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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穩穩落下一子,杜衡嘴角噙笑,一雙精緻的鳳眼半夢半醒般細瞇著,已然神遊天外。 「花六聚五、恆為死兆。左右二相,再引白子入征。杜太醫果然深謀遠慮。」 勝負既已分曉,苦撐無益。太子崇寧搖搖頭,放下手中棋子,命宮人收拾棋盤,換上酒水。 「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杜衡一笑,語帶雙關,「弱者枚之,贏者先擊。會使詐的並不只是杜衡。」 正閒話間,太監來報,說新科榜眼已至承華門,過些時候便可抵達階蘭宮。 「哦,來的好快。」崇寧喜道。 三甲士子遊街甫畢,尚未擇吉日進宮面聖,太子便將榜眼召至東宮——階蘭宮,實是罕見之舉。 以弱冠之齡高中榜眼的蘇清凌,幼時便是聞名一方的神童,人言其才貌冠絕。不過,若真要論起驚才絕艷……崇寧瞥向對面身著錦藍敞領外袍,一頭青絲隨意綰在一側、懶懶散散的男子——這風流太醫杜衡之名也絕非浪得。 「你這昔日的少年狀元郎,可有興趣指教不成材的後輩一二?」太子言罷,親自為杜衡斟滿酒杯。 「若是看戲,我就有興趣。」 若估算無誤,再過些時,還會有貴客臨門。杜衡興味盎然的哼笑一聲,飲盡了杯中酒。 剛過晌午又開始飄雪,東籬宮中,暖爐之火早已生起。 身處北地,漫長的嚴冬甚至給人一種錯覺——司春之神東君是否遺忘了這繁華京城? 再過不久,靈山的迎春花便又要掛滿枝頭了吧?泗水郡的春天,來得可比這兒要早得多……屋內身披裘袍、白玉般的貴公子出神地凝視著窗外飛雪,伸手探出窗外,晶瑩雪花落上指尖,久久不化。 「六弟!你怎麼就是說不聽!」三皇子崇嘉疾走進來將人拉離窗邊並關上窗子,又把暖爐推得更近桌案。「這麼冷的天開窗吹風,你不要命了?」 見來了熟人,桌前金絲籠裡的翠鳥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三哥,你一來,玉璃可高興了。」東籬宮主人——六皇子崇臨笑盈盈的以鳥兒轉移話題。 崇嘉仍是滿臉怒容,一掌拍上桌案,連茶碗都幾乎打翻,又突然說了句令人摸不著邊際的話。「讓人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崇嘉乃昭貴妃獨子,朝中權勢之大只有皇后所生的皇長子——太子崇寧堪與之抗衡。但和早已失寵無所依憑的皇后與太子不同,崇嘉舅父乃當今太宰,昭貴妃多年來聖眷不衰。十三年前崇臨生母華妃仙逝後,昭貴妃入主華榮宮,皇上亦將六子崇臨交與其撫養,足見寵幸。 「誰那麼大本事能讓三哥受屈忍氣?」崇臨扶住茶碗,又笑道:「都說新科榜眼是神仙一般人物,他早些時候遊街,三哥沒去散散心、看個熱鬧?」 「還嫌不夠熱鬧嗎?!」崇嘉眉間擰成死結。明明早就授意下去,但那該死的寒梅公子仍高錄榜眼,定是太子和自己對著幹了。更不用提遊街時人潮洶湧到需急調近衛營兵馬來維持秩序,盛況幾乎堪比九年前的今日。 九年前,十五歲及第、號稱百年不遇天才的狀元郎——杜衡遊街之日也是此盛況。他身騎棗紅馬、風光無限,還當街拋了紅袍帶,引得人群一陣瘋搶。可行至長街盡頭,他竟下馬說道:「這狀元郎的銜兒,誰要便領去吧。」驚得在場榜眼探花、百十名官員侍衛如石像一般。 而大殿面聖之日,他竟當真求去。此一折騰,朝廷體統盡失,惹得龍顏大怒。卻是自己這素來冷靜的六弟疾奔上前,跪地叩首為之說情保命。 更不想,隔年的光景,那死不了的杜衡居然力辯太醫院院判和三副官,搖身一變成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殿前御封太醫! 今日聯想起往事,崇嘉只覺更是氣悶,「蘇清凌這廝好大的狗膽,在答卷裡大肆貶斥你代父皇寫的『督民帖』。」 崇臨笑道:「也只是隱有批判。蘇榜眼一顆赤子之心,怕還不曉得朝廷和官場是怎樣的所在。」 想當濁世清流本就幼稚,如同將塊白玉投進汙濁泥沼,濺不起一絲漣漪。那人日後應該就能懂得這番道理了。 「哼,不治他的罪就算了,還蹦出什麼『合該封侯』、『指菊為霜』的歌謠,他那小命倒是嫌長了。」 崇臨愛菊,號菊焰。民間盛傳他誕生之時天降祥瑞,紫雲籠罩天際,乃是靈寶天尊手持的白玉如意轉世下凡,故稱其為「白玉天家郎」,推崇他如神人一般。而蘇清凌字子桑,因從小喜梅,便自號寒梅。 崇嘉今日遊街聽聞的歌謠,就與他和六皇子有關。 「子桑好兒郎,弱冠廣文章。年少合封侯,生子當如卿。」這首雖僭越,也還罷了。但「白玉天家郎,採菊問子桑。子桑意寒梅,只道花如霜。」卻明指寒梅勝菊,道他蘇清凌遠勝冠絕天下的六皇子,實是天大無禮。 崇臨臉上笑意更深。「寫歌謠傳唱之人自有其目的,這寒梅公子人才難得,拉攏都來不及,三哥若動了氣,才中人下懷呢。」 崇嘉聞言氣絕。他這六弟生著一副淡如秋菊、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喜怒哀樂不形於色,不似血氣方剛的弱冠青年,倒像是修真無為的古稀老道。 不知想到什麼,崇嘉的臉難以覺察的抽動一下,「但說起驚才絕艷,怕他還比不過那風流蟲杜大太醫吧?」 那人,縱是千百年時光,也絕無第二人。崇臨凝視著籠中的翠鳥玉璃,緊握的指節微微泛白。 階蘭宮管事太監柳公公突然求見,傳話說太子請兩位皇子前往一敘。 但太子崇寧與他們兩兄弟向來勢同水火,私下極少往來,此時突然相邀,也不知所為何事。 「好端端找我們去,難道擺鴻門宴啊。」崇嘉的神情活像吞了隻死耗子。 崇臨心中有數卻不多言。「我自有應對,三哥只別耍性子,亂拆我的台就行。」 「知道了。」崇嘉皺眉。他擅領兵打仗、馬上功夫,對繁雜政事則傷透腦筋,朝中大小事自然離不了他這心思縝密的六弟,對其信任非常。 東籬宮雖名東籬,卻位處西宮裡側。太子所居的階蘭宮為東宮正東,宮域之大、佈置之奢華,幾乎堪比皇上所居的紫宸宮。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階蘭芳欲盡,池草句誰誇」。故名而知,崇臨愛菊,崇寧喜蘭。蘭雖為君子之好,但太子性情卻是出了名的陰邪難猜,變幻莫測。 