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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道裡一片死寂,靜得她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激烈如擂鼓的心跳聲。
天地被劃分成兩個世界,一牆之隔,外面是慘烈的修羅殺場,這裡卻死寂得如同冥府,唯一的活物大概就是她了。雖然暫時安全,但她的心比剛才在箭雨下逃命還要惶恐不安。
鍾浩……他怎樣了?為什麼還不來帶她離開?
他受傷了嗎?他中箭了嗎?他現在是不是正在奮不顧身地與叛軍拚殺?他記不記得曾答應過,會很快回來帶她逃離這搖搖欲墜的宮城?
已經這麼久了,他為什麼還沒來?是出事了嗎?是……死了
她的心猛然收縮,一股莫名的強烈痛楚攫住了她的心,雙手下意識握緊,冰涼的觸感一下子令她清醒不少。低下頭,手中那柄龍紋交錯、上嵌寶石的短匕閃著幽弱的紅光映入眼簾,上頭有金絲盤繞成一個小小的篆字—浩。
無聲地唸著他的名字,原本悽惶的心情忽然平靜下來。
—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這是他們的約定,要嘛同生,要嘛共死。他早就答應過她,無論碧落黃泉,天上人間,他們都要在一起。既然如此,死亡,似乎變得不是那麼令人懼怕的事情了。
平靜下來的她,秀麗無雙的臉上浮起一個淺淺的、悲傷而又甜蜜的微笑。
她,只要等待就好了,若浩無法帶她離開,若無法倖免於難,那麼她便自我了斷,然後在奈何橋邊等他,他們的誓言,無論怎樣都會實現!
咯吱。
她倏然一驚,猛地睜大雙眼,那是暗道入口開啟的聲音!
嘎、嘎、嘎……
光線一點一點透過來,真的是暗道的樞紐被開動,隔板一點點地在被移開。
浩!是他回來了!
她跳了起來,因為一動也不動地坐得太久,雙腿痠麻不已,但她全然不顧,跌跌撞撞地向前方的光亮處奔去。
「浩!」
內心最急切的期盼化作抑制不住的聲音衝出唇舌,在長長的甬道內悠悠迴盪。
隔板移開,閃耀的火把一下子令她目眩,矇矓的視線裡閃出了人影。
「果然在這裡,那小子倒不敢騙咱們!」
陌生的、粗野的嗓音灌進耳朵,她的身形猛然頓住。不是浩!
「哈哈,真是個大美人!怪不得那小子念念不忘。」又一個猥瑣的聲音,十足的不懷好意。
她的心在一瞬間完完全全冰凍。是叛軍!
「你們……」她的唇微微顫抖,「浩……驃騎將軍鍾浩在哪裡?」
「將軍?」滿臉橫肉的粗壯男人向前跨了一步,聞言一陣哄笑,「他正在享受著弟兄們的『招待』呢!公主殿下,妳是要自個兒乖乖跟老子走呢,還是要老子動手伺候?嘖嘖!這臉蛋果然漂亮,怪不得公爺叫咱們小心。」
一隻漆黑骨節粗大的毛手朝她伸了過來,沾著血的劍刃反射著火把的光亮。
「放肆!」瞳孔緊縮,她全身冰冷,心一點點沉下去,直至深不見底的寒淵。「你們是什麼東西?犯上作亂的逆賊,憑你們也敢碰本宮」
短匕揚起,寒光閃爍,她握緊那嵌著「浩」字的匕首,用盡全身力氣朝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她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尖銳匕首刺穿了身體,溫熱的鮮血包裹住那冰冷的精鋼—
浩,你在哪裡
哀帝天順十三年,乙酉戌月十一日夜,賊軍破城,圍宮。帝倉皇出逃,被殺於京郊數里處。是夜,宮室俱焚,四處狼藉,死傷不可勝數。后妃宮人,帝子皇女,十九亡於劍下……賊軍於夾壁得寧雅公主。公主知不可免難,飲劍自絕,盡節殉國。周氏遂滅。
—《燕朝史錄.帝王本紀》
好冷,好黑……
這是什麼地方?她在哪裡?
風呼呼吹過,一陣徹骨寒冷襲來,她下意識用雙臂抱緊自己。眼前突然出現昏黃的光芒,朦朧的景物慢慢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她先看見遠處有一條黑沉沉的大河,奔流洶湧不見首尾,再往稍近一些的地方看,有一座高台,高高豎著旗桿,旗幡悠悠飄揚,彷彿在召喚她,而那台下,竟有一大團黑點在朝那方向蠕動。
她的意識慢慢開始渙散,雙腳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朝著旗幡的方向走去,在一片渾渾噩噩之中,意識最深處有什麼在不安地騷動,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必須想起……
是什麼呢?到底……是什麼?
漸漸走近,才看清那高台四周的黑點全是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螻蟻一樣向著高台湧過去,緩慢而無聲,她已然麻痺的神志靜靜引導她加入這些人……
高台後連著一座橋,橫跨在那條幽暗的河面上,對面隱約現出招展旗幡,牌樓燈籠。橋頭坐著一位青絹包頭、黑衣素裙的老婆婆,慈眉善目,遍佈皺紋的老臉一片看破紅塵的沉靜,她將一只青口瓷碗依次遞給經過面前的每個人,一邊悠悠地說:「踏入此門,世情滅絕,前塵俱往,舊事無掛。」
她隨著隊伍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神志越發昏沉,然而心底那股騷動卻越來越強烈,似乎要衝破某種無名的禁制噴薄而出。
……到底有什麼事情,她一定要記起呢?
輪到她了,老婆婆遞給她那只瓷碗,透明的湯液微微晃蕩。她的雙手下意識接過,端至唇邊。
「一踏入此門,世情滅絕,前塵俱往,舊事無掛……」
一字一字極輕極靜,卻一字字敲打著她的胸口,心臟猛然像被捏住般劇痛,這種難以忍耐的痛楚令她在一瞬間驚醒。
鍾浩!
鍾浩你在哪裡?我是婉倩啊!
她記起來了!和鍾浩同生共死的誓約!他為什麼不在她身邊?這裡又是……
寒冷湧上心頭,她抬起頭,原本高台牌樓上模糊的字跡一瞬間清晰起來—
醧忘台
砰!瓷碗從她手中跌落,湯液與碎片四濺,在一片死寂中分外觸目驚心。
看著她倉皇失措跌跌撞撞地推開人群,逃命般衝下高台,向黑暗陰沉之處奔去,孟婆並未阻止,仍然手持湯碗,依次遞與將過奈何橋的鬼魂。在悠長歲月中此種舉止數見不鮮,孟婆心中卻不免微微嘆息。
這世上總有某些人,執著某個超越生死的念頭,在這幽冥地獄,並不是什麼幸事啊……
「你叫……鍾浩是吧?」秦廣王翻翻手上的生死簿,心情很好地說,「今日輪到本王座下的全是些餓鬼邪魂,作惡多端面目猙獰,弄得本王心情惡劣,現在總算有了一個忠烈之士。嗯,你運氣不錯,本王今時對你額外開恩,有罪寬赦有求必應。你叫鍾浩是吧……喂!」
底下的男人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整個人如同他身上的盔甲一般冰冷剛硬。
「陛下。」一旁帶他來的鬼差趕緊上前稟報,「他喝過孟婆湯,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孟婆湯?」秦廣王皺起眉頭,「這人是大燕皇朝的驃騎將軍,護國殺敵、盡忠捐軀,簿子上明白寫著,此類忠烈之士,神鬼亦有褒獎,並不需在醧忘台飲孟婆湯,怎麼會有這種差錯?難道是你失職?」
「不不不……」鬼差忙擺手,「不關小人的事!是這人自己搶著喝下孟婆湯的!」
「唔?」秦廣王微微一愣,仔細打量著面前的男子,默默凝神片刻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對凡人來說果然是不堪忍受的恥辱,你想忘掉也無可厚非。不過這樣一來,你卻欠下別人一段情債。本來你可以直接成神,不必再入輪迴,如今有債未償,這就很麻煩了……」
他想了一想,「算了!本王說過今天額外施恩的,這樣吧,你先在本王座下做護法使者,過段時間我自有安排,總之免你在地獄受苦。」
男子默默一躬身,魂魄隨鬼差離去。
秦廣王招手喚來身旁侍從,吩咐道:「你去前面查一查,若是有個叫周婉倩的鬼魂到來,引她至本殿發落,本王替他們了結前生冤孽,讓他們各自回歸本命。」
說完,他滿意地拍拍生死簿,高聲叫道:「下一個!」
那個叫周婉倩的女子,陽壽已盡,魂魄數日內便該來到此地,只要把她叫來殿前與鍾浩一會,便算了結了前緣,那鍾浩自然可以去封神台領受天表,跳脫輪迴,而他秦廣王功德圓滿,皆大歡喜。
秦廣王身為幽冥之神,司掌鬼魂功過賞罰,然而法力神通如他,居然也會有失算的時候。
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十年、百年……奉命辦這項差使的鬼卒竟始終未能接引到那個叫做周婉倩的魂魄!
周婉倩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冥河邊遊蕩了多長時間。
離開醧忘台之後,她再也不敢接近那裡。她絕不就這麼飲下孟婆湯,從此忘卻陽世的一切!
發現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之後,她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即便死去,她也要等到鍾浩!這是他們的誓約。
然而,她始終沒有等到他。
即使在時間已經毫無意義的冥界,她等待的歲月也已經太長久了。他說過,即使是死,兩人也要在黃泉路上尋覓到彼此再次攜手,那麼,已經過了這麼久,凡人的壽命早該終結,他為什麼還不來見她呢?難道他忘記了他們的約定?
整日在冥河邊徘徊等待,眼前總是昏暗陰慘的景象,耳旁聽見的也只有淒厲的鬼魂哀號,一邊在千萬幽魂中苦苦尋找鍾浩的身影,一邊還要提心弔膽地躲避巡邏抓捕遊魂的鬼差,以執念支撐自己的周婉倩實在已經疲累至極。
慢慢地,希望變為失望,失望化為絕望,死前那一幕不斷在腦海裡重現,極度的絕望終於醞釀成某種懷疑—
當日,到底那群逆賊是怎樣找到她藏身的暗道?
歷來皇宮內院都有逃生祕道,位置與入口是最高機密,知曉者寥寥無幾。
當日一片混亂,宮人死的死、逃的逃,能夠找到暗道的皇宮侍衛,除了父皇身邊的親信,就只有鍾浩了,而那些侍衛護衛父皇已先一步逃離京城……她臨死之前,親耳聽見叛軍說「果然在這裡,那小子倒不敢騙咱們」。
這個人,到底是誰?
會是鍾浩,她的愛人,她發誓與之同生共死的男人嗎?
懷疑與怨憤交織,周婉倩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站在翻滾洶湧的冥河邊,她無數次湧起一死了之的衝動,然而,既已身為鬼魂,又怎麼可能再死第二次?此時她所感受到的煎熬與痛苦,竟遠遠超過當日自絕的那一刻。
抬頭望向遠處旗幡下的醧忘台,那裡,只要飲下孟婆湯,一切痛苦都會消失了吧……
多麼大的誘惑……但是,她不甘心!
這麼漫長的思念與等待,所有希望、失望、絕望、懷疑、怨憤……最後統統化作唯一的念頭,她一定要找到他,問他一句—「你,為什麼失約?」
只是,她要怎樣才能找到他?
鬼差第一千零一次哭喪著臉回來,這一次,他還是沒能找到那叫周婉倩的鬼魂。
當差這麼久,他還沒有哪次像這次一樣失敗,從滿腔熱情到窮盡耐心,直到如今的氣急敗壞,令他大著膽子向秦廣王發起牢騷。
「陛下!小人已經等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見著那個周婉倩,莫非是拘魂的差人失職,令她滯留於幽冥之外?」
秦廣王「哦」了一聲,一臉困惑地重複一次,「周婉倩?」天天處理上萬魂魄,他幾乎記不起這個名字了。
皺眉思索,他半晌才恍然,「那個死於戰亂的寧雅公主啊!居然還沒到這裡嗎?算了,這件差事你不用做了,你也做不了,去給本王把鍾浩叫來。」
鍾浩,如今的護法使者,聽召來到殿前。
「陛下何事吩咐?」
秦廣王食指輕點,置於殿前的照世鏡亮了起來,鏡面由模糊而漸漸清晰,波紋中慢慢顯出一個女子的面貌身影。她正徘徊在冥河岸邊,注視著河水出神,眉宇間幽怨哀愁,神色憔悴蒼白。
鍾浩的心猛然跳了一下,這名女子的面貌莫名令他覺得激動。
「你可認得她?」秦廣王不動聲色地問。
想了又想,鍾浩搖頭,「回稟陛下,不認得。」即使那種激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但不認識就是不認識。
「不認得也沒關係,」秦廣王若無其事地說,「她本是大燕皇朝末代公主,死於戰亂,魂魄來到幽冥已有百餘年,卻始終不肯過奈何橋,當然也就無法輪迴轉生……」
隨著秦廣王的娓娓述說,鍾浩心跳越發激烈,卻也更令他不解。他成為陛下的護法使者已有百餘年,雖未成神,卻也早已斷絕七情六慾,今日竟不知為何對這個陌生女子起了一絲憐念,彷彿曾經與她有過什麼牽連似的……
「……你去把她帶來本王面前吧!」
「我?」鍾浩一怔,回過神來,「陛下,冥府遊魂一向自有鬼差專責拘禁,我……」越權行事,不太好吧?
「拘禁?」秦廣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玉露,微微一笑,「所謂孤魂野鬼,即是不肯遵我幽冥戒律過醧忘台飲孟婆湯。這些鬼魂多半是因為心願未了,尚存僥倖與期望,但是在無休止的等待之後自然會絕望,心志鬆懈乃至化為烏有,那些魂魄自身已放棄執念,此時鬼差再去拘禁即可。可惜凡事自有例外,有些魂魄始終不肯放棄執念,心念太強,鬼差也無能收他。」
長久的執念……鍾浩不禁再度看向照世鏡中的那名女子臨水垂淚、柔弱無助的姿態……她居然有堅持百年的執念,但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念令她如此堅持呢?
他那如古井無波的心忽然起了波瀾,很想知道,她究竟在堅持什麼。
「遵法旨。」鍾浩一躬身,「但不知末將應該怎麼做?」他從未學過拘提鬼魂的術法,一向都是直接滅掉的。
「你只要找到她,直接帶她來見本王就行了。」
這算什麼?鍾浩皺眉,「她若執意不肯呢?」忍不住又望向照世鏡,此刻,那女子似乎察覺到什麼,正側首向後方看去。
秦廣王抬了抬眼皮,「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鍾浩手中拿的是神劍「斬鬼」,專滅幽冥鬼物。
「斬、斬鬼?」悚然一驚,他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向高踞王座的秦廣王。
生前忠勇過人的驃騎將軍,死後為沉靜從容的護法使者,飲過孟婆湯後,百年來鍾浩首次失態,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
「本王也不希望這樣。」秦廣王若無其事地說,「然而幽冥自有法則,不要說區區孤魂,即便是本王也不可違逆。她滯留地府百年,這股怨憤與執念於己於世都無益處,若再不醒悟,也只有魂飛魄散一途。」
魂飛魄散這一瞬間,鍾浩心頭猛然劇痛,彷彿一件攸關生死的珍寶被硬生生挖走了……
但是,這實在沒道理。他深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莫名的古怪感覺。
沒關係,待他找到那女子,好言相勸她隨同來至秦廣王駕前,一旦化解了她的百年積怨,想必幽冥天子也不會太過難為她。
況且,拋去責任不說,他倒真是很佩服這名孤魂,竟能堅守一個信念百年。
「末將謹遵法旨。」
秦廣王滿意地點頭。如此一來,鍾浩去見過周婉倩,冤仇自解,那公主想必也該死心,畢竟鍾浩早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之後她就會乖乖去喝孟婆湯投胎轉世……嘖,這女人實在麻煩!
就在此時,照世鏡突然起了波紋,秦廣王和鍾浩不約而同看向鏡中,但見一陣凌亂之後,鏡子緊接著顯現出另一番景象—
一男一女,女子仍是周婉倩,另一個卻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和尚,面相端正,眉心更有一點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隱約有神光流轉。
周婉倩不知與那和尚說了些什麼,面現喜色。
鍾浩疑惑地想,這和尚看來不大像孤魂遊魄啊。
照世鏡猛然一陣明滅,景象倏地消失。
秦廣王驚怒而起,面色沉鬱,厲聲喝道:「居然有生魂闖入幽冥巡查鬼卒,速速將其擒拿!」
同一時刻,冥河岸邊。
「你……不是鬼?」周婉倩看見這個陌生人的時候,好奇大過緊張。
停留冥界百餘年,見到的不是陰氣森森的鬼差便是蒼白淒慘的魂魄,而這人身上不但一點陰寒之氣都沒有,還神色安詳,周身更繚繞著一層淡淡的白光,在這鬼域真如煦陽一般。若非他年紀實在太輕,她簡直都要懷疑是哪位高僧前來度化自己了。
所以,當和尚直直地向她走來時,她竟忘了要像以往一樣躲避,反倒開口問了一句。
和尚搖頭,年輕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貧僧是來找人的。」聲音很低,語意卻極堅決。
找人周婉倩大為震動。這和尚也同自己一樣,有一定要找到的人、有一定要完成的心願嗎?
他看向滾滾冥河,臉上顯現出猶疑的神色。周婉倩對他大生好感,輕輕道:「若不經過醧忘台與奈何橋,沒有鬼魂可以渡過冥河,你要找的那人……想必是在冥河那一邊吧。」
此時遠方突然傳來淒厲的尖嘯,兩人都嚇了一跳。
周婉倩有些惶恐,「這是鬼差的聲音!我們得快些躲起來。」
和尚回過神,臉現難色,「不知怎樣才能避開他們?」
周婉倩遲疑了一下,「只能離得越遠越好!除了冥河是連鬼差也不能涉足之處,其他地方他們都會一一巡視。」
只有具大法力的神使方可身入冥河而不溺,其他鬼魂一旦墜入,將永不浮起,再難超生!
即使周婉倩百年來都在與鬼差捉迷藏,從未真正深入冥界,可這點禁忌她還是懂的。看到那麼多墜河的鬼魂慘叫著沉沒,傻子也知道危險了。
「多謝女施主告知。」年輕和尚望向冥河,瞬間下了決心。他整整衣袍,正待行動,卻見那女子魂魄神情擔憂地看著自己,心念動間,問道:「女施主可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周婉倩聽他這一問,心頭痛楚又起,「我也要找一個人。」她幽幽地說,「可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也不知道要怎麼找,只能日日在這裡徘徊……但願上天垂憐,能讓我再遇到他。」
年輕和尚「哦」了一聲,低唸佛號,「既然這樣,女施主何不修煉自身,若有些許法力,或可達成心願。」相遇即是有緣,他於情於理都該幫她一把。
周婉倩緊蹙蛾眉,苦惱地道:「要怎麼修煉呢?我只是一個孤魂而已。」
年輕和尚雙手合十,面色莊嚴,輕聲唸誦道:「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既安且寧,莫不茂盛。」天地之道,便是修行法門,且看她有沒有這個機緣了。唸畢,右手持大金剛輪印,左手無名指在她額頂微微一點。
周婉倩雖一心要見鍾浩,執念難消,卻是十分聰明靈透之人,當下恍然大悟,「多謝大師!咦,您……您要進入冥河?」
年輕和尚微一點頭,「貧僧自有道理,女施主妳快離去吧,免得被鬼差所拘。」
見他一副鎮定從容,周婉倩不禁又多信了幾分。見和尚提衣步入冥河,她忍不住問道:「大師……您怎麼稱呼?」
他身形已大半沒入冥河。「貧僧德緣。」沒頂之前,聲音悠悠傳來。
德緣?周婉倩牢牢記住這個名字。此刻尖嘯更近,鬼差就快來了,她不敢再停留,急急離去。
秦廣王面色凝重地吩咐鍾浩,「找那女子的事暫且擱下,你傳令所有鬼差與你一起全力尋找方才照世鏡中出現的和尚!生靈居然闖入陰間,若不阻截,幽冥必將興起大禍!」
「是!」鍾浩答應一聲,同時暗暗思忖,待找到那和尚之後便立即前去尋她,片刻之間,應該不會有何差池。
然而,冥河之水遮住了德緣的所有氣息,鬼差護法皆一無所獲。
且天意弄人,德緣為救淪落於地獄中的亡妻,竟不惜打開幽冥之門,地獄惡鬼蜂擁而出,人間從此陷入浩劫!
躲著鬼差的周婉倩身不由己,懵懵懂懂間被夾在群鬼之中,出了地府,再入陽世。鍾浩無論再怎樣尋找,卻始終未能見到照世鏡中的那名女子。
兩人再度錯過。
第二章
大熙皇朝永興十年二月,西北邊塞。
嗖!
「大將軍!」
隨著一道利箭破風之聲,驚呼聲四下響起。
武衛明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胸口處,一支箭矢鑽過胸甲的縫隙直插入身體,鮮血外滲,疼痛襲來。
怎麼可能
他年歲雖輕,卻已是沙場宿將,在大小爭戰中他無不身先士卒,卻從未受過任何傷,運氣之好,比他的赫赫戰功還要聞名朝野。
然而,在這一場戰事的最終時刻,他居然被一支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冷箭射中要害
武衛明恨恨地咬牙,揮開湧上來的親兵,對身旁的伏威將軍穆越冷靜地吩咐道:「傳我軍令,按原計劃追擊敵軍四十里,無論死活,務必不能讓敵軍首將逃回大漠!」
「是。」穆越應道,又急急說:「大將軍,您先療傷要緊!」
不要別人攙扶,武衛明強撐著從馬上下來,軍醫一擁而上……
武衛明,十五歲起便隨軍出征,不但勇武過人,而且足智多謀、每攻必克。如今雖只二十三歲,卻已受封佑武侯、羽林將軍,備受皇帝寵信,是公認的青年將領第一人。
然而,武衛明能夠成為傳奇人物卻有另外的原因。
自古戰場就是鬼魂最多的地方,而他據說便擁有獨一無二、不可思議的捉鬼之能!傳聞中他能驅邪擒魔、神通廣大加上不敗戰績,以至於若不是武衛明自己嚴令禁止,恐怕各地百姓早已為他建生祠供香火。
而傳言最為強有力的佐證—他出征多次卻從未受傷的事實—今日終於被打破了。
不過,武衛明果然是運勢極強的人物,正中要害的箭矢雖然穿透盔甲傷及皮肉,流了不少血,卻絲毫沒有觸到內腑。換作一般人早該魂歸地府的傷,竟只在他左胸處留下了一道傷痕而已。
此役大勝,十日後,班師回朝。皇帝龍顏大悅,不但厚厚封賞有功將士,更將位於樂原的「沂園」賜予武衛明。
戰事已畢,傷口也痊癒了,時不時便撞上的邪鬼似乎也識相地不來打擾,武衛明這幾日是前所未有的清閒。
身為武將,若不逢戰事,平常真沒多少事好做,何況他不喜歡京城那些飲宴應酬之事,索性以尚需休養為由向皇上告假,去新得的園子查看,名正言順地脫身。
樂原地處京郊西北,群山環列,除皇家園囿之外,還有著百餘座大大小小的莊園。這一帶原本是燕朝的夏宮所在,經歷泰、永兩朝,數度荒廢又數度重整,時至大熙皇朝,舊日宮院早已破敗不堪,躲過戰火倖存下來的幾座亭台樓閣,也早已淪為狐鼠出沒的野宅。
皇帝賜予武衛明的沂園,原是燕朝皇室圍獵時休息的行宮,自燕朝滅亡後,這裡便一直荒廢。
大熙皇朝建立後,重新開闢皇家獵場,將這園子也圈了進去,不過文帝不好遊獵,一次也未曾來過,貴人既不賞識,負責管理獵場的官員自然也不經心,這裡雖不算斷垣殘壁衰草寒鴉,也夠幽淒冷僻了。
武衛明來此,本為圖個清靜,可只走到一半,心情就差到谷底。
他在途中休息時,居然聽到這一帶有惡鬼出沒的傳言,數月前附近一名鄉民夜半慘遭厲鬼索命!
自小就跟那些東西糾纏,簡直是煩透了!難得休息,他可不想再碰上什麼大鬼小鬼老鬼少鬼。
傳言未必是真,原本他也不怎麼放在心上,然而,自馬蹄踏入京郊園林區域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一股異樣,更詭異的是,胸口那道箭傷竟開始隱隱發熱!
他靈覺遠超常人,有什麼異事要發生總會先有預感,此刻哪還有欣賞景致的心情?
武衛明放鬆馬韁,仔細探查四周,越靠近沂園,那種異樣感越強烈。他暗自揣測,不會是真遇上傳言中的惡鬼吧?
怪的是,他千年老妖都不知除了多少,區區一隻惡鬼,怎麼可能會讓「閱鬼無數」的他身體本能的如此戒備?
沿著大道拐入小徑,森森松柏掩映下,上書「沂園」二字的匾額映入眼簾。武衛明翻身下馬,隨手將韁繩拴在門前馬樁上,瀟灑推開古舊的大門。
進門便是一座漢白玉雕花照壁,繞過照壁,但見草木深深,是一座占地頗廣的庭院,兩旁各有沿廊。
穿過前院,有正殿三間,泥金匾額上書「九天闕」三字正楷,雖然明顯荒廢已久,但規制恢弘,工料精巧,顯見當年皇家行宮的風範。
再往後便是一道橫越池塘花圃的曲廊,沿廊前行,放眼四望,綠蔭遍園,處處構思巧妙,富貴中見雅致。
武衛明心中讚嘆,若是好好整修一番,這沂園定可成為京城名園之一。
可讚嘆歸讚嘆,自踏入此地起,他心口便燙得似要燒起來。
繞過第三重院落,盡頭一座五開間的木構建築赫然出現在眼前,匾額上書「頤善堂」。此時,他心頭的異樣感已強烈到頂點,連背上的寒毛都幾乎豎了起來,然而,環顧四周,蟬鳴蟲唱,風過蕭蕭,黃昏時分的薄霧瀰漫了整座庭院,卻並無任何異常景象。
他立在園中,遊目四顧,忽然瞧見西北角的花木叢中有一條白石小徑,被雜草遮沒大半,不知通往何處。
他毫不猶豫地循路前行,左彎右繞,從一片竹林裡轉了出來,計算方位,這裡應是沂園最西的角落……
他剛剛踏上青石板的路面,便迎面撞見一人,那人一驚停步,似想躲避,卻又微微猶豫,這一瞬間,他胸口的傷痕一陣劇痛,接著就平復得無影無蹤。
武衛明卻並未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他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這突然出現的人身上—好一位絕色佳人!
這女子膚白似雪,烏髮如雲,雙眉纖秀,下面則是一雙清如秋水般的明眸,頰邊淺淺兩個梨渦,唇色微顯淺淡,卻是明豔動人。她看來年紀尚輕,似是乍然見到竹林裡鑽出一個男子而被嚇了一大跳,就這麼怯生生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
武衛明驚豔過後隨即回神—居然會在這裡碰見女人,不,女鬼。
沒錯,他連眼皮都不用眨就立刻看出呆呆停在面前的是一隻女鬼!
