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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諷太子
裴芸想她大抵是要死了。
真正面臨這一刻的時候,她心下平靜無波,甚至沒有任何掙扎,任由身子就這般往幽暗的湖底沉去。
環繞在身側的湖水隔絕了外頭的喧鬧,曲橋突然坍塌,眼下御花園中定是亂成一團,裴芸透過湖水看去,高懸於空的烈日也褪了灼炎,成了水波蕩漾間清泠泠的一點白,便如此時她那淡漠空洞的眼眸。
縱然眼看著她夫君朝著旁的女子游去,她也不過唇角微抿露出幾分譏笑,沒有失落,痛苦或懊惱,只單單覺得無趣。
她很清楚,她不是要死了,而是想死了,因為她太累了,這並非臨時起意,只這個念頭是何時起的她也說不好。
許是前兩日突然發現她唯一的兒子,那被少傅們不吝誇讚的皇長孫已徹徹底底與她這個母親疏離。也或許是偶然聽見宮中流言,道前不久回京的沈家六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像極了她早逝的嫡姊,以致在沈府設的宴上一度令太子失了神,如今陛下病重,待太子登基中宮之位只怕難落在她這個太子妃頭上。
更或許僅僅是因著今早梳妝之時在鬢間發現的一抹白,才恍然離她嫁入東宮竟已有十三載,而今也不過二十九歲,卻是未老先衰。
這十三載間她一步步經營籌謀,學著如何打理宮務,管教宮人,從茫然無知到諸事諸物樁樁妥帖,無可指摘,她分明成了她心下期望的、人人讚譽的太子妃,可驀然回望卻一無所有,父母不在,手足皆逝,還有她的兩個孩子……
四下已有營救的宮人朝她游來,可她已然沒了生意,裴芸緩緩闔上雙眼,任由神思開始模糊。
聽聞人死前都會經歷一場走馬燈,她亦不例外,她彷彿感受到馳騁在鄔南山林間自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聽見身後父親在爽朗笑聲後喚她乳名,其後是兄長外出歸來,寵溺地摸著她的腦袋,遞來捎予她們的糕食,再一閃,正值髫年的妹妹抱著她的腰軟糯糯喚著姊姊,一旁站著的母親笑意盈盈……
那些已然褪色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裴芸終於記起原來她也曾在父兄的庇護下活得瀟灑恣意。
只這一切在某一刻戛然而止,或許是在她父親戰死沙場之時,抑或是一道聖旨將她封為太子妃之時。
太子李長曄早在十七歲那年便與孝仁皇后的侄女,即他的表妹定下了婚事。
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乃京中公認的佳偶,怎知天有不測風雲,這位沈家嫡女沈二姑娘訂婚第二年倏然病故,慶貞帝便只得為李長曄另行擇選正妻。
彼時京中不少貴女都作為太子妃人選被看好,可誰也想不到這樁潑天的富貴卻毫無預兆地砸在了遠在千里之外的裴家頭上。
對裴芸而言這樁婚事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迷惘無措,她只覺未來若遮雲掩霧,看不清前路,而這條路十幾年來她也確實走得磕磕絆絆,尤其艱難。
若再來一次,若有得選,她決計不會再入東宮。
即便溺水的窒息感逐漸遍佈全身,裴芸仍是笑著,心中是這十幾年從未有過的舒暢,一切終於要徹底結束了……
然混沌間,不知不覺瀕死感悄然消失,被水環繞的涼意被一股子包裹全身的溫暖替代,裴芸只覺喉間發癢,止不住輕咳兩聲,下一刻似有一雙大手托住她單薄的脊背和脖頸將她半抬起來,微涼的杯壁觸及唇瓣,裴芸下意識吞嚥,溫熱的水滑入喉中,方才解了些許乾渴和癢意。
裴芸意識到不對,幽幽掀開眼簾,看清面前人的一刻不由得秀眉緊蹙,第一反應便是失望,難不成她未能死成?