崇寧身為皇長子,年二十有六,也算是翩翩君子、人中龍鳳。但論相貌才學,尚不及六弟崇臨。加上其母雖貴為皇后,身家卻極平常,皇上又專寵昭貴妃,對崇嘉、崇臨子疼愛有加,這太子之位由誰來坐尚不可知。 若非六年前皇帝身染重疾,才倉促納群臣諫言立長。如今儲君雖立,根基不穩。皇帝聖心難測,朝中勢力分野,皇子黨爭已越演越烈。 崇寧善攻心計,冊封太子的這六年間,積極謀劃,網羅人才為己所用,如今已執掌刑部、吏部、工部,手握生殺、提降之權;崇嘉統領兵部握有兵權,又與監管禮部、戶部的崇臨相厚,實力上各有千秋。 素日兩派相互敵視少有往來,三兄弟間更是關係微妙,步步為營。 雲緞錦靴踏在落雪上,深深淺淺的腳印一路蜿蜒,直至階蘭宮前。 繞過曲廊,行過蓮池,便是正殿。殿內談笑之聲近在耳畔,崇臨面上徐徐綻開一抹笑。 蘇清凌,蘇子桑,寒梅公子……你究竟何許人物,就讓我崇臨來會你一會! 見兩位弟弟來到,端坐正中的崇寧卻不急著相迎。側座著暗紅緞衣的年輕公子倒是即刻躬身立於一旁。 環視殿內,奇珍擺設琳琅滿目,玉翠雕屏、華彩的頂簷似又粉飾過。太子身著一襲絳紫朱袍,面帶微笑,看得出他今天心情不錯。 崇臨俯身施禮,「臣弟給太子殿下請安。」 「太子。」崇嘉也草草一拱手。 「三弟、六弟,你們來了。」崇寧起身上前,伸手攙起崇臨。 「蘇清凌拜見三殿下、六殿下。」 蘇清凌恭敬行禮,話語雖謙但氣度不卑,柔和五官中散發出一派清逸之氣,雙眸明澈如水卻也幽深如潭。 崇臨心中暗讚了幾分。這蘇清凌在自己面前仍敢正色直視,膽識倒是不淺。 崇嘉一見這讓自己氣了一上午的人,火氣陡然上冒,剛要開罵,但思及崇臨吩咐只得閉嘴強忍。 崇寧面上隱隱浮現一絲冷笑,低頭呷口茶,「昨日進了些新茶,用陳雪煎煮滋味甚好,便邀兩位弟弟和蘇榜眼同品。方才正聊到想邀蘇榜眼來吏部任職,還不知榜眼大人肯否賞臉呢?」 「太子好快的手腳。蘇榜眼的答卷臣弟拜讀過了,字字珠璣,益我良多,是個難得的人才。」崇臨神色寧和的笑了。 「不,小人言辭無狀,恐多有唐突之處……」蘇清凌垂目答道。雖言辭沉穩,但仍聽得出些許緊張。 崇臨揚眉凝目。「如果蘇榜眼此刻的拘謹是由於『秋菊如霜』,那我只能說聲遺憾。梅蘭竹菊花中君子,於我各有其美。如今早春將至,正是欣賞傲雪寒梅的好時節吶。」 一瞬間,蘇清凌眸子驟然亮起。 嚥下喉中冷笑,崇臨擺出一臉真誠。任蘇清凌才華蓋世,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嫩雛兒,恐怕還有待磨練才堪用? 崇寧面色隱現不快,心念電轉,淡道:「蘇榜眼,你和我六弟都是幼時成名的才子。你可知我這六弟八歲時曾做過一首詩,有趣之極。」 崇臨一驚,那首打油詩乃是母妃尚在,不通世故時所作。諷諭官場,言辭極為輕蔑,對這搏功爭名列入三甲的榜眼來說極為失禮。 蘇清凌確有幾分好奇。「在下願洗耳恭聽。」 崇臨還未及開口制止,太子便朗聲道:「書生自古覓封侯,宦海浮沉浪打泥。」正待唸下去,一個略帶沙啞的磁性嗓音突然從裡間響起。 「舉酒一杯空笑望,平沙堤上蟻奔疾。六殿下,臣可有記錯?」 崇臨看見身著雲白深衣,如瀑長髮隨意繫起,搖搖晃晃走進來的人,素來平淡的臉上竟換了顏色,有幾分愕然。 杜衡腳步虛浮,似是酒意未消,逕自走到崇寧身旁坐了下來。 太子殿下非但不惱,見他沒披外袍,還命柳公公去取件狐裘給杜衡。「外面風冷,你仔細些。」 杜衡順手接過,也不披,懷抱狐裘,看著對面的崇臨低低笑起。 崇嘉正憋了滿肚子氣沒處發,一見杜衡,頓時像找到了靶子的冷箭,「杜大人,我倒不知太醫院如此清閒,大白天就到太子這兒喝酒玩樂,你心中還有差使沒有?」 「是我染了風寒身子不適,特叫杜太醫前來診治。」太子立時出言回護。他那面色好得如沐春風,哪有半分病容,自是扯謊包庇。更遑論太子自有主治太醫,就算有病也輪不到杜衡來治。 崇臨好不容易定了心神,轉而向蘇清凌致歉,「幼時無知之作,還望蘇榜眼海涵。」 可聽完那首詩,蘇清凌早忍笑不已,此時一開口便輕笑出聲,「實在是妙詩,六殿下果然才思天成。」 聽出話語中真心讚賞,在座諸人都愣住了。 蘇清凌續言,「古往今來,讀書人誰不求個封侯拜相,但宦海沉浮守得住本心的又有幾人?多被名利權勢吞噬了自我,成為宦海囂浪中的蟲蟻,不值一提。」 這……不僅太出人意料,更兼有天大的膽子。先不說蘇清凌本就是參加科考「覓封侯」的書生,光他還是未派官職的一介小小榜眼,就敢當著朝中最有權勢的三位皇子發表如此藐視官場的言論,崇臨真心對這個男子產生了興趣。 動了心思的崇臨雙眼耀出光華,言談間隨意展現的氣度更吸引了蘇清凌的目光,兩人越聊越投機。 杜衡在一旁看著,瞭然於胸,笑而不語。 蘇清凌雖是難得之才,畢竟閱歷尚淺,還不懂得收斂鋒芒,顧盼間難免流露出青澀與讀書人慣有的純真。看著他,便彷彿看到多年前的故人。那人聰敏心機中帶著純真不安,一雙清亮的眸子總尋著他,滿眼的依賴信任毫不掩藏。 如今,人雖仍近在咫尺,卻實是許久未見了。當年之人,只怕,今生是再不能見了。 而太子崇寧緊握玉杯,一場精心安排的會面,反成了為人作嫁。那杯中的茶,已越飲越涼。 從階蘭宮出來時天色已暮,但雪仍未霽。因路途不同,崇臨與崇嘉半路分別。 晚風久吹甚涼,崇臨抱臂輕咳起來,跟在身後的太監小安緊張道:「主子,大半天不在,屋裡暖爐指不定滅了,小的先行一步去幫您點上。」 崇臨點頭,小安便飛奔而去。 雪掩長廊,漫天漫地的清冷讓崇臨暫時卸下心防。 原以為經過之前種種,早該心如鐵石。但看到杜衡只著單衣,微醺地從太子寢殿走出,悠然靠坐在崇寧身旁時,那揪痛仍難以言喻。 人情如糞土,他不是多年前就領教過了嗎?唯一一次敞開真心待人,卻中了那人的圈套,三番兩次被其所騙,輸得如此不甘! 崇臨緊咬下唇,仰望夕陽殘雪,一時想出了神,腦中一片灼熱,不想直接回宮,便繞道御花園,迎著細雪,信步緩行。 直到邁進東籬宮,熟悉的藥香讓崇臨鎖緊了眉頭。就見杜衡斜倚歪坐在花梨木雕椅上逗弄籠中的玉璃鳥,眸中帶著懶散笑意。 「殿下真是讓杜衡好等啊。」見崇臨進屋,杜衡非但不行禮,姿勢依舊不變,就連那張笑臉也仍同往日般耀目,也令人厭惡到想要自挖雙目。 累了一天,沒有任何力氣和他苦作糾纏。崇臨冷冷道:「藥放下,人可以離開了。」 