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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39001

《娶妻安樂》

  • 作者千尋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17/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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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250
  • 優惠價:NT$ 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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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怕鬼、說鬼會害人,賀孟莙只想說,真相才不是這樣呢!
她自幼就看得到鬼魂,確實遇過不少總愛故意嚇她的惡劣鬼,
但在兒時父母雙雙去世,她得一肩扛起這個家、撫養弟弟時,
是各個鬼叔、鬼嬸教她做人處事的道理,甚至授以她一手神妙的醫術,
她與他們感情好得像家人,可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鬼,
還是一個有著妖孽級俊帥外表,嘴巴卻毒得跟砒霜一樣的俏男鬼,
在鬼叔等人去投胎、弟弟入住學堂後,是忘卻姓名及身世的他陪伴在她左右,
雖然他總用言語打擊她,卻會在看出她壓抑在內心的苦澀與委屈時安慰她,
最重要的是,他與其他鬼不一樣,毫不冰冷,甚至能碰觸到她、抱抱她,
他的懷抱與體貼令她臉紅心跳,他的嘴硬及吃醋讓她覺得萬分可愛,
沉浸在甜蜜的日子裡的她,從沒想過當他找回身分時,會是怎樣的光景,
她這才知道,原來這樣毒舌卻又心軟的他,竟是昏迷許久的三皇子,
原來他們之間不是隔著生死,而是隔著天差地別的身分鴻溝,
原來他若要回歸己身,會忘記當遊魂時的所有遭遇……
千尋,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人比鬼更可怕