眼前餵她喝水的男人生得豐神俊朗,神采英拔,通身高華的氣度和面上萬年不化的清冷,不是她那太子夫君李長曄是誰。
一股子濃重的厭嫌幾乎是止不住地自胸口溢出,但很快裴芸察覺到異常,這張臉怎的好像比她記憶裡的年輕一些……
李長曄見懷中妻子凝視著自己,亦是劍眉微顰。
雖他這回來琳琅殿並未讓人提前通稟,喚醒在床榻上休憩的裴氏,但以他對這位太子妃的瞭解,既是見了他,縱然臥病也會不顧病體立刻下榻屈身向他施禮,她從來是禮數周全之人。
可這一回她卻只是盯著他瞧,久久不言,沒了慣常端莊溫雅的笑意,反是眉目緊蹙,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怪異。
李長曄倒是並未在意,只當是裴芸睡糊塗了,聽聞她此番生產吃了大苦頭,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很是不好受,故而誕下孩子十幾日仍需躺在榻上休養。
她兩回生產他都未能陪伴在側,這回更是因著覃縣路途遙遠,待他趕回來時孩子已然誕下三日。
李長曄心下對裴芸到底有所虧欠,想了想便率先開口道:「覃縣堤壩落成在即,其所在煜州幾乎年年大水,民不聊生,此關乎一州百姓之安危,乃造福民生之大計,孤不得不往,只怕今日便得動身……」
尚在疑惑的裴芸聽著這段無比耳熟的話語,腦中驟然靈光一閃。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覃縣堤壩修建是慶貞二十三年的事,亦是那一年她和李長曄的第二個孩子李諶出生了。
思及這個次子,裴芸只覺心口一陣陣悶疼,再看向眼前這個男人時似是了悟了,或是老天知她心中有怨,才讓她在彌留之際一舒心中鬱悶。
無論在旁人眼中李長曄是多麼光風霽月,君子無雙,裴芸這輩子卻是厭極了她這個夫君。
她對他怨言頗多,可若要說最怨之事大抵便是在六年前的這一日,他突然來了琳琅殿,告訴她他又要走了。
李長曄忙於政務,又常被慶貞帝派去各地視察民情,自裴芸入東宮以來與他聚少離多,早已習以為常,她並不意外他的離開,只是這一次她實在無法默默將此事嚥下去。
生諶兒時她所受的苦比生謹兒多過百倍,諶兒胎位不正,她不但要強忍著劇痛任由穩婆矯正胎位,更是產後崩漏,血染紅了半床褥子,險些沒了性命。
她九死一生時他不在身邊,待他趕回來也不過握著她的手道了幾句辛苦,而後待了幾日便又匆匆離去。
裴芸知曉,他方才說的並非冠冕堂皇的藉口,他的確心繫天下百姓,但那番話的意思就好像她應當賢慧大度,若她不接受便是小家子氣,不知輕重,不堪為儲君之妻。
道理裴芸都懂,為黎民百姓犧牲一個她在所難免,她並非連這點度量都沒有,可她到底不是聖人,做不到在經歷無數次後依然全無怨言,同樣也恨他總以那番話將她高高架起,不得絲毫推諉。
她總覺得自從入了東宮,自己好似囿於一個名為「得體」的牢籠裡,被束縛著不得解脫。
李長曄見裴芸雙唇抿了抿,卻仍是緘默不言,不似從前那般接些識大體顧大局的話,就料想她應是不大高興。
這也無可厚非,他便依著本就想好的話稍稍放柔語氣道:「聽聞覃縣生產極其獨特的織錦,流光溢彩,很適合做衣裳,待孤回來便替妳帶回幾匹,可好?」
又是一模一樣的話。
若說前頭那席話裴芸確實反駁不了什麼,而今聽了這句卻一下勾起裴芸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委屈。
