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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R292

皇威踢鐵板之二《戲霸爺》

  • 作者丹甯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12/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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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190
  • 優惠價:NT$ 150
這個老愛自稱姑奶奶、扠腰潑婦罵街的將軍夫人,
其實身分沒那麼簡單,打從當年自路邊救他回府開始,
她一直是他心裡最微妙的存在,既像妹妹,又像女神,
十年來總邊說著反話與他拌嘴,邊年年為他裁製新衣,
溫柔與刁蠻並存,吵吵鬧鬧的在他人生佔領一席之地,
要不是她早已與將軍私定終生,他一定會……會什麼呢?
他不過是名副將,更甚者是前朝三皇子,
為了復國大計而潛伏在軍中,不時洩密給敵軍,
怕真相揭曉時見到她的鄙夷,後來他只能冷漠的疏離她,
可當她被夷軍攻擊時,他卻不顧暴露身分的危機前去搶救,
此時他才明白,若復國與她只能擇一,他從不願傷她分毫,
然而真相大白時,她的反應卻完全出乎意料,
得知他叛國罪行的她,報復的方法竟是……改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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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沖天的火光,燃亮了漆黑的夜。
精美的庭閣不斷被大火吞噬,濃重的血腥味瀰漫了整座皇城。
四處都是兵刃相交與驚慌的哭泣哀號聲,這裡原本是全國最富麗堂皇之處,如今宛若人間煉獄。
男孩便是在這片嘈雜混亂中驚醒的。
他先是坐起身,困惑的揉著雙眼,怔怔望著橘亮的窗外,一時間仍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只覺心裡慌慌的,隱約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正欲開口喚人,不料突然一小群人在此刻衝了進來。
「三殿下!」率先奔進來的是名身披甲冑、年約三十歲的男人,他一身血污,像是從血池中被撈上來的。
「二舅?」男孩哪還有睡意,他驚得站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了?」
這男人是母后同父同母的親兄長,在家排行第二,他一向喚他二舅。他不明白為何二舅竟大半夜出現在宮中,還是這副模樣?
「三殿下,城已破,皇上被叛軍所擒,我是來護送您離開的。」韓昌急促的道,「請您快更衣吧!」
男孩一愣,心中升起了震驚和不安,「難道是東王……」
他年方八歲,其他同齡孩子多還在玩樂,可他卻因嫡皇子的身分,自幼即被當作儲君教養,對國家情勢多少有些了解。
漢國這幾年來外有夷族侵擾,內有東王之亂,長年戰火不斷,民不聊生,而一年前最悍勇的穆家軍又在邊關駱城被殲,如今情況相當危急。
其實這幾個月來他心裡也有數,漢國亡國是遲早的事,卻沒想到這天竟來得如此迅速。
「是,請您盡速更衣。」韓昌剛抬手,身後立刻有人遞上一件樸素的布衣,並迅速替三皇子換上。
同一時間,又有名與他差不多身形的孩子匆匆進了殿。
「五表哥怎麼也進宮了?」三皇子在看清對方的面孔後,不覺怔了下。
五表哥是二舅韓昌的兒子,與他同齡,許是有表親關係,兩人長得有幾分相似,母后看了喜歡,常召他進宮,因此彼此還算熟悉。
「我讓越兒留下扮作殿下。」韓昌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卻仍堅定的道。
「這怎麼行?!」三皇子大驚,看著表哥很快換上自己平日穿的衣裳。
「不讓東王以為他捉拿到殿下,他不會放棄的。」
三皇子急得跺腳,也不願讓人替他穿衣了,「那就讓他捉我好了……」
他是不想死,但總不能要表哥為自己犧牲啊!
韓昌卻沉著臉望向他,「三殿下,皇上已被叛軍所擒,其他皇子怕也是凶多吉少,您身為嫡皇子,若再遭遇不測,皇室血脈一斷,要復國便難了。」
既然如此,就別復國!大家都快逃,活著比較重要!三皇子幾乎要脫口說出這句話,卻及時咬住了唇。
無論他願不願意,身為皇子,這是他的責任。
於是他只能像個布偶似的任人擺弄,換上一身平民布衣。
「送三殿下出宮。」韓昌向身後的部屬囑咐道。
「是。」
三皇子一愣,猛地抬頭瞧向他,「那……二舅您呢?」他不走嗎?
韓昌目光一閃,「自是留在宮中護衛『三皇子』了。」
他是皇后的親二哥,又是朝中重臣,認識他的人何其多,當然不能走。
他若沒留在這兒保護「三皇子」,心細如髮的東王怕立即便會察覺宮裡的是冒牌貨。
三皇子年紀雖小,卻也不傻,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
他動了動唇,想說些要他們保重的話,但內心深處卻也清楚,這回舅舅和表哥是絕不可能生還的。
除了照他們為他安排好的計畫逃走外,他什麼也做不到。
大約是見到他一臉心急、欲言又止的模樣,韓昌嘆了口氣,「倘若三殿下心覺有愧,日後無論落入何種境地,切莫忘此國仇。」
「我自是不會忘的。」三皇子脫口允諾。
即便不為漢國,也為了這些拚死保護他的人。
就這樣,韓昌的部屬領著三皇子,從暗道溜出宮外,並趁亂逃出京城。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京城。
踏出城門的那一刻,他回頭望了皇宮的方向最後一眼。
那自幼至今最熟悉的地方,如今已完全陷入火海當中,他記憶中的一切,將不復存在。
父皇、母后、手足、舅舅、表哥以及他所熟知的宮人們的臉,此時一一浮上心頭。他知道,自己日後再也見不著這些人了。
二舅的話彷彿還在耳邊,他握緊了小小的拳頭。
「我會回來的。」他低聲承諾,「日後我必會將李東廷加諸於你們的一切,全數向他討回!」
他的人生,在八歲這年被徹底顛覆,自此,再也不是漢國的三皇子。
也是在這年,他立誓將傾盡一生替那些他所在乎、為他犧牲的人復仇。
第一章
韓靖甫驀地自床上坐起,冷汗浸濕了背。
又是那個惡夢。
有好一陣子,他的神智彷彿還停留在那一夜,不管是那晚火紅的夜空、周身瀰漫的血腥氣味、迫人的壓力,都如此鮮明。
他略顯煩躁的抹了抹臉,儘管外頭天色仍一片漆黑,正值深夜,可他已再無睡意。
這夢整整糾纏了近十年,不時提醒他那些過往,若非意志過人,早就被折磨得瘋了。
不想再躺回床上,他乾脆起身披上外衣,步出屋外。
瞧這天色大約才寅時,他深深吸了口氣,感受那濕冷微涼的空氣。
韓靖甫低下頭,就著窗外稀薄的月光,望向自己的手。
那不再是屬於皇子、養尊處優的手,而是一雙飽經風霜、佈滿厚繭的大掌。
十年的光陰,改變了許多事。
漢國已亡,當年反叛的東王李東廷現已成了夏國新帝。而他這前朝皇子卻是隱姓埋名,多年來潛伏於夏國軍中,如今深受主帥信賴。
他雙足忽點,直接躍上了屋簷。
此時夜深,人們正熟睡,全城理應一片漆黑靜寂,然而剛站上屋頂,他就發現南邊不遠處的一座宅第仍隱約有著燈火。
韓靖甫一望即知那是何人的府第,這三年來他幾乎日日進出那兒。
而他也很清楚,為何此時將軍府中尚有人醒著。
一日前,鎮守邊關景城的穆可清將軍中伏受傷,胸口那一箭幾乎致命,全是靠著將軍夫人柳嫣精妙的醫術,才及時將人從鬼門關前拉回的。
不過現下穆可清還未脫離險境,柳嫣及其他將軍府中的人,通宵守著他自是理所當然。
韓靖甫緩緩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卻是當日穆可清發現中伏,卻仍毫無畏懼,拚著命不要也要擊殺對方主帥的狠勁。
或許是穆可清那狠絕的表現震懾了夷軍,也可能是夷軍遇上景城穆將軍本就聞之色變,總之他不但成功殺了敵軍主帥,還硬是在重傷之際,殺出一條血路,領著殘餘的部眾回到景城。
韓靖甫想,他這輩子大概很難忘記當時穆可清渾身浴血的模樣。
明明狼狽不堪、臉色蒼白如紙,早已身受重傷,全憑著一口氣硬撐,那神情卻又耀眼得令人幾乎不敢直視,讓他下意識別過頭。
那是愧疚,或許還有些心虛。
說起來他對穆可清的情感極複雜且矛盾,他們相識近十年,他對長自己兩歲的穆可清總懷著感激、欣賞、崇拜等心情。
而現在除了那些情緒外,還多了愧疚—穆可清之所以中伏受傷,是他的緣故。
是他利用自己在夏國軍隊中的地位,將軍情悄悄洩露給夷人,進而導致穆可清差點遇伏身亡。
他雖對穆可清有愧,卻不得不這麼做。
這十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過國仇家恨。
當年皇城淪陷的那夜,遍地熟人屍首、二舅對他說的話,幾乎夜夜入夢,提醒他莫忘當年立下的誓言。
然而眼見夏國日漸強盛,他復仇的機會越來越渺茫,如今唯有引夷人入侵,才有可能對夏國造成威脅。
偏偏穆可清太厲害,戍守景城三年,從不給夷人有越雷池一步的機會。
唯有夷人入關,他方有機會復仇;但只要有穆可清在,夷人便難入關……他別無選擇。
對穆可清,他有愧有歉,卻無法不繼續這麼做。
韓靖甫睜眼,凝望那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片刻,也不知心底是怎麼想的,突然縱身往將軍府飛奔而去。
他的住處離將軍府不遠,再加上身懷武藝,又對將軍府極為熟悉,沒多久便已來到穆可清的廂房前。
他瞧著裡頭明滅閃爍的燭光,心中有些沉甸甸的。
在這時,房門突然「咿呀」一聲,被人由裡邊推開了。
韓靖甫就站在門前不遠處,正好與門內人四目相對,兩人均是一愣。
對方錯愕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沒好氣的拍了拍胸道:「傻大個,你大半夜不聲不響站在這兒,是想嚇死姑奶奶嗎?」
他微微皺眉,正想說些什麼,不料對方卻煩躁的揮揮手,「我知道我知道,你又要抗議我這樣叫你了?誰教你總是這脾氣,平時沉默寡言也就算了,性子又倔得像牛似的,上戰場時比可清還不要命……」她頓了一下,又疲倦的道:「算了,這些不重要,你是來看可清的?她稍早前有醒來過一次,但現在又睡了,你明天晌午過後再來吧。」
韓靖甫忍不住端詳起眼前的柳嫣。
她臉上滿是疲倦之色,看起來頗憔悴,一向梳理整齊的髮髻亂了,袖口也沾了斑斑血跡,再無平時精神抖擻的模樣。
知道她是為了照顧穆可清才如此狼狽,韓靖甫的胸口突然有些發疼起來。
他喜歡柳嫣,從很久以前便喜歡了,卻也在發現喜歡上她的那一刻,明白自己沒有勝算。
柳嫣與穆可清自幼是青梅竹馬,相識遠在與他之前。
當年他在死士的護衛下逃出宮,卻又在戰亂中與之失散,最後被他們兩人撿到。
那時穆可清年僅十歲,因有一身好武功,已混在軍中有段時日,殺過不少夷人。
且或許因飽經磨礪,穆可清一直像個小大人,雖僅長他兩歲,但無論是見識或機敏度,均遠遠在他之上。饒是武藝,自己亦是近一年才勉強有機會和他打成平手。
柳嫣會選擇和穆可清在一起,實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幾年兩人雖遲遲未成親,但感情無庸置疑,柳嫣平時總以「將軍夫人」自居,穆可清也未曾反對。
如今景城誰不知穆將軍多寵這位將軍夫人?
這些他都明白,卻始終無法將目光自柳嫣身上挪開。
若說人人景仰的穆可清沉靜如月,那麼柳嫣便是耀眼的豔陽。
「怎麼都不說話?你大半夜跑來,總不會只是想站在這兒發呆吧?」見他沉默不語,柳嫣狐疑的道。
韓靖甫終於動了動唇,「將軍還好吧?」
他本想勸她先去歇息一會兒,卻也知道她不會聽,這些話還不如不說,省得讓她看出自己的……心思。
「總算是死不了了。」柳嫣大大嘆了口氣,還睨了他一眼,「真不懂你們這些人,明明可以平順過日子,卻非要從軍,成天在戰場上為那遠在天邊的皇帝賣命,一點都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哼,我醫術再好,也醫不活死人。」
她的語氣雖不佳,但他聽出了其中的關切。
她不只關心穆可清,也關心他。
心中的沉重感終於去了幾分,他頓了一會兒才道:「將軍平時知道分寸的,這次情況特殊……」
「不就是有細作洩露軍情嗎?」柳嫣冷笑,「要是知道是誰害得我這麼累,不把他千刀萬剮,難消我心頭之恨!」
她抬頭,見韓靖甫沉默的望著自己,不禁又嘆了口氣,「也罷,跟你說這些做什麼,總之可清現下是暫時脫險了,只是你還是待白日再來探望她比較好。」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辛苦夫人了。」
柳嫣先是一怔,才噗哧笑道:「什麼夫人,那是給外頭的人喊的,咱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你私底下喊我一聲嫣嫣又何妨?」
但不管是嫣嫣或將軍夫人,都是穆可清的女人,不是嗎?韓靖甫想著,但這些話是不可能說出口的。
「也是。」他勉強勾了勾唇,「將軍就麻煩妳了。」
「當然,你快回去休息吧。」她朝他擺擺手。
他覷了她一會兒,猶豫了下,終於還是道:「妳也……早點歇息。」
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柳嫣訝異的望著他,好一會兒後方頷首道:「我會的,等可清醒來後我就去休息。」
韓靖甫並不意外聽到這答案,她向來是極護著穆可清的。
這回他沒再多說什麼,直接飛身離去。當然,也就沒瞧見柳嫣在他背過身後,眼中閃過的那抹複雜神情。
 
十年前
 
「穆可清!」一個粉嫩嫩的小女娃對著前方的孩子喊道,「妳慢點啦,人家走不動了啦!」
前頭那清秀的孩子停下腳步,有些無奈的回頭走至她身邊,「妳還好吧?」
八歲的女孩氣鼓鼓的瞪著她,嘴一噘,「我腿痠,今兒個不想再趕路了。」
穆可清有些為難的看著她,她很清楚好友故意在此時發脾氣耍賴,就是不想她跟上前頭的抗夷大軍,繼續上戰場。
穆可清今年十歲,即使著男裝掩飾性別,又較同齡孩子高䠷,仍掩飾不了她不過是個孩子的事實,根本不到能從軍的年紀。但自去年在戰火中失去親人後,她便經常跟在抗夷大軍後頭,一遇戰事,便毫不猶豫上陣殺敵。
出身將門的她,祖父輩皆是赫赫有名的將才,兼之她自幼習武,武功實紮實打,儘管才十歲又人小力弱,這段時日以來在戰場上沒能殺多少敵人,卻也沒出什麼大事兒。
但好友柳嫣為此極不開心,每回總要為這事和她嘔氣,也不放過任何阻止她上戰場的機會。
她當然曉得柳嫣是為自己好,她們的親友幾乎都在一年前夷人屠城時喪命,雖然柳嫣還有李東廷這姨丈可以投靠,卻寧可和她在一起吃苦,也不想去尋他。
為了這份情,她絕對不可能和柳嫣爭執生氣的。
更何況……她嘆了口氣,望著好友那張原本嬌俏水靈、現在卻滿是灰塵的臉蛋,心下更歉疚了。
「要不……我背妳吧?」她遲疑的開口。嫣嫣不像她有武功,這一路吃的苦比她多多了。
而柳嫣聽她這麼說也不客氣,直接朝她伸出雙手。
穆可清認命的轉身背人,柳嫣趴在她背上,兩人邊走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
「可清,妳說這戰亂還要持續多久啊?」
「我也不知道。」穆可清輕嘆,臉上有著不屬於這年紀的感慨,「東王前幾日已攻進皇城,擒了帝后,內亂想必不久便能平息,但夷人這外患就不好說了。」
「姨丈也真是,非得挑這時候叛亂,害得我們無家可歸。」柳嫣撇撇嘴,這便是她始終不能諒解,亦不願投奔李東廷的原因。
她們之所以失去親人,表面上是由於夷人攻陷邊關駱城,屠戮七日七夜,全城兵民未留一活口,可追根究底,卻是因為李東廷造反。
皇帝知鎮守邊關的穆家與東王交好,儘管穆家始終安分守著邊關,不曾介入這場叛變,他仍不願給穆家更多兵力,以致穆家雖有兵權,手中卻無兵無糧,終不敵來勢洶洶的夷軍。
如今這支抵禦夷人的軍隊,還是李東廷分派一小部分兵力,再加上許多百姓自發性保家衛國,主動從軍,才勉強湊成。
「這幾年皇帝失德,弄得民不聊生,就算不是東王,也會有別人出頭。」穆可清倒是很冷靜的分析情勢,「至少東王本來便是極有權勢的人,若換成其他人,只怕這內亂得拖更久。」
「是是是,就妳這穆家子弟會為大義著想,我便是小心眼,只在乎自己的親人。」柳嫣輕哼。
穆可清苦笑,「嫣嫣,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話還沒說完,柳嫣卻突然拍了拍她的肩,伸手指向路旁,「可清,妳看,有個男孩倒在那兒呢!」
穆可清一怔,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的確見著一名年紀與她們相仿的男孩倒在路旁。
近年來民間苦不堪言,在路邊看到死屍實在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放我下來吧。」柳嫣又道,「我去瞧瞧還有沒有得救。」
穆可清依言彎身放她下去,柳嫣立刻朝那男孩奔去。
她在那男孩身旁蹲下,熟練的探了探他的脈搏,又翻開他的眼皮。
「如何?」
「沒死。」柳嫣又檢查了好一會兒,「只是暈過去罷了,大概是累了或餓了。」
「想來他和我們一樣失去親人了。」穆可清也頗為感慨。
「可清,我們幫幫他吧?」柳嫣一臉期盼的望向她。
穆可清明知這又是柳嫣故意拖延,好讓她跟不上軍隊的把戲,偏偏這理由太正當,自己無從反對。
她抬頭看看天色,嘆了口氣,「那我們在附近找間客棧歇一宿吧。」
李東廷大概是對柳嫣因自己的起兵欲推翻漢國而家破人亡之事心懷愧疚,因此這一年多來一直很照顧這個外甥女。再者其次子李燦璃是兩人好友,亦常偷偷讓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故而在錢方面她們倒是不缺,在外也沒吃過什麼大苦。
若不是現在外頭兵荒馬亂的,兩個孩子在街上騎小馬或驢實在太招搖,她們也不會用走的,不過在吃住方面,可從不委屈自己。
柳嫣眼睛一亮,知道她這是妥協了,立刻開心的道:「好!」
 