「看來我這主治太醫還是一樣不受殿下歡迎,我們好歹也有九載相識的情分,真是讓杜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吶。」杜衡嘴裡不改調笑,但見崇臨受冷氣喘的蒼白面頰,唇角笑意不覺間減了半分。 崇臨神色複雜的看著他,良久,忽而輕慢一笑。「杜大太醫駕臨,豈有不歡迎之理。只是近來我身子爽利得很,太醫仍日日來踏門檻,不知何意?」 「好生照顧殿下的玉體可是皇上和貴妃娘娘的吩咐,下官哪敢不盡心。」從椅子上起身,杜衡端起湯藥遞到他嘴邊,「反覆熱三次了,快趁熱喝吧。」 緊咬牙關,崇臨接過,一口氣嚥下半碗,又濃又苦的藥汁嗆得他差點嘔出來。 「還剩不少呢,湯藥也要按量服用啊。」 話甫出口,卻見崇臨眸中竟流露出一瞬刻骨的哀傷和憎恨,是他這些年都不曾看過的。杜衡驚愕之餘別開臉去,嘴角漾起抹難以察覺的苦笑。 揚頭,藥盡。 見崇臨將空碗放入藥匣,杜衡才換上沒心沒肺的笑容。「這才乖,張嘴。」 崇臨放棄了抵抗,張開嘴,杜衡也如往日般放了塊蜜糕到他口中,用蜜糕的甜味緩解藥的苦澀。 不再理會杜衡,崇臨逕自走到案前坐下,隨手拾起本書看,心中卻無比煩亂。 「在讀什麼?」 見崇臨沒接話,杜衡也毫不在意,把玩起桌上的團雲百福青瓷鎏金筆洗。「換筆洗了?前次山嶽齋那款看來更為清雅呢。」 片刻靜默,身心俱疲到極點的崇臨朗聲道:「杜太醫,我今天真的很累,無心招待。可否請你回去?」雖為問句,卻是不留任何餘地的逐客令。 「那……下官告辭了,殿下好生歇息。」 轉過身去,唇間幾不可聞的逸出一聲長歎。杜衡滿臉的輕浮笑容化作淒涼,踏進如銀雪地,身影漸漸隱沒在濃重的夜色中。 看著杜衡遠去,崇臨突然掩面劇烈咳了起來。方才他一直強忍著,現下實在憋不住了,身體的痛楚加上氣悶,直咳得心肺都要嘔出來了一般。 小安忙幫崇臨拍背順氣,又心疼又是氣惱,「這杜太醫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平日裡風流也就罷了,在您面前還沒個尊卑……」 「端痰盂來。」崇臨虛弱的低語。 「主子,您每天這樣催吐,身體怎麼受得了。」知道崇臨又要強行嘔出方才喝下的湯藥,小安不由勸道。 他原是司禮監負責打掃的小太監,一個偶然的機緣得崇臨親點來東籬宮當差。他服侍崇臨不過四年,甫來之時主子和杜太醫關係已是如此惡劣,也不知其中緣由。 宮裡肉眼看不見的爭鬥和利害關係多得很,小安只道崇臨厭惡極了杜衡,卻迫於某些壓力不便明裡得罪,這才背著他日日催吐湯藥。但吐藥的過程極為痛苦,他在一旁看著都覺得難受。 崇臨盡力壓抑咳喘,催道:「快去。」 小安無奈,只得照辦。 吐,也難吐得乾淨。長年累月,毒怕早已深入骨髓,吐又何用?如今自己還留有性命,想是這幾年在朝中相助三哥制衡太子,讓昭貴妃覺得有利可圖;且父皇崇道成癡,信他是道尊玉如意轉世,命關國脈龍運,時機尚未成熟,那女人也需顧忌皇上龍體。 皇上來日無多滿朝皆知,皇位之爭將見分曉。就算沒有毒發而死,自己的命也快到盡頭了。人果然爭不過天嗎?可就這樣被昭貴妃——被杜衡下藥暗害丟掉性命,要他如何甘願! 吐盡胃中湯藥,崇臨喝下些水,叫小安把蜜糕端進內室,自己先躺下休息。 小安不由像往常般暗怪:主子挑嘴,御膳房送來的精緻糕點無數,極少見他享用。偏對杜衡不知從何處小攤買來的簡陋蜜糕食之不厭,竟算得上是他最中意的食物了,真令人摸不著頭腦。 小安端盤進屋,吹熄外間燈火,幽寂的黑暗一室蔓延開來。 「又被罵了吧?我早有預感。」見杜衡苦著臉出來,等在東籬宮外多時的小荻幸災樂禍嘲笑他。 「荻少爺神機妙算,還懂得夜觀星象了?」伸手摸摸他的小腦袋瓜,杜衡的心情這才好了大半。 「又摸我的頭,難怪總是長不高!」不滿的抗議只引來杜衡一番嘲笑,但看他開朗了些,小荻才暗自放下心來。 小荻剛滿十六歲,打從六年前被賣入杜府就做了杜衡的貼身小跟班。他身子略嫌單薄,個頭也不高,但一雙有神的大眼睛總是快活靈動。 「月亮都照屁股了,再不回去,琅環姊姊就要懷疑您另結新歡了。」小荻拾起放在地上的燈籠,燈芯紅燭滴下點點燭淚,印在雪地上分外奪目。 杜衡嗤笑道:「琅環才不像你這麼多事。」 鳳棲樓頭牌琅環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名妓,不僅生得美艷,論琴藝文采,也是個中翹楚。她性子清高桀驁,只賣藝不賣身,多少豪富一擲千金都難求一面,卻獨獨鍾情於杜衡。而杜太醫也大大方方在鳳棲樓一住三年,風流韻事街知巷聞。 時已入夜,南通街卻一派燈火通明。雖是天子腳下,禁嫖令亦年年不絕,但青樓楚館卻越禁越多。天長日久,朝廷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品大員換身輕裝就可,撇開家中看厭了的妻妾,來此享受軟玉溫香。 兩旁鶯聲燕語不絕於耳,一個個打扮艷麗、巧笑嫣然的女子為攬生意和路人恣意調笑著。來到鳳棲樓前,沒有妓女上前招呼。她們見了杜衡都只是淺笑作禮,雖免不得多看兩眼那萬裡挑一的俊臉,卻只任由他們主僕一路暢通無阻的進去。 行至琳琅閣,琅環早候在門口多時了。丫鬟覓兒接過小荻手上的燈籠,拉他一起去張羅飯菜。 「今天遲了些,連妳的晚飯也耽誤了。」褪去人前的散漫邪魅,此刻的杜衡氣度清雅,隨性閒灑。無須問,三載相處,琅環的性情他再明瞭不過。他不歸來,她絕不會獨自用飯。 輕搖頭,琅環帶笑的臉上沒有絲毫不悅。「公子要的雪梨我讓覓兒買來了。」纖手一指,朱漆長桌上一盤盤——梨子、紅棗、川貝、蜂蜜、紅糖還有麵粉,羅列整齊。 杜衡快步走去拿起一個梨子嗅了嗅,開懷笑了。「太好了,一入冬新鮮的雪梨就難買。前幾次用的陳梨,他吃時就直皺眉,皇子的嘴可不是一般的刁。」 「六皇子的身體可有好些?」琅環裝作不經意的問道。 「事不宜遲,梨子還要先醃一下……」完全沒留意到她的問話,杜衡自顧自從屋角藥箱中拿出一只青花小瓶,將梨切成片,仔細淋上瓶中褐色液體。 小荻端著菜盤進來,見自家主子又在搗鼓蜜糕,一時玩心起,躡手躡腳繞到杜衡身後,抓起片梨子就要放入口中。杜衡瞬間神色大變,一巴掌打開小荻的手,梨片掉在了地上。 一向得寵的小荻橫遭此打擊,扁扁嘴就要哭出來。 「這梨浸了藥也是你吃得的?」杜衡情急之下喝道,可話脫口而出,後悔已是不及。 