她驟然直起身子,雙眸凝視著男人,一聲淡淡的哂笑在安靜的內殿顯得尤為清晰,「殿下是真心送妾身禮物,還是想以此草草打發妾身,好減輕您心內的愧疚?」
乍然聽得這話,內殿響起一陣不顯的吸氣聲,李長曄身邊伺候的常祿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這話竟是由素來言行合度的太子妃口中而出。
他心驚膽顫地朝坐在榻沿的主子看去,卻只能瞧見李長曄一如既往挺拔如松的背影。
常祿瞧不著,可與李長曄四目相對的裴芸卻將男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薄唇抿成一線,雙眸微瞇,銳利如刃的眸光帶著幾分探究的意味落在她身上。
若從前瞧見他這般眼神,裴芸定會斟酌著更加謹慎,小心翼翼唯恐觸怒他,然而這一回許是仗著這不過是死前老天給她的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她倒也不怵了,反而下頷微抬,語氣裡亦帶著幾分嘲弄。
「您是不是覺得,妻子不過是個裝飾的物件,只消給您足夠的體面,井井有條替您打理好一切,旁的什麼也不打緊?既然那些所謂的禮物到最後也不過是順嘴吩咐底下人準備的,殿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再來問妾身呢?」
聽著這番滿是指責的話語,常祿嚇得一顆心險些跳出來,再看四下候著的琳琅殿宮婢更是面色慘白,擔憂地瞥向自家主子,大氣都不敢喘。
常祿也不知太子妃今日這是怎麼了,太子妃與殿下成婚七載,雖不能說如膠似漆,倒也算相敬如賓,太子妃性子溫靜嫻雅,從不曾與殿下鬧過脾氣、耍過性子,然今日這番話可見平素對殿下的怨氣有多深。
整個內殿鴉雀無聲,常祿生怕局勢就這般僵在那兒,想了想壯著膽子上前,低低道:「殿下,時辰不早,該動身了。」
李長曄宛若未聞,他眉間溝壑越深,隨後那低沉渾厚的嗓音響起,「妳這是怎麼了?」
她只是覺得與他過夠了。
裴芸凝視著李長曄的臉,見在聽得自己那番話後他仍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似乎並未生出太大的波瀾,只覺自己可笑。
也是,若他是體貼入微之人,她也不至於成婚後早早對他心灰意冷,如今這般控訴於他而言怕就是她情緒失控下的無理取鬧吧。
裴芸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覺分外無趣,再加上發洩罷她忽覺出身子疲軟,略有些發暈支撐不住,想著是時辰已到,要過鬼門關去走那黃泉路了,便看著他道:「殿下走吧,往後要走便走不必知會妾身,左右殿下並不關心妾身的想法。」
這次她語氣分外平靜,也沒有抱怨的意思,就像是陳述一件事實,言罷背對李長曄躺下,兀自閉上了雙眼。
過去的十三年她幾乎次次目送他而去,但這一回既是夢,她也不必再遵循那些禮儀規矩,終是可以活得更順心自在些。
李長曄盯著妻子消瘦單薄的身子,未著一言,靜坐片刻方才起身離開。
常祿和幾個宮婢緊隨其後,剛踏出殿門就見李長曄止步回身問道:「太醫每日可有來問診,太子妃恢復得如何?」
書墨曉得這話定是在問她,她是裴芸帶進東宮貼身伺候的,沒人比她更瞭解裴芸的狀況。
想起方才殿內那一幕,書墨思忖半晌才道:「回殿下的話,太醫每日都來請平安脈,太子妃此番身子虧虛得厲害,太醫說一時半會兒恐是難以恢復,只得慢慢調養,許是身子有恙,太子妃心下難免煩躁,甚至夜裡難寐,就連小皇孫也不大願意叫奶娘抱來看。」