我自幼就特別喜歡看恐怖片跟靈異節目,每次嚇到不敢洗澡,心裡都非常後悔,想著下次絕對不要再看了,結果隔天依然死盯著電視,不願放過任何細節。我記得過年放假時還連看了好幾天,每天都看到凌晨兩三點,結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精神一直維持高度緊張,害我整晚都睡不著,還一直狂冒冷汗,只能說這真是自找的。
在那些靈異節目中,常常會提到不要故意去招惹鬼的話,鬼其實並不可怕,真正讓人害怕的反而是人,這話令我印象深刻,也在千尋老師的新作《娶妻安樂》中完全體現。
女主角孟孟自幼就有陰陽眼,在父母雙雙去世之後,是那些好心的幽靈叔叔、嬸嬸接替父母的工作教養她長大,甚至教導她醫術,而她則負責達成他們未完成的心願,引渡他們投胎。雖然偶爾會遇到一些愛嚇唬她的傢伙,但都是出於調皮捉弄的心態,而非真的想傷害她。
多虧孟孟有這個能力,她才能遇到失憶的美男幽靈鳳天燐。這廝超級毒舌,跟孟孟上演許多搞笑日常,他卻也十分細心,總能看穿她心裡的委屈,最特別的一點是,與其他幽靈不一樣,他們能碰觸到對方,兩人間的親近舉動讓我看到心中粉紅泡泡不斷冒出。
然而當發現鳳天燐是三皇子、且他回歸己身再度失憶後,孟孟的辛苦日子來臨了,一邊要想辦法讓他再度愛上自己,一邊還要面對今生的宿敵薛蕾。
說是宿敵真的不誇張,兩人小時候被人口販子拐走時就有糾葛,當時孟孟積極幫助、照顧薛蕾,最後薛蕾卻自私地讓她差點丟了小命,如今薛蕾又來搶她的愛人,四處造謠,甚至使手段害她被鳳天燐誤會,讓人看了恨得牙癢癢的,所作所為比鬼還可怕。
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在現實生活中當真不少,或許你我都曾遇到過,傷心歸傷心,不過我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就像善良的孟孟,最終仍擊敗惡勢力,與鳳天燐攜手得到了Happy Ending!
想知道孟孟為了救鳳天燐,與惡鬼做了什麼交易嗎?孟孟與鳳天燐前世又有怎樣的瓜葛?失去記憶的鳳天燐最後又是如何再度愛上孟孟的?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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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孟婆湯引發的慘案
空氣很清新,微微的花香、淡淡的甜味飄散,山嵐瀰漫四周,遠處青山峨峨,鳥語啁啾,遍地開著淡紫色的小花。
鳳天燐雙手負在身後,帶著幾分享受,不疾不徐地走著。
他應該害怕的,但是並不,相反地,他覺得安適舒服,心靈從未這般平靜過。
奇怪嗎?確實有點奇怪,也許是辛苦得太久,也許是壓在胸口的石頭太沉重,突然拋卻,便感到無比的自在輕鬆。
他很辛苦,打從出生那刻起就是。
他的母親以愛為鞭,不斷鞭策他向前奔跑,他經常覺得疲憊,幾度想停下腳步檢視自己的人生,但他只要跑得稍微慢一點,所有人都會告訴他—— 快一些,絕對不能停下,一停,危險將至。
於是他不停奔跑,不管「超越」是不是自己的意願,不管母親的鞭子還在不在身邊,在沒有外力的鞭策之後,他學會鞭策自己。
這樣的他,不快樂。
曾經,有個叫做小六的女子問他,如果不跑了,會怎樣?
他不知道,因為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用別人給的答案回答,「伴隨身分帶來的是使命,我既然要享受尊榮,便得付出辛勤。」
小六想了很久,無法反駁,只能帶著恬淡溫柔的笑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跑。」
那是唯一一個願意陪他一起跑的女子,之後所有靠近他的女子,都只想分享他的尊榮。
他曾經想過,是不是……如果小六還在,他便不會這般辛苦?
他不知道,因為小六不在了,她走了,再也沒有人會緊緊握住他的手。
多年之後,他遇見一個叫做紀芳的女人。
紀芳很特別,她不分享男人的尊榮,她為自己創造尊榮,她不只緊握心愛男子的手,還助他走過最艱險苦難的一刻。
他喜歡她、欣賞她,只可惜她心愛的男子不是他。
他記得的,記得自己站在街邊,看著紀芳嫁給他最好的朋友靖王世子上官檠。
阿檠志得意滿,他的人生終於得到圓滿,但是……
成全是種高貴的情操,可這樣的情操讓鳳天燐覺得心酸,是不是他的人生只能不斷地與喜歡的女子錯身?
看著好友坐在馬背上,得償所願地幸福著,突然,一陣不甘興起。
他想問問為自己測字的晁準,為什麼他的情愛傷人?為什麼他的權勢只是鏡花水月?難道非要逼得他不如歸去,清風伴明月,才算結局?
他正憤怒著,晁準就出現了,多麼巧合?
鳳天燐想也不想,拚命追趕他。
從城裡追到城外,他的輕功沒有佔到半分便宜,晁準始終離他十步距離。
然後……他不曉得為什麼明明在官道上奔跑著,一個轉身,地成山、路成谷,他失足墜跌。
不過這個山谷他喜歡,深吸一口氣,這裡連空氣都透出一股自由愜意,讓他每多走一步,心底的疲憊便淡去一分,彷彿走著走著,身上的負擔便漸漸變輕,連腳步也輕得快要飛起來。
砰!一個瘦弱的中年男子撞上鳳天燐的手臂。
眼見那是個滿臉病態的矮小男子,鳳天燐十分不解,這樣的病體還能跑得這麼快?趕著去投胎?
更奇怪的是,對方見他衣著高貴、氣度不凡,非但沒有跪下求饒,眼底還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得意。
這樣的場景,不在他的經驗當中。
男子朝他挑眉,丟下一句,「我先走一步,你隨後趕上。」接著很快就跑得不見人影。
他們認識嗎?他為什麼要隨後趕上?
男子的話讓鳳天燐一頭霧水。
搖搖頭,鳳天燐信步走去,不到半個時辰,他看見一座很長的橋,青玉做的,閃閃發亮的綠映在清澈的河水中,美得令人讚嘆。
河裡種滿蓮花,粉的、紅的、白的、紫的……各色蓮花爭相怒放,美不勝收。橋前兩側有一整排屋子,一間接著一間,並排羅列,與蓮花一樣,紅黃紫白,顏色繽紛。
他想直接過橋,可一名男子隨即擋在他身前。
那人臉微長,五官斯斯文文的,像個文人似的,臉上帶著笑容,說道:「公子,請先抽號碼牌。」
什麼?鳳天燐沒聽懂。
男子引著他走到一台方形盒子前,「請把您的大拇指壓在這裡,先做指紋鑑定。」
鳳天燐還是沒聽懂,但乖乖照著對方的指示做了。
大拇指壓入紅圈圈中,下一秒,方形盒子裡面出現一個美得讓人驚豔的年輕女子。
她朝鳳天燐彎身為禮,說道:「歡迎光臨,您的號碼是五○○六號,目前還有十七位客人在等候區排隊,麻煩您稍待一會兒。」
方形盒子跑出一張紙,男子將紙條取下,塞進鳳天燐手中,緊接著指引他到休息區,「公子,要茶還是咖啡?茶有寧神茶、清心茶,咖啡有拿鐵和美式。」
咖啡是什麼東西?鳳天燐對新鮮的事一向好奇,當即做出了選擇,「給我拿鐵。」
「是的,請稍等。」男子離開。
鳳天燐挑了張椅子坐下,椅子軟軟的,很舒服,一坐進去就不想起來。
坐定後,他的拿鐵來了。
鳳天燐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杯子,白色的,下面還墊著小盤子。
他看一眼杯子裡的液體,褐色的,十足十像藥汁。
這東西真的能喝嗎?他湊近嗅聞,令他意外的是,撲鼻而來的是誘人的香。
他輕啜一口,只覺得味道比想像中好,這個地方相當不錯,他很滿意。
轉頭張望,他發現不久前撞上自己的矮小男子。
男子朝鳳天燐露齒一笑,「只有這時候,我才覺得老天爺公平。」
什麼意思?鳳天燐聽不懂。
男子咯咯笑著,露出滿口的黃板牙,自顧自地往下說:「不管是富貴尊榮還是孤貧低賤,唯有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說完,他端起手中的咖啡,朝鳳天燐輕輕點頭,心道:連喝的東西都一樣呢!
「死亡?」鳳天燐心頭微驚,他死了嗎?
一口氣喝掉咖啡,男子抓抓頭髮,從上頭抓下一隻虱子,放在掌心,髒兮兮的手指用力壓下,鳳天燐幾乎聽見虱子被碾碎的聲音。
「我叫李清,五歲喪父,十歲喪母,祖父養不起我,把我賣進高門大戶做奴才,我小心翼翼,對主子巴結討好,好不容易得到主子看重,讓我跟著學寫字唸書,那時候我心裡可得意呢,幾十個奴才只有我得到這番造化,心底盤算著,只要夠努力,終會有出頭之日,可是……你猜猜,我怎麼啦?」
鳳天燐搖頭,他猜不出,但看李清這副狼狽模樣,肯定事與願違。
「我的主子霸人妻子、殺人丈夫,事情鬧大,對方死咬住不放,拚著不要命也要告上官府,主子見事情摀不住了,竟推我去頂罪。官府大人收了主子千兩紋銀,判我流放,這一去便是永無止境的苦役,天天重複。
「我每天都高聲大罵那不公道的賊老天,不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嗎?不是說為惡者必有天罰嗎?怎麼我一生正直謹慎,助人為善,竟落得如此結局?不過……你看。」李清打開掌心的紙條,樂滋滋地說著,「我的號碼牌是紫色的,下輩子我將會出生在富貴世家,這是老天爺還我的公道。」
紫色代表富貴世家?鳳天燐打開紙條,上面的顏色是……
李清瞥了一眼,解釋道:「藍色的,不算太差,你將會出生在平民百姓家裡,到時看你遇上什麼樣的父母,就會決定你將過什麼日子。」他見鳳天燐滿臉鬱色,好意地壓低聲音,安慰道:「看到我旁邊那個婦人了嗎?我瞄到她的號碼牌是黑色的,她會墮入畜牲道,以後當豬當魚,任人宰殺。」
「你怎麼會知道?」
他指指前方,「剛剛帶我們去機器前做指紋鑑定的男子,他是我們村裡的人,我當主子的貼身小廝後攢了點錢,那時他娘病得下不了床,沒錢可醫,是我給他銀子的。瞧,善有善報,他還我恩情吶。」
鳳天燐有些難以置信,所以他果真死了?因為他沒行善助人、沒有做夠好事,所以他要死了,變成平頭百姓,重新開始?
不要,他還沒有活夠,他只承受了尊榮帶來的責任辛勞,還沒有享受過人生!
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著,就算不能當皇帝,就算與喜歡的女子失之交臂,就算未來和他計劃中的不一樣,他也不要死!
見鳳天燐一臉的鬱氣,李清用骯髒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難過啦,人終要一死。」
這種話對鳳天燐不是安慰,而是落井下石,他冷眉一豎,重重吸氣。
見他如此,李清再度湊上前,指指右前方一排小房子,低聲問:「你真的那麼不想死?」
廢話!鳳天燐瞪著李清,像他這樣坐擁錦繡富貴的人,誰捨得死?
「好吧、好吧,我偷偷告訴你,附耳過來。」
鳳天燐嫌棄地看著李清酸得發臭的髒臉,暗道:誰敢附耳?不過想到李清知道的消息比他多,他只能咬牙強忍,心不甘情不願地湊過去。
李清見他妥協,得意地挑眉,之後道:「如果你運氣好一點,輪到六號屋子的話,那裡頭的孟婆剛上任不久,沒經驗,心腸又軟,經常做錯事被罰,你就鬧鬧她,聽說有人把事情鬧大過,最後就不必死了。」
這樣……也行?鳳天燐望向李清。
他撥開枯黃的頭髮,笑得眼尾拉出十三、四道橫線,噘噘嘴、學小姑娘的模樣,壓低聲音說:「我那個同村人知道我迫不及待想重新投胎,才會告訴我這個消息,你試試吧!」
鳳天燐點頭,「多謝。」
「不客氣、不客氣,我天生喜歡幫助人嘛。」李清笑咪咪地摸摸紫色號碼牌,暗暗猜想著,不知道下輩子會變成什麼?皇帝、太子、皇子,還是高官權貴?真是令人期待吶!
這時,廣播器裡傳出叫號聲—— 
「四九九八號,請到十八號櫃檯。」
李清身子一躍,向鳳天燐揮揮手,眨眨眼,笑道:「我先走囉!」話落,他踩著輕快的腳步,掛起幸福的笑容,走向編號十八的屋子。
鳳天燐看看左右,那名準備入畜牲道的婦人不在了,陸陸續續又有不少人領了號碼牌坐進來。
他斜眼瞄人,左邊老頭的號碼牌是黃色的,右邊婦人是綠色的,顏色不少,若能事先知道什麼顏色代表會轉世得如何的話,是不是可以藉著賄賂,拿到一張最優的?
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時,廣播器傳來聲音—— 
「五○○六號,請到六號櫃檯。」
六號?果真是六號!他的運氣真好。
鳳天燐站起身,仰頭把咖啡喝光,將杯子往旁邊的小桌上一擺,也踩起輕快的腳步,掛起幸福的笑容,朝標著六號的屋子前進。
他打開門,沒想到外面看起來小小一間,裡頭空間卻不小,一張狹長的桌子,兩邊擺著椅背上刻著葡萄的木頭椅子,桌子旁邊有一個相當大的立櫃,裡頭橫插著一瓶瓶不同顏色的飲料。
桌子後方端坐著一名年輕女子,她長得很清秀,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大,眉毛濃,嘴巴小巧而鮮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兩耳的耳垂處各有一顆如血似的鮮紅小痣,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是戴了耳環。
鳳天燐最喜歡她的眼睛,清澈乾淨,帶著與世無爭的恬然淡定,像……他的小六似的。
女子起身欠身行禮,「您好,我是六號孟婆,今天由我為您服務,請把號碼牌給我。」
孟婆長這樣子?他還以為孟婆是又老又醜,皮膚皺得像巫婆、形象不堪入目的老太太,這樣才會嚇得別人迫不及待喝掉孟婆湯,早早去投胎,不是嗎?
鳳天燐把號碼牌交出去,臉上凝著寒意,心裡盤算起,要怎麼個鬧法,才能鬧到不死?
六號孟婆眼含笑意,說道:「我們先來回顧您這輩子。」
她的手揮過,木頭桌面上出現一個二十寸大的螢幕,上頭出現畫面,只見一個長相豔麗的女子被扶進產房裡,伴隨著呼叫與呻吟,鳳天燐出生了。
他聰明穎慧,可愛漂亮的小模樣深得皇帝寵愛,皇帝經常將他抱在膝上看奏摺,父子倆的感情濃厚。
他是個小霸王,人人都讓著他,小時候的他像隻小獸似的,到處橫著走。
他遇見賀將軍的女兒,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不喜歡被人如此對待,就不該這樣對待別人……」
螢幕裡的他從出生到一歲、兩歲……一路成長,有些場景他記得,有些早已忘懷,再次回憶,心底有著形容不出的感受。
誰說他沒享受到這個身分帶來的幸福?誰說他的生命中只有責任與負擔,沒有快樂愉悅?都有的,只是年代久遠,他忘記了。
他看得相當認真,臉龐浮現難得的溫柔,心中感觸無數,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六號孟婆望著他的表情,微微笑著。
這樣的人生應該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她起身,從架子上抽出一支藍色包裝的瓶子,慢條斯理地打開,倒進馬克杯裡,清水上頭浮著一圈淡藍色的光暈。
她把水推到鳳天燐跟前,柔聲道:「喝了它吧,遺忘過去的一切,走向下一段旅程。」
鳳天燐定眼看著眼前的茶水,暗忖,這就是所謂的孟婆湯?
溫柔瞬間瓦解,他恢復冷漠嚴肅。
他不要死,他還沒活夠。
想也不想,鳳天燐把孟婆湯往前一推,推到孟婆面前。
「怎麼了?」六號孟婆不解,滿臉疑惑地望向他。
「不喝。」他說得斬釘截鐵。
「意思是……您想要保有這輩子的回憶,進入輪迴?公子,不瞞您說,有人這樣做過,但事實證明,『遺忘』是老天爺賜與新生之人最好的禮物,遺忘過去,重新開始,放下執念,心鎖解開,您才能享受全新的人生。」孟婆六號苦口婆心地勸著。
但鳳天燐十分硬氣,「說不要就不要!」
六號孟婆沒想到他會這樣固執,只能繼續好聲好氣、以顧客為尊,詢問道:「公子是不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人?如果您信任我的話,我可以幫您查查生死簿,若是上頭同意,我會試著安排你們一起投胎。」
「我不喝!」他再次重申,氣勢強大,擺出皇子的譜。
他這樣,立刻顯得她氣弱,「可是,每個人進來這裡都要喝的啊。」
「證據。」
「什麼證據?」
「有什麼可以證明,每個進來的人都有喝?妳剛剛不是說,有人曾保有這輩子的回憶進入輪迴嗎?」
意思就是有人沒喝、沒遺忘,或者……沒死成,是不是?
六號孟婆垂下眼。
唉,是啊,就是有人這麼做,她才會被處罰……
看見她沮喪的表情,鳳天燐皺起眉頭,「確定有這種事,我不是首開先例?很好,我要走了。」
不行!他這樣走出去,她會被記大過一支,她已經累積兩好三壞……呃,不對,是兩大過、三小過,再一個小小的小過她就會被開除。
孟婆的工作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至少吃得飽、睡得好,工作壓力不太大,退休之後還有足夠的退休金,讓她不會變成下流老鬼……不要這樣啦,她想保有這份工作。
想到這裡,六號孟婆衝出自己的位置,在鳳天燐握住把手、準備開門時,用力拉住他另一隻手,苦苦哀求道:「沒喝孟婆湯,你不能出去啊!」
「我為什麼非要喝孟婆湯?」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當初面試時,主考官說:「讓亡靈喝下孟婆湯,抹除前世一切,這是很簡單的工作,只要智商在六十以上,都可以完成任務。」
可這麼簡單的任務,怎麼到她手上就難上加難?
「妳的工作關我什麼事?我有拿到妳的月俸嗎?」
「要不,我這個月的薪水分你一半,你合作一點,把孟婆湯喝下去好不好?」
果然沒有經驗,隨便唬兩句,她就嚇得腳軟。
鳳天燐冷笑一聲,「妳在汙辱我嗎?那點錢我看得上眼?」
也是……人家前輩子是皇子,怎麼看得上她這個小小陰間公務員的微薄薪水?她道:「要不,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喝孟婆湯,我會盡力解除你的困惑。」
他會告訴她,他不想死、不想投胎?他有這麼笨嗎?這話一出口,誰曉得會不會從哪裡衝出兩個陰間侍衛,直接把他抓起來,往地獄裡扔。
「因為很難喝。」
很扯的藉口,但她還真的相信。她看一眼淡藍色的水,支支吾吾地說:「不、不會很難喝吧。」至少比黑色的要好一百倍。
「妳喝過?」他從鼻孔噴出一股冷氣。
「沒有……」
「那妳怎麼知道不難喝?誰告訴妳的?沒有根據的話,妳怎麼可以說得振振有詞?這是欺騙!上頭有告訴妳可以欺騙顧客嗎?」他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
六號孟婆被他一路逼、一路逼,直到被逼到牆角去。
她知道自己應該強勢一點,兇狠一點,很多鬼都怕這一套,可是她天生性格懦弱啊!
深呼吸、提起氣,她才要擠出兩句話,沒想到鳳天燐那兩顆天生就很兇的丹鳳眼往她臉上一掃,她剛鼓起來的氣勢立刻消退,到最後,只剩下乾巴巴、很弱的一句話,「不然你要怎樣才肯喝?」
「妳喝一口,我就喝。」
「上面有規定,孟婆不能隨便喝客人的湯,會被客訴的。」
「是我叫妳試味道的,我會客訴妳?妳有沒有腦啊?」他大翻白眼。
這話……倒是有理。六號孟婆嘆氣再嘆氣,嘆過第三口氣後,她說:「好啦,我喝一口,你一定要把剩下的都喝掉喔。」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六號孟婆盯著強勢的鳳天燐,端起孟婆湯,打定主意裝腔作勢,假裝喝一口就好,沒想到杯子才剛到嘴邊,意外就發生了。
她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下巴被人用力一掐、閉不上了,杯緣往嘴唇一靠,下一秒,整杯湯全進了她的肚子裡。
鳳天燐十分滿意,揚眉問道:「孟婆湯沒有了,我能走了嗎?」
六號孟婆傻傻地看著手中的杯子,還在思考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孟婆湯很快就發揮效用了,她從最近的事情開始遺忘,忘記喝下湯的是自己,但她還記得……
「你可以離開……等等,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喝湯?」
鳳天燐笑了笑,湊近她耳邊,嘴角貼上她耳垂上那顆紅痣,低聲說:「因為我不想死,不想過奈何橋,我想返回陽間,繼續我的人生。」
話音才落,突然間,喔咿喔咿,警鈴大響。
鳳天燐發覺不對,轉身想跑,沒想到六號孟婆卻死死拉住他的衣袖,笑容可掬地說道:「嗨,您好,我是六號孟婆,今天由我為您服務……」
他急著甩開她,但是更快地,兩個主管級的人物領著四名陰間侍衛進入六號屋,只消一眼,所有人就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唉,丫頭又闖禍了。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六號孟婆。
他錯了,她心腸軟、好說話,這種人根本不適合當孟婆,只是……自己的女兒,他怎麼能不留在身邊多看顧?
白無常看一眼好朋友,知道他捨不得,可事到如今,再疼也得放手讓她下去歷練。
他問道:「你說怎麼辦?」
黑無常本來就長得不好看,眉頭一垂,看起來更嚇人。
「還能怎麼辦?兩大過、三小過,現在又喝下孟婆湯……」他看一眼鳳天燐,恨得牙癢癢。
怎麼走到哪裡都躲不過這個臭傢伙?鳳天燐是出生來剋他的嗎?
「別擔心,等她功德圓滿,咱們再讓她—— 」
白無常話還沒說完,黑無常便道:「到時候再說,這個傢伙才是大麻煩。」
鳳天燐的壽命未到,誰曉得他是怎麼搞的,竟闖到陰間報到,他們及時發現問題,急急忙忙來尋人,沒想到會遇到這種場面。
「什麼麻煩?根本不關我們的事,是他自己沒死就闖到咱們陰間來,趕出去就是。」白無常沒好氣地說。
手一揮,四個陰間侍衛衝上前,不由分說架起鳳天燐,要把人往外趕。
這會兒鳳天燐心定了,因為他聽到關鍵字—— 他沒死!
沒死?太好了,沒死就好,他還沒活夠,他還想回去當三皇子。
他由著對方架起自己,配合著往外走。
但黑無常怒氣衝天、心有不甘,立刻叫道:「等等!」他端起六號孟婆喝過的杯子,重新注滿淡藍色的水,冷笑說:「陰間人力吃緊,訓練一個能獨立作業的孟婆不容易,你一下子就折損咱們一員大將,你說怎麼辦呢?」
哇咧,這麼好糊弄的孟婆也算得上一員大將?陰間有這麼缺人才喔?
鳳天燐很想反駁他,但是細想,何必這時候逞口舌之快,能夠盡快脫身才是正理。
白無常看一眼黑無常,心知他想公報私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不阻止,任由他往鳳天燐嘴裡灌進孟婆湯。
這會兒鳳天燐確定了,陰間人物不是每個都像六號孟婆那麼肉腳,至少這位黑無常不管是等級還是法力,都比六號孟婆厲害很多,因為他什麼都沒做就被定住了。
他不想張開嘴巴,嘴巴卻自動自發張得很開,然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杯淡藍色的水進了自己的嘴裡。
他本來想發脾氣,卻發現六號孟婆沒騙人,這茶水味道不差,帶著甘甜,喝下去後口齒生香,比雨前茶更好……
鳳天燐被架出去了,白無常轉頭看看六號孟婆,心道:可惜,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又得下去受輪迴之苦。
處理掉鳳天燐,黑無常望向六號孟婆,滿眼慈愛,用醇厚的嗓音問:「小六,還記得我嗎?」
六號孟婆搖搖頭,臉上笑容可掬,甜甜憨憨地,傻得招人疼。
黑無常說:「妳就要去投胎了,我送妳一個禮物,說說,想要什麼?」
六號孟婆看著黑無常,拉起他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
「妳要這個?好,給妳。」
語音剛落,他的手掌輕輕摸著她的頭,倏地,一陣金光閃過,她的笑容隱沒在光芒中。
第一章 人鬼一家親
柳葉村是個不大的村子,離京城不遠,搭馬車的話,半個時辰就會到。
這裡的居民不到百戶,但人情味很濃厚,家家戶戶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因此姜羽姍一眼就喜歡上這裡。
兩年前她剛及笄,滿心期待準備嫁給表哥賀青桐,成就一樁好姻緣,孰料賀青桐家道中落,姜家兩老疼惜女兒,不願女兒下嫁。
她不肯違背誓言,咬牙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使一世清貧,我也認。」
然而姜羽姍是嫡女,她爹爹是四品官,結親結的是秦晉之好,怎能由得她任性?
不得已之下,她哭鬧、絕食、上吊,什麼激烈的手段都做過。
姜母心疼她,想著比起沒命,窮困又如何?最後違反丈夫的心意,偷偷塞了銀票,助女兒離家出走。
就這樣,姜羽姍和賀青桐來到柳葉村。
兩人恩愛,情深義重,夫妻間的感情與和諧,讓不少人羨慕。
定居柳葉村後,姜羽姍拿她娘給的錢買房買地,男耕女織,生活不富裕卻也過得去。
賀青桐有志氣,深知耕種一輩子田無法讓自己與下一代翻身,且振興賀家是他的終生志願,因此他向妻子借錢買下一批綢緞與飾物,跟著商隊到遠方做生意。
商隊的規矩是一輛馬車三十兩,有幾輛車跟著商隊走就繳多少錢,商隊會請鑣師護著,一趟約莫三到五個月的時間,路途中有四個定點,商人們可以在每個定點賣貨、進貨,這時候就要看每個人做生意的本事了,有人一趟路下來可以賺上幾千兩,也有人把本錢賠個精光。
雖然有鑣師相護,可途中還是不免會遇上危險,若是碰到山匪、盜賊,很可能連性命都給交代進去。依姜羽姍的意思,最好是守著幾十畝田,一家子平平安安的,能過上小康生活就好,但她明白,自家男人志向遠大,身為妻子的她豈能阻撓?
所幸賀青桐很有些本事,第一趟出去,不但把跟妻子借的錢給還清,還賺回將近千兩銀子。
時隔近半年,他又出第二趟遠門,姜羽姍日日倚門相望,盼著他回來。
丈夫出門已經整整六個月,只寄了一封信回來,她心裡著急啊,眼看著肚子一天大過一天,第一次當娘,總希望丈夫在身邊。
即使丈夫出門前已經請託左右鄰居多方照看,張大嫂也允諾,若孩子提早出世會幫忙坐月子,可……丈夫不在,她就是心慌啊!
 
