著孩子們舉手投降。
「不要啦—— 陪我們玩嘛!再玩一下下嘛—— 」其中一名大孩子意猶未盡,雙手合十地仰求。
白雪見季父真是累癱了,雙眸綻亮地自告奮勇,「你們在玩什麼啊?不然姊姊陪你們一起玩好不好?」
幾個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再瞧瞧白雪那張無害又漂亮的笑臉,思考沒幾秒便此起彼落的附和,「好哇、好哇,阿姨陪我們玩、陪我們玩!」
「嗯—— 你們幾個沒禮貌,要叫姊姊。」季父佯怒扠腰瞪視,小孩們相當聽話地改口喊姊姊,喊得季父笑咪咪,他對著白雪綻露一記不好意思的老實笑臉,「實在是很不好意思,小孩子們貪玩,我這把老骨頭又禁不起折騰。」
「沒關係,我可以陪他們玩一下子。」她莞爾,腳步輕快地加入小孩們的隊伍。「你們在玩什麼總得要告訴我吧?」
「我們在玩梅花梅花幾月開!」
「姊姊當鬼、姊姊當鬼。」
「姊姊去中間啦,快點。」
幾個小孩七嘴八舌,白雪點點頭,主動走到小孩們圍起的中心點蹲下。「這個我以前小時候也很愛玩,我很厲害呦!你們要小心不要被我抓到。」
孩子們嘰嘰嘰地笑成一團,手牽手圍成了一個圓,「那我們要開始了喔,姊姊把頭低下來不准偷看。」
「好,開始吧!」白雪豪氣干雲地拍拍胸脯,接著將頭埋在曲起的雙膝間。
小手圍成的小圈圈在她準備就緒後開始轉動,童稚聲此起彼落地響起——
「梅花梅花幾月開?一月開不開?」
「不開。」耳邊傳來孩子們稚氣的嗓音,逗得白雪噴笑。
「梅花梅花幾月開?二月開不開?」
「不開。」她笑聲抖抖。
「梅花梅花幾月開?三月開不開?」
「開!」朗聲一喊,她突然起身準備撲抓,而本是圍繞成一圈的小孩則反應靈敏的作鳥獸散,她四處奔走,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小隻的那個,卻是喘得氣息紊亂。「厚,被我抓到了!換妳當鬼了喔。」
「不要不要,還是姊姊當鬼啦,我不要當鬼。」小屁孩開始耍賴,根本不願意當中間那個鬼。
白雪失笑,想起剛才季父氣喘吁吁的模樣,終於明白他的累其來有自,這幾個精力旺盛的孩子腳程根本快得嚇人,要抓他們非得要卯足全力才能成功,這下她有得玩了。
「好,那就再玩一次!」她不囉嗦,正要往小孩們的中心點蹲下,忽然被一隻溫厚大掌給攙起,她疑惑抬頭一看,毫無防備地撞進了藍海那雙釀著暖意的笑眸。
「換我當鬼吧。」他提議。
「你?」她斜睨他。
「嗯,我也想玩。」
白雪說不出內心奇異的滋味,被動地由他攙離,未料她的離開引起孩子們的抗議。
「不要,我們還要和姊姊一起玩—— 」幾個小孩扭來扭去,甚至有幾個還蹭來她腳邊露出無辜可憐的祈求表情,惹得白雪笑出一臉燦爛。
「那我這次不當鬼,跟你們一起轉圈圈一起被鬼抓好不好?」她問,在獲得小孩們大聲的應允後,便與小孩們牽起手繞成一個圓,將藍海圈在中心點。
她凝視蹲在中心點的那個男人,想起他的暖暖眸光,內心一熱,一種莫名的情緒猝不及防地織成了一張網,細細密密將她纏繞。
「梅花梅花幾月開?一月開不開?」她被動隨著孩子們的腳步繞著圈,腦中卻想著今日下午萬般自責的事。
「不開!」他回答的聲調愉悅頑皮,充分扮演著投入遊戲的大男孩角色。
「梅花梅花幾月開?二月開不開?」
「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起身抓人,小孩們驚叫聲四起,各個動作飛快地逃跑奔竄,而仍沉浸在思緒中的白雪來不及反應地愣在原處,藍海一轉身手一抓,她便撞進了他的懷裡。
「咦?!」藍海驚詫低喊,本以為自己會抓到一隻小鬼頭,沒想到竟是抓到了一臉不知所措的白雪。
「齁—— 叔叔抓到姊姊了。」小孩們見狀,笑到前俯後仰。
白雪腦袋一片空白地僵在藍海厚實的胸懷之中。
「你們!為什麼叫她姊姊卻叫我叔叔?!」藍海耳根泛紅,一聽叔叔和姊姊這樣不對等的關係只覺得難為情,手指著那群笑得賊兮兮的小鬼頭逼著他們改口,「叫、我、哥、哥!」
「不要不要,叔叔抓到姊姊了,換姊姊當鬼了。」像是唱反調般,小孩們做鬼臉的做鬼臉,捂嘴笑的捂嘴笑。
「叔叔,上次我爸爸抓到我媽媽以後就親我媽媽的臉頰一下欸,我爸爸說大人玩的時候要做親臉的懲罰,所以叔叔也要親姊姊喔。」其中一名人小鬼大的孩子大聲說。
「你們改叫我哥哥我才要親!」他冷哼駁回。
「哥哥—— 」乖巧的叫喊迭聲呼喚。
藍海一臉心滿意足,在白雪還來不及反應之際,低首在她香嫩芳馥的右頰上,輕柔落下一吻。
第七章
白雪瞪圓了一雙眼,不可思議的瞅著藍海,只見他不自在地輕咳,接著咧嘴一笑,相當大方自然地為自己一親芳澤的舉動解釋道:「這是懲罰。」
頰邊還殘留著他薄唇的柔軟溫熱,她除了詫異,更多的是紊亂又張狂的心跳,她不知所措的抿了抿嘴,聽著孩子們鬧哄哄的嬉鬧,直到他踱離身邊繼續進行著遊戲,而她則像尊石化的雕像靜杵在原地。
「白雪、白雪!」
白雪恍神片刻,將視線挪往發聲處。「喔……季洋,什麼事?」
「妳還好嗎?」季洋沒有明說,但方才踱出屋外正巧瞧見藍海親吻白雪的畫面,不免感到意外。
「啊?還好啊,我沒事、沒事。」她不自覺撫上被藍海親吻的頰。
季洋瞥了瞥她的動作,心裡有底的他沒再進一步關切,直接切入主題。「我……有些事想和妳討論一下,妳可以跟我來一下嗎?」
「嗯?喔,可以啊,好……」她目光飄向正與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的藍海,見藍海視線亦飄向她這方,又慌得挪開了目光,她渾身不自在地跟在季洋身旁,在察覺到自己竟慌張到同手同腳,她暗自咬牙,深深希望身後的藍海沒看見她的笨拙。
「妳剛才和大海玩得好像很開心?」季洋領著她往隔壁獨棟式民宅走去。
「啊?喔……小孩們都很可愛、很可愛,哈哈……」白雪捧著滾燙雙頰,答非所問地乾笑。
季洋被她的心不在焉弄得啼笑皆非,與白雪認識這幾年,他還真不曾見過她心神不寧的狀況,知道她現在應是沒有心思與他對談,也就不再多話,領著白雪走向玻璃花房,順勢叮囑,「白雪,妳站這裡等我一下,我開燈。」
「喔。」白雪應聲,佇立在原地等待。
季洋的老家與相鄰的幾戶人家是需步行兩三分鐘才會到,四周只見一畝又一畝的農田,夜晚顯得格外寧靜,抬頭仰望黑幕,在沒有光害的這處,星星滿天,月娘皎潔,這讓白雪想起藍海位於山區的住屋,也是這般恬適氛圍,她唇角啣笑,心情美好得不可思議。
隔壁季家孩子們的歡笑聲不時傳遞而來,她踮起腳尖企圖越過門牆偷覷一眼此刻的藍海,但季洋卻在此時點亮了這方所有的夜燈,啪啪啪,一整排懸掛在花房屋簷的燈泡亮起,點點鵝黃吸引她的目光,她忍不住讚歎,隨季洋走入花房內。
一走入花房,滿滿盆栽井然有序地按照花種排列,粉嫩可愛的毯蘭、綻放淡淡香氣的鐵線蓮、姿態優雅的睡蓮,甚至繽紛小巧的日日春,一株株爭奇鬥豔,花房盡頭擺放著幾張復古藤椅以及一張木製長桌,上頭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香氛蠟燭與幾盆多肉植物點綴綠意,她跟著季洋走上前。
「妳先坐,我去泡杯茶。」季洋示意她隨意坐下,由右方另一扇門走入主屋內。
白雪托腮,揚聲問:「季洋,水茉人呢?」
「她累了,說要先在房間裡休息一下。」季洋推開門,托盤上端的是精緻茶具組。
「噯,我喝茶晚上會睡不著啦。」她搖手推拒。
「我知道,所以這是薰衣草茶,助眠的。」季洋在她對面坐下,將托盤中的玻璃花杯端至她面前,再順勢點燃香氛蠟燭,燭芯火光搖曳,對照滿室鵝黃燈光,暈出一片溫馨,頗有鎮定心神的效果。
白雪抿了一口薰衣草茶,不急著追問季洋究竟有何事商量,因為藍海而掀起波瀾的心湖漸漸平靜了下來,鼻間嗅聞到黑莓汁香氣,她好奇問:「這香氛是什麼味道?」
「黑莓。」季洋也為自己倒了杯薰衣草茶,「還有月桂與荊棘木相互混搭。」
「好特別。」她皺鼻細聞,研究起蠟燭玻璃杯身上的黑色印體字。
「白雪……」季洋輕喚,她只是嗯了聲,沒有繼續話題,被動地等著他開口,他遲疑半晌也不見她有任何催促,只是一逕瞅著燭火,他低歎,總算緩緩啟口,「結婚後,我要離開雪季花藝。」
白雪渾身震了一下,沒說話。
「這些年,非常謝謝妳。」季洋低敘的嗓音溫暖,見她沒將視線投來,神情若有所思,便繼續說下去,「顏老師以及水茉找我討論過,這些年我在雪季裡做出的成績已經讓他們刮目相看了,接下來,老師年紀也大了,花顏需要一位繼承者延續他的理念,妳知道的,水茉在花藝方面的興趣並不大,她喜歡的是跳舞,所以我……決定結完婚後,回到花顏。」
白雪表面平靜,但內心卻像是有人拿著榔頭使勁地在上頭重重捶了好大一下,痛得她說不出話。
長達五年的合夥關係,在這一晚突然被告知即將終結,彷彿也是在宣告她的暗戀該徹底畫下了句點。
其實她在獲知季洋向顏水茉求婚時,早已心知肚明會有這一日的到來,但她卻鴕鳥心態地不願去深思,以為季洋不會捨得放棄這五年與她一起胼手胝足經營的夢想事業。
原來過程中所有的努力,她的存在感竟是如此的薄弱與不重要。
這層領悟在這瞬間讓白雪的情緒難受得無法承受,她的頭愈壓愈低,倔強地不讓季洋看見此刻她的神情有多麼脆弱。
見她陷入冗長的沉默,季洋明白她的心情,卻也感到無能為力,他喟歎,「白雪,我很抱歉我必須離開。」
他很抱歉……
在心裡翻騰的酸澀亟欲將她淹沒之際,她整理好表情,將臉抬起來面對季洋。
「我們的緣分就是註定到這裡,總是有一天必須要分道揚鑣,你不用感到抱歉,我才應該謝謝你這些年的陪伴,我……」喉頭一緊,她奮力壓抑疼痛,不讓嗓音破碎。「這些年,我學習到很多,季洋,我很高興有你這個夥伴。」
沒有怨懟、沒有任何憤怒,她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
季洋盯著她,神情悲傷又難受,聽著她樂觀果敢的回話,心裡對她的那份虧欠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只能直往下墜,無力掙扎。
沉默在這空間像是一塊企圖使人窒息的黑布,勒得她呼吸困難,白雪啞聲開口,「我……我先出去了。」她沒再看向季洋,起身便快步往花房外走去。
戶外空氣清新,隱約挾帶農田淡淡的稻草香,以及草與樹的清新,白雪抬頭看著夜空,奮力深呼吸,想要將胸腔那股沉鬱晦暗的疼痛一掃而空,卻在深呼吸的同時,眼淚還是不爭氣掉落。
她扁嘴,腦海裡浮現許多畫面。
有她初見季洋時的那一剎那、有她與季洋一起在花顏工作的快樂、還有雪季花藝草創時期,兩人為著理念互相爭執又互相鼓勵的惺惺相惜、以及在業界開始闖盪出一番名聲時感到激動的成就感,季洋是她傾心五年的對象、是她全心信任的工作戰友、更是她以為即使結束單戀後,仍然可以友誼長存的夥伴,那歷歷在目的過往,如今卻將人事已非。
「……嗚……」破碎的嗚咽終究是逸出了緊閉的嘴,白雪以手掩面,決定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再憋下去,她真的會內傷。
她踱步至屋外,倚著門牆順勢蹲了下來,眼淚像壞掉的水龍頭,像她此刻無法止息的壞心情一樣。
樹的陰影籠罩出一片漆黑,而黑暗擁抱住她因哭泣而不斷顫抖的身軀,在隔壁始終掛念白雪的藍海終究是抵不住內心的躁動,往這處尋來,但他萬萬沒預料到會看見這一幕。
「……白雪?」他走上前,蹲身,將她壓抑的哭泣聽得更仔細,他的心被擰得又疼又痛。
哭到不能自已的白雪渾身一僵,抬起埋在雙膝的小臉,掛著兩行清淚,直勾勾瞪著藍海那一張寫著擔憂的英俊臉龐。
一見她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藍海軟了聲,小心翼翼地關切問:「怎麼了?什麼事讓妳這麼難過?」
被他這麼一問,白雪哭得更慘烈,她激動得抽抽噎噎,連話都說不完整。「二、二、二……哥……」很想跟他說自己沒事,無奈卻是泣不成聲,連叫出二哥兩字都像要喘不過氣。
在藍海溫柔的凝視之下,白雪唯一能做的便是哭得更失控。
藍海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想擁她入懷,卻又擔心她拒絕,他咬牙,抬眼一見花房內一片燈火通明,想起季洋就在裡頭,他倏然起身,怒不可遏地往花房內走去。
能讓白雪傷心到這般境地的人,唯有季洋而已。
這份認知令藍海既憤恨又嫉妒,一時之間新仇舊恨全數湧上了心頭,他大步走入花房,見季洋正坐在案前,便朝他走去。
「大海—— 」季洋站起身,尚來不及說話,藍海一記重拳便往他頰邊揮了過來,狠狠地,打得他狼狽倒地。「大海,你做什麼?!」
藍海沉鬱著一雙眸,揮拳又朝季洋臉上招呼,這次被季洋給擋了下來,他哼笑一聲,問:「你剛才都和白雪說了些什麼話?」
季洋聞言,恍然頓悟了什麼,臉上浮現歉意。「我只是告訴她,我要離開雪季花藝。」
「離開?!」藍海聞言,總算能理解為何白雪會哭成淚人兒。「你這傢伙,還是和以前一樣任性!」他掄起拳頭又往季洋肚腹上捶了一拳。
季洋痛喊一聲,眼見藍海又即將揮拳,他下意識伸出雙臂往藍海胸膛奮力一推,抵擋了他的攻勢,卻也讓他整個人摔倒在木桌旁,桌上數盆多肉植栽以及香氛蠟燭瞬間傾倒散亂在地,本是恬靜寧馨的氛圍忽然間被碎裂聲破壞怠盡。
「哼,還懂得回手啊你!」藍海站穩步伐。
季洋搖搖晃晃起身,嘴角滲血。「大海,你如果心裡對我有怨,趁現在一次出氣個夠吧。」
「有種你就和我痛快打一場,不要孬種得只會當出氣包!」藍海呸了聲。
季洋聞言也不猶豫,直接上前揮了他一拳,而藍海錯愕之際,狠笑了聲,雙拳倒也俐落地往季洋身上陸續招呼過去,兩個大男人轉眼間扭打成一團,無辜遭受波及的鐵線蓮盆栽被踢倒在地,瞬間殘花滿室。
一直蹲在屋外哭泣的白雪在聽見花房內傳出激烈聲響後驚覺不對勁,立刻衝了進來,沒想到映入眼簾的便是藍海將季洋壓倒在地的畫面,她大喊,「二哥,不要打了!住手!」
她的吶喊並沒有終止這場混亂鬥毆,在季洋又反轉局勢將藍海壓制在地掄打時,白雪疾速上前想要扯開兩人,但藍海一記揮拳來不及收勢,直往白雪臉龐打了過去。
「噢。」白雪痛呼。
「白雪!」兩個大男人異口同聲驚呼,同時停下了動作。
被打到眼冒金星的白雪跌坐在地,偏偏撐地的手掌心扎入了滿地銳利碎片,她又喊了聲疼,抬起雙掌後竟是怵目驚心的一片腥紅。
「流血了妳!」藍海懊惱低吼,欲將她攬腰抱起。
「季洋你沒事吧?」她急問。
白雪擔憂的問話彷彿一桶冷水,澆得藍海渾身冰冷,他僵住了動作,愣愣瞪著白雪。
「我沒事,我先帶妳去包紮傷口。」季洋蹙眉盯著她淌血的雙手。
白雪點了點頭,這才將目光挪到藍海身上。「二哥……」
藍海將臉撇開,「我沒事,妳先和季洋去包紮傷口。」