雖說三人都是孩子,這時代禮教也較過去寬鬆不少,男女之防沒那麼嚴重,可三人一間房總是太擠了,因此穆可清要了兩間房。
將那男孩安置好後,柳嫣便開了張藥方讓穆可清去抓藥。
柳嫣的父親被稱作柳神醫,醫術自是不凡,她自幼跟在父親身旁轉,看著他為病患診治,自己又有些天分,儘管年幼卻也學了不少。
人家五歲啟蒙時唸的是三字經、千字文,可她在那之前,就已將藥經背了大半。
之後七歲那年,她的親人皆死於駱城,柳神醫也不例外,然而他多年著書倒是都完好的藏在後院假山之中。
當時被表哥李燦璃帶走的她,聞訊趕回駱城時,整座城已幾乎化為焦土,父親的著作及其他醫書,是她唯一能找到的親人最後遺物。
接下來,她隨著穆可清四處跟隨大軍走動,一面研讀父親遺留的書冊,一面開始嘗試為窮人看病。
當然,眾人總對一個小女孩的醫術存疑,可實在請不起大夫的,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大概因為這樣,她的醫術突飛猛進,雖離「精通」兩字尚遠,卻已勉強達到一般大夫的水準。
打發穆可清去抓藥後,柳嫣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好奇的看著床上沉睡的男孩。
基於他成功的替她暫時阻撓了可清繼續跟隨大軍,她不禁對他有幾分好感。
現在再仔細端詳,她訝異的發現他長得挺好看的,雖然身上穿著粗布衣,但無論是氣質,或是那秀氣如女孩般光潔纖細的雙手,都在在顯示了他必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唉,這世道艱難,外有夷人、內有叛軍,有時富人比窮人更苦吶。她想著,望向男孩的眼神,不由得轉為同情。
不過……他的臉看起來真好摸呢!柳嫣忍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沒忍住地伸出手,想試試那觸感。
就在她的手正準備撫上目標之際,床上的男孩卻突然睜開了眼,嚇了她好大一跳。
柳嫣的手還懸在他的臉頰旁,一時間兩人大眼瞪小眼。
「妳是誰?」男孩啞聲開口,望著她的眼中淨是冷意。
柳嫣先是呆了片刻,隨後不滿的皺起眉,「喂,你這什麼態度啊,好歹是我把你救回來的呢!」
其實她這話有些不盡確實,畢竟自撿了他到現在,她做的都只有「診」沒有「治」,藥方雖開了,卻還未讓他服下,不過她不喜歡對方那副冷淡高傲的模樣,忍不住和他槓上了。
「妳?」男孩懷疑的望著她,顯然不信。
柳嫣聽出他語氣中的輕蔑和質疑,頓時不服氣了。
「怎麼,瞧不起人嗎?」她瞠圓了眼,「本姑娘這一年來行醫救人無數,這會兒不過是救治你這餓暈的人,有什麼難的?」
她是獨生女,自幼便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即便這段時日走遍許多地方,多少吃了些苦,但總是有穆可清護著、處處包容,難免猶有些嬌氣。
只是一個女娃兒,卻凶巴巴的自稱「本姑娘」,那模樣怎麼看怎麼可笑,男孩張口欲回嘴,卻又被她那句「餓暈」堵得說不出話。
想他堂堂一名皇子,最後竟落得餓倒在路邊的下場,還被這囂張的女娃娃撿到,男孩不由得微微漲紅了臉。
「喂,小子,你傻了嗎,怎麼不說話?」
「我才不是什麼小子。」他沒好氣的睨了她一眼,「妳小小年紀怎就這麼凶悍?」
他過去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孩,就是他那些皇姊皇妹們,也都是文靜溫順的性子,哪像她說話這麼不客氣?
只是一想到親人,他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我才不小呢!」她哪裡知道他在想什麼,沒好氣的瞪了回去,似乎有些詞窮,隔了須臾才又氣呼呼的道:「肯定比你大。」
他冷睇著她,「妳才幾歲,說什麼行醫一年,還不是只跟在大夫身旁學習。」
「你胡說,我自己就是大夫,而且我今年已經八歲了!」她怒視著他,覺得自己的醫術被嚴重質疑,很是不滿。
「喔?那可真巧,我今年也是八歲。」他哼了哼,「但我是正月出生,妳定是比我小。」
「正月出生了不起嗎?我也是正月生辰。」她不服氣的道。
「我是正月初五。」他涼涼的望著她。
「……」可惡,她是初九!柳嫣恨恨的想著,頓時有種矮他一截的感覺。
兩人均是從小便被寵慣,年紀尚幼,又都倔強,居然也忘了問問對方姓名身分,就這麼為了誰大誰小的事兒爭執起來。
當穆可清抱著藥材推開廂房門時,見到的便是這劍拔弩張的場面。
「咦,你醒了?」她先是輕呼了下,才發覺房中氣氛不對,奇怪的問:「你們怎麼了?」
「可清,他欺負我!」柳嫣鼓起雙頰指控道。
沒想到她居然毫不猶豫的選擇告狀,男孩不禁為之氣結。
雖然他現在身體還很虛弱,但也沒將一個小女娃放在眼裡,可要是再加上現在進來這位明顯比他們大了幾歲的男孩,若他們聯合起來,他肯定是沒有勝算的。
好在穆可清深知柳嫣的性子,曉得發生的八成不是什麼大事。
她先是瞧瞧好友,接著又望向男孩,開口道:「嫣嫣的性子急躁了些,還請你多多包涵。」
「穆可清!」柳嫣跺了跺腳,氣好友居然站在對方那邊。
男孩見狀差點笑出聲,嘴上卻只道:「是你救了我吧,多謝了。」
「發現你的是嫣嫣,不是我。」穆可清搖搖頭,「我叫穆可清,她是柳嫣,你呢?」
咦,還真的是那女孩兒救他的?還以為她是吹噓的呢!男孩顯得有些意外。
「我……」他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姓韓,韓靖甫。」
他原來的名字當然不能再用了,這是他一個出世尚未滿百日的表弟之名,除了韓家人,知道的極少。
「你和家人失散了吧?」
畢竟還是個孩子,緊繃的小臉不由得流露一絲黯然,「我的家人都死了。」
穆可清理解的點點頭,「我和嫣嫣也是,現下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人們和失去雙親的孩子。」
韓靖甫一怔,「是嗎?」
原來,他們也像他一樣?想到世上還有許多和自己一樣不幸的人,他心中有些觸動。
「那你打算以後怎麼辦?」柳嫣聽聞他的身世與自己相仿,頓生幾分同情,口氣也不像方才那樣差了。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往後要怎麼過、如何復仇,他仍全然沒個底。
穆可清看看柳嫣,又瞧瞧他,開口,「要不,你先暫時跟著我們。」不等他回答,她又續道:「你的身子還需要調養,嫣嫣懂些醫術,而錢財方面我們亦暫時不缺,我不能時時陪在嫣嫣身旁,那時就得麻煩你照顧她了。」
聽她這麼說,柳嫣立刻不服氣的道:「我又不需要他的照顧……」見穆可清蹙眉睨了自己一眼,才有些不甘願的咕噥。「算了,隨便妳。」
她也看出可清是想收留韓靖甫,又怕傷了他自尊才這麼說的。
既然都把人撿回來了,乾脆好人做到底吧。
韓靖甫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穆可清的用意。他的確無處可去,身上雖有些金銀,但他對宮外之事一竅不通,目前除了暫時跟著他們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這個時候,自尊什麼的都是不必要的東西,背負了這麼多人的性命與期待,他必須好好活下去。
他勉強抑下胸中苦澀,頷首道:「那就麻煩你們了。」
第二章
於是韓靖甫就這麼和穆可清與柳嫣結伴上路了。
多了個人,很多事做起來方便許多。
穆可清見他年紀雖和嫣嫣相同,行事卻比她沉穩不少,很是滿意。
雖然因是富家子弟出身,他對於許多事都不甚了解,起初鬧了不少笑話,可他有著不服輸的心,總是盡量將她交代的事辦得穩妥,令她放心不少,當有要事不得不去處理、又不方便帶上嫣嫣時,便將嫣嫣託給他。
只是她也頭疼的發現,多了個韓靖甫,竟讓這旅程熱鬧了十倍不止。
她自己待嫣嫣一向極好,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都會答應,也甚少和嫣嫣爭執,因此兩人的旅途,大半時候都是很平和的。
可自從韓靖甫來了之後,一切都變了。
他雖也不是愛說話的人,然而說出口的話往往犀利,也不知是不是看不慣嫣嫣的嬌氣任性還是怎地,時不時便和她鬥上嘴,兩人往往為了件小事便能針鋒相對半天,她起先還試圖勸架,到後來也放棄,隨他們吵了。
反正這兩人平時吵歸吵,休戰時倒也一片和睦—雖然這種時候實在不大多。
這天他們尋了間客棧歇下,穆可清照例要了兩間房。
為此疑惑了許久的韓靖甫,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為何不要三間房?」
每回見穆可清與柳嫣睡一間,而他自己單獨一間時,他打心底有一股怪異且不舒服的感覺。
就算兩人年紀不大,交情又好,可終究男女有別,總不好老是睡在一起吧?
柳嫣立刻瞪了他一眼,「說得倒輕鬆,住客棧不用錢?以前只有我和可清時,還只要一間房就好呢!」
「嫣嫣。」穆可清很無奈的出聲警告著。
聽她這話似有嫌棄自己累贅的意思,韓靖甫的臉色白了幾分,抿了抿唇後才道:「我的意思是男女有別,你們睡一房總是不妥,若不願花三間房的錢,我和穆大哥倒是可以擠一間。」他不喜和人同榻,卻更不願見他們同房。
其實韓靖甫不是沒錢,可他身上帶的都是金錁子,平時簡單的食宿根本兌不開,因此還是柳嫣她們付的錢。
柳嫣這才明白他那樣說是在替自己著想,頓時為先前的搶白有些不好意思。
也是,他並不知道可清是女孩,見兩人睡一間房當然覺得不對。
但更不可能真的讓可清去和他睡一張床啊!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嫣嫣這一年來夜晚總是作惡夢,我得陪著她。」穆可清輕咳了下,倒是很快便想出合情合理的藉口。
「是啊是啊,你別想把可清從我身邊搶走!」柳嫣也忙接話,一手挽住好友的胳膊。
既然她們這麼說,韓靖甫也不好再多講什麼,只是心中那塊疙瘩又更深了。
穆可清安頓好一切後,便留下韓靖甫與柳嫣兩人,自己外出處理事情。
傍晚時分,穆可清遲遲未歸,柳嫣在客棧裡等得百般無聊兼之嘴饞,因此欲上街晃晃,順便買些甜食。
由於穆可清之前交代過她若出門必得帶上韓靖甫以防危險,她只好去磨住隔壁廂房的男孩陪自個兒出門。
韓靖甫乍逢大難,自是沒什麼心思出門逛,但穆可清與柳嫣收留自己是事實,他陪柳嫣也是應該的。因此他沒多說什麼,只是將包袱置於客棧中,將值錢的東西往懷中揣好,便默默和她出門了。
兩個孩子在街上兜轉了好一會兒,在路邊的小攤子買了串糖葫蘆,之後韓靖甫又冷眼看著柳嫣興致勃勃買了幾樣小玩意兒,瞧她那愉快的模樣,他總覺得無法理解女孩兒家的心思。
「傻小子,你真的什麼都不買?」總算柳嫣還記得身後跟了個人。
他瞧了她一眼,冷冷的開口,「我不傻,而且年紀也比妳大。」
「不過大幾天罷了。」這就是最令她不服氣之處了,比她早四天出世有那麼了不起嗎?「我還比你高哩!」
一般來說八歲的孩子,女孩都比男孩發育得好些,因此柳嫣比韓靖甫高了大約半寸左右。
「很快就不是了。」他也不甘示弱,「日後我必定會長得比妳高,但妳年紀永遠比我小。」
「不管怎麼樣,你現下比我矮是事實。」她得意的道。
倘若穆可清此刻在,多半又得忙著制止他們吵架,不過現在沒那和事佬擋在中間,兩人倒是爭執得不亦樂乎。
由於他們都還是孩子,過去又是習於受保護的人,警戒心難免低,加上他們忙著拌嘴,全然沒發現自己已被人盯上。
這幾年來戰爭頻仍,許多百姓失去家園與謀生的工作,因此淪為偷竊搶奪的宵小人數也比以往多了起來。
韓靖甫與柳嫣穿著雖樸素,但光是兩人出色的容貌便夠引人注目了,再者沒大人在身旁,柳嫣買東西出手又大方,很快便勾起某些人的惡念。
當他們走至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中時,柳嫣還在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韓靖甫卻突然沉默了。
「喂,你怎麼啦?」見他遲遲不說話,柳嫣奇怪的回頭看向他。
韓靖甫大步走至她身側,一把擒住她的手臂。
「喂,你做什麼……」
「小聲點,有人在後頭跟著我們。」他幾乎是在她耳邊以氣音道,「大概有四五人。」
「什麼?」她一呆。
「別回頭。」他在她有動作前出了聲,「不要讓他們發現我們已經察覺了。」
柳嫣全身都僵硬了。
過去她和可清也曾碰過想劫財的流民,可那些人哪是可清的對手,現在只有她和韓靖甫兩人,情況完全不同。
「你、你怎麼知道他們是跟著我們的?」她緊張的吞了口口水。
「先前就覺得有點奇怪,怎麼一直見到特定幾張面孔,現在我們都走到這麼小的巷子裡,他們還跟在後頭,怎麼想都不對。」韓靖甫暗惱自己的大意。
自己以前果然被保護得太好,連這點警覺心都沒有。
「那怎麼辦?他們跟著我們做什麼?」柳嫣顫聲問道。
「不知道,可能是為了劫財,也可能是為了……」抓他。後面的話韓靖甫沒說出口,只是苦笑了下,他從前沒有過這種經驗,現在也是害怕得很。「先走回熱鬧的地方再說吧,別引起他們的注意。」大概只能先這樣了。
柳嫣心亂如麻的點了點頭。
可惜計畫是一回事,實際情況又是另外一回事。不知對方是不是發現他們已經察覺到了,竟加快腳步朝他們走來。
曉得不能再裝下去了,韓靖甫乾脆抓著柳嫣拔腿就跑。
兩人拚了命的往前奔,只盼能盡快回到大街上,可當他們一跑,後面就追得更急了,孩子的腳程與體力終究不如大人,一下子便快要被追上。
韓靖甫眼看情況不對,急中生智取出懷中的荷包,倒出所有的金錁子往後用力扔。
大把金錁子嘩啦嘩啦的落在地上,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光芒,看得那些追著他們的人眼都直了。
這一丟果然奏效,立時有幾個人停下腳步去撿那金錁子。
可惜他才剛喘過一口氣,卻聽到有人罵道:「蠢貨,急什麼!金子又不會生腳跑掉,先抓這兩個娃娃豈不是還能再賣一筆錢?」
於是那些人遲疑了會兒,終究只留下一人撿金錁子,其他人繼續追。
眼看這樣不行,他們肯定跑不回大街上便被抓到了,韓靖甫終於下定決心。
「快,妳先走,我留下擋住他們一陣。」
柳嫣愣了下,「啊?可、可是……」
「別可是了,難道妳想被抓?」他毫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
她當然不想呀,但怎麼能丟下他一人?平時鬥嘴是一回事,她從沒想過要犧牲他以換取自己的安危。
她飛快的回頭瞄了眼那已離他們更近的歹人,猶豫的道:「我看我們還是一起……」
「笨,妳不會去大街上喊人嗎?」他惡狠狠的瞪她。
「這……」柳嫣曉得他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心安理得的先逃才這麼說,可他講的卻也是事實。
一人被逮總好過兩個人都被抓,至少她還可以逃到人多的地方求救。
「妳還在磨蹭什麼!」他急道。
她咬了咬唇,「那你等我,我一定找人回來幫你……」
「快去!」他用力推了她一把。
柳嫣知道情況危急,再拖下去真的會兩人都逃不了,心一狠,頭也不回的朝前方跑了。
那幾名欲捉他們去賣錢的歹徒見韓靖甫忽然停下腳步,皆是一愣。
韓靖甫也不管,只是瞧著他們冷笑。
畢竟是皇子出身,他那氣勢一端出來,立時讓那些人震撼了好一會。
其中明顯是首腦的人亦是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馬上為自己先前的失態惱怒不已。
他從沒想過自己竟會被一個孩子給震懾住,臉色陰沉得嚇人。
他隨手指了兩個人,吩咐道:「別被這小子給唬住了,他交給我處理,你們倆去追那女娃兒。」
「是。」領了命的兩人壓根沒將面前這不到十歲的小男孩放在眼裡,直接繞過他便要去追柳嫣。
不料當他們走至韓靖甫身邊時,他卻突然伸腿掃向他們,將他們絆倒,兩人全然沒有防備,雙雙跌了個狗吃屎。
「你這臭小子!」那兩人狼狽的爬起來,氣得揮拳朝他打去。
韓靖甫勉強躲了第一下,但第二下卻沒躲開,這些人本是惡霸,雖然沒學過什麼拳腳功夫,但蠻力卻是有的,那一拳登時打腫了他的臉。
韓靖甫只覺腦袋一陣昏眩,可他一心惦記著要替柳嫣多爭取一些時間,硬是忍住頰上的疼痛,直接撲至那顯然是領頭的人身上,一口往對方的頸子狠咬下去。
「啊!」淒厲的慘叫自那首腦口中發出,他的大掌用力胡亂拍打拉扯著,想將掛在身上的男孩拉下來。
偏偏韓靖甫怎麼也不肯鬆嘴,那一咬顯然頗深,大量鮮血噴湧而出,其他人見狀都慌了,完全忘了要追柳嫣,一心想將老大自他口中解救出來。
然而眼前這情況可一點也不好辦,每當他們試圖拉扯韓靖甫,都會引來頭兒更慘烈的痛呼,一時間眾人竟被個孩子鬧得手足無措。
最後還是一人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子,發狠往韓靖甫頭上敲去,意圖打昏他。
韓靖甫在昏迷前的那一剎那,頓覺有幾分無奈和感慨—唉,明明先前還打算好好活著伺機報仇的,沒想到今天竟為了助一個女孩逃走而喪命於此!
 
韓靖甫再度睜眼時,天已大亮。
他捧著疼痛的腦袋坐起,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昨晚下半夜醒來後,便再難以入眠,夜探將軍府回來後,直到初陽升起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怎麼昨晚一直夢到過去?他有些懊惱的想著。
不管是上半夜皇城被破的惡夢,還是下半夜他與穆可清及柳嫣的初識,都已是十年前的往事。
當時受的傷早已痊癒,僅在他的後腦杓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如同那些似乎已離他很遙遠卻又抹不去的記憶,始終烙印在心底。
韓靖甫喚來小廝替他打水,當冰涼的水潑灑在臉上,他總算清醒了幾分,但仍有大半心思陷在回憶中。
說起來那天可真是幸運,據說柳嫣才剛跑回大街上,便見到穆可清及偷偷跑來探望他們的李燦璃。她大喜過望,立刻喊了兩人來救他,總算趕在他被帶走之前救下他,也順便解決了那些歹人。
他醒來時,看到的就是正紅著眼替他上藥的柳嫣。
那次他一時衝動所下的決定,使得穆可清與她都對他感激萬分,自此徹底將他當作自己人,也令原本聽說有個來路不明的男孩跟他們而有些不悅的李燦璃,不再試圖勸穆可清讓他離開。
也在那個時候,他知道原來柳嫣竟是東王李東廷的外甥女,而穆可清亦與李家交情匪淺。
那瞬間,他終於看到復仇的一線希望。
不過他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倘若自己直接找上李燦璃,很可能會引起其他人的懷疑,更不容易接近李東廷。再者他為前朝三皇子,過去曾在百官面前露過幾次臉,若他就這麼與李燦璃上京,說不定還未見著李東廷,已先被那些轉而效忠新帝的降臣認出。
因此他選擇了繼續和穆可清與柳嫣在一起,之後再長大些,便隨穆可清入了軍隊,直至今日。
他這算盤其實打得不錯,軍隊是個能夠磨練自個兒的地方,這些年有專人指點,再加上他幾乎不要命的練習,身手突飛猛進,如今這支五萬精兵中,除穆可清外,再無人是他的對手。
況且有穆可清的照拂,他在軍中從不曾受到欺侮,更無人將他與前朝三皇子聯想在一塊兒。
唯一的失算,是他沒料到以穆可清和李燦璃的交情,穆可清竟未選擇留在京中,反而遠離朝廷,自請戍守邊關,以至於別說是李東廷了,這兩年來他甚至連李燦璃都見不到……
韓靖甫又潑了些冷水至臉上。
他已經沒太多時間了,本以為能藉著這次機會放夷人入關,不想穆可清自己受了重傷也要拉人墊背,居然硬是殺了夷軍主帥。
這下穆可清雖勢必得休養很久,但夷人暫時也無力再攻。
想到此處,韓靖甫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正逢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最後停在門口,他隨口喊了句,「進來吧。」
「少爺。」來人是一名年逾五十歲,身著粗布衣衫的男人。歲月在他身上留下大量的痕跡,令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蒼老幾分。
韓靖甫見他端著托盤,將早膳擱至桌上,不禁微蹙了眉,「林叔,我將你請來住在府上,可不是為了讓你做這些下人的事。」
林叔聞言,卻深深朝他鞠了個躬,「老奴本是奴才,做這些不過是本分。」
韓靖甫搖搖頭,知他就是那性子,便不再勸,直接坐在桌前用起早膳。
林叔又開口,「少爺,您待會兒會去見穆將軍吧?」
韓靖甫手中的筷子一頓,忽覺有些煩躁。
三年前他與穆可清來至夏國邊關景城時,原欲復仇的心思本已淡了許多,直到與林叔重逢。
林家四代以來皆是韓家忠僕,林寂更是家生奴,對他來說復國與否尚是小事,但韓家滅在李東廷的手中卻是事實,亦是他恨李東廷的原因。
韓靖甫明白,林叔真正想說的,是希望自己去打探穆可清的傷勢。
「我昨夜去探過了,據說穆可清已脫險。」他淡淡的道,「穆夫人讓我午後再去探訪。」
林叔沉默了半晌,方道:「真是可惜了這個大好機會。」
韓靖甫不是很喜歡他的語氣。「不管怎麼說,當年若不是穆可清和柳嫣相助,我是活不到今天的。」他忍不住替穆可清說話。
若是可以,他並不願傷害穆可清以及那些同袍。
若不是心知自己不出手,林叔必會做出更激烈的事,而目前他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又怎麼會出此下策?
林叔眼中掠過深深的恨意,「他替那李賊守江山就該死。」
「你錯了,他守護的不是這座江山,而是百姓。」韓靖甫有些疲倦的反駁。
「少爺,難道您不想復仇了嗎?您忘記韓家人、忘記您父皇母后當年是如何慘死的?」
「我沒忘。」正因為什麼都忘不了,他才如此掙扎。
他忘不掉李東廷對他的國家、他的親人們所為的一切,卻也忘不了穆可清待他的恩情。
更何況……倘若穆可清真的死了,最傷心的怕是柳嫣了吧?
在這世上,他最不願讓柳嫣傷心,即便她愛的不是他,而是穆可清。
「您沒忘記是最好了,二老爺與五少爺為了讓您順利逃出,雙雙在宮中犧牲,您切莫忘了替他們復仇。」林叔垂眸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韓靖甫閉了閉眼,「我晚點會再過去將軍府看看。」
得了他的承諾,林叔這才滿意的退下去。
而韓靖甫則心煩意亂的瞪著面前的早膳,再也吃不下。
 
柳嫣再次換完藥後,早累得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由於穆可清女扮男裝的身分不能洩露,照料傷患的事不能假手他人,自事發後她幾乎是衣不解帶的陪在好友身邊,已逾十二個時辰沒闔眼。
「夫人,」外頭傳來丫鬟怯怯的聲音,「外頭有人說想見您……」
柳嫣不耐的道:「我不是說了,天沒塌之前,不管誰來我都不見嗎?」
可清傷成這樣,她哪還有心思應酬?
「奴、奴婢也是這樣說,但韓副將說是您讓他來的……」
原來是韓靖甫。
他和她們的交情自與常人不同,當然也不能像打發其他人一樣打發他。
柳嫣深深吸了口氣,勉強抑下強烈的疲憊感,「讓他在大廳稍坐一下,我馬上出去。」
她確認過穆可清的情況,又換了件乾淨的衣裳後,才踏出她們居住的院落。
穆可清在景城三年,名聲和威望遠超過京城的皇帝,這回突然中伏受傷自是引來不少關切,將軍府自昨日開始便不斷有人上門求見,都被她命人擋下了。
她才不在乎什麼軍情或是夏國的存亡,她只希望她在意的人能好好的。
她是大夫,可清是她的病人,病人既然受了傷,就得好好休息,誰來都一樣,但,那個男人不同。
柳嫣強撐著走至大廳,卻因精神不濟,在門前時,被突起的門檻絆著,整個人狼狽的往前撲。
她驚呼了聲,下意識的閉上眼,認命的等待身體著地的那一刻。
然而預期的疼痛卻沒有出現,她感覺自個兒的胳膊被人牢牢擒住,讓她免於摔在那冷硬的地板上,逃過一劫。
她訝異的睜開眼,發現韓靖甫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及時拉了她一把。
「啊,謝謝你了。」她小聲道謝。
韓靖甫瞪著她,臉上表情忒難看,「妳的氣色怎麼這麼差,難不成從昨晚到現在還沒休息?」
柳嫣也不明白為何被他這麼一瞪,自己竟有種莫名的心虛,只得輕咳一聲,「可清的狀況時好時壞,我得照顧她……」
「將軍既已脫險,妳找個下人守著他不就成了,何必親自照看?」
明知他們感情深厚,可見她如此緊張穆可清,韓靖甫就是不是滋味。
真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死心塌地的對穆可清好,他不相信她不曉得穆可清真正愛的人其實是李燦璃,和他們在一起這麼久,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穆可清與李燦璃「斷袖」的傳聞絕不是空穴來風。
然而她似乎不以為意,仍舊將全副心力放在穆可清身上。
像現在,她明明累得要命,卻還搖頭道:「我不放心把可清交給別人。」
柳嫣是為了替穆可清守住女扮男裝的祕密,但在韓靖甫聽來,卻以為她是太愛穆可清,才不願將照顧「丈夫」的工作假手他人。
他心中不舒服的感覺更深了。
柳嫣並不知他的心境變化,只是仰頭瞧了他一會兒。
「喂,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啊?」好陣子沒與他這麼近距離接觸了,如今這麼抬頭一望,她脖子都痠了。
韓靖甫一怔,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不知道,或許吧。」
他平時壓根沒空去注意那些瑣事,只有到舊衣裳再也穿不下時,才會意識到自己的確長高了。
「看,袖子都短了,這件衣裳還是去年做的呢!」她拉過他的袖子比了比,「等眼下這些事忙完後,我再替你做件新衣吧。」
韓靖甫瞧她低頭忙著比劃,忽然很想問她,究竟知不知道女人替男人做衣衫,是件多親密的事?
她不但年年替他做新衣,連穆可清也從不在意。
這對「夫妻」的相處可真令人費解。
柳嫣還在嘮叨著,「男人就是浪費布料,到了十八歲還在長,每年衣裳均要重新裁製不說,每次都得用掉我一堆布。」
「我記得……妳從前是比我高的。」他忽然想起昨夜的夢。
「是啊!」柳嫣抬頭覷向他,過於蒼白的臉上總算露出幾分笑意,「我印象可深了,有次我們還為此吵了起來,你那時不服氣的說,總有一天你會比我高,但我年紀卻永遠比你小。」說到這兒,她輕嘆了聲,「唉,結果真的被你說中了。」
真是不公平,她現在就算踮起腳尖,頭頂也只能勉強碰著他的下顎,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異。
「原來妳也記得那天……」他輕喃。
「怎麼可能不記得,你後來還救了我呢。」沒感覺到他的感慨,柳嫣淺淺一笑。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我以為妳早忘了。」原來她的心並不是全都給了穆可清,至少……還替他留了一點位置。
「我的記性哪有這麼差,我還記得,也是從那之後,我們才沒老是吵架。」她抿唇又笑,「可清常說,她可是為此大大鬆了口氣。」
又是穆可清。韓靖甫在心底嘆息。
在她心中,他永遠排在穆可清後頭,明知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卻無法不嫉妒。
韓靖甫本還想再和她多說幾句的,可見她雙眼通紅,面露倦色,不斷掩嘴打著小呵欠,原先想問她穆可清傷勢的念頭便淡了。
他嘆了口氣,「好了,不和妳多說了,既然將軍已無大礙,妳也歇會兒吧。」
「嗯。」柳嫣又打了個呵欠,也不和他客氣,「那我去睡了,這裡你熟得很,我就不送了。」
「妳放心,我自己會出去,妳快回去休息。」他催促著,看不下她那慘白的臉色。
柳嫣朝他擺擺手,搖搖晃晃的走出大廳。
第三章
「終於完成了。」當柳嫣縫完最後一針時,只覺得頭痛欲裂,她放下手中的針線,疲倦的揉著額際。
最近實在太累了,原本穆可清的傷已開始癒合,偏偏前幾日聽到李燦璃即將大婚的消息,心緒震盪之下,傷勢再度惡化,害她又多忙了好幾天。
她知道這事後,只差沒氣得把告訴可清這消息的傢伙給宰了—或者她該宰的是可清才對,省得自己老是為她擔憂心焦。
只是她這些日子的忙碌,倒不全是因照顧可清的緣故。
她站起身,抖開手中剛做好的衣服。
這件新做的墨綠色衣衫當然不會是給她「丈夫」的,可清從不穿這種衣服。
她細細檢查了衣襟袖口處,確定沒問題後,總算露出滿意的笑容。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幾乎每季都會替韓靖甫做一套衣衫,這些年已成了慣例。
看著手中的成品,柳嫣很是滿意。
替韓靖甫做衫的衣料都是她特別挑過的,除了顏色好看、穿起來舒適外,還必須質韌耐磨,免得不堪平時在軍中的勞動,太容易髒破。
不過她很清楚那男人不會知道她為此費了多少心思,他從不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多半以為她只是隨便做做。
這樣很好,否則他若問起,她還真不知該怎麼解釋。
這些年來,她心中始終有兩個祕密。
一個是她的「丈夫」其實是個如假包換的女人,此事除了她和穆可清本人外,只剩李燦璃知道。
而另一個祕密,就是她對韓靖甫的感情。
儘管相識多年,不過她與他其實沒什麼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初識時就不對盤,老是吵架,之後雖然有改善,可她知道他還是更喜歡和可清在一起。
這並不奇怪,可清一直都是讓人欽服景仰的人,也因此當年他幾乎是毫不猶豫便選擇與可清相同的道路。
「真是令人嫉妒……」她咕噥。就算知道韓靖甫對可清的崇敬無關男女情愛,還是有些羨慕和妒忌。
在他眼中,自己大概一直都是任性的小姑娘,根本不能和成熟冷靜的可清相比吧。
她輕輕嘆了口氣。
「嫣嫣。」門口突然傳來了一道聲音。
柳嫣嚇了一跳,而當她轉頭見到來人時,立即氣急敗壞的吼道:「誰讓妳起來了,快給我回床上躺好!」
站在那兒的,竟是重傷未癒的穆可清。
「再躺下去我都要忘記怎麼走路了。」她苦笑了下,接著視線落在柳嫣手中的衣服,忍不住問道:「那是給靖甫的?」
柳嫣一僵,莫名有種做壞事被發現的心虛,「反正不是給妳的。」
「喔。」穆可清若有所思的應了聲。
「喂,別轉移話題,沒我的允許就下床,妳是嫌傷得不夠重?」柳嫣瞪向她。
「我已經好多了。」穆可清無奈,「倒是妳,不眠不休忙了這麼多天,怎還不快點去歇著,非要在這時做什麼衣裳?」
「我高興。」她撇撇嘴,不願承認自己發現韓靖甫的袖子短了後,就急著想盡快幫他趕製出新衣。
穆可清緩步走到她身邊,撩起那衣衫瞧了瞧,忽道:「嫣嫣,若妳哪天想『改嫁』了,請務必告訴我。」好讓她想辦法替她做出安排。
柳嫣睨了她一眼,「怎麼,和姑奶奶同床共寢了這麼多年,現在想不認帳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穆可清嘆了口氣,「這將軍夫人妳愛做多久便做多久,我只是想說,妳若有喜歡的人,千萬別為了我放棄。」
雖然她們從未討論過此事,可她也不是瞎的,這幾年嫣嫣待靖甫如何,她都看在眼裡。
這些年下來,嫣嫣也就只替她和靖甫做衣裳,還能不明顯?
女人的青春有限,如今李燦璃即將大婚,她心灰意冷之下,已打算這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再也不恢復女兒身了。
但這是她的選擇,並不想因此拖累好友。
說起來,韓靖甫這人防心頗重,儘管已相識十年,她們對他的過去了解仍極有限。
不過這倒不是太大的問題,依她這幾年的觀察,他應是值得託付的人,如果嫣嫣想和他在一起,她自是樂觀其成。
至於他的過去,她並不是很想深究。畢竟誰沒有過去?她祖父輩都還是前朝大將軍呢!
柳嫣微微一怔,卻又很快回過神,故作沒好氣的道:「哼,就算妳嫌我管東管西太囉唆,我也要留在將軍府裡,妳休想這麼輕易擺脫我。」
知道她就是這種個性,穆可清也不以為意,只是淡淡一笑,「隨便妳想怎麼做都好,就是別讓自己受委屈了。」
「放心,沒人有本事讓姑奶奶受委屈的。」柳嫣一面說著,一面將剛做好的衣衫摺疊起來,再拿布巾將它包好,「我要出門一趟,妳若晃夠了就快回床上休息。」
「妳現在就要拿去給靖甫?」
「嗯。」否認也沒用,也許過幾天可清就會看到他穿在身上了。
「這幾日多虧他幫忙處理軍務,順便代我向他道謝吧。」
又是軍務!
她討厭死這兩個字了,這些年來可清和那個傻大個兒為此不知吃過多少苦頭,連帶也害得她明裡暗地為他們擔了許多心。
柳嫣輕哼,「我才不幫妳傳話,等妳康復了自己向他道謝吧。」
說完,她抱著要給韓靖甫的衣裳走了出去。
 