一人一鬼互瞪對方,一刻鐘後,武衛明先有了動作。
他微聳肩,懶懶地說:「好了,看夠了吧?算妳運氣好,我今日不與鬼計較,妳快走吧!」
那女子眨了眨明眸,猶豫再三,終於微啟雙唇,囁嚅著說:「你……你看得到我?」話未說完,臉已經紅了,聲音更是細如蚊蚋。
武衛明大大吃了一驚,鬼魅最善辨人身上是否對自己有威脅,見到他早該躲得遠遠的,她怎麼還敢囉唆?而且還會臉紅?他長到二十三歲還是頭一遭碰到會臉紅的女鬼……她不會是想向他施展媚術吧?那真是蠢到無可救藥!
想到這裡他沉下臉,喝道:「再不速速離開,休怪我不客氣了!」他今日雖未帶神劍斬鬼,然而這種小小遊魂,他動動手指便可將她滅掉!他都佩服自己今天的好耐性了,換作平日,他哪會容她有說話的機會,一照面就讓她煙消雲散了。
女鬼聞言往後微微一縮,臉現懼色。武衛明剛覺滿意,她居然再次開口—
「你真的看得見我?太好了!我、我……你能幫我嗎?」
武衛明瞪圓了眼睛看她,這女鬼也太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氣,後退兩步,微一凝神,左手握拳,然後五指一張,冷喝一聲,「去!」
冷電應聲自指間迸出,將一株山茶攔腰擊斷,這雷火之術,若是對準這女鬼,她此時已被重創。
他收手,冷冷道:「妳還不走?」就算是鬼,也該明白什麼人惹不起吧?
那女子臉上紅暈盡失,更顯蒼白,然而,她仍固執地站在他面前,「請你……幫我,好嗎?」語音微微顫動,泫然欲泣。
武衛明不禁啞然。
竹林盡處,原來還隱著一座小樓名為「閒雲閣」,綠竹環繞,花木鬱鬱,常年陰濕,採光絕差,又地處偏僻,無人到來,作為鬼宅真是再合適不過。
隨著女鬼上樓,走進書房,四下居然潔淨整齊得很,擺設雖寥寥,卻件件清雅大方。武衛明心裡不免嘀咕,這女鬼倒是蕙質蘭心、非同凡俗,轉念一想,又有些好笑,她都做了鬼,自然非同凡俗。
只不過,她將陶壺擱到炭爐上,是要……燒水沖茶嗎?
「妳要幹什麼?」
她指指茶杯茶壺,說是打算斟茶待客。
「妳這鬼是白當的嗎?」他瞪大眼睛,「難道連這點小法術都沒有?」不是該法術一用就變出熱茶?
她搖搖頭,羞窘地垂下眼,「我不會。」
「妳死了……」他想想又改口,「變成這樣多少年了?」大概是個新鬼。
她想了一想,茫然道:「三、四……我記不清了。」
武衛明翻翻白眼,才死了三、四年就記不清了?果然頭腦不好,不會法術也怪不得她。
「算了,妳要燒水就快點燒吧……妳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她的臉已經紅得像快燒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這裡沒有火石……」
武衛明的眼珠子瞪得快掉了下來。片刻後,他回神,沒好氣地彈指成雷,擊在炭爐內,火光乍閃。
水沸,茶香。
這女鬼烹茶的功夫倒是一流,比他府裡的小廝丫頭強多了。他揭開蓋碗,便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若是幾天前有人告訴他,他會和一隻女鬼相對品茗,他定會認為這人失心瘋,然而此時今日……只能說世事難料。
武衛明仔細打量,再次發現這女鬼的確與眾不同,除了笨得異乎尋常之外,她雖然身帶鬼類的陰寒之氣,卻無一般出現在陽世的鬼魂的凶惡幽厲。他未曾動手滅掉她,反而隨她來這閒雲閣,固然是因為她的大膽讓他吃驚,另一方面也是對她的古怪起了好奇心。
「妳……」他皺眉,這樣妳妳我我的實在不是個稱呼,「妳叫什麼名字?」就算是鬼,生前也該有個姓名。
「小女子……周婉倩。」
溫婉秀雅,算是名如其人,只是……武衛明暗暗納悶,他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為什麼乍聞的那一刻胸中會湧起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最深最沉的記憶裡,曾經聽過。
正當他在思索時,明月從書房半掩的窗子外斜斜照進來,灑落在這女子微垂的臉龐上,令她膚色看來晶瑩如玉,更顯得容貌秀麗天成,五官精緻出塵,就算是武衛明這般心腸冷硬之人,也忍不住為之讚嘆。
美人難得,美麗的女鬼就更難得了,武衛明暗自自嘲,若來找碴的個個皆如此絕色,自己恐怕還真的下不了手誅殺。
「公子……請問公子如何稱呼?」見他半晌不說話,周婉倩怯生生地小聲問。
武衛明用力抹去腦子裡的胡思亂想,淡淡回答,「武衛明。」
當然他還是羽林將軍、佑武侯兼封太子太保,然而人間功名對於一個女鬼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請他喝茶,對他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只不過是因為他能看見她而已。
想到這裡,武衛明不知怎麼突然不舒服起來。
「武衛明……」周婉倩輕聲唸道,「日月光亮為明,真是個好名字。」
男人一怔,當年他出生時有位高僧曾經為他看相,說道:「執劍成衛,日月光亮為明,此子必非凡品。」他由此得名,還獲賜神劍斬鬼。想不到這女鬼竟能一語道出……一定是偶然,是湊巧!
見他仍不說話,周婉倩悄悄注視著他。這能看見魂魄的男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能不能幫她?
自從再入陽世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一個男人,他穿了一身素青色外袍,內裡則是黑色緊身武士服,身材修長挺拔;樣貌俊朗,年紀絕不到三十,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襯托得他異常好看。
她胸口突然發熱起來,臉上也微微漾紅。她驚詫於自己的反應,多少年了,怎麼會突然如此心神不寧?難道是因為太寂寞了,寂寞到只要有個人在身邊就如此激動……
收拾起驚訝的情緒,武衛明再問:「妳是怎麼到這裡的?」
這話看似平常,其實大有用意。沂園過去是皇家行宮,周圍方圓數里預先以五行術法佈下結界,以防鬼魅邪靈侵入,雖然已經荒廢多年,或許有所缺漏,但是像她這等法力微弱的鬼魅,怎麼可能進得來?這其中必有問題。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直在這裡啊,離開冥府後,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所以就回來了。」
離開冥府?
武衛明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離開冥府?就憑妳一人之力也能從陰間返回陽世?」
她想了想,當日離開冥界,似乎是一大堆人推推擠擠,彷彿海潮一般將她推出,這也算是她一人之力嗎?猶豫片刻,她點點頭。
他默然,以眼前周婉倩的法力,往前推個三、四年,那時的她若能從陰間逃脫,這陽世恐怕早就鬼魅無數,哪還能有活人的立足之地?這種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辦到,其中一定另有關節,還是自己看走了眼?
周婉倩見他神色不定,心頭也是一陣忐忑,只是她不敢去問他原因,正在思量間,武衛明突然伸出右手遞到她面前。
「把妳的手給我。」
鬼物滯留陽世,多存禍心,想到附近村莊傳言有厲鬼噬人,他雖然不懼,但提防點總沒錯。
「嗯?」這回換她怔住。她十九年做人,四百年為鬼,除了內侍,與她有親近的肌膚接觸的男子只有父皇與鍾浩二人而已,乍然聽見武衛明的要求,她不由得呆住了。
見她半天沒反應,武衛明不耐煩地看她,卻見她一臉羞澀為難,頓時明白過來,驚訝之餘大感好笑,真沒見過這麼守禮的女鬼。
「喂。」他動動手指頭,「妳是鬼耶,還講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
雖然有「色鬼」一說,但是鬼魂到底不比山妖水怪、狐仙花精,即便以法力凝成形體,也只是暫時的,以色害人這種事對於沒有實際形體的他們是做不來的,這名號倒著實冤枉。
周婉倩低頭猶豫地看了看已遞到面前的男人的手,她怯怯地伸出左手,放在他的掌中。
武衛明立刻覺得一陣冰寒,然而冰寒之下,卻彷彿覺得手中的肌膚柔滑細膩,如最上等的絲綢……手腕一顫,他暗罵自己荒唐,居然會對一個女鬼起什麼遐思,收斂心神,念力運轉,細察之下,卻是一無所獲。這女鬼的法力弱得幾乎可算沒有,只勉強能讓她在世間出現不至於被天地罡氣湮滅而已。
這就怪了!武衛明沉吟不語……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皇家園林四周的結界因日子久了而有了紕漏,而周婉倩的運氣又實在太好,所以湊巧撞了進來……
他這邊還在想,那被他握住的手卻微微掙扎起來,武衛明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緊抓著周婉倩的手,急忙鬆開。掌心一空的瞬間,他心頭突然湧起一陣強烈失落,彷彿有什麼極重要的事物從手心裡溜走了。
輕呼一口氣,他微微一笑,「妳要我幫什麼忙?先說清楚,我未必能幫得上忙。」
周婉倩一下子忘掉了剛才的羞澀與悸動,「真的?你真的答應要幫我」
她在這人世間遊蕩了三百年,一無所獲,原以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絕望境地,這一刻眼前彷彿閃過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他看著眼前這雙寫滿了渴切與激動的燦燦明眸,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是。」
回答完他不禁一愣,自嘲想著,也許真是一時神志不清了吧,但是心底深處,他竟然非常希望能夠幫到這隻女鬼,果然是「鬼迷心竅」。
嘲弄起自己這千年難得一見的善心,武衛明端起茶杯,垂下眼睫,「妳想要我幫妳什麼?」
鍾浩?
無意識地玩弄著手中的紙鎮,武衛明雖然坐在自己的書房裡,心思卻還一直停留在幾天前那座荒廢的閒雲閣裡。
以他的權力地位,自然有足夠的人手為他打點一切。十日之內,沂園的房舍院落已一一清理乾淨,器物用具也大致齊備。
至於沂園所屬的林地園囿,因為不住人,所以暫時未動,但光從廳堂樓閣來看,已恢復了幾分舊朝的恢弘氣派。
動工的第一天,武衛明便將沂園西北一帶自竹林至閒雲閣劃為禁地,不准擅入。他身懷異能,平常驅邪捉鬼多了,行事頗有神祕之處,連帶身邊的侍衛僕從也見怪不怪,規規矩矩奉行不悖。
這幾日來,他不是沒時間機會再去見周婉倩,只是那天所聽到的故事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讓他不得不好好思忖。
那人是大燕皇朝驃騎將軍,頗受君恩,然而生不逢時,在哀帝末年的叛亂中,他堅守皇宮,於混戰中不知所終……周婉倩如是說。
書桌上放著一本《燕朝史錄》,這是武衛明叫隨從找來的,此時已翻到《帝王本紀.哀帝》那一頁,上方寥寥數行字,他卻看了無數遍,已經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哀帝天順十三年,乙酉戌月十一日夜……寧雅公主……飲劍自絕,盡節殉國。
寧雅公主,周氏婉倩,昔日的天之驕女,今時的一縷孤魂。
他自幼便通陰陽識人鬼,不料此次竟走了眼,本以為她只是尋常鬼魅怨心未息遊蕩世間,原來卻竟有這般來頭。以時間推算,她已是四百餘年前的古人。
不過這實在也怪不得他,周婉倩的法力弱得如死去三、四年的新鬼,她這四百年不知是怎麼過的……
武衛明苦笑一聲,遊蕩陽間的冤魂怨鬼或多或少總有些纏綿難解的恩怨情仇,而他本是專門誅滅鬼物的,然而面對周婉倩,他非但沒有出手消滅她,反而答應了要幫她了卻心願—這大概就叫做「鬼使」神差了吧?
如果她不是鬼,那麼也許……
沒有也許,如果周婉倩不是鬼,四百年前她便與那個叫鍾浩的男人成就鴛盟,而他今日也絕不會碰見這個女人,也絕對不會聽到那樣一段無比纏綿、無比悲傷的故事,更絕對不會令自己的心掀起波瀾。
自從那天見到周婉倩,聽過她的故事,那張如花容顏便時時在眼前浮現。對武衛明而言這是從所未有的情況,他承認自己心動了,但同時也不願承認地認為,這大概是一時的迷惑,畢竟她只是一縷虛無縹緲的芳魂而已。
然而,這一縷芳魂,卻出乎意料地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
「請你幫我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那日對他這麼說,聲音輕細,臉上卻是無比認真的神情。
姑且不論得上天入地找到某個人或者某隻鬼的可能性有多麼微小,就算找到了這個男人又能怎麼樣呢?
所以那天他直言,「找到又如何?」
她不假思索回答,「我只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失約。」
他無語。她違背幽冥法則,不肯投胎轉世,在兩界遊離四百餘年,只為了問這個問題
他為什麼會失約?問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失約,實在是……很蠢!
男人本就有千百個理由對女人失約,況且生死之間,性命交關,已不需要任何理由去堅守對任何人的約定,這女鬼卻為了這種事而找尋四百年,想必若無結果,她還會再找四百年,真是愚不可及啊!
再說,生死輪迴、人世變遷,就算真能找到那個男人,只怕他也早記不得舊事。
不可諱言,周婉倩這種超越常理之外的愚蠢卻令他的心情起伏難平。真有一種感情,可以深厚到令人拋卻生死、不計歲月嗎?可以令人堅持如斯,即使做鬼也不改心志嗎?周婉倩對鍾浩就是這樣的執著嗎?
一念及此,武衛明心口忽然微微刺痛,對那名僅聞其名的男子,湧起一陣隱約的、複雜萬分的妒意。
鍾浩,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憑什麼擁有這樣的感情
敲門聲響起,武衛明應了聲,一名侍衛踏入。
「主子,沂園的房舍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也安排了十幾個下人去伺候。」侍衛前來回話,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不過,那邊仍是荒涼得很,主子真要搬過去嗎?」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沒人最好!城裡整日吵吵嚷嚷不得清靜,我正要找個地方靜修幾日。你去跟崔總管說,跟去的下人再少些,夠做事就行了。」
侍衛答應著退下去,主子一向令行禁止,他只要照辦就好,多說多錯。
闔上書冊,武衛明站起身來,嘆息一聲。
鍾浩……他該上哪找這個人?
第三章
距離閒雲閣最近的頤善堂被武衛明選為寢居,搬進去的隔日清晨,他就起了個大早,揮退侍衛,獨自往後園去。
穿過竹林,剛剛停下腳步,頓覺眼前一亮。
面前是一人工開鑿出的清泉,水邊娉婷儷影,正是周婉倩。她背對著他,臨水照鏡,纖手執梳,一頭如瀑的烏髮垂落身側,襯著周遭的清泉、綠竹,如詩如畫,彷彿不是人間。
武衛明靜靜站了片刻,縱容自己欣賞眼前這美人梳髮的風光,直到她挽好雲髻,才輕輕咳了一聲。
聽到聲響,周婉倩一驚倏然回頭,看見是武衛明,鬆了口氣,起身向他行禮,「公子。」
「我隨便走走,沒有打擾妳吧?」武衛明抬頭看看天色,曙光剛剛渲染天邊,就算是散步,他也實在來得太早了。
周婉倩搖頭,「公子客氣了。」說實在話,長久以來好不容易有了一線希望,她自然如獲救命稻草,可武衛明一連十數日不見蹤影,一向杳無人跡的沂園又湧進一大堆人敲敲打打,若非四百年的磨練,練就了她無比的耐性,只怕早就急瘋了。如今見到武衛明,她只有歡喜,哪有怨怪。
他微笑著走近,「我從今日起也要在沂園住上一陣子,先來向妳這原主打聲招呼。」
她一怔,「這園子……是你的嗎?」已經荒廢了這麼多年,他怎麼會突然成為主人了呢?
「本來不是,不過蒙天恩所賜,以後就是了。」
她突然反應過來,「你……公子原來竟是位高官顯爵!」能夠得到當今皇帝賞賜這一片園林,自然不會是尋常人物。只是她自與武衛明相識,便一心都是尋找鍾浩的事,竟未曾注意過他的身分,真正是個糊塗鬼了。
武衛明微微一笑,人間的權勢對於一個鬼來說有何意義,不過既然她問起,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是武將,官拜羽林。」
羽林?羽林將軍!周婉倩吃了一大驚。
雖說朝代輪替,可官制卻無大變,羽林將軍統帥的並非一般的兵士,而是皇帝的近衛親軍,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能夠坐上這職位的人必定是皇帝非常信任的心腹,權勢極大。當年鍾浩也不過是驃騎將軍而已,與之相比,那是遠遠不及了。
只不過眼前的武衛明,實在太年輕、太隨便、太……不夠穩重。
她忍不住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他容貌俊秀,眉目飛揚,即使在這幽靜園林中,也別有一種烈焰般的灼人氣度,好看得過分,與她心目中的羽林將軍形象差得太遠。
周婉倩這樣注視他,武衛明當然明白她在想什麼,不覺惱怒,只覺好笑,「妳不相信?要不要本將軍拿金印來給妳查驗?」
周婉倩的臉立刻漲紅了,「不,不用了!是……是我太失禮,我只是沒有想到您會是將軍大人……」
「別叫我大人,不然我還得叫妳殿下不成?」他搖搖頭,隨便找了塊泉邊的白石坐了下來,調整好最舒服、最適合聊天的姿勢,「我不像將軍是嗎?那麼妳覺得將軍應該是什麼樣子?」
她怔了怔,下意識地道:「鍾浩……」這兩個字剛一出口,她便覺得不妥,立即閉上嘴,臉頰一片紅熱。
武衛明心裡則「咯 」一聲。鍾浩?燕朝的驃騎將軍,她心目中的武將,大概就是以她的情郎為標準的吧?既然她覺得自己不像,想必鍾浩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那種人。
完全不同的人?武衛明腦海裡立即浮起朝中老與他作對的禁軍統領的面孔—一張四四方方沒表情的死人臉,腦袋空空、四肢發達,除了武功,平生再無第二件樂事,總之像黑熊多過像人……
武衛明可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什麼不妥,但他不認為這樣超凡脫俗的女子會愛上那樣的人,他還是開口問了,「鍾浩是什麼樣子的人?」
「他?」周婉倩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問,不由得心潮起伏,經過四百年的漫長歲月,無數次失望,她已經不再會刻意回想往昔的戀人,然而,她又怎麼會忘記呢?那段往事早已銘心刻骨……
「鍾浩……」她心頭有一絲絲絞痛,「他非常正直,英武過人,是我朝第一勇將,雖然不茍言笑,卻是可以信賴、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
武衛明聽了,牙根有一點點酸。值得信賴嗎?他扯扯嘴角,這女人等那男人等了四百年還說他值得信賴?她一定是腦子裡缺了根筋!
低下頭,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此時的表情,卻在目光掃到她裙襬時愣住了。
如雪的裙襬在微風中輕輕晃動,真實得彷彿可以抓住一般,一個疑問一下子衝上心頭—鬼怎麼會有實體呢?秉氣化形,因念生物,就算可以憑藉法術暫時凝聚陰氣而現形,也不過是一時片刻。可打從他見到周婉倩起,她似乎就一直是真實的存在,這……太不合常理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
沒有穿過去,他的手,實實在在地碰觸到絲綢般光滑的布料!
這也就是說,眼前的女鬼,有著非同尋常凝神成體的法力
忽然之間,周婉倩好像站不穩似的搖晃,裙角揚起,從他手中滑開。抬頭一看,幾乎就在一瞬間,她的身影一下子變得縹緲起來,原本白皙如玉的容顏竟開始透明,彷彿轉眼間就要隨風化去。
他猛然一驚,霍然站起,急切地道:「妳怎麼了?」
她再度晃了晃,身體越發透明起來,「對不起……」她低聲說,「我要進去了。」她腳步蹣跚移往樹木的陰影下。
耀眼陽光,已經赫然灑入林間。
武衛明恍然,鬼類不能見到日光,自己竟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沒有想到,實在是枉稱通曉陰陽。
他收斂起心神,隨著周婉倩往閒雲閣走去。
進入閣中,那間只有一門一小窗的房間,而窗戶也被木板遮得嚴嚴實實,簡直堪比牢房,說是暗無天日並不為過。
房中無燈無燭,卻出乎意料地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置於几上,散發出幽幽的光。
屋裡本來就晦暗,在這夜明珠的熒光照射下,房內越發顯得鬼氣森森。看著那大內也不易見到的奇珍,武衛明更覺得種種疑惑、不解、謎團湧上心間—這周婉倩絕非普通女鬼!
「這個,難道是妳隨身殉物?」他指著几上的明珠,若無其事地問。
「不是,」她老實地搖頭,「這是我前幾日在這裡的暗道中撿回的。」
「暗道?」他微微皺眉,「這裡有暗道?」
話一出口他就知自己問得可笑,沂園一帶既是前朝行宮所在,留有逃生暗道是理所當然,而她既為公主之尊,知道也沒什麼奇怪的。不過,她究竟是怎麼破解結界進入沂園的……橫看豎看,眼前這女人都不像是「神通廣大」的樣子啊?
「妳很熟悉沂園嘛,在這裡待多久了?」
多久?周婉倩啞然,對她而言時間是最沒意義的東西,她自己都不大記得的事,要怎麼來回答他呢?
「離開冥間之後,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又害怕得很,想來想去,除了皇宮,只有這裡我最熟悉,正巧又沒有人住,我便留了下來,一直到如今。」
「熟悉?妳曾經在這裡住過?」沂園本是皇家夏季獵場的一部分,想來在燕朝時也是重要的一處行宮吧。
她垂首,半晌沒有回答,武衛明等了會兒,開始覺得奇怪,這個問題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地方嗎?
他試探地問:「妳不記得了?」歷時太久,說不定鬼也會忘記。
「我記得。」周婉倩終於抬起頭,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我朝天順八年,我隨父皇前來避暑,曾經住了兩個月。」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她的表情卻讓他無法開口。
她偏過頭,不去看他,低低說道:「我與鍾浩第一次相遇,就在這裡。」
大燕皇朝,天順八年,京郊行宮。
中午時分,朝雲閣亂成一團,宮女、侍衛、僕婦、太監像無頭蒼蠅般急得團團亂轉,原因無他,只因皇上愛女寧雅公主自清晨起到現在,失蹤已有兩個多時辰了!
午膳已到,這事無論如何也隱瞞不下去了,陸尚儀戰戰兢兢稟報皇上,果然龍顏震怒,命御前侍衛、護駕禁軍統統出去尋找,萬一公主有何不測,這朝雲閣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部陪葬!
而造成這一片兵荒馬亂的原因—寧雅公主周婉倩,此時也正陷入她人生至今最糟糕的境遇。
京郊樂原西方的山麓,密林叢生,早在一個多時辰前她便迷失了方向,感到驚慌失措。
她的生母和貴妃數月前染病亡故,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哀痛不已,父皇此次帶她前來遊獵就是要讓她散心。
今日是和貴妃的生辰,她一早起來便不帶從人找了個隱密處祭奠一番,心情鬱鬱下也不想回宮,誰知這一走,居然不知走到了何處,想回頭已找不到來路。
她走得筋疲力盡,這片密林彷彿永無盡頭,她又驚又累又渴又餓,終於不支倒地,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周婉倩心頭的絕望也越來越濃,也許自己真的會死在這裡。
「……殿下、殿下?公主殿下!」
她從半昏迷中醒來的那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已經死去,是鬼差前來勾魂了。
「末將是羽林騎殿前金吾衛鍾浩,奉命尋找殿下,請殿下隨末將回宮吧。」
周婉倩清醒過來,天色昏暗看不清此人的面貌,只有甲胄反射著火把的光,但是聽聲音,雖年輕卻沉穩果決,她不由自主地覺得他值得信任。
她動了動試圖站起來,但腳剛用力便傳來一陣劇痛,輕叫一聲跌坐回去,她這才發覺,先前在林間亂奔亂走,荊棘碎石已磨破了宮緞繡鞋,這會兒腳上滿是劃傷與水泡,一碰都是鑽心。
鍾浩見了不禁犯難,公主殿下乃千金之體,當然不能放著不管看她受苦,但是,皇家的金枝玉葉,多看一眼都是殺頭的罪,這裡又沒有轎子馬車步輦,要怎麼送她回去?