白雪很想再向藍海說些話,但雙手的疼痛令她難以忍受地低嘶,在季洋的攙扶之下,她一步一回首,盯著藍海落寞的身影,被季洋帶著離開。
同樣的場景,像是在譏笑他似的舊事重演。
藍海眼神空洞地呆坐在凌亂的花房中,他想起了多年前與季洋發生衝突的那一日,最後亦是如此,僅剩他一人在現場獨自舔拭傷痕,無人聞問、無人關心,全世界彷彿他才是最不重要的存在。
那些年的青春,既猖狂又恣意。
當年那個驕傲又自負的他,因為無法承受父親與家族的期許,任性逃離了接班人的栽培之路,毅然決然選擇了花藝,他在那段時期進入了花藝社,認識了當時已然是社長的季洋。
而顏水茉則是花藝社的社員。
三個來自不同系所的男孩與女孩,因為相同的喜好而結緣,那些年他們一起成為花癡,一起經歷青春歲月的瘋狂燦爛及美好,一起肩並肩許下友誼萬歲的誓言。
然而三人的關係卻在某段時間發生化學變化,默默變質發酵。
「小洋,我喜歡上水茉了。」藍海神采飛揚地對著季洋宣告,卻粗心大意地沒留意到季洋神情上乍現的瞭然與掙扎。「你覺得水茉也可能會喜歡我嗎?」
「也許你可以試試。」季洋語氣中帶著淡淡的鼓勵。
藍海記得那日陽光燦爛,蔚藍蒼穹中找不到一絲白雲的痕跡,他雀躍地帶著一束自己精心包裝的紅玫瑰花束來到了顏水茉面前,告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在顏水茉的臉上看不見任何情緒波瀾,但他並不以為意,畢竟顏水茉個性冷調,就算是大喜也常常只是勾起一抹淡笑,藍海是在很後來才會意過來,那只是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以及對季洋的心灰意冷。
「季洋知道嗎?」在他表白那時,她淡淡問上這麼一句話。
藍海記得自己被她的問話愣住。
「我是擔心,我們兩個開始交往之後,三個人之間會變得很尷尬。」她笑。
但他會錯了意,將紅玫瑰遞到她掌心,「所以妳願意成為我的女朋友?」
顏水茉遲疑了半晌,最後還是輕輕點了頭。
那當下,他欣喜若狂,後來季洋曾問起他,究竟喜歡顏水茉哪一點,他說,他喜歡顏水茉的氣質高雅、喜歡她的不食人間煙火、更喜歡她渾身自帶的那份驕傲,那與他很相似。
後來藍海心碎發現,過分相似的兩個靈魂,卻也碰撞不出丁點火花。
每當他想要牽起她的手,她便以會留手汗難受的理由拒絕了,每當他想要擁抱她,總是被她輕巧避開及推拒,在交往期間內,他雖然一再遭受挫折,一顆心卻在顏水茉應允成為他的女友那瞬間,將她完整納入,並決定包容她的所有。
包括了她的任性、她的冷淡。
直到下著滂沱大雨的秋日,沒帶傘的他淋得一身狼狽,奔跑回花藝社社辦,正巧撞見了臉色沉鬱的季洋。
「嘿!外面下著大雨,你要去哪?」藍海問,但季洋卻頭也不回地衝入雨中,他納悶著,以掌拍了拍髮上與肩上的雨滴,步入社辦,只見顏水茉獨自坐在社辦裡。
「水茉,妳等很久了嗎?季洋他是怎麼了?外面下著大雨,他也不拿傘,耍浪漫嗎?」他嘀嘀咕咕,朝著顏水茉走去。
背對藍海的顏水茉雙肩抖動,藍海察覺不對勁,繞過她身前探看,驚訝地瞧見了她正哭得傷心欲絕,他彎下了身,以指為她輕拭滾燙的淚,溫柔關切,「妳怎麼了啊?是什麼事讓妳這麼傷心?」
顏水茉那雙水靈靈的眸眨了又眨,迷濛視線逐漸清晰之後,映入眼簾的男孩讓她下定了決心,狠狠展臂擁抱。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的投懷送抱,驚得藍海乍喜乍憂,「怎麼了妳?到底是發生什麼事讓妳—— 」
接著她瘋狂地吻住了他的唇。
藍海卻在她的吻中嚐到了眼淚鹹味,她堵住了他的唇,不讓他問上一句話,企圖由他這裡汲取慰藉般地渴望,擁抱愈加緊密,在他意識陷入情障時,她趁隙附在他耳邊哽咽泣聲說:「抱我,大海,抱我……」
他覺得自己像是塊浮木,而她在即將溺斃前望見了一線生機,抓住了機會便死死攀住不放。
藍海想要將她拉開,仔細瞧清楚她此刻的悲傷究竟為何,但她卻拚命地使出力氣將他擁抱,甚至還失去理智地敞開了衣襟,將她美麗誘人的胸線若隱若現地攤在他眼下。
她失常的行為勾不起他的興致,只是滿心意外,正當他困惑地停下所有動作時,她依然不斷在他臉上落下一點又一點的親吻,忽然他身後衣領被人揪扯住,接著,一股狠厲的力量將他往後扯。
在他還未來得及看清來人是誰,他的頰上又一陣劇烈疼痛,痛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痛呼一聲,下一刻已狼狽地躺在堅硬又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尚在掙扎起身的他因為顏水茉的泣語聲渾身僵冷。
「季洋……」她哽咽。
季洋?他不是離開了?
藍海起身,視線落在被雨水淋得一身濕的好友,四目相對之際,他瞧見了季洋眸中湧現的強烈妒意。
「你對她做了什麼?!」向來斯文溫煦的季洋對著藍海咆哮怒吼。
藍海看向顏水茉,就見她衣衫凌亂狼狽,楚楚可憐的模樣像是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花朵,一瞬間他領悟到了什麼,背脊發涼,冷聲笑回,「我對她做了什麼?」
顏水茉只是繼續掩面哭泣,不作任何解釋。
他全心全意交付真情的摰友佇立在面前,藍海卻覺得陌生得令他感到憎惡。「你不要忘了,她是我的女朋友。」
「就算是女朋友,也不能夠用強迫的方式對她……」季洋指著蜷縮身子哭泣的顏水茉,話卻無法繼續說下去。
「強迫?」藍海冷笑。「你哪隻眼睛看見是我強迫她的?我們明明就是你情我願—— 」他話還未說完,季洋又是一拳揮來,藍海來不及閃避,硬生生接下了。
始終處於弱勢的藍海火氣再也按捺不下,撇嘴後便是一拳又一拳地反擊。「你喜歡水茉?!你愛水茉?!」他的問話帶刺,急著揭開迷團,直搗真相。
季洋卻是悶聲不回,彷彿恢復了理智,整個人蔫了下來。
「你敢出拳打我,卻不敢承認你愛她?為什麼?!孬種。」藍海踹腳過去,而季洋閃避的同時又揮來一拳。
在藍海鄙視的問話中,季洋惱羞成怒的低吼,「因為你喜歡她—— 因為你也喜歡她!」
藍海聞言,覺得荒謬地發噱。「因為我也喜歡她?你這是太體貼,還是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我身上?季洋,你不要把自己的懦弱歸咎給我。」
他恨恨瞪著臉頰掛著淚痕、一語不發的顏水茉。「妳早就都知道了?還是妳根本只是在利用我逼季洋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感情?」
顏水茉臉色刷白,默認了藍海的說法。
還以為她會否認,還以為她會告訴他這些日子兩人的交往也是有著真情真意,但她的反應卻令他心灰意冷。
「很好,這就是你們的友情,很好……」他不怒反笑,走往季洋身前,奮力捶了他一拳。
「季洋!」顏水茉顫巍巍衝向被打倒在地的季洋,「季洋你沒事吧?季洋?」
她心慌意亂的溫暖語調,是藍海曾經渴盼過的似水柔情。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滾!全部都滾出我的視線!」他忿忿痛踹椅子,像是要洩恨般放肆地發狂咆哮,再見顏水茉與季洋偕同走出社辦的背影後,徹底失去友情與愛情的覺悟在這一瞬間——
令他感到絕望。
被季洋帶往隔壁的白雪在察覺到藍海並未跟上後,一顆心始終懸在半空,儘管雙手的刺痛令她感到難受,她還是決定調頭回去。
「白雪,妳去哪?」季洋見她又旋身欲走開,因擔憂她手上的傷,急忙出聲問。
「我去找藍海。」
「妳手上的傷需要趕快處理。」季洋提醒。
「這沒關係,我先去找他,你進去處理自己的傷口吧。」
季洋頷首,神情凝重。「我覺得……剛才的情況和當年發生的那件事,很相似。」
「這也是我擔心藍海的原因,先不多說了,我回去看看他。」白雪揮了揮手,小跑步奔回隔壁花房。
她想起了季洋說起的那個曾經,關於他們的往事,在此刻排山倒海湧現在她心頭,令她覺得呼吸困難。
當年因為季洋與顏水茉的不夠坦承,造成了重重傷害藍海的結局,她其實應該要陪著藍海一起說說季洋的壞話讓他心裡可以好過一些,但她又覺得,有些傷口不能再用憤怒或是唾罵再度擴深,也許有更好的方式能讓藍海的傷口癒合結痂,不再為了過去那段往事感到缺憾。
她深吸了口氣,走入滿室凌亂的花房,就見藍海獨自坐在地上,那孤傲又寂寥滿身的模樣引起她一陣心疼與不捨。
她緩緩向他走近,一步一步。
深陷在回憶中的他沒有發現她的靠近,依然無動於衷。
白雪蹲身與他平視,但他的目光裡還是沒有她,她展開雙臂,摟住了他的頸項,溫暖他此刻低冷的體溫。
「二哥……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是誰在說話?他回神,恍然發覺自己並非一個人。
「因為是你先動手的,我才會先問季洋有沒有事,我怕他會去警察局告你。」其實她是擔心季洋要真被藍海打到重傷,藍海必須負起相關責任,就算季洋不苛責他,但畢竟這裡是季家,難保季家人不會有所追究。
見他沒有任何動靜,白雪不得不再說:「二哥,我是白雪,我還在這裡,沒有走開。」
從來未曾在他面前主動與他談論他們三人過往的她,知道他此刻必然沉溺在往事之中,不免想藉由這話題,喚起他的注意。
「辛苦你了,我一直知道你並沒有恨他們,你只是氣他們為什麼要瞞著你、不告訴你、不坦白對你說出一切,如果他們說了,你也許會大方成全,對不對。」
她的話語中沒有疑問,而是斬釘截鐵的肯定。
那軟軟的嗓音像是灑了檸檬糖,甜入他心底,卻也酸得令他眼眶發澀,他將臉埋在她肩頸,逕自沉澱著沸騰的情緒。
「為什麼要回來?」他悶聲問,卻似乎不需要獲得她的回答,又問:「為什麼不跟季洋走?」頓了半秒,他的嗓音帶著壓抑,瘖啞粗糙,「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話?」
他連珠炮的話沒有半點疑問地挾帶控訴,白雪不知該先從哪題開始回答,然而他卻像是不在乎她的答案,展開雙臂摟住她的腰,那力道越發緊實熾熱,越發顯出他此刻的不堪一擊。
直到她感覺肩膀一片濡濕,她才震愕的驚覺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於是她輕聲說:「我在這裡陪你。」
藍海渾身一震,耳畔發熱,更想看清楚她此刻的神情,他抬首看向她,卻被她神情中的溫柔攝去了心魂。
沒有同情、沒有氣憤、更沒有任何敷衍,眼前的白雪便是他最熟識的模樣,純真、直接,沒有心眼,並且美好得令他想要佔為己有。
「妳不生氣我打季洋?」她心裡該是最在乎季洋的,不是嗎?
「我知道你是為我出氣,雖然你的方式不對,但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傷心。」
她像是一朵解語花,為他披荊斬棘並且綻放專屬於她自有的芬芳,這般動人心魄的美麗,令他深陷著迷。
「妳怎麼能這麼了解我?」他迷惘。
她輕歎,為他此刻的神情而心疼,眼前的他像是個迷途孩子,失去了前進的方向,更無法再往後退,她心裡湧起滿滿的歉意,要不是因為她剛才在他面前情緒失控,他與季洋也不會產生衝突,而他也不會再因憶及往事而痛苦不堪。
她沉溺在他那雙承載著傷痛的眸,再也移不開視線。
藍海鬆開了擁抱在她腰間的手,緩緩跪坐起身,他直勾勾盯著她,接著順從自己的心意,輕捧著她的臉,俯首吻了她。
白雪倒抽一口氣,下意識欲退開,但捧著她的大掌像是在捧著珍貴的寶物那般小心翼翼,那讓她覺得自己像顆優美的海底珍珠,備受大海寵愛地藏匿在它遼闊深遠的胸懷。
於是白雪閉上了雙眸,感覺呼吸因他的親吻而愈來愈急促,心跳如擂鼓,體溫逐漸發燙,她感覺他唇的柔軟,汲取著他大海般的氣息。
他的吻本是一啄又一啄,輕柔得像棉絮,像沾了蜂蜜般甜膩得令她想要一嚐再嚐,誘惑得她唇瓣微啟,迎來他接下來佔有似的瘋狂。
白雪微喘,而他捨不得與她之間存在任何一絲縫隙,繾綣緊擁,直到兩人即將窒息,他才緩下了火熱追纏的深吻,但他的唇仍依依不捨地留戀徘徊在她泛香的頰與唇間。
此刻的白雪的的確確化身一朵為他盛開在荊棘裡的解語花。
只為他綻放,獨特的美麗。
之三 水
妳說:海與雪的本質同樣是水,它透明、純淨不含雜質,海反應著晴天的藍、陰天的灰、下雪的白、入夜的黑,大海將會以寬闊的胸襟,溫柔包容著所有的色彩。
我說:妳是落在海裡的白雪。我的雪。永遠屬於海的雪。
第八章
白雪因疼痛而呻吟了一聲,藍海彈開了身定睛查看,就見她雙手仍是血跡斑斑,傷口根本未經處理,他皺眉,「怎麼不先處理傷口?」
「我怕你一個人在這裡會胡思亂想。」白雪靦腆一笑,雙頰與心口仍舊發燙,無法直視他的眼,只好盯著自己滲著血的雙掌,但他卻不願她閃躲似地抬起她的頰,當她瞧見他真摰的眼神,唇瓣隨即發燙,彷彿在重溫他的吻。
「妳的臉都腫起來了。」他懊悔又自責,原先殘留在思緒裡的紛紛擾擾,因她而全數消散,他一個動作將她攔腰抱起。
「我、我自己可以走啦!」她驚呼,說話結結巴巴。
「這樣比較快。」他不容她反駁,擁著她大步往外邁去。
「二哥,我覺得……我們應該先去和季洋的家人打聲招呼。」
她的建議令他一僵,他挑了挑眉,「妳又知道我要先離開了。」
「我就是知道。」白雪堅定的點頭與他正視。「不要不告而別,離開雪季花藝這件事,季洋並沒有錯,我本來就有預感,只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而已。」聽見他不以為然的冷哼,她笑,「合夥關係就是存在著這點問題,即使是至親,也有可能因為其他更複雜的問題而決定拆夥,能和季洋一起走到這裡,我已經很感激了。」
聽她語氣裡對季洋的種種包容,藍海心裡相當不是滋味,卻依然撇撇嘴,擁著她一同走向季家。
季洋與顏水茉則剛巧由屋內走出。
四人眼神相對,表情各自有異,一時之間氣氛僵凝。
而季家父母一踏出屋外,連忙看向臉上同樣掛彩的藍海與雙手沾血又臉頰紅腫的白雪,季媽媽率先發難,「唉,大海,季洋都和我說了,真是對不起,我們家季洋向來脾氣很好的,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因為婚禮的事先向你動了手,你和白小姐的傷勢怎麼樣?我看看……」
藍海本以為會遭受指責,他瞪著季洋,想起他老是為人著想的體貼個性,想必將所有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
但季洋愈是如此,他便愈是感到不痛快!
