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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之城292

《妖魔的祕密初戀》

  • 出版日期:2017/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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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奇幻.彆扭攻VS.腹黑受】

做為黑暗的眷屬,魔物人類懼怕的高階妖魔,
夏伊勒從沒想過自己會落入這種窘境──
重傷瀕死時被這叫亞提的人類小鬼撿回家,
(臭小鬼看他淒慘的樣子還笑嘻嘻,但……笑得好看)
然後救命恩人仗著有樹神師父當靠山,威脅他帶他離開家鄉,
(臭小鬼說是為了不給師父添麻煩才要走,落寞的樣子真難看)
哼,就算欠了人情,他也沒有理由一直給人當保母,
趁夜把這小子扔在森林裡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當他真的這麼做了,卻開始擔憂亞提的安危,
一想到亞提被魔物撕成碎片,腳更不聽使喚的奔回去,
見鬼了,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被小鬼俘虜了……

 
當夏伊勒伸手撥開阻擋在前方的枝條後,他看見了露出寂寞神情的少年。
夏伊勒比較喜歡亞提笑的模樣,所以他再踏出一步,製造出清晰可聞的腳步聲,下一剎那,他果然看見少年迅速的轉過頭,寂寞退去,驚喜佈滿那張臉龐。
他的雙眼笑得瞇起,宛若細細的彎月,他的嘴角則揚得高高,彷彿有陽光的碎片跌入笑容裡。
夏伊勒聽見少年的聲音這樣歡快的、直率的說──
「夏伊勒,你回來啦。」
於是夏伊勒在這一刻清楚的知道,他再也不能拋下亞提離去了。
柚子茶:
人生無大志,只想當一條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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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晚的街道,寂靜。
入夜之後的法法依鎮就像是一隻疲倦的獸,靜靜的趴伏著,走進長長的街道如同是走進牠的腹內,彷彿能聽見輕微的鼓動。
當月亮升到天空最頂端的時候,整個小鎮都已經靜靜睡去,漆黑的窗扇像是某種生物的複眼,默然的注視著凝望著,街道兩側僅剩未熄的煤氣燈發出微弱亮光。
這是一座沉睡著的城鎮。
但是卻有人在街上走,在這個已經睡去的小鎮的街道上,慢慢行走,以一種散步般的優雅,彷彿他正要前往參加一場不知名的宴會。
朦朧的燈光拉出一道長長的黑影子,而在那道影子身旁,還有一個更小的影子跟著。
「真是安靜。」
年輕的聲音乍然響起,很輕,卻令人想到山風的明快。
藉由煤氣燈的映照,能夠看見有一名少年自街道的盡頭走了過來,黑髮黑眼、漂亮的濃烈的蜂蜜色皮膚,瘦長有力的四肢像是野生動物的一樣。
「真是安靜。」亞提又輕聲的說一次,他的嘴角染著笑意,那一雙漆黑的眼睛則彷彿夜空中的星子,閃動著明淨的光芒。
那是任何人見到了都難以忘懷的一雙眼睛,擁有超乎想像的強烈意志,就像磁石能夠將周遭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住。
可惜的是,現在並沒有其他人存在,只有亞提自己,和他的狐狸。
微小的鳴叫聲附和性地響起,雪白的狐狸緊緊跟在自己主人腳邊,偶爾用牠蓬鬆的尾巴提醒似的滑過了少年的小腿肚。
「再稍等一會吧,洛洛,難得我們下山來了。」感覺到一陣麻癢,亞提忍住險些竄出的笑,他的語調充滿敷衍性的安撫。
亞提是偷偷由山上溜下來的,他喜歡看這個最鄰近他們山脈的城鎮在入了夜之後是何種姿態。
他平時白天是不常下山來的,因為他不想引起太多的側目,也因為他住的地方是路休葉山脈。
路休葉山脈,又稱神隱之地,是神的居所。
而他—亞提.意奧蘭.耶塔.烏瑟兒,是待在那裡的唯一人類。
雖然如此,但養育他的綠髮樹神不止一次地為他喜歡在入夜後下山的習慣搖頭嘆息,覺得真是個怪孩子,怎麼會喜歡挑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到鎮上閒逛呢?
不過亞提就是喜歡,他覺得寂靜的法法依鎮充滿難以形容的魅力。
「而且,有時候也會碰上有趣的事啊,洛洛。」他發出愉悅的低笑聲,笑聲也像是山風一樣,乾淨清冽。
白狐不敢茍同地低鳴著,牠想起因此曾經碰上的盜賊、火災、還有魔物。
當月亮攀爬至夜空的最頂端之際,人類陷入沉睡,而魔物則開始蠢蠢欲動,牠們是隸屬黑暗的眷族,是不被光明之神喜愛的生物。
即使至今沒遭遇過真正的危險,但白狐絕對不認為遇上魔物是有趣的事,牠只希望自個兒的主人今夜不要多招惹麻煩,例如被此刻飄蕩在風中的淡淡血腥味牽引。
亞提似乎尚未有所覺,繼續走著,卻在白狐以為可以鬆口氣的時候,忽然停下腳步。
「原來不是錯覺呢。」亞提佇足在煤氣燈的底下,暈黃的燈光照亮他眸底的興致,連帶的使他的眉眼都跟著燦亮起來。
這是少年最有魅力的神態,但白狐只覺得心中警鈴大作。
下一秒,預料中的話果然一字不差地扔了出來,砸得白狐眼冒金星—
「嘿,一定要去看看的對吧,洛洛。」
白狐心不甘情不願的抬高頭,主人愉快的笑臉正映入眼裡,像是夏季驕陽。
亞提拉拉他的十指,很快的就辨認出血腥味的來源,長年的山林生活將他的感官磨練得比一般人還要敏銳數倍,他嘴角邊的笑容漸漸擴大。
完全沒有預警地,屬於年輕人特有的瘦長又強韌的雙腿猛然間拔起急奔,早已經習慣主人的不按牌理出牌,白狐認命地追隨在後。
矗立於兩側的建築物依舊沉默無聲地注視著在街上奔跑的一人一獸。
如果有人目睹了這一幕,或許無法確定那究竟是不是人類。
因為亞提奔跑的姿態,如同是山林間的一隻野獸。
強健、有力,並且野蠻。
深夜的月向來是溫柔的,但今晚的月是一彎弦月,歪歪斜斜地高掛在夜幕之中,散發出慘淡的光芒,像是一道傷口割開了天空一角,汨汨的流出液體。