 
 
這天清晨,天空剛翻起魚肚白,一陣疼痛讓姜羽姍從夢中驚醒,她嚇壞了,強忍過第一陣疼痛後,勉強支起身子下床,出門喊來張大嫂。
柳葉村是個人情味濃厚的村子,張大嫂知道姜羽姍要生了,吆喝一嗓子,附近的大嬸、大娘全跑過來幫忙,燒水的、鋪床的、拜床母的,還有些人負責陪著姜羽姍說話、安慰她,或是按摩她的腰肩、讓她放鬆心情,大夥兒忙成一團
看著一個個經驗老道的婦人,她不安的心情安定幾分。
黃昏將至,幾個婦人先回家整治飯菜,臨出門前交代,「張家的、李家的,妳們在這裡守著,家裡甭擔心,我們會把飯菜送過去,餓不著妳們家男人。」
張大嫂回話,「王嬸,我家阿孝跟他爹到田裡做事,若家裡沒人……」
「知道、知道,我會讓小二子去喊他們父子倆回來吃飯。」王嬸笑著應聲。
滿村子上下,人人都羨慕張家得了個好兒子,張阿孝是個再孝順不過的,當年才三、四歲吧,別的孩子只知道玩,他已經懂得到田裡幫忙收拾野草。
大夥兒問他,「你不喜歡同小夥伴們玩嗎?」
張阿孝奶聲奶氣地回答,「我幫著爹娘多做一些,爹娘才不會太累。」
從那之後,張阿孝成為村子長輩交口稱贊的模範。
婦人們離開後,張大嫂坐在床邊,拍拍姜羽姍的手背安撫著,「別擔心,妳家男人要是知道妳生孩子了,恐怕大半夜飛都要飛回來。」
李嫂子也笑道:「可不,妳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來,有張大嫂在呢,她會教妳生個像阿孝那樣的好孩子,往後你們夫妻一輩子都不愁啦。」
張大嫂被誇得笑彎了兩隻眼睛。
姜羽姍也笑了,附和一句,「我要是真像張大嫂那樣好命就好了。」說著,眉心一皺,肚子又是一陣巨烈疼痛襲來。
張大嫂走到床尾,往她張開的腿間看去,安撫道:「別急別急,慢慢來。」
之後折騰不到半個時辰,響亮的嬰兒哭聲響起。
張大嫂處理一番,把洗好的嬰兒抱起,愛不釋手,稱讚道:「是個漂亮的姑娘,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娃兒,比咱們賀家妹子還漂亮呢。」
李嫂子接話,「是啊、是啊,欸,妳瞧瞧她的耳垂!」
張大嫂靠近看了看,滿臉稀奇,「咦?兩邊都有!賀家妹子,妳女兒耳垂各有一顆紅痣,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戴了耳環呢。」
李嫂子樂得說:「這娃兒肯定來歷不凡,不知道是哪裡的星宿下凡,賀家要發達了,快給我抱抱,我要沾沾喜氣。」
張大嫂把孩子遞過去,坐到床邊說:「先開花、後結果,湊成一個好字,賀家妹子命好著呢。」
姜羽姍疲憊不已,知道是女娃兒時,心裡多少有些失望,可聽見兩人的話,嘴角微掀,「抱給我看看。」
張大嫂接過孩子,剛抱著小嬰兒往姜羽姍身邊移動,門口便衝進來一個風塵僕僕的男子,定睛一望,竟是離家半年多的賀青桐。
「羽姍,我回來了!」他激動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
心心念念的男人終於出現,姜羽姍再也忍不住淚水,嗚嗚哭個不停。
張大嫂急忙嚷嚷,「別哭,在坐月子呢,哭壞眼睛可不划算。」
賀青桐手忙腳亂地為妻子抹去淚水,說道:「對不住,妳受苦了。」
姜羽姍搖搖頭,指了指張大嫂的懷裡,柔聲道:「這是我們的女兒。」
哭聲響亮的女娃兒在看見父親那刻笑了,原就是個漂亮嬰兒,這一笑更是好看得讓當爹的看花了眼。
張大嫂道:「瞧瞧,多聰慧的丫頭,才張眼呢,就曉得爹回來了。」
滿屋子裡沒有人知道,女娃兒視線對著的不是她的親爹,而是跟著賀青桐進屋的高大男人。
他有張黑臉,手裡拿著粗粗的鎖鍊,嚴肅的面容在對上女娃兒時綻出笑容,一臉的溫柔可親。
賀青桐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兒,笑說:「寶寶真聰明,爹給妳取名賀孟莙好嗎?我的小孟孟。」
看著黑無常,孟孟樂得揮動手腳,逗得她爹娘都笑了。
李嫂子道:「看看,咱們孟孟喜歡呢!」
逗弄了一會兒,張大嫂和李嫂子退出房間,將屋子留給一家三口。
她們走到院子,只見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皎潔的月光照在賀家門庭。
鼻子很靈的張大嫂說:「這是什麼味道?真香,是桂花嗎?」
李嫂子認真地聞了聞,有些不解地道:「怎麼會,還不到桂花盛開的時節……」
兩人朝種在院子東邊的桂花樹走近,上頭的桂花竟然一簇簇爭先恐後似的爭相綻放。
張大嫂握住李嫂子的手腕,驚呼出聲,「這娃兒莫非是……」
「星宿投胎?觀音菩薩座下的玉女?」李嫂子接話。
「肯定是,否則怎麼會出現異象?」
「走,跟大家說說去。」
兩人笑盈盈地往外走。
看著她們興奮的背影,手指頭正在桂花叢間點點弄弄、點出一叢又一叢盛開桂花的白無常嘆氣,朝屋裡瞄了兩眼,低聲嘟囔,「黑面仔把女兒給寵上天了,下輩子我要當他兒子。」
白無常翻翻白眼,懶了,手一揮,滿院子的桂花盛開,接著縱身一跳,竄上屋頂,仰頭對著月光躺下。
白無常抓抓腦袋,對黑面仔女兒這事,他有許多地方弄不懂,不懂上頭為啥要特別交代,硬是把丫頭出生的時日往前推十六年。照理說犯了事、孟婆湯喝過,直接入輪迴得了,又不是重生,幹麼啟動時光輪?
他不信這是黑面仔運作的,那傢伙還沒這麼大的本事能與上頭的人勾搭上,既然不是黑面仔,那又是哪位上司的主意?
他更不懂鳳天燐怎麼會被關在「留室」中等待,是讓鳳天燐等待什麼呢?
唉……最近的天機是越來越難以參透了。
 
 
 