「哎呀!白小姐這手上全都是玻璃碎片,這需要到醫院去才行。」季媽媽又驚又詫,抖著手指著自家兒子一頓罵,「小洋你今天是吃錯了什麼藥,沒事發什麼脾氣和大海打架,還連累了白小姐,你真是、真是!」季媽媽揮掌,氣急敗壞地往兒子臂上連續責打了好幾下。
「季媽,這不是季洋的錯。」顏水茉護在季洋身前,知情的她只能無奈睨向藍海。
「水茉,妳不要再為他說話!人家白小姐都傷成這樣了—— 」季媽媽叨唸著,緊接著又是揮起一掌要往兒身打去。
「季媽媽,妳不要再打季洋了,我沒事,是真的沒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的,妳要是再打季洋,我以後可能都沒臉見你們了。」白雪在藍海懷裡掙扎著要下來,但他的擁抱卻愈箍愈緊,深怕她逃跑似地。
「季媽,我先帶白雪去醫院包紮傷口,好了之後就先回飯店休息了,你們別擔心。」藍海朝兩個憂心忡忡的老人家點了點頭。「關於今晚引起的風波,我很抱歉。」他眼神有意無意地瞥向了季洋。
而季洋因臉上的疼痛,僅是淡淡扯出一記笑,朝藍海揮了揮手。
「那我們先回去了,別擔心,我沒事、真的沒事!」白雪朝氣蓬勃地朝季家人揮揮手。
但藍海極度不願她與季家人有過多的交流,於是步伐愈走愈急,匆匆將她帶回車上後,開啟GPS後便往醫院疾駛。
一個晚上來回折騰至今已近深夜十一點,坐在副駕駛座的白雪因為連日來的操勞,以及今日馬不停蹄的行程而沉沉入睡,就連車已抵達醫院,她仍然睡得又香又甜。
藍海小心翼翼將她擁在懷裡走入急診室,而她則因為行走感覺到搖晃睜開惺忪的睡眼。「嗯?我們到醫院了嗎?」
「嗯,到了,先掛號。」
「證件在我包包裡。」她的手像是完全廢了,指尖稍動都能感受到陣陣刺痛。
「我知道,我已經先拿了,妳先坐在這裡等我一下。」他將她輕放在醫院設置的藍椅上,在見她神志清醒地點頭回應後,才放心走向櫃台辦理掛號手續。
白雪盯著藍海的背影,幾乎望出了神。
在幾個小時之前,她還在為無疾而終的暗戀而心傷,現在,卻又因為藍海而感到心動,僅僅是一個吻,一個擁抱,一記溫柔的牽掛眼神,轉瞬間便烙得她心房發燙,而那印記似乎還有加深的趨勢,衍生出對他的無限依賴。
她看著他大步朝她走來,再度將她抱入診間內包紮傷口,她也看見了好幾位護理師以及病人在瞧見藍海出色的外貌時,莫不朝他多瞧上兩三眼,但藍海卻不受影響地,全心全意將所有心思擺放在她身上。
白雪覺得被他重視得內心暖烘烘。
她的雙手被紗布完全包覆,醫生交代傷口必須保持乾燥,給了外敷藥膏,藍海細心為她收拾好一切,擁著她再度回到車上,開車回飯店的一路上兩人沒再交談。
寂靜街頭少了許多霓虹閃爍,夜色顯得格外寂寥,白雪不明白此刻的藍海究竟在想些什麼,但她卻不斷地思索著兩人之間的關係。
他為什麼要吻她?為什麼要對她呵護備至?
她甚至還弄不清自己的感情,為什麼她待在他身邊能夠如此安適自在?
白雪忽然想起白蘋經常在自己面前提起與小舅之間的愛情,她總說,當愛情急著來訪時,誰能控制?誰能抗拒?
愛便愛上了,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白雪縮了縮脖子,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所以她現在是愛上藍海了嗎?
她不敢置信,捧著發燙的雙頰情緒糾結。
車子停在飯店停車場,白雪瞄了一眼時間,凌晨十二點,她發睏地打了個呵欠,本是懶洋洋的姿態,在驚覺藍海打算再將她攔腰抱起而緊張繃直。
「不用了,我真的可以自己走,今天你也累了一天,不要再浪費體力抱我了。」說著,她像是落荒而逃似地快步走向飯店的地下室電梯前摁上樓鍵。
藍海眼神淡淡,瞥了她一眼,靜靜走在她身後,像是守護神般,伴她左右。
兩人之間的氛圍曖昧,白雪就算再愚笨也明白藍海對自己的心意,她走入電梯,他則隨後跟進,見她低首,他也沒再進一步探究,他對她預留空間的溫柔體貼讓她眼眶灼燙。
她忽然想起了藍海在季家才又重溫過慘痛的往事記憶。
而罪魁禍首是她啊。
要不是她,藍海其實可以昂首闊步繼續朝著未來前進,他並不需要回顧年少時的沉痛往事、不需要究責、更不需要重新審視所有的對與錯。
拿著房卡,她頭壓得極低,盯著她面前的那雙黑色球鞋,艱澀啟口,「晚安。」
「……晚安。」藍海嗓音低沉落寞,牽動她千絲萬縷的情緒。
她抿唇,刷開房門走入,關上門前,眼角餘光看見那雙黑色球鞋仍停留在原地,她背抵在關起的門扉,沒有勇氣往貓眼門鏡上覷探他究竟還在不在門外,她張耳傾聽著門外的動靜,回應她的僅有房間內空調隱隱轉動的細微聲響。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為罪惡感或是其他更需要深思的問題,她決定開門探探他是否還杵在門外。
也許他早就不在了吧!也許他早已回房了。
她懷著期望他不在或是仍在的矛盾情緒,開了門。
而藍海仍是不動如山地佇立在門前,眼底掠過訝然。
「我……」她嚥了嚥口水。「我需要幫忙。」她看見他挑眉,本是陰鬱的神色因她此刻的邀請而隱隱透著欣喜。
她側了身,讓他進了房。
今晚發生的一切,與季洋和她提起過的曾經太過相似,當舊傷疤被狠狠揭開後,那鮮血淋漓的痛,她在藍海空洞的眼神中已全然領受。
她告訴自己,她只是不想讓他再想起季洋、想起顏水茉,想起那曾經傷痛的回憶,她說了,她會陪在他身邊,就只是這麼簡單的理由,於是,她關上了門,溫柔又沉靜地,將他納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我有潔癖。」她眼神東飄西移,而他入房後則是氣定神閒地直瞅著她瞧。「沒有梳洗我會睡不著。」她出聲強調。
「然後?」他問。
「我想刷牙。」她硬著頭皮虛弱地說。
「還有嗎?」
「我想洗臉。」她咬牙,無能為力地瞪著包著紗布的一雙手。
「只是這樣?」
頭也好癢,夏天不洗頭實在太油膩噁心,她根本受不了……可惡啊……「如果可以,我想洗頭。」
「嗯,洗頭而已嗎?」他忍不住笑了。
她當然也想洗澡!但這麼羞恥的事她怎麼可能開得了口!她擺擺手,煩惱到偏頭痛。「我……其他的我自己想辦法,你如果不想幫忙就算了。」
「我很樂意,妳想從哪一件事先開始?」他往她湊近。
她節節敗退,最後抵在浴室門口前面,瞪著他一步步逼近。「呃……那個……先洗臉再刷牙可以嗎?」
「最後再洗頭?」他順著她的話下了結論,長腿一跨便走入浴室,經過她身邊時甚至還聽見她微微倒抽了口冷氣,像是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一樣,難不成是怕他吃了她嗎?當這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逝,藍海實在忍俊不住又彎了彎嘴角。
她呼了口氣,緩和一下自己太過緊張的情緒,轉身自行李箱內取出一包私人盥洗用品,再慢吞吞走入浴室。
乾濕分離的浴室光線柔和,一座足以容納兩人的純白浴缸沉靜地坐落在眼前,白雪在心裡阻止自己一再的胡思亂想,走向藍海身旁,將隨身包遞給他。「化妝棉、卸妝水、洗面乳全在裡面了。」
他嗯了一聲,正要開始動作,她卻喊了一聲,「二哥……你知道怎麼卸妝嗎?」
「知道。」他動作嫻熟自然,將卸妝水輕灑在化妝棉上。「眼睛閉起來。」
「……你真的知道?」她質疑的口吻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醋意。
他嘴角笑開,「晶晶的個性很懶,她還沒嫁的時候,只要我在家,都會往我這裡蹭要我幫她卸妝。」
原來是因為幫藍晶晶啊。「……喔。」她嘴角微翹。
他指梢力道輕柔,透著暖意,那按摩的方式漸漸緩和了她的緊繃,舒適得她閉上雙眸昏昏欲睡,直到他停下動作,以溫熱的毛巾為她仔細擦拭臉上的每一處。
「刷牙?」他問。
她張眼,神志恍惚,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差點睡著了,謝謝你……」他伸手往她髮心搔了搔,那動作寵溺非常,白雪雙頰酡紅,又見他手邊早已準備了擠好牙膏的牙刷,遲疑片刻後,她囁嚅,「我還是自己刷刷看好了……」
「要是手碰到水怎麼辦?」他將牙刷拿開,瞇眼。「嘴巴張開。」
噢……這真是太羞恥了,她剛才究竟為什麼要提出刷牙這項要求?到底是為什麼?!在他的逼視下,她只得硬著頭皮,唇微張。
「啊—— 」他指示。
她皺出一張苦瓜臉,依樣畫葫蘆。「啊—— 」
藍海明白她的矜持,於是在動作的同時,開口輕唱,「前面刷刷二十下,後面刷刷二十下,左邊刷刷二十下,右邊刷刷二十下,牙齒健康不蛀牙!」他邊唱著,她則忘了羞澀地咧嘴笑開。「呸一下。」
她將口中泡沫吐出來,漱口杯便已端在她嘴邊等候,她莞爾,漱完口後才問:「你剛才在唱什麼啊?」
「我大哥有個三歲兒子,他很不愛刷牙,可是他很愛巧虎,每次只要一唱巧虎裡面的這首刷牙歌他就會乖乖刷牙。」藍海收拾用具,凝視著眼前瀏海微濕的純淨女孩。
「你大哥……就是翰天集團的接班人嗎?我聽我媽媽提起過他,說他很厲害呢。」這是白雪首次與藍海談論到他的家人,翰天集團家族事業龐大,旗下投資的事業囊括零售、物流、貿易、建設、食品製造,那是白雪無法想像的事業王國,卻經常從父母口中窺知一二。
「嗯,我大哥的確是很厲害。」藍海讚賞的語氣十分真誠。「但厲害的人還是有缺點,就是老是搞不定他的兒子。」
她想像著一位事業有成的成熟男人慌亂地追在一個三歲小男孩身後的畫面,笑容益發燦爛亮麗。
見她鬆懈下心神,再也不似方才那般防備,藍海不著痕跡地將她按坐在浴室的原木防滑椅上,將乾淨的毛巾披在她肩上,取來洗髮精,弄濕掌心,輕輕在她髮心搓揉出泡沫,他不疾不徐地在蓄滿溫水的盥洗臺內以水杯舀水,一次次將水溫柔灌溉她的髮絲。
「你該不會去洗髮店打工過吧?」她語氣詼諧,被他輕柔的指法按摩得極為舒適。
「是啊。」他低笑。
「真的假的?!」她詫異得睜開雙眼,從眼前偌大明亮的鏡中看著身後的他。
「真的。」他認真的頷首。「大學那陣子,我爸切斷了我所有的經濟來源,我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做了很多工作,我告訴他我沒有要繼承事業,我只想找出自己的興趣走出自己的路,所以我去過飯店、餐廳、理髮店,當過黑手、搬運工、快遞,最後終於在進入花藝社時知道了我就是喜歡花藝。」
白雪聽著他的敘述,久久回不了神,在他尋覓夢想的過程中,應該是歷經了許多坎坷,為什麼他可以說得萬般輕鬆?她記起自己在顏老師門下開始見習時的種種考驗,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即使夜深人靜回想起來依然倍感艱辛,白雪投向他的目光多了一些欽佩。
好像認識他愈多,便會不由自主地發現他愈令人感到驚奇的美好。
季洋曾經提起過,藍海是一個想讓人靠近,卻又在靠近之後想要退開距離遠觀的人,當時她不是很懂,現在卻漸漸懂了。
因為他的光芒太盛,總教人自慚形穢。
但她沒因此而想要拉開與他的距離,她內心開始為他擴展了一處花園祕境,在那裡,她為他種植了許多屬於他的驚奇花卉,她甚至開始期待在他人生中究竟還能綻放出哪一朵花,讓她任由慾望肆無忌憚地擴展並大膽採擷佔有。
「該沖頭了。」他停下動作。
她收起思緒,盯著鏡中的他與自己。「謝謝……接下來我應該可以自己來。」
「需要幫忙叫我一聲,我就在外面。」聽見她應了聲好,藍海便退出浴室,甚至還極為紳士地為她關上了門。
直到藍海步出浴室,白雪方才允許自己流露出羞澀的神情,她盯著鏡中頭上全是泡沫的自己,一雙眼綴滿璀璨星星似地閃閃發亮,滿臉漲紅像是有著醉意,嘴角彎彎噙著止不住的笑,她猛地搖了搖頭,禁止自己再像個花癡一樣想著藍海剛才為她所作的一切。
她走入獨立淋浴室內,恍神的打開水源開關,卻忘了拿下蓮蓬頭,一時之間水花四濺,兜頭淋下,赫然將她滿腔熱情滅得徹底,她驚慌失措的關掉開關,無奈頭上的泡沫浸入眼中,她本能閉起雙眸胡亂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了開關,水柱轉成冰冷,嗆得她哆嗦驚喊了一聲。
「白雪!怎麼了嗎?」
她聽見藍海心急的問話。
「沒事、沒事。」她摸到了開關,水總算是停了,但她眼睛睜不開,手上的紗布也全被水淋濕,傷口隱隱刺痛了起來,白雪沮喪地苦著臉,先將濕衣濕褲脫下,再拿下蓮蓬頭淋浴。
沒了雙手等於半殘人士,白雪這下真是完全體驗了。
她將頭髮沖乾淨,再洗淨身體,正要邁出外頭,才發現自己並沒有將換洗衣物帶進來。
這下可好……要請他從行李箱裡幫忙拿內衣、內褲和睡衣嗎?
白雪咬牙,掙扎半晌後,揚聲問:「二哥,你還在外面嗎?」
「我不在。」他笑回。
她因他的應答噗哧笑出聲。
「妳是不是忘了拿衣服?」
被他神準猜出,她羞到想一頭撞昏自己。「……對。」
「紗布有弄濕嗎?」他又問。
「……有。」
他深呼吸,「我等一下幫妳重新包紮,妳衣服在哪?我替妳拿。」
「不、不用!我自己拿。」
「有辦法自己穿衣服嗎?」他再問。
「我手指頭還是很靈活的。」她加重語氣地刻意強調。
「那我先回房間沖澡,十分鐘過後再過來幫妳重新包紮上藥。」
「好。」她將耳伏在浴室門上,想要藉由如此動作,靠近一些聽著他的嗓音。「二哥……」
「怎麼了?」他回。
「真的……很謝謝你。」她紅著臉,心跳紊亂地輕聲說。
他曲指叩了下門,像是與她心有靈犀,感覺她就是伏在門那邊。「害妳受傷的人是我,謝什麼啊,傻瓜。」言訖,他刻意加重腳步聲,讓她明白他已離開,而她可以放心出來。
傻瓜……他帶笑的寵溺語氣,讓白雪臉上的紅潮遲遲難褪,她跳到柔軟床鋪上滾過來又滾過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激動什麼,卻又覺得如果她不發洩一下滿心飽漲的情緒,她便會因為心跳過快而昏眩。
傻瓜……「白雪妳這個傻瓜、傻瓜、傻瓜。」
女孩傻里傻氣地滾過來滾過去,傻傻地拾起衣物穿起,再傻傻地望著門扉,傻傻地等待著他十分鐘過後的到來。
鑫品飯店的一樓接待大廳旁,特別打造一座樓中樓酒吧,內設專業吧台、舒適的沙發座椅與寬敞明亮的空間,專門提供給鑫品飯店的VIP能夠在這方天地悠閒愜意地盡情品酩與偷得浮生半日閒。
韓霜難得能擁有這麼一個自在又自由的閒嗑牙時光,但無奈她的伴不知神遊去了哪兒。「小雪、小雪!」五隻纖細手指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奇怪,大白天的在作什麼白日夢啊。」
「啊?」白雪回神,盯著眼前許久不見的好友。
「我剛才和妳說了好久的話,妳是有沒有在聽?」韓霜見白雪恍惚的神情,問得好氣又好笑。
「抱歉,我真的沒在聽,妳剛才說什麼?」白雪吐了吐舌,坦承以對。
韓霜簡直拿她沒轍,搖搖頭問:「妳到底在想什麼事,想得這麼入神?」
「在想……」白雪臉頰紅了又紅,腦海又浮現了那夜的畫面,關於那十分鐘過後的事。
她想起藍海微濕的髮,身上沐浴過後的清香,以及專注為她上藥包紮的神情,他們膝靠著膝,即便沒有任何交談,但她卻覺得很溫馨、很溫暖,那晚他為她包紮完,最後他們互道了晚安,她清楚感覺到他與她彼此之間都在期待、卻也都在壓抑。
一切發生得太快,白雪根本無法思考究竟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而藍海選擇了等待,送她回台北後,交代她必須完全靜養到雙手的傷口痊癒才能再回王者香上班。
無奈從星期一到現在已經星期六,那個佔據她全部心思的男人卻無消無息,沒有半通簡訊、Line、電話,似乎那夜的浪漫情懷只是她幻想出來的綺麗世界,而他根本不曾真實存在。
「在想什麼啊?!又出神了,話講到一半,吊我胃口嗎?」韓霜托腮,百無聊賴之下只好張望四周能發現什麼有趣的人事物。「咦?那不是藍晶晶嗎?她來這裡做什麼?」
白雪視線跟著挪過去,就見藍晶晶正從鑫品飯店的大廳越了過去,似乎正準備搭電梯上樓。「喔,應該是來找藍海的,今天王者香在這裡接了場婚禮佈置,我聽藍海提起過這場婚禮的新郎是藍晶晶的朋友。」
「佈置?所以藍海現在在樓上?」韓霜雙眸綻亮。
「對,妳想幹麼?」白雪斜睨她。
「上次不是就和妳說過了,我要向藍海道歉啊!」向來是行動派的韓霜一手拎起隨身包,一手抓握白雪的手,邊說邊往電梯方向走去。「在幾樓?快點,這件事一直擺在我心底像疙瘩一樣,再不處理我會難過死。」
白雪反握住韓霜的手,拖住她往前邁的步伐。「不要啦!人家現在很忙。」
「妳幹麼?不想去嗎?不去我自己去。」韓霜見白雪一副不甘不願的模樣,便也不打算勉強她。
「噯,等等我啦!我去、我去。」白雪慢吞吞跟上。
「在幾樓妳知道嗎?」走入電梯,韓霜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人家在哪一層樓,她這急起來老是忘了瞻前顧後的個性真應該改一改。
「……八樓。」白雪額抵著電梯裡的鏡子,應得死氣沉沉。
韓霜狐疑地睨著渾身上下充滿著不對勁的好友。「妳到底是怎麼了?」
她以額叩了叩鏡面。「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想見、又不想見,渴望、卻又害怕,五日未見全斷了聯繫,連她都開始不確定自己的心思,她又怎能明白藍海究竟在想些什麼?