蒼白的月亮一直跟在少年和狐狸的背後,亦步亦趨、擺脫不了。
亞提完全是憑直覺在撿著路奔跑的,墨黑的髮絲跟著大幅度的動作甩出不馴的弧度,褐色的四肢有力地擺動,像是雄鹿般矯捷。
風呼嘯著刮過耳邊,那一雙黑眼睛亮得驚人。
隨著風中的血腥味變得更加濃烈,亞提同樣也感受到胸腔裡的心臟鼓動得像要衝出一樣,血液一併在沸騰,刺激的感覺將他的情緒推到了高點,莫名的直覺告訴自己會碰上一件有趣得不得了的事。
很有趣,絕對很有趣。
兩邊的屋舍開始逐漸減少,四周的景色同時變得荒涼,亞提跑離了城鎮中心,來到邊緣地帶,城鎮的近郊已經不見有煤氣燈的設立,僅存月亮的光輝映照一切。
亞提突然放緩速度,在小跑個一兩步之後,他改成用走的,依然是從容不迫,彷彿即將前往一場宴會般—如果血腥味沒有重到嗆人的話。
他停在了一道圍欄外,即使不藉助月光,他仍然能清楚辨認出立在有些鏽蝕的圍欄外、一塊斑駁石碑上的幾個大字。
第八號公立墓園。
白狐發出略帶不安的低叫,用頭顱輕蹭一下主人的小腿,希望他別貿然進入,這種集結亡靈與怨念的地方,很容易就會引來魔物。
「但我覺得我不進去的話,好像會後悔一輩子耶,洛洛。」亞提聳了下肩膀,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寵物在擔心什麼。
「不,您哪一次不是說會後悔一輩子……」
第二道聲音緊接在亞提之後響起,那是清脆的、如同小男孩一般的嗓音,但是,在這個安靜的公墓外圍,卻只有一人一狐存在。
亞提對於這道突然響起的軟嫩童音並不吃驚,他低下頭瞅著白狐,嘴唇揚起一抹爽朗的笑。
「別擔心啊,洛洛。」
原來開口說話的,是一直尾隨著亞提的白狐。
此刻牠的耳朵無力地垂下,碧綠的獸瞳倒映出牠的主人已經要直接推開墓園的大門,就像是什麼事都沒考慮過一樣。
「啊啊,鎖上了嗎?」亞提再微使力的一推,換來的是門上鎖鍊敲擊的匡啷聲,他挑起一邊的眉,大概是為了防止宵小闖入,才在夜間上鎖。
太好了。白狐暗自竊喜,因為牠知道主人向來不會擅自破壞物品,不過牠的心才放下不久,隨即又高高懸起—
少年已經動作俐落地從牆上翻了過去,順道還一手撈起牠。
等到少年重新落地之後,牠悲哀的發現他們已站在了墓園內。
放眼望去,無數的白色十字架豎立於無數個石碑之前,上頭刻了有關死者的生卒年日,但亞提一眼也沒多看,行走在墓碑之間,神色坦然,完全不覺畏懼。
為什麼要怕?死人和活人不就是生與死的差別而已。
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夜晚的墓園好似連空氣也包含著寂寞的味道,唯一可以聽見的只有一人一獸的呼吸聲,栽植在旁的枝葉偶爾會因為風的吹動,在十字架和石碑上投下詭異影子。
太寂寞了……彷彿還能聽見地下死者不甘的呻吟。
雖然不畏懼死者,但也不願驚擾死者的亞提悄聲的走著,朝血腥味的源頭一步一步走去。他的一手不自覺地按上胸口,底下的心臟果然鼓動得一次比一次強烈,他莫名地興奮到感覺暈眩。
這是一個,預兆。
白狐不敢大意地緊跟在主人的身後,碧色的雙眼全是戒備。牠小心翼翼的打量周遭,一發現有下級尚未具體成形的魔物躲在暗處窺視,牠立刻警告性的張嘴露出森白的利牙,凶狠的異光在那雙綠眼閃爍。
被賜名為「洛洛」的白狐,原本就不是一隻普通的狐狸,牠是由樹神所創造,為了保護亞提而存在,躲藏在這個城鎮的魔物早不止一次地吃過牠的虧。
走在前頭的亞提驀地停下,害得一時不察的白狐猛然一頭撞上,牠困惑地低叫。
「我果然是來對了啊,洛洛……」如同山風乾淨清冽的嗓音,混入一絲罕見的陶醉,亞提幾乎是著迷地喃喃自語著。
白狐從後頭探出不解的腦袋,這一看,牠心中的不安竄到最高點。
那是一大片的紅色,一大片鮮豔奪目的血紅色。
有著一頭血紅長髮的男人背倚著樹幹,正坐在一地的血泊當中。
男人的胸口開了一個洞,血,流不止。
亞提沒有被這麼大量的鮮血嚇到,但他卻也不急著將明顯瀕死的男人帶去找人醫治,他只是饒富興趣地蹲下身,單手托住下巴,一雙像黑曜石的眼瞳毫不避諱地打量著。
一個蒼白俊美、不是人類的男人。
噢,當然不是人類。他可沒看過哪個人類長著爪子,然後胸口開了一個洞還不會死的?
像是察覺到有屬於第三人的視線在放肆打量,閉著眼的男人忽然間睜開他的雙眼,那是一對金黃色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住亞提。
黑色與金色靜靜對峙。
「看什麼看,小鬼?」下一秒,嘶啞的、像被砂紙狠狠磨過的男人嗓音,不洩露任何虛弱地響了起來。
白狐驚得差點跳起,反射性擺出威嚇的姿態,亞提伸手拍了拍齜牙咧嘴的狐狸,另一隻手繼續支著下巴,視線依然不閃不避。
「因為我高興看啊,魔物。」他的雙眼笑得瞇起,像細細的彎月,他的嘴角則揚得高高的,明亮的笑容映亮那一張褐色的年輕臉龐,恍若有陽光的碎片跌入笑容裡,「你看起來快死了。」
「……別叫我魔物。」男人僅是說了這麼一句話又閉上眼,看慣黑暗的他似乎一下子無法適應少年的笑臉。就像長期生活在陰溼地帶的人,猛然間被夏季朝陽不客氣的照耀,只覺得雙眼幾乎灼傷。
但是,卻很暖和,冰冷的血液似乎同時被注入了溫度。
亞提放下了手,表情在一剎那變得非常認真。不論是紅色或金色,他都覺得美麗得要命,讓他暈眩、讓他心跳加快、讓他想一直一直看著,無法移開目光。
「太糟糕了……」他的手掩著臉,咕噥道。
白狐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打算撲上前,用牠的尖牙狠狠咬住紅髮男人的咽喉,牠絕不會讓主人遭遇到任何可能的危險,可惜有一隻手動作比牠更迅速地抓牢了牠的尾巴。
「真的是太糟糕了,所以洛洛,我可不准你動他。」亞提鬆開對白狐的箝制,扶著膝蓋直立起身體。
他沉默的注視仍有呼吸、卻不知道意識還在不在的男人,那長長的紅髮像是和遍地的血融為一體了,教人難以分辨。
他終於向前再踏近一步,踩上了紅豔的血窪。
白狐躁動般地不斷發出短促的鳴叫,然而牠的主人卻彷彿不曾聽聞。
亞提現在距離男人相當近,近得可以清楚看見傷口內焦黑的血肉,他知道這個有著金黃眼睛和血紅長髮的男人就快死了。
所以當他的手指輕輕握住一縷紅髮之後,屬於少年獨特的清冽聲音冷靜地逸出他的嘴唇—
「我要帶他回去。」
白狐呆住似地瞪著如此宣告的主人,牠想牠一定是聽錯了,否則由樹神養育大的主人,怎麼可能說要帶一隻魔物回去?