雖然天性嚴肅為人謹慎,「事急從權」四個字他還是知道的,再看一眼漸暗的天色,又想到這裡是獵場,野獸眾多,入夜後難保不遇上幾隻。心裡衡量了一下,他沉聲對周娩倩道:「殿下,請恕末將無禮。」健臂一伸,輕鬆將她抱了起來。
她低低驚呼一聲,只覺身子一輕,還沒反應過來,已被高高地側放在了馬背上。
「末將失禮,事急從權,請殿下稍作忍耐,末將這就護送殿下回宮。」說完,鍾浩一手執韁催馬,一手高舉火把,向行宮方向走去。
周婉倩坐在馬背上,雙手緊緊抓著前鞍橋,心提到胸口。自出生以來,她何曾這般狼狽過,她出行都有車轎步輦,像這樣被人抱上馬背,簡直是想都未曾想過的事。
但是,她並未惱怒,這個護駕的年輕禁衛,舉止守禮有度,行事沉穩老練,氣質更是清如水靜如淵,令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一個馬上、一個馬下,一路無話。兩人分屬君臣,鍾浩當然不可能踰矩去與她搭話,周婉倩有公主的矜持與少女的羞澀,也不可能開口,只是一想到回宮之後,恐怕再也不可能與這年輕人有見面的機會,不由得感覺失落。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還有多久……才能回宮呢?」聲音輕得近乎耳語。
然而鍾浩聽到了,即使全神趕路,他的心思仍有部分放在公主身上,隨時準備照顧她的需要,聞言正要回話,卻聽到「轟」地一聲頭頂一個響雷,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
那一夜,一個狹小到僅容兩人一馬與一堆火的岩洞裡,鍾浩為她脫鞋上藥裹傷,又將外衣披在她身上,自己僅著中衣套著全副甲胄,橫劍守在洞口。火光映照下,他的側臉俊美而明亮,周婉倩低垂著眼睫仔細打量他,心頭彷彿有小鹿亂撞,只盼這夜再長些,永遠不要過去才好。
然而,再長的夜總會過去,而在這一夜裡,鍾浩的心情又是怎樣,她也無從知曉,可對於一個小小的侍衛來說,公主,只怕比天上明月還要高不可攀……
寧雅公主平安回宮,上至皇帝下至眾宮人都鬆了口氣,不過,要如何處理羽林騎殿前金吾衛鍾浩卻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他救回公主固然有功,但是這一路上與公主同行,屢屢褻瀆千金之軀又是死罪,賞罰輕重真是難以拿捏,後來總算有個聰明臣子獻策了結此事,鍾浩被連升數級,調任驍果衛都統,從此派往北疆軍中效力,與蠻人作戰。
這一年,鍾浩二十歲,而寧雅公主周婉倩,方滿十四。
原來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啊。
武衛明闔上《燕朝史錄》,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周婉倩簡單敘述,加上史書的隻言片語,聰明如他,自然猜得出其中始末與算計。
鍾浩被調到北疆是明裡升遷、暗地遣他送死,可這賞賜卻成了他命運的轉捩點。鍾浩的確是天生的將才,在京城禁軍中無法施展的才華,卻在北疆前線大放異彩,無論兵法策略還是上陣殺敵,他都有一等一的本事,而且運氣也好到出奇,衝鋒陷陣斷後埋伏,竟無一敗,終於,三年之後,他已升為二等神武將軍,榮耀回京。
而在早一年,寧雅公主已賜婚於丞相倪為遠的長子,兵部侍郎倪文軒……
「武衛明!」
笑吟吟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陷入沉思的武衛明被嚇了一跳,一把想將書放回書架,不欲被人得知他在關注周婉倩這段舊史。
不過來人動作也極快,晃眼便來到他案前,笑道:「小衛,多日不見,你在看什麼好東西呢?」
武衛明抬頭瞪著來人,「顏大少,你不是奉旨往陽州辦差去了,這麼快就回京了?」
顏子卿,御前一品帶刀侍衛、南書房行走、禁軍琅琊都尉,位雖不高卻權重,這皮相俊美心思狡黠的青年俊傑,與武衛明自幼相識,兩人倒也算得上是總角之交。
「昨天剛回來。」顏子卿自己拉椅子坐下,一點也不客氣,「一到家就聽說武小侯爺突然轉性翻起書本來,當然要趕快來看看你參悟了什麼。」順手拿起桌上的《燕朝史錄》,抖了抖,嘖嘖連聲,「這種故紙堆的玩意,你什麼時候當起書呆子啦?」
武衛明一把搶下他手中的書,塞回書架,「隨便翻翻罷了,誰還當真研究。你一大早跑來就為這個?哼,有話快講,沒事滾蛋!」
「有事。」顏子卿揚起無辜燦爛的笑臉,「明天晚上小弟擺酒,算是替自己接風洗塵,你可一定要賞光。」
武衛明不動聲色,當顏大少露出這種笑容說要請客,必有所圖,「然後呢?」
「不用那麼緊張啊。」顏子卿拍拍他的肩膀,「在侯爺眼中不過是小事一樁,我表姨華清夫人……那個……家宅不寧,請了一幫和尚道士,折騰了三四天,還是驅除不了,所以……咳,知道你大駕難請,特地叫我親自上門送帖子來,這一次你無論如何要幫個忙!」他臉上現出懊惱之色,華清夫人,可算極少教他覺得難纏的人之一。
武衛明哼了一聲,他為名聲所累,一向最討厭被人當法師請去驅邪滅鬼,本要一口拒絕,可心念一轉,想到顏子卿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性子,拒絕了自己恐怕有得頭疼,而且最近一直為周婉倩之事所擾,懷疑自己中了邪,才會對一個鬼物憐香惜玉起來,正好華清夫人家也鬧鬼,倒不如藉機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轉了性。
想到這裡,他開口道:「好。」
武衛明答應得如此乾脆,倒把顏子卿嚇了一跳,隨即眉開眼笑,「多謝多謝,以後但有差遣,小弟萬死不辭!」
差遣?武衛明依稀記得馮家曾養了一大幫食客,其中有幾位宿儒後來做了翰林,專門整理史書,於是指了指書架上的《燕朝史錄》,「那好,你替我找一位熟悉前朝史蹟的編修來,我有點事要請教。」
顏子卿滿口答應,心中卻頗感奇怪,順口說道:「小衛,沒事你還是搬回城裡吧,這裡太荒僻了,你一個人窩在沂園這裡做什麼,難道被女鬼迷住了?」
一語戳中死穴,無意中說出的事實,往往最有殺傷力。
武衛明瞪著顏子卿,瞪得對方背後一陣寒風颳過,臉上笑容一點一點垮掉,心一點一點提起,腦袋開始拚命狂轉,卻想破頭也想不出是哪句話踩到了老虎尾巴。
正當顏子卿以為自己就要被武衛明的眼神凍死的時候,武衛明終於收回了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眼神。他剛鬆口氣,就聽見對方冷冷的聲音響起—
「送客。」
「不用不用。」他趕緊擺手,自己往外走,「不敢勞駕,小弟這就告辭了。」
剛走到門口,武衛明卻又突然叫住他,「小顏。」
「什麼?」顏子卿應聲回頭,心神高度緊張。
「我現在就跟你一起去。」
「咳、咳……」顏大少一口唾沫沒嚥下去,嗆到了。
京城,華清府後園。
武衛明右手指尖連點,青光散開之處,一隻鬼魅慢慢現出形體,白衣珠釵,雖然身影縹緲,卻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只是她的表情有著驚慌和不甘怨憤。
「大人饒命。」
「妳是何方鬼物,竟敢騷擾華清夫人府邸?」
女鬼哀戚低訴,她本是府中女侍,美貌聰明出類拔萃,深得華清夫人寵愛,心性自然高傲,年歲漸長,到了婚配之時,尋常下僕看不入眼,虛度光陰許久終於遇見一位翩翩貴少,本以為終身有所託,不料那人竟始亂終棄,她羞憤之下以三尺白綾自我了結,然而怨氣不散,才徘徊留連於此。
在這淒淒慘慘的傾訴中,武衛明的表情一直是冷淡的—這樣的女鬼,他一年總要碰見七、八個,這一個的確特別漂亮,但,那又怎樣?
「那麼,」聽她說完,他冷冷開口,「妳是要自己去陰司報到,還是在這裡魂飛魄散?」
女鬼泫然欲泣,「大人,我不甘心……我本來不想死的啊!」做了鬼之後方知生之可貴,所以更加痛恨那個害她拋卻性命的男人。
他卻連話都懶得多說,左手一振,斬鬼半截出鞘,冰寒劍光映得那女鬼臉色更形慘白。
「我……我……我這就走……」
女鬼的身形開始漸漸模糊,武衛明右手食指微彈,一道符咒應指飛出,追著那女鬼而去,她若一個時辰內還未魂歸地府,這咒術便會令她形神俱滅。
威武不能屈的鬼,就同寧死不屈的人一樣,其實都是極少極少的。
所以,並不是自己的感覺出了什麼問題,而是周婉倩對他而言的確是與眾不同。
顏子卿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武衛明站在園裡一動不動,臉上是一種大徹大悟又很難說是悲是喜的古怪神情。
園子裡天朗氣清,鳥鳴蟲唱,那麼,這鬼應該是除掉了吧?
腳步聲驚動了武衛明,轉頭看見是朋友,他淡淡說:「完事了。你不是要擺酒請客嗎?準備好了?」
千杯不醉畢竟是神話,喝過三、四十杯之後,武衛明就已經變成了一個醉鬼,眼神渙散,酒杯也拿不穩了。顏子卿一直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地陪著,此時終於等到機會,揮手叫來家丁,吩咐送武小侯爺回府去。
偏偏喝醉的武衛明更難纏,若醉到不省人事倒比較好,可惜他還有那麼兩分清醒,非但不肯回府,還嚷著要去沂園。顏子卿一個頭兩個大,又不能相強,只好吩咐準備馬車,給他灌了兩碗醒酒湯,親自送他出門上車,才回自家,心裡琢磨武衛明到底在發什麼瘋。
總不會真是被鬼迷了吧?
第四章
沂園,夜。
武衛明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一陣寒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腦袋裡像是一團糨糊,搖了搖,這才覺得找回了點神志。左右看看,原來身在臥房床上,而且是在沂園。
記憶慢慢回溯,馬車的顛簸、華清夫人府的酒席……再往前是什麼?
女鬼。
武衛明突然覺得一陣懊惱,女鬼、周婉倩、鍾浩……今日顏子卿無意中戳中他的心事,讓他刻意忽視的心情浮出水面,一時之間的震驚實在難以形容,丟臉到要以酒逼自己忘記。然而清醒後,周婉倩的影子立刻又在心頭浮現,而且越發清晰。
看來,今晚真的是個不眠之夜了。他嘆氣,鼻中聞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再加上一路車馬顛簸,衣裳已皺如抹布,索性出去吹吹風也好……
大概是酒醉中身體不聽使喚,等他發覺時,他已經站在了竹林前,只要從這裡穿過去便是閒雲閣,而閒雲閣裡,有一個周婉倩。武衛明甩甩頭,目前他仍然沒辦法正視自己喜歡上一個女鬼的事實,還是暫時離她遠點比較好。
今天晚上的月色真好。
周婉倩抱膝坐在慣常賞月的白石上,怔怔地望月發呆。夜晚是她自由活動的時候,不過她常做的,也無非賞月看花、撫琴觀魚,一般的鬼都做些什麼,她並沒有概念,生前是深宮寂寞,死後是更加寂寞。
然而今晚卻好像有點不一樣,已近月半,天上冰輪皎潔,月色如洗,她的心裡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催促著她、呼喚著她……
嘎地一聲,竹林另一頭飛起幾隻宿鳥,周婉倩一驚,這麼晚了,是誰會在這裡?武衛明說過他已將這一帶劃為禁區,侍衛僕從都不能踏足,那麼,難道是武衛明來了?
她起身,沿著竹林小徑,繞過幾座假山,前面就是流水池塘,心頭古怪的感覺越發強烈,彷彿有某種期盼已久的東西在等著她。腳步漸急,水聲清晰傳來,她的心怦怦亂跳,終於看清眼前的場景時,那一聲驚呼再也壓抑不住地叫了出來—
「啊!」
驚呼聲傳來,武衛明猛然抬頭,一下子就看見周婉倩站在不遠處,睜得大大的雙眼直直地瞪著自己,而他正赤裸著上半身立在水中。
最後一點醉意立刻煙消雲散。武衛明頗微惱火,他不是女人,被看見就算了,可她難道不懂要迴避嗎?就算她現在是女鬼也一樣。
「妳在這裡幹什麼?」他聲音有點僵硬地問。
「你……」她本就睜大的眼睛再一次瞪大到極限,身體簌簌發抖,顯然激動難抑,以至於有點語不成句。
「我什麼?」武衛明撫額,本來醉意甚濃,信步走到這裡見泉水清澈、沁涼,能解因酒意而起的熱意,他一時興起解衣入水,不料被周婉倩看見他這副樣子。瞧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好,該不會是第一次看見半裸的男人被嚇著了吧?既然被嚇到了還不快走!
「……鍾浩!」
武衛明第一個反應是轉頭張望。鍾浩?在哪裡?是人還是鬼?
然後風吹葉動,流水淙淙,除了他們這一人一鬼,哪有其他?轉頭再看,卻見周婉倩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她的意思不會是說……
「鍾浩……你是鍾浩!」
「當然不是!」即使有了心理準備,聽到她的話,武衛明還是驚怒交加。放屁!本將軍怎麼會和那種背信棄義、食言毀諾的混帳有關係!
「你真的是鍾浩。」她語氣堅定表示,向前走了兩步,彷彿這樣可以離他更近看得更仔細。
方才的一絲窘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武衛明直接從水裡跳上岸,隨手拽起外袍胡亂往身上一繫,也沒空套上靴子,赤腳踩過池邊白石,幾個箭步來到周婉倩面前,沉著聲一字一句道:「周婉倩,妳給我看清楚,我、是、武、衛、明!」
然而這一次,他氣勢洶洶的樣子一點也沒嚇到周婉倩,她固執地望著他,絲毫不肯讓步,不過倒是點了點頭。
看她點頭,武衛明舒了一口氣,「我還以為妳突然瘋了。我明白妳很想見鍾浩,可是……」
「我見到了。」她打斷他,「雖然我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但是,我知道你就是鍾浩。」
武衛明一時怒極,他今天剛剛被迫面對自己喜歡上一個女鬼的現實,轉眼間這個周婉倩居然又將自己當成那不知死到哪去的舊情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婉倩!」他咬牙切齒,「妳憑什麼說我是那個傢伙」
周婉倩仰起頭看他,兩人近在咫尺,月色又明亮,武衛明臉上的每一個變化都可以清楚看見,她也完全感覺到他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怒氣,而自己,積蓄了數百年的鬱結似乎也要在這一刻解開,她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快爆裂開來。
「這個……」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撫上武衛明頸上懸掛的一塊微泛冷光的白玉雕龍香圓,「這個是我和鍾浩的信物。」
武衛明愣了一下,對他而言,這塊玉香圓的確不尋常。
據母親說,這玉香圓原本一直收藏在祖宅,他抓週時才取出做彩頭之一,他坐在一堆文房四寶金銀器物之中,第一樣便抓了這玉香圓,第二樣便撈到了斬鬼劍,死活不放,令人稱奇。於是母親便一直給他帶在身上,須臾不離,多年來已成習慣。後來他也曾請人鑒賞過,都說或為前朝遺物,流於民間,他不以為然,不料周婉倩竟證實了此事。
「我出生時獲賜此玉……後來送與鍾浩,作為信物。」
那個月夜花園裡的約會,已成為一生中最美麗的回憶,然而世事滄桑,生死兩隔,在等待了那麼久之後,她終於再次見到它。
武衛明發愣只有一瞬,很快就回過神來,冷笑一聲,「信物?人都死了,信物又算什麼!」他一把扯斷銀鍊,連玉香圓一起摔到她手裡,「那傢伙早不知死了多少年,這東西自然也會落到別人手上,隨便哪個男人拿著它,妳都當是舊情人嗎?」
這一點令他憤怒,這女人究竟有沒有腦子
周婉倩握著他摔來的玉,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似乎只要臉上肌肉有一個微微的動作便會忍不住流下淚來。
武衛明看她這個樣子,不由得心又軟了,放緩口氣道:「一塊玉而已,妳不要再亂想了。」
一語未了,周婉倩的淚珠已如斷線珍珠般簌簌落下 ,滑過晶瑩剔透如同白玉的臉頰,那楚楚可憐的樣子簡直讓他的心都揪起來了,他手忙腳亂想要替她拭淚,卻越拭越多。
她推開他的手,突然去拉他的衣帶,方才他自水中上岸時只是匆忙一繫,這一拉登時敞開,露出寬闊白皙的胸膛來。
一時之間武衛明完全傻住,這女人要幹什麼……不會是要非禮他吧!
周婉倩的手直接撫上他的胸膛。
然而看見淚眼婆娑的她,在一時的震驚之後,他一動也不動,靜待看她還要做什麼。
「不只玉香圓……還有這個。」
冰涼的手指觸在溫熱的胸膛上,輕輕移動,最後,停留在他心口一枚銅錢大小的疤痕上。她的神情無比專注,但是,目光卻不在面前的武衛明身上,一雙翦水秋瞳越過他,穿透數百年時光,凝視著過去的那個人。
「同樣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傷疤……」她已不再流淚,眼神迷離,語氣卻帶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冷靜,「他為我擋箭,差點死去,傷癒之後便留下了這處疤痕。」
這個「他」當然是指鍾浩。武衛明突然覺得她指下所觸的那塊傷疤火辣辣地痛了起來,只不過這種痛楚遠比不上他胸膛裡正狂猛燃燒的心火來得強烈—傷疤
「那不過是我上個月在邊塞剛受的傷。」他勉強壓下心頭的激烈情緒,保持表面上的冷靜,「所以,妳弄錯人了。」但語氣卻很衝的駁斥她。
「我沒有!」
武衛明暗暗咬牙,他忍!
「只是巧合而已。」戰場上受傷的人何止千萬,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肉的士卒多著呢!
「不是巧合!」
他磨牙,有一種想噬人的衝動,繼續忍!
他嘗試跟她講道理,「周婉倩,這幾百年妳見過幾個男人?我說沒穿衣服的,是不是只有我一個?」
她臉上立時染上紅暈,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武衛明吁口氣,諒她也沒這個膽子!要是有另一個男人,他立刻砍了那傢伙!
「所以了,只是妳沒看到,不代表其他人沒有,這只是巧合。」就算機會再少,一萬個人裡總有幾個人會在同樣位置有相似的傷疤吧。
「不是!」周婉倩性情溫柔,然而對自己認定的事卻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有白玉香圓、有同樣的傷疤,不僅如此,還有我的感覺,鍾浩的氣息我是絕不會認錯的!」
她的感覺、鍾浩的氣息……他已忍無可忍!
周婉倩卻還挑中時機火上澆油,「武……你真的就是鍾浩!」
武衛明清清楚楚聽見自己腦子裡名為「忍耐」的那根弦「咚」地斷掉的聲音。
「絕對不要再把我和鍾浩扯上關係!」他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直跳,「聽清楚沒有,周婉倩」
周婉倩看著眼前這個額頭上青筋暴露的男人,嘴角微顫,終於沒有再說什麼,然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悽惻中含著欣慰的眼神,明明白白表達著她的心情,當然,她也同樣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憤怒與……不屑。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心中,無聲地碎掉了……
為了這樣的眼光,武衛明勉強壓抑住自己,在發飆之前,及時拂袖而去。
翰林院編修季博章坐在佑武侯府書房裡,舉目四望,書籍倒是塞滿架上,也有時常翻動的痕跡,可大多是兵法、策論,經史子集雖不是沒有,卻少得可憐,簡直充數而已。想來這位小侯爺果然不脫武將之風,不知顏大人請自己一介修史的文官前來有什麼事情,難道是武侯爺突然有意要修撰家史不成?
不過片刻,武衛明進來書房,季博章在朝堂之上也曾多次見過他,此刻近看,果然是儀態軒昂、貴氣出眾,只是眉宇間分明有鬱結之色,他暗暗嘀咕,不知這位少年顯貴還有什麼心事。
客套幾句,武衛明就直截了當說:「聽聞季大人對燕朝的史事鑽研最深,本侯有一二不解處,想要請教。」
季博章一愣,連忙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受此謬讚,侯爺有疑問,自當知無不言。」
「如此就多謝了,燕朝末年驃騎將軍鍾浩其人,無論正史野傳,為官為人,平生所涉,請季大人鉅細靡遺地整理成章,本侯對這個人真的很、感、興、趣!」
季博章渾身一顫,侯爺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可見是真的很感興趣,不過,為什麼總覺得陰惻惻的呢?
季博章果然熟知燕朝史事,精於文章,不過兩天工夫,鍾浩的大小事蹟便彙集得一清二楚送到武衛明面前。
坐在書房桌前,武衛明心情有點複雜,對於鍾浩這個早已死去不知多久的男人,他既妒且羨,還夾雜著那麼點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什麼的好奇。
能讓周婉倩這樣的女子等待尋覓四百年尚不改其志,總要有點不平常的地方吧!
那晚他拂袖而去,心情激盪之下索性連夜騎馬回京,對周婉倩追在身後的呼喚只當沒聽見,幸好常人見不到鬼魂,不然真要驚世駭俗了。
一夜間兩度奔波,到侯府時天已大亮,他臉色鐵青渾身殺氣的樣子著實把府裡一干人等嚇得不輕,一聲吩咐找了季博章來,他就把自己關在屋裡,閒人一概不見,直到今天,氣惱漸消之餘,對周婉倩的掛念又竄上心頭。
長嘆一聲,武衛明翻開新出爐的《驃騎將軍鍾浩傳》,仔細研究起來。
燕朝的衰敗,迅速糜爛至無可救藥,不過五、六年而已。
鍾浩以二等神武將軍奉詔回京時,政局已是內憂外患,病入膏肓,只要幾個引子問題就會猛烈地爆發開來,然而朝堂之上仍舊是歌舞昇平、醉生夢死,達官顯貴並未體會到末日將至。
二等神武將軍在京城裡算不上什麼大官,鍾浩戰功雖顯赫,但在朝堂上卻沒說話的分,原本跟皇室也沾不上邊,不過,天順十二年,即鍾浩回京一年後,京城發生了一起小小的叛亂,把鍾浩推到了眾人眼前。
說是叛亂,實際上是一群流落京師的災民,他們被官吏剝削欺辱,一時激憤下圍堵京兆尹衙門,要求放糧救濟,不料卻被京兆尹以暴民作亂為由辣手鎮壓。眼見已無活路,災民們索性放手一搏,竟衝開官府包圍,退向附近的恩澤寺。
糟糕的是,當日太后帶了貴妃公主一干人正在寺裡祈福,護衛們雖奮力阻擋,然而一人奮死可以敵十,十人奮死可以敵百,災民拚命之下,竟然衝到了大殿前。危急之時,已調任神機營統領的鍾浩帶著一小隊兵卒趕到,護住了鸞駕,與災民對峙。
一場混戰間,有流矢射向貴人,鍾浩奮不顧身,以己為盾,此後更是帶傷而戰,直到援軍趕到。他渾身浴血,卻還堅持護送鸞駕至宮門方才力盡倒下……
看到這裡,武衛明冷笑一聲,功高莫過救駕,前面的奮力拚搏,原是職責所在,可後面的帶傷護衛,則與作戲無異了,只是唯恐太后看得不夠清楚吧?
只不過那一箭……武衛明的手不自覺摸向自己的胸口,如果真是一模一樣,那一箭若再深數分,必然傷及心肺,藥石罔效,鍾浩這種身經百戰的人,絕不至於想不到後果,那麼這番舉動,就非職責與作戲可解釋。
那位貴人,定是周婉倩無疑,然而,數年前的一夜之緣,已可令他傾生相報了嗎?鍾浩這看似嚴肅端方的人,竟會有這種深情與氣魄嗎?
武衛明的心,一熱,一冷,又一痛。
……太后對鍾浩印象深刻,認定如此忠心的將軍,正是難得人才。那時太后對朝政頗有影響,救駕之功又是明擺的,於是半年之內,鍾浩官職一升再升,五個月後已升到了一等驃騎將軍,封忠勇伯。此時的鍾浩,儼然是朝中新貴,前途不可限量。
他年已二十四,卻尚未娶妻,當下便有權貴富豪遣人作媒,然而鍾浩卻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託,平日只是盡忠職守,除了軍中相識,從不與朝中權貴交結。
武衛明暗暗點頭,鍾浩此人果然深諳韜光養晦之道,以軍權為盾,遠離黨爭,嚴守中立,則上位者自然倚之信之,旁人也很難疑之害之,不過,他不肯娶妻,真的只是自保之道嗎?隱藏在名位、權勢、功業之下的,是否還有一個周婉倩呢?
但當時的周婉倩不但是公主之尊,且即將完婚,而且對方是丞相之子,亦是青年顯貴。對於那時的鍾浩而言,周婉倩實如水中月鏡中花,絕無攀折之望。
有人會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而捨棄青雲之路嗎?
武衛明的心,一疑,一驚,再一痛。
其實,以此時的武衛明之心,度當日鍾浩之腹,實在是一件頗為尷尬的事。可就算是自找苦吃,他也一定要一樁樁一件件弄個清清楚楚!
情關難過,古今皆然,非獨他一人。
正待再看下去,就聽書房外有僕從高聲稟報,「主子,沂園有急事稟報!」
武衛明不由心頭一震。沂園?難道是周婉倩出了什麼事?如今在他心中,已完全忘了周婉倩是鬼這回事了。
快馬來報的侍衛叫林瑞,一路急馳還有些喘息未定,一邊說一邊滿懷激憤。
昨夜寅時,一位侍衛兄弟巡查時竟被惡鬼所傷,眾人聞聲協助,那惡鬼卻已經竄逃,傷者垂危,總管一邊延醫,一邊派他回報。他久隨侯爺,多見侯爺談笑間人鬼灰飛煙滅的氣魄,可這不開眼的鬼魅竟在太歲頭上動土!
武衛明臉色沉凝,冷哼一聲,「知道了。來人,備馬!」
居然真的有惡鬼那笨女鬼不會有什麼事吧!
自從前日夜裡驟下暴雨,之後數日一直陰雨纏綿,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但路上仍舊泥濘未乾,不免拖累馬速。
林瑞催馬緊跟在武衛明身後,心中納悶,問清受傷兄弟的情況,侯爺已叫人備齊了一干藥物帶上,看樣子不是沒救,但侯爺臉色這麼難看,明顯在擔心著什麼……難道那惡鬼真的神通廣大,連侯爺也覺得棘手不成?
思忖間已到沂園,武衛明先去關切受傷的侍衛,開出方子,交代用法—事涉鬼魅,武衛明的見識豈是尋常大夫能及。
看傷之事一了,他就往後園走去,林瑞要跟上,卻被他喝止。
武衛明孤身一人一路行去,固然心急如焚,卻也不免有點忐忑。
該怎樣去面對周婉倩?她擺明當他是上輩子的老情人,自己可萬萬不能糊裡糊塗認了!可偏偏心裡放她不下……想到這裡,就覺得窩囊,他武衛明做事,從來沒有像今次這般優柔寡斷過!
見到她,第一句該怎麼說?臉上要有什麼樣的表情?姿態要如何擺才不會暴露他的心焦……一路拚命想卻一個問題也想不明白時,他雙腳已踏出竹林,閒雲閣已在眼前了。
那個笨女人現在應該在閣裡吧。
什麼那個白色人影是什麼?他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眼花看錯。
真的是周婉倩!武衛明什麼也沒想,直接衝了過去。
溪流之旁,白石之畔,周婉倩嬌軀委地,青絲覆面,眼眸緊閉,冰冷如同一具屍體,臉上的表情卻極難形容,是悲哀到極點的沉靜,絕望到疲憊反變得安詳。
那是一張死寂的臉,是他曾在戰場上看過,戰敗將死的士兵,生而有憾所流露出的無奈神情。
他抓住她柔軟冰冷的手腕,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沒有脈搏、沒有生機……
周婉倩,她死了嗎?
胸口劇痛,幾乎要悲痛哭泣的武衛明總算及時想起—周婉倩是鬼,這一切是正常的!
集中全副心神,他終於感受到縈繞在周婉倩四周的一絲絲陰氣,而這陰氣正是她仍然存在的證據,身為鬼魅的周婉倩是沒有實際形體的,如果魂飛魄散,這個身體自然也灰飛煙滅,既然還能凝神為體,那麼她應該沒什麼要緊。
那她到底為什麼昏迷不醒?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金色的光芒在周婉倩臉上跳躍,更襯得她的臉龐潔白如玉,他微微晃了晃,她也微微而動,一隻藕臂竟像要消失似的轉為透明……
白癡!武衛明跳了起來,幾乎要痛罵自己。鬼怎麼可能在大太陽底下活動自如?她這個樣子,分明是被陽氣侵蝕所導致的!
抱著周婉倩奔進閒雲閣那間暗無天日的房間,小心翼翼將她安置在榻上,武衛明坐在她身邊,緊握著她的手等待,可一盞茶、一炷香、一個時辰過去,她卻根本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武衛明開始心慌,覺得攥在手中的柔荑彷彿輕煙般隨時可能消散,他再顧不上什麼矜持什麼猶豫,手上用勁,急促喊道:「妳快點給我醒過來!我還沒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妳聽見沒有快點醒過來……好,就算妳當我是妳老情人我也不計較了……喂!」
周婉倩眼皮微微動了動。
他一下子屏住呼吸。
長睫眨動,明眸微啟,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
「鍾……浩……」
武衛明臉色一寒,眼光一冷,「妳給我閉嘴!」
居然還真又把他當作老情人!