韓靖甫仔細讀完字條上的內容後,便將字條遞至蠟燭前燒了。
字條慢慢被火舌吞噬,最後化為灰燼。
他只是看著,沉默不語。
那字條自是夷人依當初約定好的方式傳遞給他的,雖然用的是暗語,便是尋常人撿著了,也看不懂上頭寫的是什麼,可他向來小心謹慎,不願留下任何證據。
「少爺,您打算照那上面的囑咐行動嗎?」一旁的林叔問道,眼中隱隱有著熱切和期盼。
韓靖甫搖搖頭,「時機不對。」
「有何不對?」林叔皺眉,「如今穆可清受了重傷,正是您下手的好機會。」
夷人此次的要求,是希望韓靖甫能趁亂殺了穆可清。
穆可清的武功稍勝他一籌,他若想除掉他,只能趁此時機。
韓靖甫沉著臉,心底有些不悅。
由於有可靠準確的消息來源,原本這次夷軍的伏擊不可謂不漂亮,但最後結果仍與預期的相去甚遠。
穆可清固然受了重傷,但夷軍更是元氣大傷,根本無力趁亂進攻。
他之所以幫助夷人,不過是想藉他們之手滅了夏國,說起來雙方是合作關係,為此背叛穆可清也是不得已的。
先前他已冒了極大的風險洩露軍情給夷人,他們沒能趁機殺了穆可清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還用這種命令口吻要求他下手?
真是愚不可及。
不過韓靖甫也很清楚不能在林叔面前透露,自己其實並不希望穆可清死。
他沉吟了片刻,才道:「如今要殺穆可清自是輕而易舉,只是上回交手,夷人受創比夏國軍隊更深,即便我此時殺了穆可清,他們也無力拿下景城。到時朝廷又派另一員我不熟悉的大將來,豈不是前功盡棄?更何況若換了主帥,往後我便是想再傳遞機密也不行了,這買賣不划算。」
「您說的是有道理……」林叔不得不承認,卻又有些不甘,「難道就要這樣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再等等吧,十年我們都等了,不差這些日子。」韓靖甫的語氣頗冷淡。
林叔深深望著他,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什麼。
可韓靖甫完全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最後他只得道:「但願少爺真記得李東廷欠咱們的。」
韓靖甫的神情更冷了,「我若不記得,這些年又何必待在軍中?」
一時間,氣氛有些僵凝。
「啟稟副將,將軍夫人來訪,正在前廳等著。」外頭一名小廝匆匆來報。
柳嫣這時來找他?韓靖甫一怔,「夫人可有說為何而來?」
「夫人並未多說什麼,不過她手裡倒是捧著個包袱。」
「我知道了,這就過去。」韓靖甫先是對那小廝吩咐後,又轉頭望向林叔,「我去瞧瞧她有什麼事。」
林叔眼一瞇,若有所思的道:「你和她交情倒是挺好的。」
聽出林叔話中竟有想利用柳嫣的意思,韓靖甫心猛地一跳。
可他清楚自己不能表現出對她的關切,因此故作冷淡道:「我和穆可清交情同樣很好。」
無論如何,他都不願把柳嫣牽扯進這件事裡,否則即使成功復了仇,他也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
「我先過去了。」他快步朝前廳去。
 
柳嫣才剛喝了口茶,就見韓靖甫已踏進前廳。
「沒想到你動作挺快的,我以為你在忙。」她朝他眨眨眼。
韓靖甫只是扯了下唇角,沒解釋什麼。
其實她來得正是時候,他如今越來越不耐和林叔談論復國之事了,她倒是讓他有了絕佳擺脫林叔的藉口。
「夫人此時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欸,不是說了別再叫我夫人嗎?怪彆扭的。」柳嫣秀眉微蹙,在別人面前她都能毫不客氣的自稱將軍夫人,卻不想韓靖甫也這麼喚她,「喏,這是給你的。」
她將那件新做好的衣衫遞給他。
韓靖甫在見到那包袱時,便已知裡面裝的是什麼了。
這些年他沒少收過她做的衣裳。
他神情複雜的望向她,卻發現她看起來又比前些日子更憔悴了幾分,胸口益發沉重。
「妳這陣子照顧將軍就夠忙了,怎麼還費心思做這個?」
「反正守在可清床邊時也沒其他事做,順便打發時間罷了。」
韓靖甫當然知道沒那麼簡單,可她都這麼說了,他只好道:「多謝妳了。」
見他這副客氣生疏的模樣,柳嫣原先的好心情頓時少了幾分。
他這麼冷淡,是不是不稀罕她做的衣服?
她忽然覺得沒日沒夜趕出這件衣裳,又馬上送來的自己像個傻瓜似的。
「也罷,韓副將這些年平步青雲,身居高位,自是看不上我這點手藝了,往後我不再獻醜便是。」她悶悶的道。
穿她做的衣服,有這麼令他難以忍受嗎?這些年來她每季至少都會為他做一件,卻很少見他穿。
她其實很想假裝無所謂,假裝一點也不在意他穿不穿,卻發現好難。
「嫣嫣,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從來沒有嫌棄過她做的衣裳。
她親手做的,他怎麼會不喜歡?更何況他看得出她費了多少心思在那些衣衫上。
只是,他始終不明白她為何願意替自己做這麼多,她喜歡的不是穆可清嗎?
「你總算又肯喊我嫣嫣了。」柳嫣瞧著他,語氣有著淡淡的苦澀。
自從旁人開始喊她「將軍夫人」後,他們似乎便生疏了不少,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就不大同可清一起喊她嫣嫣了,而她也甚少直呼他的名字。
她從不後悔「嫁」給可清,卻一直很懷念過去與他沒有隔閡的日子。
「東西既送到,我也該回去了。」她站起身,忽然不想繼續在這兒待下去。
唉,真不懂自己怎麼會喜歡上這平時和冰塊沒什麼兩樣的傢伙。
「等等。」韓靖甫忍不住出聲喚住她。
「怎了?」
韓靖甫微微怔住。其實他也不知為何要叫住她,只是覺得她百忙之中為自己做了衣服,還特地親自送來,他不該也不想就這麼讓她走了。
他遲疑了一會兒,方道:「我送妳回去吧。」
「送我?」柳嫣一愕,突地噗哧一笑,「不必了吧,將軍府離你這兒只有兩條街的距離,有什麼好送的?」
不過他這麼一開口,好似很關心她的樣子,倒讓她心頭的烏雲散去了些。
韓靖甫同樣發現自己說了蠢話,但他一時間想不出其他挽留她的藉口,最後只得把穆可清搬出來,「我正想去見將軍一面,順便和妳一塊兒去吧。」
沒想到,柳嫣卻毫不客氣的拒絕了。
「不行,上次一讓她見客,就害我多忙了好幾日,在她傷好之前,我不准可清再見任何人。」她沒好氣的道。
韓靖甫曉得那件事。事實上,那名親兵還是被他慫恿著去的。
是他告訴對方,毅王李燦璃與穆可清向來交好,倘若告訴穆將軍關於毅王即將大婚的消息,也許能令將軍開心,傷也好得快些,所以那名親兵才會跑去和穆可清說那些,使得他的傷勢更嚴重。
他隱約知道穆可清與李燦璃的關係,因此很清楚這消息必能打擊他,只是未料到效果竟這麼好,這讓他對穆可清的不滿又多了幾分—既然已和柳嫣在一起,為何心中還有別人?
見他怔愣著,不知在想什麼,柳嫣暗暗嘆了口氣。
她不想妄自菲薄,卻也不願自作多情,不管他此刻心底在想什麼,都必然不會是她。
「你不用送我了,告辭。」她輕道,像是怕他會再多說什麼似的,也不等他回應便轉身離開。
待韓靖甫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走至廳外。
此時再追出去未免顯得刻意,他猶豫了下,終究沒再出聲挽留。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遠,最終再也聽不見,他才低下頭,慢慢打開手中的布包,取出那件墨綠色的長衫。
他輕輕一摸,便知那必是上好的衣料,輕軟質韌、厚薄適中,正適合如今春寒料峭的時節。
「柳嫣,妳到底想要什麼?」韓靖甫輕喃著。
她不是已選擇穆可清了嗎,為何還故意時不時做這些事撩動他的心?
這個任性的女人,總是在莫名攪亂他的思緒後,又轉身一走了之,讓他不知該如何待她才好。
若離得遠了,他會飽受思念之苦,可一旦靠得近了,他又怕自己情不自禁,做出有損她清譽的事。
韓靖甫瞧了那件衣衫許久,最終還是沒忍住心中的渴望,將它抖開,套至身上。
一如以往,剛好合身。
柳嫣從不特別為他量身,卻總是有辦法精準的做出適合他的衣裳,他真不明白她是怎麼辦到的。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將身上的新衣及原穿著的外衣一併褪了下來,接著重新正式穿上新衫。
略微冰涼的衣料貼在身上,他的胸口卻是灼燙的。
韓靖甫心不在焉的踱步回到書房,發現林叔已不在了,這令他稍稍鬆了口氣。
他現在實在不想和林叔談那些關於復仇的事。
他走至桌邊,隨手拿起桌上的書冊翻閱,然而看了許久,卻一個字都沒讀進去。
無奈的換了一本,仍是同樣的下場。
再換一本,結果依舊。
韓靖甫放下書,知道自己若再靜不下心,是沒法看書的。
他忽然很渴望見到柳嫣,想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即便是親耳聽到她的拒絕、嘲笑他的癡心妄想,也好過心被這樣不上不下的吊著。
既有了想法,他便不再猶豫,果斷的扔下書,決定前往將軍府。
 
他的府第離將軍府不遠,不到一盞茶時間,已至將軍府門口。
將軍府的守衛自是認得他的,才見著他,便笑道:「韓副將,您是來找將軍的吧?真抱歉,夫人說過了,這幾日將軍不見客。您也知道,夫人說的話,府裡沒人敢不聽。」他一副「抱歉啊,但咱也是不得已的」的無奈表情。
將軍府中的掌權者是將軍夫人而非將軍,這是全景城眾所皆知之事。
所以即便這守衛明知韓副將與將軍夫婦有十年交情,關係不一般,卻還是不敢隨便放人進去。
韓靖甫輕咳了下,「我不是來找將軍的,我有事想見夫人。」
「啊,原來您要見夫人啊。」守衛恍然大悟,卻在下一刻遲疑道:「可真不巧,夫人已經出門了。」
韓靖甫一怔,「她先前有事至我府上,但一會兒便走了,難道她沒回來?」
守衛搖搖頭,「夫人稍早前曾步行出門一趟,很快便返府,之後換了衣裳改乘馬車,說是要出城採藥。」
「這時候去採藥?」他忍不住皺眉。
守衛嘆了口氣,「是啊,夫人說將軍的傷不能再拖,有些藥材找遍全城都買不到,只得自己去採了。」
景城位於邊關,物資向來匱乏,許多較稀少的藥材更是千金難換,有錢也買不到。
哎,將軍夫人平時悍歸悍,但對將軍可也是沒話說,這幾日她不眠不休照顧將軍,他們都看在眼底,莫怪將軍對她如此情深意重,從不多瞧別的女人一眼。
「原來如此。」若是去採藥,沒兩三個時辰是不會回來了,韓靖甫思忖著。
他這時也已冷靜下來了,覺得自己就這麼衝動的跑來,實在有些莽撞。
不過是件新衣罷了,值得他這樣嗎?
正想就這麼轉身離開,沒想到守衛突然道:「韓副將,您這身衣衫是新的吧?挺好看的。」
他勉強勾了勾唇,沒回應那關於衣裳的事,只道:「既然如此,我改日再上門拜訪將軍和夫人。」
「也好,要不待夫人回來時,我再同夫人說一聲?」
「不必了,你不用告訴她我來過。」他淡聲拒絕。
「啊?」守衛感覺到他的態度突然變冷,卻不知原因,只得點頭。「那好吧,您慢走。」
韓靖甫轉身走了幾步,卻不知怎地,突然想到一件要緊的事,他倏地停下步伐,回頭沉聲問道:「等等,夫人上哪兒採藥了?」
他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呃,應該是桐山吧?」守衛遲疑了下才回答。
這附近只有桐山上有藥草,因此柳嫣大約每一至兩個月都會去一次。
果然!韓靖甫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
若是平時就罷了,可就在剛才,他正好得知有一支近千人的夷軍潛伏在桐山深處,就等著他殺了穆可清後,突襲景城。
他根本沒打算照他們說的去做,他深知景城軍的實力,曉得就算穆可清死了,以那夷軍的人數,就是再多十倍也不可能攻得下景城。
但不管怎麼樣,那支夷軍現在還在那裡。桐山雖不算小,卻也不大,柳嫣若入了山,便極有可能碰上那支夷軍!
他可以狠下心對付穆可清,卻無法眼睜睜看著柳嫣受到一絲傷害。
韓靖甫越想越心驚,顧不得再和那守衛說什麼,立刻飛身去追柳嫣。
第四章
桐山位於景城西方,大約十多里的路程,走路雖有些遠,不過乘坐馬車就用不了多久。
將軍府的馬車樸實無華,外觀上看起來與普通人家的馬車沒有分別,只是這馬車不但特別加厚了車廂的木板,還做了雙層隔板,莫說是箭矢,便是長槍要刺入也不容易。
穆可清身為武將,當然不坐馬車,這是她特地命人替柳嫣造的,以保護她的安全。
柳嫣忍不住掀起了前方的簾子,張望四周景致。
由於景城地處邊關,長年有夷軍侵擾,儘管城內勉強還稱得上熱鬧,但城外就清冷許多,放眼望去看不到幾戶人家。
畢竟誰都不想住在隨時可能有夷軍來襲、又受不到庇護的地方。
不過也是因為這樣,此處倒是保有了原先的風貌,除了此刻正走的大道外,一旁淨是蒼鬱的樹林,綠意盎然。
柳嫣靜靜瞧著,原先低落的心情隨著迎面拂來的風兒消散了不少。
馬車走過大道,又穿越一段緊鄰峭壁的窄道,最後行至桐山山腳,由於再下來已無車道可走,柳嫣命車夫將馬車寄在附近的農家。
柳嫣每一至兩個月便會來一趟,那戶人家自是識得她,知道她是將軍夫人,因此不但熱情答應,還每回都想留飯。
只是柳嫣急著上山,便婉拒了。
這桐山她還算熟悉,故也不要車夫跟著,讓他留在農家,自己背上藥簍、取過裝著挖掘草藥的工具袋以及水囊,按以往習慣走的路線,熟門熟路的上了山。
別看她平時嬌滴滴的樣子,又懶散得很,可一旦牽涉到和醫術有關的事,她便像換了個人似的,事必躬親,甚少假手他人。
她一路上山,尋找可用的草藥,但走了一陣子後,卻隱隱覺得不對了。
柳嫣忍不住停下腳步。
今天的桐山似乎有些奇怪。
平時山上隨處可聞的蟲鳴鳥叫聲,今日幾乎聽不見,且某些泥地上的腳印紛沓,像稍早前曾有大批人馬走過。
她蹲下身子,仔細研究了一下那些腳印,雖不懂打仗的事,但和可清在一起這麼多年,多少也有些概念。
這些腳印頗深,顯見對方負重不輕,除了身著甲冑的士兵們外,她想不出還有什麼隊伍能夠製造出這麼大批且深的足印。
問題是這方圓幾百里內的夏軍,都在可清的掌握之中,而她很確定可清最近並沒有派兵經過或守在桐山上。
既然不是夏國軍隊……那就是夷軍嘍?
想通這關鍵後,她的臉色忽地變得蒼白。
桐山離景城並不遠,可今天卻有一支夷軍潛藏至桐山,竟無人知曉?
這下她再也顧不得採藥了,立刻轉身朝原路走去,打算回去報信。
只可惜她腦袋雖轉得快,運氣卻不大好,才往回走沒幾步,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呼喝聲。
「咦,那裡是不是有個女人?」那句話是用夷語說的。
柳嫣自幼在漢夷交界的邊關長大,後又隨穆可清抗夷多年,當然聽得懂夷語,這也令她更加確認對方的身分。
她大驚失色,忍不住邁開步伐跑了起來。
這些夷兵一向凶殘,要是她被抓到,肯定死得很慘。
身後傳來以漢語生硬喊著「站住」、「不准走」的聲音,可她又不是傻了,自然跑得更快。
那些夷兵見狀,紛紛追了上來。
若單論腳程,柳嫣怎麼也不會是那些強悍健壯的夷人對手,但她勝在對地形熟悉,在小路間東躲西竄,夷兵一時間也追不到她,連想放箭都被林間大樹阻隔了。
衣裳不斷被樹枝勾裂,甚至臉上也多了幾道血痕,但柳嫣無暇顧及,只是沒命的跑著。
然而男女體力終究有差,她才跑了一陣子便喘得厲害,胸口疼得像要炸開似的,腳步也慢了下來,而後面那些夷兵的叫喊聲也近了。
難道自己今天真得命喪於此嗎?不知怎地,她腦中忽然掠過這個念頭。
她猛地想起了可清的傷。她這次不但受傷,還中了毒,偏偏景城不但缺藥材,還缺好的大夫,若自己真的在這裡出事,可清的傷恐怕難癒了。
所以她絕對不能死在這裡!
她用盡力氣往前跑,卻在經過一個轉角時,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住。
「啊……」她只短促的叫了一聲,嘴就被隻大掌給封住,整個人也被緊緊箝在身後男人的膀臂與胸膛間。
在這種危急的時刻,她以為自己會嚇破膽,可鼻間隱隱嗅到的熟悉氣息,卻令她的心在瞬間平靜下來。
是韓靖甫!不用回頭看,她也清楚的知道是他。
她不曉得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可只要有他在,她就知道自己什麼都不必擔心了。
想起剛才的凶險,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而此刻一放鬆下來,她頓時全身發軟的靠在他身上,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氣。
大概是看出她不反抗了,韓靖甫也不再捂著她的嘴,只在她耳邊道:「別出聲,我帶妳走捷徑下山。」
柳嫣輕點了點頭,心中卻有些疑惑—這桐山還有她不知道的捷徑?
韓靖甫不知道她內心的想法,只是牽住她的手,帶她朝另一個明顯沒有路的方向走。
就在她想開口問他究竟哪裡有路時,他卻突然摟住她的腰,雙足一點,凌空飛了出去,直接踏著矮木樹叢直衝而下。
……好吧,她忘了這男人會武功,不能以常理判斷。
可惜顯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輕功的,柳嫣平時天不怕地不怕,卻偏偏怕高,這幾下起落讓她嚇得閉上眼,風在耳邊呼嘯著,她的腳踩不到地,只能死死揪著韓靖甫的衣裳,就怕不小心掉下去。
因此,當韓靖甫確定敵人追不上,而終於停下腳步時,低頭看到的便是她臉色慘白,緊緊依偎著自己的模樣。
他微一恍神,想起十年前他們被人牙販子盯上,不得不一起逃跑的事。
柳嫣向來強勢大膽,那還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她也會驚慌害怕,讓他想也未想,便將她的安危放在他的性命之上。
明知道自己的命何等重要,可若再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救她。
再然後……就是今天了。
此刻她那狼狽不堪、心有餘悸的樣子,又勾起了這幾年來他總刻意壓抑的悸動。
韓靖甫從沒像現在這般後悔與夷人合作過,即使今天這件事其實是意外,他還是覺得歉疚。
特別是她臉上那兩道細細的血痕,更讓他一陣懼怕。
若不是他早一步趕來,他真不敢想像她會遇到什麼事。
「你……」
「妳……」
兩人對望了一眼,忽然同時出聲,隨後又雙雙一愣。
韓靖甫輕咳了聲,率先打破尷尬的氣氛,「妳沒事吧?」
柳嫣搖搖頭,驚魂未定的問:「你怎麼知道我來桐山了?」
「我去了將軍府,守衛告訴我的。」脫離險境後,他才突然想到,她若問起他為何知道要來救她,自己該怎麼回答?
柳嫣平時看起來大剌剌的,卻觀察敏銳,若沒想出好理由,可糊弄不過去的。
但是無論如何,他還是很慶幸能夠及時救下她。
柳嫣一臉困惑的看著他。
其實她起先的確想問他為何會來找自己的,然而在看到他身上的衣衫時,卻完全忘了原來的問題。
那件墨綠色的衣衫,她再熟悉不過了,要不是剛才太過緊張害怕,光用摸都該摸得出,那是自己這陣子沒日沒夜趕製出來的成品。
「你……終於肯穿我替你做的衣裳了?」她一雙眼亮晶晶的瞧向他,無法形容此刻內心的震撼和喜悅。
韓靖甫沒想到這點小事竟能讓她如此高興,忍不住脫口道:「我從來就沒有不肯。」
「才怪,過去我替你做的衣裳,你幾乎都不穿。」她有些不滿的噘嘴。
她每年都至少會替他做四套衣裳,卻鮮少見他將它們穿在身上。
他微動了動唇,一會兒後才道:「我平日總在外奔波,軍中的訓練又容易磨損衣物,怎麼好穿妳替我做的衣裳?」
柳嫣一愣,隨即瞠大了眼,「你的意思是……你怕弄壞了我送你的衣裳,所以平時才不肯穿它們?」
韓靖甫抿著唇沒回話,可當她見到他那略顯不自在的表情時,就明白自己說對了。
她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樣想的……那她先前到底在糾結什麼啊?
柳嫣又是歡喜又是怨懟的瞪著眼前的男人,顫聲道:「你真是傻了,衣裳破了再做就好,哪有人因為這種理由便不穿的?」
「那不一樣的。」韓靖甫輕聲反駁道。
她替他做的衣裳怎麼能和其他普通衣物比?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和其他人從來就不一樣。
柳嫣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驀地紅了臉。
「傻瓜。」她嗔道,雖然說出口的是罵人的話,語氣卻帶著無限柔情。
雖然可清和其他人總喜歡誇他的聰明才智,可在她看來,這傢伙分明是個傻大個,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過。
偏偏她就喜歡上了這傻傢伙。
韓靖甫瞧她歡喜羞赧的可人模樣,突然有股想擁她入懷的衝動,只是手才剛抬起,就聽到遠處傳來不尋常的聲響。
是夷兵!沒想到才剛甩掉了一批,竟又在山下遇上另一批。
韓靖甫臉色一變,剛抬起的手立刻改握住柳嫣的手腕。
應該是稍早前碰上的那些夷兵用什麼方式聯絡了下面的人,這些夷人肯定不願潛伏在這裡的事洩露出去,會想滅他和柳嫣的口很正常。
「呃,怎麼了嗎?」柳嫣還處在先前的喜悅中,腦袋有些轉不過來。
「夷兵追來了。」他沉聲道。
「喔。」柳嫣聽到這消息已不像先前那麼害怕,因為她知道只要有韓靖甫在,自己就是安全的,所以她很溫順的任由韓靖甫牽著走。
「妳的馬車在山腳下吧?」韓靖甫問道。
「嗯,我將它寄在一戶農家中。」
「那好,我們得盡快下山回城。」
「好。」她應了聲,忽然想起什麼,忍不住問道:「對了,你怎麼會來這兒找我?」平時,就算有事要談,他也會等她下山啊。
韓靖甫腳下不覺一頓,遲疑了下才道:「我只是怕妳獨自上山會碰到野獸……」
要是換作平時,柳嫣絕對不會相信這藉口的。畢竟之前她可都是自己上山,可她才剛得知他對自己其實也有情意,因此現在馬上就相信了。「所以你只是特地來陪我的?」
韓靖甫側頭,見她一臉快樂期待的表情,只能壓下心底那份歉意,微微頷首。
他從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在乎和肯定,對她來說竟如此重要。
由於兩人都各懷心事,因此接下來沒人再開口,只是趕路。可當他們終於踏上平地時,韓靖甫又發現了不對勁。
「嫣嫣,妳的馬車是寄在那戶農家中嗎?」他臉色不好的指著不遠處一戶著火的農家。
「是啊……咦?!王大叔家怎麼起火了!」柳嫣慢了一步才反應過來。
還能有什麼原因?肯定是夷兵開始屠戮附近的人家,這麼看來恐怕敵人本來就打算在今天有所行動,剛才那些追捕倒不見得只是為了捉拿他們。
「目前被燒的只有主屋而已,妳的馬車應還未被波及,我們最好把那馬車弄出來。」韓靖甫是穆可清的親信,當然也知道那馬車是特製的。
嫣嫣不會騎馬,如能讓她坐在馬車中,那肯定比兩人共乘一匹馬回去安全多了。
反正只要馬車別被夷人毀去就好,至於那些正四處燒殺擄掠的零散夷兵,他還不放在眼裡。
「妳在這裡等我。」他扔下話,打算去將馬車搶回來。
「喂,你……小心點。」柳嫣咬唇道。
韓靖甫回頭覷了她一眼,知道她在為自己擔心,唇角不禁彎起極淺的弧度,「放心,他們不是我的對手。」
說完,他施展輕功奔了出去。
韓靖甫一身功夫都是穆可清教的,加上他身負復國大任、一心一意想變強,這些年練起武來廢寢忘食,近一年來已逐漸有能與穆可清相抗衡的趨勢,亦曾數度於戰場上在千名夷兵的包圍中全身而退,如今才數十名夷兵,他壓根不放在眼裡。
當他走近那戶農家,不意外的見到地上躺著幾具農民以及將軍府車夫的屍體,他無暇顧及他們,只是衝上前去三兩下便解決幾名正在掠奪財物的夷兵,接著直奔王家屋後的小院。
果然,那輛馬車還好好的,只是有三四名夷兵正圍著馬車,討論著要不要把那兩匹拉車的馬給弄走。
韓靖甫也不多話,直接上前砍翻那幾個夷兵,然後跳上馬車,韁繩一扯,先前還在躁動不安的馬兒立即靜了下來,乖乖朝那大開的門走了出去。
柳嫣自韓靖甫離開後便緊張不已,直到見他順利駕著馬車朝這兒過來,才大大鬆了口氣。
「快上來。」韓靖甫將馬車停在她身前。
「可那些農民怎麼辦?」柳嫣有些遲疑,尚不知道裡面的人已遭毒手。
她自認沒有像可清那樣為百姓犧牲奉獻的胸懷,可要她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卻不聞不問,她同樣做不到。
「現在顧不了他們了,最多只能等回城後,我再派兵過來救援。」韓靖甫不想讓她難過,避重就輕道,而另一個沒說出口的是,他懷疑夷軍故意派人在這兒鬧事,好引來景城派兵前來對付。
其他人不知道,他卻清楚得很,潛伏在桐山上的夷兵數量之多,可不是景城軍派來一支數百人的小軍隊能夠打敗的。
「看來只能這樣了。」柳嫣嘆了口氣,她也曉得憑韓靖甫一人,再加上自己這個累贅,根本做不了什麼事。
她費力爬進車廂後,才發現自己全身痠疼不已。
唉,這幾年日子過得太安逸,連這點小小的驚嚇和逃亡都受不住。
還好現在她已坐上馬車,身旁又有韓靖甫,想來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吧?
馬車開始動了,起初並不快,後來才慢慢加速。
大概是覺得已順利脫險,柳嫣整個人放鬆下來,她在車廂內坐了一會兒後,便忍不住掀起簾子。
也不知是不是太放鬆了,當她瞧見前方男人駕車的背影時,竟突然有了開玩笑的興致,「沒想到竟有機會坐上韓副將駕的車,真是榮幸。」
韓靖甫一回頭,見到的便是她那笑語盈盈的模樣,再想到先前在山上時她說的那些話,胸口忽然一熱。
若不是他尚有大仇未報,光是為了這笑容,別說駕車了,他願意答應她任何要求。
「我以為將軍也曾替妳駕過車才是。」他回過頭重新看著前方的道路,故作鎮定。
「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清整顆心都放在如何擊退夷軍上了,哪有空駕車陪我出城?」柳嫣輕哼。
「將軍一心憂國憂民,令人欽佩。」這是他心底的實話,倘若當年漢國有像穆可清這樣的武將,或許就不會亡了……不,其實當年也是有的,只是他的父皇沒有好好善待他們。
可惜歷史無法重來,如今的穆可清既然是夏國的武將,那麼便是他的敵人。
「也是,你們男人就喜歡英雄。」柳嫣的語氣有幾分自嘲的味道。
他一愣,脫口問道:「難道妳不喜歡?」
她想了想,「倒也不是不喜歡,可英雄當朋友不錯,做夫妻就不成了。」
「為什麼?」韓靖甫很訝異會聽到她這麼說,認識那麼多年,他當然知道她討厭戰爭,但卻不曉得她竟會覺得穆可清不適合當丈夫。
她輕扯唇角,「我只是個普通且自私的女人,就算有一身醫術,也從沒想過要懸壺濟世,我渴盼過的是平凡的日子,但當英雄的女人是沒辦法過平凡日子的。」
幸好她和穆可清只是假夫妻,否則未免太痛苦了。
「平凡的……日子?」他細細咀嚼著她的話。
其實他又何嘗不想過平凡的日子,只是以他的身分,或許這輩子都盼不到那一日來臨。
人活在世上,總有太多身不由己。
「是啊,我也不求大富大貴,就是想過普通人的日子罷了,沒想到卻這麼難啊。」她感慨的道。
「話雖如此,妳仍嫁了將軍不是嗎?」韓靖甫有些酸味的低聲道。
這問題他本沒想得到答案,因此問得極小聲,但或許是順風的關係,仍飄進了柳嫣耳中。
此時她幾乎已確定韓靖甫對自己也是有意的,不禁抿唇一笑,決定偷偷透露個祕密給他。
她清了清喉嚨,「咳,其實我和可清的關係並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
只是柳嫣還沒來得及說明自己和穆可清究竟是哪種關係,卻突然聽到後頭傳來「咚」的一聲悶響,隨即馬車又微微晃了下。
她一呆,還沒反應過來,前頭的韓靖甫臉已沉下,朝她喝道:「把簾子放下,在馬車裡坐好!」
柳嫣這才明白原來是有追兵騎馬在後頭放箭,連忙放下車前的簾子,然後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夠安全,於是又把窗子也關上。
她心裡很焦急,雖說這輛馬車造得堅固,若夷兵只是在後頭放箭肯定傷不到她,可要是他們不肯放棄,馬車總有被追上的時候。
只是再急也無濟於事,此刻她什麼都做不了。
「前面的漢人,你跑不掉的!乖乖把穆可清府上的馬車留下,我們就放過你!」在後頭追趕,一名看似將領的夷人大喊。
韓靖甫與柳嫣聞言,臉色雙雙一變。
沒想到竟被他們看出這是將軍府的馬車,難怪如此窮追不捨,多半是猜到柳嫣是將軍府中的女眷了。
韓靖甫當然不理會他們,只是不斷催促馬兒再跑快些,就算他與夷人有些合作關係,也絕不可能把柳嫣交到他們手中。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一股沉重的力量自上頭「砰」的砸了下來,正中車廂。
不但馬車頓時一陣嚴重震盪,連車內的柳嫣也差點被摔去撞牆。
她嚇了一大跳,忍不住將車窗打開一個縫,發現他們已走至那緊鄰山壁的窄道,這道路是當年硬鑿出來的,一邊是峭壁,另一邊則是懸崖,雖然並沒有非常深,可若掉下去了也不容易再爬上來。
她抬頭往上看,竟見前頭有幾名夷兵站在壁邊,推著巨大的石頭準備往下扔!
柳嫣不禁倒抽了口氣。
因為箭射不穿車廂,他們居然就打算用大石砸
「靖甫,小心前方!」她急喊道。
韓靖甫也看到了,只是急馳中的馬車豈能說停便停,更別提後頭還有追兵,倘若那大石沒砸中他們,卻堵住了路,使馬車無法繼續前進,他們一樣會被追上。
因此他不但沒停,反而咬牙再加速,而也就在同時,那些夷兵已將大石推了下來。
本來按夷人的算計這大石應是要砸死馬兒的,只是韓靖甫加快了馬車速度,那大石只砸到車廂的後半部。
這一砸雖未砸壞車廂,卻令馬車嚴重一偏,朝一旁的懸崖翻了下去。
車廂內的柳嫣只聽見馬兒驚慌的嘶鳴聲,接著一陣天旋地轉,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頭已狠狠撞上車壁。
她感覺有什麼熱熱的東西自額角滑落,然後便徹底失去意識。
第五章
柳嫣是在火燒般的頭疼中醒過來的。
她緩緩睜開眼,見到一片茂密的枝椏,再更後面則是蔚藍的天空。
昏迷前的記憶一下子回籠,她想坐起身,卻感到一陣暈眩,還有些噁心想吐,只得放棄的躺了回去。
這是頭受到撞擊了。柳嫣有些模糊的想著,也不知自己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
她勉強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發現天依舊大亮著,與先前幾無分別,看來自己並沒有昏迷太久。
她還在想著,卻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男聲在附近響起,「妳醒了?」
「靖甫?」她正想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沒想到卻有隻大掌伸了過來,先一步輕覆在她額間。
接著,韓靖甫的臉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別動,妳的頭受傷了。」他見她張嘴似乎想問話,又續道:「方才馬車傾覆時妳碰傷了頭,昏迷了近兩刻鐘,所幸不嚴重。是我將妳帶到這兒的。目前這裡很安全,他們應是找不到,只是夷兵仍四處搜尋我們,恐怕暫時沒法回城了。」
她愣愣瞧著他,沒說話。
韓靖甫有些不解,「怎麼這麼看我?」
她這才收回視線,悶聲道:「你把我想問的問題都講完,我沒什麼好問的了。」
見她一副鬱悶的表情,他不由得失笑。
這樣的她,讓他想起過去兩人天天鬥嘴的日子,那時他只覺得這女孩嬌生慣養又任性,總是看她不順眼,可如今他卻常常懷念那段日子。
至少當時的她就只是柳嫣,不是什麼將軍夫人。
想起過往的事,韓靖甫的語氣也不由得放軟了幾分,「別擔心,這支夷兵顯是祕密埋伏在此的,多半不敢鬧出太大動靜。先前之所以追我們追得那麼緊,大概是看到將軍府的馬車,隱約猜到妳的身分。可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為了個不確定的猜測,真鬧到自曝行蹤被景城軍發現,因此待日落之後,我們便可藉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溜回去。」
「也是。」她輕點了點頭。「沒想到竟會碰上夷軍,他們人數看來可不少。」
「嗯,回到景城後得告知將軍此事。」他原先便獲悉有支夷軍在此,但本不打算告訴穆可清,不過如今嫣嫣既已知曉,這事就不可能瞞過去。
柳嫣長長嘆了口氣,「不知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天下太平……」
「太平之日?」韓靖甫揚起一抹譏笑,「只要人心不變,這天下豈會太平?」
「也是,人心若無貪無慾,便不會有戰爭,可人又怎麼可能無貪無慾呢?」柳嫣低低的道:「看來我說不定得在景城待一輩子了。」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苦澀道:「妳待將軍果然極好,這些年寧願放棄京城富裕的生活,陪他東奔西跑,最後又留在這裡。」
景城位於夏國邊境,生活清苦,也難為自幼嬌生慣養的她忍得住。
「哼,若不是我盯著,那笨蛋早不知死過幾百回了。」她微微一頓,隨後明顯降低了音量,「本以為她和我二表哥終能走到一塊兒的,沒想到……唉。」
韓靖甫一愣,沒想到她提起李燦璃與穆可清的曖昧時竟是這態度,不覺脫口而出,「妳不介意?」
「介意什麼?」她一臉莫名。
「就是……將軍和二王爺。」
柳嫣眨眨眼,「你都和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別說你沒看出他們彼此傾心。」
只是二表哥即將大婚,他們往後再也不可能了,驕傲如可清,絕對不肯和別人分享丈夫。
「……我自然看出來。」韓靖甫黑了臉。就是因為看出這點,所以他才更不能原諒穆可清,「可他們都是男的!」
柳嫣苦笑了下,由於穆可清女扮男裝的祕密是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因此只能隱晦道:「這麼說吧,我一直都知道他們心儀對方,只是礙於……一些原因才沒能在一起。我既本就知道此事,自然也沒什麼好介意的。」
他震驚的望向她,錯愕的道:「我、我以為妳……」是喜歡穆可清的。
柳嫣覷著他身上那件她連夜趕製出的衣裳。
若換作以前,她或許沒有勇氣對他說這些,然而如今得知他對自己也有情後,她忍不住有了期待。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其實我和可清的關係,並非你想的那樣……她若能遇上喜歡的人並和對方在一起,我只有祝福。」她勉強一笑,心裡比此刻表現出來的緊張十倍,「我說過並不想當英雄的女人。」
是的,她稍早前才說過的,只是當時他以為她不過是有感而發,沒想到她竟是壓根未將自己當成穆夫人。
「所以妳和將軍……」
「朋友。」她毫不猶豫的道:「得生死與共之友。」
只是朋友。既非丈夫亦非所愛之人,而是朋友!
多年來認定的事實突然被顛覆,韓靖甫猶如置身夢境當中,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怎麼,你不相信嗎?」
「不。」他搖搖頭,「不是不信,只是我未料到穆將軍竟然……此事終是驚世駭俗了些。」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柳嫣才嫁給他以掩人耳目吧。
「那又如何?她喜歡誰與他人何干,我只知道她永遠都是我認識的穆可清。」
「妳說的是。」韓靖甫低聲道。
穆可清喜歡男人又如何?不管他喜歡誰,都依舊是受百姓景仰的穆將軍。
他甚至該感謝他愛的是男人!
如此一來,先前那些令他費解的事,全都有了答案—他們不愛彼此,所以嫣嫣不介意穆可清心儀毅王李燦璃,而穆可清亦不介意嫣嫣替自己做衣裳。
韓靖甫心一動,對上了她的視線,輕道:「這事必是你們埋藏多年的祕密,如今卻如此爽快的告訴我……我能否猜測,我對妳而言是不同的?」
柳嫣垂頭不語,就在韓靖甫以為她不會回答而有些失望時,她才幽幽開口,「果然是無可救藥的傻大個……你以為我沒事便幫人做衣裳嗎?你在我心底,從來都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韓靖甫怔怔望著柳嫣,她眼底蕩漾的水光,美得教他別不開眼。
那一刻,他覺得這番話是這些年來,自己聽過最動人的言語。
 