「我對他有興趣,我要帶他回去。」
像看穿白狐的想法,亞提態度堅定的再一次宣告,眼神凜冽。
誰也不能改變他的決定。
如果所謂的死亡就是這種感覺的話,那麼夏伊勒.費拉托西一定會說—糟糕透頂。糟得不能再糟,簡直像內臟被胡亂地攪動一番,全移了位置。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種折磨只維持了極短的一段時間。
那種強烈的嘔吐感隨著身體的不再移動而平息下來,夏伊勒勉強抓回了黑暗中的一絲神智。
原來,他終究還沒死嗎?想要自嘲的扯出笑,可惜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一根神經肯配合,夏伊勒放棄地讓自己陷入黑暗。
恍惚中,彷彿能聽見誰在他的耳邊爭吵,是陌生的男人聲音和明快的少年聲音。
「因為我高興看啊,魔物。」
一張燦亮的笑顏猛地從意識之海躍了上來,像是那個有著漆黑眼珠的少年真的正蹲在自己的面前,單手托住下巴,雙眼笑得彎彎。
夏伊勒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起他,但是那樣的一張笑臉確實很溫暖,他忽然有種想要伸出手的衝動,卻不知是要驅趕,或是抓住……
少年的身影一瞬間又淡去,黑暗重新席捲上來,剩下的是從方才就一直爭辯不休的聲音。
「不救。」男人的聲音。
「救。」少年的聲音。
「我幹麼要救?我告訴你多少次了,別隨便亂撿髒東西回家!」又是男人的聲音。
「你有看過那麼漂亮的髒東西嗎?我說要救就是要救,如果你不救,那按照老規矩。」一樣是少年的聲音。
然後兩人一併沉默,再一併響起—
「抽籤決定!」
……果然是糟糕透頂。夏伊勒自暴自棄地放任黑暗一點一點吞噬掉他的神智,他從來沒想過他堂堂的妖魔會淪落至這種下場。
當僅有的清明同樣融入黑暗之後,他終於什麼也聽不見了,唯一的感覺是貼上額前的冰涼溫度。
疼痛、浮躁、憤怒,所有的一切都被溫柔撫平。
就算身在不見五指的幽暗,也不會再覺得不安,因為四周瀰漫的是前所未有的沉靜、安寧。
這次,夏伊勒是真的沉沉睡去了。
第二章
亞提.意奧蘭.耶塔.烏瑟兒一向自認為是平凡的人類,雖然他有個非人的樹神師父,雖然他養了一隻會說話的白狐,雖然他住的地方是被外界稱為「神的居所」的路休葉山脈。
不過,亞提依然堅持自己是平凡的人類,因為他的師父說他是這山裡唯一的人類。
然而在他撿回了有著血紅長髮與金色眼眸的魔物之後,他開始察覺到,屋子附近隱隱約約有誰在窺探,就連他的師父,也比往昔的時候還要少過來這裡了。
亞提其實不太在意這些事,他把這些異狀歸咎於那隻魔物,並非因為自己—他就只是一個人類,哪會突然引起注意和排斥?就算讓一隻魔物暫時地住在屋子裡,也無法改變他是人類的事實才對。
可是,最近發生的一些事卻讓亞提不禁懷疑起來,他真的如自己所想的,是一個普通人嗎?例如現在……
「痛!」一聲低呼脫口而出,亞提幾乎是反射性的縮回自己壓上草地的手,指頭般粗細的木刺卻已經狠狠扎進掌心裡。
鮮血很快的滲出來,疼痛就像某種凶猛的獸露出獠牙,一口咬下。
亞提的眉毛整個揪緊,他忍著痛,一使勁將刺入血肉裡的木刺迅速拔出,血立刻流得比剛才更厲害,一下子就將掌心染成整片紅。
幸好眼前有溪水可以沖洗,也幸好此刻白狐不在這裡,亞提只要一想到他的寵物會如何的驚慌失措,並且連忙的咬著另一人的衣角,一起加入驚慌失措的行列,他就忍不住嘆息。
洛洛是狐狸就算了,凱納森師父可是位樹神,怎麼老是跟著小題大作呢?
「會不會有點糟糕啊……」亞提咕噥著,把整隻左手浸入溪水裡,冰得微微刺骨的低溫壓制住疼痛,鮮豔的紅色液體瞬間沖淡,消失得無影無蹤。
感覺到傷口處像是被冷水沖得接近麻痺,他收手,順道將水珠甩了甩,重新攤開,在太陽底下的掌心乾乾淨淨。
沒有血,沒有傷口,只有新生的淡褐色皮膚。
「混帳……我就說太糟糕了。」亞提大感挫敗地抵住額,蜷著背脊,蹲坐在小溪邊,帶著失意的背影像是負傷的小獸,「啊啊,沒想到會糟到這種地步呀,安其羅先生。」
「叫我叔叔。」這是樹神長老反射性說的第一句話。
安其羅.尤金.阿爾坎只是發現好友的孩子在這,所以想上前來打個招呼,沒想到撞見的竟會是這一幕。
自我痊癒,或者可以說是再生能力?
「你有讓誰知道這件事嗎?」褐髮褐眼的男人忙不迭地問了,語氣急促,摻著些許嚴厲的味道。
亞提搖搖頭。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但是,人類又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能力?