噹!八樓一到,電梯門滑開,韓霜動手將化身殭屍的好友扯了出來,在賓客雲集的宴會大廳梭巡著藍海的身影。
「喂!妳也幫我找找人,躲在我背後做什麼啊?當背後靈啊?」韓霜無奈地直接轉身面對白雪,只見白雪搔了搔頭綻露一記可愛的笑靨,心裡即使有氣也全消散了。「妳在躲誰嗎?」
「沒有。」她猛搖頭。
「沒有最好。」韓霜再四處找了又找,好不容易在人群之中見到了藍晶晶,拖著白雪直往目標走去。「晶晶!」
正忙到一個階段的藍晶晶循聲望來,一見來人是韓霜,便綻出一抹親切溫柔的笑容迎了過來。「韓霜,妳怎麼來了?咦……白雪,連妳也來了?我哥最近才和我提到妳呢,妳的手好一點了嗎?」
白雪晃了晃包著紗布的雙手。「好多了,應該下禮拜一就可以正常工作了。」
「晶晶,妳哥在哪?我有話想對他說。」韓霜完全不浪費時間,開門見山直問。
「喔,他正在裡面做最後的調整,應該是快忙完了,要我現在帶妳去嗎?」藍晶晶見韓霜點了點頭,正要領著韓霜走入宴會廳,卻見白雪杵在原地不動,便問:「白雪,妳沒要一起來嗎?」
「沒,妳們去吧。」她笑了笑,直到她們兩人走入宴會廳後,她才收起笑容,仔細端詳著今日的佈置。
迎賓區的背板畫面是一朵盛開豔紅的木謹花,當時獲知這項案子時,她曾經聽席大維提起過,新郎是台灣人,新娘是韓國人,這場跨國婚禮全程都由新郎親自與藍海討論。
記得藍海有向她提過,新郎希望婚禮的主軸能夠有木謹花,木謹花同時也是韓國的國花,在韓國,它的花名是無窮花。
「木謹花的花語是『溫柔的堅持』,它朝開暮落,每一次的凋謝都是為了下一次更絢麗地綻放。新郎告訴我,他們長達八年的愛情長跑,其間有四年的時間都是遠距離戀愛,每一次的堅持,都是因為他們彼此深信愛情的永恆不變,他也希望能將新娘子故鄉的國花展現在今天的賓客眼前,讓賓客清楚感受他們的愛會像木謹花一樣,無窮無盡直到天荒地老。」
她猶然為藍海話裡的溫柔而悸動。
今日的無窮花開,在他的手藝展現下,幸福顯眼得令她怦然。
他的心思細膩,他的大膽設計,每一次都讓她為之傾倒驚豔,白雪在會場間流連忘返,用心體會他為這場婚禮所投注的溫厚情感。
時間愈近中午,賓客愈來愈多,白雪移開了步伐不再湊近,卻困惑為何再也沒見著韓霜的身影,她的眼神不時梭巡,帶著點期待,其實更冀盼能夠見到藍海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只是每一次的尋望,卻是一再的落空。
她被來來往往的賓客推來擠去,於是她只能再往後退一些,退到靠近新娘休息室的包廂旁等待好友,她低首踢著腳,突然一道力量猛然將她拉扯,在她尚未回神之際,耳邊傳來急促關門聲,她眨眼,根本來不及驚慌,便落入了一個寬闊的懷抱。
帶著熟悉的花草香,像大海一樣的擁抱。
「二—— 」她欣喜,語氣隱隱雀躍,而他已俯首,吻住了她的輕喚。
藍海緊擁住她纖弱的腰身,像是盼望她一輩子那麼久,糾纏著她的唇。
「二哥……」她喘息,而他的吻熾熱得像著火般,焚燒著她的耳、她的頰、她的頸,最後他埋首在她的肩,像是極力克制著即將失控的慾望。
「我聽晶晶提到妳也來了,為什麼沒來找我?」他努力緩和著渴望她的情緒,壓著嗓低問。
她無言以對。
這幾日沒消沒息的人是他……她至少還有傳Line問他工作忙不忙噯……
「我以為你忙。」她神情充滿怨懟。
藍海一愣,想起幾日前她曾經傳來的訊息,對照她現今埋怨的表情,眼神柔和了下來,思念到幾欲發狂的情緒,終於在見到她的此刻,暫時獲得紓解。
因她而患得患失、因她而舉棋不定,藍海想要向她靠近的步伐終究被過去所綑綁,他深怕她開口告訴他心底仍有著季洋的存在,恐懼著過去的事件再度重演,他的驕傲不可一世,在面對她時,全盤潰堤。
他因為她失去了自信,數個不成眠的夜裡,多少次拿起手機想要回她訊息,卻因為膽怯而選擇逃避。
他以為只要不看不聽不想,就能夠少一些渴望。
但事實證明他根本辦不到,剛才只是從韓霜與晶晶的口中得知她也在現場,他本是死寂的心便開始怦然雀躍,他急著忙完手邊工作,沒有心神再去理會其他人事物,他腳步停不下來,焦急地在眾裡追尋她的身影,深怕一旦停了下來,她便會消失不見。
他從未曾體驗過,原來極度的思念,竟會讓人渴望到連心都發疼。
直到他在人群中發現了她,這幾日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行屍走肉的他突然又重新活了過來。
「白雪……」他柔聲歎息,心滿意足地將她擁在懷裡。
「嗯?」她回,因為他溫柔甜膩的叫喚而耳廓灼燙。
「今天,無窮花開了。」他說。
「我知道。」她抬首直視他,神情嬌憨。
而他情不自禁,再度吻住她玫瑰似的唇瓣。「無窮花開在我心底,為妳而開。」他深情告白,只為擄獲她的全心全意。
這是他對她的,溫柔堅持。
第九章
「總監,季洋先生打電話來,說希望再與你約一個時間進一步討論關於婚禮的事。」將這幾個禮拜的工作進度報告到一個階段後,席大維在最末提及了進辦公室前的那通電話內容。
藍海點著滑鼠的指尖頓了下,一張俊臉面無表情,席大維在心底微微一歎,這位季洋先生和他家總監究竟有什麼過節,每回只要提及這名字,空氣中的溫度便會急速驟降,席大維縱使覺得背脊發涼,在藍海尚未有任何指示之前,他還是必須待在原地等候。
門上輕叩兩聲,白雪等不及回應,由微啟的門縫露出一雙鳳眸輕聲問:「抱歉,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藍海抬眸,在見到白雪的瞬間,冰冷沉鬱的神情舒展成一片溫暖柔情,原本以為自己處於天寒地凍之處的席大維頓覺大地回春、春暖花開,他瞪大一雙眸,瞅見藍海迫不及待起身,笑容可掬地走向門邊,親自伸手將門外的白雪牽了進來。
「白雪,有什麼事嗎?」藍海將她牽往沙發坐下,眸光纏綿,口吻柔軟甜蜜得像顆棉花糖。
在戀愛!他們在戀愛!席大維開啟八卦雷達,饒富興味地盯著白雪一張紅通通的臉蛋。
「那個……」被席大維旁觀得很不自在,白雪想抽回被藍海緊握的手卻無法成功。
藍海眼神犀利瞪向席大維,「你告訴季洋,下週三下午兩點我正好有個空檔,除了這個還有什麼事嗎?」
「沒了,報告完畢,我先出去了。」席大維識趣地咧嘴一笑,腳跟一溜便立刻自動消失,將獨立空間留給熱戀中的小倆口。
白雪瞥見席大維調侃的目光,一張臉更是燙紅到不可思議的境界。
「來找我什麼事?」
白雪盯著藍海那雙溫柔似水的桃花眸,唇瓣反覆張了又張,緊張到只差沒咬掉自己的舌頭,腦袋裡像是填滿了漿糊,亂七八糟地整理不出清晰的思路,她洩氣地垂下肩,臉頰在他專注的凝視下熱燙著。
不過就是談戀愛嘛!她到底是在緊張兮兮什麼啊?!
「白雪?」
他低沉嗓音像是新釀的葡萄醇酒,白雪覺得有些醺然陶醉,那日在飯店包廂裡的場景再次浮現腦海。
他的告白撼動她全副心神,她當下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卻也心甘情願地任他將她擁在懷裡,聽著他因她失速的心跳,聽著他一字一字地述說著他喜歡著她的心情。
他說,他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待在身邊的感覺,沒看見她會瘋狂思念,每一秒都捨不得她的離開,他希望,她願意讓他牽手一起經歷人生中最美好的風景。
他說,她明白他最不堪的過去,她知道他的幼稚與小心眼,她也了解他對花藝的熱愛與執著,他與她的靈魂既相似又契合,能不能,讓他全心全意地擁有她。
他赤裸裸在她面前坦承心意,毫不在乎地全然付出,她覺得感動,也覺得慚愧。
這些年來她只懂得暗戀,不知道應該要怎麼談戀愛啊!季洋這個男人佔據了她大半個青春歲月,現今藍海硬生生闖入她心房,教她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熱情,什麼是吻,什麼樣的情緒是渴望……
白雪頭愈壓愈低,實在不知該拿什麼表情面對藍海。
藍海見她一臉苦惱,好氣又好笑地將她快埋入雙膝的小臉抬起。「妳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進來找我就只是要把妳的困擾表現給我看嗎?那也至少讓我知道妳在困擾什麼啊。」
白雪將他捧著自己雙頰的大掌扒開,既然不知道該怎麼談戀愛,那麼就先找他談正事吧,她沮喪頹肩的掏出智慧型手機,將螢幕滑開又迅速點了幾下後,便將畫面遞至他眼前。
「嗯……我不能夠再待在王者香了,有些事需要我回去處理一下。」
藍海瞪著她的手機螢幕,上面是「雪季花藝FACEBOOK粉絲專頁」,最新一則訊息內容寫著——
公告:藝術總監季洋近期因人生規劃變動而即將於九月底離開雪季花藝,這些日子感謝眾多花迷們的支持與鼓勵,雪季花藝將會秉持著季洋總監的藝術美學,持續創造出更值得大家期待的優質作品,而營運總監白雪將會持續堅守崗位,以雪花般清澈晶瑩的浪漫天賦,為喜愛雪季花藝的每一位,創造更值得期待的燦爛及幸福。
藍海真心覺得季洋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業障,他在內心默默咒罵,沉著臉問:「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沒關係,我應付得來。」她搖首。
「這公告是你們一起商量的結果?」
「嗯,昨天在電話裡一起討論過後決定的。」
他哼了一聲。
「怎麼了?」感覺他不悅,她淺聲問。
「我不喜歡聽見季洋的事。」他撇撇嘴,拐彎抹角地沒有直接說出其實他更不喜歡聽見她與季洋有任何一絲接觸。
「二哥,如果你真的不喜歡,那以後我都不要再提了。」
「不行!」這怎麼可以?!倘若她私底下又和季洋有所接觸而他全然不知情……他大發醋勁,一臉陰惻惻。
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白雪苦笑,「那我要怎麼辦才行?」
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沉住氣,再問:「妳什麼時候要回去雪季?」
「明天。」她態度堅定,像是早已作好了決定才來告知他,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留給他。
藍海氣堵,又不願意在她面前表現得太蠻橫,最後只能展臂將她納入懷裡,悶聲道:「明天會不會太趕?我覺得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相處……」
耳邊是他委屈可憐的口吻,向來理智的白雪險些招架不住,連忙開口交代,「業務上有太多需要交接的工作了,而且公告一貼出,店裡接到很多客戶的電話,幾個小夥伴忙到幾乎沒吃飯的時間,我捨不得他們。」
「那妳就捨得我……」藍海覺得自己實在卑微得可以。
白雪因為他撒嬌的語氣而心軟。「那……今天你有空嗎?我們去約會?」
「約會?!」他退開身體,第一次聽見她的主動,一掃內心陰霾。「要去哪裡?妳約會最想做什麼?看電影?逛街?去戶外郊遊?還是一起去運動?打羽球?還是妳喜歡—— 」
「藍海。」她打斷他不換氣似的連續問話,覺得眼前的他像個急於討主人歡心的忠犬般可愛。
他屏息,因為她的輕喚太過溫柔。「我喜歡妳喊我的名字。」見她又是一陣臉紅,藍海忍不住在她頰畔竊吻。「今天的約會,不管妳想去哪裡,我都奉陪。」
「真的?」她笑得小心翼翼。
「真的。」他強力保證。
於是在白雪的建議下,他們一起回到了曾經就讀的母校約會。
自從踏入校園後,藍海便是一路沉默,白雪牽著他的大掌,緊張到手心微微冒汗,一邊仔細觀察他的神色變化,一邊思考該如何開啟話題。
其實她想帶他回到這裡的念頭有一段時間了。
該說是自從藍海與季洋發生衝突的那夜開始,她始終想與藍海再次回到原點,重新開始。
她盯著熟悉的花藝社社辦,社辦旁的小花園內小花小草因風搖曳生姿,她看著門旁,那裡有著她與季洋的回憶,同樣也有藍海與季洋的回憶。
「那天,我找了個空檔問了水茉,為什麼婚禮一定需要找你幫忙。」白雪起了頭,感覺他收緊了掌,將她握得更緊了些。「她告訴我,季洋一直以來因為懷著對你的虧欠而沒辦法對她全心付出,她知道她很自私,但是,這次她是真的希望能夠藉由這個機會,讓季洋能夠鼓起勇氣與你主動接觸,也願意再次觸碰這一直存在他們之間的禁忌。」
藍海眼瞳一縮。「所以呢?」
「所以,我痛罵她一頓。」她哈哈大笑。
「妳?妳罵她?」藍海驚訝地睞了她一眼。
「是啊!我罵她,妳這個紅顏禍水,讓兩個好友為了妳而撕破臉,結果還要他們為妳收拾爛攤子,我真是為季洋和藍海感到不值!」她吐吐舌。「然後她就在我面前哭得不能自已,說她也沒辦法,說她當初費盡心思利用了你,就只為了讓季洋發現自己的真心……她說,就算再重新來過一次,她也會作出同樣的決定,她沒有後悔過。」
從白雪口中聽見顏水茉的薄情寡義,他心底卻未掀起任何波瀾,情緒相當平靜。
「藍海,你有後悔曾經喜歡過水茉嗎?」她抬首,緊盯著他。
他緘默。
「我沒有後悔自己喜歡過季洋。」她不等他回應,再道:「以後,就算我們彼此因為某些原因而分開,我也不會後悔自己喜歡過你……人生就只走這麼一遭,沒辦法重來也沒辦法倒轉,如果我們在每一個當下都重複地悔恨自己曾經心甘情願的付出,那就真的是太辜負自己的人生了。」
藍海在心底反覆咀嚼她的一字一句。
「所以,就算我很生氣、我覺得顏水茉自私,但我還是挺佩服她對愛情的執著。」她盯著兩人的十指交扣,嘴角噙笑。
「妳帶我來這裡,就只是為了和我說這個?」他不信。
「是啊,因為我希望你不要再和季洋打架了。」她佯裝痛苦,撫著好不容易消腫的臉頰,刻意勾出他的罪惡感,「好痛噯。」
「我真的是—— 」他心疼地拉下她撫臉的手。「雖然妳剛才那麼說,但我真的是很後悔不小心打到妳,真是對不起,我說了辜負我自己人生的話。」他舉一反三地回應她的話。「結果……妳根本一點也不想和我一起說季洋的壞話。」他傲嬌的嘖了聲。
白雪被他逗得咯咯笑開,笑容燦爛得遠比眼前花園裡的花朵還要美麗,藍海愛極地將她摟入懷中,想起她初次走入辦公室時,他曾問她的問題,忍不住好奇的又問了一次,「白雪,我問妳,妳覺得季洋好看,還是我好看?」
她悶笑,「嗯,拿花來比喻,你是水仙,季洋是一朵蓮。」
聽見與之前相同的回答,他翻了翻白眼,再問:「那我問妳,我和季洋誰的花藝好?」
「你的風格粗獷大器,季洋的則是細膩優雅,各有所長與優點。」她一字不漏地給了他相同的回答。
他為之氣結,非要與季洋一較高下,「那妳是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喜歡季洋多一點?」
「藍海,我的生日在四月。」她天外飛來一筆。「我媽媽說,要生我之前,爸爸帶著她在散步,走到一棵開滿白雪的流蘇樹下,她心裡想,肚子裡的女孩就叫白雪吧,四月生的白雪,就像流蘇一般美麗。」
他怔忡,看向她指著身旁那棵花期已過的流蘇樹。
「媽媽說,如果我真的遇見喜歡的人,可以這樣告訴他我名字的意義。」她臉兒紅通通,心兒怦怦跳,說著這些話的同時,甚至羞怯得無法直視他熾熱的目光。
他頓時領悟她將自己帶來這裡的用意,他像是被她餵食一大罐蜂蜜的貪食熊,雖然已到達心滿意足的境界,卻還是貪得無厭地渴望從她心裡掏出更多更多的甜。
「聽妳這樣說,我明天更捨不得放妳回去了。」他嘀咕,看不膩她漾著盈盈水光的鳳眸。「待在我身邊吧,就這樣一直待著,我哪裡也不想讓妳去。」他深情款款地請求,然後,情不自禁地吻住她。
該如何向她說,自己這顆為她深陷的心已沉淪得有多徹底?