孟孟從屋外走進來,手裡握著一把五彩繽紛的野花,一路走一路笑著,側耳傾聽小女孩的抱怨。
「我挺生氣的,他們怎能這樣對待我娘呢,我娘是個大好人。」
「我爹說了,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好人不見得會被善待,壞人也不見得會有不好的下場。」孟孟口齒伶俐地說著。
柳葉村的人都說,孟孟是天上仙女來投胎,張大嫂還篤定地說:「她就是觀音娘娘座下的玉女,不信?去京城的觀音廟看看,那個眉眼鼻唇,簡直一模一樣。」
為了她這句話,還真的有人刻意跑一趟,特地進城瞧瞧。至於像不像,見仁見智,各有各的說法。
但有一件事是村人們公認的—— 孟孟是個惹人疼愛的小丫頭。
她既體貼又溫柔,說話軟軟甜甜的,最是會哄人。
孟孟性子淡淡的,不與人爭執計較,好東西被搶走也只是樂呵呵地笑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傻,殊不知她心頭清楚得很,小小年紀便懂得與人為善。
才五歲,這丫頭就會說:「人生難得糊塗,處處斤斤計較,能計較出一世榮華嗎?不如寬容豁達,圖得一世安寧。」
瞧瞧,這是五歲丫頭能說出來的話?
賀家夫妻把孟孟看得比眼珠子還重,實在是這些年,賀青桐待在外頭的時間比在家長,兩夫妻再沒生下一兒半女,指望全落在她身上了。
當年孟孟出生後,賀青桐又跟著商隊出去做買賣,原本三、四個月就可以返家,那次硬是拖過大半年,回來之後眾人方知他那次多跑了兩個點,還到東北山區走一趟。
賀青桐本來只想採買些藥材返京販售,沒想到一群人興起吆喝,跟著採藥人往山裡走,竟讓他意外得到一株百年人蔘。
這趟出門,他足足掙回將近五千兩。
賀家大發財,買田買地當起佃戶,也蓋起大宅子,幾年下來累積了兩、三萬家產,變成柳葉村的富人。
村裡有幾個年輕人見這條出路不錯,也跟著他進商隊。
做生意講究眼光,雖然村中的小夥子沒辦法像賀青桐那般賺得盆滿缽滿,但比起種田賣糧,更容易改善家中環境。
賀青桐的成功,村人看在眼底,雖羨慕卻不嫉妒,他們相信那是孟孟的功勞,誰讓人家生了個神仙女兒,賀家有老天爺眷顧著呢?
「難道我要眼睜睜看那些惡人欺負我娘?」小女孩不同意孟孟的話。
「不然妳能做什麼?」孟孟反問。
倏地,小女孩垂下頭,扁起嘴,不說話,過了半天才道:「孟孟,真的有神嗎?」
「有沒有神我不知道,但肯定有鬼。」她朝小女孩努努嘴。
小女孩失笑,對啊,她就是。「是不是只要努力修練,就會變成神?」
「妳想變成神喔?」
「對啊,我要修理欺負我娘的壞人。」
孟孟搖頭,認真回答,「那些個欺負人的,也許有他們的委屈,天底下的事難說得很,就算他們真是惡人,生命到盡頭總會論功過,自己的罪孽只能自己承受,妳何必插手。」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進家門。
孟孟說得認真,沒發現自家爹娘在廳裡,直接領著小女孩往屋裡走去。
看著孟孟又在喃喃自語,還說得有聲有色、表情豐富,彷彿身邊真的有個人似的,姜羽姍心頭沉重,轉身對丈夫說:「孟孟又這樣了,可怎麼辦才好?」
孟孟狀況不對勁,還是張大嫂先同她提起的,李嫂子讓她帶孟孟去廟裡拜拜,就怕小孩子眼睛乾淨,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她帶孟孟去了,也點油燈、請大師護持,該做的事全做過,可情況一直不見好轉,孟孟依舊經常自言自語。
賀青桐明白情況不對,但他不願妻子擔心,安慰道:「別想太多,孟孟只是太寂寞。」
「怎能不想?年紀越大,這種情況越嚴重。」女兒老是對著空氣說話,看得人心慌。
「要不,咱們加把勁,給孟孟生個弟弟或妹妹,有人陪著,她自然不會老想著不存在的小玩伴。」他故作雲淡風輕,實則已經心裡有數。
前些天賀青桐發現女兒會讀書寫字,他以為是妻子教的,沒想到妻子卻對他說—— 
「你是不是該給孟孟啟蒙了?雖說是女孩子,可能認點字,多少有些幫助。」
不是妻子,那會是誰?能看懂架子上的書,代表孟孟認得的字不會少。
想了想,他關起書房,把女兒抱在膝上問話。
孟孟泰然自若地回答,「是文舉人教的。」
村子裡哪來的文舉人?
他又問女兒文舉人住在哪裡、是個怎樣的人?
文舉人,二十七歲,生於裕縣,前年進京赴考,卻因半路感染風寒,來不及參加會試便客死異鄉,有好心人捐棺,草草將他安葬。家鄉的妻子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已經死去,只道他發達了,不認舊人。
他努力教導孟孟讀書識字,只想她早點學會寫信,把他的消息捎回老家。
五歲的孩子怎麼謅得出這樣的故事?怕是連會試是啥都不曉得,因此賀青桐信了女兒的話,當即寫下書信一封,雇人前往文舉人家鄉,約莫再過幾天會有消息傳來,如果證實真有此人,那麼……
女兒這樣的能力會不會成為旁人眼中的異類?會不會讓旁人害怕,甚至排擠?不行,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必須想想辦法。
「生個弟弟、妹妹能改變嗎?」姜羽姍問。
「當然,我小時候也經常這樣,嚇得我娘帶我到處拜廟。」
賀青桐輕鬆的口吻讓姜羽姍放心,嗔道:「原來女兒肖了你。」
「不肖我,要肖誰?」
「不公平,是我給她把屎把尿的,她卻像了你。」姜羽姍覷丈夫一眼,嬌嗔著。
「要不,這回生個兒子,性子像妳,行不?」他挑眉。
「這種事還能先定呀?不過如果是兒子的話,我要他像你……」她笑望著丈夫,臉上帶著羞澀。
賀青桐把妻子攬在懷中,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氣。
 
 
 
半個月後,一個自稱惠致禪師的和尚進到柳葉村,一身仙風道骨,看起來就是個得道高人。
他唸了幾聲佛號後說:「我發現村中有紫色祥氣,特來一觀。」
這一觀就觀到賀家,他身後跟著幾十個看熱鬧的村人,大夥兒全想知道是哪兒來的祥瑞之氣。
惠致禪師初次踏進賀家,竟就熟門熟路地往孟孟屋裡走。
正在幫孟孟穿衣服的楊嬸嚇一大跳,但孟孟卻不驚不懼,張開清澈大眼,甜甜地笑著。
惠致禪師走到床邊,抱起孟孟,讓她坐在自己膝間,摸摸她的頭,問道:「小丫頭,妳是不是經常看見死去的人?」
此話一出,村裡的人都被嚇著了,想著原來孟孟是真的看得見,而不是被衝撞。
孟孟沒注意到村人表情,只是點點頭,直盯著惠致禪師,對他的長鬍子感興趣極了。
「丫頭,這是觀音娘娘與妳的本事,妳得善加利用,好好渡化那些鬼魂,替自己造善業,為村人添福分,懂嗎?」
孟孟乖巧地點頭。
「好孩子。」惠致禪師拍拍她的背,從懷裡掏出一枚刻著觀音像的白玉墜子,掛在她胸前,囑咐道:「這是妳師父,好好戴著,不可輕易離身,遇到困難時,觀音菩薩能為妳解厄。」
他諄諄教誨了好一番才起身離去。
惠致禪師來得莫名,去得奇妙,沒有人弄清楚他是從哪兒來的,但卻從此更加認定孟孟是觀音座下的玉女。
 
 
 
孟孟看著手中的荷包,不太行呢,難怪娘老是叨唸。
不過這會兒娘沒心思管她,娘的肚子大了,村裡的嬸嬸、奶奶都說,娘的肚子圓圓的,裡頭裝的是個妹妹。
但……才不是呢,于叔說了,是個男胎。
于叔是她在幾個月前認識的,爹給文舉人家裡捎了信,家人把他的屍骨帶回家鄉那天,他來向她告別時,領著于叔來了。
于文彬,十八歲,是個大夫,家學淵源,從小便展露出對醫術的天分,還得高人指點,習得金針之術,家裡經營著京城裡最大的醫館—— 濟善堂。
于文彬本是自家祖父指定的接班人,但幾房叔叔伯伯、堂哥堂弟明裡暗裡地相爭,他尚未接班先死於非命。
于家對子孫要求,凡習醫者,每年須得在外遊歷半年,到處行醫治病,返京後再將所學所得授予族中子弟。
那回于文彬與堂弟于文和結伴遊歷,半途卻被堂弟所害,心知堂弟覬覦他的金針之術,他硬是在後一刻將祕笈銷毀。
他有餘願未了,遲遲不願投胎,最後在文舉人的「介紹」下找到孟孟,留下來耐心教導她醫術,想要把自己的一身醫術悉數傳給她。
「花時間繡這勞什子,不如把醫書好好背一背。」于文彬瞪她一眼。
他性子有些古怪,許是早慧天才都有這點毛病。
孟孟笑說:「知道,但娘那裡總得交代一下。」她把荷包往于文彬跟前晃兩下,問道:「于叔,怎麼辦,我的手這樣鈍。」
于文彬向來是他可以嫌棄孟孟,卻不允許旁人嫌棄,就是她自己也不成。
他忙辯駁,「誰說的?等妳大些,我還要教妳針灸呢,到時候妳就會知道自己的手多巧。」
「謝謝于叔,您真好。」
她甜甜軟軟的聲音,能把人心都給化了,于文彬有再大的脾氣也發作不出。
「快去,交了差後快點回房,我教妳認認藥材。」說著,他在心底盤算,後山有許多藥材,得讓孟孟挖回來養,行醫者必須對藥材有足夠的認識。
「好,于叔等等,我馬上回來。」孟孟拿起荷包飛快往廳裡跑去,比起女紅,她更喜歡醫道。
 
賀家不大,只有兩個院落,賀青桐夫妻和孟孟各佔一個院子,前面有個大廳用來專門接待客人,後面有廚房和下人房。
幾年前,賀青桐買回一家人—— 楊叔、楊嬸及他們的兒子、女兒。楊叔負責對外,楊大哥跟著賀青桐,楊嬸專管廚房,兩個女兒璦璦、妞妞則分別伺候姜羽姍和孟孟。
賀青桐他們對生活的要求不多,五個下人就足以把家裡照顧得很妥當。
這會兒姜羽姍肯定在大廳裡看帳,現在正是秋收時節,今年莊子上的出產頗豐,賀家又將添一筆進帳,她是個穩妥人,絕對又會拿去買田。
孟孟加快腳步往大廳跑,腳才剛踏進門檻裡,就看見自家爹爹的背影。
她興奮地衝上前,揚聲大喊,「爹,您回來了?快,瞧瞧我給您繡的荷包!」
孟孟一心想炫耀,趕忙把荷包遞到父親跟前,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在嘴角,喜悅被哀愁取代。
她張大眼睛,定定地看著賀青桐,一瞬不瞬,慢慢地,淚水在眼底凝結,豆大的淚水隨著她輕輕搖頭的動作下墜。
賀青桐笑道:「我們家孟孟,真的看得見呢。」他的笑容裡帶著濃濃的哀愁、心疼與不捨。
他想把女兒抱起來,舉得高高的,像過去每次回家時那樣,可是現在……他不能。
「爹,為什麼?」孟孟的淚珠子一串串落下。
前一封信裡不是才說中秋過後一定可以回來嗎?為什麼會這樣?她捨不得吃月餅,存著、積著,想把爹爹最喜歡的豆沙月餅留給他,但他再也吃不到了嗎?
女兒是個淡定性子,她少喜少憂,不像孩子似的喜歡大哭大笑,沒想到……他會讓女兒哭成這樣……
賀青桐哀傷地望著女兒,心揪成團,只能強壓下心中的痛苦,哄道:「孟孟別哭,我的小孟孟笑起來最漂亮了。」
「爹,你是怎麼了?」
他緩緩嘆氣,「爹遇上瘟疫肆虐,一個商隊死去十幾個人。對不起,爹錯了,應該聽妳的話,留下來陪妳娘生妹妹的。」
孟孟擦了擦眼淚,搖搖頭,「是弟弟,不是妹妹。」
「那個……是于大夫告訴妳的?」
「對,于叔說娘的身子很好,弟弟很健康。」
賀青桐出門那天,孟孟像是有預感似的,緊緊拉住他的手,要求他留下來陪伴娘親。
貨物已經置辦好,商隊也在路上等著,一向乖巧的女兒突然固執起來,讓兩夫妻很為難,最後是于大夫說娘身子好、胎兒也健康,她才不再堅持,沒想到……她的預感從沒出過差錯。
「這樣的話,爹就能夠放心了。」
「可是……沒有爹爹,家哪還像家?」爹活著,就算不在家,至少還能盼著、想著;爹不在了,她和娘要盼什麼?
「所以往後孟孟要更勇敢堅強,當娘的支柱。」
孟孟搖頭又點頭,她見過很多失去親人的鬼魂,卻不知道親人在失去他們時有多痛,現在她明白了,那種痛像是有人拿把錐子拚命往胸口戳,疼痛一陣強過一陣,彷彿要把人的心給捶爛似的。
「娘給爹做了很多麵。」她哽咽道。
「是嗎?一定很好吃。」
「娘說要等爹回來,給弟弟取名字。」她一句句說個不停,生怕不說,往後就沒有機會同爹爹說話了。
「爹不取,留給孟孟取好嗎?」
她用力搖頭,啜泣著喘不過氣,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道:「娘說,等這趟爹回來,咱們拉一車子禮物回外祖家,讓外祖父、外祖母曉得他們的女兒沒有受苦,爹爹是個再好不過的女婿。」
賀青桐無聲嘆息,娘家是妻子的遺憾,她好面子,總想著要榮歸故里,卻沒想到……他後悔了,應該早點為妻子做這件事的。
「乖孟孟,別哭,先聽爹說話,好嗎?」
她用力點頭,可是怎麼辦得到啊?心那麼痛、頭那麼痛,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把她的靈魂和身體剝離。
孟孟淚水掉得更兇,無止境的哀慟讓她認識什麼是痛不欲生。
「明天妳楊大哥就要到家了,他會帶回爹掙的七千六百兩銀子和爹的骨灰,妳告訴妳娘,就在柳葉村尋一塊地把爹給埋下吧,那塊地要夠大,往後……等時間到,我想跟妳娘一起長眠地下,懂嗎?」
除了哭泣外,孟孟再也發不出其他聲音,她一面哭,一面點頭,斑斑淚珠在臉上劃出一道道傷心的痕跡。
「妳娘心疼爹爹,爹不在,她肯定會生病,孟孟要多陪娘,幫爹照顧弟弟,好不好?等我們家孟孟長大,要尋一門好親事,挑夫婿不必挑高官厚祿,但要一心一意待我們家孟孟,不可三妻四妾,非要尋到這樣的男子才能嫁,明白嗎?」
聽到賀青桐的每個問句,她都不斷點頭,心中扭絞著,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聲,「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嗎,才五歲的孩子,怎麼教她面對生離死別?是他太殘忍。
他只能安撫道:「別怕,無論爹在哪兒,都會看顧妳們,知道嗎?」
她猛搖頭,哭得喘不過氣,「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見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賀青桐也哭了,與女兒淚眼相對。
可他能怎麼辦?稚嫩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都不可能捨得拋下她們。
「孟孟要記得喔,冬天別老是玩雪,妳不愛喝黑糊糊的湯藥,對不對?今年過年,爹不能寫春聯了,孟孟來寫好不好?爹曉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說個不停,孟孟則哭個不停。
門口來收魂的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孟孟,這是她這輩子無法改變的命運。
是他給了她能力,這樣的能力可以讓她活得風生水起,卻也勢必讓她無怙失恃,所以他為她挑選這樣一對父母。
黑無常看了一眼倚在門後,聽到女兒的話,早已滑跪在地的姜羽姍。
他輕輕嘆息,儘管姜羽姍聽不到,還是低聲在她耳畔道:「老天是公平的,雖然你們夫妻壽命不長,卻會給你們一雙尊貴的子女光耀門楣。」
老天爺總是在這樣一邊虧待你,卻在另一頭予以補償,也許老天的公道,無知的人們看不清楚,但公道確實存在。
 