褐色的手掌忍不住張握一下,向來盤踞在亞提眉眼之中的笑意,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淨,他又望了一眼他的掌心,疼痛就像短暫的錯覺,幾乎讓人以為不曾發生過。
但是他的確看見了,他的傷口、他的血。
「別讓其他的樹神知道,亞提,記住我的話。」安其羅跟著蹲在少年的身邊,眼神嚴厲但也帶著溫暖,他看著以好友養子的名義留在神隱之地的亞提。
原來這孩子連不笑的樣子,都像極了凱納森。
「噢,我當然不會讓祂們知道的,雖然我也不會見到祂們。」亞提撿起一顆石頭朝溪面上扔去,石頭彈跳幾下,濺出水花後才沉沒。
生長在神隱之地的自己,只見過凱納森和安其羅兩位樹神而已。
夏日的陽光映在水上,一片波光粼粼,和周遭落下的樹影交錯著,藏伏在樹中的蟬鳴聲就像是一陣無形的波浪,拍打著空氣裡的熱意。
安其羅不討厭那些叫聲,當然有時候能安靜點更好,山之聲、風之聲、水之聲、還有蟬鳴的聲音……今年的夏天簡直喧騰得過分。
「如果可以的話,包括你的狐狸。」安其羅輕皺眉頭,他正努力思考最好的解決辦法。這件事相當的棘手,而他必須保護好他的朋友和眼前的孩子。
他答應過的,在三百年前。
「安其羅叔叔?」亞提側過臉,狐疑地注視話顯然沒說完而出神的長輩。
安其羅連忙掩飾性地苦笑,「抱歉,沒什麼……亞提,你能答應我嗎?有關你的身體,你現在發生的狀況。」
「我是人類嗎?」
「咦?」
「如果讓其他人知道,師父是不是會有危險?」亞提像是忘了先前的問題,很快的又提出另一個問題來,並異常專注地緊緊盯著安其羅,彷彿唯一能令他放在心上的只有這件事。
安其羅忍不住多瞥他一眼,他不認為他有聽錯,他的確是聽見亞提問出口了。亞提是不是人類,他知道答案,可是卻不該由他來說。
所以樹神長老只是平靜的回答了第二個問題,「你也會有危險的,亞提。不論是你或凱納森,如果真的讓其他人知道……而我一點也不希望事情會演變到這種程度。」
「我知道,叔叔。」亞提再度扔一塊石子進溪裡,注視著水花乍起,他年輕的側臉給人一種堅定的感覺。
隨著睫毛的幾次眨動,那一雙眼瞳逐漸的染上奇異的光彩,亞提閉了下眼,隨即睜開,黑眸透著銳利的光。
那是已經決定要去做某件事的眼神,並且無人能夠阻擋。
「亞提,在我想出辦法前,你可不要……」安其羅有些心驚,他知道少年的固執究竟到何種地步,連凱納森也無法打消他的主意。
「放心吧,安其羅叔叔,我也會想辦法的,絕對不會危害到師父的辦法。」亞提愉快的笑起,似乎沒有任何事能夠再令他心煩。
他扶著膝蓋站直身體,恣意的拉拉手臂,神情是豁然開朗的明亮,「哎哎,一定會想出辦法的是不是?」
「辦法當然是想得出來,可是你……」安其羅才說到一半的話依舊讓亞提宛若無心般地打斷,亞提朝著他露出一張令人移不開視線的笑顏。
「會有辦法的。」少年無比認真地說。
接著亞提也不再多說,他揮揮手,扔下了安其羅,提起他釣上的大魚轉身就往林內走。
安其羅仍是什麼也來不及說出口。
細長優美的睫毛在顫動,然後下一刻,那眼睫就像羽翼般張了開來,露出一對宛若黃金鎔鑄的眼睛。
夏伊勒沒有立即撐起身體,他的眼神一開始有些空茫,或許是因為屋內殘留的氣息太過寧靜的關係,他反倒沒有彈坐起身體,只是任憑眼珠轉動,掃視了周遭一圈—一間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小屋,幾乎可以稱之為簡陋。
夏伊勒慵懶的再度闔上眼,充塞四肢深處的疲倦感尚未完全褪去,腦海彷彿仍籠罩著薄薄的白霧,但他其實是記得一切的。
黑夜中,少年明亮的笑臉;像是攪動內臟的強烈不適;令人莫名火大的對話。
形狀姣好的唇角這次終於能夠依自己意識而扯出一個諷刺性的弧度。
抽籤決定?原來他的死活是靠抽籤決定嗎?那個人類小鬼,真是好樣的。
胸口的疼痛來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記憶中猙獰的血洞重新填補完整,皮膚恢復成平滑,不見腐壞的現象,彷彿傷口不曾存在。
即使夏伊勒是妖魔,是主掌黑暗的神祇—西曼菲斯遺留在這個世界的子民,保存著淡薄的血脈,但是他依然相當清楚,他們妖魔一族可從來沒有出現過自我痊癒這項能力。
那是光明的主神—潔莎琳的子民們方能擁有的力量。
他能痊癒,除非是有人用了高階的恢復法術?
這樣的話,不只是少年而已,這個地方還有別的人存在……當然也可能不是「人」,畢竟妖魔對於光的氣味一向非常敏感。
如果不是小屋內的寧靜感令人身心舒緩,他或許連待在這一秒也不想。
夏伊勒閉上眼睛,不過很快的又睜開,身體半支撐起來,他長長的髮絲像是紅血流淌,隨著他的動作滑落肩膀,那給人高雅印象的眉逐漸細微地蹙緊,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聞到了煙味。
燃燒木柴時會有的味道確實是從敞開的窗口飄散進來,金黃色澤的雙眼先是瞪著窗外,然後隨著門啪的一聲打開而迅速移轉。
「噢,你醒過來了!」
清澈的嗓音愉快地刮過夏伊勒的耳畔,臉上沾著些許煙灰的黑髮少年挑高眉梢,不帶驚訝的對他露出爽朗的笑。
夏伊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不知道他欲動的手指是想要抓住,或是揮開那溢滿朝陽氣息的笑容
亞提沒有注意到男人的異狀,事實上對方除了皺眉也看不出多餘的表情,他只是自顧自的走上前,右手毫不遲疑的直接伸出。
夏伊勒幾乎是反射性的伸出銳利的指爪,但他的動作快,亞提的動作卻比他來得更快,蜜色的左手五指迅速地反抓住他的手腕,細瘦的手指,力量超乎想像的強硬,而伸出的右手則繼續向前,穩穩地貼上夏伊勒的額際。
似曾相識的冰涼溫度剎那間滲入,撫平一切的焦躁。
夏伊勒有些怔住,他的爪子不自覺收起,浮現在那一張年輕臉龐上的專注神情,讓他一時間無法移開眼。
亞提的手貼著夏伊勒的額,英氣飽滿的嘴唇半抿著,洩露出一些固執。
他突然收回手,卻又於下一秒將自己的額湊近,像是幼時他的師父對他所做過的。