第五章
周婉倩醒了。
當武衛明毫不掩飾痛心與焦急的容貌映入她眼簾的那一刻,已經瀕臨死亡的心剎那活了過來,以至於喉中哽咽,生離與死別之痛,她再也不願輕嚐。
「好了,說吧,妳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無緣無故就倒在外面?妳不知道鬼見不得日光嗎,要不是我回來及時,妳早就魂飛魄散了!」武衛明鬆口氣的同時,疑問又上心間。
她淚眼婆娑,顫著唇道:「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那夜武衛明負氣而去,她看著他絕塵離開,將她的呼喚置若罔聞,那一刻,在她的心中,天地都已翻覆,自己彷彿被拋棄在亙古的荒蕪裡。
她找到他了,找到鍾浩了!可他不記得她、不認得她,他,早已忘記她!
他離開她,再一次捨棄了她!
恍惚中她搖搖晃晃地回到閒雲閣,往常幽靜宜人的園,看在她眼中卻與幽冥並無二致,她依舊孤獨,形影相對。
下意識地握緊手,手心中硬硬的,低頭,那玉香圓赫然在目。當年她親手贈與鍾浩,作為定情信物,而今四百年後,又是他親手擲還與她……
四百年間,種種折磨,無數心痛,堅持的一股執念,在武衛明那陌生、憤怒、不屑的眼神裡瞬間風化。
右手撫上自己的左胸,如果她是活人,想必也該是空空洞洞了,但是,明明只是一具冰冷的虛幻形體,為何還會感受到比當年還要痛苦的傷心絕望呢?
是一種希望自己從來就不曾存在的痛苦……
如果上天真有憐憫之心,就讓她徹底死去吧!不要做人、不要為鬼,只求灰飛煙滅。
當大雨傾盆而下時,她已倒於地,再無知覺。
「妳以為我不要妳了,所以自己尋死?」武衛明聽完,心頭驚怒。
那日他拂袖而去,到今日趕回沂園,中間足足隔了四天,這女鬼就一直在外頭發呆,想著想著就想不開了算她命大福大,前三日一直是陰雨綿綿,今天才出了太陽,若是在陽光下曬足四日,她早就灰都不剩了!
心驚之餘,卻也竊喜,她竟為他那一甩手而自苦至此—武衛明這個時候已經完全忽略了自己方才驚慌失措的心情。
「鍾……」周婉倩紅了臉,在看到武衛明的臉色後把話吞了回去。看得出武衛明很重視她,就憑這個,她的心裡又起了期盼。
「周婉倩,妳給我記好了!」武衛明開始惱火,不過是對自己,「我是很歡喜妳,但是,妳絕對不要再把我想成那個鍾浩!」
周婉倩遲疑一下,乖乖點頭。他承不承認又有什麼關係呢,武衛明就是鍾浩,她認定就好。
她總算開竅了,武衛明吁了一口氣,即使知道她只是勉強順從,但是沒關係,他武衛明是什麼人,堂堂將軍豈會連一個已經死得連骨頭都沒了的傢伙也鬥不過!
放下心來,武衛明這才想起來沂園的緣由,問道:「昨天這裡有沒有什麼異常?妳有沒有被鬼物驚擾?」雖然明知問了也是白問,她正忙著尋死覓活,哪裡會注意別的事情,可是他仍開口問。
周婉倩果然搖頭,一臉茫然。鬼?這裡不就只有她一個嗎?
意料之中。他再問:「妳在這裡好些日子,有沒有見過別的鬼魅?」三百餘年,怎麼也會有幾個路過的吧?
她仔細回想,「哦,有的……我出過園子幾次,碰見過幾個,其中還有個小姑娘,本想請她進來喝茶,她卻怎麼也進不來,可惜了。」
他翻個白眼,搖頭嘆氣,「妳真是福氣大,要是遇到厲鬼,哪裡還有命留著。」鬼界也同人間,互相征伐吞噬,以周婉倩那弱得可憐的法力,真碰見千年老鬼,怕是直接被一口吞下。
「不過現今這園子可沒那麼安全了。」武衛明接著說,「昨夜有惡鬼侵入,能傷我侍衛,法力不弱。」
做他的侍衛,撞鬼可謂家常便飯,因此眾人身上都帶著辟邪之物,有的還會一、兩招防身術法,尋常鬼物哪敢靠近,昨夜的惡鬼不但能侵入沂園結界,還能將侍衛重傷,功力之高已算近年少見。
她聽完,臉色倏然一白,「我不要離開!」厲鬼她不怕,心心念念只怕武衛明趕她。
「誰要趕妳了?」他瞪她一眼,「妳一個人住在這後園太不安全,收拾一下,跟我住到前面去!」
周婉倩瞪大眼睛看他,一臉詫異。
武衛明有點惱火,「妳都做鬼了,還講什麼禮法?」他怒視她,「跟我住一個屋簷下礙著妳為鍾浩守牌坊了?」
「鍾浩」現在就是武衛明心底的一根刺,時不時就跳出來扎上一下,雖不嚴重,卻總是難以忽略的刺痛。
「我……我不是要守牌坊。」她在他的氣勢下瑟縮了一下,「……我是鬼,恐怕不太好這麼明白跟著……跟著你吧?」
他愣住,總算想起來,人鬼殊途,他不在乎,她卻沒辦法這樣子混跡人群。
不過武衛明畢竟是武衛明,很快反應過來,「法子總會有的……在我想出辦法之前,妳要自己小心一點,不要再傻到隨便請鬼進來喝茶!」
「嗯。」周婉倩答應得毫不遲疑。
他滿意點頭,心裡暗暗思索,然而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想出什麼好法子。他慣於滅鬼,現在偏要反其道而行,當然為難。
正思忖間,肚子「咕嚕」一聲,他這才驚覺時光流逝之快。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妳元氣恢復不久,多多休息,不要再隨便出去。」
周婉倩眉間染上輕悒,「你……要回府了嗎?」
「回什麼府?」見她神色不對,武衛明一愕,隨即恍然,「我不回京,就在這沂園住著。」
她吁一口氣,臉上卻不由一紅。
武衛明走到小樓門口,正待步下階梯,忍不住又回頭,只見周婉倩倚著門扉看他,雖默默無言,目光中卻似藏了千言萬語,令他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柔聲問:「妳還有什麼事情?放心,我就在這園子前頭,不會走的。」
她輕輕吐出一聲不可察覺的嘆息,「你……說你不是鍾……浩?」
又是那根刺!武衛明本欲發火,卻在看見眼前那張花一樣秀麗、雪一般淒清的面容時,心一下子軟了。「不是。」
「那……你說……你歡喜我?」
臉一熱,武衛明頭暈,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以他二十三歲的年紀,羽林將軍的權位,逢場作戲的經驗自是有的,然而像今日這樣衝口把內心深處的想法說出來,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但說了便是說了,他平生斷不妄語。「……是。」
周婉倩不再說什麼,只是定定瞧著他,眼波流轉間,竟是悲喜交集。
他轉頭,舉步,下樓,不知為什麼,心中居然升起一股想落荒而逃的窩囊感覺。
樂原在京郊本就是遊玩的勝地,每年春天踏青的人潮如織,即使出了惡鬼傷人事件,也沒有阻擋住眾人的遊興,甚至因為武衛明現居於沂園而讓人想來一睹傳說中武大將軍驅邪滅鬼的威風。
武衛明當然懶得理會這些無聊事,但是為人為己他實在很想把那隻惡鬼找出來一把捏死,偏偏那鬼在侵入沂園之後彷彿知道他的厲害,隱匿起來再也不出,即使他感應之力超乎尋常也難以追蹤,畢竟他不是天眼通!
為今之計,只能在沂園設下厲害結界,聚天地陽氣,凡敢來犯的鬼物只有魂飛魄散一個下場。但沂園內還有一個周婉倩,此陣法若成,以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法力,恐怕頭一個灰飛煙滅的就是她!
左右思量下,武衛明只得以沂園為界,以五行八卦結成「觸魂」法陣,此陣目的只在警戒,凡有妖獸鬼魘,一旦闖入此地,便如碰上一張掛滿鈴鐺的大網,立即被他察知,而且除了閒雲閣之外的地方,此陣會自動變化幻成迷陣將侵入者困住。
這是極高明的法陣,可惜它沒有殺傷力,再高明用處也有限,譬如若是他不在園內,這陣法就算警示,他也未必來得及趕到。
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名叫周婉倩的女子。
煞費苦心設好結界,晚膳後,處理過幾件公事,武衛明斜靠在胡床上,一時昏昏欲睡,腦子裡朦朧閃過周婉倩的身影,白日冷靜的面具褪下,意識深處壓抑著的焦慮慢慢浮起—她是鬼,周婉倩是鬼啊……
自他七歲時首次斬鬼於劍下起,他便明白,人鬼殊途,陰陽不容,鬼物集災、病、凶、危、苦於一身,硬要在一塊,時日久了必受陰邪侵蝕,縱有化解之道,也是逆天行事,萬分凶險且未必奏效。
她再如何美麗、如何動人,現在都只是一隻鬼而已。
天地陰陽,幽明運轉,自有法則,人鬼之界斷不可輕易混淆,無論有多少理由執著,多少不甘無奈,死去便是死去,硬要強留世間,只是徒增戾氣、傷痛而已。
秉持著這個信念,武衛明斬鬼劍下,從無放縱任何鬼物,而周婉倩……他不但放縱了,甚至還為她的安危殫精竭慮,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喜歡上了她!
若有人問他,她有什麼好,令他迷戀至此?他竟回答不上來。
也許愛情真的就是件沒有道理可講的事,但武衛明還真想剖開自己的腦袋看一看,弄清楚自己為何會喜歡周婉倩。
在種種疑慮、不安、忐忑之下,武衛明沉沉睡去……
這是哪裡?
一片茫然之下,武衛明無意識低頭,卻看見一雙手。那手掌寬指長,緊握著一柄沾著鮮血的長劍。
這是自己的手……不,不對!這不是他的手,這劍也不是斬鬼—啊!他恍然,這不是自己,也是自己,換句話說,就是他的意識不知怎麼搞的來到了這具身體裡。
這人一身甲胄,手舞長劍,已陷入苦戰之中。身旁只得二、三十名士兵,面前卻有近百名揮舞著棍棒的流民要衝過來,而後方是一堆衣衫華貴慌亂不安的貴婦宮人,衣飾不類今日,甚有古風。被圍護在中間的老婦鳳冠黃裳,在她身旁—
他屏住了呼吸,是周、婉、倩!
此時的周婉倩,烏髮高挽,身穿湖綠外裳,月白宮裙。他只見過她素面白衣的模樣,首次見到她典雅高貴的公主裝束,一時目眩。
周婉倩神情不似其他婦人一般驚慌失措,一邊挽扶著那老婦,一面定定地注視著—自己?不!是注視著這具身體!
他終於徹底明白過來這軀體是鍾浩!這個男人正是鍾浩!這一幕是恩澤寺救駕。
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意識會來到此時此地,更不明白為什麼會進入鍾浩體內,但是,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鍾浩所體驗的一切,甚至隱約感受到他的心情—
職責所在不可輕忽,然而面對的不是敵國兵將而是同胞百姓,這樣奮不顧身的自己,何嘗不是助紂為虐?
武衛明不免也有些黯然,這樣的心情他可以理解,武將的自尊本就不該表現在這種地方,不過,周婉倩呢?鍾浩除了瞥過那一眼之外,似乎就再沒有將她放在心上……直到那一支流矢射來。
驚呼在背後響起,鍾浩下意識眼角掃去,周婉倩不知何時擋在太后身前,一支箭擦著她鬢角掠過,她面色蒼白,卻不見慌亂,護著太后想再往殿角躲避,正在這時,第二支流矢閃電般射來,方位正對著她的胸口!
鍾浩大驚,此時要撥開已經來不及了—我絕不能讓她受傷!
這一刻,武衛明的心意居然神奇地與鍾浩完全相通,清楚聽到鍾浩心中無聲的吶喊。這一刻,無論是他還是鍾浩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讓這女子受到一點點傷害!
飛撲而出,箭頭紮入血肉,刺痛感一直從他胸口傳到四肢末梢……
周婉倩直直盯著他,驚呼出聲,神情竟比她自己險些中箭時還要慌亂,但是,她安全無恙,這就足夠了。鍾浩鬆了一大口氣……
武衛明驚醒。他全身冷汗,胸口悶痛,睜開眼,入目是雕刻床頂,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原來只是一場惡夢。他拿起床邊几上的茶杯,將半杯冷茶一口喝掉,這才稍稍清醒過來。
真的只是夢嗎?會有如此真實的夢境嗎?似乎……似乎他就是鍾浩,那個讓周婉倩執著了四百年,讓他如鯁在喉的男人一般。
不,不可能!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定是剛剛看過這段記載,又牽扯到周婉倩,才會作這場夢……武衛明努力用理智說服自己,來回唸了幾遍不可能,感覺才好了一點。
轉頭,望見牆壁上掛著的長弓,突然又想到那一箭射來時鍾浩的心情。
武衛明突然發覺,那正是現在的自己對周婉倩的心情。
無論她是人是鬼、無論自己能力是否可及,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斷不容人傷害她一分一毫!
武衛明心潮起伏難平,閒雲閣裡的周婉倩,心情也不平靜。
短短幾個時辰發生的事情竟遠遠超過自離開醧忘台後的三百年,坐在這裡細細思量,渾然不知自己是悲是喜。武衛明即是鍾浩……他歡喜自己……呵,這算不算老天垂憐,讓自己終於得償所願?
想到這裡她突然想起,自己執著這四百年,不是為了一個答案與解釋嗎?
遊蕩兩界尋覓數百年,如今終於找到了主角,她—為什麼不問呢?問他為什麼失約,問他為何將她忘掉?
因為他已經忘記了她,武衛明,不,鍾浩,如此已不再記得一切,她要怎樣再去追尋心心念念的答案?
就算她能問出結果,那麼之後呢?她可以安心回歸地府去喝下那碗孟婆湯了嗎?她,真的甘心了嗎?
冷汗涔涔,周婉倩再也不敢自問下去。
黑暗籠罩著這片山野,腐敗陰冷的氣息遊離在四周。它遠遠梭巡著樂原上燈火閃爍的方向,那是沂園。
沂園!它微微瞇起眼睛,瞳仁深處,一點紅芒厲閃,那裡面,有它最渴望的獵物!
藏身人世百餘年,吞噬生魂無數,現在它的神通法力,已經可以拿尋常修道者當滋補點心了,然而,無論如何修煉,它始終不能擺脫這身鬼殼重獲真身,就在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它發現了那個女鬼!
她法力雖然微弱得不值一提,但她卻可以輕易進入沂園的結界,還能隨意凝神為體,這可是非比尋常。
前晚它拚著被結界所傷硬闖進沂園窺伺,果然教它發現了意外之喜—那女鬼身上竟藏有佛子靈氣!它若能吞噬掉她,定能脫去這身噁心的鬼皮重歸陽世,甚至結成內丹,超脫生死輪迴!
前夜那女鬼不知為何心神渙散,本是奪其靈氣的最好時機,偏偏被一個討厭的侍衛撞個正著,且那人身上居然還帶著驅鬼符咒,傷上加傷,它只能狼狽逃出沂園,它回到隱匿之地不敢妄動,可它絕對不肯輕易放過這絕佳的寶貝!
當然,它萬萬不會想到,那裡會有它的天敵—武衛明存在。
頤善堂,武衛明將所有人摒退,吩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許打擾,自己捧著那本《驃騎將軍鍾浩傳》繼續鑽研。
他很想知道,不惜以身擋箭救下心上人的鍾浩,究竟是怎麼跨越重重阻礙,與周婉倩成就鴛盟的。
鍾浩以軍功入朝,得以參政卻是在救駕之後。那時朝中派系林立、局勢複雜,軍中亦不能免。
甲申末,朝中爆出一樁大案,有官員為謀私利,竟盜取軍械糧草私賣敵國!此案顯然牽連極廣,無論兵部、刑部、大理寺,竟無人敢接查此事,就在這時,鍾浩居然站了出來,主動請命主審此案。
接下來的一年,對鍾浩真可以用「血雨腥風」來形容,他遭遇三次刺殺、五次下毒,誹謗構陷更多不勝數,期間兩次下獄,第二次刑求過甚,幾乎快死亡,然而,此人竟越挫越勇,百折不撓,手段更是雷厲風行到令人瞠目。
結案之日,算來已有一百二十九顆人頭落地,大小官員落馬五十七名,流放、降職、罰俸者不計其數。
在那掉落的一百二十九顆人頭裡,有一顆,叫做倪文軒。
寧雅公主的準駙馬,未成婚先成鬼,龍顏震怒之下,立即下旨撤除賜婚,旋即內廷另頒旨意,封驃騎將軍鍾浩駙馬都尉、伯陽侯。
此時朝議紛紛,有流言說當時查案,數次得寧雅公主助力;他被誣下獄,這位公主更在太后、皇上面前直陳利害為他辯白。傳聞言之鑿鑿,大有譏諷鍾浩與公主早結私情,借後宮之力成事之意,如今旨意一下,竟是坐實了這個傳言。只是當事人絲毫不為所動,又事關朝廷臉面、公主名節,倒也沒有誰敢公然議論……
武衛明闔上書頁,吁一口氣。鍾浩不惜以身犯難賭上身家性命接查大案,為公為私都可謂孤注一擲,偏偏他成功做到了。剛結案就獲賜婚,誠如朝議,絕非巧合,這其中台上台下多少交易妥協,早已不得而知,然而在那渾濁世事骯髒政局之下,也許掩藏著兩顆真心呢。
丟下書,武衛明很不是滋味。
鍾浩的英雄氣概,周婉倩的兒女情長,果然是一對璧人,難怪她癡心至此。只是自己身為第三者就未免沒立場了,若是再被周婉倩當成舊情人的替身,他不如一頭撞死南牆算了!
胸中憋著一口悶氣的武衛明站起身,信步踱出書房,在園子裡亂逛。
沂園占地頗廣,武衛明熟悉的不過是自己住處附近與竹林過去的閒雲閣一帶而已,如今信步往左翼而行,遠近亭台池館散落,穿過幾重屋宇,越見偏僻,草木也繁盛得多,幾棵大樹遮掩間,露出一角紅瓦白牆,走到近處,他才看清,這裡有一座小小的佛堂。
這佛堂雖年久失修,但當年顯然是供妃子禮佛之處,陳設精美,所供的並非金剛力士,而是一尊面容恬靜的觀音,手持淨瓶,柳枝滴露,俯望眾生,慈悲憐憫。
武衛明平生不愛拜神禮佛,雖然自己身懷異能,卻從不信奉這些泥胎,今日卻不知怎麼心神微動,走了進來。
站在蒲團旁,他心中默禱,但願菩薩慈悲,保周婉倩周全。
她如何以鬼魅之身在光天化日下陪在自己身邊—想了一夜想不出良策的他終於也病急亂投醫了。
睜開眼時,入目的便是觀音大士足下的蓮花寶座。
蓮台……蓮花……有位化蓮花而為肉身的神仙,名叫哪吒……
蓮化肉身!
靈光一閃,驚喜得幾乎跳了起來,阿彌陀佛,南海觀世音菩薩果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
第六章
「周婉倩!周婉倩!」
剛出了竹林,武衛明就很沒形象地大叫起來,周婉倩也很配合,聽他叫第一聲時就飄下了小樓,只是外面陽光正灼人,她只敢站在樓下的大廳,不敢出去,轉眼間他已奔了進來,興奮的樣子讓她吃了一驚。
「我有辦法了!」武衛明鏗鏘有力、一字一句地宣告,「妳再也不用躲在這陰森森的鬼地方,從今以後,妳可以和我一起出入在陽光下!」
她睜大眼睛,滿臉的不敢置信。
身為鬼魅,再如何神通廣大,也萬萬見不得陽光,即使法力高深能撐一時半刻,也不是長久之計。鬼魅本就虛無,除非是吞噬生魂化為基礎,再加某種靈物護持,或可脫離鬼形。可如此一來由於殺孽過多,必遭天譴。
武衛明自然不可能用這類陰毒法子,就算想用,周婉倩也沒這個本事!
他所想出的辦法乃是借物為體,想要像哪吒般蓮花化身當然辦不到,不過周婉倩既然能凝神為體,又能輕易穿越沂園結界,可見元神非同一般,他便想到可用一物寄存她的元神,再將她的意識附著在另一物上,這樣一來,行走陽世的並非她的元神,自然無妨,講白了,就類似鬼上身。
聽他說完,周婉倩再無知,多少也明白其中危險,頓時面現難色。
「可是……這樣對你不好……」
他說得輕巧,然而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隨便就能神魂分離?她元神再非同一般,也不可能輕易寄存在別物上,除非是有強大的靈力加以護持。武衛明做這種事,耗費心神巨大不說,對他本人亦有反噬之險。
「不要緊。」他微微一笑。鍾浩能為她做到的事,他難道會做不到嗎?
周婉倩看見他的笑容,卻是心中一驚。
當年,鍾浩接下大案,即將身陷危機,她私下與他相會時,他臉上便帶著這樣的笑容,彷彿知其不可為,甚至不必為,卻仍勇往直前。之後不過一月,他便險遭刺殺。
「我不要!」周婉倩鮮少這樣堅決,「我現在就很好!」若要以武衛明的安危為代價,她寧願再做鬼四百年,也不要見什麼陽光!
「妳不信我?」武衛明沉下臉,這女人竟敢拒絕他
她趕緊搖頭,論脾氣,武衛明絕對比鍾浩大得多。
「那不就行了?」他自信滿滿,「妳只要聽我的就夠了。」
周婉倩苦笑,她願意全心全意相信這個男人,可她絕不要他為自己犧牲!
雖然性格婉約溫和,可一旦打定主意,周婉倩卻比任何人都固執,在她的堅持反對下,武衛明很快就明白,以口舌是絕不可能打動她的。
「妳!」他的怒火終於燒上來了,「最後問妳一次,妳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面對羽林將軍的威勢,就算是大男人也要嚇得腿打顫,周婉倩卻只是搖頭再搖頭。
他冷笑,「這可是妳逼我的。」反手一振,斬鬼微微出鞘,「與其讓妳被什麼惡鬼吞掉,倒不如我自己下手!」
斬鬼與一般寶劍不同,鋒利無敵之外,更是專滅陰鬼的法器,魂魄觸之即如冰雪遇陽光,立刻消融散失,千年老鬼亦不能抵抗,何況周婉倩這等微末道行。
「妳到底要不要?」武衛明最後一次發問,氣勢迫人,聽來簡直像是惡少逼婚。
神劍在前,她連話都說不出口,身子已搖搖欲墜,然而,用盡全身的力氣,她仍是搖頭。
「哼!」無限惱怒的一聲輕哼,斬鬼彈上半空,直直下擊!
周婉倩被那熾烈的光芒閃得緊閉雙眼,奇怪的是,在這生死存滅的一瞬,心境居然是異常平靜,四百年的煎熬等待即將化為虛無,她卻不覺得可惜。
她終於明白,她已經找到了鍾浩,儘管他不記得她,但是現在名為「武衛明」的這個男人,仍然說歡喜她、仍然願意為她付出巨大代價,甚至逆天行事,這就足夠了,無論這男人叫做武衛明還是鍾浩,她所愛的男子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啊!
誠如武衛明所言,死於他手中,遠勝於孤獨寂寞地自生自滅,這一回,就算是神魂俱消,她也不要心愛之人為她再受損傷!前世的承諾與背棄,就此了結也好,只是……他們終究有緣無分。
斬鬼落下,卻沒有斬在周婉倩身上,而是回歸劍鞘。
光芒頓消,她睜開眼睛,就看見武衛明那雙無限沮喪、無限心痛,更無比堅決的眸子,她心頭不禁巨震。「武衛明!」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出他的名字,「你不要……」話未完,隨即發覺身子一重,再也無力說出一個字,整個人就像陷入蛛網的蝴蝶般動彈不得。
方才暴怒不已的武衛明此刻戾氣全消,輕輕一嘆,臉上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妳的心思我很明白。」他伸出手,緩緩撫過她的臉,冰寒化作溫柔,流入心底。「然而我的心意,妳也要明白。」
他深深看著她,一字一字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從我身邊奪走妳。」
周婉倩的淚,奪眶而出。
「所以從現在起,妳什麼都不要想,只要專心等待就好了。」
他收回手,食指微動,她雙眼慢慢闔上,神志也漸漸模糊,只是在意識陷入黑暗之前,她聽到了這男子的最後一句低語—
「……惡鬼,大概只是個藉口吧。」武衛明微嘆,語氣裡有種因了悟而起的從容,「我只是想要妳一直在我身邊而已。」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淚,落入武衛明的掌心。
「法輪隨轉,神魂兩分!」
一團銀芒爆起,將周婉倩整個身形籠罩其中……
轉眼之間,以沂園為中心數里內原本豔陽高照的天氣突然變了,陰雲四合,集中於樂原上空,沂園竹林一帶,霧氣瀰漫,更是風雷之聲大作。
園中的侍衛、僕從面面相覷,即使跟隨武衛明已久,這種異象也是前所未見,人人心驚膽戰、惴惴不安。
而在山林之內,它霍然驚起,遠眺西方,它能夠感受到那裡正在形成一個龐大的術場,一定有什麼驚人的事在發生!
它腳下生風,以鬼魅特有的極速「飄移」到沂園之外,卻發現自己只能望而興嘆,一道前所未見的強橫結界將內外封閉得滴水不漏,它不能像上次一般拚著受傷闖進去—真要進去,下場只有灰飛煙滅!
它不由暗自忐忑,難道是那女鬼在作法?不!她絕沒有這個能力……或是又來了什麼棘手人物?糟糕!若是被別的同類捷足先登就不妙了。
兩個時辰之後,霧散雲開,沂園上空恢復了晴空萬里,然而竹林與閒雲閣卻幾乎是面目全非。
竹林彷彿被巨風吹襲,齊齊地向外倒伏;閒雲閣周圍數丈之地被夷為平地,連一棵小草一隻蟲蟻也無,方才的巨大法力將被捲入的一切盡數化為齏粉!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以武衛明的能力,能將破壞力控制在數丈內就已經算是奇蹟了。
武衛明臉色蒼白如紙,腳步踉蹌,險些一跤摔倒。而最巨大的、最令人驚異的變化卻是他的一頭長髮,束髮玉冠早已消失無蹤,披散下來的,竟是一片銀白,如耄耋之年的老者一般!