 
 
孟孟牽著弟弟跪地磕頭,兩座修整完善的墳頭上,寫著賀青桐和姜羽姍的名字。
五年了,孟孟還記得,爹回來那天,娘聽到她對爹說的話之後就崩潰了。
惡耗像大石般狠狠地砸上姜羽姍,當晚她生下早產的兒子,差點救不回來,是于文彬在旁手把手教導孟孟把針刺入她穴道,方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從那之後,姜羽姍的身子一直不好,這個家便由稚齡的孟孟承擔起來。
幸好有于文彬在,也幸好有後來陸續加入、又陸續離開的趙姨、陳嬸、陸爺爺……是他們一路扶持孟孟,把這個家給撐下來。
趙姨教會她女紅,陳嬸教會她管家,陸爺爺教她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他們不知道孟孟為什麼能看見自己,卻道:「唯有心思最純淨的人,才能得陰陽眼,因此稚齡孩子易受鬼魂驚嚇。」
孟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失去純淨心思,不曉得何時將失去這個能力,因此對於他們,她分外珍惜。
這次姜羽姍離世,孟孟沒有放聲大哭,反而在她病入膏肓時,坐在床前告訴她,爹爹來接她了。
她看到自家爹爹對娘說—— 
「我們都是樂善好施之人,下輩子將有大福分。」
「我們抽到的號碼牌是紫色的,來世會榮祿加身,不再辛苦。」
「我們的號碼都是二○七三,我們之間仍然有很深的緣分。」
賀青桐說很多話,孟孟一句句傳給姜羽姍,然後姜羽姍釋懷了、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最依賴的男子在等待著她。
最後一天,她把時間用來交代後事,她讓憶憶好好聽姊姊的話。
在深夜,她握住兩姊弟的手,與世永隔。
于文彬站在兩姊弟身後,低聲對著墳頭說:「賀兄,允你之事,于某必傾力做到。」
孟孟摟著憶憶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身子。
他仰頭問:「姊姊,是不是憶憶不乖,娘不要我?」
「不是,娘擔心爹太寂寞,這才過去陪爹爹。」
「爹爹那裡好玩嗎?憶憶也可以去嗎?」
「那個地方很不錯,總有一天姊姊要去,憶憶也會去,只不過我們還有很多事,得一件件做齊全,才能過去。」
「什麼事?讀書嗎?考進士嗎?」
「是啊,娘告訴過憶憶,你要光耀賀家門楣,讓賀家的祖宗長臉,以後姊姊教你讀書,你要更努力,好嗎?」
「好。」憶憶用力點頭,五歲娃兒稚氣的臉龐寫滿認真。
他會的,會好好讀書,會讓爹娘、祖宗以他為榮!
第二章 了卻于叔的心願
歲月匆匆,眨眼之間,孟孟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姑娘。
她長得亭亭玉立,腰肢纖細,一張素雅的瓜子臉帶著幾分清純稚嫩,烏黑柔麗的秀髮襯得她膚白如雪。
這年紀的女孩子該議親出嫁了,但孟孟無法考慮這種事,因為弟弟還小,尚且需要扶持。
這些年,孟孟靠著自家爹娘留下來的田產銀錢過日子,生活雖不光鮮,卻也不虞匱乏。
她得于文彬教導,學盡他一身本事。而憶憶則在五歲時進學堂,十歲下場,以極佳的天資考上秀才。
這在柳葉村是件大事,榜上題名之日,村長在村口放了一大串鞭炮,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震天價響,村裡村外一片喜氣洋洋。
考上秀才後,憶憶得進城唸書,孟孟幾經探聽,最後擇定桐文苑。
這天一早,孟孟讓楊叔套車,送他們進京。
此番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到京城,上一次進京,是姜羽姍擔心自己的身子,領姊弟倆返回娘家祈求照應,本指望娘家能幫著自己扶持稚子弱女,沒想到她父親和哥哥調了官,早已舉家搬遷。
孟孟印象深刻,娘站在那扇朱紅色大門前,沉默許久。
她無法消除娘的哀傷,只能摟起弟弟肩膀,對弟弟說:「憶憶要認真唸書,像外祖父和舅舅一樣當大官,給娘掙足面子。」
憶憶拉起姜羽姍的手,笑得燦爛,抬頭挺胸地揚聲說:「娘,我會的!」
他十分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承諾,在姜羽姍死後,他突然長大似的,比任何人都上進,小小的肩膀承擔起大大的責任,半點不喊累。
現在,站在桐文苑前,他又挺直背脊、抬頭挺胸了。
他的性子和姜羽姍很像,好面子、不服輸,每次遇到困難,老把腰背挺得筆直。
孟孟摸摸他的頭說:「進去之後要好好與人相處,不要意氣爭鬧,懂嗎?」
「懂,我是來做學問的,旁的事與我不相干。」
孟孟點頭又搖頭,「這話說得雖對卻也不對。」
「姊……」
「科考只是一層層關卡,最後真正能讓人歷練的是為官之道,有的人書唸得普通,卻做官做得風生水起、處處得意;有的人雖滿腹才華,卻終生抑鬱不得志,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是性格、是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同導致的。有的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這種人把自己擺得高高的,只覺得世間無人比得過自己。然而看不到別人的好處,又要如何從別人身上模仿、學習,改變自己的短處?這裡雖是書院,卻也是進入官場的第一步,假使你連和同學相處都有困難,日後到朝堂上、到地方任官,要如何與其他人相處?姊姊花這麼多錢送你來這裡,不光是要你學得書上的知識,更要你學會與人之間的交往,明白嗎?」
憶憶崇拜地看向孟孟,姊姊從沒上過學堂,可她懂得的道理比私塾的秀才更多。
他反手握住孟孟的手,認真地說道:「我明白了,我會好好唸書,也會好好學習做人做事的道理。」
孟孟拍拍憶憶的肩頭,只覺得他懂事得讓人心疼。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裡獨立生活,卻不慌不懼,還反過來安慰她。她敢確定,她的弟弟將來定會卓爾不凡,成為人傑。
「一個月後,我親自來接你。」
「嗯,姊姊要好好吃飯,別想我想得吃不下。」他調皮地道。
輕輕摟了摟憶憶,目送他走進書院大門,孟孟停了半晌才轉身上馬車,看著坐在對面若有所思的于文彬。
她問:「于叔準備好了嗎?」
于文彬回望孟孟,十年,來到孟孟身邊十年整,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只是事到臨頭,心中有些膽怯。
片刻,他回道:「準備好了,走吧!」
孟孟點點頭,對著外頭揚聲喊,「楊叔,我們去濟善堂。」
「好咧!」楊叔扯動韁繩,馬車緩緩行駛。
 
濟善堂的于老夫人病了,雖然家裡名醫一堆,卻醫不好她的病。
眼看她一日日消瘦,就要不行了,于老太爺不再顧忌濟善堂的名聲,非要廣徵天下名醫為妻子治病。
這件事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看好戲似的,等著「名醫」上濟善堂踢館。
有人暗諷,就算真有名醫能治好于老夫人的病,那些子孫真的能讓他們給于老夫人醫治?萬一真的治好了,濟善堂的顏面往哪裡擺?再說了,要是人家打著這個招牌在對街開起醫館,同濟善堂打擂台,這百年的老招牌不曉得撐不撐得住?
也是,都說傳承百年,天鳳王朝最好的大夫全在濟善堂,太醫治不好的病還得請濟善堂的大夫進宮去診治呢,更甭說太醫院裡還有好幾個于家子弟呢,這會兒自家人生病,竟要往外徵求名醫,未免太沒面子。
「祖父、祖母恩愛情深,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交情。我記得小時候,祖母曾抱怨祖父,『你除了看病外,啥事都不會,日後你得死在我前面,否則我怎放得下心留你一人?』祖父回答,『行,但妳別讓我等太久,要是我在閻王殿裡瞧上新人,妳才真要擔心。』生離死別的事,在他們嘴裡成了一段繾綣情深的話語,那時我曾想,將來我也要娶這樣一個能夠和我攜手一世、齊心同力的女子。」于文彬輕嘆。
「他們疼于叔嗎?」
「自然是疼的,我是二房子弟,爹娘死得早,我和弟弟在祖父母膝下養大,弟弟小我六歲,如今也二十二了。聽說他放棄濟善堂的產業,自己去考太醫院,現在已是五品太醫。」
「年紀這麼輕,不容易了。」
「不少人說文謙是因著叔伯的關係才能在太醫院混得開,錯!濟善堂開得越大,產業越多,幾房叔伯兄弟之間的爭鬥就越大,人人都想分得那塊大餅,怕自己少咬一口,一代、兩代還好,現在已經傳過五代,枝多葉繁,每個人各有心思。嘴上說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誰不曉得暗地裡彼此打壓得很兇。」
可不是嗎?凡搭上利益兩個字,人類猙獰的本性就會顯露出來。
「記住,進濟善堂後得挺直背脊,自信點、驕傲些。人善被人欺,那裡頭的伙計慣會看人下菜碟。」于文彬叮囑。
「像憶憶那樣嗎?我知道了。」孟孟微微一笑。
「妳啊,要是有憶憶那股意氣就好,明明醫術不差,偏偏是個沒野心的,否則到外頭混個幾年,定能混出一個神醫名聲。」對自己的徒弟,于文彬信心滿滿。
孟孟望著于文彬,心中很不捨。
于叔照顧自己的時間比父親還久,十年下來,亦師亦父,是他陪著她走過所有難關,是他在她最軟弱的時候鼓勵她勇敢站起來,現在……
了結心願,他就該離開了,該前往下一段旅程。
這是對的,但想到再也見不到……孟孟心情低落。
多年來,身邊的鬼魂來來去去,能勸的她勸,能幫的她幫,目的都只有一個—— 她希望他們朝著目標繼續前行,別停滯在人間,徘徊不去。
只是這次要離開自己的是……
孟孟看一眼于叔,鼻子微澀。
于文彬何嘗不知她的心思?
女娃兒長成大姑娘了,十年並不是短短的時間,她將他當成父親,他何嘗不是將她看成女兒?
「傻孩子,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能與妳結下這段善緣,我心懷感激,再不敢要求更多。」
「于叔在世的時候救活那麼多人,這些年又透過我的手醫治不少疾病,這份功勞,老天爺定有記錄。」
「沒錯,我已經功德圓滿,接下來要看孟孟的。妳既襲我衣缽,就要濟世助人,不忘醫道。」
「是,于叔。」
兩人說話間,馬車已經行至濟善堂門前。
于文彬眼裡帶著凝重,沉聲道:「孟孟,接下來看妳的了。」
「于叔別擔心。」說完,孟孟下了馬車,仰頭看著那塊傳承百年的匾額。
這世間沒有不變的事,再好的手足親緣,終會因為心中的利慾而分崩離析,樹大終是要分枝。
 