韓靖甫所料不差,雖然受了點驚嚇和小傷,但他與柳嫣最後仍是有驚無險的回到了景城。
許是心境轉變,兩人都覺得那晚的月色格外溫柔明媚。
韓靖甫將柳嫣送至將軍府門口,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門之後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儘管並未將話完全說開,但相識這麼多年,有些事無須講得太明白,彼此也都懂得。
雖然短時間內兩人的關係無法公開,但能夠確認對方的心意對他們來說便已足夠,反正時時見得著面,名分什麼的倒還其次。
回府後,柳嫣沒去注意後來那支夷軍的下落,她一向只在乎身邊人的安危,對國家大事毫不關心,只知穆可清似乎將事情交給韓靖甫處置,之後也沒聽說有夷兵攻城。
時光飛逝,一個月很快就過去。
礙於柳嫣將軍夫人的身分,表面上她和韓靖甫的關係和以往並無不同,私底下沒怎麼見面,幾次偶然相遇也都有其他人在場,只是當不經意對上彼此目光時,總能在對方眼中看到一抹眷戀。
柳嫣總覺得,那種兩人之間擁有只有彼此知曉的祕密的感覺,格外甜蜜。
除此之外,這其間亦發生了不少事,包括她那未曾謀面的五表哥李熙平竟領旨跑來景城,說要幫忙抗夷,並且還帶了對症的藥,一下便讓舊傷難癒的穆可清好了起來。
此時柳嫣正坐在窗邊,手裡拿著針線縫製衣裳,目光柔和,唇邊的笑花始終沒消失過。
能夠與喜歡的人相戀,讓她這陣子都處於心情很好的狀態。
自從聽韓靖甫說他不穿她做的衣裳是怕穿壞後,她就巴不得替他多做幾套。
她做得很專心,直到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她腳邊抓撓著。
柳嫣低下頭,便見到一隻大白兔將前腿搭在她裙上,睜著圓滾滾的大眼,滿是希冀的望著她。
她一愣,隨即笑出聲。「胖兔子,怎麼不去找你家主人,倒來找我了?」
這隻叫雲兒的白兔是可清養的,只是堂堂將軍養隻兔子未免有失威儀,因此外頭的人都以為雲兒是她的寵物。
見牠露出討食的表情,她伸手拍了拍小兔的頭。
「瞧你餓的,看來可清還沒回府?」若可清在家,通常便是她親自餵了。「唉,自從我五表哥來後,她又每天早出晚歸了。」
穆可清傷好後,便立刻著手處理軍務,就是偶爾提早回來,也往往待在議事廳裡和人討論事情,而那聽說來暫代軍務的李熙平,更總是與她形影不離。
柳嫣搞不懂她到底怎麼想的,李燦璃捨了她另娶他人,她竟還能和他五弟處得這麼好,任由李熙平成天跟在她身後轉。
所幸他為人溫和大方,又因過去十多年都隨其師父在外遊歷,有種江湖人獨有的灑脫爽朗,倒比那眼裡只有皇位的李燦璃好上不知多少倍,看起來還算值得結交。
而柳嫣看在他一到景城便拿出良藥的分上,便沒要好友和他保持距離。
「好好好,我去替你找吃的總行了吧?」見那隻胖兔子蠢蠢欲動,一副想跳到自己腿上的樣子,柳嫣連忙出言安撫。
她認命放下手中的布料,轉了轉僵硬的脖子,起身替牠弄食物去。
將軍府不大,奴僕不多,柳嫣也不叫人,直接抱著雲兒朝廚房走去,打算親自替牠弄些青蔬瓜果。
當她走到廚房門口時,正好見到廚娘劉嬸在清理廚房。
劉嬸聽到聲響,抬頭一看是她,連忙放下手邊的工作,「啊,夫人您怎麼親自過來了,有事讓小翠過來說一聲不就成了?」
劉嬸是名寡婦,而小翠則是她女兒,母女倆都在府裡做事。
柳嫣與穆可清剛來景城時,欲找幾名熟悉當地的傭僕,當時見劉嬸無依無親拉拔女兒不易,便留下她們,而她們母女為了報答恩情,這些年來也算盡心盡力。
「可清還沒回來,我來替雲兒拿點吃的。」柳嫣笑道。
平時雲兒都自己在院裡吃草,但可清疼牠,常會餵牠吃其他蔬果,久而久之養刁了牠的嘴,時不時找人要點心吃。
「哎,有有有,我有替牠留著呢。」劉嬸立刻翻出一把青翠的菜葉,笑嘻嘻的道:「這可是雲兒最喜歡的菜之一。」
劉嬸這話,從雲兒毫不猶豫的選擇離開柳嫣的懷抱、跳下地飛奔向那把青菜的舉動,得到了充分證實。
柳嫣看牠大嚼特嚼,一副恨不得將那把菜葉全一口吞了的模樣,不由得好笑的搖搖頭。
「夫人。」就在這時,劉嬸忽然遲疑的開口。
「嗯?」聽出她聲音不大對,柳嫣疑惑的望向她。
「您與將軍……和韓副將挺熟的?」
聽劉嬸突然提起韓靖甫,柳嫣心頭一震,小心的問道:「我們相識十年,自是熟的,怎麼了嗎?」
她和韓靖甫應該沒做過什麼會讓人起疑的事吧?雖說她這將軍夫人本來就是假的,可若鬧出什麼不好聽的事也很麻煩。
劉嬸有些不大好意思的道:「也許是我這無知的婦人多想了吧,不過既然見到了,總覺得這事兒還是跟您或將軍說說的好。」
柳嫣看劉嬸這樣子,不像是知道了她和韓靖甫的事,這才稍鬆了口氣,溫和的微笑,「不要緊的,妳看到了什麼?」
劉嬸又猶豫了下,「我聽說上次將軍會受傷,是因為軍中有奸細?」
「是啊,可一直找不出究竟是誰做的。」她嘆了口氣。
「也許是我多想了……前些日子我出府買菜,見到韓副將府上一名叫林叔的老僕,竟走進了榮華樓。要知榮華樓可是景城最大的酒樓,當時我便覺得他一個下人去那兒似乎有些奇怪。」
柳嫣一愣,隨即不以為意的笑道:「那有什麼?說不定他是進去裡頭找他主子。」
「不是的。」劉嬸搖頭,「那時韓副將正在咱們府上,和將軍討論事情呢。」
「喔?那他也可能是去替韓副將訂酒席呀。」柳嫣猜測道,不過同時心底卻隱隱產生了個疑惑—靖甫平素沉默寡言,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知交的好友,特地去榮華樓訂酒席,是打算請誰?
但無論如何,她是絕對不信他會是奸細的。
「您說得是,不過我之後又看到幾名行蹤鬼祟的人也走進了榮華樓,他們雖戴著寬大的草帽遮住面容,但我自幼生長於此,對於辨出漢夷倒是有幾分把握的,那些人必是夷人。」
聞言,柳嫣忍不住蹙了眉。
她相信劉嬸對於那幾個人的身分判斷,不過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許是巧合吧,那些人可能是夷商,剛好至榮華樓談生意。」儘管漢夷間水火不容,近百年來打過無數次仗,但商人重利,兩邊百姓偶爾還是互有往來,夷商喬裝入城做生意並不是太稀奇的事。
「也是,韓副將追隨將軍多年,應不會是細作。」劉嬸並沒有和她爭辯的意思,「我也不過是正好見著了,想說或許該讓您和將軍知道才是。」
柳嫣笑了,「韓副將當然不可能是細作,不過妳做得很好,下次若見到類似的事,也可以告訴我。」
「是。」被女主人稱讚,劉嬸頓時興奮不已,更加決定要好好為將軍府做事。
「那我先回去了。」
「夫人慢走,雲兒就留下吧,我待會兒再送牠回去。」
「嗯。」柳嫣微笑的點點頭,隨即走出廚房。
「林叔是嗎……」她邊走邊思索著,她記得林叔是韓家老僕,與靖甫失散多年,直到三年前來到景城後才相認。
她和可清從沒懷疑過靖甫,而林叔既然是韓家的僕人,想來也不會是奸細吧?
只是這麼重要的事,就算不是真的,還是得跟靖甫說一聲。
她低頭想著心事,也沒注意周遭情況,直到她突然感覺胳膊被人扯住,才猛地回過神。
「啊!」柳嫣嚇得尖叫出聲,慌忙掙扎。
「嫣嫣,是我。」那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
「靖、靖甫?」她這才看清捉著自己的人是誰,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你怎麼突然冒出來嚇人?」
說是這麼說,不過見到他,她心裡也是很高興的。
他雖常上將軍府,但這兒已屬內院,客人根本不可能路過此地,他必是特地過來找她的。
「我在這兒站好一會兒了,是妳沒瞧見我。」韓靖甫淡淡說著。
明明是再平淡不過的語氣,但柳嫣總覺得自己聽出當中的一絲埋怨,頓時感到好笑。
「我剛在想事情才沒注意到四周。倒是你,隨意亂闖將軍府內院不大好吧?」她睨著他,眼底含笑。
韓靖甫望著她,好一會兒才道:「這陣子遇見妳時總有旁人在,便是要說幾句話也不容易。」
柳嫣一直覺得自己不是那種動不動就嬌羞臉紅的大家閨秀,然而就這麼一句普通的話,卻讓她驀地紅了臉。
「你……想和我說什麼?」她想故作鎮定,然而聲音卻是抖的,令她忍不住暗暗唾棄自己的不爭氣。
可韓靖甫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她。
其實他哪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和她說,不過就是突然想見見她罷了。
而看到他怔在那兒沒反應,柳嫣倒是忽然就不緊張了。
她噗哧一笑,「喂,傻大個,你想在這站多久啊?難不成是想等可清回來,讓她發現你闖到將軍府內院裡?」
韓靖甫尷尬了一下,瞧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得意樣,讓他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脫口道:「將軍不是迂腐之人,如同妳希望他得到幸福,想來將軍也盼妳能找到可依靠的良人。」
柳嫣瞪了他一眼,啐道:「就算她真的這麼想,你以為自己就是那良人了?」
沒想到他卻淡淡一笑,反問:「難道不是嗎?」
這話否認也不是,不否認也不是,令柳嫣頗鬱悶。
她這幾年好日子過太多,都忘記這男人是什麼角色了。平時不愛說話,可鬥起嘴來往往輕易就能氣死人。
「不和你說了!」惱羞的某人氣鼓鼓的道,轉身就想走,卻忘記自己的手還被捉著,因此才走沒兩步又被扯了回去。
「嫣嫣。」他輕喚著。
不知是不是因為那語氣太溫柔,柳嫣感覺自己的臉頰又開始發燙了。她硬著頭皮故作不耐的道:「又怎麼了?」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他低低的道:「等我想清楚該怎麼做……」
這一個月來,他沒有特地常來找她,就是在思索他的國仇家恨。
其實早在幾年前,他欲復仇的心思便漸漸淡了。
不是他不再恨李東廷,而是當夏國根基越來越穩固後,他意識到若想要復仇,就得付出極大的代價。
而這代價,是將使得這片土地再度生靈塗炭。
若他還是當年那個三皇子,只要能復仇,或許不會在意這樣的代價,可如今他是韓靖甫,穆可清麾下副將。
他跟著穆可清一起抗夷,見過不知多少因戰爭而顛沛流離的百姓。
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並且努力在亂世中求生存,皇帝是誰不重要,他們只在乎能不能吃得飽穿得暖。
他們知恩圖報,誰待他們好,他們必然也會掏心掏肺的回報。
習慣和這些百姓打交道後,他復仇的決心便開始動搖。
可三年前林叔的出現,讓他無法繼續逃避,他或許可以不在乎復不復國,卻無法不顧韓家人對他的恩情。
於是他抱著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想法,在林叔的指示下,陸續洩了一些機密軍情給夷軍,好讓他們有機會殺進夏國,釀成大亂,也令他有機會殺了李東廷。
只可惜穆可清太厲害,而夷軍又太不爭氣,他當初冒了極大的風險,送去只有高階將領才知道的軍情,結果他們還是沒能要了穆可清的命。
不過現在他倒有些慶幸穆可清沒事了,至少此刻他還有選擇的機會。
穆可清與嫣嫣雖無男女之情,卻也是知交好友,自己若真想復國,總有一天得恢復前朝皇子的身分,到了那時候,一切真相被揭開時,嫣嫣必定會恨死他。
以前他不知嫣嫣心繫於自己,偶爾想到所做之事在日後會被她憎恨時,也都會胸口微微疼痛了,如今既然曉得她也愛他,他就打從心底不願再做那些會使她厭惡的事。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復國與柳嫣之間,他只能擇一。
「哪有那麼多事好煩惱的?依心而為便是。」柳嫣不知他的想法,只以為他是顧忌外人的眼光。
不過韓靖甫聽到「依心而為」四字倒是一愣,隨即輕笑道:「嫣嫣說得是。」
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不是嗎?
既然他的內心並不想復仇,又惱夷人上次差點害了嫣嫣,那就別合作了吧!至於林叔那裡,他會想辦法安撫的,雖然他完全能夠預見那是多麼艱困的任務。
「對了,靖甫,我有件事想和你說說。」
韓靖甫見她一臉慎重小心的表情,便也凝神道:「妳說。」
她簡單把劉嬸對她說的話複述了一遍,一邊小心觀察著他的神情,一邊強調,「我並不是懷疑你或是林叔,只是這陣子發生了幾次軍機被洩之事,我想也許小心一點比較好,有些事最好誰也不說,就像可清從不告訴我軍中重要之事。」
韓靖甫面上沒有顯露什麼表情,然而心中卻越來越驚詫。
柳嫣所說之事,他並不知情,這事林叔是背著他私自行動的。
他沒想到林叔居然會未經他同意私下和夷軍往來,事後又沒告訴他。
他很清楚劉嬸所見到的那些必定不是什麼夷商,而是夷軍,且是去和林叔商討事情的。
難道林叔就這麼等不及嗎?還是看出了他的遲疑,因而決定私自行動?韓靖甫隱約有些心驚。
他思量了須臾才定下神,見柳嫣仍一臉忐忑的瞧著自己,他知她必是怕說這些話會惹得自己生氣,立刻溫言安撫道:「妳說得極是,不管林叔有沒有做什麼,有些瓜田李下的行徑最好莫有,否則徒惹人懷疑。」
「對,我就是這意思。」柳嫣猛點頭,見他沒生氣,總算鬆了口氣。
韓靖甫勉強回以笑容,心中的憂慮卻未散。
看來,他是該找林叔好好談談了。
第六章
只可惜韓靖甫還來不及找機會和林叔深談,夷軍又到了。
這回夷軍大將是素有威名的薛玄,他領了二十萬大軍前來,誓言破城。
要知夏國朝中爭鬥得厲害,分成擁護驍勇善戰的大皇子,以及擁護先皇后唯一嫡子、才智兼備的二皇子兩派,縱使穆可清遠在邊關,對於朝政從來不管不問,可他與二皇子李燦璃素來交好,自然被歸作毅王黨。
身為毅王黨中唯一手握兵權、又被認為是夏國最強將領的穆可清,大皇子衛王自是十分忌憚,因而在朝中總是對他諸多批判與刁難。
偏偏李東廷向來喜愛這名當年和自己一起打天下的長子,對於他在軍事上的看法很是信賴。
也是因為他的關係,做為夏國最常有外族侵擾的景城,李東廷竟只有派來區區五萬兵馬。
五萬對二十萬,那是何等差距?就是跟隨穆可清多年的韓靖甫,也不禁要懷疑這回究竟守不守得住城了。
偏偏穆可清什麼吩咐都沒有,只要他們按平時的方法訓練。
數日後,薛玄兵臨城下,帶著先發的八萬夷軍攻城。
雙方都清楚,這第一場戰役不過是為試探彼此虛實。當薛玄吃了大虧,又確定穆可清已完全傷癒、光靠區區八萬兵馬肯定討不了好處後,便暫時撤兵了。
韓靖甫在戰場上廝殺了一整日,之後又至將軍府中議事,不免感到有些疲憊。不過自將軍府離開,走路回家的路上,他仍低頭思索著,仔細釐清思緒。
然後,他慢慢對於穆可清想做的事有了底。
稍早前穆可清說,他要和景王李熙平兩人一起趁夜行刺薛玄。
可韓靖甫卻覺得,這不是真話。
和穆可清相識十年,他很清楚對方是怎麼樣的人,如今他顯然已認定軍中高階將領裡有奸細,必不會把真實的計畫說出來。
他相信穆可清的確打算去夜探敵營,但目的絕對不是行刺敵方大將,說不定是想讓奸細將這假消息傳出去,才故意這麼對他們說。
想了想,韓靖甫覺得或許自己可以藉這機會,好好試探林叔一番。
打定主意後,他的腳步便輕快起來。
只是當他走到自家門前,卻頓時將那些事都拋在腦後了。
「嫣嫣?妳怎麼來了?」他快步走向她。
大戰前夕,他以為她會留在將軍府中陪穆可清才對。
柳嫣卻沒說話,只是沉著臉,忽然伸手抓向他左臂。
韓靖甫是習武之人,她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原本這一抓他該是能躲開的,然而一來他沒想到她會突然出手,二來他的手也有些不便,竟就這麼被她抓住了。
「嘶—」他忍不住倒抽了口氣。
「你也知道痛?」她哼道,「知道疼還不快點包紮,弄到這麼晚才回來,是嫌傷得不夠重?」
「原來妳發現了。」韓靖甫苦笑,有些無奈,卻有更多開心。
想必她一直在注意他,才會知道他受了傷。
「你剛去將軍府時,我見你幾乎不用左手,便猜想你必是受了傷。」柳嫣沒好氣的道。
而且她更知道以他的個性,肯定不會將那些傷放在心上。
以前她甚少管他,是因名不正言不順,而今兩人既互通了心意,向來護短的她自然不許他再如此作踐自己的身體。
「妳倒是觀察得仔細。」
柳嫣白了他一眼,「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還不快帶我進去?」
知道她一向刀子口豆腐心,總是用凶狠的語氣掩飾關心,韓靖甫笑了笑,沒多說什麼,直接領她進了自家大門。
就在這時,一陣涼風襲來,令柳嫣打了個哆嗦。
韓靖甫感覺到了,他偏頭望向她,不禁皺眉。「如今雖已入春,可春寒料峭,妳竟穿得這般單薄在外頭等?」他頓了頓,又忍不住去拉她的手,「妳的手也是涼的。」
柳嫣臉一紅,咕噥道:「我見你受傷,就匆匆提著藥箱趕來了,誰知道會等這麼久?」
「這麼聽起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本來就是你的錯,要不是你不顧自己的傷,我又何須跑這一趟?再者要不是你們議事議這麼久,我更不用等這麼久。」她理直氣壯的說著。
「的確是我的錯,我道歉。」韓靖甫笑道,他此刻心情極好,不管她說什麼都會點頭同意。
然而柳嫣卻反而面露疑惑的瞄了瞄他。
「嗯?」他出聲表示詢問。
「沒什麼,只是你居然沒反駁我,讓我很不習慣。」
敢情她還很喜歡和他鬥嘴不成?韓靖甫忍不住好笑。
不過他想了想,還是道:「以前是我不懂事,妳別介意。」
現在回憶起來,其實過去她的言行也不是那麼討人厭,只是他和她作對習慣了,後來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他總想刺個幾句。
幸好她不是愛記仇的人,當下雖常被氣得跳腳,但過陣子就忘了,否則即使她不愛穆可清,自己也不會有機會。
「你當我是這麼小心眼的人?」她嗔道。
「自然不是,只是我這些年總心懷愧疚。」
「這有什麼好愧疚?」柳嫣失笑,卻沒告訴他,其實有時自己也是故意說那些話,存心引出他的反應。
唉,從前她總嫌可清面對愛情時太傻太笨,如今看來自己也沒好到哪。
「好,那以後我們就不說這些吧。」他也一邊笑,一邊領她進了正廳。
兩人一進到廳中,便見到一名頭髮花白的蒼老男子站在廳裡,他見到柳嫣先是一訝,接著才微微欠身,喊了聲「將軍夫人」和「少爺」。
「原來是林叔。」柳嫣朝他點點頭。
雖先前劉嬸和她提過林叔的事,不過她也沒放在心上,然而當她正欲將視線從林叔身上移開時,卻突然見他抬起頭,望向她的目光淨是森森冷意。
柳嫣一呆,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林叔已揚起和藹可親的笑容。
「想必將軍夫人和少爺有要事相談,那麼老奴先下去了。」說完,他舉步走出正廳。
柳嫣瞪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隱隱升起一股不安。
先前劉嬸對她說那些話時她沒有相信,可現在卻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嫣嫣?」
她回神,對他一笑。「沒事,你快去坐好,把袖子捲起來,我替你上藥。」
林叔的事她雖有所懷疑,但無憑無據,還是先別跟他說好了。
柳嫣深深吸了口氣,決定暫時將這件事拋在腦後,先替韓靖甫包紮傷口。
她醫術極好,近幾年卻不常替別人診治。
一來是她將所有精力都放在可清身上,二來是她貴為將軍夫人,經常拋頭露面豈不是不像話。
因此現在只有其他大夫束手無策的重症,加上可清出面拜託的分上,她才會勉為其難出手。
這回特別親自登門替人包紮這點小傷,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瞧著她以濕紗巾認真謹慎替他擦拭傷口的動作,韓靖甫總算對「她喜歡他」一事有了真實感。
「嫣嫣。」他忽然很想喚她的名字。
「嗯?」她抬頭瞄了他一眼,又垂眸瞪向傷處,「你這傷口得縫。」
韓靖甫一愣,本來叫她就沒別的事要說,於是便道:「那妳動手吧。」
柳嫣點點頭,也不囉唆,直接轉身翻藥箱找工具。
她取出細針,先在酒中浸了片刻,接著又放在火上烤了一陣,最後穿過同樣浸過酒水的線,俐落的替他縫合傷口。
傷口縫合自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畫面,但對於見過更血腥景象的兩人來說,這不過是小事。
柳嫣垂頭做著事,髮絲不經意的落下,輕輕刺癢著他的手臂,那感覺竟比他傷口的痛覺更為強烈。
韓靖甫有些口乾舌燥,覺得自己似乎該說些什麼好轉移注意力。
「妳似乎從不曾問起我的過去。」也許因為最近開始思考和她在一起的可能性,他突然想對她透露一些自己的事。
柳嫣微微怔住,隨後道:「當年戰亂頻仍,不少世家傾覆,你看起來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孩,卻暈倒在路邊,想必曾有過一段不堪的經歷。你不願提起過去肯定有你的理由,我雖然好奇,可也不想讓你再想起那些不愉快。」
韓靖甫不得不感嘆她的細心與體貼,「妳猜得不錯,我過去的身分的確不便透露,也很感謝你們始終沒有開口詢問。」
柳嫣有點訝異他如此坦白,「那你現在又為何突然提起了?」
他想了想,「我不想瞞妳,可有些事說了對妳有害無利……」
「其實你不用向我解釋什麼的。」她出聲打斷他,「每個人都有祕密,包括我也有個或許永遠都不能告訴你的祕密,因此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想說就別說了。」
韓靖甫怔了下,「妳有什麼祕密?」
相識十年,柳嫣都是大剌剌的模樣,他還真不知道她有什麼祕密。
不過話說回來,他不也是直至前幾日才知穆可清喜歡的是男人?
「抱歉,我真的不能告訴你。」她飽含歉意的道。
「和穆可清有關?」他忽然靈光一閃。
「嗯。」
「……妳喜歡的真的不是他嗎?」她也知道穆可清太多事了。
柳嫣這時正好縫完最後一針,她打了個結後將線剪斷,嘴上說:「我說過,可清是我的家人,也是我的好友。」
別說可清是女的,就算是男的,她也不會喜歡。可清是想做大事的人,而她要不起這種丈夫。
韓靖甫這些年雖然也跟隨著可清,但她看得出他並沒有可清那種為國為民的雄心壯志,他心裡有別的想法。
「你們感情未免太好了。」某人語氣頗酸的道。
真可惡,他們之間到底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祕密?
「韓副將,你這可是吃味了?」她興味盎然的覷向他。
「……」被一語道破心事的男人倏地僵住。
見一向嚴肅穩重的他此刻難得面露尷尬,柳嫣忍不住哈哈大笑。
「嫣嫣……」他無奈的開口。
「好啦,不鬧你了。」她笑了好一會兒後才止住,「可清過得很辛苦,我總是要多幫她一些,不過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男女之情。」
兩個女人哪來男女之情?
韓靖甫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我只是……」嫉妒你們感情這麼好。
一個人一輩子能有這樣的知己,也不枉此生了。
再說,知己總比男女之情好,至少現在他還有機會。
「傻大個,你以為要當出牆紅杏很簡單?我既然肯認了,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柳嫣嗔道。
的確,她現在可是將軍夫人,而且穆可清也待她極好,若不是真的喜歡自己,她根本沒必要說出口,韓靖甫忖道。
「妳說得對,是我太患得患失。」韓靖甫放軟了語氣。
若不是重要的人,又怎麼會患得患失?他這麼說也是承認了她對自己的重要性。
「等這一切結束後,我們找個機會和可清說說此事吧。」柳嫣忽道。
韓靖甫想到自己那些祕密,不免遲疑了下,但最後仍點點頭,「好。」
倘若這次真的能打退夷軍,他也該和穆可清談談了,無論是關於柳嫣的,或是,他的身分。
 