藍海想到明天起再也不能時時刻刻與她相見,開始覺得憂鬱。
風和日麗又陽光燦爛的一天,實在是很適合外出踏青郊遊野餐或來個賞花賞鳥賞美景的浪漫約會……
藍海將修長雙腿交疊擱置在陽臺欄杆,不時借力搖著臀下座椅,他握著手機,目光鬱鬱地瞪著沒有回應、沒有來電、沒有簡訊的螢幕。
白雪回到雪季花藝已經五天,而這五天,她竟忙碌到連與他見上一面的時間都抽不出來,簡直比他這個大忙人還要忙上千萬倍。
他沉不住氣,衝動得直想撥電話威脅季洋,若是再不肯放人,他乾脆也對他們的婚禮撒手不管,但後來想想,這樣實在過於意氣用事,只好按捺下煩躁情緒,靜心等候白雪空閒下來時,記起他這個男朋友的存在。
雖說是男朋友,但只要白雪身邊還有季洋,他縱然是獲得了白雪一千兩百萬個強力保證也放不下心。
他點開螢幕,手機畫面上的照片是白雪笑意盈盈的嬌嫩臉龐。
誰要他的女朋友實在是太可愛了呢,他會這麼不放心也是正常的吧!
好不容易今天放了自己一天假,還特地不待在山上,回到藍家位於市郊的別墅,就是為了能夠當一個可以隨 Call 隨到的男友,結果女友完全放生他,他左思右想,覺得自己整日無所事事實在太罪惡。
藍海起身,決定找點事做好轉移一下注意力,否則他絕對會因為白雪太忙而把他拋諸腦後這件事焦慮到死。
「哥,你一直在這裡走來走去做什麼?」從美國回來的藍晶晶見藍海從二樓走下,在客廳來回踱步,好奇問。
「我在想我要做什麼。」他隨便回了句話。
藍晶晶稀奇地睞了他一眼,「難得你這個大忙人還要想自己要做什麼噯,平常你不是公事一堆喊著沒時間休息?今天店裡不忙嗎?」
「今天我無心工作。」他心煩意亂地動手爬髮。
「媽要是聽見你這麼說,眼珠子肯定都要掉出來了。」藍晶晶戲謔。「哥,我聽說你喜歡白雪啊?」
「你聽誰說?」他停下動作,狐疑看向她。
「昨天去你們店裡買花,聽他們都在說你的八卦啊。」她抿嘴笑,「他們說你看白雪的眼神好深情,簡直像韓劇裡的男主角一樣帥翻了!」
他攤了攤手,又拿出手機滑了一下螢幕,見上頭沒有任何回應訊息,看著三小時前傳過去的Line訊息仍然保持著已讀不回,他索性癱躺在客廳沙發上,決定當個廢人,將思緒放空。
「哥,你知道嚴薇阿姨現在在我們家嗎?」藍晶晶放下手中的雜誌,湊上前小聲說。「嚴薇阿姨啊!她現在和媽在交誼廳裡一起插花聊天,你要不要順便過去那邊和女士們聊個幾句,順便陪她們插插花,好讓嚴薇阿姨對你有個好印象?」
藍海讚賞地拍了拍妹妹的頭,「我這就去。」言畢,他一躍起身,直往藍家位於西側的交誼廳走去。
他人尚在廳外,就清楚聽見母親向嚴薇試探性地提問:「小薇,你們家的白雪,今年幾歲啊?」
「嗯……今年好像剛滿二八,怎麼突然問起我家那孩子?」
秦正蘭笑聲綿綿,「我瞧那孩子慧黠可愛,看了挺喜歡,想問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如果沒有,我有個人選想介紹給她。」
嚴薇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接著客氣回拒,「噯,別說妳想介紹了,我從她二十五歲開始就急著想替她找對象,結果那孩子這麼跟我說—— 媽,我心裡有喜歡的人了,妳不要勉強我,我自己的感情自己看著辦。」
「這樣啊,那……這幾年過去了,她的感情可有著落?」秦正蘭不掩失落,但還是不放棄希望繼續追問。
「這些年她弄了間花店,忙得挺快活的,也沒見她有在談戀愛。」嚴薇歎了一口氣。「不過聽她姊姊提過,那個她喜歡的人,是和她一起合夥開花店的男人,聽說長得挺斯文,人品不錯。」
「唷?那他們到底是有沒有在一起?」
「好像是沒有吧……這些日子小雪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三天兩頭往外跑,要不外宿要不熬夜加班,我也沒時間問她。」嚴薇頓了下,「不過前天她忙到凌晨三點回來,那時我剛巧起床喝水,聽到外頭有聲音就出去探了下,倒是看到她那個合夥人送她回家,兩人還在家門口前聊了好幾分鐘的時間。」
「……這到底是有沒有譜?」秦正蘭提了一口氣憋著,很是不甘願地再問。
嚴薇噗哧一笑,「看妳著急的樣子,是想介紹什麼對象給小雪啊?」
秦正蘭被問得不好意思,笑了下才回道:「就我家二兒子藍海啊!前幾年本來是打算和白蘋湊成對的那個。」
嚴薇思索片刻,從模糊記憶裡撈出了那件往事。「藍海啊!我記得啊,那孩子不也挺出色,怎麼?到現在還沒對象嗎?」
秦正蘭笑得有些尷尬。「還沒呢,那孩子……唉,算了算了,既然你們家白雪有中意的人了,我也就不提了。」
「怎麼了,看妳這一臉操心?」
秦正蘭喟歎,「藍海這孩子外表看起來像個花心大蘿蔔,外頭那些個媒體雜誌什麼的還把他封為花花貴公子,可他啊!心思太纖細了,哪裡有本事花心啊!學生時代經歷過一次感情創傷後,見他意興闌珊交過幾個女友都是無疾而終,前陣子那個馮知花……就是新聞報導過的那個自殺的模特兒啊,知花可是藍海的小青梅,兩人感情好得很呢,我本也以為他們也許會有個可能,沒想到……唉!」秦正蘭不勝唏噓。「我見他為了知花的事意志消沉,便打算將他和白雪湊對看看,可惜了……說來說去,都是緣分未到啊。」
嚴薇語氣溫柔地說:「原來那孩子感情路這麼坎坷啊,要不等白雪這些日子忙完後,我再探探她口氣吧。」
「真的?!」秦正蘭喜出望外。
「當然,藍海那孩子我瞧了也是喜歡的,如果他能和小雪湊在一起,我也是很開心的。」
聽著兩位女士的話題全繞在孩子們身上,藍海退開了步伐轉身離去。
他再度點開手機螢幕,看著自己傳給白雪的訊息—— 在忙嗎?這幾日都沒能和妳說話見面,很想妳,記得別累壞了,有空想想我,我等妳電話。
已讀不回,還是已讀不回!
他一臉煩躁,來回踱步,耳邊不斷反覆迴響嚴薇的那句話—— 前日凌晨三點,那個合夥人送她回家,兩人還在家門口聊了好幾分鐘……
季洋和她一整日都在花店裡處理公務,一天裡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幾乎黏在一塊,究竟還有什麼話能夠讓他們在凌晨三點站在家門口前聊了好幾分鐘的時間?!
而白雪竟然連一分鐘都不肯撥給他,她母親甚至還不知道他與白雪的關係!
白雪到底有沒有重視他?!有沒有重視他們之間的感情?!
他逼自己必須冷靜,但該死的他根本冷靜不下來。
只要對象是季洋,他就連冷靜半秒都嫌多餘!
藍海在雪季花藝店前的那條馬路上開車來回繞了好幾圈,從小圈繞到大圈,再從大圈繞回小圈,反反覆覆來來回回,大概花費了他將近兩、三個多小時,接著他又開車去把油箱加滿,瞥了一眼丟在副駕駛座上的沉默手機,他深深吸了口氣,再看了眼時間。
晚上八點。
一天的時光被他消磨殆盡,他挫敗地找了地方將車停好,佇立在雪季花藝對街,凝望那扇潔淨的透明窗。
偶爾他會看見白雪的身影來回穿梭,還有其他工作人員交錯在店裡忙得不可開交。
他看見雪季花藝鑲嵌著片片雪花的招牌燈暗,看著一個又一個他不認識的工作人員對著店內仍勤勞埋首的白雪揮手道別。
他看著白雪疲憊地打著呵欠,笑眼彎彎,朝著那些下班離去的人用力揮手握拳,像是在為辛勞一日的夥伴們打氣加油。
燈,只剩店裡那盞鵝黃,透過最後一位工作人員下班時開啟的門縫,他瞧見她正以手背揉著眼皮,那模樣嬌倦,惹得他一陣心憐又心軟,他欲抬步穿過街道走上前,卻因再次盯見毫無訊息的手機而停下了步伐。
再抬眼,季洋的身影再次伴在她身旁。
他們肩並著肩,手中互相拿著紙張認真討論,她的身影剛巧被門掩住,透過那片以鮮花為牆藤葉為襯的玻璃窗,季洋正彎腰為她檢視雙腳,再將她攙往窗邊向外的座位。
那裡擱置兩張純白高腳椅與原木打造的長桌,他與她坐在上頭,攤開了手中無數紙張彼此交換意見,再拿著筆在對方的資料上圈畫。
藍海再也忍不住,跨步越過了街頭,走至那片玻璃窗前。
然而投入在資料中的他們卻始終沒有發現他。
他曲指,在她面前的那扇窗叩了叩,季洋與她同時困惑地抬起頭,當他看見她乍綻的驚喜笑靨,壓抑在心裡一整日的鬱悶、嫉妒奇蹟似的消散,僵硬繃緊的嘴角柔軟地彎成一道屬於溫柔的弧度,他靜靜杵在原地,盯著她雀躍地從高腳椅起身,翩然朝他而來。
叮鈴。
店門上的風鈴今晚他不知聽了幾次,這次揚在耳畔卻是特別的悅耳動聽。
白雪喜孜孜走到他面前,仰起頭凝視他,而他一直很喜歡她以這樣的角度看著自己。
「你怎麼來了?」她低呼,問完後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笑容裡添入了歉意。「啊……我忙到忘了回你Line了,你有在等我電話嗎?」
藍海誠實點頭。「等了妳一整天。」
「對……對不起。」她內疚,「所以特別過來店裡找我嗎?」
他嗯了一聲,「妳還在忙?」
「是啊,還有很多事……」她無奈苦笑,身後又傳來門開的風鈴聲,回首一瞧,就見季洋正走了過來,想起自身的責任,她連忙交代,「季洋,我和藍海說一下話,你等我一下馬上就好。」
藍海嘴角笑容隱去,雙手扠入褲袋,強忍著想將她帶走的衝動,他雙眸直視著同樣一臉疲憊的季洋。
「白雪,這幾天也夠累了,今天早點回家吧,剩下的資料我來整理就好。」季洋朝藍海點了點頭,以眼神示意藍海他的明白。
「可是—— 」想起那些尚未整理完的客戶資料,白雪根本無法放心下班,但季洋卻像是打定了主意,甚至還將他為她整理好的包包遞到她手裡。「那些工作—— 」
「人的身體不是鐵打的,先休息吧。」季洋溫煦一笑。「睡飽了明天再來上班,不要逞強,趕快回去,晚安再見。」一口氣叮嚀完畢,他看向目光深深的藍海,沒打算再招呼他便轉身離去。
「季洋—— 」白雪欲抬步追上,手卻被身後的藍海箝住。
「我送妳。」他刻意阻止了她要追上的步伐,更阻止自己沉陷在恐懼不安的情緒裡,他不要她再接近季洋,至少在他面前,他不允許。
「藍海,你不知道,我們年底的案子真的—— 」心思全懸在年底工作的白雪話說到一半,忽覺手腕一陣痛,他攥握的力道愈收愈緊,她不解地停下解釋盯著他。
街燈斜照,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而他俊逸沉鬱的半張臉龐深陷陰影之中,更彰顯了他內心隱隱壓抑的怒氣。
「妳可不可以看看我?」
「藍海?」她訝異,感受到他的脾氣,眼前的男人剛才還對著她笑得一臉溫柔,怎麼轉眼間就變臉了?
藍海看見她眼底藏不住的驚疑,心揪了下,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得既幼稚又無知,但今日下午她母親的話卻像條纏來纏去最後打成死結的棉繩,將他的心綑得窒疼。
察覺她的掙扎,他頹然鬆手,黯然道:「妳先去忙吧。」說罷,他轉身便要離去。
他必須沉澱一下紛亂的情緒。
「藍海!」白雪察覺了他的不對勁,奔上前握住他的掌。「你怎麼了?」她走過他身側,想要透過街燈看清他的神色。
「妳不是還有事要忙?先別管我了。」藍海長歎。
一時之間,白雪左右為難,他一副「妳要是真的不管我,我就會怎樣又怎樣」的模樣,要她怎麼可能真按照他的話去做?!