「浸了藥?」小荻一直以為那青花瓶裡的只是香料。「可……您在六殿下那兒不是常吃這蜜糕……」他此時才真正變了臉色。 琅環的臉也刷白了,「公子……您不是說此藥專解六皇子體內之毒,藥性極強。你怎麼……」 一失口成千古恨,杜衡只得哭笑不得地道:「你們不要一副弔喪的苦臉。藥力強也不是什麼劇毒,我是大夫,吃一點不妨事。」 琅環和小荻對看一眼,兩人心知肚明。為了讓那六皇子打消戒慮安心食用,他怎會顧惜自己的性命? 杜衡則低下頭專心製作蜜糕,臉上不自覺的噙著抹笑。 第二章 零星飄雪,至清晨方才止歇。 崇臨咳了一夜輾轉無眠,叫醒小安,漱洗更衣出門去。 朝陽未露,天色仍然黑沉。一路行來,宮中寂靜無聲,宮女太監們多還未起。小安打個哈欠,思忖著還沒到早朝的時辰呢,就見自家主子在承先殿前一拐,往鶴升殿的方向行去了。 鶴升殿在前朝原為收藏金玉器物的珍寶殿,恒帝即位後將其用做了悟道清修的所在,供奉三清尊神像,身子健朗時每日都來上香叩拜。 恒帝崇道成癡,不僅尊道士步犀子為國師,還邀百官同聽國師佈道,研習道家經典。為了討皇上歡心,後宮嬪妃亦紛紛在各自宮苑設置習道之所,裝模作樣每日參拜。但近年恒帝體衰,鶴升殿便乏人問津了。 因疾走而加速的喘息,緩緩散入微涼霧氣中。嘎吱嘎吱的踩雪聲在靜謐的清晨裡太過突兀,驚動了鳥雀,嘰喳著飛起。 崇臨讓小安在外等候,獨自一人進了殿內。 偌大的鶴升殿香煙繚繞,擺設極簡單,只有三尊道祖像、一張花梨木案台,幾盤瓜果供品而已,燭光映照之下,顯得分外空曠。想是值守太監疏怠,長明燈的燈火竟都熄了。崇臨舀起一勺燈油添進燈台點燃,跪下合手閉目,默禱片刻。 幾年不曾來了,這裡卻還似從前一樣,大抵變得最快的總是人心吧。凝視著高大肅穆的三清尊像,崇臨心緒漸平。神像金箔彩塑氣派莊嚴,相比之下靈山清虛觀的就要樸素許多,但神情都是一般慈悲。 每當有難耐的痛楚時,他總忍不住想逃到青煙裊裊的道殿中。只是如此,就會有股莫名的安心感,彷彿舊夢仍在,不曾醒來。 初見杜衡,是九年前的正月。那時宮裡到處張燈結彩,洋溢著新年的喜氣,酒宴筵席徹夜不歇。只有崇臨因病靜養,除了太醫和偶爾抽空前來的崇嘉外,東籬宮中一片死寂。 那一天,卻來了意外的客人。 崇臨至今還記得十五歲的杜衡怎生模樣——個子不及現在高,五官是少見的俊秀,眉眼間透著幾分少年稚氣。一襲青衫外罩了件紫紅色大斗篷,打扮得不倫不類。頭上髮髻鬆散,幾縷髮絲凌亂垂下,看去頗為可笑。 服侍的太監並未來報,這少年卻探頭探腦徑直走到了自己塌前,必是偷摸進來的。 「你是誰?」崇臨放下書卷,看著面前之人。 「我姓杜,單名一個衡字。你這兒真暖和,讓我歇會可好?」不待崇臨回答,杜衡便彎下腰,把一雙凍得通紅的手伸向床前炭爐,邊烤邊揉搓著,不時偷眼看他。 崇臨心道:這人真不識禮數。可他卻並不討厭,反覺那樣子有幾分可愛,鬼使神差的竟拍拍身下床榻。「過來坐嗎?」話甫出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抬手將腮旁髮絲攏向耳後,杜衡的臉難以察覺的紅了紅,但還是走過去,毫不客氣的在他身旁坐了。「你是六殿下吧?」 崇臨點頭,剛想說些什麼,喉頭卻湧上抹甜腥,止不住咳了幾聲。 「我第一次進宮,沒想到宮裡的宴會這麼無聊,吵得要命規矩又多,就逃了。還是在你這兒自在。」杜衡晃著腿,笑得一臉愜意。 看來他是被請進宮中吃筵席的,想是哪位大官的嫡子吧。他沒說,崇臨也不怎麼想問。他是哪家的公子都好,他更在意的是杜衡竟說在自己這冷清的東籬宮,比熱鬧的宮宴要好。 「你吃瓜果點心嗎?」崇臨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圓桌,上面擺滿了御膳房送來的各色小點和新鮮瓜果。寒冬臘月裡,水果是很難得珍貴的,需八百里加急從南方快馬運來,遲些便要凍壞。若非達官顯貴,有銀子都難買到。 杜衡掃了眼果盤,過去挑了顆梨子,拿起托盤上的小刀坐回床邊。他的手指纖長,指節微微突出,靈巧有力,削起梨皮來動作出乎意外的熟練。 「你愛吃梨?」饒有興味的看著杜衡削梨,崇臨支著身子坐起,這一動又止不住咳。 「來,張嘴。」將去皮後晶瑩透亮的梨肉切了片捏在手裡,杜衡道:「聽你咳嗽就知有氣喘痰瘀的毛病,吃梨最有效了。」 就著杜衡的手吃下幾片梨,崇臨乾澀的喉嚨舒服了些,便朝他笑笑,杜衡也笑。兩個人面對面傻笑了半晌,心中各自有趣,不約而同轉開了視線。 丟掉梨核洗淨手,杜衡隨意把濕手在身上抹乾了坐回來,抬眼瞥見床頭扣著的書。「你看的什麼書?」 「……《南華經》。」崇臨聲如蚊吶。 「你喜歡這個?」杜衡毫不掩飾滿臉驚訝。 崇臨耳根子都紅了,忙搖搖頭。並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太傅只講道經,父皇也只許皇子們讀道家經典。王孫貴胄很多時候反不如市井小民自由,有點銀錢便能隨意的上街買書讀,章回小說、傳奇、志怪,好看的故事應有盡有。但身居宮中,他根本沒得選擇。 「哈,怪不得你看起來一副萎靡的樣子,我每次被逼著讀道經都睏到不行。」杜衡毫不在意地就說出了宮中禁語,而且一點悔改之意也沒有,反挑了眉,湊近崇臨耳語道:「下次我帶幾本好書給你,保證有趣。」 「嗯。」崇臨點點頭。「你說的,要記得。」 兩個人一直湊著頭,說了好多話,不時對著傻笑。明明都是些無謂的閒聊,卻覺得異常開心。直到太監進屋來添炭火,被平空多出來的少年嚇得哇哇大叫。 母妃死後,崇臨失護,彷彿從天上驟然墜到地上,嚐盡了宮中的冷暖無情,早習慣戴上面具偽裝自己。於他人、哪怕是近旁服侍的太監宮婢,都有防備。唯獨對突然闖來、無視規矩卻本真灑脫的懶散少年,輕易敞開了心扉。 從一開始,他對杜衡,就不曾假過半分。 那日之後,杜衡又找機會偷來四、五回,給他帶了繪本和小說。兩人窩在床上嬉笑談天,不時削些水果分著吃了,相處的時光無比快活。 崇臨自小有咳喘之症,但並不足以害命。華妃喪後沒多久,代養他的昭貴妃改派了太醫院左院判杜廷修做他的主治太醫。崇臨識得開出的方子——理氣調補的冬凌草黃岑湯。這藥他自小服食,苦味早已銘記在心,但再次嚐到,卻微覺有異。 他心中起疑,想方設法減少喝藥,喝下也必背著人催吐出來。