區區兩個時辰,滿頭墨髮盡雪,消耗之大,不言可知。
此時的武衛明,雖疲累欲死,臉上卻揚起無限欣悅的笑容。如果此時有人路過沂園的佛堂,便會驚奇地發現一株海棠不合時令地盛放著,綠葉如蓋,花開如碗,紅若施脂,灼灼迎人。微風拂來,枝葉花朵輕輕搖擺,竟儼然如閨閣美人,風流動人之處,難描難畫。
這株海棠,此時已被武衛明以絕大法力,將周婉倩的元神寄於其上。
功成大半,武衛明此時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再動,可是還有最後一步此法才能功德圓滿—借物塑形,化體轉生。
左手結成法印,右手托著一方白玉香圓,正是他自幼佩帶,曾為鍾浩與周婉倩定情信物的那一個。這玉香圓伴他多年,濡染靈氣,用做媒介是再好不過。普通的幻化術不須多費法力,所謂剪紙為馬撒豆成兵,有點根基便可做到。
銀光散開,片刻間,玉香圓消失不見,而俏生生立在面前的,已是周婉倩。
重生—沒錯,這對她來說已可算脫胎換骨。
周婉倩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武衛明那一頭白髮,她驚呼一聲,奔了過來,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正暴露在烈日之下,伸手攙扶搖搖欲墜的武衛明,流下淚來。
「你……你……」眼前人虛弱的樣子,一看就大大不妙,「你又是何苦……」
他輕笑,反握住她的手,感覺已不再是冰雪般的寒意,而是玉一般的溫潤,「我看起來這麼糟糕?也好……」他點點頭,「從今以後,換妳來照顧我好了。」
雖然是說笑,不過他這次全力施法,雖僥倖成功卻也大耗元氣,沒有兩、三年工夫休想完全恢復,那頭白髮更是無法再轉黑,代價不可謂不大。
她含淚重重點頭,別說是照顧,就是讓她立即捨命,也絕不會猶豫分毫!
對於沂園的所有人而言,永興十年四月十七的這一天,是個永生難忘的大日子。
首先,沂園之上,風雷雲雨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禁地之內更是電光縱橫來去,緊跟著,從竹林出來的侯爺居然一頭黑髮盡數變白—雖然白髮無損侯爺的俊美,反倒平添了幾分邪魅,但望之不免有些心驚。
再來,園裡平空冒出一個女子,跟在侯爺身邊。一身白衣,素面無妝,卻已是天下罕見的美人。
侯爺說她姓周,自己卻喚她小倩,笑言是新收的丫頭,只是有長眼的誰看不出侯爺當她是心肝寶貝,雖然來歷神祕,卻沒一個人真敢當這姑娘是丫頭。
最後,侯爺下了一道古怪的命令,沂園東側的偏僻小佛堂,從今時今日起,每時每刻都要有衛士輪值守護,一草一木,但有損傷,軍法論處!
自這天起,眾人便開始習慣侯爺身邊多一位周姑娘。她被侯爺安排在西廂,距他住的正房只幾步之遙。說是丫頭,卻從不見她做丫頭的事,最多為侯爺烹茶倒酒,偶爾繡幾針女紅,再不然就是下廚指點著做幾樣點心,畢竟廚娘也不敢真讓她動手。
多數時間她都待在侯爺身旁,讀書賞畫、逗鳥餵魚,侯爺興起舞劍,她便彈琴作歌。沂園本就偏僻,遠離俗塵,兩人悠閒度日,頗有神仙眷侶的味道。
曾有人大著膽子私下去問周姑娘她的來歷,她只微笑說自己遭逢離亂,路遇侯爺,蒙他搭救。
眾人不免猜測,她八成是哪個官宦人家的落難千金,與侯爺相識後一見鍾情,說來倒也是一樁蕩氣迴腸的奇情—武府都是聰明人,自然早看出侯爺與她的情分,碰見都恭恭敬敬稱呼一聲「周姑娘」,心裡卻是拿她當未來當家主母看了。
這一日,已是金烏漸落的黃昏時分,湖心亭裡,武衛明懶洋洋地伏在石桌上,正想打個小盹,就聽見不遠處腳步漸行漸近,輕淺有致,不用看都知道是周婉倩,頑皮之心忽起,他索性繼續裝睡。
腳步聲在身邊停下,一只托盤落在桌上,熟悉的柔軟嗓音響起,「衛明。」
他一動不動,她顯然感到有些奇怪,微微提高聲音,「衛明,起來,不要在這裡睡,會著涼的。」
武衛明繼續裝死,周婉倩覺得不對,伸手推他肩頭,見他沒有反應,她開始著急,用力再推他,「衛明!」這一推,他居然順勢滑了下去,軟軟倒在地上。
周婉倩大驚,「衛明」
她撲過去探他鼻息,呼吸平穩,再探脈象,搏動有力,但為何他會突然昏迷?難道是……難道是上次為她移魂終於遭到法力反噬
「衛明、衛明!」她叫聲中已隱含哭聲,顫著嗓子叫道:「來人—」
一隻手掌及時掩住她的口,從地上支起身的武衛明當然不能真讓她把侍衛招來殺風景。
周婉倩驚魂未定,卻也立刻明白過來是武衛明在戲弄自己,想到方才的驚惶狼狽,不由一時羞惱,狠狠推開他,「你乾脆一輩子不要起來算了!」
他嬉皮笑臉,再湊上來,「我若真一睡不起,妳就不心疼?」一邊說一邊看她難得的生氣模樣,別有一番風情。
她臉色轉白,這話正觸及她心結—自從神魂分離之後,她一直擔心武衛明身上會留下什麼隱患,「你!」她語聲發顫,「你這人為什麼要拿自己開這種玩笑!」
見她臉色,武衛明便知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道歉,「我說錯了!小倩,妳不要生氣,我真的很好,不用擔心……妳再不信,我舞套劍給妳看。」
拿他討好的樣子沒轍,周婉倩只得白他一眼,指一指桌上的托盤,「誰要看你舞劍,把這個吃掉。」
又來了!武衛明抱頭,再次深深後悔自己前些天說那什麼「妳來照顧我」的蠢話。自那日起,他的飲食起居便全被周婉倩一一照管,美人情重當然很好,但有一樣不好,周婉倩對他的那頭白髮深感憂慮,總擔心會有什麼隱患,既沒什麼好法子,只得在食補上下功夫,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藥膳高湯照三餐加宵夜地端來。
她貴為公主,食不厭精,母妃又常年臥病,因而對此道極為通曉,武府大廚已將她奉為天人—可憐他卻吃得快吐了。不過七、八天,吃飯變成拉鋸戰,須得周婉倩好說歹說連哄帶騙甚至親自下廚做些美味小點,他武大將軍才肯勉強灌下。
果然,武衛明嫌惡地瞟一眼那一小碗黑紅攙雜的黏稠東西,「這又是什麼鬼玩意?」
「茯苓血糯粥。」周婉倩諄諄勸誘,「加了何首烏與黑芝麻,對氣血虧損最有助益。」
武衛明假裝聽不到,轉而去垂涎另外三個小碟子,金玉酥,芙蓉餅,佛手千層卷,順手拈起一塊金玉酥扔進嘴裡,「小倩妳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看比起御廚也不差。」
周婉倩聽到心上人的誇獎當然開心,但是她可不會就此忘了那碗藥粥,「那你可以把這個喝掉了吧?」
「不要!」武衛明沉著臉給她看,好想偷偷倒進魚池啊!
「一定要喝!」她板起臉,「你要是敢倒掉,以後我就不做任何點心。」
「不用這樣吧……」他苦笑,「我現在是功力大損,虛不受補啊……」
「那至少這一次要喝掉。」周婉倩端過粥碗,送到他面前,「熬了很長時間呢,而且我還特別加了楓糖,不會難吃的。」
嘆口氣,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來,不忘惡狠狠強調,「最後!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她笑吟吟地看著他,這話每天要聽三四次,哪次是真的。
沂園裡,這樣的濃情蜜意,讓簡單的生活一下子有了不一樣的溫暖與光彩,對於寂寞四百年的周婉倩來說,幸福,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轉眼間已過了近十日,兩人的清閒日子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大早起來,武衛明便去練武,周婉倩獨自在園中欣賞花木。端午漸近,園裡石榴含苞,早開的已微吐紅萼了。
她正思忖著再製些新鮮點心,武衛明已找到這來。
他看看四周,笑著說:「這石榴花不夠好看,來,我和妳去瞧那海棠。」
周婉倩輕輕點頭。自從神魂分離那日起,出於一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她一直不願去看那株海棠,不過,武衛明要去,她自也不會違拗他。
兩人漫步走去,穿廊過亭,繞樹穿花,待望見牆角飛簷,觀音堂已到。佛堂前後共有四名侍衛值守,看到武衛明與周婉倩,趕忙行禮。
兩人進入佛堂,仰望觀世音塑像,周婉倩拈香敬拜,此時,一對蝴蝶翩翩飛進,繞著兩人起落舞動。周婉倩看得呆住,這蝴蝶壽命不長,卻能雙雙對對,自由自在地遨遊天地,念及自己,羨慕之心頓起,轉眼對著菩薩輕聲禱告,「若有來世,但願做一隻蝴蝶—」
「等等……」武衛明趕緊打斷她,「妳先不要亂發願,我可不要做什麼粉蝶青蟲。」
周婉倩睨他一眼,「我做我的蝴蝶,你要做什麼,我可管不著,或許做了隻賴皮猴子也說不定。」昨天晚上他偷偷將藥倒進貓食盆,被她逮個正著。
「猴子也比蝴蝶好啊!」武衛明從善如流,也跟著點了一炷香敬上,「菩薩保佑,來世我武衛明若是隻公猴,便讓小倩做隻母猴吧!成雙成對出入山林倒也逍遙快活……哎喲!」他被紅著臉的周婉倩擰了一下。
「菩薩面前,你正經點成不成?」
「這怎麼是不正經。」他一臉正色,「總之,我若是公猴,妳就是母猴;妳若是漁婆,我就是漁翁;我是樵夫,妳便做山妻;妳是……哎喲喲,不要掐了,我知道妳不好意思說,我才替妳講出來的啊!」
周婉倩趕緊拉他出去,再由著他信口胡說,怕菩薩真要惱了……雖然如此,她辛苦板起的面孔上,仍不自覺露出一絲甜蜜笑意。
穿過正殿,天井右側,那一株海棠花赫然在目。此時已是初夏,早非花季,然而眼前的這株海棠,卻是花開灼灼,豔色照人,美則美矣,卻美得妖異—周婉倩的元神寄於其上,兩者一體,榮損與共,只要元神無事,海棠自然繁盛,換言之,若海棠受損,她的元神自也難保。
武衛明便是顧慮此事,才特意安排侍衛輪值,防人無心傷害,更暗地裡在周圍佈下七道術數結界,以防鬼魅邪物靠近。
武衛明的苦心佈置周婉倩自然知道,但正因如此,這株海棠便是她身為鬼魅的明證!
這些日子以來,她出入行走飲食起居一如常人,彷彿是回到了四百年前仍是凡人的時候,然而內心卻是深知,自己不過是暫時留存陽世的孤魂野鬼罷了。
當初她久留陽世,只為尋找鍾浩,卻從來沒有想過,鍾浩或許已經完全不記得她了,她只知道一定要等到他,可是等到之後要如何?看著眼前武衛明的銀髮,她心中一陣揪痛,都是自己連累他!若非自己執迷不悟,也就不會害他如此,何況……她今後真的就這樣跟武衛明在一起嗎?
武衛明是人,而且是位高權重的將軍,焉能長伴鬼身?而她身為鬼物,滯留人間許久,執著不肯輪迴轉世,不知破了多少幽冥戒律,一旦被冥府發現,恐怕只有灰飛煙滅的下場吧?
世人總愛說來世,然而她卻是連說來世的資格也沒有—蝴蝶、母猴、漁婆、山妻,不過是永不可能實現的幻夢而已,雖然美麗、雖然令人迷醉,卻終究只是鏡中花水中月……
悲從中來,她微微閉上雙眼,彷彿被那海棠的豔麗灼傷了一般。
這個時候,連周婉倩自己也沒有發現,她苦苦追尋四百年的那個答案—鍾浩為何失約,已不再橫亙心頭,取而代之的,是她與武衛明那不可預知的渺茫未來。
武衛明出身富貴,除了父母尊長,從來只有別人看他臉色的分,然而面對周婉倩,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卻是發揮得淋漓盡致,眼見她本笑意盈盈,見了海棠後卻面色悽惻,心念一轉,便明白了兩三分,不由得大感心疼,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周婉倩轉頭,看到他憐惜的神色,心中一暖又一痛,低聲說道:「這一世,我不過是一株海棠罷了。」如何能與他長相廝守,白首偕老?
「海棠便海棠。」武衛明深深注視她的眸子,「那就做一株只為我開放的海棠好了,而我武衛明便只做這株海棠的護花人,一生一世,我只守著妳,不離不棄!」聲音清朗,鏗鏘有力,有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周婉倩眼一閉,淚水滾落。
上一世,他也曾經這麼說過,一生一世,不離不棄,誓言卻散入風中;這一回,又會有怎麼樣的結果?
只是此時此刻的自己,卻寧願再次去相信,也許,一刻的滿足,就值得拿一世孤寂換取吧!
「衛明……蒲柳之花,唯為君開……」言輕意重,絕無更改。
武衛明嘆息一聲,擁她入懷,以呵護比性命還貴重之物的心情,在她唇上印下一個吻。
風起雲動,緣續情生。
第七章
再過沒幾日便要到端午,這是重要節慶,各處的道觀都已經開始做平安醮、唱戲獻供,皇室貴族自不必說了。身為羽林將軍、佑武侯的武衛明,往來應酬也不少,所以他在沂園的逍遙時光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留下足夠的侍衛守著佛堂,武衛明帶了周婉倩回京城的侯府。本來還有點擔心她不願離開住了三百年的舊居,或是守禮惜名害怕遭人議論,而不願與他一同回來,卻不料她毫無異議答應伴他回京,讓他在鬆口氣的同時也有些小小得意,她最捨不得的還是他嘛。
其實周婉倩二話不說應允的原因很簡單,一是她確實捨不得武衛明,二是她對這段人鬼之戀始終抱有一種終不長久的悲愴,所以越發珍惜跟武衛明相處的時光,別說是伴他回京,就算是陪他上戰場,她都絕無二話,至於什麼名節聲譽,根本就不在她考慮範圍之內。
等回了武府,安頓下來,頭一個忙起來的就是武衛明。他離開兩個月,積下一大堆雜事要處理,府裡沒有主母,一切事宜都得他拿主意。
頭一個清閒的是周婉倩,她外無長物,孑然一身,由著武衛明吩咐人去收拾屋子,自己悶坐了會兒,知道武衛明此時分身乏術,也不要人跟著,就自己在這侯府裡閒逛起來,這一逛,倒逛出了興致。
武府人丁稀少,尋常男子這年紀早該妻妾成群,他卻是罕見的例外,一來是武衛明的父母去世得早,沒給他定下親事;二來他小時候有高僧算命,言他命格中煞氣太重,若太早娶妻恐難白首—其實這是客氣的說法,說白點,武衛明根本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自然少有媒人上門,而父母亡故之後,他對婚姻之事更是冷淡,又常年領兵在外,因此偌大武府,只有他一個主人,自然任由他隨心所欲佈置。
武衛明畢竟是武將,又是在邊塞殺伐征戰的人,府邸擺設當然不同。沒有什麼精巧玩物,倒是邊塞特有的羊角、駝鈴、馬刀、銅帶之類比比皆是。周婉倩出身帝王家,珍寶古玩看得厭了,卻對這些異域風情的事物大感好奇,只可惜不能請武衛明來講解一番。
武府花園不大,卻有一個頗大的演武場,各類兵器一應俱全、一字排開。周婉倩東看西看,磨去了一個多時辰,正要回房去,剛走出演武場,就撞見一個年輕男子,對方華服玉冠、容貌俊雅,看樣子不是武府下人,倒像是哪家的公子。
周婉倩心裡奇怪,武衛明才回來不到半日就有客人上門了嗎?而且這人舉止從容,像是對武府極熟,沒有僕役領路也能到此。
那男子見到她,輕「咦」了一聲,片刻間已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番。這樣的美人讓他驚豔,立刻想起這幾日聽到的一個天大傳聞。小衛處理事務,他在廳裡等得不耐煩,自己出來閒逛,沒想到正巧遇上傳說中的主角。
「周姑娘是嗎?」他未語先笑,深施一禮,「在下顏子卿,武侯世交,今日得遇姑娘,實是有幸。」
「啊!」她曾聽武衛明說過這個人,不過,他怎麼會知道自己?「顏大人,小女子失禮了。」
果然是。顏子卿興趣大起,正要進一步探問,背後卻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
「小顏。」
專門在關鍵時候出現,切!顏子卿縮縮脖子,不情願地轉身,「你不是忙得沒空招待小弟嗎?咦,你的頭髮—」
武衛明瞪他一眼,不理他的大驚小怪,對著周婉倩說:「小倩,妳先回去休息,明兒個我再帶妳出去玩。」
周婉倩點點頭,對顏子卿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武衛明送她到內宅角門,有些歉意,「今日事多,又要招待顏大少,妳一個人,很沒意思吧?」
她笑著搖頭,「不會啊,你家裡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呢,待你閒下來了,慢慢講給我聽可好?」
他回以一笑,「但有所命,無不應承!不過妳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武衛明板起臉,眼神威脅,「今後不許隨便對別的男人笑!」
口氣之酸,山西陳醋亦難望項背。
武府小花廳裡,兩人對坐飲酒,氣氛輕鬆隨意。
「小衛。」顏子卿晃晃手上的酒杯,「你這一頭白髮,沒有嚇到人嗎?鶴髮童顏,小心被人當妖怪啊!」他說話狀似玩笑,卻隱含關心與憂慮。
剛剛追問,武衛明只輕描淡寫以作法耗力過甚敷衍,可顏子卿的精明自然看出他這話不實,但好友既然不肯說,他也不再多問,只是事出突然又有蹊蹺,心裡不免為武衛明擔心。
「去!」武衛明皺眉,「什麼妖怪!你難道不覺得本將軍更有英雄氣概、更加瀟灑倜儻了嗎?」
顏子卿冷笑,「好久沒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了。」語氣一正,「小衛,那位周姑娘,不會就是你白髮的原由吧!」
武衛明心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你這話什麼意思?」
「周姑娘的天香國色,小弟平生僅見。」顏子卿輕輕轉著酒杯,「英雄愛美人,我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如此人物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就算小弟不問,人多口雜,總有幾個好奇的,你要怎麼解釋?」
顏子卿何許人也,眼光之銳利,自然看得出周婉倩氣質風範非尋常女子,武衛明若只是玩玩無妨,但若要給她名分,至少要有個說得過去的來歷吧。
「來歷嘛……」武衛明沉吟,「先母世交之後,家境凋零,託庇於我武府—你覺得這個怎麼樣?」
顏子卿放下杯子,「準備得還滿周全嘛。」搪塞一時是可以。「那麼事實又是如何呢?」
「事實就是這麼回事啊。」武衛明微微苦笑,關於周婉倩的來歷,故事比事實要好接受得多。
顏子卿輕嗤。這女子的來歷,居然令武衛明對自己都難以啟齒,那麼事實無疑離他的推測又近了一步。「小衛,」他突然說,「燕朝皇室,好像便是姓『周』吧?」
武衛明的苦笑頓時凝在嘴角,即使再定力過人,面色也不由得一變。沒道理!這種事顏子卿不可能查得出來的!
見到他的反應,顏子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懷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難道真是這樣?
「武衛明,」他鮮少這麼鄭重其事地說話,「雖然燕朝早滅,如今大熙四海平靖,但是你身為侯爵,又執掌皇室親軍,處在這種人人注意的位置,若被御史上奏你收留前朝遺脈,意圖謀反,這麻煩可就大了!」
武衛明一口酒噴了出來,「你說她是遺什麼……遺脈?」
「難道不是?」見到對方的反應,顏子卿有些糊塗起來,「你這段日子忽然閉門讀書,又找翰林院編修給你查什麼驃騎將軍,然後兩個月躲在沂園不出來,接著身邊莫名多出一位周姑娘—她難道不是當年燕朝的皇族後裔?」那驃騎將軍不是準駙馬嗎?十有八九,這女子應是那一支的後裔,僥倖逃過戰亂,流落民間,傳承至今。
武衛明大笑,終於放下心來,果真關心則亂,顏大少哪裡會猜到周婉倩是鬼非人呢!不過好友的猜測倒是非常接近真實。
「小顏,你多心了。」他忍住笑,一本正經地為滿腹疑竇的好友解釋,「周氏皇朝是四百年前的事了,與我朝又隔了兩代,這罪名無論如何也羅織不起來的。」
「是嗎?」顏子卿冷哼一聲,放下一半的心,「別人未必,你卻難說。好,就算她不是,那也不可能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她父母是誰?籍貫哪裡?親族何在?」
武衛明啞口,這一時半刻他還真想不出要如何編造。
「你呀,當心一點!」顏子卿嗤笑,「朝中可不比軍中,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這周姑娘如此醒目,藏在沂園倒還罷了,在這京城裡,除非不出門不見人,否則沒個來歷,遲早要出事!」
武衛明雖是沙場名將,但若論起朝政人心,他拍馬不及顏子卿。聽了這番教訓,唯有點頭。自己的確是太大意了,只心心念念要周婉倩長伴左右,卻沒有考慮到除了兩情相悅之外還有個詞叫人言可畏。
「哦!」他立刻把握機會虛心求教,「我和戶部素來沒什麼交情,這戶籍文書要怎麼弄?」
「你這將軍是做假的嗎?」顏子卿想都不用想,隨口道出方法,「西北邊塞是你的地盤,從戰場歸來,帶上個使女隨從,難道還有人敢查你不成?」
「明白!」武衛明一點就透,「來人,去把地窖裡那七十年的平廬酒拿來!」
顏子卿滿意地點頭。那酒他垂涎好久了,今天總算得償所願。不過,那女子究竟是何來歷……武衛明如此傾心於她,但願日後不要惹出什麼亂子來才好。
佑武侯,麗妃的外甥,既是皇親國戚又是少年英雄,這樣的武衛明實在是顯貴們心中最滿意的快婿人選,雖然他身懷異能、又有天煞孤星傳聞,多少令人有些忌諱,不過卻也不影響他們關注他的婚事。
武衛明不是禁慾的道學君子,卻對男女情事極不熱中,最多也只是逢場作戲,所以他身邊突然出現一位絕色美人,分外讓人遐想,自有好事者去多方打聽,幾日之內,人人都聽說這姓周的女子乃是邊關一個小吏之女,其父與武家有往來,今年正好武衛明在邊城作戰,便託孤於他。
這流言言之鑿鑿,聽的人大多深信不疑,英雄美人本是人人愛聽的故事,這故事放在武衛明身上倒也恰當。
可是,這個流言並非不被懷疑,至少它不信,它確信的是,周婉倩和自己一樣,都是鬼魅!
那天沂園出現強大的法術結界時它便感到不妙,最詭異的是,自那日起,它便再也感覺不到那女鬼的存在。
因此它潛伏在沂園之外,暗暗觀察,它已經知道那裡是武衛明的地盤,那個男人不但法力高強,而且是鬼魅天生的剋星,難道是他把那女鬼滅掉了?
可那天的情形分明不是這麼簡單,直到尾隨兩人回到京城,親眼見到出現在人前的周婉倩,它終於確定,那女鬼如今是神魂分離賦形為體—這種事簡直前所未見!一定與武衛明脫不了關係!
如此一來,要吞噬掉她的元神就要大費周章了,但是尋覓了幾百年的大補靈物就在眼前,它怎捨得就這麼放棄,考慮再三,它還是決定暗中窺視在側,總有一日能讓它找到機會!
端午佳節這日,武衛明一大早就進了宮。他雙親亡故得早,只有一位姨母,乃是當今皇帝的麗妃。他自幼便常行走宮中,請安問禮一點兒也疏忽不得。
怡和宮春日閣的內園,松柏繁茂,小而精巧的涼亭內,柳麗妃遣退內侍宮女,對著武衛明嘆一口氣,「明兒,你這一頭白髮到底是怎麼回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讓我這個做姨母的如何向九泉下的姊姊、姊夫交代?」
「姨母,我真的沒什麼大礙。」好不容易勸姨母不宣太醫來診治,武衛明覺得比在西北打一場硬仗還累,「外甥一向福大命大,您早就知道的。」
柳麗妃哼了一聲,「什麼福大命大?今年年初不是才受了傷,還有現在這頭髮……至今連個妻室也沒娶,教我怎麼放得下心!」
武衛明識相地閉上嘴。
柳麗妃端起茶杯潤了潤喉,接著說:「明兒,我近日聽說你從邊關帶回了一位姑娘,鎮日與你同進同出,可有此事?」
什麼人吃飽飯沒事幹,在姨母面前多嚼舌根武衛明暗自嘀咕,表面上卻是一臉正色,「是有此事,不過—」
「什麼不過!」柳麗妃不客氣地打斷他,「你若是喜歡,就索性正經娶了,若是遊戲,早些收手,別耽誤了人家……這種事我本不該多管,不過你父母去得早,我這個做姨母的不得不替你操心。」
「是,姨母教訓得是。」武衛明苦著臉,他難道不想娶嗎
「下次進宮,把人帶來讓我瞧瞧,看是什麼樣的美人,連你都被迷住了。」柳麗妃淡淡說。此類情事,明兒向來不是極力撇清就是不屑一顧,頭一次見他乖乖聽教訓,看來傳聞不假,明兒是真動心了,既然如此,她當然要見識一下,看那姑娘配不配得上外甥。
武衛明無奈點頭。柳麗妃滿意地一笑,話題轉向今天找他入宮的主要目的。
她的手帕交康王妃家宅不安,最受寵愛的幼女賢芳郡主近幾月似乎是中了什麼魔魘,神智失常,所以想求武衛明出面去診視。
又是捉鬼?武衛明沒精打采,他一個堂堂將軍,盡被請去做些道士法師的勾當,真正無聊!
可是姨母的話不能不聽,他無奈答應,告辭要去探視賢芳郡主。
出了宮,武衛明便攜斬鬼去了康王府。一看之下,賢芳郡主果然是陰魂附體,他功力雖減,對付這等小角色倒也不難,唯一麻煩的是,那陰魂眼看要完蛋,居然發狂了,大肆傷害這具身子,撞牆跳樓都不要緊,寬衣解帶糾纏才麻煩!
所以說他討厭去捉鬼,這些鬼物一點品德都沒有!