夏伊勒過於吃驚而難以反應,他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對陌生的、危險的妖魔做出這種親密的舉動。
這麼近的距離,他可以將少年看得一清二楚,光潔尖細的下巴、濃烈的蜂蜜色皮膚,甚至還有看起來柔軟健康的嘴唇。
夏伊勒下意識地呼吸微屏,少年落在臉上的鼻息宛如微風溫和撫過,暖暖的,帶著麻癢,胸腔裡面只是為維持生命而跳動的肉塊莫名被打亂了速度。
「唔……」沉吟時會有的單音,從半啟的嘴唇間逸了出來,亞提垂著眼睫,認真的感受著對方的體溫,渾然不覺他的舉動過度親暱。
好半晌,他猛然拉開距離,黑到發亮像駐有星辰在內的眼眸笑意盈盈地注視男人,「沒發燒,好像都沒問題了嘛,魔物的恢復力都比較強嗎?」
「別隨便叫人魔物。」夏伊勒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稱呼,人類這種粗枝大葉的種族總愛將差很多的東西弄混在一塊。
而他面前的少年則如他所想的,毫不在意地聳了下肩膀。
「我可看不出你和魔物有哪裡不同,先生……嘿,別和我爭辯這些不重要的問題了。不管你是魔物或不是魔物,有關係嗎?對你我來講。」
他說得沒錯。夏伊勒放棄一瞬間升起的辯駁慾望,這本來就無關緊要,不論是對他還是自己。
他撥開不聽話滑落的紅髮,金眸在自己也未察的情況下跟著擁有修長四肢、容易令人想到矯捷雄鹿的少年。
非常漂亮的身體,他承認。
起身套上了鞋,他尾隨在少年的身後,第一次走出他不知躺了多久的屋子。
從天色和日照的位置能夠判斷是下午時分,空氣是山林特有的涼爽,拂到肌膚上的風包含著溼潤的水氣。
夏伊勒看著圍繞於小屋周遭,高大挺直、枝葉相錯的林木群,再遠一些是薄淡的白霧瀰漫,適當地模糊了其後的景色,遮蔽任何欲窺探的視線。
「不要太過去那裡。」亞提蹲在他生起的火堆旁,一邊幫穿刺在樹枝上的烤魚翻身,一邊頭也未抬的說:「那邊的……嗯,居民們,向來不喜歡有外人打擾,過去容易迷路的。」
「這是什麼地方?」夏伊勒凝望著那片氤氳霧氣,屬於光的氣息是由那一端傳來,前所未見的強烈,嗆得足以讓他窒息。
黑暗和光明自創世以來,本就相對、相剋,究竟是哪一座山竟能匯聚如此龐大的光……
「路休葉山脈。」亞提抽出幾根木柴減小火勢,同時揮手驅趕白狐,要牠別繞著火打轉,免得燒到牠雪白的皮毛,「它還有個別稱,你想聽嗎?」
夏伊勒回過頭,華豔的金色雙眼驀地瞇細,眼角夾帶凌厲。
他一直認為人類是種粗心的種族,可是他沒想過,原來人類還能夠沒神經到這種地步。
「你把我帶到一群神住的地方?」滑出完美唇形的聲音,低柔得就像輕易能魅惑人的醇酒,最深處卻隱含一絲抹滅不去的辛辣,「像這樣的,味道難聞得要命的鬼地方?」
亞提覺得這話實在有欠公平,他忍不住反駁,「我可不認為這裡有什麼難聞的味道,而且我不把你帶回我住的地方,你是要我去哪?把你隨便扔在山腳下,送給狼群當食物嗎?噢,我想那些傢伙一定沒吃過魔物的肉。」
他最後略帶諷刺性地補上一句。
不能怪亞提會不高興,畢竟他可是獨自一人將另一個比他高、比他重、發育健全的大男人,從法法依鎮一路帶回路休葉山脈,有好幾次甚至礙於體力問題只好用拖的。
他花費了那麼一番的工夫,結果被救的傢伙連句感謝的話也沒有。
「我說過我不是魔物。」夏伊勒並未因為對方的諷刺發火,他在意的倒是一些小事,雖然知道沒必要,但他總會反射性的糾正。
妖魔不認為自己該跟魔物混為一談。
「啊,對了。」無視夏伊勒的糾正,亞提露出了笑,他笑得有如夏季驕陽,更令人想到盛開的向日葵。他望著夏伊勒,無比真誠的說:「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夏伊勒停下腳步,他的雙眼就像黃金鎔鑄般奢華而不可思議,屋外的陽光在那雙眼眸中折射出奇異的光輝。
「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夏伊勒.費拉托西先生。我希望你可以帶我離開這座山。」
夏伊勒霎時瞇起了眼,惡狠狠地瞪向亞提。他從未預料到,自己的真名竟然會從一個人類小鬼的口中吐出。
即使他巴不得現在就離開這該死的神隱之地,卻也不得不壓下心中的不耐與厭煩,正眼看向那名笑盈盈的少年。
因為,真名就是一條無形的鎖鍊,當真名被人知曉,也代表自己的生命正被人掌握。
夏伊勒.費拉托西,這是紅髮妖魔的真實名字。
名字,自古以來就代表著被賜名者的身分,以及存在意義。例如「太陽」就是「太陽」,「月亮」就是「月亮」,光明之神潔莎琳永遠不會和黑暗之神西曼菲斯弄混一樣。
當一個人或是物擁有了名字,也同樣的被賦予在這個世界上的角色位置。
即使這個世界的人類已經逐漸遺忘名字蘊含的力量,但是其他的種族們仍舊信奉著這法規,特別是黑暗的眷屬。
屬於黑暗的夏伊勒,當然不會不明白名字的重要性。
「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夏伊勒.費拉托西先生。我希望你可以帶我離開這座山。」
離開這座山要做什麼?夏伊勒擰著眉頭,想到了那張與其說是坦然、不如說是沒心沒肺的笑臉,也想起自己幾天前和亞提的對話。
「我如果再繼續留在山上的話,會給師父添麻煩的……而且,我也希望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亞提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彷彿盛放的向日葵缺少了水分而逐漸枯萎。
對於自己竟然覺得那個小鬼不適合這樣的表情,夏伊勒感到惱怒的把自己扔回床上。但是更令他惱怒的是,他竟然沒有在聽完那一番話後,在第一時間將那小鬼的脖子扭斷。
「基本上你也沒得選擇了,不是嗎?唔,我承認這手段是有些不入流,不過我是在威脅你沒錯。至於名字是怎麼得到的,我想我的師父應該比我清楚吧。是他告訴我可以在危急的時候用的,還有,他是一位樹神。」
樹神?