正巧崇嘉送來一隻金絲雀,崇臨便把滴了藥湯的水餵給牠喝。數月的光景,那鳥兒竟越漸衰弱,終是死了。 此後,崇臨的身子非但沒好轉,反而沉屙日深,時常病到臥床多日不起。 國師掐算說崇臨命帶吉貴,卻犯亥巳劫煞,光華太盛必招災病。彼時尚未立儲,恒帝為保愛子性命,承諾不會將其立為太子,要他安心靜養。 可崇臨心知肚明,定是昭貴妃有意暗害。他驚懼交加,更知這件事攸關性命,絕不可同任何人說起,只能暗自提防,如拉了滿弦的弓,卯起全身力氣以求自保。何曾想,竟對著一個僅幾面之緣的人洩露了心底的脆弱。 「我……不能信任主治太醫,也不敢相信身邊的人。杜衡,我怕死,我真的很怕……」那是華妃死後,崇臨第一次在人前哭。 杜衡收緊手臂輕輕攬著他,彷彿懷抱的是件稀世珍寶。「那、你信我嗎?若是……我當你的太醫如何?我一定,不會讓你死。」 崇臨雖當他是笑言,仍用力點點頭,輕吐出的話語彷彿祈願一般。「是你的話,我就不怕了。」 可那天以後,杜衡沒有再來。 而不過數日,崇臨就從三哥口中知道了他全心相交的少年竟是這屆早已榜定的新科狀元,而他的父親正是自己的主治太醫——太醫院左院判杜廷修! 再次相見,是在新科三甲御前面聖的昭德殿上。那十五歲及第轟動朝野、人稱千古奇才的狀元郎竟自捨功名當場求去,百官皆驚。 大失體統之舉引得恒帝龍顏震怒,命將其拉出殿外杖責五十聽候發落。這刑量是不死也得去半條命,連杜廷修都抖著手不敢在龍顏盛怒之下為親子開脫。杜衡卻沒露絲毫懼意,只盯著崇臨瞧,眉眼間竟似盈著笑。 廷尉來架人之時,崇臨終於忍不住衝上前,跪倒在地,為他連連叩首、求情保命。 一年後,杜衡又於御前力辯太醫院數元老,以無可置疑的才華再次讓世人心折,得聖上親封,成了史上最年輕的太醫。 而他們的重會之處,是崇臨暫住休養的靈山清虛觀。那半年,成了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越美好的就越難留,如同一場水月鏡花的夢,風吹即散。 轉眼間,八載雲煙過隙,人面未變,人情已非。只不知,那青山道觀是否安在如舊? 皇上昨夜夜宿華榮宮,自他纏綿病榻之後甚是少見。 早朝的時辰拖到過午,一班文武官員都開始捶肩捏腿,恒帝才在梁公公攙扶下顫巍巍走來。滿臉惺忪倦意,面色灰敗如土,一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模樣。 待恒帝落坐,主事太監照例宣道:「眾臣有事奏本,無事散朝。」 「啟稟皇上,臣王洛甫有本請奏。」一位老臣執笏出列。 眾臣暗暗皺眉。這王洛甫是兩朝元老,自恃忠貞處處頂撞皇上,頗不討聖上歡心。恒帝登基至今,他已被連降三級,仍執心不改,隔三差五就上本子,有點旱災水患、盜賊饑荒之類小事都來煩擾聖上,百官皆避之不及。 「臣啟萬歲,武陵山修望仙台一事臣以為萬萬不可。望仙台所用石料木材俱是昂貴珍稀,加之運途長遠,武陵山山勢又奇詭高險,不僅傷財更兼勞民。巴蜀二郡旱災嚴重,流民遍野,良田荒蕪,賦稅卻因修台一事不降反增,實非蒼生之福……」 話未竟,朝堂上已是一片抽氣聲。這王洛甫是不想要腦袋了? 修望仙台是恒帝畢生所願,登高望仙,進而飛升成仙,長生不死。好不容易國師設法壇卜算出武陵山壺瓶峰乃仙氣匯聚之地,昨日聖上便急急下旨修築望仙台。群臣雖都知不妥,但無一人敢掃皇上興。 「王大人這是何意?」恒帝尚未開口,太宰閔世賢就沉著臉色發難。「望仙台乃吾皇修仙必要之所,我朝子民皆是向道之人,定會為萬歲此舉而滿心歡慰。什麼勞民傷財、非蒼生之福?王大人此言未免太欠端量。」 閔世賢是昭貴妃長兄,手握重權,朝中黨羽眾多,國師步犀子就是他引薦於恒帝,深得聖心。百官聞得太宰出來說話,紛紛俯首應和。 「朕意同太宰,三位皇兒有什麼話說?」恒帝看向分立兩側的三個皇子。 「稟父皇。」太子崇寧語調不高不低,所言所講卻正合恒帝心意。「兒臣為修望仙台,早令工部廣募能工巧匠,從雲南開採最上乘的白雲石做石料,木材亦囑必用青城山千年靈木,不日材料運至即可開工搭建。」 「很好。嘉兒和臨兒呢?」恒帝點點頭,轉視兩個愛子。 崇嘉毫無準備,一時語塞,支吾道:「兒、兒臣也覺得父皇建望仙台很對,沒什麼不妥。」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輸給崇寧,崇嘉心中又是氣惱又是不甘,可話未說完,額頭已滿是冷汗,忙用衣袖擦去。 「回父皇,」崇臨起身一揖——因身體孱弱,早朝之時他向有賜座。「修望仙台確是功德偉業,利在千秋。為彰顯我朝子民摯誠,以求上達天聽,兒臣以為籌措修台的一千八百萬兩費用不應只限於沿邊巴郡、蜀郡,可著令戶部於全國南北三十六府郡依各地情況酌情征收,以廣父皇恩澤,也全我朝百姓慕道之心。」 一席話聽似普濟天恩冠冕堂皇,實化去了巴蜀兩郡黎民的大半災劫。一千八百萬兩數額何其龐大,若只從兩郡壓榨增稅,恐激起民變。分攤至全國,雖牽連更廣,地方擔子卻沒那麼繁重。何況蜀郡乃國境分界,郡內又多苗人藏人,俱是好戰。如今兩郡正逢雨水數月不降、民心渙散之時,若真鬧出亂子,必難收拾。 「臨兒所言極是,就依此行事吧。」也不理百官是否還有奏本,恒帝覺得疲憊,逕自起身離去了。 皇帝剛走,朝堂就如滾水般沸騰起來。 閔世賢走到喟歎不已的王洛甫身邊,惡言道:「王大人,腦袋在脖子上架久了難免累得慌。但要真移走了,可就涼颼颼了。」說罷拂袖離去,滿朝文武也相繼散去。 角落裡一個無品階笏板、身穿墨綠長衫的青年見狀,忙上前攙住了顫巍巍的老臣王洛甫。「請讓小人送您回府吧。」 那綠衣男子正是蘇清凌。今次跟隨上朝本是崇寧的交代,明說讓他結識眾官,實為彰顯蘇榜眼已成幕下臣僚,與崇嘉一黨劃清關係,不料卻經歷了這場風波。 眼看朝堂竟淪落至如此荒謬,蘇清凌咬牙不語,只躬身向崇臨一禮,全沒心思去和太子辭別。他知道此番若非六皇子急智,只怕望仙台一事會釀成難以想像的災禍。 王洛甫訝異的看了眼身旁的陌生男子,仍由著他攙扶出了朝堂。 一旁崇寧冷眼看著蘇清凌離開,毫不掩藏憤怒之色,轉身自後殿離開。 百官散朝是個大場面,三三兩兩的官員結伴出大殿,不時和近旁同僚寒暄閒話。此時人走得差不多了,幾位光顧著聊天的滯了後,但還有比他們更閒散的—— 杜衡邁著悠然如醉夢般的步子緩緩走過,長髮半綰著,敞開的紫色外袍鬆垮垮披在身上,袖管空擺,一派的風塵氣。