斬鬼劍出陰靈消散後,上至康王、王妃,下至隨從侍女,人人目瞪口呆看著床上衣襟大敞、玉體半露的賢芳郡主。
武衛明收劍,客氣兩句便告辭,對他來說,這件差使實在是有點殺雞用牛刀,當然後事如何他此時絕對料想不到……
回到府裡,周婉倩早備好了粽子鮮果等著他。武衛明有些歉疚,他說過要帶她四處去遊玩京城名勝的,可這些日子為了她的身分,不敢出門,實在是委屈她。
「小倩,等妳的戶籍文書都辦好,我與妳出京去遊玩如何?妳想去哪裡?」
周婉倩望著他俊逸的面龐,盈盈淺笑,「你說哪裡就去哪裡。不過我小時候曾聽母妃說,她進宮之前在京城西郊一處叫碧雲崖的地方住過,那裡竹林如海,又有多處溫泉,恰似人間仙境。我一心嚮往,可惜宮裡規矩最多,哪能隨便出去。」她神色忽然有些黯然,「至死我也未曾去過。」
武衛明捂住她的嘴,「明明是開心事,說什麼死啊死的,當心我罰妳!」
他俯下身來,這麼近地看著那雪膚紅唇,一時再也忍不住,情不自禁地擁她入懷,熱烈地吻了下去,心中無上滿足。
不知不覺中,這份愛戀已刻骨銘心,即使他明白所擁抱的這具軀體不過是個美麗的幻影,但世上的一切,都沒有這幻影來得真切與重要。
周婉倩回抱住他,並不羞怯躲閃。她可以感受到兩具身體是那樣契合,兩種不同節奏的心跳是那樣和諧……為什麼會如此真實呢?真實的心跳、真實的擁抱、真實的親吻,真實到彷彿自己並不是一株妖異的海棠、不是一塊冰冷的死玉,而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同樣是至愛、同樣是擁抱,她的心境卻不同於四百年前。那時她是公主之尊,雖與鍾浩傾心相愛,卻因為禮法森嚴而只能對月灑淚、兩地相思,即使難得的私下相會,也多半因羞澀而退卻,直到漫長的時光將一切美好希望都以寂寞絕望取代,在她的固執改變命運的同時,命運也改變了她。
四百年前,她是絕不敢像這樣大膽放縱的,而如今,鍾浩已是武衛明,她也不再執著於苦苦尋求答案,平凡的相守、長久的相伴,才是她所期待的。既然未來是如此虛無,不,他們甚至根本沒有任何可以期待的未來,那麼,為什麼不盡情抓住這短暫的幸福呢?
武府這一方小小天地,一時間纏綿悱惻濃情蜜意,彷彿兩人以外的世界已消失不見。
但是,世界卻沒有忘記他們,至少康王府沒有忘。
第三天一早,康王爺康王妃便親自帶著賢芳郡主登門道謝,各色禮物送了一車不說,兩位老人家看武衛明的眼光更是詭異,讓他莫名覺得背脊發寒。
賢芳郡主此時完全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再也看不出那日瘋狂猙獰的樣子。察覺到武衛明的目光,她立刻玉頰生暈,垂目端坐。武衛明不由得嘆息,人鬼之分,果真是天壤之別。不過小倩就不一樣了,做鬼漂亮,做人更可愛!
客套半日,康王府眾人總算告辭,武衛明立刻吩咐若再有人來訪一概不見,這兩日都沒什麼時間陪小倩,她不抱怨,他可受不了相思苦!
別人可以不見,麗妃的旨意卻是回拒不了,次日,宮中傳旨,命武衛明速攜周婉倩前去覲見。武衛明忍不住腹誹,姨母也未免太過心急,卻無可奈何地領了周婉倩趕去怡和宮。
一見周婉倩,柳麗妃心裡就不由嘆了一聲,這樣的美貌,明兒若不為她著迷才奇怪。只是,紅顏自古薄命,這孩子沒個好出身,終究修不成正果啊!
請過安見過禮,柳麗妃一聲平身,賜座賞茶。她不理武衛明,卻只拉著周婉倩問東問西,不外問些「多大了」、「哪裡人」、「來京裡可習慣」、「平日喜歡做些什麼」之類的家常瑣碎,周婉倩乖乖答了,皇室威儀本是她見慣的,只不過因為面對的是武衛明的長輩,不免有幾分緊張,武衛明只在一旁含笑聽著。
「這周丫頭,本宮實在是喜歡,」柳麗妃這一圈問下來,再含笑打量了兩人的神情,心裡已是明白,面上卻仍不動聲色,微微一笑,「不如就留在這裡陪陪本宮,多住些日子。」
世交之女、臨死託孤什麼的,騙得了別人,卻瞞不過她。這周婉倩定是出身微賤,所以明兒才要編出這套說辭。不過這女孩看上去倒也聰明伶俐,只要不做非分之想,她便作主成全了,也是一樁美事。
這……周婉倩聞言望向武衛明,神色為難,她哪裡也不想去,只希望能安安靜靜陪在他身旁。
「咳。」武衛明自然明白,替她回答,「姨母,小倩初來京城不久,膽子又小,宮裡規矩嚴,怕會嚇著她,還是隨我回去的好。」
柳麗妃皺眉,先溫言命人領周婉倩在怡和宮逛逛,單獨留下武衛明說話。
「你這麼護著她,難道是怕我會欺負你的心上人不成?」一干閒人都打發出去之後,柳麗妃瞅著外甥,板起臉來問。
「當然不是!」武衛明苦笑,湊過去撒嬌,「只是外甥捨不得她嘛。」
柳麗妃噗哧一笑,「你擺這張臉給誰看?你那點心思,姨母會不清楚?這麼護著她,可見是真動了心了,也罷,好事成雙,我便多做一回月老,收她做個義女,你立她為二房,旁人也不能說什麼了。」
對於柳麗妃而言,這是難能可貴的「成全」,一介民女,能讓貴妃收為義女可是天大的恩寵,若非為了外甥,她豈會如此熱心。
「啊?」武衛明大出意料,姨母的好意他明白,可是暫不論周婉倩鬼魅之身的不便,這二房的地位他就不能接受。
柳麗妃卻把他的驚訝當成了驚喜,自顧自的說下去,「不過,正庶畢竟有別,你寵愛她倒罷了,可也絕不能委屈了賢芳郡主。」
「郡主?」武衛明這下是真正的目瞪口呆,「這跟郡主有什麼關係?」
「怎麼?」柳麗妃的臉色一沉,「你要始亂終棄不成!」
「始、始亂終棄?」武衛明幾乎跳起來,「連帶驅鬼那日,我與她不過見了兩次面,都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能怎麼亂姨母,您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怎麼是誤會!」柳麗妃一口反駁,「康王妃可不會拿自己女兒的名聲開玩笑,你替郡主驅鬼時,難道沒有脫了人家的衣裳、看了人家的身子?」
他終於明白問題出在何處,只覺一腔冤氣衝上腦門。
「是鬼、是鬼啊!」他咬牙,「我根本就沒動過她一根寒毛,衣服也是她自己脫的,我不過是倒楣地看見了而已……若這樣就得娶她,那當日府裡看見的男人又不只我一個,她要嫁幾個丈夫」
「這樣……」柳麗妃頓時陷入左右為難之地,外甥的話她自然相信,但是就算不是他動手,他畢竟也看到了郡主的千金之軀,這可不是能一笑置之的小事。郡主的臉面,皇室的體面,都得小心顧及,一個不好,是會鬧出亂子的!
「這可麻煩了,我與康王妃是手帕交,賢芳這孩子我也是看著長大的,現在教她一個女兒家怎麼辦?」
武衛明閉嘴,此刻絕對不是插嘴的好時機。
柳麗妃看他一眼,知道他的心思,嘆口氣,「如今騎虎難下,只怕是你不願意也不成,郡主的名節能否保住都在你身上,康王妃已私下請我出面為你們作主。」
武衛明這次真的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嚷著,「姨母,這根本是賴婚啊!難道我救人還救出錯來了不成……反正我絕不答應!」
柳麗妃私心裡對這門婚事倒很贊同,康王是皇上的同胞兄弟,一向很受愛護重用,能與康王結成姻親,對明兒將來的前途,甚至自己在宮中的地位都大有好處。當然她也清楚自己這個外甥的脾氣,一向心高氣傲、不肯任人擺佈,也難怪他聽了會惱,看來只能慢慢跟他磨,硬來只怕反倒壞事。
何況明兒對那個周婉倩是罕見的動了真心,一時半刻要他移情,絕對不成,自己也不必枉作惡人。
想到這裡,柳麗妃意興闌珊地揮揮手,「罷了,你既不願意,姨母也不逼你,只是日後之事卻難說了,你自己凡事謹慎些,再鬧出什麼不守規矩的事兒來,看你怎麼收拾!」
武衛明乖乖點頭受教,姨母的意思他明白—事關郡主名節,知情者都是王府家人,若有姨母委婉解釋,王府裡再壓住此事,只要沒傳出去,皇家顏面便無損,事情便有轉圜餘地。
鬆口氣,向姨母告辭,他帶了周婉倩快快出宮回府。
這一次宮中之行,武衛明心有餘悸,當真嚇出一身冷汗。
第八章
武衛明沒有跟周婉倩說明此次入宮的主要原由,他們的感情方入佳境,他可不願為這等無聊的事再起波瀾。周婉倩則是根本沒想過要去問他,對她來說,武衛明就是一切,別的都不重要。
兩日後,康王妃入宮,柳麗妃留她用飯,出宮去時,王妃面色不豫,回府便吩咐下來,驅鬼當日在郡主房中之人,所聞所見一字不准洩露出去,否則定是亂棍打死!
可惜千算萬算,算不到還有一個它。
為了圓滿重塑肉身再返陽世的夙願,它一路跟著武衛明和周婉倩,隱匿在側,窺伺已久。武衛明去王府捉鬼的事它知道,康王妃下封口令的事它也知道—與武衛明有關的一切都被它嚴密監視著。
本來它一直想著如何把武衛明除掉,可是這件事一出,倒讓它想出了另一個計劃。
當天傍晚,康王府內宅的一個女官突然失蹤了,同時不見的還有王妃的一包貴重首飾。王府沒有報官,只是派了一隊侍衛四處尋找,然而隔日起,京城便開始傳出一條流言,說是康王府鬧鬼,附身於郡主身上,武衛明侯爺自告奮勇前去追鬼,一男一女,獨處香閨……侯爺出來時郡主衣衫不整云云……
康王聞之大怒,命京城巡捕司嚴查是誰造的謠言,孰料十日後巡捕司在護城河裡撈起了王府失蹤女官的屍首,如此一來,竟是坐實了流言的真實性,這一下街頭巷尾、朝堂殿宇,口舌流轉間已演繹出不下十數個版本,從男盜女娼到才子佳人的香豔情節,包羅萬象,其繪聲繪影的細節就是戲台上也演不出來。
事態變化如此之快,康王府與佑武侯府同時陷入了窘境。
武侯府,書房。
金玉案,鐵棋坪,只是對弈的雙方都有些心不在焉。
「蹊蹺得緊呢。」顏子卿拈著一枚棋子在指間翻轉,「那女官死得不明不白,若說是王府滅口雖說得過去,只是怎樣也不可能拿郡主的名節來逼婚,這不是捨本逐末嗎?可要說有人搞鬼,又是誰有這麼大的魄力同時和你們兩家為難?還是你結了什麼大對頭小弟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武衛明不負責任的撇清,「就算有仇,也肯定是王府那邊的麻煩!」以常理論,他時常帶兵在外,回京也只是負責皇城警衛,鮮少參與朝堂政爭,和人結樑子的可能性的確比王府小得多—不過這一次卻是武衛明想像不到的特例。
「你真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顏子卿瞟他一眼,「到了這個地步,不要說王府,就是皇上也沒法子壓下去,你若硬是不肯娶郡主,她恐怕就只能去跳河了!咦,周姑娘,妳說是不是?」
武衛明猛然全身繃緊,轉過頭去,半開的門外,周婉倩悄然而立,手上還端著一個八寶攢絲螺鈿盤。
一時之間,空氣似乎凝滯了一般。
周婉倩臉上初時有些迷惑,明白過來後臉色發白,彷彿褪了色的花。
「小倩!」武衛明霍然起身,急切間差點掀翻了棋盤,還好顏子卿及時一手按住。
周婉倩嘴唇微動,終究沒說什麼,往後退了一步,再一步,倉皇的轉身離開。
「小倩!」武衛明再叫一聲,拔腿便要去追。
這時卻有個侍衛出現在門前,匆忙行禮稟報,「主子,麗妃娘娘急召您入宮,陳公公已經在前廳候著了。」
武衛明真想一把掐死這屬下,「知道了!」他咬牙切齒。
最終武衛明還是堅持先向周婉倩澄清整件事才忐忑地去了宮裡。事有輕重緩急,不讓她誤會當然是最重要的,只是她到底怎樣看待這件事,他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武衛明前腳進宮,周婉倩後腳出府。
雖然名義上是丫頭,武衛明倒也從未限制她的自由,當然若出遊都是兩人相偕,她孤身一人出府還真是第一次。可她的前後左右、明裡暗裡至少有七、八個侍衛跟著,事關侯爺心頭珍寶,沒人敢不小心。
與往日的甜蜜相比,此時走在路上的周婉倩,心情可以用蒼涼淒楚來形容。
關於賢芳郡主的事,武衛明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以他磊落直爽的性子,不屑於虛言矯飾,所以雖然對破壞了兩人之間的好氣氛而感到惱怒,卻並未擔心周婉倩會對他有所誤會。
周婉倩也的確沒有誤會,她絕不會誤解武衛明對她的專情,然而,武衛明表明的是他此情不渝,可她所看到的,卻是這段感情乃世所難容。
不論前生他們是如何的相愛,這一世,武衛明畢竟已經有了新的身分、新的生活,像他這樣優秀的男人,理應有更好的對象匹配,或許那位郡主便是個好對象,若沒有她,那郡主與武衛明未嘗不能結成神仙眷侶……而自己,海棠托魂、碧玉借形,並非人身又怎能談到婚配!
如果沒有她,武衛明應該會有更幸福的生活,郡主可以長伴他左右、她的家世可以幫助他平步青雲、她可以為他延續香火,可以與他攜手老去。
然而,如果她周婉倩失去了武衛明—
思至此,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抬眼望去,街道仍然喧鬧,人群依然熙來攘往,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孤獨如海浪般瞬間浸透了她的五臟六腑。如果沒有了他,她也不要待在這空曠寂寥的世間了……
怡和宮偌大的廳堂裡只坐著兩個人—柳麗妃和武衛明。相對於往日的親暱融洽,此刻,兩人間的氣氛凝重得彷彿被冰凍一般。
「事情變成這個樣子,已經沒別的辦法。賢芳郡主美貌賢淑,配你也不算委屈。」柳麗妃頓了頓,沉聲道:「明兒,你若是怕流言毀及清譽,我自會去請求聖上親自賜婚,這樣一來,你們是名正言順,誰也不敢再亂嚼舌根。」
「我不娶她。」武衛明也沒有了同姨母打哈哈的興致,「美不美、賢不賢,那是她家的事,我說過,我不娶她。」他語調冰冷,毫無妥協的意思。
柳麗妃不為所動,嚴厲地盯著外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賢芳郡主的名節,不是可以隨便拿來開玩笑的。明兒,賢芳已算得上京城一等一的美人兒,又素有才名,我看那孩子對你頗有心意,這樣的家世、這樣的人品美貌,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他搖頭,「姨母,郡主是好是壞,與外甥都沒關係,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武衛明!」她直呼他的名字,顯然已動了怒,「你如此固執,難道就是為了那個周婉倩?」
武衛明望著姨母慍怒的眸光,緩緩點頭。他深知自己的回答代表了什麼,但是,面對唯一的親人,他絲毫不想騙她。
柳麗妃倒吸一口涼氣,「你!」她神情緊繃,「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你忘了自己的身分!」
武衛明不語,她繼續斥責,「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功業為重,你是武家一脈單傳,又蒙聖上青睞,正是一展鴻圖的時候,怎能因為一介女流如此輕重不分、是非不辨,將來你有何顏面去見你泉下的雙親」語氣越見嚴厲。
武衛明淡淡道:「明兒雖不才,但蒙聖上眷愛,此生必當竭盡忠誠以報聖恩,只是這婚姻之事,與建功立業沒什麼關聯吧?武家以軍功進身,向來堂堂正正,明兒自問沒有丟了武家的臉。」
靠裙帶關係去升官,他武衛明不屑!
柳麗妃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孩子、這孩子……已經在官場七、八年,位高封侯的人,怎麼還會有這樣天真的想法!權貴之家,誰的婚姻不是政治的一部分,哪裡容得他這般任性!武家軍功再卓著,若非有她在宮中幫忙,他武衛明又何來今日的無限風光?
其實,這些官場規則豪門規矩,武衛明並非不明白,對他來說,他從來不曾在婚姻、愛情上寄託不切實際的美麗夢想,原本再過個幾年,說不定他也會選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完成這場人生大事。
過去,在他的前途規劃裡,並沒有周婉倩這個變數。
可是,天不從人願,就在他沒有預料到的時候,他遇見了周婉倩。
遇見,並且愛上。
對武衛明來說,他已經擁有了這個名為「愛情」的東西,那麼,就斷不能容許任何人、任何事來玷污它!流言不行,權勢也不行!
出乎所有人意料,武衛明竟然是一個癡情種。
柳麗妃卻沒有被外甥的癡情感動,在她看來,除了武衛明被周婉倩迷昏了頭外,沒有別的解釋。按捺住怒氣,她冷哼一聲,「你看不上賢芳郡主倒也罷了,但我問你,那周婉倩是什麼人?來歷不明、身分低賤,你迷戀上這樣的女人,難道不是玷污了武家的門楣!」
身分低賤?武衛明覺得好笑,但這是沒法子向姨母解釋的,難道能告訴她,周婉倩是前朝的公主,是個女鬼嗎?
「沒話說了?」見他不語,柳麗妃冷笑一聲,「你以為編出那套邊疆小吏臨終託孤的鬼話能騙過誰?就算是真的,我大熙禮制早已言明,凡有爵位者,立正室皆須請旨聖上禮部註冊,你以為是你想娶就娶想嫁就嫁的嗎?」
武衛明簡直要苦笑了,姨母所言固然沒錯,可是周婉倩此時的狀況,別說嫁娶,就連長伴左右,都是逆天而行了。
「年輕人難免氣盛,明兒,你若真歡喜周姑娘,就更不該如此任性,讓她背負令你罔顧禮制的惡名。」柳麗妃放柔語氣,「再說賢芳郡主出身高貴,為人大方,必不會為難周姑娘,就讓她們姊妹相稱,娥皇女英,又有什麼不好?」
以常理而論,柳麗妃此言已是少見的寬容大度了,對這個外甥,她總是偏疼的。
可惜的是,武衛明即使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卻絕對做不到。
「姨母,」他毫不迴避地直視著柳麗妃,目光清亮,「我只喜歡小倩一人,這輩子我只會跟她在一起,如果不能明媒正娶,那麼,此生也不會有什麼佑武侯夫人。」
柳麗妃手一顫,那盞成窯五彩小茶盅「 」地落地,摔得粉碎。
佑武侯府裡此時是一片混亂,剛回到家就聽說周婉倩出府到現在還未回來,武衛明又急又氣,忍不住大發雷霆。他即便戰事失利也從未如此暴烈,下人們被嚇得幾乎要全衝出府去尋人,同時心頭閃過四個字—紅顏禍水!
其實武衛明本不必這般緊張,周婉倩此時的身軀本是他用玉香圓幻化而成,只要他掐指一算,默唸符咒,自然可以招她回來,然而所謂關心則亂,武衛明就是如此。
真正令他不能釋懷的並非周婉倩的出府未歸,而是柳麗妃最後那番話—一個尋常女子,真值得你這樣自毀前程?她喜歡你,無非因為你有侯爵之尊,你若為了她變成老百姓一文不名,她還會這般傾心於你嗎?你這般堅持,實在愚不可及!
周婉倩的心意不會因為他是侯爵或布衣而改變,武衛明非常確定,可一深思,周婉倩傾心於他,卻是因為把他當成前世情人,那個叫鍾浩的男子。
未曾得到時,人們總是勇敢無畏到可以將很多東西忽略,可是一旦得到、要為這份感情付出犧牲時,對於所守護的東西就難免會要求完美甚至極為挑剔,就如武衛明。當他真正有了願意為周婉倩捨棄一切的覺悟之時,就絕不能容忍她只是透過他看到另一個靈魂。
激怒他,令他焦躁萬分的,並不是柳麗妃的警告,而是他內心深處,始終未能釋然的那個死結。
「周姑娘!」
「您總算回來了!」
從距離佑武侯府十幾步開始,就不斷有武家的下人向她打招呼,其熱烈的程度令她十分不習慣,不過周婉倩卻沒有心思去想這個,方才茫然在街頭亂走,滿心想的都是,若武衛明逼不得已得娶妻,她要怎麼辦?
離開?去哪裡?回沂園勢必不可能。天下之大,她一縷幽魂,竟是再沒有可以安身之處……或者說,若要她眼睜睜看著武衛明與別人雙宿雙飛,她寧可魂歸地府,再也不願留存世間。
「小倩!」
早有機靈點的跑進去給武衛明報信,衝到門口的他與她在中庭撞見,一起停住腳步,眼神交會間,千般滋味湧上心頭。
見她無恙歸來,武衛明積鬱已久的急躁終於找到發洩的出口,「妳到哪裡去了?」他臉色不善,幾乎是惡狠狠地問。
「我……」周婉倩怔了怔,「出去走了走。」
「走到現在才回來,妳不知道會讓人擔心嗎?」向來對她溫言軟語的武衛明這話是用吼的。
而心情複雜混亂的周婉倩被他逼得一股無明怒火直上心頭,不假思索喊回去,「我是閣下的囚犯嗎,武侯爺!」四百年來溫柔第一次化為剛烈,「我要去哪裡,為什麼一定要向你交代!」
「囚犯?妳就這樣看待自己的?」武衛明的臉色寒如玄冰,「那我武衛明就是牢頭了?」
本來恨不得盡早見到武衛明以撫平心中不安的周婉倩,怎麼也沒料到迎接她的會是從未有過的嚴厲與蠻橫,這是不是……他是不是為了掩飾即將負心的事實而色厲內荏?
鼻中一酸,眼淚湧上眼眶,她扭頭便要回自己房間,再說下去,她會忍不住當場哭出來。
武衛明卻抓住她,她一偏頭,與他熾烈的眼神對上。
「周婉倩,我是誰?」
他的表情很認真,很嚴肅,雖然這問題來得莫名其妙,卻一點不像發瘋。他的手握得很用力,用力到她的臂膀都隱隱作痛。是錯覺吧?她根本不可能感覺到疼痛,這具身軀並不是真實啊,那麼看到他熾烈的眼神而莫名感到的鼻酸與心痛也是錯覺吧?
「你……你是武衛明啊。」她的聲音有一點點顫抖。
「妳看到的,究竟是武衛明,還是—」他咬牙切齒,聲音也有一點點抖,「鍾、浩?」
微微蹙眉,她今日方才徹底明瞭,面前這與她同笑同悲的男子,是這一世的武衛明,而非上一世的鍾浩,然而,終究還是免不了片刻的遲疑。
這一遲疑,當即被武衛明視為默認。一瞬間,他一陣心痛,刀刃加身之痛也不過如此。他很想狂吼出聲,也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強迫她看清楚,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鬆開了抓住她手臂的右手,冷冷道:「我明白了。」
武衛明是一個有強烈自尊的男人,明知道她心上所繫非己,卻仍然不能對她忘情—這樣的自己,他很難坦然視之,再不離她遠點,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做出求她回心轉意之類讓自己更加丟臉的舉動。
他明白了什麼?
周婉倩一思忖立刻明白他誤會了,他瞬間冰冷如鐵石的表情讓她一驚,所以在他鬆手轉身準備走開的時候,她抓住他一隻衣袖,急急說:「武衛明,你是武衛明啊!」
可惜此時他已經不能相信了。
他沒有回頭,冷冷說:「不用安慰我,小倩,我還不至於這麼脆弱。」
「不是安慰……」她放開他,繞到正面,仰首望著他,「武衛明,你真的……不是鍾浩。」那個讓她在荒蕪中等待四百年的鍾浩,真的已經消失了,眼前這個俯視自己的高大男子,黑色的瞳孔中有懷疑、有愛戀、有傲氣、有憂傷,卻再也不是上一世記憶中的那個人。
林間的初見,雨夜的相守,恩澤寺的死鬥與以命相護,終身有託的羞澀與甜蜜,以及最後血雨腥風的生離,昏暗淒絕的死別……一幕幕迅速在她眼前閃過,最後,落在那波濤翻滾的冥河。那些曾經的笑與淚,相思與纏綿,掙扎與追尋,她與那個人的一切已一起消逝在那陰森的水波下。
鍾浩與周婉倩的愛情,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無論她多麼不捨,多麼留戀,她也不能回到從前。
她不禁淚如雨下,不可遏抑。
武衛明慌了,周婉倩雖然性情柔順,卻並非好哭之人,此刻她痛哭失聲,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終於明白自己不是鍾浩所以失望?
心中有如被針刺,但是周婉倩哭成這樣,他仍然難以無視,不由得上前一步,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長嘆一聲。英雄難過美人關,原來自己終究也不能免俗。
周婉倩靠在他懷裡,盡情地流淌眼淚。淚水是一種覺悟,對她而言,這一刻是一個全新的開始,真正將鍾浩封印在記憶裡,而把武衛明放在心中。曾經以為,鍾浩與她是永恆的愛戀,然而現在她才明白,永恆的是愛情,不是他們。
嗚咽漸止,她深深呼吸著武衛明的氣息,這個強而有力的懷抱、這個溫暖的身軀,慢慢填滿心底深處因四百年孤寂而被掏空的黑洞。
「……不要離開我。」她擁緊他,如抓浮木,「明。」
她的聲音極細極輕,那一個「明」字卻極清晰極堅定,如同驚雷一般,一下子敲進武衛明耳中。這一剎那,他突然相信了她,相信她眼中看到的,是單純的武衛明,而非某個影子的替代品。
激動萬分的他,垂首吻在她額上,字字擲地有聲—
「天地合,乃敢與卿絕。」
世事從來不能兩全,有人笑,自然有人哭。周婉倩與武衛明兩情互許的這一日,也就是賢芳郡主希望破滅的日子。麗妃娘娘召娘入宮,帶回的,卻是武衛明的徹底回絕。
平心而論,武衛明於她僅是救命之恩,名節受損一事也實在怪不得他,他從未對她有什麼表示,負心一說也落不到他身上,然而,全京城裡的人都知道她的清白毀於武衛明,她已再沒有退路,若武衛明堅持不肯娶她,那麼,天下不會有哪個身分相當的男人肯來向她提親,對她來說,武衛明的決絕,是她的催命符。
她不甘心!
賢芳郡主握緊雙手,武衛明就是為了那個叫什麼周婉倩的卑賤女子而置她於如此不堪的境地嗎?那女人算什麼她比自己美嗎?比自己家世好嗎?大概就是比自己狐媚吧!敗在這種女人手裡,自己有何顏面立於世間?
對自己命運的不甘心,最終化為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的深切恨意。
六月十九乃是觀世音菩薩成道日,京城各大廟宇無不香客如雲,大作法事。武衛明和周婉倩因為康王府的事悶在家裡半個多月,杜門謝客,萬事不理,這一天也忍不住去湊個熱鬧。
兩人的容貌身分都惹人注目,大相國寺這種地方自然要迴避,一路來到城北的慈淨寺,這裡僧眾不多,廟宇不大,平常也是清修為主,很少摻和凡塵俗事,禮佛倒是最好不過了。
拜過了三進佛堂,大雄寶殿,後面便是一個小小的觀音堂,門前花木扶疏,因是佛慶,貢著鮮花素果,香煙裊裊,正有一位身著白衣的年輕和尚在執帚灑掃。見有人來,微轉身,合十一禮,「兩位施主請。」
武衛明不以為意,而周婉倩乍聽見那個聲音,心中卻是一動,定睛望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這和尚、這和尚她居然見過!