該死的潔莎琳的真正子民,還繼承了完整的血脈。
夏伊勒憤恨得想要瞪穿屋頂,他現在總算清楚一切了,包括他傷口的復原。
怪不得自己的真名會被人知道,怪不得他身上的傷可以完好痊癒,因為對方是比他高階的存在。
樹神和妖魔相較於各自主神的關係,簡直就是一個近親一個遠親。
夏伊勒逼迫自己壓下怒意,這有些難,畢竟鮮少有人在得知生命遭到他人掌握後還能心平氣和的。不過夏伊勒依然用極短的時間,就使眼眸裡彷彿能融化一切的火焰消退,此刻盯著門口的是不起波瀾的金黃色眼睛。
有一名陌生男子就站在門口。
綠髮、綠眼,渾身散發讓夏伊勒徹底不愉快的氣息的陌生男子。
「你好。」凱納森平淡的朝屋內點下頭,此時的他使認識他的人都難以相信這會是那位溫和、愛笑、寵孩子寵上天的樹神。
他的神色異常的冷漠。
「小鬼不在。」夏伊勒坐直身體,他的語調懶洋洋,不帶任何起伏。他知道對方就是少年口中的師父。
夏伊勒曾經見過這個綠髮的男人來這裡,但不會進屋。他很明白那是為什麼,和他厭惡神的味道一樣,對方也不喜歡妖魔的味道,樹神和妖魔向來不打交道。
凱納森因為那顯得無禮的稱呼輕皺起眉頭,他不喜歡他的孩子被人這樣喊著。
他就站在門口,沒有多往前一步的意思,「我知道只有你在。」
「所以?」夏伊勒漫不經心地將問題扔回去,看樣子人家是特意找上門的。
「我的孩子不准我對你動手。」凱納森翠綠如森的眼眸泛著一層淡淡的冰霜,他是救了他,但不代表他心甘情願,天知道他對黑暗的眷屬從來就沒有好感過。
也許是凱納森的表情表現出他無法隱藏的嫌惡,夏伊勒微挑起細長凌厲的眼角,金黃的瞳孔則是冷暗不含光澤,就像爬蟲類一樣,缺乏溫度還有正常的情感。
凱納森真不敢相信,他的孩子竟然能跟這樣的傢伙共處,甚至還引以為樂。
「噢,所以呢?」夏伊勒繼續慵懶的扔回問題,不過他的語氣這次夾雜著嘲諷。
凱納森的臉色更冷了,「所以我只希望你盡快的滾離這個地方。你的傷好了,要走也不會有人阻擋,你留在這做什麼?你還留在這做什麼?」
「我會留在這裡,都要拜你所賜,樹神。」夏伊勒輕輕揚起唇,嗓音悅耳卻是字字帶刺。
凱納森的眼神如冬日的河流一般冰冷,「你這是什麼意思,妖魔?」
「若非你把我的真名告訴了那個小鬼,我又何需留下來?」
「我以為這不是一個需要多加思考的問題,妖魔。」對於夏伊勒的譏誚字句,凱納森不為所動,他甚至更進一步的逼迫,「就算我告訴了亞提你的真名,我仍舊可以『親自』送你離開。」
夏伊勒當然不會蠢到聽不出樹神話裡的真正含義,他從來就不是會任憑火星燒到自己身上,還不撲滅的性子,所以他挑眉,線條完美的唇角滲出冷笑,帶著邪氣的眼瞳漫出譏誚。
他開口了,「可惜你的孩子相當的喜歡我,他希望我留下,你知道嗎?」
句子語氣輕緩,不帶絲毫尖銳,卻飽含了惡意毒素,準確無誤的刺中了樹神的心。
欣賞著樹神驟變的臉色和猛地捏緊的手指,夏伊勒不否認他此刻的心情是異常的愉快。
他嘴邊的笑意襯得他俊美的臉有絲豔麗,尤其是見著凱納森恨不得動手卻礙於約定只能憤恨離去的背影,他就連眼睛也一併愉快的瞇細。
然後,夏伊勒忽地想起亞提的笑臉,想起在近距離下看見的光滑尖細的下巴、比蜂蜜還要濃烈的褐色皮膚,甚至還有看起來柔軟健康的嘴唇。
細碎的說話聲由遠而近的飄進,是少年和他的白狐回來了,不能不說那位樹神離開的時機剛好。
夏伊勒眼珠微微轉動,像是突然間重新被注入生命力,煥發出神采,漸漸納入少年的身影,沾水的漆黑頭髮、小獸般強韌的四肢,以及那雙讓他以為掉入漩渦的深邃眸子。
只是目前它是靜的,似乎底下正蟄伏著暗流。
夏伊勒聽見屋外少年節奏輕快的語調,似乎在和他的狐狸說著話。明明同樣都是聲音,感覺卻和一般人不同。哪裡不同?大概就是他會聽進去,確確實實的聽進去。
他突地闔上眼,潔白俊美的臉孔恢復到最初的面無表情。
「那麼,就這樣做吧。」
過了好一會,小屋內響起妖魔平靜的自言自語。
沒有人知道他打算怎麼做。
第三章
渾然不知道自個兒的師父曾經找上門來,亞提懷裡揣著一堆水果,有著柔順皮毛的白狐搖晃著尾巴跟在後方,一人一寵物推開門要進屋。
當亞提推開房門、踏入屋內時,看到夏伊勒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漫不經心一般地朝自己睨了過來。
「你醒了啊。」亞提的一雙黑眸彎成了新月狀,將剛摘採下來的水果放到桌面上,自己則拖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修長的十指很快地將水果分成了兩堆。
「這是香柑,這是蛇莓果,你想要吃哪種?」亞提瞅著夏伊勒,笑盈盈地問。
夏伊勒還沒回答,白狐已經俐落地躍上了桌面,碧色的眼睛巴巴地望向主人。
與橘子外型極為相像的香柑,雖然外皮同樣是亮橘色,但是底部卻帶有一圈紅紋,而且一剝開來就會散發出如同蜂蜜一般的甜美香味,因而得名。
至於蛇莓果,其實是生長在藤蔓上的漿果類植物。由於赤紅色的藤蔓如同毒蛇一般,而果子的顏色卻是翠碧色,彷彿蛇的眼睛,久而久之,人們也忘了它的原名,反而這樣稱呼它。
瞥著亞提帶點期待的神情,夏伊勒輕揚起唇,卻是露出一抹嘲諷的弧度,道:「我真想不透,為什麼你一個人類小鬼會待在神隱之地呢?」
「我也想不透呢。」亞提的語調輕快,清澈的眼瞳沾著柔軟笑意,手指靈巧地剝開了第一個香柑。
夏伊勒卻敏銳地察覺到亞提聲音的剎那緊繃,雖然很快就恢復平靜。
似乎,挺有趣的。夏伊勒的眼底滑過一抹惡意。