常祿聞言深深看了書墨一眼,這丫頭倒是個聰慧的,句句為主子辯護,三言兩語算是解釋了裴氏今日格外反常的緣由。
李長曄眼睫微垂,須臾吩咐道:「讓太醫院務必用上最好的藥,孤不在,若太子妃有何需求,儘管去澄華殿尋盛喜便是。」
書墨屈膝稱是。
「好生照顧太子妃。」李長曄話畢提步邁下丹墀,腦中不知為何閃過適才那些話,還有妻子看著他時冰冷嘲諷的眼神。
但也只沉吟片刻,李長曄便眉目舒展,闊步朝殿外而去。
他瞭解裴氏,方才失控所言想也只是心情鬱鬱而致,她雖平素少言,但心地純良為人體貼,想來很快便能理解他的難處,自煩鬱的心情中擺脫出來。
待他自覃縣歸來,她定已恢復如初,一如既往地笑著提前等在宮門外迎他。
裴芸躺下不一會兒便昏睡了過去,再醒來時是被一陣嬰兒啼哭聲吵的。
殿內已然暗了下來,僅床頭燃著一盞小燈,燭光幽暗閃爍,或是聞見了動靜,有人快步入內湊近掀開了黛藍床帳。
「太子妃,您醒了。」
裴芸坐在榻上,外頭的哭聲已然停了,她怔怔地看著來人,久久打量著她的面容,似是難以置信,好半天才試探著開口,「書硯?」
眼前的人對裴芸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於書硯和書墨一樣,是打鄔南起就在她身邊伺候的丫鬟,陌生在於裴芸已許多年不曾見過她了。
因就在慶貞二十四年秋,即書硯書墨隨她入宮的第八個年頭,見兩人皆已二十有一不好再耽誤她們,便做主替她們許配人家。
書墨不願嫁,留在她身邊,書硯則被她許給了京中一七品小官,不久那官員被外派,書硯也隨之離京,之後她們便再未見過。
書硯面露納罕,自家主子怎麼好像不認識自己一般,但她並未在意,只關切道:「太子妃身子可還好?打午時太子殿下離開後,您已經足足睡了三個時辰了,要不還是請太醫來瞧瞧吧?」
裴芸正疑惑自己不是死了嗎,緣何會見著書硯,倏然聽得那句「打午時殿下離開後」不由得秀眉微蹙。
見她這般反應,書硯不禁想起午時發生之事,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勸道:「太子妃,奴婢也知您心裡苦,可您不怕觸怒殿下嗎?殿下畢竟是您的夫君,是您在宮中唯一的依靠,不論您心裡如何想,表面上都該順著才是。」
裴芸知曉她說的大抵是她頂撞李長曄一事,可那不是夢嗎?她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
她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脖頸,切實感受到溫熱後順勢擰了一把,頓時疼得她皺了皺眉。
難不成這不是夢?
裴芸似還不敢相信,她抬首往內殿環視一圈,目光陡然落在一處,下一刻在書硯猝不及防間已然飛快地趿鞋下了榻。
角落的黃花木螺鈿妝臺之上擱著一枚牡丹雕花銅鏡,而此時澄黃的鏡面中映照出一張如芙蓉般清麗動人的容顏。
膚白若雪,柳眉似黛非黛,朱唇不畫而丹,水瑩瑩的一雙杏眸若蘊著一汪泉眼,瀲灩動人,顧盼生輝。
這是一張比她記憶裡更年輕昳麗的臉,她抬手緩緩摸向鬢邊,那裡並未有一縷刺目的白,裴芸眼圈登時紅了。
書硯急急跟在後頭,也不知她家主子突然怎麼了。
裴芸轉頭看來,神色認真道:「今兒可是慶貞二十三年十月初二?」
書硯懵了一瞬,這問哪一日也就罷了,怎的還確認起了是哪一年,她家太子妃已將日子過得這般糊塗了嗎?