「大師……大師。」她結結巴巴的說,「是……是您嗎?」
他不是三百年前,冥河之畔,曾經授予她修行法門的那位高僧德緣嗎!
年輕和尚微微一笑,「阿彌陀佛,得見故人,不勝欣喜。」
武衛明立刻警覺起來,這和尚又是什麼人物?居然會與小倩是故人仔細打量,對方年紀雖不大,卻有一種圓融通透的氣息,分明是有道高僧才會出現的佛氣。
周婉倩可不管這些,能見到故人,親切之情大起,忍不住問道:「大師,您後來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嗎?」
和尚頷首,目光轉到周婉倩身旁的武衛明身上,「女施主也終於得償所願了嗎?」
周婉倩剛要答是,卻微微遲疑,武衛明與鍾浩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武衛明聽見這話卻皺起眉來,雖然不清楚這和尚是誰,但這問題怎麼聽也都跟鍾浩有關吧,平添幾分惱怒的他冷聲問:「請問大師如何稱呼,不知何時認識我家小倩的?」
德緣瞧他一眼,微微一笑,「施主剛毅堅韌,不愧執劍而衛。然而若論覺悟正道,卻也未見得有如日月光明通透之時。」
心中一凜,武衛明真正覺得這和尚不簡單。周婉倩見他面色不善,正擔心德緣惱怒,卻見德緣轉身自供桌上取下一瓶花,抽出一支,遞與武衛明。
「施主可知這是什麼花?」
那花有莖無葉,紅豔似火,花瓣向外捲曲,長長的花蕊則微微向內收攏,彷彿許願的合掌,花香似有若無,卻極幽雅。
武衛明伸手接下,卻未細看,只盯著德緣,口中冷冷道:「不知道。」
德緣悠悠道:「法華經有云:『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是開於天界的紅花。」他輕輕唸來,有若吟唱,「又名死者之花,相傳世人壽盡之時,它便是引領魂魄進入極樂世界的接引之花,施主難道不曾見過嗎?」
武衛明對這和尚神神祕祕的說話方式大感不耐煩,將花遞還,索性直接問:「大師究竟有何指教?若沒有,我們便要告辭了。」不知怎的,他一見這和尚,心中便生焦躁,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一般,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德緣似是看出他的心思,不再多言,將花重新擺回香案,轉身再看周婉倩,其盈盈孤立一如當年相遇時,只是面上的歡喜卻不是當日淒苦可比,心下一嘆,天道輪迴,果然不假。
他褪下腕上一串佛珠,交給周婉倩,合十一揖,「女施主前番指路之恩,貧僧無以為報,這一串金剛菩提佛珠,便送與女施主,但願女施主能消災解厄,終成正果。」
周婉倩雙手恭敬接過,一旁的武衛明卻一臉陰沉,若非那串佛珠實在不起眼,他早一把攔下!就算是和尚,他也不高興小倩收下別的男人的東西!
德緣又向武衛明一揖,「施主之能乃天之所賜,然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本,強求逆命,終非天道。貧僧言盡於此,施主好自為之。」說罷,轉身執帚,繼續在內院灑掃。
武衛明和周婉倩對望一眼,雖然對德緣的話有些疑惑,但也看出他不願再與他們交談,便順從地退了出去。
那一朵曼珠沙華,在香案上盛放,而武衛明不知道的是—
曼珠沙華,亦為彼岸之花,其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
慈淨寺外。
「那和尚叫德緣?」
「是啊。」
「妳說三百年前在冥河邊上見過他」
「對啊。」
武衛明無語,見鬼見多了,撞佛還是頭一遭。
第九章
雖然武衛明拒婚已成定局,但此事的影響卻一直綿延不絕,柳麗妃倒沒有再來逼迫,可是前來勸說之人絡繹不絕,據說有某位衛道的老御史甚至準備上摺子參武衛明私德不檢有虧大節。
康王府也同樣不好過,流言甚囂塵上,王爺已稱病不朝,賢芳郡主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日以淚洗面,臥床不起,王妃心急如焚,一日三宣太醫診治,可是心病難醫,眼見郡主之病始終無起色,王妃六神無主,連算命的也一併請來,只望能卜個吉凶。
這一請,倒真請來個麻衣神相。那相士一見了郡主便道:「郡主心病,小人明白,只不過這事倒怪不得佑武侯爺,實在是妖孽迷惑,難以自拔。」
一句話,本已久病無力的賢芳郡主竟然奇蹟般地坐了起來,目中迸出希冀之光,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相士微微一笑,眼中閃現詭異的光芒,緩緩道:「小人是說,那位周婉倩周姑娘,實乃妖孽……郡主若想救侯爺,須從此處著手……」
人心啊,自古便是妖孽棲息之所,以嫉妒與憎恨滋養出的鬼,又有誰能把它驅除呢?
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大霧,寂靜無聲。
這裡是哪?武衛明四處觀望卻一無所獲,正納悶間,濃霧卻漸漸散去,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身在半空,俯視下方。
一間小小的斗室,一男一女,執手相望。那男子銀盔鐵甲,身上染著斑斑血跡,不用看面貌,武衛明便認出他是鍾浩,而那女子正是周婉倩。武衛明心中湧起一種古怪感覺,自己這是在作夢嗎?像上次看見恩澤寺救駕一樣?而這次又是哪一樁?
眼光轉向周婉倩,只見她釵橫鬢亂,一身宮裝,神情雖還鎮定,卻掩不住狼狽逃命的倉皇神色—逃命武衛明突然醒悟,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鍾浩接下來做的事更加證明了武衛明的想法,他走向斗室左側的壁龕,小心翼翼將供奉的佛像先右轉,再提起,再左轉,待到佛像回到原位時,輕輕的機括聲響起,斗室右面的牆壁幾近無聲地分開,露出一個半人來高的入口。
地道!
那麼,這就是四百年前,燕朝滅亡之夕,兩人死別前的那一幕了!
武衛明剛為自己的發現而震驚,突然覺得有一股無法抵禦的大力澎湃襲來,將他推落,眼前白光一閃,便墜入鍾浩體內……
鍾浩此時的心情,其實非常惱怒。
叛軍突然發難,勢如破竹,連下數城,長驅直入奔襲京城,朝中上下一片驚慌失措,倉卒組成的軍隊居然在平叛途中倒戈,殺回京城,攻入西門,包圍皇宮。鍾浩率部退守禁城,負責堅守最後一道防線,以保皇室眾人能有更多的時間從祕道逃出。身為武將,這是分內職責,更何況,皇宮裡還有一個他牽腸掛肚的女人,他的未婚妻子,寧雅公主周婉倩—即使他斃命於此,也要讓她平安脫難!
他帶領千餘精銳,依靠地形,一次次擊退潮水般湧入的叛軍,浴血殊死的搏殺中,唯一的安慰就是,周婉倩此刻應已平安隨皇上離開,然而當他重新安排好防禦陣勢回到宣陽門太極殿前,竟看見她夾雜在傷兵中時,簡直當場要氣暈過去。
「妳怎麼會在這裡!」被千軍萬馬包圍亦面不改色的冷靜不翼而飛,他抓住她雙臂大吼,完全顧不得身分尊卑和避嫌忌諱。
「我……我很擔心你。」她也沒有躲避,直直地凝視著他,眼中只有深情,全無懼怕。
情勢危急,父皇倉皇逃離,宮裡亂作一團,她本應與父皇一併出逃,卻在知道鍾浩奉命堅守後決意留下,只因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鍾浩一咬牙,拉起她便奔向正殿,「去祕道,妳帶路!」
此時叛軍已調了撞車前來,宣陽門搖搖欲墜,亂箭如雨般射過來,兩人狼狽萬分躲入後殿小室,照周婉倩的指點打開祕道入口,鍾浩便要將她推進去,「妳快點走,順著地道一直往前,不要停。」
「你跟我一起走!」她扯住他的手,急急地說。
「我……」他咬咬牙,「我不能走,妳明白的。」他有職責在身,即使不捨,也必須堅持到最後。
「我明白。」她的目光黯淡下去,「那麼,我在這裡等你。」
「不行!」他激烈反對,「叛軍隨時會攻進來,這裡非常危險,妳不能留下!」
她用力搖頭,「對我來說,現在哪裡都一樣危險,與其死在外面,不如跟你死在一起。」
「婉倩!」看著她的表情,鍾浩知道自己說什麼也沒用了。這一刻充塞在心胸裡的情感彷彿要爆裂開來,所謂同生共死,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浩。」她的聲音低柔,流露的意志卻堅如磐石,「我就在這裡等你,你若成功退敵便來帶我離開;你若有萬一,奈何橋上,你定要等我片刻!」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眼眶卻有些濕意……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流淚!卻又覺得,此時的淚並不是一種軟弱、一種恥辱,而是珍貴無比的情感。得其所愛,生死何憾!
「我答應妳!生要同衾,死要同穴!」他從靴筒中拔出一柄金匕,令她握在手中,「自己保重。」
「啊—」武衛明抱著頭從床上驚坐起來。怎麼會有這麼真實的夢境
冷汗涔涔而下,夢中他與鍾浩已是合而為一,在那生離死別之際,鍾浩的全部心情,激動與冷靜、愛戀與決心,都呈現於自己心中,那個男人的確有著不惜殞身滅命的覺悟,若說他會有負誓言,實在是很難想像的一件事,那麼,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鍾浩竟讓周婉倩在幽冥空等百年呢?
武衛明敲敲自己的腦袋,他是武衛明,怎麼會明白一個死掉四百年連骨灰都找不到的男人的想法!
但是,那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又要怎麼解釋?
武衛明,鍾浩……鍾浩,武衛明……不可能吧!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怎麼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然而,儘管理智拚命抗拒,那種從心底湧上的戰慄感,仍令武衛明一夜無眠。
心情焦躁加上發了一宿呆,第二天起來,武衛明沒什麼精神,偏偏這個時候侍衛來報,賢芳郡主前來拜訪,令他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見!」這女人嫌流言不夠難聽,事情不夠麻煩嗎?居然親自來這裡。「就說我出門了。」
「侯爺……」侍衛看武衛明臉色不善,猶豫一下,還是稟告道:「郡主要拜訪的是……是周姑娘……」
「更沒必要了!小倩又不認得她。」他一口回絕,郡主明知小倩是她的所謂「情敵」,來此必不安好心!小倩性子溫柔,說不定會被她欺負。
「這不好吧。」一旁的周婉倩卻攔住武衛明,「衛明,郡主身分尊貴,又是特意來訪,於情於理,也該招待人家的。」並不是所有事情都適合讓武衛明背負的,同為女子,愛著同一個男人,這場戰爭,還是由她們自己來解決吧。
武衛明無奈,只得同意見客,並在周婉倩的要求下,讓她們獨處。
賢芳郡主盯著向她行過禮的周婉倩,眼神裡充滿疑惑與戒備。就是這個女人迷惑了武衛明嗎?然而那種風姿與氣韻,卻怎麼也不是她想像中的狐媚妖邪。
「郡主召見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奉上香茶,周婉倩態度溫婉,卻不卑不亢。
「吩咐沒有。」賢芳郡主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聽聞周姑娘之名已久,渴慕一見。能令武侯爺如此傾心,周姑娘果然不同凡俗。」
「郡主謬讚了,小女子不敢當。」周婉倩淡淡道。她生前乃是公主之尊,對方隨家世而來的氣勢,並不能令她感到惶恐。
「謬讚嗎?」賢芳郡主嘴角露出一絲嘲諷,「本郡主聽聞麗妃娘娘欲收妳為義女,卻被婉言拒絕,想來周姑娘其志非淺,故不甘於此。」端起茶盅,輕啜一口,微微皺眉,「這茶涼了,換杯熱些的來。」
郡主一定很恨自己吧……周婉倩低低嘆息,「婉倩福薄,是娘娘錯愛了。」
「這樣還算福薄,」賢芳郡主雙唇微微扭曲,「那本郡主的福氣,比妳更是差遠了呢。」說著,雙手已暗捏成拳。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下激動的心情,提醒自己此來的目的,不可自亂陣腳。
將賢芳郡主的失態看在眼裡,周婉倩的心情也為她有些惻然,郡主目前處境艱難,雖說不是武衛明或她的過錯,然而同為女子,那種愛而不可得的心情,總是能夠明白並體諒的。
「郡主,」她輕聲說,「自始至終,婉倩只是想要和所愛之人在一起而已。」
「妳!」賢芳郡主聞言一震,這女人居然如此大膽,竟當著自己的面毫不猶豫的說出這種話!「妳……妳還有沒有廉恥之心啊!」
「廉恥心嗎……」周婉倩微微一笑,像是自嘲般輕喟一聲,「就算是沒有吧,對婉倩來說,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寂寞四百年,在黑暗中所渴慕的,僅僅是一隻可以讓自己握住的手。
賢芳郡主瞪著她,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居然這樣大膽追求所愛……自己內心深處何嘗不羨慕?再對照因為人言可畏而被逼到如此境地的自己,這周婉倩分外令人覺得—憤怒!
這種憤怒與不甘滿溢胸口,賢芳郡主身體微微前傾,彷彿是要站起來的樣子。
「周姑娘……」她慢慢說,下一個瞬間,她華貴的絹衣水袖「不小心」拂過几上的茶盤,茶盅被向前帶去—
嘩啦!砰!
茶盅不偏不倚被掃落到周婉倩右臂上,接著滾落地下,摔得粉碎,猝不及防下,周婉倩半件裙子都濕了。
兩人一下子都站了起來,周婉倩還未怎地,賢芳郡主卻「啊」地叫了起來。
那可是一杯剛沖泡好的六安瓜片!
雖然被熱茶淋到,周婉倩的神色卻不怎麼痛苦,只是微蹙雙眉,拂去幾根沾在袖上的茶梗。
賢芳郡主雙眼直直地盯住她—正常人被燙著,怎麼會是這種反應!
周婉倩,真的是人嗎?她咬緊下唇,神色漸漸陰沉。這女人果然是妖孽!
郡主一言不發拂袖而去,周婉倩並不知道她心裡的念頭,只是對方臨別前那一眼,令身為鬼魅的她都心生寒意。
「小倩,那女人來幹什麼?她跟妳說了些什麼?」武衛明急著問,對於賢芳郡主來訪的目的,他始終不放心。
「沒有什麼,郡主很客氣。」周婉倩笑笑安撫他,除了最後的失態,郡主的確一直很有風度,既然沒有造成什麼損傷,她也不想再去考慮她的來意。
武衛明撇撇嘴,京城裡現在烏煙瘴氣,實在不是好住處,「小倩,我們去碧雲崖住一段吧,妳不是一直很嚮往那裡嗎?」
周婉倩望著他認真的神色,明白他是不願再有人來打擾,點了點頭。
她最終也不可能真的與武衛明在一起,能夠偷得這片刻的美好也該滿足,只得請賢芳郡主再耐心的等一等。
碧雲崖是京郊的一處勝景,松林幽密,草木蓊鬱,上有靈聖寺,寺前臨著翠湖,湖水碧翠,夏季清涼舒爽,是隱居的好去處。
「這裡就是碧雲崖了啊,是母妃念念不忘的地方……」
周婉倩抬頭仰望,此時她正站在翠湖畔,對面是一片暗紅色的山崖,最奇異的是那岩石片片卷起,遠觀有如千瓣蓮花一般。日落時分,七月的霞光映照在山崖與湖水上,絢爛之極。
金烏西沉,霞光收斂,夜風吹來,神清氣爽,兩人並立湖邊,氣氛說不出的靜謐安詳。
「很多年前,我的母妃大概也是在這裡,看著同一片景色吧。」她輕聲說。
武衛明擁她入懷,「不能拜見岳母大人,武某遺憾之極啊。」有女如此,其母不問可知。只是這樣一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來這偏僻地方遊玩倒也罷了,一住數日卻甚是稀奇。
周婉倩沉默半晌,低低地開口,「母妃當年待字閨中時,與表舅兩心互許,然而表舅家貧,外祖父斷然不允,一怒之下將母妃送到這裡,說是修身養性,其間又遣表舅去外地做事。」
說到這裡便頓住了,武衛明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後,她淡淡說:「三個月後,表舅娶妻,不久,母妃亦被選入宮中。」
武衛明默然,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很尋常,棒打鴛鴦也不少見,只是周婉倩母親的這位表舅,未免跑得太快了點……不知當日她在碧雲崖得知此事時,是何種心情?
周婉倩仰望遠方起伏的山巒,「母妃曾說過,當年在這裡的數月,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雖與表舅兩地分隔,心中卻始終懷著冀望,希望他奮起有為,父親終能成全,有朝一日可成眷屬。可惜……最後方知,海誓山盟,不值一提。」
湖水輕輕拍岸,四周蟲鳴陣陣,山風徐徐拂面,悠然不知何世。
周婉倩輕柔的聲音在武衛明耳邊縈繞,「但我卻偏偏不信,總以為母妃所託非人。我常常想,世間既然有一諾千金、一言生死,為了守約命都可以不要,還有什麼能破壞誓約呢?」
她就堅持著這樣的信念,等待了足足四百年。
「……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傻?」
「是很傻。」武衛明心一痛,緊緊抱住她,「傻到獨一無二,傻到令我情不自禁!小倩,妳就一直這樣傻下去也沒關係,因為我會在妳身邊,生死不離。」
周婉倩淒然一笑。生死不離,他和她,已是陰陽兩途,如何能夠長相廝守?
「小倩,嫁給我好不好?」他對上她瞪大的雙眼,微笑,「我從一開始就很明白,人也罷,鬼也好,小倩,無論妳是什麼樣子,我都喜歡妳,所以,我真心請求妳嫁給我。」
「可是……」周婉倩有落淚的衝動,她知道武衛明是真心,但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問題,並非只要有真心就可以視而不見啊!
「沒有可是!」武衛明捧起她的臉頰,認真地看著她,「人生其實很短,小倩,妳先陪我幾十年,我死之後再去陪妳,總之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這一次我必不負妳!」
武衛明自己都未曾發覺,他用了「這一次」這個說法。
人鬼之間,也可以永恆嗎?淚水滑落,視線模糊,她仍固執地凝視武衛明,迷濛中,那眼神熾熱堅毅,與當年的鍾浩,一模一樣。
「好。」她說。
世事無常,未來渺茫,他們所能抓住的,也就只是此刻的這一縷時光而已啊!
與碧雲崖下的濃情蜜意相比,康王府的後宅氣氛卻是寒冬般肅殺。
「你可知那妖孽是哪裡來的?」賢芳郡主冷冷問。
相士微微一笑。「據小人推測,那妖孽必是武侯爺在沂園時撞見的,那裡荒廢已久,有花精狐妖出沒也屬平常,侯爺雖以捉鬼異能天下聞名,但畢竟前些時候受傷體虛,恐怕是一時不察而被迷惑。」
不錯!武衛明身為羽林將軍、佑武侯,怎可能不分輕重,迷戀一個身分低微的賤人?除了被迷惑,不可能有別的解釋!賢芳郡主此時就如同是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救命浮木般,抓著這個理由,再不放手。
「要怎麼做才能除掉那隻妖孽?」
「小人道行淺薄,只知道妖孽必有依託,若能破了她的本體,其則必自敗。據小人猜測,那妖孽的本體必然還在沂園之內,郡主不妨悄悄打聽一下沂園裡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物,大概便可知道那妖孽的本體與破綻了,且此事最好在中元之夜進行。」
賢芳郡主細想片刻,咬了咬牙,為救武衛明於水火,她不能再猶豫!
下定決心,此時賢芳郡主的心裡,升起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勇氣。
妖孽!等著吧!我必從妳手中,把武衛明搶回來!
中元節又名鬼節,據說這一日,地獄鬼門大開,放出孤魂野鬼到人間來接受奉祭。因此,每到這一天家家都要祭祀祖先與四方鬼靈,晚間還要放河燈許願。對於周婉倩來說,這也算是她的節日了,不過她和武衛明在碧雲崖這個世外桃源過得逍遙,幾乎忘了今夕是何夕,誰也沒有想起來有這回事。
這晚武衛明和她泛舟湖上,完全是因為月色皎潔,不忍錯過美景而已。
小小一艘烏篷船,懸著四盞通亮的羊角大燈,艙裡擺著一張精巧的小方桌,地上鋪著波斯絨毯,新鮮瓜果和點心俱全。
「如何?」武衛明得意地問,「小倩,這可是我一手置辦,連瓜果也是我親自挑選的呢。」
「很好啊。」她忍不住笑,武衛明此時的表情,像極了一心等待獎賞的小孩子。「勞動堂堂將軍為小女子忙前忙後,小女子感動至極了。」
「感動是這樣表現的。」武衛明湊過去親她一下,賊笑著躲開她的粉拳,將竹窗支起,放了滿艙月華進來,又出去船尾,用力搖櫓,小小船兒晃晃悠悠到了湖心。此時天上一輪皓月已升到當空,湖中一輪水月隨波蕩漾,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水晶宮般,仙境也不過如此。
「小倩,今夜咱們把酒賞月,人生有此一刻便足矣。」
周婉倩含笑點頭,當然,他們此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武衛明將一語成讖。
同一時刻,遠在樂原的沂園,氣氛卻沒有這麼旖旎,反倒有些古怪。
武衛明雖然回京,沂園裡仍留了一眾僕從,還有兩隊侍衛依武衛明軍令值守小佛堂。日子雖無聊,倒也清閒,不料黃昏時分竟有貴客上門—康王府賢芳郡主外出遊玩歸晚,眼看趕不及回京,附近可供郡主暫住的只有沂園,所以一行人便來借宿。
即使主人不在,禮儀亦不可疏忽,總管雖然暗自奇怪郡主怎麼會選中元這個日子出外遊玩,卻也不敢大意,急忙吩咐上下好生接待。賢芳郡主十分客氣,直說麻煩了眾人,出手厚賞沂園所有人等,當下博得一片感激。
二更時分,小佛堂前值守的四名侍衛正無聊得有些睏倦,卻見不遠處燈火閃爍,有腳步聲傳來。四人精神一振,警覺起來,直到來人到了近處,才看清居然是賢芳郡主,前面兩個小丫頭提著琉璃燈,身後跟著幾名侍衛,步履閒適,彷彿是賞月信步走到此處。
「參見郡主。」四人急忙行禮。
「免禮。」賢芳郡主唇含笑意,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這麼晚了,幾位怎麼還不休息?」
「小人奉侯爺軍令,值守此處,不敢懈怠。」四人之首的駱威躬身答道。
「這裡難道是武侯的機密重地,須得重重守護嗎?」賢芳郡主語氣詫異,「我看這也不過就是一間小佛堂而已。正好今日是中元,應該禮佛,可否讓本郡主進去上炷香呢?」
「這個……」駱威猶豫一下,答道,「小人不知。只是侯爺有令,命小人們仔細看守此地,除了侯爺,餘人一律不得擅入,請郡主見諒。」
「放肆!」一旁的丫鬟喝斥,「就是侯爺在此,也不會如此無禮!我家郡主不過是想上香禮佛,難道一個小小家廟還進不了嗎?皇宮大內都沒有你們這麼大派頭!」
「住嘴。」賢芳郡主淡淡喝止丫鬟,「大內豈是妳可以拿來說嘴的,不知天高地厚。」明裡是訓斥丫鬟,話裡的意思卻分明是在威懾沂園侍衛。「本郡主不過在此上炷香,侯爺想來不至於怪罪。」
微微一笑,她舉步向內走去,若眾人識相,此時就該乖乖讓開了,侍衛們都看向駱威,等他決定。
鏘!甲胄聲響,駱威挺身攔在郡主面前,一臉凝重,「小人們奉命看守此地,無將令不敢擅專,郡主請回吧!」軍令如山,郡主的身分再貴重也沒有自己的腦袋貴重。
賢芳郡主面上的微笑斂去,駱威只覺得冷汗慢慢滲出。正僵持著,賢芳郡主突然「嗤」地一笑,「那就算了。」轉身欲走。
駱威一時只覺莫名其妙,但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管她為什麼放棄,她不進去那是最好……
他的心放得太早了!
鼻中嗅到一股香氣時他立刻明白過來—迷香!
但他已身體發軟,眼前發黑,與此同時,賢芳郡主帶來的那幾名侍衛也隨即上前,在他的頸後重重補了一掌。駱威心底叫了一聲糟糕,人已經撲倒於地。
賢芳郡主看也不看地上的駱威等人,吩咐隨從一句「候在門外」,便自行推開院門,踏了進去。
而此時在翠湖湖心與心愛之人飲酒賞月的武衛明,突然感覺到一股危險的氣息,這股陰寒之氣強大的程度,令一向在彈指間便能斬鬼的他也不由得瞬間沉了臉色。
他迅速站起身,面向湖岸西面那黑黝的林間,冷喝道:「何方妖孽,竟敢來窺視本侯!」
「嘻、嘻、嘻、嘻……」嘶啞的笑聲響起,一道黑影疾快無比的來到眼前,毫無重量般落在了船頭。「不愧是武衛明,居然能發現我啊……」
第十章
就是這一株海棠嗎?
沁涼月色下,一株海棠不合時令地盛開著,花朵有碗口一般大小,紅若丹砂,翠葉搖擺間,風流意態,難描難畫。
賢芳郡主腦中浮起周婉倩的面容,那不似人間所有的美麗脫俗,與這株海棠重疊起來,一般無二。
只要毀掉它就可以了吧!那妖孽無所憑寄,必然煙消雲散,武衛明自然可以清醒過來。握住冰涼的匕首,她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一下,隨即變得堅定,她也只是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罷了。
賢芳郡主一步一步,向那株海棠逼去……
翠湖上,此刻已成戰場。
對於武衛明來說,對手是鬼魅簡直太普通平常,即使眼前這隻是百年厲鬼,透過吞噬無數生魂與陰靈而聚集了強大的怨氣法力,也不見得被他放在眼中。
可麻煩的是,他前不久才因強行為周婉倩施行神魂分離之法而元氣大損,而今夜又是一年中陰氣最盛的中元之夜,子時又是一日內陰氣最盛的時刻,此消彼長之下,兩方倒鬥了個旗鼓相當。
何況,因為周婉倩身為鬼魅的緣故,神劍斬鬼不便帶在身邊,武衛明戰力不免又弱了一分。
然而它卻是越鬥越心驚,雖早知武衛明厲害,卻沒有料到居然強到這個地步!眼看沒機會,它腦筋一轉,打起在一旁觀戰的周婉倩的主意。身子一旋,分出一道黑氣,趁隙直撲武衛明身後。
「小倩!」
武衛明大驚且大怒,身若疾風勢若閃電,剎那間以驚人的速度移到周婉倩身側,法力到處,那團陰氣即刻消散。隨後武衛明冷哼一聲,左手結日輪印,右手虛空而攝,大喝,「斬鬼!」
武衛明的斬鬼劍乃是神物,與主人靈感交通,但是在他法力大減的狀況下,隔空相召實在極傷元氣,故並未立刻召來。但此時他已動了真怒,這厲鬼攻擊他也就罷了,畢竟他本就是這些妖魅的剋星,但那東西居然去襲擊小倩,罪不可赦!拚著大病一場,也要將之立斃當下!