小荻拎著藥箱在後面使勁推他,也不見他腳步快上半分。 「一個大男人,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披頭散髮出入大殿內,成何體統?」刑部元老葛大人雙眉都擰成了結。 「杜太醫風流之名人盡皆知,鳳棲樓的花魁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聽說是有家不回,夜夜留宿青樓呢。」禮部呂侍郎滿口輕蔑,卻難掩一股酸味。 「太醫院的名聲都給他敗壞盡了,虧他爹杜廷修還是院判呢,兒子卻有夠輕狂放浪的。」 「恃才傲物嘛,長張俊臉就行些妖事。」 「聽說宮女妃子都趕著找他診病,杜太醫是來者不拒吶。」 「早就臭名遠揚了……」 大臣們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熱鬧。這光景杜衡早見怪不怪,似毫無所聞般掃了眼走在最末的崇臨,懶散笑著逕自行去。 「這杜衡未免太過囂張,我定要稟奏父皇整治他!」崇嘉本就因方才朝堂之事憋了火,這會兒見了杜衡,又想起那日太子對他的百般護持,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崇臨先前正自思量望仙台一事,又被杜衡那一眼看得心中煩亂,聞言不由冷下臉,說話也失了分寸,難得尖酸起來。「遷怒於他有何用,你今日打他一下,不怕他朝太子奉還十倍嗎?」 被戳中痛腳,崇嘉火氣更盛。「那又怎樣,我堂堂三皇子還怕他不成?仗著是太子就敢公然和太醫勾搭,找個男人上自己的床,這麼下賤的……」 「夠了!這兒是昭德殿!」崇臨猛的一聲大吼狠狠牽動了肺部,登時痛苦得咳喘起來,臉龐慘白毫無人色。原本就染了風寒的身子如今又動心火,發作起來再難撐持。 慢說不遠處的幾名官員、侍衛被驚得目瞪口呆,就連自小一起長大的崇嘉都從沒看過自己這六弟生過氣紅過臉,更遑論在人前失態大吼了。見他咳得厲害,崇嘉忙命人去喚太醫。 按住三哥的手,崇臨喘了很久才斷斷續續低聲道:「方才、抱歉……和太子鬥,需得……多花些心力,別事事……落於人後……」 「我知道,都依你,快別開口喝冷風了!」崇嘉此時哪還顧得太子,只惦記著心疼弟弟的身子。 「聽我說……蘇清凌,將他、招到兵部……請旨,要快……」話剛勉強說完,崇臨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耳邊最後響徹的呼喊似是杜衡的聲音,叫的不是「殿下」而是「崇臨」,彷彿往日重回般……意識沉入幽暗深潭,他卻覺得安心和懷念。 第三章 八年前。 時近初春,冬寒仍未盡褪。 清虛觀位於靈山上峰,積雪方融,新雪又飄至。雖是一派冬景,觀外枝頭的迎春花卻已綻出新芽。 「一群廢物!連個孩子都看不住,還不趕緊去找?找不到咱們的腦袋全得搬家!」 大內副總管梁公公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眼瞅著頭上本就不多的黑絲都要變白了。一眾太監、侍衛在清虛觀中奔進奔出,個個面上都是憂急。 當朝六皇子竟然在數十太監、侍衛和道士的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從臥房消失無蹤。前一晚還病得沒剩幾口氣,怎知到今晨卻突然不見了影蹤。 自請到靈山清虛觀祈福療養一月有餘,崇臨病況越漸深沉,幾乎不治。同往的太醫呂貫和霍敬束手無策,梁公公多次求六皇子返京醫治,都被他以身子不適遠途跋涉回絕。 大批藥材和滋補聖品從宮中運至清虛觀,藥方也是一劑換過一劑,卻一直不見起色,到如今連人都不見了,莫非真是道君顯聖,將這白玉如意轉世下凡的小皇子迎回天庭了? 「你們把人看丟了?」緊皺眉頭闖進門的是個背著木箱的少年,髮髻凌亂喘著粗氣,俊秀的臉龐紅透一片,額間滲著薄汗,顯是爬山爬得急了。 剛到半山腰,就聽下山購置物品的道人說皇子不見了,杜衡便三步併作兩步一口氣跑上了頂峰道觀。 「哪來的野孩子,皇家的事也能容你插嘴?」梁公公正在氣頭上,剛欲發作,再定睛一看,眼前哪還有那囂張小子的影子? 靈山山勢險陡,六皇子病弱,應當不可能在沒修石階的後山行走,因此侍衛和太監、宮婢們多在觀內和前山搜尋,但一天下來毫無斬獲。 黃昏,夕陽如血,晚風裹著雪片漫山灑落。 因刺骨寒冷,崇臨在老樹與山石圍砌的狹洞中轉醒。揉揉眼睛,身子已然凍僵,雙手滿是血口,衣衫也不復光鮮模樣。他夜半從屋中避開打瞌睡的守衛、太監一路逃至後山,手腳並用在山間行走攀爬,幾乎用盡了所有氣力。 原想與其日日針灸苦藥,拖泥帶水地病死床頭,屍骨還要葬進京城皇陵,死都離不開那烏煙瘴氣的所在,還不如尋個斷崖閉眼一跳,痛痛快快永得清淨。但此刻凍餓難耐,他卻禁不住想哭。再怎麼假裝堅強,此時他也不過是個未滿十四歲的孩子。 抱著膝蓋不知呆坐了多久,轉眼間夕陽幾將落盡,四周暗了下來。樹木橫斜交錯的枝杈在薄暮中宛如張牙舞爪的鬼魅,鳥獸叫聲不時傳來,伴著胸中擂鼓般的心跳和難以抑制的咳喘聽來陰森恐怖。 突然,不遠處響起沙沙的踩雪聲,越來越近。 野獸嗎……崇臨嚇得緊縮成一團。 好可怕,救命,誰來救救我—— 「你在這兒啊。很冷吧,快過來。」 熟悉溫柔的話音、毫不遲疑張開的雙臂、點燃飛雪般耀眼的笑容。明明是張被汙泥弄成花貓般的臉龐,此刻看來卻那麼奪目。眼前的少年頭頂和額髮上落了一層白雪,顯然在山間尋了他很久。 「累得動不了了?」見崇臨沒動靜,杜衡攀著樹根艱難的爬上來,一把摟緊崇臨,跌坐在他身旁。「我摸摸,怎麼瘦了這麼多,喘症又厲害了?」 「……杜衡?」好半晌,崇臨才壓抑住喘息,從嗓子裡擠出這個名字。 「嗯。」杜衡捧著他的臉笑得燦爛。「我來找你了,晚了點,你吃苦了。」 「杜衡……杜衡、杜衡!」崇臨哇一聲猛的哭了出來,一張臉憋得通紅,抓住他的前襟不肯鬆手。 杜衡捲起袖子幫他拭去淚水,輕拍他後背,無奈的苦笑。「不怕不怕,沒事、沒事了。」 當夜色徹底覆蓋靈山,杜衡背著崇臨蹣跚走回清虛觀。梁公公和宮人們見了喜極而泣,紛紛叩謝道尊庇佑。只是安下心來的小皇子睡得深沉,摟緊杜衡脖子的雙手怎麼都沒法掰開,著實讓眾人傷了腦筋。 