對於眼前的人類小鬼利用他的真名,強迫他暫時得跟他在一起,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夏伊勒感到不愉快,他想要稍稍的反擊。
「你的師父……」他懶洋洋的開口,低沉優美的嗓音飄蕩在屋子裡,引得亞提的視線再次投注在他身上,也令趴伏在桌面的白狐瞬間直起身子。
「一早就來拜訪過我了。」瞧見亞提張口想要詢問的神情,夏伊勒慢條斯理地說道:「當然,是你不在的時候。真沒想到,一個樹神竟然會那麼保護身為人類的你。」
從優美的嘴唇逸出的句子雖然很輕,卻像是沾著淡淡的毒素。白狐已經齜著牙,發出警戒的低咆聲,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好了,洛洛,別太激動。」亞提伸手揉了揉白狐的頭,纖長的手指似乎帶有魔力,讓原本暴躁的白狐瞬間安靜下來,但是牠一雙綠色獸瞳還是緊鎖著夏伊勒不放。
接著,亞提轉向紅髮金眼的妖魔,稚氣未脫的臉孔漾出笑,那一雙乾淨的澄澈黑眸就像是夜空一般,幾乎讓人跌了進去。
他說:「比起在意被樹神撫養的我,我反而比較想知道是誰傷了你呢?夏伊勒先生。」
亞提的問話像只是單純的好奇心作祟,但是落在夏伊勒的耳中,卻扎得他很不愉快。
房間的氣氛頓時被沉默所覆蓋,夏伊勒的神色陰冷,金燦的狹長眼睛瞇了起來,修長的五指攥起,像是要控制自己不箝住亞提的脖頸。
哎,看樣子是問錯問題了。亞提搔了搔臉頰,察覺了環繞在妖魔身邊的怒氣。他低頭看了看還放在掌心上的香柑,忽地將它掰成兩半,一半擱在桌上,一半則是起身遞給了夏伊勒。
「這個,就當做我說錯話的賠禮吧。」
夏伊勒冷冷地睨著他,沒有伸出手,等著對方什麼時候知難而退,不料亞提主動地欺上前,一把抓起他的手掌,將香柑放了上去。
當亞提的手指碰觸到自己的時候,夏伊勒出奇地沒有抗拒,或許是亞提的黑瞳裡泛著固執,也或許是……什麼呢?
夏伊勒一時間不懂自己此刻的心思,他擰起了眉。
但是這個皺眉苦思的動作落在亞提眼裡,卻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帶著一絲稚氣的臉孔因為笑容的關係,竟讓人彷彿看到了明媚春光。
夏伊勒覺得呼吸一窒,心裡好像有一隻小手在輕輕地撓著,這感覺讓他非常的不喜歡。他不喜歡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迅速地抹去那驟然而起的異樣情緒,夏伊勒冷淡地看著依舊坐在他身前的亞提,將那一半的香柑放回他的掌心上。
「你自己吃掉吧,小鬼。我對這種東西沒興趣。」
「這樣啊……」亞提垂下長長的睫毛,語氣中似乎透出了一絲失落。
但夏伊勒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少年很快又抬起頭,澄澈的眼睛不見半點波動,仍舊是那麼的明亮。
「既然你不吃的話,那我就不客氣了。」亞提笑咪咪地說。他回到了桌前的椅子上坐好,姿態隨興恣意,手指靈巧地將香柑一瓣一瓣地剝下來,遞了一片給白狐,自己也往嘴中塞了一片。
一人一狐狸彷彿忘卻了床上的妖魔一般,興高采烈地分食著桌上的水果,這讓夏伊勒覺得不太愉快。
他的確是不喜歡利用真名將他強留下來的少年,但是這樣被對方忽視,也不是件讓人舒服的事。
莫名其妙的火大。妖魔繃著臉,冷哼一聲,重新躺回床上,側過身子,決定對亞提與白狐視而不見。
當亞提與他的白狐將摘採回來的水果都吃完了之後,他回過頭,卻看到夏伊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閉上了眼,像是睡著了。
「夏伊勒……夏伊勒?」亞提輕聲地喊道,「你睡著了嗎?」
「就算睡著也會被你吵醒。」妖異的金眸睜開,對上了亞提滿是好奇探詢的黑瞳。
只是夏伊勒這番發言似乎引起了白狐的不快,只見一抹矯捷的身影驟然從桌面躍了過去,降落地點是夏伊勒的臉孔,偏偏還在半空中的時候,一隻手已經抓住了牠蓬鬆的尾巴,將牠倒提著。
「嘿,洛洛,別亂來啊。」將白狐放到地板上,亞提俯身凝視著已經撐起上身、以指耙梳紅髮的夏伊勒。
「看什麼看?」甩了一記不悅的眼神過去,夏伊勒低沉的音色隱含著不耐。
「你的傷已經好了吧?」亞提笑容可掬地問道,眉眼彎彎,如同新月。
「明知故問。」夏伊勒冷哼一聲。在他甦醒之後,他的傷就已經癒合,連疤痕都沒有留下,眼前的小鬼沒道理會不清楚。
「嘛,只是想要再確認一次而已。」亞提就像是沒有看到那雙金瞳所射出的不耐煩,依舊笑盈盈的,「既然身體方面已經沒問題的話,那麼,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夏伊勒先生。」
沉默了半晌之後,夏伊勒才開口,「先生拿掉,被你一喊就覺得難聽。」
「好吧。那麼,夏伊勒,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亞提從善如流地拿掉了尊稱,「我準備要打掃屋子,你可以暫時移步到外面嗎?」
夏伊勒凝視著笑容誠懇直率的少年,燦金色的眸子慢慢地瞇了起來,一字一字地說:「你所謂的請我幫忙,就是要我到外面去,免得我妨礙你打掃嗎?」
「哎,我明明說得很委婉的。」亞提用手指刮了刮臉頰。這句話的潛台詞不外乎就是,你為什麼要自己承認你會妨礙到我呢?