「你可以先把心裡面憋住的話跟我說嗎?你這個樣子要我回去工作,我也不會安心的。」
「我才沒有憋住什麼話!」他被她無可奈何的語氣激怒。「妳想去工作就工作!妳想和季洋一起就一起!妳讓季洋送妳回家就送妳回家!連妳媽都覺得季洋就是妳喜歡的人我也都隨便妳!妳想怎樣就怎樣吧!」
她驚得嘴一張又一張。
見她沒有任何一句要反駁的話,發洩完的藍海懊惱地嘖了聲,想要掙脫她的手離開,卻又被她扯住了步伐。
「做什麼?!」他挫敗地低吼。
「你怎麼知道季洋送我回家?」這是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問題。
「妳媽說的。」
「我媽?你今天有碰到我媽呀?」
「對!」他回得氣惱。
白雪沉默,靜靜凝視著焦慮又煩躁的他,兩人五日未見,而五日來,她為了工作忙得焦頭爛額,根本分不出心思與他聯繫,偶爾手機傳來他關切的訊息,她抽空覷了眼覺得心暖,後來還是因為工作而分神。
眼前的他,像是被思念逼急的困獸,無法自我安撫,就只能衝著她這個惱得他神經緊繃的罪魁禍首發洩。
釐清了他今晚的行為,她雙手像藤蔓般攀纏他的臂,低問:「那今天晚上換你送我回家?」
藍海卻拗起了脾氣。「不要!」
她扁嘴,問:「真的不要?」她放鬆攀抱他的力氣,試探道:「那我回去繼續加班了喔……真的回去了喔……我真的要回去加班了……」邊說,她再鬆了鬆手,下一瞬,他立即伸臂攬緊她的腰,她憋住笑,抬眼睨他。
「我才不要送妳回家。」他撇嘴。「五天沒見,今天還特別空了一整天等妳要約會,結果見沒多久又要送妳回家……」
「那你想去哪裡?」她直接問。
「看電影。」他悶聲回道。
「好啊!午夜場嗎?」她爽快答應,見他頷首,但神情依舊不暢快,再想起他剛才提及今日有遇見媽媽的事,思緒一轉,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直到彼端響起回應,她瞅著他,一邊說著電話。
「喂,媽……我今天晚上晚點回家……不是加班……是和男朋友去看電影……不是,不是和季洋……和誰?我男朋友……姓藍……嗯,改天找機會把他帶回家讓妳瞧瞧,好……妳不要等門了,先去睡吧……哎呀,才剛交往而已,正在熱戀啦……嗯,我會好好休息,晚安,媽,Bye。」
他仔細聆聽她吐出的每一個字,嘴角愈彎愈高,雙眼愈來愈瞇,見她遞來的調侃眼神,他不自在輕咳,將臉撇開,那顆名叫快樂的小石頭毫無預警投入心湖,漣漪一圈圈似地盪漾圓圓滿滿的幸福感。
「我講完電話了,帶我去看電影吧!」她將頭依在他臂上,像隻無尾熊勾抱他健壯的手臂往前走。
「妳想看什麼電影?」他嗓音像是浮在摩卡上層的鮮奶油,泛著巧克力的誘人香甜,令她忍不住側目看直了眼。
她只不過是打了通電話和媽媽報備而已,就能讓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看樣子她這幾日的確是將他冷落了。
「嗯……最近有一部很感人的電影叫什麼……」她思索著,看見背後探照而來的街燈將兩人相偎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抿嘴笑開,「噯,不管啦我想不起來,到電影院再討論好了。」
藍海情不自禁俯首竊吻,喜歡她的笑,更喜歡她慵懶撒嬌的神情,也是,無論是什麼電影,只要有她相伴,都好看。
白雪打了一記呵欠,在坐上他的車往電影院出發的路途上,抵不過沉重的疲累感,沉入黑甜夢鄉。
大自然的蟲鳴聲,夏夜晚風輕捎過窗櫺的溫柔,朦朧月色瑩瑩灑落,白雪伸了記懶腰,意識迷糊地眨了眨眼,感覺手被包覆在那雙熟悉的大掌之中,她嗓音睏啞道:「電影院怎麼這麼安靜?」
「妳睡太熟了,我把妳帶回家睡。」他話中帶著笑意,與她一同躺在床鋪上,看著她勉強撐起精神、睜開了惺忪睡眼。「累了就繼續睡,抱歉,我不小心把妳吵醒了。」他懊惱自己動作太大,只是將她放上床鋪為她稍微調整舒適一點的睡姿而已,卻沒想到會將她擾醒。
「不是你的關係,是我有潔癖,沒有刷牙洗臉和洗澡,就算是再累,只要一躺上床還是會自動醒來……」她雙眸仍是半瞇的狀態,卻堅持起身。「我去洗個澡,等等睡覺才可以睡得好。」
藍海看著她睏極了卻又硬是強撐精神的模樣實在嬌憨得惹人憐愛,伸手為她開了燈,領著她走入浴室,再拿出一件自己的衣物遞給她。「需要幫忙的時候叫我。」
她臉紅了一下,意識總算是清醒了些,想到上回厚著臉皮請他幫忙梳洗的畫面,嗔了他一眼。「我手傷好了,可以自己洗。」
他斜倚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盯著她。
「我要關門了。」被他盯得渾身燥熱,白雪臉紅心跳關上門,暗自調整呼吸,腦海裡不由自主想起上次來到他家時與韓霜的通話內容——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乾柴烈火什麼的……
白雪捧著發燙的雙頰,頭搖得像波浪鼓似地,阻止自己腦海生出任何綺思,等到她洗完髮沖完澡,將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後,拿起藍海的T恤往身上一套,才領悟到藍海倚在門邊似笑非笑的原因。
啊!他根本是故意的。
她將T恤下襬往下扯,依然覺得赤裸雙腿一陣涼意,雞皮疙瘩頓時起了滿身,她小心翼翼的低喚,「藍海?」
外頭沒有任何動靜,白雪謹慎的再次揚聲喊,「藍海?」
一秒、兩秒、三秒……依然沒有任何回應,她預估著浴室到床鋪的距離,在內心默數一、二、三,做足心理準備便要開門往床鋪衝刺,計算如何以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用被單將自己包裹得密密實實。
結果,門一開,她便落入了他的擁抱裡。
「噢。」衝刺的速度之快,撞得她鼻子一陣疼。
「妳做什麼跑這麼快?不怕滑倒嗎?!」他輕斥。
「我……」她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無法老實說出自己內心的矜持演練,鼻間嗅聞到他同樣也是沐浴過後的清新,便轉開話題問:「你也去洗澡了?」
他嗯了一聲,同時將剛才抽空去前院摘來的花插在她右耳上。
「這什麼?」她莫名。
「扶桑花。」他低聲說:「明天妳就插著這朵扶桑花去上班。」戲謔中有著認真的意味。
白雪卻被他逗笑,原本所有的羞怯、矜持或是不自在,這一瞬間全數消失無蹤。「你是認真的嗎?」
「嗯,當夏威夷的土著女郎把扶桑花戴在右耳上,就是代表著我已經有愛人了。」他在她耳畔深情呢喃,同時也在宣示,他對她的佔有慾。
第十章
白雪渾身輕顫,被他眼中濃烈的執著給吸引了去,掛在嘴邊的笑緩緩褪去成了嚴肅,她抬手撫過右耳上那朵豔紅扶桑花,同時也將他的那句話烙上了心版,當她還在不知所措時,他已悄悄將她圈擁入懷。
她呼吸微窒,雙手貼靠在他熱燙的胸膛,清楚感受他心口一下又一下激烈的撞擊,她嚥了嚥口水,視線不敢稍移,貝齒咬著下唇,絲毫不知她這個咬唇動作落入他眼底,成了妖嬈難擋的誘惑。
他氣息裡夾雜著草原與花的清新,那一呼一吸間將她耳畔的扶桑花瓣輕輕吹拂,引起耳頸一陣難以形容的搔癢,白雪帶著點期待,垂眸時的眼角餘光瞥見他正緩緩俯下頭,朝她唇瓣逼近。
她閉起眼,允許了他的親近,任由他以纏綿的吻,細膩描繪她的唇形,在他愈漸熾熱緊密的擁抱下,她本是繃緊的雙肩漸漸放鬆,她雙手環抱他的頸,讓兩人之間再也沒有隔閡,熨著彼此的身體。
「白雪……」他呢喃,將她攔腰抱起走回床鋪,他雙臂撐起,一雙烏黑深眸中鑲嵌無數晶燦星辰,在那美麗點綴之下,承著她溫柔帶笑的倒影。
白雪再次伸手抱住了他的頸,默然邀請他一起感受這夜的悸動,她可以感覺他的撼動,那連帶深刻的情緒同時也影響了她,陌生的情慾令她像朵迎風搖曳的嬌憐小花簌簌輕顫。
他的吻、他的愛撫,刺激著她每一寸肌膚最敏感的知覺,白雪嚶嚀一聲,在他為自己褪下衣物的同時,也主動伸手為他褪去身上的衣褲。
當兩具渴望對方的軀體赤裸相擁時,他們心有靈犀地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這絲絨般的四肢交纏,是世界上最美好又幸福的溫暖。
「白雪、白雪……」他一聲聲磁性的低喚、親吻一路來到她的頰,她的頸,他輕問:「妳愛我嗎……愛我嗎?」
白雪很想笑,卻又心憐他對自己萬般的小心翼翼。「這種時候,不是你應該激動的對我說你愛我嗎?」她俏皮眨眼,被他懲罰似地在耳廓上輕咬一口。「噢……小說上都是這樣寫的嘛……」她嬌喘得再也說不出話,瞬間雙頰漲紅,感覺他的大掌滑入她的雙腿之間。
「我愛妳,那妳愛我嗎?」得不到她的回應不甘心似地,他隱忍著慾望,目光深沉地直望進她的靈魂之窗,渴求能夠一眼看透她的心意。「嗯?白雪,我愛妳……妳愛我嗎?」他的吻一路火熱纏綿來到了她胸前,在她十指攀纏他的髮時,吮吻那含苞待放的花蕾。
她倒抽一口氣,「……這時候……不要講話啦……」胸前敏感的震撼將她的領受攀升到另一處境界,白雪羞怯地搖首低斥,揪著他的髮試圖想要延緩他唇舌的逗弄,卻又渴望他再進一步的愛憐。
他低笑,以膝將她雙腿隔開,雙眸溢著動人的細碎光彩,在她意亂情迷的嬌喘中,再也壓抑不下對她無止境的憐愛,交纏之間,挺身進入她的靈魂深處佔有,再也不肯放開。
她蹙眉,感受因他而起的複雜知覺,痛苦而又快樂,她使出全身氣力擁緊他發燙的身軀,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渴求下,全心全意地坦然交付。
燭光搖曳,空氣裡有著淡淡清甜的柑橘香,白雪睏極了,打了個呵欠,而身後的男人卻貪得無厭地以吻流連在她的背、她的臂、她的頸,那陣陣癢意像是打從心底,帶著電流般地令人發麻,她實在累壞,直接舉雙手投降,呻吟哀求,「我已經說了一萬遍我愛你了,讓我睡覺吧。」
藍海聞言笑出聲,「哪裡有說到一萬遍!」
外頭夏雷陣陣,窗外開始飄起間歇性的毛毛雨,白雪盯著燭火,指著那墜落在地的扶桑花,頓覺好有「玫瑰瞳鈴眼」的意境,當場趴枕嗚咽演了起來,「你都蹂躪我一萬遍了還想要怎樣,我就跟那朵花一樣,好累、好睏、好想睡……」此刻她內心真是寒風吹起細雨迷離。「沒有說到一萬遍,那我愛你一萬年總行了吧!」
他被她悲苦的模樣逗得發噱,忍不住又在她細緻光滑的背脊落下一連串細碎的親吻。
「快睡吧,小白。」他拍了一記她極有彈性的蜜臀。
「你叫我什麼?!」她抬頭,瞇眼看向他。
「小白,妳可以叫我大藍,如何?」他咧嘴,笑得既迷人又性感。
她皺皺鼻子。「為什麼不能叫得浪漫一點?你叫我雪,我叫你海……」噁,她抖了一下,正巧接收到他遞來的訕笑。「小白和大藍也不錯,挺通俗的,就這樣吧。」喚起來也沒有肉麻當有趣的感覺,白雪適應得挺快,轉眼之間便附議了。
他拍了拍她的頭,盯著她眼下累出的半圈黑影,心生不捨,出聲催促,「趕快睡覺。」
本被睏蟲侵蝕意志的白雪卻在這一瞬間精神抖擻,她支肘撐腮,看著藍海深情凝視自己的眸光,臉頰又浮現兩片紅雲,她一掌揮去,「哎呀!你不要一直這樣看我啦!」
「誰要妳這麼可愛又秀色可餐。」他將她巴在頰上的掌納入掌心。
眼前這個男人真的很有當花花公子的條件……白雪無言以對,瞪著春風滿面的他,被他的甜言蜜語攻擊得完全居於弱勢。
「睡不著嗎?」他拿起她的手背,又是一陣親吻。
啊!這個親吻魔人!她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很緊,只好任由他放肆。「精神來了……想起工作上的事又睡不著。」
見她微露憂煩,他沉吟片刻,淺聲問:「需要我幫忙嗎?」
她聞言輕詫,然後搖頭回絕,即使明白有他的幫忙對現在陷入困境的她將會是最便利的捷徑,但那並不是她想要獲得的成功。「有你陪在我身邊就夠了……」她歎口氣繼續道:「年底有三分之一的客戶,包括婚禮、記者會、商展佈置,都是衝著季洋的名聲而來,現在他們聽見季洋要離開雪季,一下子質疑聲四起,要退訂的退訂,要刁難的刁難,我只想靠自己努力去說服他們可以放心信任我。」
「妳做得到的。」他搔搔她的髮心。
她靦腆一笑。「謝謝大師肯定。」
「我會陪在妳身邊,一直。」他執起她的手背,無比鄭重地烙下一吻。
燭光灑落在他英俊的臉龐上,讓他在她眼裡瞧起來格外溫柔,她鼻頭微酸,感動得無以復加。「大藍,我以身相許是真做對了,你值得!」她眼眶泛淚,激動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藍海眉梢抖了抖,被白雪這句話逼得哭笑不得。
什麼以身相許,說得他好像強迫她……他眸光一黯。「妳……剛才……不願意嗎?」
渾身放鬆的白雪聽此一問,瞬間僵了一下,不可思議瞪向他……原來她家大藍真是外表鋼鐵內心玻璃啊,這般纖細敏感的心思,也難怪她五日未聯絡會引起他這麼大反應。
白雪歎了口氣。「我怎麼會不願意呢?我剛才還熱情回應你了呢!你沒聽到嗎?」
這下換他臉紅了,他是真沒料想到她會如此主動熱情……他以掌掩住不斷漾開的笑意。
她沒注意到他乍現的靦腆,想起什麼似地啊了一聲,衝著他笑咪咪。「對了,有一件事一直想要和你提……」她舔了舔唇,「那個……季洋有說……其實他說他自己會找機會和你提……就是……」
見她支支吾吾的又是為了季洋要拜託某事,藍海傲嬌地嗤哼一聲,撇開頭直接拒絕。「我不要。」
她瞪圓了眼。「我都還沒說是什麼事噯。」
「就是不要,一直要我做這個那個,我是上輩子欠他嗎?!」被逼得一退再退,退到最後都沒有原則,這令藍海心生抵抗。
「先聽我說嘛。」她往他嘴邊湊,像撒嬌的貓咪一樣以頰蹭了蹭他的頰。「拜託嘛,聽我說一下嘛,聽一下又不會讓你有什麼損失……」蹭完臉後改蹭他的頸,一路滾滾又磨磨到他的胸膛以及健壯腹肌。
他俊臉呈現一片絳紅色,正期待她再沿路往下滾去,她竟硬生生止住了所有動作,他怔忡,瞪著她抬眸衝著他一臉壞笑,像是看穿了他的慾望,他抹了抹臉,敗陣喟歎,「到底是什麼事,妳說。」
她得逞般嘻嘻賊笑,「季洋想要邀請你在他們婚禮那一天,上台為他們致詞祝福,可以嗎?」
他錯愕,直接核爆式地低吼,「季洋那傢伙到底哪裡來的自信以為我肯上台為他們獻上祝福?!」
「他說,對不起。」她跪坐起身,以被單包裹住赤裸的自己。
「對不起是妳來向我說的嗎?!季洋那個傢伙—— 」他咬牙切齒,怒髮衝冠,那個懦弱又可惡的傢伙,長年來依舊不肯改去溫吞性格,做事老是拐彎抹角又不直接,現在甚至還透過白雪來向他道歉?!
「他哭了,他不是故意不和你直接說的。」白雪軟著嗓,回憶起前日與季洋的對談。「那天晚上我們忙到很晚,凌晨三點了,我見他心事重重,在家門口問起他婚禮籌備的怎麼樣……他說,忙到一個階段,其實就是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從簡,不過,籌備婚禮時讓他感覺最圓滿的事,就是能夠順利獲得你的幫助,他說以前你們感情很好的那段日子,曾經有給過彼此承諾,要為對方的婚禮打造出獨一無二的佈置,也曾經說過,會在婚禮上獻給對方一段祝福,但祝福他是已經不奢望了……講著講著,可能是這陣子工作及婚禮壓力太過龐大,他忍不住哽咽了。」
藍海沉默,透過她的敘述,由久遠的記憶裡翻出最陳舊也最燦爛的友誼篇章。
「其實,他沒要我和你提……是我覺得,也許我先和你說一聲,你能夠有個心理準備,畢竟,按季洋的個性,我覺得他是開不了這個口的。」
他瞇起雙眼,也跟著坐直了身,前陣子她跟著他四處東奔西跑,一張鵝蛋臉曬成蜜色麥芽糖般甜,他手指往她柔嫩雙頰捏,微微使出力道扯了扯。「妳—— 為什麼明知道我不喜歡提起季洋這個人,卻每次都要這麼大膽的冒死諫言?」他霸氣控訴。
「啊……痛痛痛痛痛……」頰上輕捏的力道其實一點都不疼,她喊痛時甚至還笑得眼兒彎彎,模樣十分俏麗。
「妳說啊,到底是為什麼?」他嚴肅的神色因她的笑容而融化,跟著嘴角噙笑,將她當麵團捏的手,也改成來回搓揉她雙頰的動作,貌似將她當成娃娃般逗玩著。
她雙手輕覆頰上的大掌。「可是我看你一點都不討厭季洋啊。」如果真是討厭了,怕是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會願意應允季洋提出幫忙佈置婚禮的請求。「我知道你有一顆柔軟的心,對於朋友、對於家人,就像你對花的感情一樣,從知花那時候,我一直都知道。」
她笑得善解人意,同時也笑得柔情似水。
「誰沒在青春時期跌倒過,我們誰也沒要故意摔成那樣狼狽,只是在當時,也只能那樣了。」她輕輕淺淺地說著。
他動容,捧起她的臉,用情至深地吻上了她的唇。「小白,妳不准去愛上別人,知道嗎?不然我真的會那樣!」他順著她的話尾,幼稚地命令。
她噗哧,在他賭氣的凝視下笑倒在他懷裡。「哪樣?」
然而他卻沒有回答,僅是將她再次撲倒,認真投入又仔仔細細地將她全身上下每一處肌膚重新吻過一遍又一遍。
夏夜,雨,下著;而他們,愛,正濃。
十月底,驕陽豔豔,近午十一點的氣溫稍嫌螫人,在乾淨清澈的藍天白雲下,在青翠蓊鬱的草原大樹旁,每一個人的神情專注投入,帶著祝福的凝視及笑語,盯著證婚台前,新人正為彼此獻上婚禮誓詞。
潔白的觀禮椅,滿天星與藤葉純粹的點綴,浪漫氣氛下,新人在熱烈掌聲中甜蜜親吻,那畫面既幸福又美麗。
佇立在最後方的藍海與白雪雙手交握,在眾人歡呼下,他情不自禁低首親吻她的唇瓣,像是要沾染新人的喜氣似地,吻得溫柔纏綿,直到她被吻到一臉嬌紅,使力將他推開,才中斷了他依依不捨的深吻。
「場內都佈置好了?」她嗔了他不滿足的神情一眼,看著季洋與顏水茉走過身邊,欣喜地掬起手中片片花瓣為他們撒上祝福。
「都好了。」繽紛花瓣飛舞旋轉,她漾在花雨中的笑顏,比眼前的一切都還要吸引他的關注。
藍海不得不承認,他真是愛她愛到傻了。
眼前的女人,雙頰酡紅,初識時及耳的短髮至今長度已及肩,那讓她看起來更為成熟嫵媚,今天她身穿一襲裸粉色洋裝,五分袖並具有設計感的圓弧切口裙襬讓一雙纖細美麗的長腿展露無遺,充分展現出她自身的優點。
在他眼裡的她,像朵盛開的山茶花,而他將會成為專屬於她的陽光空氣與水,若少了這層光合作用,她則枯萎凋零,再也無法美得這般出塵清麗。
「你準備好等一下在婚禮上的講稿了嗎?」見季洋與顏水茉已開始在草原上拍照,她收回目光,正好迎上他目不轉睛的凝視。
「準備好了。」
她笑。「該不會又要引用莎士比亞的話吧?」
「妳猜。」他咧嘴,笑容陽光瀟灑。
「我不要猜,但我很期待。」她揪住他粉色西裝外套,力道輕扯,蜻蜓點水似吻了他唇瓣。「今天氣氛實在太浪漫,不親一下太可惜了。」
眼前的男人一臉驚喜滿足,他今日一襲粉色西裝外套,搭配白色上衣及白色九分褲與黑邊白鞋,實在帥氣得惹人注目,白雪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氣質脫俗得很清新,雖然沒有曖曖內含光,卻是深深吸引著她的目光她的芳心。
她的夢想之初,其實一點也不令她失望,反而與他相處得愈久,愈能體會屬於他內斂的纖細柔情。
他摟著她的肩邁向會場,象徵「忠貞不渝,永結同心」的純白馬蹄蓮映入眼簾,長桌上擺設著未經雕琢的原木及苔蘚,藤葉攀纏下綻放著黃色小蒼蘭及黃色馬蹄蓮,顏色跳躍又活潑,令人望之心曠神怡,像是進入了一座四處藏匿著精靈與獨角獸的夢幻森林。
他聽見她的讚歎,與她坐入席間後,隨口問起,「妳的婚禮上想要什麼花?」
她托腮,仔細思考後,回道:「我喜歡雞蛋花。」說畢,她臉一紅,斜睨他。「你問這做什麼?」
「這樣我才知道在我的婚禮上要用什麼花當主角。」在她愈顯紅豔的臉色下,他笑得一臉燦爛,「妳知道有一種雞蛋花的品種叫白雪公主嗎?」
「上次好像有人和我提過,還沒有認真去找來看過。」
「在我心中,那是專屬於妳的捧花。」他附在她發燙的耳邊輕聲說。
他近似求婚的態度令白雪嘴邊笑意加深,這男人最近可能是受了季洋與顏水茉的影響,成天老是將他和她的婚禮該怎麼進行掛在嘴邊,而她總愛貪看他一臉享受又熱衷地規劃婚禮上的一切。
現場的談話聲漸漸轉小,不知不覺正式進入婚禮開場時間,主持人以麥克風向在場賓客宣布新人進場,自然日光自透明屋頂灑落,將季洋及顏水茉執子之手的畫面亮出一層幸福光暈。
現場響起的音樂是Christina Perri的「A Thousand Years」,旋律溫柔浪漫得不可思議,將氛圍提升至令人陶醉不已的境界,直到他們兩人走至舞台上,牽起彼此的雙手,眼神堅定地看著彼此相視一笑。
「I have died everyday waiting for you.