龍吟之聲厲嘯而來,斬鬼劍身光華大亮,落入武衛明手中,整艘小船彷彿都被罩在一層銀白光網內。
「受死吧!」
「啊啊啊啊—」
它駭然尖叫,斬鬼劍所發出的劍氣,如怒濤般席捲而來,至剛至陽的法力觸及它,就像烈火驅開黑暗,無數被吞噬的冤魂化成黑氣散開,轉歸地府。
百年道行,轉眼就要付諸流水。
它內心不禁大恨,賢芳郡主那蠢女人怎麼還沒得手沂園有符咒結界,它不敢輕犯,於是先附身康王府女官,散佈流言,希望武衛明迫於壓力與周婉倩分開。
但是武衛明的堅持讓它此計失敗,不得已轉而附身相士,叫唆不受防禦妖鬼法陣影響的郡主前去毀掉周婉倩元神所寄的那株海棠,待周婉倩神魂合一再行吞噬。為了使計劃順利,它挑中元這個日子,約定三更動手,可為何直到現在,周婉倩還沒有異變
難道這次,真要把老命交代在這兒……
喀嚓!
寂靜夜裡,賢芳郡主聽見海棠折斷的清脆聲響。
都結束了嗎?都結束了吧!
萬般滋味湧上心頭,賢芳郡主還未能釐清這複雜情緒,沂園內異變陡生,風雷大作,片片海棠花瓣隨狂風捲起,天地一下子由極靜變為極動。
賢芳郡主驚慌下,匕首脫手落地,提裙便向院外逃去。
「轟!」
驚雷閃過,不偏不倚將賢芳郡主釘在當地,令她周身撕裂般疼痛,然而這也就是她在世間最後一個感覺了。
而武衛明以七成法力將周婉倩的元神強行封印在海棠裡,一旦海棠被毀,元神便回歸原主,連帶釋放出原先封印的巨大法力,這樣瞬間爆發的磅 能量,無論是人、鬼、物,都不可能承受得起……
武衛明冷眼看著那厲鬼掙扎,上一次斬鬼劍如此發威好像是在戰場上,百千亡魂,一擊之下,統統灰飛煙滅,這老鬼能支撐至這一刻,已算難得。
正要再加一點力,心頭卻驟然升起一陣劇痛,撕心裂肺一般的疼,與此同時,空氣裡傳來不同尋常的波動,瞬間,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糟了!
在他身後的周婉倩一聲驚叫,突然覺得這個身體被撕扯著,全無預兆,那股力量硬生生將自己的魂魄從身體裡擠出去,完全不可抗拒。然後魂魄與寄於海棠裡的元神合一,幸好此刻仍是夜半,不然,只怕她當場就要被日光曬個煙消雲散。
雖然時辰尚好,可是此刻另有危機,周婉倩也是陰靈,斬鬼劍可不會認人,籠罩方圓數丈的法力不但能將那厲鬼消滅,她又如何能倖免!
顧不得去想元神如何會由沂園轉移而來,千鈞一髮之際,武衛明只能拚盡全力令法力轉向身下,銀白色的光網沒入湖中,掀起滔天巨浪,烏篷船幾乎要被翻覆。
這樣強行逆轉法力的後果,就是武衛明自行承擔一切,胸口如被巨石撞擊一般,忍不住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他急速喘息,以平復體內激盪的氣血。
然而就在武衛明暫時無力顧及敵人的這瞬息之間,情勢已然逆轉,一團黑影呼嘯著衝向周婉倩,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她裹進去……
巨浪平息之後,翠湖恢復了平靜,武衛明緊緊握住斬鬼,他所要面對的現實,遠比任何惡夢更加殘酷。
船頭,周婉倩俏生生地立著,長髮披瀉,在夜風中飄揚,原本柔美的面容卻顯露截然不同的冷酷,周身散發出強烈的詭異與陰森。
「哈哈哈!」銀鈴般的笑聲帶著說不出的得意,「武衛明,現在你還有本事下手嗎?」
武衛明咬牙,手心沁出冷汗,死死盯住面前這個「周婉倩」,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兩魂相遇,弱肉強食,真正的小倩意識恐怕已被那惡鬼所取代,但是,它仍然維持著小倩的外形,他也可以感受到她魂魄的氣息,微弱卻仍然存在。
兩副魂魄糾纏混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論施什麼法術,惡鬼若滅,周婉倩必然陪葬。
「小倩呢?」武衛明沉聲低喝。
「呵呵呵呵—武侯爺果然情深義重……好,我讓她出來見你。」
周婉倩面上的猙獰之色突然被抹去,換上了武衛明熟悉的溫柔表情,她張口喊道:「明,不要……」
「小倩!」武衛明踏前一步,「妳放心,我一定救妳!」
周婉倩還欲說什麼,卻忽然面現痛苦之色,她的意識再度被壓下,沉入深淵。
「如何?」那厲鬼狂笑出聲,「很不甘心吧?其實只要侯爺狠得下心,立刻就能滅掉我,只不過……她也得跟我一起陪葬了,哈哈哈!」
武衛明左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你要怎樣?」
「這個嘛……」厲鬼表面雖維持著盛氣凌人的架式,心中卻頗為緊張。本以為吞噬掉那女鬼的佛子靈氣非常容易,不料自己方才被斬鬼劍氣所重創,一時居然無法吞噬,武衛明又在一旁虎視眈眈,若不把他先解決掉,自己也騰不出空來好好消化這女鬼。
心念一轉,它尖叫道:「把那把劍扔掉!」
二話不說,斬鬼歸鞘,武衛明把劍扔了過去,正落在周婉倩腳邊。
厲鬼眼中爆出精芒,蓄積已久的一擊全力發出,渾濁的邪氣將武衛明打飛出去,撞破身後的船艙,摔在一堆雜物裡,他喉頭一甜,吐出大攤鮮血。他法力雖強,到底也是血肉之軀,這樣不躲不閃硬挨一擊,當然承受不住。
有這樣的機會,它怎麼肯放過,剛要再施殺手,卻突然僵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
身體居然不能動了!
勉強支撐起身,武衛明看到了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
周婉倩面色不斷變幻,忽而發青、忽而慘白、忽而通紅、忽而漆黑,手足動作也全不協調,顯然兩個魂魄正在進行激烈的爭鬥,而漸漸地,她的右手拿起了腳邊的神劍斬鬼!
「小倩,不可以!」武衛明驚叫,剎那間明白了她要幹什麼。
身為陰靈,神劍是絕對的剋星,剛拿起劍柄,周婉倩的手就開始騰起煙霧,甚至可以聽到輕微的嗤嗤聲,彷彿熱鐵正在燒融皮膚,但是她並沒有絲毫猶豫,繼續一寸寸地將劍身回轉。
她右手高高舉起長劍,而左手則拚命去搶奪,口中還在尖嘯,「妳這個蠢貨!妳要幹什麼!」
顫抖的右手擎在空中,周婉倩最後看了武衛明一眼,眼中神色,令武衛明哀痛欲絕。
長劍刺下,直穿心臟!斬鬼發出刺眼的光芒,周婉倩的身軀便在這光芒中如雪花般消散。
這一次,是真的永別了,衛明……能遇見你,我此生不悔亦無憾……
「小倩!」
武衛明狂吼一聲奔上前想要挽住她消散的身形,卻還未觸及,她便已然消失無蹤,只有神劍斬鬼墜下。
翠湖上,明月隱沒,烏雲四合,片刻之間,大雨傾盆而下,湖心一葉小船在狂風暴雨中顛簸浮沉,搖蕩不休。
「……小倩!」武衛明雙膝跪倒,嘶聲喊著,然而天地之間,又哪裡有那一抹幽魂?
大雨澆得他全身濕透,心中的寒意卻勝過身體千百倍。
為什麼?為什麼上天要如此捉弄他們?如果沒有小倩,他活在世上又有何意義?即使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去尋找,他們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撲倒在甲板上,武衛明第一次明白了何為絕望。
掌心一痛,彷彿磕到了什麼東西,他本無心理會,卻突然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的靈氣—萬分熟悉,萬分肯定,是小倩!
武衛明一把將那東西抓在手中,一串金剛菩提佛珠纏繞著一塊布滿裂紋的白玉香圓,正是周婉倩曾經幻物為形的憑藉。
幾乎已經死去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心跳急促得彷彿要裂胸而出。沒錯!這是小倩的氣息!
原先慘澹成灰的天地在他眼中突然恢復了鮮活,夜是黑的,雨是冷的,眼淚……是熱的。
武衛明緊緊握住佛珠與玉香圓,用盡全部靈覺去感應它,雖然極其微弱,但佛珠內,的確蘊藏著早該完全消散的周婉倩的一絲魂魄,只是這奇蹟般存留下來的魂魄,不僅微弱,而且正在不斷向外逸失。
他毫不猶豫拿起一旁的神劍,在自己左腕上一劃,鮮血噴湧而出,灑在佛珠之上,緊接著他雙手捏寶瓶印,默誦咒語,喝道:「以血為引,封印彼身!」
頓時,血泊中的佛珠閃過一道紅光,所有鮮血瞬間彷彿被吸入其中,整串佛珠轉為暗紅色,隱隱有光芒流轉,看上去煞是驚心動魄。
總算……總算留住了小倩最後一絲魂魄,但剩下的,他再也無能為力。
如果說有誰能救小倩,那也只能是那個人—
這佛珠的主人,德緣!
慈淨寺的大殿裡,德緣望著面前跪著的狼狽不堪的年輕人,微微一嘆。
當年一念之慈,教授周婉倩修行法門,她因此有了靈珠一點,得佛珠庇佑方存殘魂一縷,既然已經插手,此刻若再拒人於門外,怎樣也說不過去。
何況,即使是早已大徹大悟參透生死的他,在面對這樣的深情時,也不能不為之動容,畢竟,自己也曾有過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挽救的人啊,所謂有情皆苦,無人不冤,凡事皆有因果,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三百年前與那抹幽魂的相遇,也許就注定了這一世的牽連。
再說,秦廣王交派下來的事,自己已做了,至於武衛明,他若是一定要想不開,自己也無能為力,不是嗎?
德緣臉上,露出了一個不像出家人的狡黠笑容。
「阿彌陀佛,施主可知此術乃是逆天而行,因果輪迴,恐有報應,施主難道不為自己日後著想嗎?」
「大師,若能救回小倩,武某就算粉身碎骨淪落地獄,亦在所不惜!求大師成全!」
「阿彌陀佛,既然如此,便請施主將性命暫時交與貧僧吧。」
他轉過身去,香案上的曼珠沙華,花開正盛。
黃泉幽冥,十殿地獄。
秦廣王老大不高興地瞪著眼前這年輕俊秀的和尚,滿腔鬱悶噴薄而出。
「又是你!你跟我有仇嗎?上一次放走數百萬惡鬼還沒有收拾乾淨,現在又來管閒事連本殿座下護法你也不放過……難道你還想再歷十世才能成佛」
「貧僧不敢。」德緣深深施禮,「這樁公案如何,陛下比貧僧清楚,貧僧已照陛下吩咐,讓武施主明瞭前世今生之因果,但武施主固執於情,貧僧也無可奈何啊。」
什麼無可奈何!秦廣王氣得只想大罵,兩次都是這和尚多管閒事,否則那周婉倩要嘛早就與鍾浩相見,了卻前債投胎轉世;要嘛因絕望而自行消散,而他座下護法也早得正果,哪裡有今天的麻煩
原本武衛明身懷異能就是為了收拾遊蕩於人世的惡鬼,待這生壽盡就可順利領受天表封神成聖,現在倒好,居然生魂追到地獄來,就為了那個癡心等待四百年的無聊女人……
可惡!混帳!
眼光瞄向跪在下面,沉默嚴肅的年輕人,秦廣王嘆氣,「鍾浩……不,現在你叫武衛明了,一切前因後果,你現在都清楚了嗎?」
武衛明,也是鍾浩,自入幽冥以來,猶如身在夢中。
生魂離體,隨著德緣穿越鬼門關、冥河、醧忘台……每走一步,似乎都那麼熟悉,無數前塵往事呼嘯而來,淹沒他的意識。
樂原林中的初見,火把下稚氣未消卻清麗難言的面容,一瞬間撞進心底……
雨夜石洞中,隔著搖擺的火苗,沉默中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離得那樣近,又是那樣遠,他不敢起半點遐思,只是靜靜地坐著,暗自期望時間就此停止……
戍邊的三年,在屍山血海中拚殺,不只一次踏進生死邊緣,唯一支撐他的力量就是能夠早日堂堂正正地回到京城,回到接近她的地方……
他知道他不配,天上的明月怎麼可能落入他的懷抱?公主之尊,相府門第才是佳偶良緣。他從來不敢奢望,但也絕不容許任何人、任何事傷害她!恩澤寺那一箭飛來的時候,他腦中便只有這一個念頭……
重傷臥床,輾轉難眠之際,突有滾燙的淚落在臉上,矇矓中竟然看到一身平民裝束的她坐在床前,神情似悲似喜……那一夜,他們訴盡別後相思,他終於知道天上的明月也願意將光輝灑在自己身上,他何其幸運!何其幸運!
大案初起,暗流洶湧,他毫不猶豫挺身而出,要為他們的感情做最後的努力。那晚,他冒天下之大不韙,潛入宮中見她,此案若不破,把命搭進去也罷!她沒有阻攔,只是親手將白玉香圓繫在他頸間,她那一句「我等你」便令他此生無憾……
查案期間,阻力重重,多少危機,多少凶險,台上台下,幕前幕後,在每一個生死關口,每一個重大轉折處,都有她伴隨,為國也好、為情也罷,他們就這樣互相支援著艱難走下去,即使深宮阻隔無法相見,但是彼此都明白,有對方在,就絕不能放棄,絕不能倒下……
最後他們成功了,付出了血淚代價,押上了清譽聲名,換得一個天長地久、換得一個白首之約,然而幸福的美酒尚未及啜飲,生離死別已然來到。
皇宮地道前的訣別,那一句「生要同衾,死要同穴」言猶在耳,可是他到底失約了……
屬於鍾浩那道最後的記憶封印破開—
當日皇宮之戰,慘烈至極,他與部下們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他身中五箭,腹部重創,被部下死死護在身下,昏迷被俘。叛軍未搜到皇帝,自然要在他身上尋線索,但酷刑相逼亦難讓他開口,一同被俘的副將恐懼之下想要招供,重傷垂死的他卻奮起最後的力氣,一腳踢碎了那副將的咽喉!叛軍首領大怒之下,對他使出了最難讓人忍受的手段—讓一群士兵把他當作女子一般去盡情蹂躪……
這便是鍾浩在醧忘台喝下孟婆湯的原因。
身為一名將軍、一個男人,那是不可忍受的痛苦,是死亡也無法洗刷掉的屈辱!魂歸地府,經過奈何橋,孟婆那句「踏入此門,世情滅絕,前塵俱往,舊事無掛」簡直就是拯救他的浮木,不是沒有想起與周婉倩的約定,但是那時候的他精神已近崩潰,不能面對,唯有逃避,只是誰能想到,他的逃避,卻換來周婉倩四百年的等待……
「……一切前因後果,你現在都清楚了嗎?」
秦廣王的聲音,清楚地從寶座上傳入耳中,武衛明渾身一震,如夢初醒。
他嘴唇微微顫抖,一字一句問:「那麼,到底是誰,說出了祕道位置?」
是誰出賣了小倩,逼得她不得不自盡殉國?
秦廣王微微一嘆,「世事難料,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皇宮祕道雖然少有人知,但是宮破當日,一切大亂,你與周婉倩開啟祕道時,又怎能想到有一個小內侍躲在帷幕之後?他為了保命,自然什麼都說了出來。」
所謂天意,便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的那一個結果。
「你本可封神,此次轉世為武衛明,便是應劫。」秦廣王說著瞪了一眼德緣,「你既與周婉倩相遇,前生冤孽已了,等這一世陽壽盡後,自然可以封神成聖。好了,生魂不可久留地府,你趕緊去吧!」
真是,這都算洩露天機了!再瞪一眼德緣,都是這死和尚惹出來的禍啊!只罰他十世輪迴不得成佛真的太便宜他了!待會兒再查查名冊,看還有哪些老鬼沒收回來的,統統派給他去捉!
見武衛明一動不動,秦廣王奇怪地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小倩呢?」
「小倩?」秦廣王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的命數本應形神俱滅—」
「沒有。」在一旁的德緣突然道,手一揚,那串佛珠向上飛起,不偏不倚地落在秦廣王面前的書案上。「尚存一息,陛下可查驗。」
「本王當然知道!」秦廣王惱火地看佛珠一眼,「既然魂魄未滅,那自然要依照幽冥法則,先去十八層地獄淨罪,然後墮入六道輪迴。還有什麼問題?」
「有。」武衛明起身,靜靜望著寶座上的秦廣王,「陛下,末將不願成神,但求能與周婉倩同生共死。」
殿內頓時一片寂靜。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良久,秦廣王陰沉著臉問:「武衛明,成神之後,跳脫六道輪迴,再不用墮入骯髒紅塵,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修仙訪道終不可得之事,你卻說不願意?」
武衛明平靜地回答,「我承諾她生死與共,永不離棄,上一世我食言背諾,這一世,我絕不會再錯過。」
「你已經不欠她了。」秦廣王頭疼不已,「情愛慾念,本就是過眼煙雲,你既已明白因果輪迴,難道還不醒悟?何況天數有定,你與此女恩怨已清,再無糾葛,何必執著!」
武衛明搖頭,「陛下,末將只是一介凡人,而非神聖,小倩與我恩深情重,若不能在一起,那麼做神仙也沒什麼意思。」語氣平淡,神情中卻透出了堅毅無比不可奪志的決心。
秦廣王長長嘆息。
世間為何總有這樣沉溺情海不能自拔的癡男怨女?這一個又是他非常欣賞的護法使者,為一時的情愛而放棄多少世人求之不得的機會,可惜啊可嘆!
「還是不行。」嘆息過後,秦廣王道,「武衛明,你是生魂,陽壽未盡,周婉倩則已是死靈,萬物生滅自有法則,即便本王,也不可違逆,令死者復生。」
武衛明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那武衛明但求速死!」
「你!」秦廣王被氣到差點跳腳,「你陽壽未盡,死什麼死啊!」
武衛明跪倒,五體投地,「請陛下成全!」
居然有人來求閻王爺讓他快點死,簡直是千古奇談。
秦廣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真的開始頭疼了。
德緣一旁看著,忽然又插嘴,「陛下,死者雖不可復生,卻可轉世啊。」
秦廣王白了他一眼,「你以為轉世是那麼簡單的事嗎?老實告訴你,武衛明前三世積了莫大功德,只待歷劫圓滿便可直接封神,跳脫輪迴,可周婉倩前世有惡業未消,所以未來三世必遭橫死,她雖執著於跟武衛明的約定,卻不代表轉世之後他們還有相知相伴的緣分……癡男怨女求什麼生生世世,嘿,輪迴轉世,豈是人力可以安排的?真是笑話!」
德緣微微一笑,「人力不能安排,卻沒說神力不可安排……陛下一向慈悲為懷,何苦為難這對有情人。」
秦廣王咬牙,混帳和尚,不管閒事會死嗎
思忖再三,他終於開口,「武衛明,你若願意以成神之功德贖周婉倩前世罪業,那麼本王可以令她立即轉世投胎,你們這一世仍有相見之機,但是,從此你再無封神可能,這一世之後,仍要墮入六道輪迴,不得解脫,來世是否能有緣分,本王亦不可知。」
以放棄封神的代價,去換取人世短短數十年的相守,真的值得嗎?
武衛明抬頭,毫不猶豫地朗聲道:「多謝陛下成全!」
重新投胎轉世之前,周婉倩最後一次見到武衛明。
「小倩,」他笑得很開心,很輕鬆,「一切都交給我,妳放心離開吧!這一次換我去找妳,我比妳機靈多了,肯定不會像妳一樣找個四百年才找到。」
她深深地凝視著他,將這張容顏銘刻於心,「明,我等你,生生世世!」
武衛明的微笑凝住,在秦廣王眼中,這種誓言或許很可笑,但是他相信,每一個有情人說出這句話時,心意都必然有著無可挫折的堅定,滾滾紅塵,彈指生滅,只因有了這般執著,才值得留戀。
「可別忘了這個,這是我們的信物吧。」他輕嘆,將那塊滿佈裂紋的玉香圓替她掛在身上,「我陪妳,生生世世!」
十指緊扣,唇舌纏綿,執念無改,誓言如初。
此情由我,不由天!
大殿上,秦廣王與德緣望著照世鏡,注視周婉倩投入化生池,同聲一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陛下聖德,貧僧敬佩。」德緣口誦佛號,對著秦廣王合十一禮。
「少來這套!」秦廣王則咬牙切齒,怒目而視,「別以為講兩句恭維話本王就會輕易放過你!本殿座下人手早就不足,還因你失去一名得力神使,你說,你要怎麼賠償本王的損失」
德緣微微一笑,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閃,「陛下又何必說些違心之言,若果真無意成全,陛下又怎會暗中在沂園設下結界,保護周婉倩的孤魂三百年?以她微弱的法力,若無陛下護佑,只怕早被別的厲鬼所噬,如何等到遇見武衛明。」
秦廣王瞪著他,這、這個混帳和尚,果真是生了一雙賊眼!德緣卻只是笑咪咪地回視。
良久,秦廣王收回殺人眼光,自嘲一笑。
或許,自己也很想知道,經過四百年的等待,這段愛情會有怎麼樣的結果;也許,自己也想要證明,這滾滾紅塵,無盡輪迴中,真的可以有這般堅定不移、超脫生死的情意吧!
尾聲
滿眼遊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
碧雲崖前,武衛明一身布衣,靜靜負手而立。一旁的顏子卿打量著這個數年不見的好友,心裡暗暗嘆息。
十六年前,賢芳郡主離奇死於沂園,康王夫婦一口咬定是武衛明謀害。皇上震怒,下旨嚴查,雖然最後查明是郡主擅闖武衛明所設結界,意外身死,皇上卻仍是將武衛明削爵解職,流放邊疆,直到六年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武衛明才得還帝都。
然而已是一介平民的武衛明卻沒有久留,安排好了一些雜事之後,便單人獨騎,漫遊天下去了,偶爾回來,也只在沂園或碧雲崖附近流連,當年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佑武侯、羽林將軍的英雄豪氣,竟似完全消失不見了。
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關於那位周姑娘,武衛明也絕口不提,照當時兩人情深義重的樣子,怎麼也不應該是這個結果啊!難道那個周姑娘真的只是貪戀好友的權勢,見他被削爵流放,便絕情而去了不成?
「小顏,幾年不見,就不認得我了?」被他盯得受不了,武衛明轉過頭來,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
三十九歲的武衛明,容顏雖未大改,風霜之色卻是抹不去的,顏子卿見了,不免心中難過,勉強笑道:「還敢說!你這傢伙,一走兩、三年沒音訊,到底是跑到哪個深山野嶺去了?」
武衛明淡淡一笑,走遍天下,只為尋找一個女鬼的轉世,這樣的事還是不用告訴顏子卿了。「興之所至,走到什麼地方都有可能,明年我還想去西北大漠裡轉轉呢。」
顏子卿一拳捶在他肩上,「你真是逍遙,可憐我現在整日留在京裡,無聊得快發霉了,早知道就學你,無官一身輕!」
「別說笑話了,你現在可是堂堂禁軍統領,正二品的大官!要顏大少辭官,除非是泰山崩黃河枯,否則皇上身邊怎麼少得了你?」
武衛明也回了他一拳,兩人相視而笑。
「這個不提。」顏子卿把話頭轉回好友身上,「你也快到不惑之年了,這終身大事究竟打算怎樣?麗妃娘娘臨終前念念不忘的便是你的婚事,難道你真的想讓武家絕後?」
武衛明沉默良久,悠悠道:「小顏,你可相信緣定前世輪迴今生?」
顏子卿一怔,「你發什麼傻,這和你的婚事有什麼相干?別告訴我你除了那個周婉倩就誰也不要了,寧可等到下輩子再找到她圓了你的心願!」
武衛明不答,回頭望向夕陽落處。人生如此,轉瞬即滅,但是只要他還活著,就絕不會忘記與她的約定……只不過是一個天下而已,就走遍它又有何妨!
「沒有下輩子。」武衛明淡淡道,「只有這輩子而已,我只求今生,不求來世。」
顏子卿目瞪口呆,完全糊塗了。
送走顏子卿,武衛明回到翠湖邊。他信步沿著一條注入湖水的小溪往上走,春色已暮,亂紅如雨,落在溪流中,微微打著旋飄遠,婉轉淒美。
十六年了,離他與她在冥府分手,已經這麼長久了啊!時間從不曾為任何人停留,昔日的青年將軍,如今的白髮孤旅,可憐人似春花將老,而緣如水中月鏡中花,終是難尋。
武衛明搖頭,甩去纏繞在腦中的哀愁思緒,蹲下身,捧起溪水正要喝時,眼光卻一下子定住了—
那水底,隨著波光閃動著的是什麼
他伸手去撿,手指卻不聽使喚地發著抖,好不容易抓起它,他緊緊握在手心,久久不敢細看—不是、不會是那塊玉香圓……天哪, 不會這麼殘忍吧!
手指慢慢地摸索,玉質……雕工……圖樣……他終於睜開眼睛,一塊遍佈裂痕的白玉雕龍香圓,靜靜地躺在他手裡,淚,一下湧了出來。
「那位先生……你可曾見到一塊白玉香圓?用紅繩子穿著,上頭雕了一條龍?」清脆的女音從對岸傳來,有點怯怯,卻煞是甜潤動人。
他猛地抬頭,竟然有些暈眩。溪流之畔,桃花之下,盈盈立著一個緋衣纖腰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鬢挽雙鬟,依稀猶是當年模樣。
那少女見到武衛明的相貌,顯然也吃了一驚,臉上露出迷茫之色,目光不自覺地微帶哀戚……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聚首已三生。
武衛明突然明白了當年周婉倩發現自己便是她尋覓已久之人時的心情,時間相隔,記憶已改,往事種種只存於自己心中,執著的期待與現實的失落,巨大的反差並非那麼容易填補……
那又如何?他仍是他,武衛明或鍾浩,不過是身外虛名;她仍是她,周婉倩或其他什麼,也不過是紅塵幻影,重要的是,他們終於相會!
武衛明緊緊握住玉香圓,站起身,一步步涉過溪流,向著她走去……
今生今世,再不會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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