可好不容易把崇臨安頓回房,杜衡說出來的消息又令眾人大吃一驚。 「主、主治太醫?!就你?」梁公公活到這把歲數,自認見慣了宮裡的稀奇事,仍是瞪大了眼睛,直想把眼前的少年瞅出個窟窿來。 杜衡大名梁公公自然聽過,金殿辭狀元只怕古無二人,更何況還是個少年及第百年不遇的奇才。但這少年及第、辭了狀元改年又封皇子主治太醫的戲碼……又算是哪齣? 「太醫院主事大臣劉弘親書的任命函,豈有虛假?」杜衡挑了挑眉,視線一掃院內眾人。「這兒留我一個就夠了,你們全都回京城去。」 「什麼?!」梁公公聞言大怒。「老奴是聖上欽點來服侍六殿下的,皇子身分何其尊貴,身邊沒人照應怎麼成?」 呂貫、霍敬兩個太醫臉色更是青中泛紫,難看至極。 「你們大可向皇上說是我的意思。人多吵雜,飯食過於精緻、伺候又太周全,人都廢了病怎麼能好?」杜衡毫不退讓,甩下這句話就拎著藥箱到灶房熬藥去了。 難得一夜好眠,崇臨直至晌午才被飯菜的香氣喚醒,掙扎著張開眼,正對上近在咫尺的一雙靈動鳳眼。 「啊!」 「醒了嗎?你可真能睡。」鳳眼的主人見他醒轉,臉上露出歡愉的神色來。「先喝點水,再吃些粥和菜,好喝藥。」 崇臨這才清醒過來。昨晚他驚懼交加、一時忘情,竟在杜衡面前失態了。如今愧悔不及,心中越加怨怒,咬緊下唇冷冷道:「滾開。」 杜衡眼中閃過錯愕,繼而移開視線,有些淒然的笑了。 「你在嘲笑我嗎?」崇臨被這笑容激怒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抬手一巴掌把杜衡左臉搧出個大大的紅印。「混帳,騙子!你儘管笑我,你……咳咳!」 崇臨急怒之下,平日的冷靜全忘到了天邊。虛弱的肺部承受不住,立時劇烈咳了起來,臉龐血色褪盡。 「崇臨、崇臨,」杜衡忙幫他撫背順氣,「怎麼樣,好點沒有?」 「別碰我!」崇臨打開他的手,雖想保持倨傲姿態,肺卻難受得似火燒,眼淚更止不住淌了下來。 見他不停掙扎,越掙扎咳得越厲害,杜衡乾脆摟緊他,將人牢牢環在胸口。崇臨掙不動,累了,靠在杜衡肩頭喘息許久,終是冷靜了下來。 「……放開。」 這一次杜衡乖乖照辦了。 「你們父子嫌在宮裡毒我不死,還要追上靈山嗎?」崇臨聲音嘶啞隱帶哭腔,全沒了方才的氣勢。 「我並非刻意對你隱瞞身分。」杜衡凝視崇臨,篤定道:「我也不信父親會下毒害你,肯定是藥不對症或者有別的隱由。」 一聽這話,崇臨怒氣竄頂而上。「你是說我撒謊栽贓了?杜衡,我信錯了你!咳……咳咳……」 這一動氣,咳喘又要發作,嘴裡卻突然被塞進冰甜之物,他下意識咬了下去——是雪梨。清潤梨汁緩解了喉嚨的乾澀,也澆熄了崇臨的火氣。 突然想起初見之時,也是這樣被他餵梨子吃。雖是從未謀面的陌生人,相對而笑,莫名就覺得投契和歡喜。 他覺得自己像傻瓜一樣,不管經過多久,都會在杜衡面前如此失態。 趁他失神,杜衡又塞了一片梨到他口中。 「我啊,不當狀元。」 「嗯……」 「不是約定過嗎,我來當你的太醫了。」他湊近崇臨耳語道。 崇臨驚愕得瞪大雙眼、張大嘴,結結巴巴,話音都變了調。「騙、騙人的吧?!」 杜衡被他誇張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開心地在他額頭親了一下,態度極為自然大方。 倒是六皇子羞得整張臉都紅透了,慌忙推開他。「你、你幹什麼啊。大男人還親來親去,成何體統!」 「你生起氣來倒是很有精神。」杜衡挑眉。「放心吧,杜神醫金字招牌,包治百病,妙手回春。」 「……胡說什麼,你這庸醫。道家清淨地,滿口妄語。」崇臨輕斥,唇邊卻止不住染上笑意。 多久不曾笑過了?整整一年的分離與愛憎,原以為再不能重回的時光,竟彷彿從未消失一般。 兩個人忘情嬉鬧,梁公公和幾名宮婢端著飯食和盥洗用具進屋,被這番光景驚成了泥塑。 受了畢生最大刺激的梁公公苦勸六皇子不得,一怒之下收拾包袱當真回了京城。剩下的侍衛和宮人也被杜衡趕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個跑腿的小太監聽候差遣。 仔細斟酌著換了新方,服藥調養,也改吃清淡溫補的飯食。但十餘天過去,崇臨寒症雖退了,身子仍未見好。杜衡便每日早晚幫他把脈,再酌情調改飲食和藥量。 「怎樣?杜大神醫?」崇臨倚在床頭,蜷起膝蓋將書攤放其上,邊翻書邊玩笑道:「我的壽數幾何?還能活個一甲子否?」 杜衡卻沒笑,面上顯出幾分苦澀,輕輕握住了崇臨左腕。 「幹麼苦著臉?你的藥又不是神效仙丹,我若立時就活蹦亂跳才可怕。」崇臨沒有抽回手,振作了精神安慰杜衡。 「說的也是,是我太心急了。」 杜衡擰著眉頭的模樣有幾分憨態,崇臨覺得好笑,打趣道:「神醫也想吃熱豆腐啊。」 一句話嗆得杜衡哭笑不得,「這亂七八糟的俗諺誰教你的……」 話才脫口,便猛的住了嘴。不用說,肯定是自己帶過來的那堆市井小說裡寫的,作繭自縛果然是世間至理。 「真是的,你看的什麼書啊。」杜衡抱怨了一句。 崇臨搖搖頭,闔上書放到一邊。這本並不是杜衡帶來的書冊,而是《漢武故事》,他方才正讀到漢武帝降生—— 相工姚翁善相人,千百弗失,見後而歎曰:「天下貴人也。當生天子。」田氏得后歸,內太子宮,得幸,後有娠,夢日入某懷。景帝亦夢高祖顯聖。翌日,天降祥瑞,生男,是為武帝。少而聰明,頗有智術。 同是皇家祥瑞之子,學識天資又高,理當盡享福澤,但他和漢武帝的命運卻天差地別。若是平日,他定會懷恨感傷不已,今天卻能一笑置之。 崇臨想了想,看向杜衡討好道:「喝完藥我們去觀裡逛逛吧,來了這些日子,我還沒玩過呢。」 「嗯,去透透氣也好。」 午后,兩個人沿著後院小路前行。此時內院一片寂靜,道士們都到前院道殿去了。 清虛觀建在頂峰高處,地方並不算小。觀內土石路面略微濕滑,崇臨還沒有行走自如的力氣,便裹著厚厚衣袍伏在杜衡背上,左看看、右望望,興奮難抑。前次他是半夜從後門偷溜出觀外的,沒想到這樣一路走去風景如此好。 青瓦灰磚的屋舍間栽了十餘株梅樹,此時正逢初春,枝頭齊放白英,猶如墜了滿樹銀雪,行走其間,淡淡幽香讓人沉醉。 清新沁冷的風拂過臉龐,遠處傳來的洪鐘聲在澄澈空氣裡迴響。 走了許久來到外院殿閣,先到的是四御殿,供奉輔佐三清的四位天界尊神,又稱四輔。 看著端坐高台的南極長生大帝像,崇臨苦笑想:既為天神,自得長生,千年光陰也如過眼雲煙,實在堪配此名。 