濟善堂裡有一整排用布簾隔起來的診間,每個診間裡頭都有大夫坐診。
病患一個接一個排成一條長長的人龍,櫃檯裡面有近二十人在抓藥,不愧是百年醫館,規模大得令人嘖嘖讚嘆。
孟孟剛進門,立刻有伙計上前招呼,「姑娘,您是看診還是抓藥?」
「我看見外頭貼著徵名醫的紅單。」
是來揭榜的?伙計上下打量孟孟,這麼年輕的姑娘能有什麼本事?肯定又是個不怕死的。
他點點頭道:「姑娘稍等,我去請掌櫃出來。」
孟孟瞄了站在旁邊的于文彬一眼。
「他確實看不起妳的醫術,這樣才好,否則妳根本沒辦法見到祖父母。」
于文彬的話讓她心裡一陣發涼,所以外頭傳的話是真的,濟善堂的名聲比起親人的性命更重要?
不久,一名略微發福的中年男子走出來,用精明的目光審視她。
于文彬在孟孟耳邊說:「他是大房的次子于文福,從小對醫術不感興趣,卻善於經商,他認為濟善堂能有今日的規模,自己厥功甚偉,但其他堂哥、堂弟卻不這樣認為。十年……他老很多。」
孟孟淡然笑了笑,光陰不會在靈魂上留下印記,于叔仍是十年前的模樣,這算不算是上蒼予以亡魂的禮物?
「姑娘貴姓?」于文福問。
「敝姓賀。」
「姑娘的醫術……」
「我有位叔叔曾經當過大夫,本事是叔叔手把手教的,醫術如何我不敢誇口,但叔叔傳了幾個偏方,許是可以一用。」
光幾個偏方也敢到濟善堂門前張揚?甚好,外頭的人把話傳得難聽,說他們不會讓名醫上門,深怕毀了自家名聲,既是如此……
于文福挑眉,刻意放大嗓門揚聲道:「多謝姑娘肯為家祖母治病,快隨我回府,若能將病治好,濟善堂必贈萬兩百銀。倘若姑娘願意,還可到濟善堂看診,絕不食言。」
到濟善堂看診?這對許多大夫而言是天大的誘惑,多少太醫都是從這裡培養出來的,雖然太醫院裡尚無女太醫,卻有不少醫女,若是做得好,也有人升到六品呢。
于文福這一嗓子喊叫,引來不少人的目光。
她是大夫?怎麼可能。可是見她一身氣度又不像招搖撞騙的,何況這裡是什麼地方?一堆名醫呢,能由得她胡扯?
這會兒不只就診病人,連診間的大夫都拉開簾子,想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來踢館。
孟孟的表情依舊淡淡的,淡得像風、像水,沒有存在感似的。
她的容貌清妍秀麗,雖教人覺得可親,卻不是美豔到令人目不轉睛那種。但是奇怪地,不知為何,當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竟再難轉移。
不只病患如此,大夫、掌櫃伙計如此,連坐在橫梁上那個男子也一樣,他看著她,一瞬不瞬。
說是「男子」並不恰當,他不過是一縷魂魄,一縷樣貌相當好的魂魄。
他年約二十出頭,身形挺拔,丰神俊朗,朱面丹唇,渾身透著一股尊貴的氣質,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魅惑人心的丹鳳眼。
不明白為什麼,從孟孟進來的第一眼他就瞧上她,看著她說話、看著她像湖水似的清澈目光、看著她恬淡的笑意,明明就不是多漂亮的女人,卻偏偏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更重要的是……她能與身旁的「鬼魂」交流?這、這……太難得了!
見她走出濟善堂,他身形一飄,決定尾隨。
 
 
 
望聞問切,孟孟為于老夫人把脈時,屋子裡站了一堆人,當中看笑話的人佔足九成九。
孟孟不介意,不疾不徐地問著于老夫人的病情。
她淺淺笑著,溫柔的笑靨讓于老太爺和于老夫人感覺很舒服。
見她放下于老夫人的手,于老太爺忙道:「姑娘,妳怎麼看?」
于老太爺也是有一身醫術的人,可這態度與口氣沒有高高在上的質疑,只有病人家屬的焦慮。
孟孟道:「您這是月事不調,好好調養調養就會好。」
此話一出,滿屋子人全笑出聲,連于老夫人也忍不住呵呵笑開。
她都是幾歲的人了,怎會月事不調?
「跳梁小丑!」站在孟孟身後的年輕男子輕嗤道。
孟孟假裝沒聽到,氣定神閒地說道:「老夫人這病是鬱則氣結,若能心情愉快、笑口常開,氣則疏結通達,很快就會痊癒。」
「這還用妳說,滿屋子人誰不曉得?」
這症狀也叫無病呻吟,原本無病,喊久了就真的生出病症。此病無藥可醫,頂多開些疏肝理氣的藥物,是于老太爺非要折騰,把兩分病徵看成八分症狀,再加上于老夫人年事已高,當然會搞得一屋子雞犬不寧。
輕鄙的應答讓于老太爺十分氣憤,怒目望向孟孟身後的年輕男子。
于文彬苦笑搖頭,若于家年輕一代都是這副模樣,他真懷疑濟善堂這塊招牌還能撐多久?
孟孟問于老夫人,「這病應該有十年之久了吧。」
此話一出,于老太爺眼底透出希冀,忙問:「是,姑娘打算如何開藥?」
「此病乃是因情志不舒、氣積鬱滯,逐漸引起肺腑不合,導致五臟氣亂、功能失和。鬱症有虛實之分,實症為肝氣鬱結、氣鬱化火、痰氣鬱結,虛症則分久鬱傷神與陰虛火旺兩類。我想以丹槴逍遙散合左金丸、柴胡疏肝湯合半夏及厚朴、甘麥大棗湯合孔聖枕中丹、滋水清肝飲治之,以寧神、疏氣通暢為主,並輔以金針入穴,增強效果。」
藥方出爐,有本事的人眼底多出兩分服氣,而「金針入穴」四字落入眾人耳裡,這會兒有人無法淡定了。
于府上下只有一人會金針入穴之術,可那人已經在十年前死亡,他能得此絕技,來自一番奇遇,如今這位姑娘也懂……莫非他們師出同脈?
于老太爺震驚得說不出話。
當年他說服于文彬將此技傳給家中兄弟,他同意了,開始著手寫下書冊,沒想到孫子死後其他人遍尋不著這本書,此事讓于家上下扼腕不已,多年過去,他們都以為金針之術已經失傳,沒想到……
「姑娘可要現在為祖母施針?」于文和第一個站出來問。
于文彬告知孟孟,此人便是當年害死他之人。
她輕哼一聲,眼中透出微微的鄙夷,連話都懶得對于文和說。
轉身,她告訴于老太爺,「此技乃師父不傳密技。」這意思夠明白了。她又說:「老太爺是要我現在施針,還是……」
于老太爺接下話,「我們通通出去,外面留兩個丫頭守著。」
大夥兒心癢難耐,卻不敢不從。
沒想到孟孟卻說:「還請老太爺留下,安撫老夫人的心情。」
聞言,眾人心中一喜,若老太爺能學會獨門密技,還怕他不教給下一代?
這會兒他們沒了看笑話的心思,全希望孟孟能多來幾次,好好替老夫人「診治」。
孟孟將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裡,垂下眉眼,心中嘆道:于叔說的沒錯,這個濟善堂興盛不了多久了。
待屋裡人全走光後,孟孟從懷裡拿出金針。
孟孟看了于文彬一眼,見于文彬朝她點點頭,才取金針,準確朝穴位刺入。
看著她熟練的手法,半點不輸自家孫兒,老人家眼眶微紅。
孟孟專注而認真,于文彬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兩位長輩。
爹娘相繼過世,二房沒落,他和文謙在家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幸得祖母垂憐,將他和文謙帶在身邊,若是沒有祖母,他們豈能順利長大?
幸好文謙比自己聰明,願意放棄濟世堂產業,在外頭闖蕩,這個決定讓他平安活到今天,否則的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孟孟終於拔下金針。
于老夫人神態安詳地望著她,嘴角微微勾起,「小姑娘,妳讓我想起我孫兒彬兒,以前他幫我扎針的表情和妳一模一樣。」
怎能不一樣?那是她的于叔、她的父親、她的師父。
她握住于老夫人的手,認真地說:「已經過了十年,您該放下了,否則您的牽絆會讓于叔無法離開。」
于老夫人心頭一驚,皺眉問:「妳在說什麼?」
孟孟低聲道:「我同兩位老人家說個故事好嗎?」
「妳說。」于老太爺是個心思敏銳之人,孟孟一句話,讓他垂下的眼皮陡然撐起。
「打出生起,我就看得見已逝的鬼魂,三歲以前,我一直以為他們是人。」她頓了頓,開始詳細講述,「其實鬼魂沒有我們想像中那樣可怕,他們徘徊在人世間,只因為心中有無法釋懷的遺憾……于叔于文彬在我五歲的時候來到我身邊,那時的他剛離開人世沒多久。我的父親很早就過世,是他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他手把手教會我醫術……」
孟孟緩慢地說著旁人無法理解的故事,倘若心存偏見,定會將她當成神棍,但于老太爺不會、于老夫人更不會,因為這十年來,他們經常覺得心愛的孫兒仍然在自己身邊流連。
「老夫人,于叔過得很好,他在世時做過很多善事,累積無數福報,下輩子定會出生在福澤之家。您得放下,否則他心繫於您,怎樣都無法邁開腳步,他辛苦,您更辛苦……」孟孟不停地說著,訴說這些年來于文彬回于府時,看見兩老生活的點點滴滴,是多麼的心疼與不捨。
這些生活片斷讓兩位老人家徹底相信孟孟的話,相信于文彬就在他們身邊。
孟孟說于叔深感欣慰,見弟弟懂得捨棄,進而換得一片藍天,讚美弟弟比自己更聰明。
最後她細細觀察兩老的表情之後,與于文彬對望一眼。
見他緩緩點頭,孟孟深吸氣,說起當年他死亡的真相。
「妳是說……」于老太爺不敢置信地望著孟孟。
「對,于叔只是偶染風寒,自己是當大夫的,怎會治不了這樣的小病?可他沒想到自己一路照料看顧的五房堂弟于文和會心起貪念,想獨佔這門金針之術,準備了有問題的湯藥。
「聞到氣味,于叔便曉得那碗藥不對,他不願意吞,于文和卻硬灌著他喝下。事成,于文和為了撇清關係,立即帶小廝出門,還叮囑于叔的小廝遠志好生照料。于叔思前想後,明白自己是懷璧其罪。
「那些年,于叔的醫術貴府上下無人可及,大家都道您偏心,殊不知他是傾盡全力想替二房掙個立足之地,沒想到會成為親人的眼中釘。于叔後悔了,可惜命已不長。當時于叔把寫有金針之術的冊子帶在身邊,原本打算等修撰得更縝密後,回府便傳給府中親人,但于文和的舉止讓于叔痛心,他一怒之下將冊子燒個精光。」
這就是他們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那本冊子的原因?于老太爺瞭然。
看見孟孟往床邊看了一眼,兩老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心中揣測著,彬兒在那裡嗎?
孟孟說:「于叔讓我轉告兩位,人都有私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牽扯到利益就會流於表面形式。當有慾望卻無法滿足、當競爭嫉妒取代親情,家族就算勉力維持,也無法杜絕底下的陰私,他的遭遇便是一例。
「于叔說,他把于文和之事說出來,並非想要老太爺將他逐出家門,畢竟當年的事已相隔遙遠,加上沒有證據,就是官府也拿于文和莫可奈何。不過老天爺都看著呢,否則為什麼這些年,于文和想盡辦法要讓自己的醫術及名聲更上一層樓,卻始終鎩羽而歸?實是因為他的惡劣行徑早已斷了自己的福分,至於更大的懲罰,還在後頭等著。
「于叔提及此事是要老太爺想清楚,于家是不是該分家了?讓每家各自努力,對外爭取自己想要的名利,而非往裡掏空于家的所有,這樣的競爭才有意義,否則人人躲在濟善堂這塊金字招牌後頭,三成本事被渲然成七分,一代代下來,于府早晚會人才凋零。」
她的話令于老太爺陷入深思。
孟孟並不催促,只是靜靜地望著于老夫人,清淺地對她笑著。
她的笑容有種安定人心的功效,讓原本知道真相、心情激昂的于老夫人,好像真的放下了什麼。
于老夫人問:「小姑娘,是不是將來我走了,就能再見到彬兒?」
「您和于叔在這一世結下如此善緣,下輩子定會再聚首,也許再成祖孫,也許成為母子、親人或者朋友,你們之間的緣分不會隨著死亡而消逝。」
于老夫人對著床頭笑說:「彬兒,祖母懂了,祖母會好好調養身子,開開心心地過完這輩子,等下輩子我們再結一回善緣。」
孟孟柔聲說:「于叔抱著您呢,他在哭,但他說:『約定約定,千年不變。』」
此話一出,于老夫人墜了淚水,但是嘴角始終上揚。
這是她和于文彬之間常說的話,每回他允了她、或她允他什麼,祖孫倆便抱在一起,說上這樣一句—— 約定約定,千年不變。
孟孟和于老夫人叨叨絮絮說著,于老太爺卻在此刻開口了。
「妳告訴彬兒,我會主持分家的。」他做出重大決定。
「不需要我轉告,于叔就在您身邊,他都聽見了,他說他相信這個決定會讓于家越來越好。」
「謝謝妳,小姑娘。」
她搖搖頭,「于叔教導我十年,我無法報恩,只能求老太爺、老夫人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孝順您們。」
「好好好,往後妳就是我們的小孫女。」
她喊于叔為叔叔呢,變成小孫女豈非亂了輩分?不過……有什麼關係,老人家開心最重要。
她又道:「老太爺、老夫人,我還有一件事情得做。」
「什麼事?」
「我必須把這手金針之術傳給于叔的親弟弟,讓于家醫術發揚光大。」
于老太爺怎麼樣都沒想到孟孟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驚喜與感激。
這小姑娘是于家的大恩人吶!
 