雖心下嘀咕,但書硯還是頷首道:「是。」
話音才落,又一陣響亮的啼哭聲自殿外傳來,且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
書硯顯然有些慌了,她抿了抿唇緊張道:「小皇孫近日有些鬧覺,奶娘們總也哄不好,太子妃若覺得擾了休憩,要不……」
她後半句話還未出口,見她家主子聽見哭聲後如遭雷擊般愣在原地,旋即不顧僅著單薄的寢衣便小跑出去。
書硯知道主子今日反常,卻不想竟反常成這般,她趕忙扯了掛在椸架上的外袍追了出去,著急地喊道:「太子妃,您這是要去哪兒,您還未出月子,仔細受了寒!」
裴芸顧不得書硯,她眼中現在能看到的唯有去側殿的那條路,耳中能聽到的也只有孩子的哭聲。
那是真真切切的哭聲,來自她的諶兒,她尚且活生生的諶兒。
此時,側殿當值的兩個奶娘輪流哄著啼哭不止的小皇孫,時不時對視著面色難看。
主殿那位本就不大喜這位小皇孫,若再叫他這般哭嚷下去只怕惹了她休憩,恐會要降罪於她們。
兩人只盼懷中的小祖宗趕快消停,提心吊膽間隔扇門倏然被推開,待看清來人,兩人登時面露驚恐,活跟見了鬼似的,好半日才想起行禮。
「見過太子妃。」
孟奶娘懷抱著小皇孫,慌慌張張正欲告罪,卻有一雙手有些急切地伸來,但觸及孩子那一刻變得格外小心翼翼。
孟奶娘懵怔間將孩子遞了過去,她與孫奶娘對視一眼,兩人面面相覷,看著眼前一幕皆有些難以置信。
書硯趕來後亦是愣在了門口,好一會兒方才緩步上前將外袍披在裴芸身上,並未出聲擾了母子親近。
裴芸正懷抱著小皇孫,眸光溫柔地看著襁褓中的孩子,分明面上是喜色,眼睫卻是微顫,大顆晶瑩的淚珠墜落而下。
她欲伸手觸摸孩子的小臉,或是怕自己手涼凍著他,伸到半空又收了回來,先觸了觸自己的額頭,感受到熱意方才放心地垂首去貼孩子的額頭。
襁褓中的嬰孩扯著嗓子已然哭花了臉,可在與母親肌膚相觸的一瞬卻是神奇地止了哭聲,抽抽噎噎間伸手一把攥住母親的衣襟。
書硯見此眼眶霎時便紅了,捂唇險些哭出來。小皇孫不大願意吃奶娘們的奶水,似乎能感受到親娘的氣息,竟還蠕動著小嘴做出覓食的舉止,當真應了那句母子連心。
她家太子妃生下小皇孫十幾日,或是生產時吃了大苦頭,始終鬱鬱寡歡,尤其是對小皇孫,每每奶娘帶來都會冷聲讓她們抱走,甚至不願多看一眼,有一回更是在聽到外頭小皇孫的哭聲時煩亂地砸了手邊的茶盞。
方才她都想提議讓奶娘帶著小皇孫去旁的殿中,但如今見得這般總算是安下心來,不管怎麼說都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作為母親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可書硯不知裴芸對李諶的冷淡看似不過十餘日,然在前世她卻足足厭了這個孩子近兩年,直到他因病夭折她才意識過來,瘋了一般抱著孩子的屍首不肯放開。
裴芸哪裡看不出孩子想要什麼,索性抱著他入了內殿,在暖榻上坐下,扯開衣襟讓孩子伏在她胸口吃奶。
兩個奶娘和書硯見狀懼是一驚,畢竟這尋常大戶也幾乎沒有讓主母親自哺乳的習俗,更遑論皇家了,就是大皇孫出生後太子妃也從未餵過一次奶。
三人雖詫異,卻並未出聲阻攔,因太子妃此時正垂眸靜靜看著懷中的孩子,唇間笑意溫柔,眸中慈和若水一般似能漾出來。
書硯都快不記得上一回見到裴芸這般神情是在什麼時候,似乎自打入了東宮,她家主子的笑意便越來越少了,越發沉默寡言不說,神色也變得清冷淡漠。
裴芸沒多少乳水,可即便嘬不出什麼,但與母親肌膚相貼,體溫相熨,孩子還是逐漸安靜下來,不知不覺間便微張著小嘴睡熟了。
孟奶娘猶豫片刻欲上前接過孩子,裴芸低聲道:「今夜我想留在這兒陪著諶兒。」
書硯疑惑地蹙了蹙眉,按宮中規矩,皇子皇孫需待百晬方能被陛下賜名,小皇孫出生才十幾日,難道這是她家太子妃給取的乳名不成?