Darling , don’t be afraid I have loved you for a thousand years.
I’ll love you for a thousand and more……」白雪依在他肩畔,隨著音樂輕聲唱出歌詞中一字一句賦予深意的愛情誓言。
「在我們的婚禮上再唱給我聽吧。」
她聽見他在耳邊小心翼翼的請求,白雪笑睨他,因他三句不離我們的婚禮而倍感好笑。「是要唱給你聽,還是唱給大家聽呢?」
這倒是她頭一回主動回應他關於婚禮的話題,便見他又驚又喜,眼裡承載的濃濃歡愉已不是言語足以形容的激動。
白雪覺得自己被愛得很幸福。
此刻台上主持人已說了第三次邀請致詞人藍海上台為新人獻上祝福的話,白雪回神,不好意思地戳了戳捨不得離開她身邊的藍海,催促他趕快上台。
藍海撇了撇嘴,撂了句我馬上回來,動作俐落地往台上走去。
她望著他的背影出神,想起了第一次見他在台上致詞的動容畫面,嘴角勾起一道彎度。
那時的他引用莎士比亞名句—— 愛情是一朵生長在絕壁懸崖邊緣上的花,要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她想起當時自己乍聽之下的怦然,想起她情不自禁坐挺身張望佇立在台上的那個王子一般的男人。
昔日深刻畫面與現在他在台上的身影重疊在一塊,她聽見心中悸動的聲音,也聽見他熟悉的聲線,以著溫柔無比的情感,開始說著祝福的話——
「大家好,我是季洋和水茉在大學時代的朋友,我叫藍海。」他笑,「在這邊,我必須先引用《禮記.學記》中的一句話—— 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在那段學習花藝的歲月之中,他們在我的青春裡佔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我必須很坦承的說,如果當時沒有他們在身邊,就不會有我今日的成就。」
白雪捂嘴,盯著坐在主桌早已紅了眼眶的季洋。
「孔子先生曾經說過,友直、友諒、友多聞。在這邊,我以著益友的身分向大家介紹今天的新郎季洋,他是一個溫柔體貼到捨不得對自己好的男人,他會因為太過為身邊的每一個人著想而犧牲自己,以前我總是非常擔心有一天他會不小心被人賣掉。」他詼諧逗趣地說,現場響起一片笑聲。「直到水茉的出現,她的果敢堅決、她為季洋不計一切的維護與毫不掩飾的霸氣付出,我想,我可以再也不必擔心季洋是不是會被人賣掉了。」
主桌的新娘朝台上的藍海睨去一眼,藍海笑出一口白牙又一臉無辜,「身為他們兩人的朋友,我在這裡誠摰祝福他們,白頭偕老,永浴愛河,也感謝他們,為我帶來我今生的摰愛白雪,我也會和他們一樣,幸福美滿,謝謝大家。」
現場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告白,響起如雷貫耳的掌聲及尖叫。
白雪羞到簡直抬不起頭,耳根燙紅得好想伏在桌案上,臨近幾位女賓客在察覺藍海口中的摰愛是她時,甚至還主動向她獻上祝福,她笑得靦腆向對方道謝,直到藍海由台上走下,坐回她身邊。
「我的講稿內容,還滿意嗎?」他神情驕傲,等著她稱讚。
「你講到新郎又哭又笑,能不滿意嗎。」她掩不住笑容,就是不稱他心意,絕口不提自己的感動。
「我是說妳……」他扁嘴,像是討不到糖的小男孩。
「關於你今生的摰愛嗎?」她笑,見他雙眸綻亮。「我很滿意,承蒙你的貴言,我非常滿意、相當滿意、超級滿意,可以了嗎?」
他嘴角漾笑,「小白,我愛妳。」
「我知道。」對於他滿嘴甜言蜜語總是無法免疫的她又是一陣臉紅。
「小白,妳愛我嗎?」非得要討到她回應不可的男人再度扁嘴。
她笑了,「我愛你,我的大藍,我知道我們會像季洋和水茉一樣幸福美滿的。」
然後,她看見他笑得一臉傻氣,一顆心瞬間柔軟得不可思議。
燦陽由頂上灑落,那是屬於幸福的「三吋日光」,是期許希望她愛的人健康,從此,大大手掌包容她小小的倔強,而他的浪漫,只有她會懂得欣賞,一輩子。
(註:改編「三吋日光」歌詞,作詞者:方文良/陳沒)
尾聲
鑫品飯店十樓宴會廳,現場席設六十桌,台上巨型電視牆正播放著美麗的海景教堂,關島燦爛藍天及鑲著銀邊的白雲,身穿幸福白紗的新娘手拿一束雞蛋花捧花,笑意盈盈與新郎漫步在教堂之中。
影片中證婚的畫面,可以看見交換誓詞時,英俊帥氣的新郎感性地紅了眼眶,而英氣冷豔的新娘則漾著甜蜜笑容,一字一句訴說衷情,惹得新郎又是一陣鼻酸淚流,在牧師宣佈儀式告一段落後,新郎迫不及待的攬住新娘纖細的腰肢,在眾親友見證下熱吻摰愛。
嚴薇頓住步伐,藉由影片回想那日女兒的關島婚禮,內心又是一陣澎湃感動,她揩了揩眼角的淚,提步走入新娘休息室,裡頭的女兒與影片上的優雅嫻淑形象完全不同,只見她頂著一臉精緻美麗的新娘妝,埋頭大啖著食物,一邊說著我好餓一邊狼吞虎嚥,完全不顧自己是新娘的身分。
「妳喔!是餓妳幾輩子了嗎,吃慢點。」嚴薇沒好氣以指戳了戳白雪的後腦。
「噢,媽,我是真的很餓嘛!而且等一下婚禮開始,我根本也沒時間吃東西,就先讓我填飽肚子不行嗎?」白雪咕噥,再塞了顆燒賣入口。「妳有看到藍海嗎?他跑去哪裡了?」
「外邊賓客陸續來了,他忙著招呼呢。」提到這位女婿,嚴薇展眉舒心,笑容心滿意足,想當初知道白雪的對象是藍海後,她和秦正蘭這位手帕交可是笑到嘴都闔不攏。
尤其女婿對白雪溫柔呵護又體貼寵愛,她這丈母娘可是愈看愈有趣,呵呵呵呵呵……
白雪斜睨媽媽在一旁自己樂得笑呵呵,額角抽了抽。「媽,妳今天是嫁女兒,可以流露出一點不捨的情緒嗎?把我嫁出去開心成這樣,我都要懷疑我是真的很滯銷了。」
嚴薇收起笑容,沒好氣瞪了女兒一眼。「妳是嫌早上迎娶時我哭得還不夠嗎?今天是辦喜事,我就不能笑多一點啊。」雖然在關島辦了婚禮,但回台之後依舊遵循禮俗,正式迎娶拜別宴客。
想起早上的迎娶拜別,白雪噢了一聲,壓住內心那股酸意,又認真低頭吃起了小籠包。「媽,藍海臉頰上的唇印有沒有人幫他擦掉啊?」她忽地想起迎娶時,姊姊連同韓霜與幾個伴娘朋友們惡整新郎的闖關遊戲,最後一個項目考驗他的體力,連做五十下的伏地挺身,最後汗流浹背來到她面前卻是笑得神采飛揚,令她情不自禁用力吻上他的頰作為犒賞。
結果他卻不以為意,反倒開心得像中樂透一樣抱著她又親又吻,化妝師在一旁皺眉阻止不及,又是費了好一陣功夫幫她補妝。
「擦掉了擦掉了,是妳藍媽媽幫忙擦掉的,那個傻小子,被擦掉時還一臉不情願,真是……」
嚴薇掩嘴又是一陣取笑,看得白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媽媽對藍海的疼愛在近幾日簡直超越了對她的,白雪不想再去計較糾結了,反正,媽媽開心就好。
「對了,小雪,那天聽小蘋提說妳在婚禮上有準備驚喜要給藍海,那驚喜是什麼?妳確定是驚喜嗎?藍海這麼愛哭,等等我是不是該替他多準備幾張面紙等著?」
白雪抿唇笑了下。「媽,面紙就麻煩妳準備了。」
愈接近婚禮開場的時間,白雪愈是緊張,就連藍海進來休息室探看她狀況,她都笑得僵硬。
「妳是怎麼了?吃壞肚子了?」藍海蹙眉,憂心忡忡地盯著她難得緊張的模樣。
她穿著一襲白紗禮服,氣質高貴而典雅,但臉上的神情卻是無比凝重。
要是等會出錯了怎麼辦?要是她跌倒了怎麼辦……白雪從來未曾想過自己披上嫁紗即將進場前的這個時刻,也會和她以往所見過的新嫁娘一樣焦慮到不行。
「沒事,一切都會很順利的。」藍海拍著她的背安撫。
殊不知下一刻進場前,換成他緊張了。
「新娘呢?為什麼她不見了?跑去哪裡了?」
本應該和他一同待在大門前進場的白雪在說了一句「我好緊張,去上一下洗手間」便人間蒸發,藍海急得滿頭大汗,四處找不到他的新娘。
就在他慌亂之際,嚴薇卻優雅輕柔的勾挽著他的手臂,瞅著他微微笑。「別急,我們進場吧。」
「媽?!」他低叫,盯著笑容古怪神祕的嚴薇。
大門在他來不及反應時開啟,聚光燈燦出一片銀光,打落在他眼前,他一身西裝筆挺,氣勢卓然,接著他聽見樂音輕揚,那是屬於鋼琴琴鍵的躍動,一首熟悉的西洋情歌,一年前他曾經在季洋的婚禮場合上,笑著要求白雪是否可以在兩人的婚禮上唱給他聽……
「我們家小雪鋼琴彈得不錯喔。」嚴薇驕傲地低聲說,爾後輕微施力,拖著尚在發愣的藍海步入宴會廳現場。
主桌前空出一區舞池,那是他與她想要將婚禮營造成派對感的主力處,而她正處於舞池那方,坐在鋼琴前面,美麗的小嘴正對著麥克風輕唱A Thousand years,長長的婚禮走道,閃爍璀璨光芒,而他眼中,只有專注為他獻唱的她。
當她唱到第一小段落,最後那句「one step closer」,琴音驟止,現場準確響起磅礡的音樂副歌。
她身旁出現了她的父親,而她挽著她父親的手臂,神情如釋重負,笑靨如花似玉地與他的眼神交會。
終於明白剛才在休息室中她緊張的原因究竟為何,藍海微微一笑,那笑中,有著心動、有著感動,更有著無可比擬的幸福感,再靠近一步,只要再靠近一步,她的人生,將永遠交付在他的手中。
現場氛圍浪漫動人,在白天成及嚴薇的擁抱祝福之下,藍海牽起了白雪的柔荑,一步一步邁向嶄新的人生。
「妳什麼時候準備這個橋段?」他低語。
「為了要給你驚喜,每天都找時間偷偷練習。」她回道。「還有另外一個驚喜喔。」
他驚訝挑眉,牽著她走上舞台向現場眾賓客舉杯敬酒。
本來確定雙方家長都不會上台,在舉杯致意過後,由兩對家長進入舞池開舞,為婚禮揭開序幕,但此時藍海的父親藍翰實卻在他訝異的注視下,拿著麥克風走上舞台。
「爸?」他以唇形疑惑詢問。
向來不苟言笑的藍翰實朝著兒子嚴肅地點了點頭,接著打開麥克風開關,聲線動人,台風穩健。
「大家好,在這邊,首先感謝各位特別撥空前來參加小犬的婚禮。」他笑了笑,只因瞥見藍海慌張失措的神情。「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個寡言的人,而自我兒子出生到現在,我和他說過的話,可能比對我的祕書說過的話還要來得少,導致我兒子始終誤會,我是因為他拒絕走上企業接班之路而不願與他說話。」
大企業家臉上浮現歉意與對兒子深厚的愛,他頓了下,再道:「我曾經為了能夠讓孩子們學習獨立自主,個別在他們就讀大學時主動中斷了經濟支持,但他卻傻氣地認為自己不被我認同,更為了證明自己而離家出走自創門戶,而這一切,全是因為在家中向來不擅言詞的我,一直沒有開口告訴他,我其實相當以他為榮。」
白雪感覺身邊的男人渾身一震,她抬頭看著他,用力握緊他的手,在這重要時刻,給予他支持。
「我的媳婦在籌備婚禮前,為我帶來一束向日葵花束,她說那是我兒子特別要送我的,她告訴我,那束花,象徵我是兒子人生中的太陽,因此他得以茁壯,我的媳婦希望能夠藉由這束花,邀請我在這場婚禮中,為他們獻上幾句祝福的話。」
他看向身旁的一對璧人,向來嚴厲的臉色線條柔和親切又溫暖。「親愛的兒子,恭喜你找到你人生中的摰愛與伴侶,爸爸在這裡獻上最深的祝福,祝你幸福,祝你人生順遂平安,你是爸爸永遠的驕傲,恭喜你們。」
在藍翰實說完最後一字時,藍海以指捏住眼頭,想逼回被父親狠狠嗆出的熱淚,長年來對爸爸的誤會,在真相大白的這一刻,讓他感動得難以自持,佇立在光芒萬丈的台上,藍海努力想要平穩激動的情緒,但他父親卻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擁入懷中,以著男人最厚實的肩膀,給予他最深切的肯定。
眼淚再也遏止不住,他視線朦朧的看著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瀟灑走回舞池,走回他母親身旁,現場響起如雷掌聲,他在掌聲中,牽著他今生的新娘,一同邁向舞池區。
三對佳偶,同時開舞。
「妳到底是想把我逼到什麼程度?」藍海攬著白雪的肩,隨著浪漫樂曲的節奏與她共舞。
「當然是把你逼得又哭又笑啊。」白雪俏皮皺鼻,而他趁機俯首親吻她,將她吻到幾乎要窒息,她聽見周圍再度響起朋友們的歡笑祝福聲,面紅耳赤地埋首在他厚實的胸懷裡,再也不敢抬頭。
他俯首,臉龐深深埋入她柔軟的肩窩,輕聲道:「謝謝妳。」
她將他手緊握,在光束照耀之下,她瞇起眼,很煞風景地哀嚷,「高跟鞋讓我腳好痛啊……」
他眼裡承載著滿滿的寵愛,暗自調整激動的情緒後,抬首溫聲安撫,「舞跳完我們就先回休息室,我有替妳準備了一雙藍白拖。」
「噢,謝謝你親愛的老公,我也有替你準備一雙喔。」她抬眸,兩人相視一笑。
藍白拖,那是他們彼此認定的愛情信物,兩姓聯姻,結合成屬於他們的圓滿人生,幸福,俯拾即是,而他們約定,未來與子偕老的路途,他們將執子之手……一起穿上藍白拖,穿上那既平凡又踏實的,專屬浪漫。
番外 邂逅泰迪熊
「咦?這隻泰迪熊是哪裡來的?好精緻可愛啊!」秦正蘭好奇地抱起那隻白雪公主泰迪熊仔細端詳,沒注意到兒子來不及阻止的扼腕神情。
白雪困惑蹙眉,問:「媽,這不是妳和晶晶送我的禮物嗎?」
「我?有嗎?」秦正蘭指著自己,被問得摸不著頭緒。
藍海用力咳了咳,「那個……」
兩個女人同時將眼神挪向他。
他乾笑,「那是我送的。」
「你?!」
白雪與秦正蘭同時瞪圓了眼,而秦正蘭則驚訝再問:「兒子,你用我和晶晶的名義送白雪這隻熊做什麼?」
「呃……因為當初也沒認真想過為什麼要買……」藍海尷尬咕噥,在白雪一瞬也不瞬的注視下又說:「噯,這可是和我個人自尊有關係,想我玉樹臨風又英俊瀟灑,被妳遺忘得這樣徹底,要我拿出來說嘴還真是有點臉上無光。」他嘖嘖兩聲,卻見兩個女人默契極好,同時湊近他,眼神亮晶晶地要他將前因後果全盤托出。
他無奈瞪向白雪。「妳真不記得了?!」
秦正蘭看向一臉迷糊的白雪。
「記得什麼?」白雪一頭霧水的回問。
藍海撫額長歎,開始敘述——
那年,他二十五歲,正處於自尊受創最嚴重的人生晦暗期,在失去友誼的扶持與對愛情的自信,他在家族安排之下,首次參與的相親宴卻因為女主角早已有心儀之人無疾而終。
他記得母親覺得扼腕惋惜,但當時覺得人生全盤皆輸的藍海早已無所謂,女主角的提早離席,令本來就意興闌珊的他更覺得索然無趣,於是他向母親告知了一聲後便離開那不屬於他的應酬場合。
飯店裡賓客雲集,每一個經過身邊的陌生臉龐在他看來,都過得比他還要快樂幸福,他走向電梯,噹的一聲,由內走出一名女孩,那女孩莽莽撞撞,一下衝進他懷裡,撞擊力道之大讓他狠狠往後退了三步之餘。