許是天氣尚寒,來參拜的香客並不多,檀香的香氣飄散開來,不濃不淡的清雅,極為好聞。繞過經閣,前面不遠是一處大殿。 「那兒就是七真殿了,供著北全真七位祖師,丹陽子、長春子什麼的。」杜衡停下來喘口氣,把背上的崇臨重新背穩方又邁開了腳步。 崇臨這才注意到杜衡脖子上全是汗,髮髻散下的髮絲都黏在臉頰和脖子上。他雖輕,杜衡卻也不壯,背久了顯然有些力不從心。 「歇會嗎?」崇臨問道。 杜衡猶豫一下,終於點點頭。 他尋的歇腳所在矗立了一棵參天古樹,需四、五人方能合抱,根鬚盤根錯節,挺拔高聳。最醒目的是樹冠從矮枝到頂端高枝都繫滿了或長或短的紅帶子,上面似還寫著字,卻模糊難辨。 把崇臨安頓在一旁石凳上,杜衡也挨著他坐下,抓起袖子擦汗。 「這樹……怎麼回事啊?」崇臨驚奇的仰望著這火樹紅花。 「許願靈木。人們相信千年古樹有靈,只要將願望寫在紅絹帶上繫到枝頭,就能上達天聽。啊,要繫的越高越好。」 「那……繫紅帶的人願望都實現了嗎?」崇臨轉向杜衡。 杜衡咬了下唇,直視他道:「事在人為,豈會皆由天定。與其求九天上的神明,你信我就夠了。」 「真是了不得的自信啊。」崇臨不由輕笑出聲。 杜衡雖看似溫和,卻總是任性妄為,天不怕地不怕,金殿辭狀元也是如此。 「那時虧你敢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什麼不要狀元功名,父皇若一怒之下打死你,可就直接做鬼去了。」 聽到這話,杜衡的笑裡有幾分狡黠。「你總會救我的,怕什麼。」 崇臨開口想反駁,但事實的確如此,也只能啞巴吃黃連,由他得意了。 雖是午後但天氣微涼,久坐還是會冷,寒氣吸入肺中,崇臨忍不住咳起來,攬緊了身上棉袍。 「回去吧,等天暖和點咱們再去前面幾個殿玩。」杜衡在石凳前蹲下來,崇臨攬住他的頸子由他背起自己往回走。 走沒多遠,崇臨有些倦了,額頭抵著杜衡的後頸緊貼著。 「睏了就睡會兒。」 「嗯,到梅樹那邊叫醒我,我想折枝花回屋插……」崇臨漸漸沒聲音了,輕柔綿長的鼻息吹在杜衡頸側,癢癢的又帶著淡淡溫暖。 轉眼半年,時序已入秋。崇臨的身體時好時壞,人雖然一直很有精神,五臟卻日漸衰竭,杜衡方法用盡仍舊藥石難醫。他的脈象主寒虛尋,時而卻又促熱靡常,極為罕見。若當真是中了毒,不知毒性更何談解毒。 崇臨從沒問過治病的事,每天只纏著杜衡陪他看書、下棋,天氣好時總要出屋玩耍一會兒。 「睡覺好浪費時間啊。」崇臨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不好好休息。直到睡在偏房的杜衡搬來同住,依偎著他才肯乖乖入眠。 「山上的菊花都開了嗎?」崇臨嚥下最後一勺湯藥,突然問起。 杜衡餵給他一顆甜棗,笑道:「才剛入秋,哪有那麼快。」 聞言崇臨也笑了,「天底下那麼多道觀,你知道我為何要來清虛觀祈福休養嗎?」 也不等杜衡猜,他就自己揭開了謎底。 「書上寫靈山有四時美景,冬春賞銀雪白梅,夏看飛瀑清溪,秋天更盛開漫山遍野的黃蕊雛菊,美得像夢境。梅雪和瀑布都看過了,最後,我還想看看菊花。」 杜衡感覺心臟被狠狠揪緊,喘不上氣來。崇臨越是露出安心的微笑,他越感到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不只今年,明年、後年,每年我們都來靈山賞菊。你不是還想到山下縣城轉轉嗎?天大地大,好玩的去處多著呢。」 點點頭,崇臨握住杜衡的手,垂眸一笑。「我們再也不回宮裡了,好嗎?」 「……好。」 「你喝過酒沒?」 仍沉浸在愁緒中,杜衡冷不防被這問題嚇了一跳。「酒?沒有。」 「我也沒有。」崇臨興高采烈道:「一直都很想喝一次,我們來喝吧。」 「你——」杜衡剛想斥他這副身體喝什麼酒,不知為何卻說不出口,最終只點了點頭。 差隨侍的太監到山下買回一小罈九釀春,按著市井規矩,桌上擺一碟花生米、一碟醬牛肉當下酒菜。兩個少年相對而坐,凝視著桌上酒罈,都有點情不自禁的興奮和緊張。 「還沒開封就好大一股味道。」崇臨湊近了聞,杜衡也湊過來。兩人腦袋頂腦袋,端詳了半天也不知該拿罈口的泥封怎麼辦。 杜衡一咬牙一巴掌拍下去,卻用力過了頭,泥封是開了,但碎了一桌子土,醬牛肉和花生米全糟蹋了。崇臨笑得半死,直說他沒用。 開封後的酒香極烈,光聞味道就足以醉人。兩個人各倒了一小杯,皆皺著眉頭猶豫不決。 崇臨鼓足勇氣先抿了一小口,而後滿臉驚喜道:「清冽爽口,真是極品的佳釀啊。」 見他如此,杜衡放心大膽的飲了一大口,沒來得及嚥下就噴了出來,直咳個不停。嗓子似乎被燒壞了,嘴巴和鼻子裡又苦又辣不知什麼滋味,麻得話都說不出半句來。 「噗……哈哈,啊哈哈哈哈。大傻瓜,啊哈哈……」崇臨捂著肚子笑到直不起腰,活像被戳中了笑穴,怎麼都停不下來,直至咳得厲害才稍微止住。 「你耍我啊。」意識到自己被騙的杜衡皺起眉,捏住崇臨鼻子把酒杯塞到他嘴邊。「不公平,你也喝喝看。」 端量著杜衡臉色,崇臨小心翼翼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立刻呸呸的吐了出來,苦著臉道:「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呢。聽著挺瀟灑,原來酒這麼難喝啊。」 「是吧。」杜衡這會兒也開心的笑起來。見天色暗了,他把燈移到桌子中間。 燭光映著崇臨柔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小片陰影,極為好看。 晚風漸起,吹進屋來,沁涼直入心脾。 「喝點酒暈暈的真舒服,感覺即使閉上眼睛,也能作一場好夢。」崇臨垂下眸子,嘴角仍噙著笑,看去卻有幾分寂寥。 「杜衡,以後……你這輩子,每次喝酒的時候都會想起今天嗎?你……會記得我吧?」 杜衡怔怔的看著他,心想要說些什麼、得說些什麼才行,臉上突然感覺有點涼,摸的時候才發現竟是兩行淚。 而當黃蕊雛菊開滿靈山之時,一個落雨的秋夜過後,杜衡卻不告而別。 他們再見之處,已是千里之遙的京城,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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