擱在心頭十年的事情終於辦妥,孟孟與于文彬站在于府大門,看著那塊烏金色的牌匾。
未來的于府真會因為于老太爺的這個決定而變得更好嗎?孟孟不敢篤定,因為當中牽扯到人心,人心是最大的變數。
「謝謝妳,孟孟。」于文彬說。
孟孟搖頭,她在笑,眼淚卻默默地往下掉。
十年……她孤苦無依時,始終撐著自己的是于叔。他即將走入輪迴,這是值得慶祝的好事,可……她無法為這樣的好事感到開心。
不捨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但她知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知道有始便有終,誰也無法跳脫分離。
「孟孟,好好過日子,不要虧待自己。」
「嗯。」
「憶憶是賀家的榮耀,妳也是。」
「好。」
「妳說過的,結下善緣,下輩子必定會再相見,于叔在下輩子等妳。」
她用力點頭,點出一串晶瑩。
白光出現,于文彬的身影倏地消失,他重入輪迴了。
鬼魂想強留在人世間,陰間判官不會硬把人帶走,卻會在生死簿上註明,一旦鬼魂回心轉意,不必誰帶領,自會有一道白光接引他離去。
不過孟孟知道,于文彬永遠不會真正離開自己,因為十年的時間,足夠讓她把他狠狠地留在心底。
第三章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馬車微顛,孟孟不是千金小姐,該吃的苦頭都吃過,這點小辛苦為難不了她。
但是今天她很不舒服,因為早上才送走弟弟,下午又送走于叔,從現在起,她只剩一個人,只有自己了。
她懷裡有張萬兩銀票,是于家給她的診金,但她拒絕了到濟善堂坐診的邀請。
孟孟告訴于文福,不需要將她治癒于老夫人這件事傳揚出去,她不在乎這個名聲。
這件事讓他十分驚喜,掏銀子掏得十分樂意,畢竟萬兩銀子雖多,但比起濟善堂的招牌,算得了什麼?
「寵辱不驚,口齒伶俐,年紀小小卻不簡單。」
孟孟猛地抬頭,發現對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一隻鬼。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是因為他身上沒有鬼魂特有的陰寒氣息,否則她根本不必用眼睛看,光憑感覺就曉得有什麼接近自己。
孟孟看著對方,癡了。
這……是鬼還是妖?怎能長得如此妖嬈?這樣的長相生在女子臉上,只怕是傾城傾國,可是他……
像是被磁石給吸住似的,她的視線膠著,心臟狂跳,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突然激動起來。
因為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男子?因為他那雙丹鳳眼會勾人魂魄?因為他不是鬼,其實他真正的身分是狐狸精?
孟孟不曉得,只覺得呼吸越來越急促,腦袋有些昏沉,心……有點痛。
沒道理的,她見鬼的歷史比喝奶的時間長,見鬼的頻率比吃飯的次數多,鬼魂早已是她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她沒道理會被鬼嚇到。
不是被嚇到,那麼她的心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傻了?剛才明明很會說的,怎麼現在……」他輕笑出聲,下一瞬,臉貼上她的臉。
倏地,孟孟停下呼吸,瞠大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男人,見他不動,她更加不敢動,因為眼前的狀況非常非常的不合理。
「再不吸口氣,妳就要變得跟我一樣了。」他笑著退後一步,不曉得為什麼,知道自己可以影響到她,他居然高興得想唱小曲兒。
經他的提醒,她深吸口氣,努力恢復正常,問道:「你是誰?」
這句話像是冒犯到他似的,突地,他怒目相向,一聲不吭。
孟孟皺眉,這話問錯了嗎?他為什麼生氣?
生氣的話……她很沒出息地換句話問:「你為什麼上我的車。」
「因為妳看得到我。」他悶聲說。
他已經納悶很多天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濟善堂,更令人討厭的是,不管對誰咆哮,都沒人有反應,這讓他憋悶極了。
這兩天他也遇過幾隻鬼,讓他更悶的是,他們都曉得自己叫什麼、幾歲、要往哪裡去……所有鬼都曉得的事,居然只有他不曉得,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自尊受損,驕傲被人踩在地上,那種感覺很差勁,差到他快發狂。
就在他快受不了的時候,突然發現這個女人身後跟著一隻鬼,而且能夠與她視線相對。
一個能看見鬼的女人,天啊!這瞬間解決他連日來的煩悶。
於是他跟在她身後,看著她處理于家的事,見她對一隻鬼依依不捨,這讓他更加覺得難能可貴。
猶豫片刻後,孟孟問:「你需要我幫忙嗎?」
他搖頭。
「你要我做什麼事嗎?」
這兩句話有什麼不同?他大翻白眼,而後眉一橫,斜眼看她。
明明沒有多大的動作,孟孟卻覺得自己被威脅。
好奇怪,她從來不怕鬼的,但是她……害怕他?真真是莫名其妙。
不過事實證明,這個鬼很難聊,她不曉得要怎麼辦,只好低下頭保持沉默。
不理他?難道他是那種別人不想就可以不理的人物嗎?哼哼,不知死活的蠢女人,不過……
眉再往上一挑,他喜歡!
他湊到她身邊,突如其然地攬住她。
孟孟沒嚇到,只是撇撇嘴。
她當然沒嚇到,可能是這隻鬼剛死不久吧,他身上沒有陰寒之氣。她以前曾被死很久、帶著怨念的鬼魂癡纏過,那才教人難受。
注意,是難受,不是害怕,她從來不害怕鬼,即使不清楚為什麼。
當然,如果白無常在此,就會為她解惑—— 妳的工作就是跟鬼打交道,怕屁啊!
然而面前這隻鬼不死心,刻意露出猙獰鬼臉,伸手作勢要掐住她的脖子。
孟孟仍然沒嚇到,心想著,他不知道自己長得多妖嬈嗎?再猙獰都比平常人笑著好看。再說了,鬼能不能把人給掐死?當然可以,但重點是他本身必須具備強大的怨念,並且被掐的那個只會是他的仇人。
她不是他的仇人,她跟他沒有一文錢關係,怕啥?
接下來,他竭盡所能試過好幾種方式,都沒把她嚇倒,直到……膩了,舉雙手投降。
「妳打算永遠都不理我?」他嘴巴問得雲淡風輕,可……心底有點受挫。
好不容易碰到一個看得到、聽得到,還能給他足夠反應的人,如果對他視而不見,會有多悶吶。
「不是不理,只是不知道怎麼理。」善良的孟孟嘆口氣,抬頭看他,「你不告訴我名字,不需要我的幫忙,我不曉得你為什麼要找我?」
為什麼喔?因為……解悶啊!在她出現之前,他快悶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考慮再三,他決定放低身段告訴她原因,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放下身段。
等等!他怎麼知道這是自己第一次放下身段?
他絞盡腦汁,可是……沒用,他嘆了一口長氣。
孟孟誤解了,誤解那口長氣的意思。
她同情地問:「怎麼會呢?」
「妳問我,我問誰?」他的口氣瞬間轉惡。
這鬼真真是喜怒不定,活著的時候肯定是個難搞的。
孟孟想了想,問道:「知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她還沒碰過不曉得自己叫什麼名字的鬼,剛出生的小嬰兒除外。
想當初王嫂子生下死胎時,那個小嬰兒在旁邊哭得很淒慘,王嫂子也哭得厲害。
她安慰說:「王嫂子快別哭了,把身子調養好,再把寶寶給生回來。」
這話小嬰兒聽見了,停止了哭聲。
她對著他笑,小聲道:「還不快去排隊投胎,動作太慢,你娘生下別人,你可別哭。」
幾句話,她停了兩個人的眼淚。
思緒回籠,她舔舔唇,又問:「那你知道自己的身分、住處,或者親人嗎?」
這話換來他一個大白眼。
半晌後,他悶聲回答,「都不記得。」
「那你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嗎?」
不要提到這個,說到這他更生氣。
所有人都知道死掉以後要往哪裡去,他不曉得,只能不恥下問,甚至跟在其他鬼魂身後往陰間去。
問題是,當他們在奈何橋前領號碼牌,準備進小屋喝孟婆湯時,他被那台叫做機器的東西給拒絕了。
他很生氣,但沒有人肯出來跟他講道理,然後……連那杯很香的褐色茶水都沒喝到,他就被趕走了。
他恨恨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知、道!」
好可憐……孟孟憐憫的目光對上他的視線,片刻後嘆氣說:「你跟著我吧,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幫到你。」
他抬高下巴,心道:哼,他有說需要人幫嗎?
不過那句「你跟著我吧」聽起來滿悅耳的。
脾氣消一點點,眉毛彎一點點,微微的笑,讓好看到讓人一見就臉紅心跳的他更加奪人目光。
 
 
 