韓靖甫親自送柳嫣至大門。
為了避嫌,他沒送她回府,反正將軍府近得很。
當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韓靖甫才收回目光,準備回屋內。
然而當他一轉身,就見林叔站在他身後約二十步遠處望著他,令他有種被監視的感覺,心中驀地升起一股不悅。
「林叔特地來尋我,有什麼要事嗎?」他語氣冷淡的問。
「老奴聽說,夷軍這回準備派二十萬大軍攻城。」林叔緩緩開口,雖自稱老奴,語氣中卻無一絲卑怯。
「的確如此。」這種眾所皆知的事,韓靖甫並不打算否認,更何況他早就想找時間和林叔談談了,如今正是機會。
「少爺過去總說時候未到,不願輕易出手,如今總是大好時機了吧?穆可清再神勇,又如何以五萬大軍力抗二十萬夷兵?少爺不如趁早殺了他,大開城門迎夷人入城。」
「林叔倒是挺迫不及待的。」韓靖甫瞥了他一眼。
「老奴等這天已等了十年。」林叔平靜的道:「倒是少爺,不知您復國的決心還剩多少?」
「我一直都想復國,但不能以天下生靈塗炭為代價。」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林叔不以為然的道。
韓靖甫只是冷笑。「不知林叔可記得,十一年前夷軍大破駱城,屠城七天七夜之事?放他們入城不難,可若真讓他們入了城,甚至滅了夏國,這塊土地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自他決定不再利用夷人復仇後,許多事也看得明白了。
利用夷人為自己復仇固然是最快的方法,卻無異與虎謀皮,到時夏國若真滅了,他又要如何將入侵的夷軍驅離?
林叔是韓家忠僕,心中存的只有韓家的血海深仇,只要能報得大仇,其他人怎樣都無所謂,可他曾貴為皇子,幼時所被教導的學問裡,自然有身為上位者應體恤善待百姓的觀念。
「但這回您就是不出手,穆可清多半也守不住景城,還不如賣薛玄個人情。」
「那也未必。」韓靖甫淡聲道,「倘若穆可清計成,夷人這回仍是必敗。」
「喔?難不成穆可清已有退敵的方法?」
「是啊,他已決定後天夜晚與李熙平一道行刺薛玄。」他一頓,狀似漫不經心的覷了眼林叔,「知道這事的人還不滿十個,你可別把消息透露給夷軍,否則到時說不定一下就查到我這兒了。」
林叔沒回話,只是垂頭沉思。
韓靖甫暗暗嘆息,卻也不意外,他知道林叔必是在衡量各種利弊。
「林叔?」
「少爺放心,老奴自有分寸。」林叔朝他一福,便轉身逕自離開了。
韓靖甫皺眉瞪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沉重。
他知道這麼做是冒了極大風險,穆可清今晚會故意透露假消息,便是已經懷疑起他們這些人了,可他實在想知道,在林叔心底,究竟是活著的自己重要,還是為死去的韓家人復仇重要。
這些年他將林叔當成客人而非奴僕,便是為答謝他對韓家的忠心,只是若在他心中,為韓家人復仇比自己重要,那麼也許自己就該重新考慮某些事了。
希望林叔不會真的做出蠢事。
 
兩日後的夜晚,夷軍紮營之處突然火光沖天。
一如韓靖甫所料,穆可清先前所言欲行刺薛玄是假,實際上他以自身為餌,吸引了夷軍注意,卻讓景王李熙平趁機燒了夷軍大糧,又放走了馬匹。
穆可清後來是由李熙平抱著回城的,聽說是背上中了一箭而受傷昏迷,引起將軍府上下一片混亂。
不過就在眾人憂心他的傷勢時,先是李熙平出來穩定軍心,前陣子他與穆可清同進同居,早與景城軍打成一片,這時便看出作用,之後穆可清又現身,雖臉色蒼白了點,但看起來的確傷得不重,這下大家總算放心了。
再過幾日,穆可清命人在水源中投毒,令夷軍上吐下瀉,之後火攻營地,成功以最小的損失,徹底殲滅那支二十萬夷軍。
夷人元氣大傷,預估數年之內皆難以再進犯。
「外患」既已除,再來便該清理「內憂」了。然而就在穆可清準備清查內奸時,突然一道聖旨下來,將她與李熙平一併召回京中。
於是穆可清只得匆匆將軍務交給韓靖甫代理,與李熙平一道回京,柳嫣甚至沒來得及提起自己和韓靖甫的事。
不過這也正好給了韓靖甫處置林叔的機會。
林叔表面上以他為尊,實際上卻為了復仇不擇手段,絲毫不顧念他的處境,這樣的人留不得,因此當韓靖甫知道林叔最後仍背著他,將消息洩露給夷軍後,他便決定要處置林叔。
偏偏林叔不知是否察覺了他的打算,竟在穆可清返京的那天突然消失了,不好鬧大此事的韓靖甫只得派人暗中去尋。
不過若是忽略這點不計,這段日子倒是挺愜意的,大概是知道夷人短期內不可能進犯,景城中的軍民這陣子心情都極為愉快。
這天,當韓靖甫忙完軍務才傍晚時分,回府時他也不騎馬,悠閒的走在街上,目光不經意的落在兩旁的店家,心裡盤算著是不是該買些小飾物送柳嫣。
過去他以為她是穆可清的女人,便是對她有什麼想法也只能放在心底,可如今曉得了她和穆可清的關係是假,反倒與自己才是兩情相悅,從前那些亂糟糟的念頭全沒了,一心想待她更好。
然而他走進了幾間店,瞧來瞧去都沒發現什麼好物,不免有些失望。想想也是,景城地處邊關,尋常物資都匱乏了,更何況是這些飾品,便是賣了也無人買得起。
當他離開第五間店鋪,仍未尋得中意的飾物後,終於不得不放棄。
「韓副將……」這時,一道清脆卻陌生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
韓靖甫回過頭,就見一名少女小碎步的朝他跑來,最後在離他幾步遠的距離站定。
她生得清秀可愛,小臉微微泛紅,晶亮的雙眼期待的望著他。
韓靖甫沒有太意外,他是穆可清身邊的人,在景城中名氣自然不小,雖然不像穆可清那樣受歡迎,但走在路上也常會被百姓叫住。
「有事嗎?」不知對方叫住他有什麼事。
少女抿唇一笑,「韓副將少年英雄,據聞至今仍尚未成親?」
韓靖甫一愕,還不知該怎麼回話,身邊已傳來一陣笑聲。
「花家姑娘,誰不知道韓副將自三年前來到景城後便沒再離開過,哪能娶妻,妳這般詢問,莫不是想毛遂自薦吧?」一名約莫三十多歲的大叔調侃道。
沒想到那花家姑娘竟也不羞,反而理直氣壯的回道:「那又如何?古人不都說那什麼淑女、什麼好逑的,既然男人喜歡女人能夠向她表達愛慕,何以女人喜歡男人便不成?今天咱男未婚女未嫁的,我欣賞韓副將,又怎麼不能說了?」
「姑娘這話有理。」另一名青年不由得笑道。
「那當然。」花姑娘得意的道,隨即又笑吟吟的望向韓靖甫,「韓副將,您怎麼說?」
她明明只是尋常人家的姑娘,也不是什麼大戶千金,卻一點兒也不自卑羞怯,甚至大膽的當街就問起心儀男子的意願來。
他能說什麼?韓靖甫有些哭笑不得,他過去常見穆可清被當街攔路表白,可自己卻還是第一次。
看來邊關長大的姑娘家性情果然豪爽啊!怪不得穆可清要讓柳嫣充當將軍夫人,敢情便是為了擋下這些熱情的姑娘?
「感謝姑娘抬愛,不過只怕韓某與姑娘無緣。」或許是這姑娘毫不矯揉造作的神態與嫣嫣有幾分相似,讓他心生好感,因而難得客氣的回道。
沒想到花姑娘偏過頭,鍥而不舍的追問:「為什麼?我長得不夠好看嗎?」
韓靖甫輕咳了一下,「以姑娘的容貌,自能許得好人家。」
這姑娘還真是直接啊!只可惜他從來就不是舌燦蓮花的人,能回答到這樣便已是極限。
事實上要不是對方有一兩分嫣嫣的影子,他大概半個字也不會說,轉身就走。
「那您為何不想要我呢?我知道韓副將身分高,因此不能娶作正妻也無所謂,我願意當妾室。」花姑娘積極遊說。
韓靖甫開始不耐了,正打算不理她轉身就走,不料卻有個女聲突然插了進來。
「因為韓副將早已心有所屬了,自然不能娶妳。」
韓靖甫聞言眼睛一亮,轉頭望向說話的女子,對方也正瞧著他,眼底含笑,像是看了場好戲。
他想喚她的名,可唇動了動,終究沒喚出口,他可沒忘了周遭還有很多人呢。
「我說的可對,韓副將?」柳嫣笑著問。
他這才反應過來,點點頭。「是,在下心中已有人,除她之外,我不會再納任何妻妾。」
這答案一出,花姑娘便自知無望,不過也沒太失落,反正只是問問罷了,沒期待他真的會答應。
倒是其他年輕的姑娘們聽到他的話後,竟也同時露出失望的表情。
其實傾慕韓靖甫的姑娘並不少,只是他平時冷淡嚴肅,因而沒人敢上前和他說話。
然而從前這些姑娘們也都還抱著一絲希望,想著只要他還未成親,自己或許仍有希望,可這份微小的希冀,如今卻破滅了。
不過這些事韓靖甫已不在乎,自從柳嫣出現後,他全副心思都飛到她身上,見她語畢轉身欲走,他的腳立刻像有自我意識般跟了上去。
眾人皆知穆將軍夫婦與韓副將交好,因此看到兩人並肩離去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熱熱鬧鬧的討論了下方才的事後,便回去做自個兒的事了。
「沒想到咱們韓副將也挺受歡迎的。」柳嫣邊走邊咯咯笑道,還不忘偷覷身旁男人那一臉尷尬的表情。
韓靖甫僵住,半晌後方道:「妳就別取笑我了。」
「誰教你的反應這麼有趣?」沒想到一個當街示愛就能讓他不知所措,實在太有趣了,「不過那姑娘生得挺可愛的,人也直爽,你確定真不考慮?」
男人繃著臉,好一會兒才低聲開口,「嫣嫣,別和我開這種玩笑,妳明知我對妳的心意。」
一直以來他心底都只有她,哪還放得下其他人?
他這話是發自內心,卻令柳嫣紅了臉。
「就你會說好聽話。」她嘀咕著,故意四處張望以掩飾心中的慌亂和不自在。
韓靖甫見她嬌羞的模樣,心裡覺得好笑,也不尷尬了。
明明就是個害羞的姑娘家,平時還故意裝得那麼豪氣大方做什麼?
眼見四下沒人,他終於忍不住伸臂,隔著袖子輕輕握住她的手。
感覺掌心裡的小手震了下,但最終還是沒甩開他,小手的主人低垂著頭,溫順的任他牽握著。
表面上看起來很鎮定,唯有那泛紅的耳朵洩露了她的心思。
哎呀,真是個彆扭又可愛的姑娘啊。
男人低低一笑,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第七章
人太出名也不是什麼好事!這是韓靖甫最近的深刻體悟。
雖然穆可清不在,少了個人瓜分嫣嫣的注意力,照理說兩人應能有多些時間相處,但不幸的是全城的人都認識他們,因此就算想私會也沒地方可去。
這時他就萬分羨慕穆可清了—身為男人,就算與李熙平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也沒人會多說或多想什麼。
至於穆可清究竟有何能耐,能讓夏國兩名皇子接連愛上他,就不是他韓靖甫關心的問題了,反正只要穆可清愛的人不是嫣嫣就好。
由於不好常與嫣嫣明目張膽的在白日相見,他只得夜探將軍府。
如同今日傍晚他才藉機送嫣嫣回府,不到兩個時辰,又出現在她所住的廂房外了。
「你來了?」窗子沒關,柳嫣笑著抬頭瞧了他一眼,「進來吧。」
這情景幾乎每日都會上演,才短短幾天,她已經從一開始的驚嚇和驚喜,到現在沒見著他反而會悵然若失。
唉,習慣真是可怕啊。
韓靖甫進了屋,發現桌上擱著兩只茶杯,挑了挑眉,「妳在等我?」
這認知讓他心情變得非常好。
「誰等你了,少往臉上貼金!」柳嫣啐道,才不承認自己的確在盼著他來。
「是,是我自作多情。」韓靖甫含笑點頭,一臉縱容的望著她。
「哼,知道就好。」柳嫣雙頰生暈,難得不自在的別過臉,只是當她看到一旁的藥箱時,忽然想起某件事,「對了,你手上的傷如何了?我瞧瞧。」
一提起和醫藥有關的事,她立刻將害羞拋到一邊,朝他走去。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話還沒說完,她便已主動拉起他的左袖,「咳,嫣嫣……」
雖說醫者父母心,可終究男女有別,她一個年輕姑娘家,居然毫不客氣的掀他的衣袖……也未免太不拘小節。
但見她那麼認真的檢視他傷口,韓靖甫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唉,認識這麼多年,不是早就曉得她是個膽大包天、視禮教為無物的女子嗎?連明知穆可清不愛女子,都可以毫不在乎的「嫁」了,還有什麼事是她不敢的?
偏偏他雖覺得她的言行不妥,卻又無法控制的受她吸引。
「怎麼還這麼紅腫,你都沒按時上藥吧?」柳嫣不滿的語氣讓他回了神。
「已經不礙事了。」他瞥了眼傷口,不以為意的道。
「什麼不礙事?不好好照顧可是會留疤的。」她立刻反對。
韓靖甫一笑,「我是武將,身上的傷疤難道還會少,多一道少一道有何分別?」
才剛說她不像一般女子呢,結果這會兒又變成了小女人,斤斤計較會不會落下那點小傷疤。
「哼,讓姑奶奶處理過的傷口能留疤嗎?你這是在拆我的臺。」柳嫣狠狠瞪了他一眼。
要知道,為了可清那一上戰場就不要命的傢伙,這些年她在配製傷藥上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就怕好友身上留太多傷疤不好看,也是因為這樣,可清雖經常受大大小小的傷,卻沒留下多少痕跡。
關於這點她可是非常引以為傲的。
「是、是,都是我的錯,我保證回去就立刻上藥,定不負了柳神醫的威名,成嗎?」看著她那忿忿不平的模樣,他只覺得好笑。
沒想到柳嫣一愣,神情倏地有些苦澀。「我算哪門子的神醫,你日後可別再這麼叫,免得辱了我爹的名。」
知道她想起過世的家人,韓靖甫輕嘆。「妳又何必妄自菲薄,我雖未有幸目睹柳神醫的風采,但妳這些年醫術突飛猛進,比起宮中御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少故意說好話奉承我,這些年咱們都在外奔波,你哪時候見過宮中的御醫了?」柳嫣見他一臉認真,忍不住笑出聲,心中那點感傷也消散了。
韓靖甫聞言只能苦笑。總不能告訴她,自己八歲前都是在宮中度過,自然見過許多御醫吧?
過往的事想起都是不愉快,不如不想。
他不再繼續這話題,反而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遞至她手中,「這是給妳的。」
她疑惑的捏了捏掌心中的錦囊,「鐲子?」
沒想到這木頭似的傢伙居然懂得送東西了,柳嫣眼中漸漸染了笑意。
「打開來瞧瞧不就知了?」
「真是,何必還破費買東西給我?」柳嫣嘴裡雖這麼說,可臉上的笑容卻怎麼也收不住。
她倒不是期待裡面會是多好的東西,景城裡哪有什麼好物,是他的心意很令她感動。
然而當她從錦囊內取出一副翡翠鐲子時,卻愣住了。
她對鑑定玉的品質並不精通,但這翠綠色的鐲子色澤濃郁均勻,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這翡翠鐲子是哪來買的?」她驚訝的問道。
「不是買的,是以前……自家中帶出來的。」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
先前在店裡瞧的那些玩意兒他都看不上眼,總覺配不上嫣嫣,回家後卻突然想起這副當年從宮中帶出的手鐲。
這是他身上最後一樣自漢國皇宮中帶出的東西了,可送給她時卻未有半分不捨。
「很漂亮,謝謝。」柳嫣開心的摸著手鐲,它的內側有個小小的刻印,她隱約覺得有點眼熟,卻沒有太在意,整個人沉浸在收到禮物的喜悅中,還半開玩笑的道:「不過這鐲子看起來不便宜,該不會是你家的傳家之寶吧?」
「不是。」他頓了下,隨後微微勾了唇,「不過妳若想的話,可以將它當成咱們家的傳家之物傳下去。」
柳嫣愣了下,才發現被佔了便宜,紅著臉啐道:「誰和你一家了?你自己去和那花姑娘還草姑娘的一家,別把我牽扯進去。」
韓靖甫只是笑,「莫怪軍中那些成了親的弟兄都說女人喜歡口是心非,原來是真的。」
「韓、靖、甫!」她伸手想捶他,卻不知怎麼的,等她回過神,自己已落入他懷中。
「嫣嫣,當妳向我坦承妳和穆將軍的關係後,就已經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柳嫣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輕輕覆上了她的唇。
這個吻很輕柔,並沒有在她唇上停留太久,可柳嫣卻驚呆了,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傻傻的看著他。
「我現在可以確定,妳和將軍的確不是夫妻。」韓靖甫語氣輕快,神情滿是愉悅。
柳嫣瞠大了眼,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氣急敗壞的捂住自己被偷襲的唇,「你、你太過分了……」
可惡,哪有人這樣「確認」的?就算他才剛送了她鐲子也不行啊!
韓靖甫卻只是笑著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我很開心,真的。嫣嫣,妳不會知道我過去有多後悔當初沒有早一點開口,以至於讓妳選擇和將軍在一起……」
柳嫣聞言不覺心軟了。
將心比心,自己光是在街上看到別的姑娘向他示愛,都忍不住吃了點小醋,他見她和可清要好了這麼多年,心底怎麼可能不難過?
「傻瓜,誰教你這麼遲鈍?」她的臉靠在他胸前,偷偷彎了唇角。
人家李熙平不到兩個月就發現可清是女的了,他卻遲鈍到十年都沒發現,還和其他人一樣以為她和可清是一對的。
當然,這或許也可以說明,他對可清的好感只是如同對兄長的崇敬,因此從未往他處想,不像李熙平是真的喜歡可清。
「待將軍回來,就立刻和他談談我們的事,你們既無夫妻之實,便不該再繼續任人誤會。」言下之意,就是某人嫌棄他素來景仰的穆將軍佔了不該佔的位置,礙了他和心儀的人兒在一起。
他想和她在一起的渴望如此迫切,若不是不願壞了她的名聲,他現在就想正大光明的和她出雙入對。
反正「將軍夫人」這稱謂也不過是景城裡的人喚的,實際上穆可清和嫣嫣根本沒有拜過堂。
「好啊,到時她說不定比你還高興呢。」柳嫣輕輕一笑,經過這些時日,她也不再堅持非掛著那將軍夫人的頭銜保護可清不可了,「她早就盼著我『改嫁』了。」
「那樣最好。」韓靖甫鬆了口氣。
若穆可清支持嫣嫣「改嫁」,那麼之後最大的阻礙便在他那前朝皇子的身分上了。雖然若他真心想隱瞞,未必會被發現,但他並不想留個把柄,以免日後被查出來只怕會更麻煩,還不如他先和穆可清坦承。
相信以穆可清的性子,或許會氣惱、甚至懲罰他,但最終還是會替他對外遮掩,好讓他和嫣嫣能在一起。
現在只盼一切能如預想的順利。
 