「噢……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女孩撫著撞疼的紅鼻尖,俏生生地朝著眼前的男人鞠躬道歉。
「沒關係,妳沒事吧?」他被女孩直率又可愛的誠懇舉動逗出了一臉笑意。
她抬眸,在瞧清他的臉龐後,咦了一聲。「你?你不是姊姊的那個王子嗎?」
「啊?」他錯愕。
「噢,沒事沒事。」白雪不好意思的捂住嘴,覺得自己說話實在太過快人快語。「你要去哪裡?我爺爺的壽宴不是還沒結束嗎?」
他記起剛才在宴會廳內乍見這女孩時只覺得她活力充沛,整個人像是個自然發光體一樣吸引人注意,想要與她攀談的興致因此而提高,他眸光四處梭巡,正巧瞧見那座戶外空中花園,於是伸手指了指那處。
「我想出來透透氣。」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想起剛才姊姊和小舅兩人在花園裡浪漫賞星空賞夜景,不禁臉色緋紅。「喔……是這樣啊……」
不懂她乍現的靦腆嬌羞為何,藍海卻因她純真無邪的模樣而看出神,於是情不自禁邀約,「聽說那座空中花園的夜景挺漂亮的,妳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那邊透透氣?」
「蛤?」她回神,想起姊姊和小舅可能還在那,搖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
「這樣啊,那我只好自己去了。」雖然覺得自己的邀約唐突,但被拒絕後失落的他,依然決定去花園透透氣,舒展一下近日來鬱悶的心情。
她錯愕,急急忙忙上前勾住他的手臂。「喂!不要啦,不要過去那邊,那邊的夜景沒有什麼好看的,真的,相信我,上次我和我媽才進去過,我覺得夜景真的沒有很好看。」擔心他會再往花園走去,又擔心姊姊和小舅會被打擾,她大步一邁,拖著他直往另一邊走去。
藍海莫名地被她沿路拖著走,直到她將他拖到了另一處正在進行雞尾酒會的派對前,她才氣喘吁吁地停下急匆匆的步伐,一臉如釋重負。
滿腹疑惑的他正欲開口問她將他帶往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卻見她捧頰驚呼。
「哇、哇、哇—— 全是、全是泰迪熊噯!」
派對前的佈置全是繽紛氣球與泰迪熊玩偶,仔細定睛一看,才知道宴會廳內正在進行寶寶週歲派對,難怪佈置得如此童趣可愛。
泰迪熊?他看著她一雙美眸裡綴入許多璀璨星星,不禁失笑。
「這些泰迪熊全有金耳扣噯!」她又驚又喜的發現。
「金耳扣?那是什麼?」頭一遭覺得自己孤陋寡聞的藍海不恥下問。
「那是泰迪熊的身分證明,標籤上會有編號,註明這是這一款的第幾隻泰迪熊。」她回道,一張小臉光芒四射,教身旁的藍海看得目不轉睛。「我出生的時候,爸媽也有送我一隻泰迪熊,他們希望它能陪我長大……我小時候一定要有它陪我睡覺才肯睡,可惜後來一次出國旅行,它被我弄丟在飯店裡了,我記得我哭得很傷心,媽媽說要再買一隻給我,我卻不想要了。」
「為什麼?」見她面露傷心,他不禁揪心低問。
「因為那是一隻獨一無二的泰迪熊,不是其他的泰迪熊能取代的。」她扁嘴回答。「就像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就像,我是全世界上無人能夠取代的白雪一樣,所以,我再也不要其他隻泰迪熊了。」
獨一無二……藍海被她語氣中的珍視而震撼住心神。
「那如果以後有人再送妳泰迪熊呢?」他淺聲輕問。
她被他的問話愣住,並認真思考了片刻後才回答,「那我會很開心!因為那個人一定是因為真正知道我喜歡才會送給我,光是那份心意,就讓我非常感動了。」
他頷首,因她的燦笑而跟著勾起笑容。
那夜的泰迪熊邂逅,為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因此再次相遇,他在黃金雨中見她因失戀勇敢地哭泣,再努力地樂觀面對,回憶由最深層翻出,衝動之下,他便買了一隻金耳扣泰迪熊,送去了她的店裡。
「原來是這樣啊……」白雪萬萬沒記起那年,原來她與他還有過這麼一段短暫的邂逅。
「原來我兒子這樣浪漫啊……」秦正蘭捂嘴低笑。「你們兩個人的緣分啊,還真是深得不能再深唷。」
藍海被媽媽笑得俊臉乍紅,他以掌掩面,沉默以對。
「好啦、好啦,不取笑你,你們趕快整理整理明天要蜜月的行李,我先出門辦事去了。」秦正蘭揮揮手走出門,將空間獨留給甜蜜小倆口。
直到確定媽媽離開,藍海才開口問:「妳要帶這隻去蜜月?」
「當然!」她湊過他身邊,一臉感動。「謝謝你,我獨一無二的老公。」她用力在他臉頰印下一吻。
他則直接轉頭,正面迎接她的親吻,並且加深再加深。
半晌,兩人交纏唇瓣稍離,才聽見他以溫柔甜蜜的低嗓,輕聲回道:「不客氣,我獨一無二的老婆。」
番外 白金玫瑰
顏水茉最討厭玫瑰花。
她眼神冷淡地瞪著眼前包裝精美的玫瑰花束,心裡湧現相當澎湃的憤怒,但她美麗的臉龐仍是不見任何一絲情緒,相當平靜地看著藍海將花束遞向自己,說著希望他能成為她的男朋友。
她知道,紅玫瑰代表我愛你,那是愛情裡最熱情坦率的告白。
倘若她拒絕了藍海告白,是不是就代表她太不識相了?她苦笑,想起了季洋似乎也和藍海一樣很喜歡這號稱「愛情之花」的紅玫瑰。
「季洋知道嗎?」下意識的問題就這麼溜出她的唇瓣。
眼前陽光瀟灑的大男孩因她的問話瞬間愕愣,從他一閃而逝的神情中,她讀到了令她黯然神傷的答案,她將視線死死鎖在紅豔的玫瑰花上,胡亂找出藉口掩飾自己的心碎。
「我是擔心,我們兩個開始交往之後,三個人之間會變得很尷尬。」
她笑容澀澀,在賭氣交付自己的同時,卻聽見藍海狂喜地大吼大叫,更激動得將她抱在懷裡不停旋轉,將她轉得頭暈又反胃。
那是季洋不會有的情緒。
季洋開心的時候,不會這樣表現……
她看著季洋在得知她與藍海交往時,默默地道了聲恭喜便走開,深怕自己變成電燈泡似地落荒而逃。
她努力想與藍海保持距離,但兩人的距離卻因為藍海的主動總是黏得緊密。
她努力地想要與季洋拉近距離,但季洋卻視她為洪水猛獸,一見面便急著找藉口走避。
直到那天,被大雨籠罩的社辦,她因為藍海的邀約撐傘走入,卻發現社辦內只有季洋一人,季洋一見是她,連忙將視線瞥開,連招呼也沒打。
她收傘,鎮定地抖著濕透的傘,怔愣瞪著濕了一片的地,發疼的胸腔內積滿被季洋徹底漠視的淚水,在這瞬間她忽然難以忍受,掄起發顫的拳,走向前,抖著聲啟口直問:「季洋,你知道我喜歡的人一直是你嗎?」
對,曾經他們兩人有過曖昧。
那樣令她想起心裡都會釀甜釀到發酸發臭的曖昧。
季洋渾身僵直,一語不發。
「為什麼不再送紅玫瑰給我了?為什麼?只因為我不曾向你開口說我喜歡你嗎?!就因為這樣?就因為這樣就不再送紅玫瑰給我了?」她一鼓作氣走向季洋,將內心的所有疑問挾帶這段期間反覆壓抑下的怒氣擲向他。
「你送我紅玫瑰不代表你也喜歡我嗎?!為什麼再也沒行動了?為什麼?!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嗎?看我這樣狼狽,你很高興嗎?你很開心嗎?」她將掄起的拳頭,一拳拳捶向他的手臂,企圖打破他惱人的沉默。
「……大海說他喜歡妳。」他痛苦的退一步。
她錯愕。「所以呢?你就把我讓給了他?」
他看了她淚痕狼藉的臉一眼。「妳現在已經是大海的女朋友了。」
「是你把我讓給了他!是你!」她氣急敗壞,不可置信地瞪著季洋。「你到底是比較在乎大海的是吧?!好啊,既然如此,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大海和我約在社辦,等一下他就會來了,我是他的女朋友,就該和我的男朋友做出一切該做的事!你不要在這裡當電燈泡。」
她狠絕的神情帶著不顧一切的毀滅,季洋瞠圓了眼,神情滿載著痛苦。
「水茉,妳不要—— 」
「你滾,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話?!如果沒有勇氣喜歡我,就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拜託你,你走……」她掩面痛哭,從未曾想過自己竟會為了愛情苦苦哀求。
季洋心軟更心痛,離去的步伐幾度遲疑,挪向社辦門口的視線在瞧見藍海的身影後,牙一咬,心一橫,便悶著頭直往外衝。
既然已經決心拋下,他又何必在這裡苦苦相逼……他衝動地奔入滂沱大雨中,強迫自己必須忘記水茉楚楚可憐地對著他說,她喜歡的人是他,更強迫自己必須抹去水茉逼人的話語,偏偏,大雨怎麼也沖刷不去他滿身的躁氣與焦慮,他再也無法冷靜,腳步一旋,極度害怕此刻的自己只要稍慢一步便會失去捧在掌心上小心翼翼呵護的珍寶,於是一路狂奔回社辦。
結果,他看見了衣衫不整的顏水茉,看見了他們在擁吻。
強烈的嫉妒、憤怒侵蝕了他的理智,等他回神過來,他已被藍海擊倒在地。
失去理智的他,終於肯在藍海與顏水茉的面前承認自己過分懦弱的真心,他在顏水茉的淚水中看見喜悅,卻又在藍海的怒吼中聽見絕望。
「滾!全部都滾出我的視線!」
藍海的一聲咆哮,讓他們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愛情開花,季洋牽起顏水茉的手,而她撐開擱置在門邊的傘,偎在他身邊,與他共同走入雨中,季洋回首,卻看見藍海滿身寂寥。
在這一刻,他搶走了藍海的愛情,究竟要到何時,藍海才會肯再遞出他最摰愛的玫瑰?
「我討厭紅玫瑰,真的很討厭。」
季洋老是會聽見顏水茉皺眉提起,這時他便會在心裡歎想,也許藍海也開始討厭玫瑰了?會嗎?
而這疑問,長期之下已成為他心裡的沉重枷鎖,無解。
晨曦躍上窗櫺,光影浮掠,床上的女人因近來工作繁重,再加上男人昨晚整夜的需索而陷入重度熟睡的狀態。
早起的男人支肘撐腮,好整以暇地盯著她的睡顏,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他躡手躡腳下床,回床上時掌中已捏握了一對白金玫瑰耳環。
女人的素顏被溫柔的晨曦鍍上了一層光,分外白雪透亮,他嘴角啣笑,小心翼翼地將掌中那對白金玫瑰耳環扣上她圓潤飽滿的耳珠,再帶著欣賞又愛慕的眼神,細細凝視著女人眉眼之間的嬌憨神態。
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豔麗,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
手機鈴聲在靜謐美好的此刻竟煞風景地響起,男人手忙腳亂起身,迅速將手機切成靜音後再走出房外按下通話,口氣滿是被打擾的不悅,等到與對方結束談話走入房內,女人早已側臥在床,雙眼晶亮地直瞅著他。
「喔—— 把妳吵醒了?」他像做錯事的孩子,懊惱地爬回床上,將她撈入懷裡,以下巴新生的鬍碴磨蹭她柔嫩的頰。
頰邊刺刺癢癢的觸感逗得她一陣咯笑,她忙著以手阻擋他親暱煩人的舉動。「不是手機把我吵醒的,你在幫我戴耳環的時候我就醒來了。」她摸著耳珠,「這什麼?你為什麼幫我戴上?」
「這是上次妳忘在我這裡的玫瑰耳環,我一直很想看看妳戴上它的模樣,剛才突然想到,就……行動啦!把妳吵醒真是對不起。」他心疼的盯著她明顯因為疲倦浮現的黑眼圈,俯首又是朝她臉頰一陣狂親。
她笑得無奈,笑得有些喘。「所以現在我戴上它你覺得如何?好看嗎?漂亮嗎?」
他頓下動作,盯著她直瞧。
「怎麼了?你覺得還好嗎?」見他陷入沉默,她又是一陣笑。「玫瑰欸,而且是白金的!這是我媽在我二十歲的時候送我的生日禮物,你敢說不好看就丸—— 盪—— 惹!」最後三字還故意臭拎呆發音,調皮的口吻顯然根本不在意他的看法,只要她自己本人覺得好看就好。
「我沒想過我會撿到妳的玫瑰。」他突然天外飛來一筆。「我其實很討厭玫瑰,它會讓我想到討厭的事。」
她愣住,問:「那你的手機鈴聲是怎麼一回事?」玫瑰玫瑰的唱個沒完,有人會喜歡這樣自虐地惡整自己,三不五時提醒自己有多討厭玫瑰嗎?
「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他回道。
「……」還真的被她猜中。她無語。
「可是,那天妳把玫瑰留在我這裡,我卻非常喜歡……幾乎是對這只白金玫瑰一見鍾情。」
對玫瑰耳環一見鍾情?白雪愈來愈摸不著頭緒。
「我在想,那個女人戴著這對玫瑰耳環的模樣我好想看、好想看、非常想看!」他輕輕柔柔地吻上她的唇瓣。「因為,一定會……很美……」
她被他熱吻得暈頭轉向,直到許久過後,她氣都還沒喘過來,就聽見他再說:「以前我一直以為紅色的玫瑰最能夠代表愛情,所以我才討厭它,但現在,因為妳,我覺得白金的玫瑰才是代表愛情的那一個。」
「好了沒?雖然說一日之計在於晨,也不需要用上肉麻計吧!」白雪起身,盤腿坐在他身邊,皺鼻的模樣既嬌俏又可愛,她任男人恣意地以指纏繞她的髮尾,笑容燦燦,「討厭的事我們就都把他忘光光吧!既然紅玫瑰已經被我的白金玫瑰取代了,那你的手機鈴聲也該換了吧!不要老是記掛著那些討厭的事。」
他笑了,在她的叮嚀裡聽見了溫暖的關心。「那妳覺得要換什麼手機鈴聲?」
「嗯……」她偏頭,認真思考片刻後回道:「當然是要讓你想起最喜歡的人啊!不如就換『白雪公主』的主題曲,someday my prince will come…」
「妳認真的?」他皺眉。
「我是在給你建議。」她從床頭旁將自己的手機拿來,動手滑到YouTube搜尋所有有關白雪公主的歌曲。
「鈴聲我們再想想好了。」他想要把她的注意力從YouTube拉回,見她目不轉睛地瞪著手機螢幕,他索性撐起身子,以吻攻陷她。
「喂……唔……再讓我找一下啦……」
「那個不重要,可以等等……」
「可是……」
她再也沒機會開口,藍海再度重新奪回她的一心一意。
晨光將她耳畔上的白金玫瑰閃耀出動人炫目的光澤,那讓他百看不厭,由衷感謝她將他的愛情重新賦予了意義。
同樣是玫瑰色的愛情本質,一朵帶刺,一朵卻猶如大海裡的珍珠,綻放著最令他怦然心動、令他目不轉睛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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