真是令人火大的小鬼!夏伊勒狠狠地瞪了亞提一眼,將及腰的長髮紮了起來,然後慢條斯理地下了床。
由於夏伊勒的身高比亞提高,自然是居高臨下地睨著他,然後語調傲慢地開口。「看在你間接救了我的分上,我可以勉為其難地幫你分擔一些清掃工作。」
「……我比較希望你到外面曬太陽。」
亞提咕噥著,雖然他的聲音壓得很輕,但還是被紅髮妖魔聽了去,就見那張俊美的臉孔立即陰沉不少。
「啊,不……你願意幫我打掃屋子,我當然很高興。」亞提換上一副很誠摯的樣子,彷彿方才的嘀咕只是微風吹過造成的錯覺而已。
夏伊勒的視線筆直地望進亞提黝黑的眸子裡。雖然與對方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是他卻是知道,眼前的小鬼絕不像表面上那般單純無害。
是該厭惡他的,然而一對上那張如同驕陽似的笑臉,夏伊勒就覺得心臟驟然緊縮一下。
亞提渾然不覺夏伊勒的內心糾結,蹙起了英氣的眉毛,思索著要如何分配家事,畢竟多了一個免費勞動力,不用白不用。
「姆嗯……」表示著思索的含糊聲音逸出了嘴唇,他飛快地梭巡了屋子一圈,隨即輕擊一下手掌,「那就幫我擦一下家具吧,我來負責窗戶。」
工作分配顛倒了吧?白狐默默地在心裡想道。怎麼說都要將比較麻煩的工作扔給妖魔才對,主人也真是的……
夏伊勒環視著室內簡陋的家具,眉毛微微挑起。
「吶,抹布給你,我去提一下水。」亞提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塊布,塞到了夏伊勒手裡,接著便一把抓起放在角落的水桶,腳步輕快地走出了大門。
屋內只剩下白狐與夏伊勒,他們就像是連看到彼此都覺得厭惡似的別過頭,氣氛瞬間冰凍。
等到亞提拎著一桶水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雙手環胸等在門邊的夏伊勒,以及蜷著身體窩在桌面上的白狐。
「夏伊勒,你……會擦桌子吧?」亞提試探地問。雖然對方說願意幫忙分擔家事,不過他還是有點懷疑。
「不就是拿塊布沾水,把東西擦一次。」夏伊勒繃著一張臉,口吻冰冷,對於自己被一個人類小鬼看輕感到不愉快。
「嗯嗯,這樣我就放心了。」亞提笑咪咪的說道,他自己也拿了一塊抹布沾了水擰乾,然後拖著一把椅子來到窗戶前。
「那就萬事拜託囉,夏伊勒。」亞提語調輕快如山風,俐落地踩上椅子,彷彿心情極為愉悅地擦起了窗戶。
夏伊勒盯著少年的背影,隨即垂眼看了下手中的抹布,撇撇嘴,依照著自己的認知,將抹布浸了水卻沒有擰乾,直接就要擦。
噢,不!白狐忍不住鄙視起妖魔的家事能力了。抹布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如果亞提主人踩到這些水,不小心滑倒了怎麼辦?
為了避免想像中的悲劇發生,牠急急忙忙地跑到床邊,想要將一截被子拖下來吸水。
夏伊勒根本就懶得理會白狐的古怪舉動,倒是亞提像是察覺了動靜,一回過頭,就看見他心愛的寵物竟然把被子從床上拉了下來,費力地拖著它,不知道要做什麼。
「洛洛,你在做什麼?」亞提訝異地張大了眼,連忙從椅子上躍了下來,卻沒料到跑到一半的時候,他踩到了夏伊勒灑在地板的水,頓時腳底一滑,身子驟失平橫地就要狼狽的摔倒在地。
夏伊勒不在乎白狐的舉動,並不代表他不在乎白狐的主人。幾乎在亞提喊話的同時,他已經回過身,將視線轉向了少年。
在見到亞提差點滑倒之際,他想也不想地伸出手,一把將對方扯進自己的懷裡,避免了亞提摔個四腳朝天的窘狀。
只是當那具柔韌的身子貼著自己的時候,夏伊勒的心底又滋生出那股讓他摸不透的異樣情緒,呼吸也不由得窒了窒。
「你想對主人做什麼?還不放手!」突如其來的稚嫩童音猛地拔高聲。
夏伊勒瞬間清醒,鬆開環住亞提腰身的手,強迫自己忽略掌心上沾染的溫度,轉向聲音的來源處,卻看到白狐如同炸了毛似的弓起身子,尾巴也豎得高高的,爪子刨著地板,彷彿下一秒就會像離弦之箭般地衝了過來。
「原來你這畜生會說話?真是讓人吃驚哪。」夏伊勒眼瞳閃過一絲詫異。先前只覺得這隻白狐擁有靈性,卻沒有想到竟然還能口吐人言。
「你才是畜—唔唔!」白狐憤怒地大罵,只是最後一個字還沒衝出喉嚨,就已經被亞提一把摀住嘴了。
「好啦,洛洛。」蹲在寵物身邊,亞提摩挲著白狐的皮毛,力道輕柔,「別跟夏伊勒吵架。」
翠綠的獸瞳浮現抗議,似乎在表示著是對方先挑釁的,不過在瞧見亞提安撫的眼神後,白狐只好嚥下不滿,蹭了蹭那隻溫柔的手掌。
「夏伊勒,幫我把被子放回床上好嗎?啊,要疊整齊喔。」亞提頭也不抬地說道,一隻手則是探進了懷裡,摸摸掏掏之後,手指間似乎捏著什麼東西。
「你的要求還真多。」抱怨了一聲,夏伊勒卻還是移動步伐,彎身拾起了被子,勉為其難地將之折疊起來。
亞提仍是繼續凝視著白狐,笑盈盈的說:「洛洛,嘴巴張開一下好嗎?」
對於自己主人的任何指示,白狐永遠不會懷疑跟反抗。牠順從地張開嘴,一枚蛇莓果被放進了牠的嘴巴。
白狐沒有注意到,亞提的手指雖然捏著那顆小巧的果子,但是在指腹與蛇莓果之間,其實還藏有一片白色花瓣,花瓣末端有鮮紅的紋線。
白狐咀嚼著味道酸甜的蛇莓果,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也將那片花瓣吞了下去,牠沒有發現亞提的眼裡閃過了歉疚和鬆了口氣的複雜情緒。
亞提仍舊輕輕撫摸著白狐的柔順皮毛,在溫柔的力道下,白狐只覺得身子懶洋洋的,配合著屋外的溫暖天氣,驀然覺得昏昏欲睡。
牠慢慢地閉起眼睛。
「你給牠吃了什麼?」夏伊勒並沒有漏看亞提的小動作,但是他也沒有出聲阻止,畢竟那不干他的事。
「只是會讓洛洛睡一覺的東西。」亞提將白狐移到曬得到太陽的角落,又將抹布與水桶都收拾起來,才轉過身子看向夏伊勒。
「小鬼,你在打什麼主意?」妖異的金眸透出犀利,夏伊勒雙手環胸地看著亞提。
「其實,我原本是希望將房子打掃完再離開的。不過我想了想,還是早點動身比較好……」亞提垂下了長長的睫毛,彷彿在喃喃自語。
下一秒,他抬起了頭,對著夏伊勒綻出一抹笑靨。
「雖然有點突然,不過夏伊勒.費拉托西,我希望你可以履行先前的承諾,帶我離開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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