柳嫣偏頭蹙眉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總覺得不甚滿意。
身上衣裳和首飾似乎不大相襯,她的臉色好像也過白了些。
她不滿意的打開首飾盒,翻找合適的配件,還一面翻一面嘀咕,「怎麼以前都沒發現我的首飾居然這麼少?」
人家說女為悅己者容,她到如今才有深刻體悟。
她和可清都不是喜歡享樂的人,將軍府中的東西一向皆以質樸實用為主,從不奢華鋪張。
以前她從不覺得有什麼不便,反正在景城這種地方也沒什麼官夫人間的應酬得參加,平時儀容端正整潔,還過得去就可以了。
可現在她每天都在煩惱衣著打扮,總覺得怎麼穿都不對。
「看來我也是個庸俗之人啊。」她有些自嘲的道。
以前沒刻意妝扮,是因為沒有令她想打扮的人,而今她只盼能在靖甫面前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
她挑挑揀揀了半天,最後總算從盒裡翻出一支玉簪。這玉簪埋在盒底不知多久了,久到她都不記得究竟當初是怎麼得來的。
她將簪子看了又看,隱約覺得樣式有些眼熟,卻又實在想不起它的來歷。
不過這玉簪倒是雅緻,還算配她這身淡青色的衣裳,於是她取下頭飾,重新盤髮,改用玉簪固定。
「夫人。」屋外突然傳來小翠遲疑的聲音。
「怎麼了?」柳嫣重新照了照鏡子,覺得這模樣順眼多了。
「趙大哥人在前廳,說有要事求見夫人。」
趙侍衛要見她?柳嫣停下手中的動作。
小翠口中的趙大哥是府上的侍衛,不上戰場,專門保護將軍府的安全,同時也聽從府裡的調派。
她前陣子讓趙侍衛暗中調查關於林叔的事,遲遲未有回應,現在卻突然有要事求見,難不成是查到什麼了?
「請他稍候,我馬上過去。」
「是。」
柳嫣這時也顧不得再仔細打扮了,匆匆將首飾盒蓋上,起身理了理衣裳,便朝前廳步去。
當她一走進前廳,趙侍衛立刻朝她抱拳,也沒多說廢話,直接開門見山,「夫人,您上次吩咐卑職去查的事,今已有眉目。」
柳嫣見他神色凝重,知事關重大,立刻對一旁的傭僕下令,「你們先下去。」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她才緩緩在椅子上坐下,朝趙侍衛開口道:「說說你都查到了什麼。」
「這是卑職這幾日查得的訊息,請夫人過目。」
柳嫣自他手中接過信,讀了起來。
「林叔居然失蹤了?」她才看到開頭便忍不住皺眉。
「若僅為失蹤,還是小事……」趙侍衛苦笑。
柳嫣則越看越是心驚。
雖然並無直接證據證明林叔便是細作,可他數次與夷人祕密約見,又在夏國軍打了場大勝仗後消失,再加上當初外洩的軍情都是軍中極少數人才知的機密,偏偏那些韓靖甫都知情……要不懷疑他實在太難了。
她本不願如此猜測,然而一想到那晚林叔瞧向自己的陰冷目光,又覺得恐怕實情便是如此了。
她沉默了許久,「倘若林叔是奸細,你覺得韓副將……」
柳嫣沒把話說完,其實她根本不願懷疑韓靖甫和夷人是否有勾結,但現實卻逼得她不得不思考這個可能。
趙侍衛沉默了會兒,才道:「韓副將跟隨將軍多年,卑職不敢妄加猜測,只是如果林叔真是奸細,那何以韓副將會將重要軍情告訴他?而林叔戰後離奇失蹤,韓副將又為何未告訴任何人?」
這番話很實在,與柳嫣心中的疑惑不謀而合。
如果真的是林叔將重要軍機洩露給夷軍,只怕韓靖甫也脫不了干係。
柳嫣心頭沉甸甸的,腦海裡掠過這十年來與韓靖甫相處的點點滴滴。
他是說過自己的身分不尋常,但……怎麼會是奸細呢?她不相信。
可她又忽然想到那天他突然跑到桐山,救了差點被夷兵捉住的自己。
她之前去過桐山那麼多次,他從沒擔心過,為何那天會突然趕去?當時她沒有多想,然而如今回憶起來,他會不會早就知道有夷兵埋伏在桐山?
想得越多,心越冰冷,她不敢再思索下去,驀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去找他問個清楚。」
她希望靖甫能夠告訴她,這些事不是他做的,就算……真的是他,她也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只要他肯說,她就願意相信。
趙侍衛一驚,忙勸道:「夫人,若這一切真的是韓副將所為,您當面質問他,豈不是太危險了?」
「不。」她搖頭,篤定的道:「他不會傷害我的。」
她忘不了那男人望向自己時的溫柔神情,更忘不了當他聽到她與可清並非真正夫妻時,眼中那藏不住的驚喜。
不會,那些不會是假的……
她不斷說服自己,卻無法克制自內心深處不斷湧出的慌亂。
她不相信那些只是他用來哄騙她的甜言蜜語,她一定要親耳聽聽他怎麼說。
「韓副將此刻應該在營中……」趙侍衛還想勸她。
「沒關係,我就去那裡找他。」她等不到晚上了。
知道勸不住她,趙侍衛只得道:「既然如此,請讓卑職陪您去。」
柳嫣也知自己若冒冒失失的闖進軍營不妥,因此頷首同意,「那你去準備吧。」
「是。」趙侍衛得了吩咐,很快便退下。
柳嫣輕撫著手中的翡翠鐲子,喃喃自語,「靖甫,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嗎?」
他對她承諾的那些未來……會實現的吧?
 
一輛不甚起眼的馬車,以略快的速度在奔馳著。
柳嫣時不時拉開車窗朝外看去,覺得速度仍是太慢。她心裡著急,恨不得能生了翅膀立時飛到韓靖甫面前。
然而如今還在城裡,若再駛得更快些,很有可能會不小心傷到行人,因此她只得勉強抑下滿心焦慮。
沒多久,她突然感覺到馬車速度慢了下來。
「外面怎麼了?」柳嫣揚聲問道。
「夫人,」車外的趙侍衛有些遲疑的道:「我似乎看到韓副將府上那位林叔了。」
「什麼?」她立刻坐直身子,打開窗,「他在哪?」
「卑職也不是很確定,那人影剛出現了一會兒便又消失在人群裡……」
「快讓人去追。」她立刻道。
若能找到林叔,很多疑問就能馬上得到解答。
「是。」趙侍衛手一揚,便有幾道人影奔了出去,接著他又回到馬車旁向柳嫣請示,「夫人還要去軍營嗎?」
「當然。」她毫不猶豫的回答。
別說那些人未必能追到林叔,就算找到人,她也還是想和靖甫談談。
於是馬車繼續行進,慢慢駛離熱鬧的街市,朝偏僻的軍營前進。
走了好一會兒,馬車又突然再度停住。
這次馬車煞得急,柳嫣正想著心事,一個不留神便整個人往前摔。
幸好她下意識避開了頭部,最後是肩膀重重撞在木板上,痛得半身都發麻了。
她還沒來得及抗議車夫的駕車技巧怎麼這麼差,就聽到外面趙侍衛沉聲開口。
「你們是什麼人,竟敢當街攔路,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柳嫣一怔,原想罵人的話就這麼梗在喉間。
「趙侍衛可千萬別這麼說,我們只是奉主之命,想請穆夫人去坐坐罷了。」對方語氣輕浮的道。
此話一出,柳嫣這邊的人臉色都變了。
先前那輛特製的馬車壞了,如今她搭乘的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馬車,那人竟還能知道她的身分,顯然是她一出將軍府就盯上他們了。
她忍著肩膀的疼痛,偷偷從車窗縫隙朝外看去,驚愕的發現對方人數不少,二十幾個人將她的馬車團團包圍住。
柳嫣呆了,她這趟出門明明是臨時起意,對方怎麼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安排人馬攔截她?
除非……他們早就算準了她會出門。
但對方為何確信她會出門呢?她尋思著。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這次之所以會出門,是對方刻意誘她出來的。
比如說,透露一些關於林叔的事給趙侍衛,讓他帶話給她,算準她性情急躁,聽到消息後一定會迫不及待去軍營找靖甫。
而且他們在她分了人手出去追林叔後才出現,如今她身邊只有六名將軍府的侍衛。
這難道也是算計好的嗎?
想到自己很可能在不知不覺中中了別人的圈套,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就在她思考的同時,外面也已經打了起來。
聽著外頭傳來刀劍相交的聲響,柳嫣的心狂跳著,不安和恐懼盈滿胸口。
倒不是怕死,但她很怕敵人捉了自己去威脅可清。
這些年可清戰無不勝,唯一的弱點就只有她。
一個女人落入敵人手裡,就算僥倖沒遇到什麼事,名聲也已全毀了,她個人名節事小,然而如今既還頂著「穆夫人」的頭銜,往大來說,她的清白甚至關係著穆可清的威望,因此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忽然「砰」的一聲,有東西撞上了馬車,柳嫣強忍懼意的朝外望了望,發現一名將軍府的侍衛倒在馬車旁沒了氣息。
她深吸了口氣,趁著周遭的敵人暫時還近不了身時果斷跳下馬車,撿起那侍衛手中的劍,之後又迅速爬回車上。
她雖不懂武功,但有武器在身邊總比沒有好。
漸漸的,外面打鬥的聲音歇了,而柳嫣的心也沉了下來。
六名侍衛對上二十幾個敵人,即使趙侍衛能以一擋十,也終究不是那些明顯有備而來的敵人的對手。
「將軍夫人,還不願下車嗎?」外面一個陌生而輕佻的聲音響起,也宣佈了最後的戰果。
柳嫣沒有出聲,只是更加握緊了手中的劍。
當馬車車門被人從外打開時,她立刻毫不猶豫的提劍往外刺去。
外頭的人顯然沒料到會被車內他們以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攻擊,因此一時不察便被那一劍直透咽喉,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
柳嫣推著那男人,企圖拔出長劍自刎,可惜她力弱,先前刺那一劍已耗盡了勇氣和力氣。
另一人搶上前,將已斷氣的同伴連人帶劍的推開,此時柳嫣手中已沒了武器。
「夫人好氣魄,不愧是穆可清的妻子。」對方冷笑,那語調一聽便知是夷人。
柳嫣瞪著他,猶豫著該不該咬舌自盡,以免落入他們手裡會更慘。
不料對方似是看穿了她的意圖,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下顎,「妳若敢尋死,我必會將妳的屍體赤裸高懸在眾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妳自己好好想想。」
「你……」柳嫣氣極,卻又無可奈何。
夷人凶殘,她相信他說得出做得到,她若自殺,他真的會這麼羞辱她和可清。
「那麼,就請將軍夫人和我們走一趟吧。」
「林叔?」柳嫣一顫,緩緩轉頭望向車外那發話的人。
那蒼老的男人,正得意揚揚的瞧著她,眼底滿是興奮。
「果然是你……」心中的懷疑終於得到證實,她卻不知自己該有什麼反應。
「是,是我。」林叔爽快的認了。
「為什麼?」她不甘心的咬牙。
不管林叔通敵是他本人或是靖甫的意思,她自認待他們都不薄。
「為什麼?」他偏過頭,似覺得她的問題十分可笑,「我家主子乃漢國皇族之後,妳覺得他如何能心甘情願為夏國戍守國土?」
「你說……什麼?!」他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劈中了她,「什麼漢國皇族?」
然而林叔卻不願再多說,只是朝那擒住她的夷人微微欠身,「多謝貴國相助,日後待大事成,必將回報。」竟已以國相稱。
不意那夷人卻冷冷一笑,「先生客氣了,咱們也只是相互利用的關係罷了,待日後我族滅了夏國,自會取而代之,無須你回報。」語氣中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裡。
林叔也不以為意,只要能滅了夏國或是殺了李東廷,為韓家人報仇,他壓根不在意其他。
「一切依您所言便是。」
夷人得意一笑,顯是很滿意他的識相。
「來人,請穆夫人同我們回去。」他放開柳嫣,轉身大步離開。
第八章
這日韓靖甫不知為何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
他同往常般處理公務,卻頻頻恍神,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
花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時間,好不容易處理完公務後,他迫切的想去見柳嫣。
然而就在此時,一名親兵匆匆跑了進來,臉色蒼白。
「怎麼了?」韓靖甫皺眉,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韓、韓副將,屬下剛收到京城那兒傳來的消息……」
京城的事與他們何干?韓靖甫一陣疑惑,還沒想出答案,又聽見那名親兵續道:「有人通報穆將軍勾結夷人,意圖栽贓陷害衛王。」
他想也不想的冷笑。「怎麼可能?」
誰都可能和夷人勾結,就是穆可清最不可能。
親兵急切的道:「屬下聽聞消息時,也覺得荒謬,然而當今聖上一向多慮……」
什麼多慮,是多疑吧?韓靖甫在心底暗諷。
也難怪李東廷如此忌憚,憑穆可清的能耐和聲望,要在邊關佔地為王不是什麼難事。
其實他過去不是沒想過慫恿穆可清造反,可惜他心底只有百姓,對當皇帝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麼這次是誰想害他?是衛王?夷人?還是……
韓靖甫沒再想下去,因又有另個渾身是血的男子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他身後還跟了一小群人。
「這是怎麼回事?」他急忙站起身,心中的不祥預感更深了,「你不是將軍府中的侍衛嗎?」
如今將軍府中的主人只有嫣嫣,這侍衛是怎麼弄成這樣的?
趙侍衛沒有回答,只是一臉憎恨的看著他,接著突然拔出劍,毫不猶豫的朝他刺去。
韓靖甫本能的側頭避開那一劍,聽見對方恨恨的罵了句,「叛徒!」
「你……」那兩個字狠狠扎進韓靖甫心頭,勾出這陣子以來他心頭最大的隱憂,「柳嫣呢?」
他如今在景城是何等身分,能讓這侍衛不惜以下犯上做出如此嚴厲的指責,必然是出了大事。
可他唯一關心的,就是她的安危。
「夫人的下落,你應當比誰都清楚,不是嗎?」趙侍衛恨恨的道:「你在軍中潛伏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把話說清楚。」韓靖甫沉下臉。
「林叔是你府上的家僕吧?咱們才剛查出林叔與夷人有往來,顯然便是奸細,夫人立刻就被捉走,韓副將不覺得該對此有什麼解釋嗎?」
此話一出,其他人也紛紛拔出兵刃,滿臉戒備。
韓靖甫心下一片混亂。
其實憑自己的機智與在軍中的威望,只要他願意,想臨時編個令人信服的謊言也並非難事,可他實在厭倦了這樣的日子,再加上萬分擔心嫣嫣的安危,因此只是抿唇不語,快速的想著她可能被帶到哪裡去。
見他竟未反駁,原先還不信的士兵們心也慢慢沉了下來。
「抱歉了,韓副將,不管實情如何,如今恐怕只能先請你至牢中待著,直到將軍回來……」
等穆可清回來?不,他等不到那時候了,李東廷既懷疑穆可清與夷人勾結,怎麼可能輕易放人?
而他也不能期望夷人或林叔會善待嫣嫣,晚一刻找到人,她就多幾分危險。
現在想來,從林叔消失、穆可清被召回京後又遭控與夷人勾結、同時間有人發現林叔不對、乃至嫣嫣被捉,這一連串的事件都是精心安排的計謀。
這也是林叔的目的吧,逼著他別無選擇,只能承認身分,盡快與他們會合,以守在嫣嫣身邊。
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比嫣嫣的安危更重要,包括他的國仇家恨,以及多年來努力掙得的名聲和威信。
若嫣嫣真有萬一,他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恕我無法從命。」想通後,韓靖甫沉聲開口,「我尚有要事得辦,待處置妥當,到時我自會回來向將軍請罪。」如果真有那機會的話。
「我們如何相信你的話?」現在,他的話已不能說服他們。
「無妨,我並不期待你們還能信我。」他的語氣很平淡。
人終得為自己過去的選擇付出代價,他從前既敢洩露軍機,就不期盼永遠不會東窗事發,如今他只求那代價千萬別是嫣嫣。
他的態度惹來士兵們的叫囂,不知誰喊了句「先把人拿下」後,所有人一撲而上,場面登時一片混亂,韓靖甫的武功為穆可清親傳,眾人自不是對手。
所幸他並無傷人之意,閃躲過攻擊後,便提氣朝外奔去,幾下起落便輕鬆甩開了追兵。
但韓靖甫心中卻無半點愉悅的感覺,他只想快點找到柳嫣,不讓她被人欺負了。
打定主意後,他深深吸了口氣,朝他所知夷人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奔去。
 
柳嫣蜷縮著身子躲在角落,不說話不出聲,盡可能將存在感降到最低。
這是桐山上某個極隱密的山洞,她原以為自己對桐山已經夠熟悉了,卻不知這兒竟還有個山洞。
她垂眸看著手腳上綑得結實的繩索,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逃得出去。
其實她並沒有妄想能夠全身而退,這幾年夏軍帶給夷人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如今終於有這大好機會,夷人不利用她好好羞辱甚至殺了可清才奇怪,但如果可以,她希望將傷害減到最低。
可清和李熙平回京去了,而靖甫又……她咬咬唇,算了,先不想他,反正目前短時間內沒人救得了她,能拖得了一時是一時。
耳裡聽著林叔以略顯生澀的夷語和那些夷人交談,她強迫自己思考。
林叔曾說靖甫是前朝皇族人,她是有幾分相信,十年前的他,氣質絕對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能夠擁有的。
可即使事實已如此明顯,她仍不願相信他打算害自己。
柳嫣啊柳嫣,虧妳還自認聰明呢,沒想到卻如此愚蠢,明明證據都已攤在面前了,還以為閉著眼不看就可以假裝不知道?柳嫣自嘲著,惱自己狠不下心去恨他。
過去她總罵可清笨,白白為李燦璃浪費那麼多年青春,但現在看起來她也沒聰明到哪去。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有名夷人手中端著一只碗,朝她所在的角落走來。
她頓時戒備起來,一雙眼緊盯著對方。
那夷人不懷好意的笑了笑,用帶著口音的漢語問道:「妳要自己來呢,還是由我動手?」
她的唇微顫,勉強抑下心中的恐懼。
「不說話,是要我餵妳的意思?」
「給我,我自己來。」她咬牙道。
「倒是個有膽識的。」夷人眼中流露一絲激賞,將裝著黑色液體的碗遞給她,「我勸妳最好乖些,別耍小花招。」
「我腦子清楚得很。」她冷冷的接過碗,也不囉唆,很乾脆的將那液體一飲而盡。
不就是他們夷人最厲害的烏毒嗎?呿!又不是沒見過,反正不管願不願意都是要喝的,她才不會給他們動手的機會。
她的識相顯然令對方很滿意,點點頭道:「很好,希望妳之後也能保持現在所表現出來的聰明。」
她扭過頭,懶得理會他。
對方也不介意,大笑著轉身離開。
接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沒有很長的時間,因為外頭天色並沒有太大改變,只是柳嫣感到度日如年,突然間,外面隱約傳來一陣騷動。
她本不想理會的,卻聽到某個熟悉的嗓音—
「她在哪?」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冰冷。
「少爺,您總算來了。」回答他的是林叔愉悅的語氣。
男人卻置若罔聞,又問了一次,「她在哪?」
大概是林叔用手比了洞內吧,總之她沒再聽見說話的聲音,接著卻聽到一陣腳步聲逐漸靠近。
最後,一個身影在她面前站定。
那是她此刻最希望見到、卻也最不想見到的男人。
韓靖甫站在原地,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
她的情況比他想像的好,雖然有些狼狽,頭髮亂了,裙上也沾了泥,但至少人是完好的。
幸好。他暫時鬆了口氣。
只是她看向他的眼神太鎮定了,彷彿被捉來的人不是她,而他的出現也沒什麼稀奇,這令他有些不安。
「妳……還好吧?」他終於勉強開了口。
她沒回答,卻朝他伸出手,「可以幫我解開嗎?」
沒什麼不可以,把她帶到這裡本來就不是他的意思。
「妳別動。」韓靖甫點點頭,抽劍一揮,俐落的砍斷綁住她手腳的繩子。
柳嫣站起身,也不看他,只是揉了揉發紅的手腕。
「嫣嫣……」
「先前那些軍情,都是你洩露給夷軍的?」她忽然打斷他的話。
他沉默了下,「是。」
「包括害可清受傷的那兩次?」她再追問。
穆可清兩次受傷,的確都是因為他透露軍情的關係,只是第一次他懷著惡意,第二次卻是因想配合穆可清的計畫,但這些卻不好向她解釋。
「對,消息都是從我這裡透露出去的。」他承認。
「啪!」
真疼。柳嫣甩甩手,氣自己先前怎麼偷懶不肯學武,結果現在連搧人巴掌都不能在對方臉頰上留下印子。
韓靖甫偏過頭,臉上微微麻著。他本來可以躲開的,但自己確實欠她許多,若這樣能讓她稍稍消氣,他何必躲。
「可清哪裡對不起你,要讓你這樣害她?」她恨聲道。
他的聲音終於逸出一絲苦澀,「妳和將軍向來待我極好。」
「可你還是選擇背叛她。」
「是我對不住你們。」韓靖甫深深吸了口氣。
雖然上次和這次,他都是站在他們這邊的,可更早之前他曾想要穆可清的命也是事實,因此並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
「其實我早該想起來的。」柳嫣忽然苦笑,伸手拔下頭上的玉簪,「這支簪子是前幾年表哥送我的,當時他告訴我那是從前朝宮裡得來的。」說著,她又褪下腕上的玉鐲,「而這是你先前送我的玉鐲。」她將兩件玉飾一塊兒拿在手中,翻出那刻在不起眼處、一模一樣的刻印,「它們原是一套,你果然是前朝皇室的人。」
證據如此明顯,她先前竟還視而不見,真是盲目至極。
「過去沒向妳坦承是我的錯。」他原是想等穆可清回來再好好和他們談的,不過這一念之差,卻造成了現在的窘境,他不知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得到她的諒解。
「也罷,我和可清於你而言不過是可利用的對象,又怎麼能要求你對我們說實話。」柳嫣冷笑,「你該不會從十年前便開始計畫利用我們來復仇了吧?」
韓靖甫想解釋,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過去一心想復仇是真、曾打著藉他們接近李東廷的主意也不假,之後更數度洩軍機,雖然當中某些情況與她想的有點出入,但以結果來說,她對他的指控大致上都是對的。
「少爺是漢國嫡皇子,李東廷當年滅了漢國,殺了少爺所有親人,他想復仇又有什麼不對?」林叔邊說邊走了過來。
「林叔!」韓靖甫沉下臉,「我還沒和你追究先前的事呢!」
先是背著他與夷人往來,之後又設局絆住穆可清、還捉了柳嫣,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裡。
「老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韓家和您。」林叔說得理直氣壯。
「你做這麼多究竟是為我還是為韓家,抑或是為你自己?」韓靖甫冷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既然不願聽我的話,就別打著為我做事的旗幟。」
柳嫣冷眼看著他們起爭執,心中隱約升起奇異的想法,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她以為的和睦……也許有些事是林叔自作主張的,靖甫並不知情?
但她很快就拋開那樣的念頭,自己都已經被抓來灌毒了,接下來不知道還有什麼等著她,怎麼還能替他說話?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沒注意到他們又說了些什麼,直到聽見身旁的男人說了句,「我送妳回去。」
呃?她詫異的抬頭望向他,脫口道:「回哪?」
韓靖甫也怔了下,「自是回景城。」
「這怎麼行?我們費盡心思才抓到人的。」林叔立刻變了臉。
「那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的,我先前就說過不能把她牽扯進來。」韓靖甫扶起柳嫣便想將她帶走,他不想再給林叔面子,也沒將外頭那幾十名夷人放在眼裡。
「你……真的肯帶我回去?」柳嫣被攙著往外走,一時間仍不敢置信。
「今天的事,我很抱歉……妳或許不信,但我從來就不希望將妳捲進這些事裡。」
他近乎卑微的語氣令柳嫣的心一痛,幾乎想相信他說的,但想起之前的事,她仍狠下心。「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敢再信你了。」
「我知道。」他落寞的低聲道。
能怪誰呢?是他讓自己落入這樣的境地,他先前若是乾脆一點,不管是早點向她坦白,或是直接拿下林叔,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了。
但不管她日後會怎麼恨他怨他,他都得先將她平安送回景城。
只是夷人好不容易才捉到了柳嫣,豈肯讓他們離開,在見韓靖甫帶著柳嫣走出來時,便團團圍在洞口。
「韓副將,看在咱們先前合作過的分上,你若自個兒想離開倒是無妨,可我勸你最好將穆夫人留下。」為首的那夷人開口。
韓靖甫只瞥了他一眼,「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就是他們全部圍攻他一人,他也有把握帶著她離開。
「你說得不錯,我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夷人頭兒微微一笑,「不過你可有把握解得了烏毒?」
韓靖甫一震,臉色鐵青低頭望向柳嫣,「妳中毒了?」
柳嫣咬著唇不說話。
「我知道穆夫人曾替穆將軍解過烏毒,不過當時穆將軍所中的烏毒是經由箭傷入體,直接侵入血液裡固然發作得快,毒性卻也因而大減。然穆夫人是直接飲下汁液,毒發雖慢了許多,可毒性強了數倍不只,沒有我的解藥,你們可還有信心解了它?」夷人好整以暇的道。
「你—」韓靖甫瞇起眼,打算直接搶解藥,眼中殺意頓起。
「我知道韓副將是怎麼想的,不過你能確定我交出的一定是真解藥?於我而言,大不了就是一死,可你卻賭不起。」對方輕笑。
韓靖甫沉著臉不語。
這人的話該死的對極了,他完全賭不起。對方不怕死,他卻怕嫣嫣出事。
他不能冒險。
「韓副將不用擔心,我對為難女人沒什麼興趣,只要我的目的達成,自會將解藥奉上。」夷人頭兒無所謂的聳肩,「況且一旦穆將軍死了,對韓副將豈不是更有利?」
他說著,還不忘曖昧的瞥了柳嫣一眼。
「我過去和你們合作是想滅夏國、殺李東廷,並不是為了害穆將軍。」韓靖甫冷冷的道。
他再喜歡嫣嫣,也不可能為了得到她而殺穆可清。
「反正結果都一樣,不是嗎?」
韓靖甫不願與他多言,臉色一寒,「我會留下,你們的事我不想多管,條件是無論成敗,你都得替嫣嫣解毒。」他頓了下,又補上一句,「我想你們也不願真鬧到魚死網破的地步,若她真出了什麼事,我絕對有辦法讓你們不好過。」
「這是自然。」夷人爽快的答應了,「我們在京中設下的局只能困住穆可清一陣子,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回景城,到時你若能將人引來,我們自會替柳姑娘解毒。」
知道韓靖甫對柳嫣有意,這會兒夷人已改口叫她柳姑娘了。
韓靖甫明知對方不老實,不過如今沒有其他選擇,他未猶豫便答應了條件,兩人各懷心思,討論起合作事宜。
 