對於一隻無所求的鬼,孟孟不曉得該怎麼相處,不過他的存在取代了于文彬,讓她不致於太孤獨。
他不太說話,但他有強烈的存在感,什麼都沒做便驅逐了她的寂寞。
因此這個晚上她睡得很熟,只是兩道細細的眉毛攏得很緊。
鬼公子側身躺在她的床上,細細研究她的五官。
眉毛細細的,形狀普通;鼻子與嘴巴還好,不差也不優,連眼睛也只是尚可,可是這幾個不算上等的五官湊在一起,竟能湊出一張不差的容貌。
當她張開眼睛,靜靜望著他時,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及動作,就會讓他不自禁地心平氣和,感到愜意舒心,那些焦躁不安全數被撫平。
待在她身旁,不知道未來要往哪裡去的暴躁消失了,對情況無法掌控的不安也消失了,這種「消失」讓他感覺愉快。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女人,但他確定,現在遇見她,他很開心。
伸出手指,他輕輕撫過她耳垂上紅得像血的紅痣,小小的,像兩顆紅寶石,替她添了幾分豔色。
他不懂,為什麼不美的女人會如此動人心?真的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莫非是他的錯覺?他覺得自己好像「碰」到她了,是碰到,不是穿過!
感覺耳邊微微發癢,孟孟眼睫搧動,緩緩張開眼睛,只見眼前有個俊秀得近乎妖嬈的男子。
在片刻的茫然過後,她的臉迅速漲紅,猛地坐起身,拉開自己和他的距離。
不對,她沒有被任何鬼魂影響過,她不會對任何鬼魂感到臉紅心跳,他顛覆了她遇到鬼魂的經驗。
「妳清醒的時候很平靜,但睡覺時……」他點點她的鼻子,話說到一半,故作莫測高深地搖搖頭,在等她問「睡覺時怎樣」。
但她沒問,只用沉靜的目光望向他,這讓他很挫折。為什麼她的反應和他預期的不同?
算了,她問的話他會說,她不問,他也要說。
「妳很在乎妳爹的死,妳覺得妳娘去世後,五歲的自己不應該扛起那樣重的負擔。妳覺得委屈,不能因為妳有見鬼的能耐就被當成大人,承受不屬於那個年齡的壓力。父親要求妳、母親要求妳,陌生鬼魂也要求妳……所有人都認為妳辦得到,妳便想盡辦法做好。」若非聽見她的夢話,他還不知道這個小丫頭心中藏著那麼多事。
他用的是直述句,不是疑問句,這些話語一句一句捶著她的心。
是,她是有那種想法,她委屈過,但……她壓抑住了呀。她不允許自己自私,她深信老天給她這份能力,是讓她付出而非獲得。
孟孟咬唇,被揭開心思,她望著他的眼神裡帶著委屈。
他不該的,不該揭人隱私。
但他是個自我中心的鬼,哪管什麼應不應該,他想講便講,於是繼續往下說,「妳有兩面,善良的那面無法拒絕,只能承受,並且積極行動,而怯懦的那一面在哀號呻吟,因為那不是妳想要的生活,妳只是個小女子,妳想要像普通人那樣過得單純輕鬆。」
越聽越心驚,她想要反駁,想告訴他,不論有沒有勉強,她都做了,而且做得相當好。
她試著堅強,努力堅強,她表現得這樣好,他怎麼可以揭穿她?
如果孟孟的本事是讓人心平氣和,那麼他的本事就是攪起驚濤駭浪,讓人躲都來不及躲,一下子就被淹沒。
孟孟被淹沒了,從沒有人這樣看透她,從沒有人曉得她的恐懼與寂寞,從來沒有人知道她對當「平凡人」的渴望,可是他一語戳破。
望著她眸光裡失去淡定、愣怔的傻氣模樣,他得意一笑,心中有了勝利的快樂。
「為什麼不拒絕?為什麼不告訴他們,那不在妳的能力範圍內?為什麼要裝好人,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他越問越順口。
孟孟反駁道:「那是我的責任,有怎樣的能力就該承擔怎樣的事情。」她挺直背脊,學著憶憶,企圖用氣勢表示自己不委屈。
他是個沒有同理心的暴躁男鬼,只會替自己著想,不樂意考慮別人。
別人的喜怒哀樂關他什麼事啊?他只想爽自己的,只想別人讓自己開心,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話觸動了他某根神經,讓他感到心疼與憐惜。
不由自主地,他摸摸她的頭,低聲道:「沒有這回事,能力應該用來造福自己,不是造福別人。」
孟孟如遭雷擊,瞪大眼,十分驚訝。
她居然……接收到了?收到他的心疼、他的憐惜,以及……他的碰觸?
不懂,她是人,他是鬼,鬼對她做任何動作,她只會覺得陰冷,可是不一樣,他的碰觸讓她覺得……軟軟的、暖暖的,為什麼?這不應該啊!
孟孟垂下頭,陌生的經驗讓她害怕,他是她認知以外的鬼。
她辯駁,「就是因為人人都這樣想,難怪世道會如此混亂。」
「妳在反駁我?」他不滿,手指惡意地戳上她的額頭。
孟孟鬆了口氣,這次並不像剛才,雖然他戳得很用力,但沒有觸感。
還好,肯定是她剛睡醒,神智迷糊,才會誤以為他的掌心很溫暖。她在心裡對自己解釋。
她回道:「我有說錯嗎?官差不求造福百姓,只求造福自己,所以貪瀆之事時有所聞;皇親國戚不求造福國家朝廷,只求造福自己,所以弄權、結黨營私;皇子不思自己受百姓供養,應如何為百姓做事,只會兄弟相殘、爭權奪位。這世道豈能不亂?」
他有一大篇話可以反駁她,但在聽到皇子那幾句時,他像是被什麼劈到似的,腦子一陣紊亂。
望著做不出反應的鬼公子,孟孟喜笑顏開,和他一樣,也有了勝利的快樂。
她沒再說話,翻身下床,刷牙洗臉,盥洗後,拿著衣服走到屏風後頭。
這時,沒倫理、沒道德的鬼公子竟闖到屏風後面,嚇得正在更衣的孟孟倒抽口氣,恨不得把人,呃,不對,是把鬼給踹飛出去。
「妳說錯了!」他咬牙切齒。
他真的很有辦法,把向來沉穩的她弄得不淡定。
她也跟著咬牙,「公子,我正在更衣!」
「有差嗎?我是鬼,又不是人。」他揚揚眉毛,笑容再度回到他臉上。
這話十分無賴,他很順利地把孟孟變成另一個人。
她哼了聲,嘲諷道:「所以你是女鬼囉?」
她在挑釁?哇!他樂了,還以為一直保持冷靜的她不會做這種事,不過她果然還是個小女生,禁不得激。
他身子往前,把唇湊到她嘴邊,啞聲道:「第一,不管我是男鬼還是女鬼,妳都無法阻止我要做的事;第二,我要重申一次,妳錯了,不是所有的皇子都和妳說的一樣,也有不把龍椅看在眼裡的。」講完,他惡意地用力親上她的嘴唇。
啵!很響亮的一聲,然後……
他嚴重驚嚇,因為這回他確定自己有感覺,她的唇那麼軟、那麼甜,她的氣味好好聞……
她嚇得更厲害,因為那個怪異的情形又來了!
感覺很鮮明,他的唇微微的軟,淺淺的氣息撲在她臉上,而且,她確定這不是剛睡醒的錯覺。
孟孟倒抽口氣,死命盯住他的臉,心跳得飛快,喘息不止。
怎麼辦?那種把胸口塞得滿滿的感覺讓她好想哭。
他的「驚嚇」被她的「驚嚇」撫平了,帶著邪氣,揚起志得意滿的笑臉在她眼前囂張。
她硬憋住想哭的慾望,深吸口氣,用力說:「人鬼殊途,人畜不同道,被狗咬一口,傻子才會咬回來,所以被鬼……」
接下來的話她沒說,但他夠聰明,不必猜也曉得她暗指鬼畜同道,他的等級和狗相同,頓時氣歪了。
她補上一句,「想看我更衣就看吧,反正房間有小狗在,我也會更衣的。」說著,動手解開扣子。
他恨恨地瞪她一眼,轉身飄出去。
她大獲全勝,卻沒有開心的感覺,只覺得多年修養轉眼間被他破壞殆盡,他果真不是凡人。
 
孟家雖薄有資產,但他們習慣簡樸度日,因此孟家的早餐往往只有三樣菜、小米粥和饅頭,量不多,剛好夠孟孟一個人用。
被氣歪的鬼公子衝出賀府後到處造反,只是他踢石頭,石頭不動;他踹雞鴨,雞鴨無感;他嚇人,沒有人被嚇到。
整整半個時辰被視而不見,深刻的挫折感讓他不得不乖乖飄回孟孟身邊。
「濟善堂不是給妳一萬兩銀票嗎,幹麼吃得這麼差?」坐在餐桌對面,他鄙夷地看著桌上的菜色。
孟孟不回答,夾起一塊炒蛋,用力咀嚼,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妞妞不解地看著自家小姐,怎麼了?小姐怎麼這副樣子,雞蛋惹小姐生氣了嗎?方才明明還好好的呀。
「想種銀子嗎?喜歡當守財奴?」他繼續加把勁地火上加油,就不信激不到她。
不理會、不生氣,他只是跟風一樣輕飄飄、轉眼就消失的鬼魂甲乙丙。
孟孟提醒自己,卻還是忍不住仰頭,氣呼呼地一口氣喝光碗裡的小米粥。
她還在努力保持冷靜,妞妞卻不淡定了,眼看小姐咕嚕咕嚕喝完粥,遲疑地問:「小姐很餓嗎?要不我再去給小姐盛碗米粥?」
「不必。」她重重把碗筷放下,「砰」的一聲,盤子微震,接著她用力挪開椅子,大聲說:「我去村子裡走走,中午就回來。」
「小姐,妞妞跟妳去。」娘說過,當下人要有下人的樣子,主子好說話,他們也不能欺主,得隨時隨地跟著,不貪懶。
發現妞妞緊張的表情,孟孟苦笑,硬擠出笑臉,溫和地回答,「不必,若妳想出去逛逛,把差事做完,同楊嬸說一聲就行。」
「是,謝謝小姐。」孟孟一笑,妞妞跟著笑彎眉眼,胖胖的小臉變成一張福娃臉。
見孟孟走出賀家大門,鬼公子寸步不離地跟在她後面,不停說話,「妳馭下功夫不行,奴僕不能這樣放任。」
誰理他?孟孟自顧自走著,她的溫良恭儉消失不見。
「難怪妳家裡沒規矩,晚上連個守夜的都沒有。」
不理他!她走得更快了。
「主子夜裡作惡夢,貼身丫頭都不知道,不曉得花錢買丫頭做什麼。」
關你屁事!孟孟低頭,悶聲快走。
鬼公子痛恨被忽略的感覺,好不容易有一個能理會他的人出現,他怎麼會放過,這才願意既往不咎,飄出去又飄回來,低聲下氣地同她說話,可她竟敢不甩?
他用力一飄,飄到前面,擋住她的去路。
她可以直接穿過他的,只是靠近他時,她立刻想起那個吻,那個令她心跳加速卻說不清楚的吻,她無法這樣堂而皇之地穿越。
孟孟抬頭怒視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糟糕,看見她的唇,他又想親了,又想體驗一下「有感覺」的感覺。更正,她不只能夠理他,還能夠帶給他感覺,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太珍貴。
要不是怕她翻臉,要不是怕她又對他視而不見,他……
鬼公子強忍衝動,放棄親吻她的念頭,理直氣壯地說:「妳不准無視我。」
「為什麼不行?皇帝規定的嗎?」
「非要皇帝規定,妳才肯乖乖照做?」
這話讓她噎住,皇帝哪會規定這種事?難不成他要去陰間拉出兩個前任皇帝來規定?
孟孟閉嘴,跟他眼對眼,將一口氣壓縮在胸口。
他喜歡「有感覺的感覺」,她卻害怕「對鬼有感覺」這種嶄新的體驗,且她更害怕的是……她不認識他、不熟悉他,可是越接近他,她越覺得自己與他好像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不合理?對啊!
詭異?是啊!
他把她弄得滿腦子糊塗,真煩,一隻鬼莫名其妙地出現,又莫名其妙地影響她的生活。
孟孟咬唇,一跺腳,「我理不理你重要嗎?你應該做的是想辦法找回自己的記憶,如果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要怎麼過奈何橋?怎麼喝孟婆湯?怎麼重新投胎?」她試圖對他曉以大義。
「誰告訴妳要曉得身世才能投胎?」
「我不確定,但我沒見過失憶的鬼,更沒聽說失憶的鬼能夠投胎。」
意思是……他真的要一直在這世間飄飄蕩蕩,沒有前途也沒有未來?
鬼公子垮下雙肩,他不是會輕易服輸的男人,但此刻無從改變的挫敗感讓他垂頭喪氣,漂亮的丹鳳眼裡充滿沮喪。
若他霸道惡劣,她還能與他抗議幾聲,可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別說她,再愛打落水狗的人都下不了手。
她發現自己一定有被虐的傾向,竟寧可看他挑釁,也見不得他垂頭喪氣。
孟孟垂頭,低聲道:「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
他悶悶地回答,「妳有什麼錯?我又不是妳的責任。」他早就說過,她的能力應該用來造福自己,而非承擔不該屬於她的責任。
她更見不得他這樣了,輕輕拉起他的手……
兩人胸口一震,對視一眼,因為他們都有感覺……握住手的感覺。不過沒關係,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他們早晚都會習慣的。
孟孟說:「別擔心,我會幫你。」
「不需要,妳只要別不看我、不理我就好,我厭煩所有人對我視而不見。」
同情躍入眼底,她用力握住他的掌心,手微暖。
她應承道:「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不理你了。」
「嗯。」他難得溫順點頭。
她笑著尋找新話題,「我今天要去問問村裡有沒有人要賣地,有土斯有財,我得給弟弟多置辦些家產。」
「好。」
就這樣,早起的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
他們一前一後走著,她淡淡地笑著,清澈恬然的目光讓他感覺舒服,他喜歡她的目光,喜歡她的淡定,卻又……很變態地希望自己能夠破壞她的淡定。
他輕笑一聲,心想,活著時的自己,脾氣肯定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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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1)

乙㚬2018/01/09 03:33:01

總覺得應該要再有一本的,但我忘了我想看誰的故事了,我一定也喝了孟婆湯了(因為不能承認已經初老了,只好拖孟婆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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