「吃藥吧。」韓靖甫將一枚藥丸遞至柳嫣面前,「雖然不能完全解了妳身上的毒,但能延遲毒性發作。」
這是夷人給的,在穆可清來之前,他們只肯給他這種藥。
然而柳嫣只是冷冷的覷了他一眼,半點沒有要吃藥的意思。
「嫣嫣。」他的語氣裡有幾分懇求的味道。
「用朋友安危換來的藥,你覺得我會吃?」之前的事先不提,但他想用她來害可清,她就無法原諒!「我寧願死也不願害可清,你最好別做出讓我更恨你的事。」
韓靖甫瞧了下四周,確定無人後,才柔聲道:「我知道,我並沒有打算用他的命換妳的。」
柳嫣一怔,遲疑的道:「可是你剛明明……」和那些夷人計畫著怎麼引誘可清來啊!
他嘆了口氣,「我只是暫時和他們虛與委蛇罷了,妳先把藥吃了,好嗎?」
她瞧了他好一會兒,搖搖頭,「我不確定該不該相信你。」
聽到他們方才的對話,她現在知道他是真的喜歡自己,所以不會害她,她也願意相信自己被綁來一事與他無關,但那不代表他不會害可清。
韓靖甫覺得胸口被什麼刺了下。
他從不曉得,原來自己已受她影響如此深刻,不過是句不信任的話,就能令他的心感到疼痛。
「我沒想害他的意思……妳就算不信我,也該相信他的能耐吧?」韓靖甫試著說服她。
這是他的真心話,他的確沒想捨穆可清救嫣嫣,因為他對穆可清頗具信心,再加上還有李熙平在,相信憑那兩人的身手,到時必能順利脫身,而他只要想辦法在那之前拿到烏毒的解藥就好。
「可清身手再好,也擋不住自己人在背後偷施的陰招。」她可沒忘記他先前曾做了什麼。
「嫣嫣,往後我是不是再也得不到妳全心全意的信賴了?」他不禁苦笑。
「太久遠以後的事我不曉得,我只知道如果可清因這次的事而有什麼萬一,我絕不會原諒你。」對於他的示好,她不為所動。
「妳放心,我也不希望他受傷。」韓靖甫慢慢說著,「我恨的人一直都是害我國破家亡的李東廷,妳再信我一次,先把藥吃了好嗎?」
柳嫣沉默了許久,才從他手中接過藥丸,「希望你說的是真的。」
語畢,她起身拿著藥丸走到山洞的另一端坐下,擺明不願與他共處。
韓靖甫望著她的背影,強迫自己嚥下滿嘴苦澀。
他沒說出口的是,自己雖不想害穆可清,但如果到時迫不得已非得二選一,他還是會以她為重,只要能夠讓她平平安安的回去,就算她因此永遠不原諒他也沒關係。
第九章
柳嫣是從惡夢中驚醒的。
當她睜眼時,只覺渾身痠痛,沖天的火光似乎還在眼前,張牙舞爪的吞噬那富麗堂皇的宮殿。
她很確定自己不曾見過那些殿閣,但那場景不知為何卻如此真實深刻,彷彿曾經身歷其境,甚至還能感覺到那熾燙的火舌撲面而來的灼熱感。
她撐著僵硬的身子爬起身,疑惑身下的床為何躺起來又硬又涼,在黑暗中摸索了好陣子後,才驀地想起自己已不在將軍府中。
是了,她現在可是人質吶!柳嫣自嘲的想著,忽然間睡意全沒了。
她站起身,慢慢扶著山壁走出洞外。
沒想要逃跑,是因為知道這兒唯一通往外頭的路上皆有夷人守著,憑她一己之力不可能逃得出去。
她抬頭望著一彎新月斜斜掛在空中,星光稀稀疏疏的,隱隱透露著寂寥。
「嫣嫣?」一個不確定的聲音自背後響起,「怎麼跑出來了?」
「不想睡了。」她乾脆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妳……還好嗎?」韓靖甫明知她多半還在生氣,不想和他說話,但實在太擔心她的身體,仍忍不住走上前問。
「死不了。」她隨口答道,有些心不在焉的想著方才的夢境。
儘管事隔多年,但她從不曾忘記那段烽火連天的日子,為此她還作了許多年的惡夢,只是當時她不曾親眼目睹親人死去,所受的衝擊相對小了許多。
一件帶著男性氣息與餘溫的外衣忽然披上了她的肩膀,柳嫣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便聽見一旁的韓靖甫開口,「夜晚天冷,別受涼了。我知道妳氣惱我過去欺瞞妳,但不管怎樣,妳都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柳嫣因他的體貼而有幾分感動,但她沒表現出來,只是伸手拉了拉那件外衣,故作冷淡的道:「我是那麼蠢的人嗎?你放心,無論討厭誰我都不會和自己過不去。」
「那就好。」韓靖甫試探性的在她身旁坐下,見她沒有趕自己走的意思,才略鬆了口氣。
兩人並肩坐了好一會兒,柳嫣忽然開口,「你當初是怎麼逃出來的?」
當初?韓靖甫怔了半晌,才意識到她在問的是十年前他逃出宮的事。
但他不確定她真正想聽的是什麼,因此只簡單道:「宮裡有些通往城外的暗道。」
「若我沒記錯的話,當年漢國帝后都死於大火之中,而其他皇親國戚也都被我姨丈捉了。」
李東廷是深信不能養虎為患的人,前朝那些僥倖自大火中生還的皇族,最後全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或隱密的手段給除掉了。
「妳的確沒記錯,只是我二舅在李東廷入宮前,便讓他兒子,也就是我五表哥假扮成我,然後又命親信送我出宮……當時我就站在城外,看著皇宮付之一炬。」
「你二舅姓韓?」
前朝皇族並不姓韓,但他既然換了身分逃出宮,自然不會沿用原來的名字,而印象中前朝末代皇后便姓韓,她猜想他大概是用了母親的姓。
「嗯,韓靖甫原是我一個表弟的名字。」他解釋,「他也死了。」
柳嫣默默聽著他的話,為之震撼。
當年她不過是見到殘破的家園,就因此作了許多年的惡夢,他卻親眼見自己的家被毀、父母手足死於大火之中。
能不恨嗎?不管前朝皇帝做得好不好,那畢竟都是他的親生父親,連她都因十一年前家園被毀之事,至今無法原諒李東廷和夷人了,而那個人滅了他的國家、殺了他所有親人,他怎麼可能不恨?
這麼一想,她的氣便突然消了許多。
當然這並不代表她能夠馬上原諒他先前的欺瞞,只是也很難再繼續怨恨他。
「那林叔……」
「他是韓家家僕,對韓家極為忠心,為了韓家的利益,就是我這前皇子也得往後排。」他有些諷刺的道,隨後又慢慢緩了語氣,「妳信也好,不信也罷,本來……我是已經打算放棄復仇,想和妳好好過日子,也許林叔就是看出了這點,才對妳下手。」
柳嫣明白,那是他的真心話。
這些年他也過得很苦,好歹她還有可清和表哥陪著,而他表面上雖然和她們在一起,可內心卻是孤獨的,他甚至不能向任何人吐露過往與心傷。
她閉上眼,彷彿又感覺到夢中火燄的高溫襲來,像是要將她焚燒殆盡。
怎麼辦?明知他做得不對,可她卻不想再和他計較了。
「最後一個問題,你當初是故意接近我們的嗎?」也許這才是她最在意的事。
韓靖甫想了想,才道:「八歲之前我一直住在宮裡,又怎麼可能知道你們的身分、進而設法接近?當然,我承認剛得知李東廷是妳姨丈時,曾經想過利用妳……但即使沒那層關係,我還是很慶幸能認識你們。如果當初不是妳和穆將軍對我伸出援手,我也不會是現在的我了。」
他沒有否認自己曾有過不良動機,但也正因為如此,使得他的話聽來更為誠懇真切。
過了許久,柳嫣才有些不情不願的道:「算了,如果這次能夠順利脫險,可清又願意原諒你的話……那就這樣吧。」
韓靖甫聞言眼睛一亮,卻又覺得這似乎太容易,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誤解她的意思,「妳是說……」
她白了他一眼,「我的話有這麼難理解?總之你去想辦法得到可清的諒解吧!她若肯原諒你,以前的事我也就不計較了。」
不是不生他的氣,只是她真的沒辦法不為他的過去心疼。換作是她,也不會做得比他更好。
沒有人是聖人,放下那樣巨大的國仇家恨,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何其難。她無法對他的掙扎和痛苦視而不見,繼續毫不留情的怪罪他。
她這話一出,韓靖甫臉上終於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其實妳就是不提,我也會去向將軍負荊請罪的。」
「你別高興得太早了,可清未必這麼容易就原諒你。」她沒好氣的道,「在戰場上耍陰謀詭計也就罷了,但把我牽扯進來,她不會善罷甘休的,這筆帳自是要算在你頭上。」
但韓靖甫仍是心情極好的道:「無論將軍怎麼為難我,那也是應該的。」只要她還願意給他機會就夠了。
「知道就好。」
韓靖甫凝望著她,含笑不語。
看他輕易被自己撩動情緒,柳嫣心底最後那絲懷疑也慢慢消了。
還在意她的心情和原諒與否,就表示他確實是在乎她的,並非虛情假意。
只是他的眼神實在太過熱切,她沒一會兒便招架不住了,不得不趕快轉移話題,「那可清的事,你是怎麼打算的?」
她可沒忘記他先前還在和那些夷人算計著怎麼害可清,雖然他說那只是為了降低夷人的戒心,好趁機弄到解藥,但她還是有些擔憂。
「也沒怎麼打算,他們想害將軍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還有李熙平在。」相較之下他還是更擔心她身上的毒。
柳嫣聽他喚可清為將軍,卻不客氣的連名帶姓喊身為五皇子的李熙平全名,就知他心底敬重穆可清,卻對當今皇帝一家毫無好感。
不過這也難怪,他的家人都死在李東廷手上,甚至連國都滅了,怎麼可能不恨?
李東廷雖是她姨丈,柳嫣對他卻沒有太多感情,只求韓靖甫別對穆可清下手就好。
「上回五表哥也在,可清還不是受傷了。」柳嫣不滿的嘟嘴。
「誰像他們這麼大膽,區區兩人便想夜闖敵營,還故意讓人洩露他們的行蹤。」能回得來就不錯了。
「故意洩露行蹤?什麼意思?」
「妳不知道?將軍是故意洩露夜襲敵營之事給我們的,當時我便知道他一來是想趁機查出內奸,二來打算將計就計,聲東擊西。」那一次,穆可清表面上說要刺殺敵軍大將薛玄,實際上卻是去燒糧草。
「所以……你才把消息透露出去?」
「其實那時我心裡也有其他算計,想藉此測試林叔對我的忠誠。事後證明他早有自己的想法,並不是完全聽命於我,只是當時我雖隱約猜到將軍的企圖,卻沒想到他為求逼真,真的單槍匹馬去找薛玄,以至於後來受了傷。若我知道他打算這麼做,當初就不會冒這個險了。」他輕嘆,「穆將軍是我這輩子最景仰的人,我曾害過他一次,不想再害第二次了。」
「這個混蛋,原來她是故意的!」柳嫣頗有殺人的衝動。
「將軍也是不得已的。」他覺得有必要替穆可清說些話。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不得已的事?」分明就是可清她自己找死。
韓靖甫瞧著她,突然笑了起來,「怪不得妳說妳不喜歡英雄。」
在柳嫣眼中,整個天下都沒有她在乎的人重要,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忍不住受她吸引。
他過去是嫡皇子,自幼的教育都是國君應以社稷百姓為重;國破之後,又被教導該以復國為己任。
可柳嫣卻不一樣,在她有餘力之際,固然願意出手幫助其他人,但若某天非得在國家大任與親友中擇一,她絕對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
她沒有太多理想抱負,只想將她在乎的人都照顧得好好的。
雖然聽起來很自私,但他卻非常渴望成為被她在乎的人。
「英雄?笨蛋還差不多。」柳嫣嘀咕。
不過在說了這麼多話後,她總算有了些睡意,也許是因為確定他和自己是一條心的,儘管仍身處險境,她卻突然什麼也不怕了。
「累了就去睡吧。」看她一臉睏倦的模樣,韓靖甫忍不住道。
「嗯。」她應了聲,「對了,不必等到夷人給解藥了,你只要再弄來一顆先前那種延緩毒性的藥丸,我們就能走了,我自能用那藥丸配出解藥。」
其實她並沒有十全的把握,但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盡量別讓可清冒險。
「好。」
 
韓靖甫本將一切算得仔細,不料計畫趕不上變化。
穆可清比他們預估的要早了許多回到景城。
原以為多疑的李東廷至少會留住她問話,讓她在京城多逗留些時候,不意穆可清壓根沒給李東廷機會,一聽說景城出事、柳嫣失蹤後,立刻快馬加鞭趕了回來,離京前甚至沒去面聖。
這不符合穆可清平時的行事作風,甚至完全打亂了韓靖甫決定早一步尋到解藥、先帶著柳嫣離開的打算。
雖然他找到了一個疑似裝著解藥的瓷瓶,卻還來不及與柳嫣確認真偽,便已到了夷人與穆可清約定見面的時日。
韓靖甫不願冒險,只得繼續與夷人虛與委蛇,想先見到穆可清再作打算。
沒想到穆可清並未出現,來的人是李熙平。
儘管韓靖甫也有幾分欽佩李熙平,但更多的還是對於李家人的反感,因此即使那是柳嫣的表哥、穆可清的情人,韓靖甫還是不喜歡他。
也因懷著那份不喜歡,讓他忍不住多刺了李熙平兩句,又藉機要求與對方過幾招,結果兩人才打沒多久,夷人竟在此刻發難,似想將他們一網打盡。
韓靖甫便順勢與李熙平聯手,暫時放下恩怨,決定先擺平夷人再說,但這一連串不在預期中的變故,最後導致匆匆趕來的穆可清為救柳嫣而墜崖。
其實以穆可清平時的武功不會如此輕易出事的,偏偏她身上帶傷,勉強救起柳嫣後,自己卻來不及返回崖上。
韓靖甫目睹穆可清墜崖,心中所受到的震撼驚駭甚劇,然而眼見李熙平完全失了神魂,柳嫣亦受到極大打擊,剩下敵人仍虎視眈眈,他只得咬牙繼續舉起刀,不讓夷人有機會再傷了他們。
一次次的兵刃相交,手臂從痠疼漸漸變得麻木,當他終於拋下刀鋒已殘缺不堪的武器時,眼前已再無活著的敵人。
韓靖甫轉頭望向一臉怔然的柳嫣,遲疑的開口,「嫣嫣……妳還好嗎?」
見到穆可清墜崖,他也不好受,她和穆可清感情這麼深厚,心底一定更難過。
其實他想勸她,他們一直待在這兒也不是辦法,也許該回去派人至崖底搜尋,可能還有機會找到人,穆可清武功這麼好,掉下去未必真的就死了……
「找到解藥了?」柳嫣天外飛來一筆,忽道。
韓靖甫一怔,不懂她為何突然提到解藥,她不是應該更在意穆可清的生死嗎?
「找到了,但不確定是不是真的……」
「給我吧。」她伸手。
他心底隱隱感到不對勁,卻又說不上是哪兒不對,只得將稍早前找到的瓷瓶遞給她。
她接過解藥,拿在手中反覆看了看,「似乎是真的。」
她看起來很冷靜,提都不提穆可清,但就是這樣才更令人不安。
他知道穆可清對她有多重要,她就是氣得拿刀砍他也比現在這樣正常。
然而就在這時,柳嫣忽然揮臂將手中的解藥朝懸崖扔了下去。
「嫣嫣,妳怎麼……」他錯愕的望著她的舉動。
既然那是能救她性命的真解藥,她為何毫不猶豫的扔了它?!
「可清是為了救我才掉下去的。」她冷冷的道,「用她的死換來的東西,我寧願不要!」
韓靖甫望著她決絕的神情,心慢慢往下沉。
 
穆可清失蹤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景城。
當天李熙平回城後,立刻派了大量人手至崖底尋人,然而他們找了許久,甚至連摔得粉碎的瓷瓶殘骸都撿到了,就是沒看到半分穆可清的蹤跡。
大部分的人都認為穆可清從那麼高的懸崖跌落,多半已凶多吉少,但也有少部分的人堅信他還活著,不然怎麼就沒見著屍體呢?
然而,少了主子的將軍府氣氛霎時變得低迷,特別是過了幾日後,連女主人也開始臥病不起,眾人更是惶惶不安。
最後還是李熙平接下了所有事宜,包括軍務和將軍府裡之事,這才勉強讓少了穆可清的軍隊重新運作起來。
韓靖甫沒有多加考慮,便選擇和柳嫣一起回景城。
而柳嫣和李熙平在經過討論後,對於這一連串奸細洩密、綁架將軍夫人、陷害將軍之事,對外有了簡單的說法。
他們將所有的罪行都歸至已被韓靖甫親手殺死的林叔頭上,聲稱他才是真正的奸細,而韓靖甫先前是受小人蒙蔽,對林叔做的一切並不知情。
但他畢竟是林叔的主子,且軍情亦是從他那裡洩露出去的,因此死罪固可免,活罪卻難逃,李熙平罰了他一百軍棍,又革去他的軍職。
這處分看似嚴重,卻已比韓靖甫原先預想的好上許多,他本以為李熙平會殺了自己為穆可清報仇,只是為了柳嫣,他仍選擇回來面對。
沒想到李熙平在和柳嫣談過後,不但放過了他,還替他遮掩洩露軍情一事,讓他往後還能待在景城,不必背負「奸細」的罪名。
因此他對這懲處沒有任何異議,沉默的接受了。
只要能留在心愛的女人身邊,那點懲罰又算什麼?
他是恩怨分明的人,雖與李家有舊怨,但李熙平幫了他總是事實,因此他被罰完一百軍棍後,還是拖著蹣跚的步伐去向李熙平道謝。
然而李熙平聽了他的話後,卻只淡淡的道:「用不著謝我,你是穆可清重視的人,我本來便不可能殺你。正好過去我李家欠你甚多,這回就當還你,從今以後我們兩清了。」
韓靖甫很想說,李東廷殺了他家多少人,恩怨能就這樣兩清嗎?但轉念一想,其實也不重要了。
就因為這件事,李熙平心愛的女人下落不明—是,他如今終於知道原來穆可清竟是女兒身,而他所愛的女人則身中劇毒,消極的不肯自醫。
他們哪還有餘力去憎恨對方?
「我想去看嫣嫣。」李熙平目前是將軍府的主事人,韓靖甫想去內院還是要知會他一聲。
李熙平一頓,倒沒反對,只是道:「你勸她給自己解毒吧,我這雖然有些清毒的藥材,但畢竟不完全對症,最後還是要她親自配藥才好。她中毒不淺,若不盡早醫治,往後就算治癒了只怕也會落下病根。」
柳嫣表妹是可清的朋友,曾多次救過她的性命,現在可清不在了,他得替她好好照顧這些她重視的人,以免她回來後發現自己在乎的人都過得不好,到時又是一陣傷心。
韓靖甫覺得他叮囑的語氣聽起來頗刺耳,好似他和柳嫣才是一家的,而自己卻是外人……
算了,也許他和李家人就是沒辦法和平共處。
韓靖甫離開正廳,慢慢走至柳嫣的住處。
房門和窗都是緊閉的,但裡頭仍隱隱傳來咳嗽的聲音。
聽著她那有氣無力的喘咳聲,韓靖甫的心又是一痛。
他推門走了進去,不知是否因門窗緊閉的關係,房內空氣明顯有些沉窒,令他忍不住皺眉。
「你怎麼還沒離開?」柳嫣清冷的嗓音自床上傳來。
見她明顯變得蒼白消瘦的臉,他心中很是難受,「我和妳一起回景城後,就沒打算走了。」
她還在這裡,他怎麼可能離開。
「隨便你。」柳嫣淡漠的重新躺了回去。
她捨不得讓他背負奸細的罪名,所以說服李熙平與自己串供替他澄清,但對於可清墜崖失蹤的事,她始終不能釋懷。
她總覺得可清會出事,都是自己與他害的,故而無法給他好臉色看。
韓靖甫也明白她的心思,她惱他很正常,但他卻不可能不關心她。
他走到床前,低聲道:「嫣嫣,妳把毒解了,好嗎?」
柳嫣不語。
「我知道,妳覺得妳的生命是用將軍的命換來的,所以寧可不要……但妳怎麼不想想,將軍不惜犧牲性命也要救妳,而妳卻毫不在乎的浪費她為妳爭取的生機,這樣將軍真的會開心嗎?」
不會。柳嫣默默想著。如果可清還在,一定會想方設法替她解毒。
她丟掉解藥、消極等死,是覺得自己害死了可清,想乾脆也和她一起走算了,但她心底明白,可清必不會願意見到她出事。
可是……若可清死了,害死她的自己仍活著,這又算什麼呢?
他又續道:「我來之前,李熙平曾要我勸妳解毒……我雖不喜歡他,可他畢竟是最懂將軍的人。妳是將軍的知己,為了將軍,他也希望妳平安。」
柳嫣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卻又不甘這麼輕易被說服。
「就算我真的解了毒,也不會和你在一起。」她冷冷開口。
可清出事,她最恨的是自己,再來就是他。雖然她也曉得自己在遷怒,然而要不是他非要替她尋什麼解藥,不肯第一時間就帶她回來,可清又怎麼會出事?
韓靖甫輕嘆,「只要妳好好的活著,原不原諒我又有什麼關係……」
對此,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他寧願她恨他,也不希望她自我傷害。
柳嫣沉默了下,才又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解藥我已經扔了,總歸我是要去陪可清了。」
聽她語氣中有些鬆動之意,韓靖甫精神一振,忙道:「李熙平那兒有些藥材,妳先前不也用它們為將軍解過毒?」
不料柳嫣卻搖搖頭,「那是因為可清中毒不深,再加上她還有內力,抵得住那些藥材的烈性。」
「那妳……」
「我若是服用了那些藥材,大概不用等烏毒發作,就先被那些藥材的藥性折騰死了。」她閉上眼,「無所謂,沒解藥就沒解藥,其實死也沒有想像中可怕。」
韓靖甫沒想到竟還有這樣的事,他以為她願意解毒就好。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很快的道:「妳不會死的,只要妳肯解毒,我自有辦法!」
柳嫣微微一愣,「你有什麼辦法?」
他沒回答,僅勾起淺笑,「過幾天我拿解藥來,妳只要答應我,別再扔掉就好。」
說完,他便匆匆告辭離開,留下一臉疑惑不解的柳嫣。
第十章
三天後,柳嫣真的拿到了解藥。
然而送解藥來的卻不是韓靖甫,而是李熙平。
她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見李熙平滿臉倦色,想到這陣子以來他才是最辛苦的人,不但失去了心愛的女人,還不能允許自己太過悲傷,必須強撐著處理各項公務,便忍住沒多問了。
李熙平給的解藥不但對症,分量亦足,柳嫣僅服用少許便感到身體好了許多,看樣子不但可以完全解了身上的烏毒,還能留下足夠的樣本研製相同的配方。
有了這研究配方的目標,她總算打起精神,決定好好認真活下去。
只是當她身子一日好過一日,直至終於完全康復,卻始終不見韓靖甫出現。
這實在太奇怪了,在這之前,他明明常常來看她的。
她又忍了幾日,但最終還是忍不住支支吾吾的向李熙平詢問了。
本以為他會對她的問題感到意外,沒想到他卻只挑了挑眉,「我還在想妳打算忍到什麼時候呢!」
她呆了下,「你一直在等我向你打聽?」
「倒也沒有,只是妳這幾日臉上分明寫滿心事,見到我時又總左顧右盼,像在找什麼人似的。」
柳嫣咬咬唇,她還真不曉得自己表現得如此明顯。
「不過妳的確是該問的。」
「什麼意思?」
「有人為了妳不要命的負傷闖敵營、搶解藥,就算不喜歡人家,去慰問一下也是應該的。」
柳嫣怔了半晌,「你說什麼?我的解藥……是怎麼來的?」
「韓靖甫前幾日夜闖敵營弄來的,雖說夷軍這時的戒備遠不如上回我和可清去時森嚴,但他才剛被罰完一百軍棍,還敢單槍匹馬的負傷去搶,倒也了不起。」李熙平的語氣裡有幾分欽佩。
柳嫣完全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上一次他和可清兩人去闖敵營,都帶了傷回來,可知此事有多凶險,這回靖甫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跑這一趟,是不要命了嗎?
接著她又想到先前幾乎天天來看她的男人,如今已有好幾日不見蹤影,頓時有些著急起來。
「那他現在怎麼樣了?」她不禁氣惱自己怎麼到現在才問。
「是受了些傷,雖然不嚴重,只是……」
「只是如何?」柳嫣一顆心全提了起來。
「他為了確定帶回來的是真解藥,於是就以身試藥了,所幸那藥是真的,要不然又要多個中烏毒而死的人了。」
「他瘋了嗎?!」柳嫣不敢置信的低呼。
這種東西也能隨便亂試的?一個不小心可是會死的呀!
「他只是太在乎妳。」李熙平這會兒對韓靖甫的評價倒是好了不少。
之前他與柳嫣談過後,雖然決定替韓靖甫掩飾,但心中不免仍埋怨著,不過經過這件事後,他有些改觀了。
也難怪可清願意花這麼多年來栽培他,撇開他們立場不一,他的確有令人敬佩之處。
聽見李熙平替韓靖甫說話,柳嫣本想出言反駁,但想到他這次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話又說不出口了。
李熙平大概也猜到了她的想法。「我曉得妳認為是自己害了可清,所以不願解毒,而且也覺得可清出事和韓靖甫脫不了關係,因此很氣惱他,儘管妳心底清楚,那並非他的本意。」
「不管他怎麼想的,他間接害了可清總是事實。」她一方面為可清的失蹤感到傷心難過,一方面又氣自己竟那麼輕易就被那男人感動,居然想原諒他。
「妳知道嗎?其實我也一直覺得可清是被我害了。」
柳嫣一愣,「她墜崖與你何干?那時要是沒有我的話,你早就拉她上去了,她是為了救我,才放開你的手。」
「不,妳不明白。」李熙平苦笑,「若不是在那之前我不想她去赴約,自作聰明點了她的穴,她就不會為了強行衝破穴道而受內傷。憑她的武功,想將妳拉上崖原就不是什麼難事,然而卻因身上帶傷,最後只救得了妳一人……」
柳嫣驚訝的看著他。
她從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段,不知道……原來可清的失蹤,也有部分是李熙平造成的。
可清不過是為救她而墜崖,她就如此自責了,那麼害可清受傷、導致她施展不出輕功而出事的李熙平,這些日子豈不是更難受了?
柳嫣忍不住安慰道:「你也只是想幫她罷了,不是有意的……」
「我當然不是故意的,卻仍害了她。」他平靜的道出事實。「如果當時我沒自作主張,而是讓可清去赴約,今天一切是不是都會不同了?只可惜世事沒有如果,我們沒有人希望可清出事,最後仍造成了這樣的結局,豈能單怪罪於誰?」
柳嫣想了許久,不得不同意他的話,「你說得對。」
發生這樣的事,靖甫與李熙平的自責不見得比她少,她又怎麼能一味怪罪靖甫?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其實我也曾一度想追隨可清而去,但冷靜下來後,就知道先前自己太衝動了。」他緩緩的道,「她如今生死不明,如果她還活著,歷經千辛萬苦回來卻發現我死了,不知會有多傷心,失去所愛之人的痛我既已嚐過,便絕不會讓她也有那機會難過。
「而要是她真的死了,她在這世上最放不下的東西,我也要好好替她守著,總不能讓她走得不安心吧?」
柳嫣思索著他的話。
李熙平說的雖然是他自己,但換到她身上又何嘗不適用?
不管可清是生是死,都不會開心見到她過得不好。
可清也說過希望她能幸福的,不是嗎?
柳嫣將所有的事細細想過一遍,最後終於吁了口氣。
「韓靖甫現在人在哪?」
知道她想通了,李熙平微微一笑,「就在將軍府的客房中,他府上的下人都已遣散,因此我讓他來府裡養傷了。」
柳嫣點點頭,「那我去見他。」
李熙平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後,才斂下臉上的笑容。
「可清……所有妳在意的人和事,我都已盡力替妳安排好了,妳是不是也該早點回來呢?我好想妳……」
 
柳嫣走到客房前,忽然有種近鄉情怯之感。
她對韓靖甫的感覺太過複雜,有惱、有恨、有怨,但也有深深的愛戀和感動。
一個願為她涉險、置生死於度外的男人,她怎麼還能懷疑他的真心?
她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最後才鼓起勇氣推門而入。
房間裡瀰漫著濃濃的中藥味,想起李熙平先前說的事,她的心便微微疼痛了起來。
她快步走至床邊,卻意外的發現床上並沒有人。
奇怪,他不是傷得不輕嗎?還能跑去哪?柳嫣一時間有些呆了。
「嫣嫣……是妳?」一個不甚確定的聲音,突然自她背後響起。
柳嫣一回頭,便見到韓靖甫站在那兒,滿臉驚詫的望著她。
她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的傷還沒好,忍不住蹙了眉,「你剛去哪兒了?」
身為傷患居然還不躺在床上休息,是不想康復了?
「我剛去打水……」韓靖甫原以為她不會想再見到自己了,沒想到她竟特地來探望他,不禁又驚又喜,「妳怎麼來了?」
柳嫣一愣,莫名有些惱羞成怒的道:「這整個將軍府都是我家,我為何不能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韓靖甫見她忽然生氣,手足無措了起來。
他還想解釋,可她卻已迅速轉了個話題。
「為什麼你要自己去打水?下人們呢?」光想到他一個傷患竟要自己去弄水,一向待下人和氣的柳嫣突然有種想把人叫來罵的衝動。
一百軍棍可不是好挨的,一些底子弱的士兵被打個五十棍就廢了,就算他有武功在身,必也受傷不輕。
結果他不但不好好養傷,竟還跑去夷軍那兒盜解藥,之後更以身試藥,簡直是不要命了!
她越想越生氣,氣他的不要命、氣下人的怠慢,更氣自己先前的冷漠。
「是我自己沒叫人的,將軍府裡傭僕本來就少,用不著為了這點小事喊人。」
「你以為你的傷是小事?」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是氣憤又是擔憂,「回床上躺好,我替你把脈。」
她的語氣雖然凶巴巴的,卻帶著不容錯認的關心,韓靖甫瞧了她好一會兒,然後慢慢的笑了。
這才是他熟悉的嫣嫣啊。
雖然不大明白為什麼,不過看起來她是原諒他了。
「我現在沒法躺。」他指指自己的背,「有傷。」
柳嫣眉一皺,怒道:「那就趴著!」
他乖乖照辦了,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柳嫣先是替他把了脈,確定他體內並無殘留的餘毒後,又開始替他檢查身上的傷。
不檢查還好,一檢查她又更火大了。
「你的傷到底是誰包紮的,怎麼包成這樣?」
「這什麼傷藥?效果這麼差!」
「這傷都已經裂開了,怎麼還不重新處理過?」
她邊拆紗布邊罵,最後叫人送來乾淨的水和紗布等,又取了自己調製的傷藥,重新替他上藥。
上藥的過程中,她還不忘叮囑各種養傷注意事項,從幾日要換紗布、切記不能碰水,到絕對不能吃的食物,韓靖甫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她嘮叨起來有多可怕。
想必過去穆可清應該沒被少唸過吧?他忽然有些好笑的想著。
不過能夠得到她的關心,這感覺比什麼都好。
「喂,我說的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啊?」見他走神,柳嫣不滿的道。
「嫣嫣,妳這是肯原諒我了嗎?」雖然大概猜到,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他不敢奢求她現在就接受他,但能不能假設……她還願意給他接近她的機會?
柳嫣不說話了,包紮傷口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韓靖甫亦感覺到氣氛的改變,不禁有些後悔自己問得太急躁。
「對不起,嫣嫣,我……」
她卻打斷了他的話,「李熙平告訴我,可清希望她所在乎的人都過得好好的。」
他微愣,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穆可清,卻仍順著她的話道:「那是自然。」
「想想也是,過去可清曾不只一次要我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她又重新開始手上的動作,「她若知道因她走了,我從此一蹶不振的話,一定會很難過吧?更何況也許她哪天回來了呢,要是被她發現我把自己弄得一團糟,說不定會生我的氣。」
「將軍的確是那樣的人。」
「靖甫,曾經我以為你會是我的幸福,因此打算離開可清,和你好好過日子,但你卻讓我失望了。」
韓靖甫心一痛,苦澀低聲道:「我知道,我很抱歉……」
「我本來已經決定放棄你了,可你後來的表現卻又讓我迷惘。儘管我現在仍無法完全釋懷,但我很清楚,世上再不會有另一個像你這般令我心動且待我這麼好的男人了。」
「其實我待妳根本不夠好……」若夠好,就不會令她這麼痛苦了。
柳嫣搖搖頭,「好不好不是用嘴說的,我有眼睛看,有耳朵聽,有心能夠感覺。你之前肯為我放棄復仇,之後又為了替我尋藥,連命都不顧了,若這樣還算不上好,這世上也沒什麼好的了。」
「那是我欠妳的。」他的聲音悲涼而乾澀。
「你是欠過我不少,卻也曾數度救了我的性命,我們之間這筆帳是注定算不清的。」她深深吸了口氣,「在經歷了這麼多事後,如今我再也無法確定你還是不是我的幸福,若要說是,我心中總不免有些擔心會不會再次被你欺瞞背叛,可要說不是,我卻又打從心底不想放手。」她頓了下,最終釋然一笑,「不過人活在世上,誰又能確定自己眼前的每個抉擇,在未來究竟會是對是錯呢?」
不,至少他就知道,她必然是他最正確的抉擇,只是不知她還肯不肯給他機會……
「妳放心,不管妳最後做出什麼決定,往後我都不會再對妳有任何隱瞞。」他低聲承諾。
「真的嗎?」她認真的望向他,「我還是很希望你是我的幸福,但是靖甫,你可願意向我證明,從今以後你對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待我的好也全然不假,讓我重新相信,接受你是對的選擇?」
韓靖甫顯然是未想到她竟會說出這番話,先是一怔,回過神後急忙道:「我願意!嫣嫣,只要妳肯給我機會證明,我必不會再讓妳失望!」
「那麼,我就拭目以待你往後的表現了。」柳嫣眨眨眼,露出久違的狡黠笑容。
 
四個月後
 
「這是韓公子命人送來,說是夫人最喜歡的芳謝齋點心,酥油泡螺。」
柳嫣接過小翠遞上來的木盒,一時間只能盯著木盒上精緻的雕紋發呆。
「芳謝齋送來的人說了,韓公子特地交代他們送來剛做好的點心,因此現在還熱著呢,夫人可要盡快嚐嚐。」
聞言,柳嫣感覺自己的心跳微微變快了,她打開盒蓋,點心的香味立時撲鼻而來,微微發散的熱氣,說明了這的確是剛做好就馬上送來的。
「韓公子明明忙得很,還總不忘派人送東西過來,可見對您極是上心呢!」小翠笑咪咪的道。
在過了四個多月後,如今大家已慢慢接受穆可清死去的事實,不但將軍的職務均移轉至李熙平手裡,連將軍府也更名為景王府,柳嫣現在是以景王表妹的身分借居在這兒。
要知道在景城這種邊關地區,因不時有外族侵擾,男人出門後很可能就再也回不來,因此女人在丈夫死後改嫁的風氣頗盛。
穆可清一生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眾人都希望他的遺孀後半輩子能過得好,既然韓靖甫對柳嫣有意,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大家多少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
柳嫣心裡不是不感動,可她唇動了動,最後說出口的卻是—「哼!都被革了職,從小兵從頭當起了,居然還不務正業,一天到晚送這送那,是嫌不夠忙還是錢太多?」
傻瓜,她是說過想看到他的誠意沒錯,卻沒要他為自己這般付出呀,這根本已經超出他現在的能力了。
果然傻大個不管過了多久還是傻。
一個普通的士兵能有多少軍餉,她明明在景王府裡住得好好的,不愁吃也不愁穿,他何必還把所有錢都花在她身上,成天不是送點心就是送飾件,這樣他平時要怎麼過日子?
就算是之前存了點錢,也不該這麼花啊!
唸歸唸,可柳嫣還是忍不住伸手拿起那酥油泡螺咬了一口,熱氣混著濃郁的奶香在嘴裡化開,她眼眶一熱,只覺有水氣差點要掉下來。
當然她才不承認自己會因太過感動而想掉淚,堅持那定是被熱氣薰的。
揮手要小翠退下,柳嫣坐在正廳裡,一口口吃著點心,想起這幾個月來與韓靖甫相處的點滴,再想到先前提起的要求—除非可清能夠回來並原諒他,否則她終生不嫁,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
如果可清真的回不來了,難道她就要一直這樣拖著他嗎?
柳嫣怔怔想著自己的心事,直到廳外傳來一陣男女對話的聲音。
那男聲她很熟悉,是屬於她表哥、現今王府主人李熙平的,而那女聲……她雖覺得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
「……嫣嫣也在府中,她若見到妳一定會非常開心的。」她聽見李熙平這麼說,聲音中充滿喜悅。
到底是誰呢?柳嫣有些困惑,她從前的親友都死得差不多了,過去又長年隨可清四處奔波,直到三年多前才定居景城,一直沒什麼閨中密友,她實在想不出有哪個與李熙平和她皆相識,並且私交友好的女子。
但隨著一男一女前後踏入正廳時,柳嫣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
「可、可清」她瞪大眼,不敢置信的望著眼前的人。
站在李熙平身旁的女子,正笑吟吟的望著她。
她神情溫暖柔和,膚色白皙,一副大家閨秀的打扮,然而眉宇間卻隱隱透著一般閨閣女子所沒有的英氣……那不是穆可清還會是誰?
只是柳嫣已有十幾年沒見過穆可清如此裝扮,一下子見到失蹤四個多月的好友突然以女子身分出現,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卻見女子抿唇一笑,朝她微微欠身,「柳家妹妹,我是穆情,雖然咱們已有十多年不見,但妳也莫把我和家兄弄混了。」
柳嫣聽她這麼說,不覺愣住了。
穆情……不就是可清真正的名字嗎?當年她為了方便在外走動,不但女扮男裝,又將閨名稍作修改,自稱穆可清。
穆情這名字,她也有許久沒聽過了。
她困惑的眨眨眼,先是看了看穆情,又瞧瞧一旁笑得溫柔傻氣的李熙平,最後終於「啊」了一聲反應過來。
「原來是穆姊姊,果真是好久不見了。」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又對李熙平道:「表哥,不介意我先和穆姊姊敘個舊吧?」
能說介意嗎?李熙平苦笑。
好不容易心愛的女人終於回來了,他還想多和她相處一會兒,以慰藉這幾個月的相思之情,結果才進屋沒多久,人馬上就要被劫走了。
但柳嫣可不管他那麼多,她向來就是我行我素的性子,自認向李熙平交代完後,就直接拉著穆情往房裡走。
「真沒想到妳居然會以這個模樣回來。」房門剛關上,柳嫣就迫不及待的嚷著,「這簡直太……」她找不出半個能夠形容她此刻心情的詞句。
雖然她早就盼望好友能夠恢復女裝,從此過上正常的日子,但這也太令她措手不及了。
「我以為這是妳一直期盼的。」
「是沒錯啦,不過妳打算往後都以穆情的身分和李熙平過了?那穆可清將軍怎麼辦?」
「穆可清不是已經死了?」穆情微笑反問。
穆可清死了?柳嫣會意的眼睛一亮,「所以妳終於想通,捨得放下那些重擔了?」
穆情的臉霎時紅了,「咳,其實也不是完全放下,不是還有熙平嗎?」
她原先堅持女扮男裝,不過是想守住景城,讓百姓免於夷人的侵擾,過上好日子,如今守城的責任已交至熙平手上,她知道他會是個好將領,自己也就沒必要佔著那個位子了。
反正如果熙平真的不行,她也可以幫他呀!
決定徹底拋棄穆可清這身分,從此變回穆情,她不是沒有遺憾,畢竟過去十多年來她都是這麼過的,但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可是妳怎麼……」柳嫣覺得腦袋有點轉不過來了,「等等,別告訴我妳當初其實早有預謀,是故意墜崖好讓穆可清『死掉』的?」
穆情輕輕一笑,「預謀倒是沒有,不過也算將計就計吧。」
當時她的確是支撐不住,才放開熙平的手,好讓他先救下嫣嫣,但那也是因為她有把握,憑自己的武功從懸崖摔落並不會危及性命。
她從來就沒想過死,她和熙平還沒真正在一起呢,怎麼捨得死?
再加上先前回京後發生的事,令她厭倦了朝廷中的紛爭,因此便將計就計使「穆可清」墜崖身亡,再以穆情的身分回來。
「妳要這樣玩為什麼不事先提點一下,要不也早些回來啊,知不知道這幾個月來,大家為妳費了多少心呀?」柳嫣放鬆下來後,開始咬牙切齒質問,只差沒揪著穆情的衣領算帳了。
她真沒想到穆情居然是存心的!害她先前不但自責得要命,還遷怒靖甫……唉,說來他好像也挺無辜的。
算了算了,她就早點答應和他在一塊兒,當作補償好了,反正經過這幾個月,她也不大想再刁難他了。
「對不起,我那時突發奇想,也來不及告知你們……」穆情歉然道。
其實她本來是故意拖到現在才回來的,當時她氣惱熙平打著為她好的名義,卻做了違背她心意的事,因此故意消失了一陣子以示抗議。
可她卻忘記除了熙平外,還有其他關心她的人,害得大家為她傷心難過,她也挺過意不去的。
「算啦,這樣也好,表哥和妳一起歷經那麼多磨難,也該給他個交代了。」還有什麼能比好友大難不死回來更令人興奮的?心情極好的柳嫣擺擺手,很快就釋然了。
聽她突然提起李熙平,還一臉取笑的模樣,穆情不禁紅了臉,反問道:「那妳和靖甫又如何了?」
這下換柳嫣頭大了。
她不願意騙穆情,卻又希望穆情別因先前的事而生靖甫的氣,忍不住便想替他說話,「呃,其實靖甫先前做的那些事也是有苦衷的,表哥也懲處過他了,妳別再追究他的責任了好不好?」
所幸穆情很理解的點點頭,「我明白,熙平先前稍微和我提過了。」
其實前陣子穆情還在外面時,就聽說了李熙平對外放出的話,當時便曉得韓靖甫的事或許有其他內幕。
穆情與韓靖甫相識十年,自認還算了解他的個性,加上李熙平和柳嫣都願意替他說話,那麼她也願意相信他。
「真的嗎?太好了!」柳嫣大大鬆了口氣。
她可沒忘記自己和靖甫的約定,要是穆情不原諒他,他們要怎麼在一起?
此時此刻,她終於承認自己一直都是愛著靖甫的。
「對了,表哥還沒將妳介紹給府裡的人吧?」柳嫣嘿嘿一笑,「我帶妳到處走走,順便熟悉環境。」
柳嫣實在迫不及待想看眾人吃驚的反應啊!
都住了三年的地方還有什麼好熟悉的?穆情好笑的看著好友興奮的樣子,雖然現在改名叫做景王府,可其實裡面沒怎麼整修過。
不過她也沒反對,離開了幾個月,她也很想念府裡的大家。
沒想到房門才剛拉開,就見韓靖甫站在外面。
「嫣嫣。」他一見到她,眼睛立刻發亮,完全沒注意到她身後還有別人,直接問道:「我讓人送過來的點心,妳可收到了?」
「啊?早、早就收到啦。」柳嫣沒想到他竟會跑來內院突襲,又見身旁的穆情一臉興味的樣子,只得尷尬的回應,「那個……靖甫,和你介紹一下,這是可清的妹妹,她叫穆情。」
韓靖甫詫異了下,往後打量那分明是他認識十年的「穆可清」,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妳是穆……姑娘?」
穆情唇角一彎,喚了聲,「韓公子。」
這聲音……韓靖甫更確定自己並無認錯人了,這位穆情根本就是穆可清將軍!
幸好他先前便知悉穆可清其實是女兒身,因此雖然很意外失蹤幾個月的她突然跑回來,倒也沒有過於失態。
還好,她真的沒事,還回來了!心中懸宕了數個月的大石終於擱下,韓靖甫頓時如釋重負。
之後他隨口和穆情寒暄了幾句「初次見面」之類的話,忽然想到某件事,一臉驚喜的轉頭望向柳嫣。
「嫣嫣,那我們之前的約定……」
聽他突然說起那件事,柳嫣驀地紅了臉,有些羞惱的道:「這是可清的妹妹,你可別認錯人了。」
「不是都一樣嗎?」韓靖甫笑吟吟的道。
他太了解柳嫣表面上硬氣,骨子裡卻心軟得要命的性子了,知道她只是害羞才故作凶惡,一點也不以為意。
「哪裡一樣了?」見他笑得那麼開心,柳嫣心底雖然高興,卻又不想明白表現出來。
「什麼約定?」穆情好奇的插口。
柳嫣本來不想說的,但韓靖甫倒是很樂意解答,「之前我做了對不起嫣嫣的事,間接害得穆將軍下落不明。後來她答應我,若穆將軍能平安回來,她便願意和穆將軍談和離之事,轉而嫁給我。」
「哼,你沒機會了,穆可清已經死了。」氣他居然這麼老實的招供,柳嫣嘟嘴反駁。
穆情一愣,隨即笑道:「我哥哥是過世了沒錯,不過這件事我倒是可以代他決定。嫣嫣,妳就改嫁吧。」
讓嫣嫣能嫁給真正所愛的人,也是當初她決定放棄穆可清身分的主要原因之一,又怎麼可能不答應?
「多謝穆姑娘成全。」韓靖甫立刻恭謹的朝她躬身。
「不客氣,還請你好好待她。」
「我會的。」他慎重的承諾。
「既然你們已經談好了,可否讓我帶我未過門的妻子先行離去?」李熙平幾乎可稱得上幽怨的聲音忽然響起。
韓靖甫立刻道:「殿下請。」
景仰的人平安回來他固然很高興,但他更在乎能不能和嫣嫣在一起,因此毫不猶豫的答應了李熙平的請求。
「多謝。」終於搶回未婚妻的李熙平愉快的攬著佳人離去。
「等一下,我還沒和她說完話呢!」柳嫣抗議。
「放心,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和妳的穆姊姊相處。」韓靖甫狠狠將她擁入懷裡。
終於能和心儀許久的人兒在一起,他才不想理會旁人的目光。
柳嫣被他抱著,心底那點不自在也慢慢褪了下去,「喂,你真想娶我?不介意我的寡婦身分?」
雖然他已知道了真相,不過在別人眼裡,她依舊是穆將軍的遺孀,日後只怕多少對他的名聲會有影響。
「自然是不介意。」只要她願意和他在一起,那點小事又有什麼好介意的?
柳嫣閉上眼,好半晌後才低低的道:「那你……找天上門提親吧,總是住在表哥家裡,怪不自在的。」
更何況之後穆情他們結婚,自己夾在中間未免太奇怪了。
「放心,我等會兒回去便安排媒人上門!」韓靖甫立刻道。
柳嫣張口,本想取笑他心急,太陽都要下山了,要找媒人也該等明天才是,可再想想,其實她也盼這天盼了許久。
「隨你吧。」最後,她嬌羞的道。
柳嫣依偎在他懷裡,抬眼望向天空,夕陽將晚霞染成一片金燦。
這一日即將結束,可屬於他們的幸福,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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