主子突然願意和小皇孫親近,她心下固然歡喜,但聞言仍是道:「太子妃,您身子未癒,這照顧小皇孫不易,夜間只怕難以好眠,不若待您恢復好了……」
「只一晚。」裴芸收攏衣襟,驀然抬首看向書硯,「我只陪一晚。」
聽著自家主子堅決中帶著幾分央求的語氣,書硯不知怎的反對的話再也說不出,只得吩咐守夜的宮婢自主殿抱來衾被,伺候主子吃了些東西睡下,再吩咐兩個奶娘歇在外殿,夜半隨時聽命伺候。
半個多時辰後,裴芸躺在溫暖的衾被中,轉頭看著身側睡得香甜的孩子,不厭其煩地打量著他的小臉,十幾天大的孩子尚未完全長開,還有些紅通通皺巴巴的。
前世直到諶兒夭折她都未仔細觀察過他的眉眼,確如旁人說的那般,諶兒的眉眼更像她,而謹兒則生得更像他的父親。
思及李謹,裴芸神情恍惚了一瞬,頓又覺陣陣酸澀湧上鼻尖。
若她真回到了六年前,那是不是意味著不只是諶兒,謹兒、母親、妹妹、兄長……她有太多的遺憾可以彌補,太多的錯誤可以挽回?
裴芸自認前世為了所謂太子妃的體面,為了裴家的榮光做了諸般錯事傷害了很多人,她自私自利,是個十足的罪人,卻不想老天仁德寬恕給了她這樣的機會。
這一回她想換一種活法,她想做回裴芸,做她孩子的母親,做裴家的女兒,而不再是李長曄規行矩步,事事賢淑得體的太子妃!
第二章 裕王妃愛挑撥
或是白日睡足了,夜間裴芸反而不大想睡亦不敢睡,她怕再醒來這個夢便也醒了,最後實在堅持不住才斷斷續續睡了片刻,翌日又因心裡揣著事早早便睜開了眼。
彼時天還未亮,裴芸看向睡在身側的諶兒,一顆心前所未有的安定,好一會兒躡手躡腳地披衣下了榻。
她沒多少奶水,故而昨夜孩子幾次餓醒時喝的還是奶娘的奶,不過這回他倒也沒抗拒,喝飽被拍出了嗝,重新躺回裴芸身側時不哭不鬧,很快睡熟了。
守夜的書硯到四更時分回去歇息了,輪守的宮婢換了人,故而聞見動靜進來的是書墨。
書墨前來換班時便從書硯口中聽說了裴芸留在側殿和小皇孫一道睡的事,她亦欣喜難抑,高興她家太子妃總算是緩過了勁兒來。
見裴芸下了榻,書墨匆匆上前,還未開口就聽裴芸低聲問:「瑾兒可起了?」
書墨怔了怔,暗暗估摸了下時辰,「按理大皇孫應是起了。」
裴芸頷首,「離去耕拙軒尚有些時候,妳讓瑾兒用完早膳過來一趟。」
聞得此言,書墨抿了抿唇,下意識以為她家太子妃又要訓誡大皇孫什麼,但還是領命親自去李謹的硯池殿走了一遭。
裴芸回了正殿,又讓人伺候著換了衣裳,才不消一盞茶的工夫,就聽得殿外響起一陣零碎急切的腳步聲,一抬首便見李謹小跑著往殿內而來。
然跨入門檻乍一見到她,他又慌忙緩下步子,略有些拘謹地扯了扯衣袍上的褶皺,有模有樣地朝著她施了一禮,「兒子見過母妃。」
裴芸打量著眼前尚且只有六歲的李謹,不似她印象中那般拔長了個頭,眼神依然天真靈動,模樣稚嫩,不像十二歲時眸光冰涼,身形氣度已然有了少年姿態。
她靜靜打量他半晌,忽而彎下腰朝他伸出手去,卻見李謹雙眸微張,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面上閃過一絲驚恐。
裴芸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心下驀然有些不是滋味,原來早在這個時候他便已開始懼怕她這個母親了。
她扯唇苦笑了一下,怨不得任何人,她自己種下的因,得自己吞下這惡果。
她收回手轉而落在自己唇角,柔聲道:「可是早膳吃得太急了些?」
李謹疑惑地眨了眨眼,照著母親的動作摸了摸,還真在自己嘴邊摸著片糕點碎屑,一張小臉頓時漲得通紅。
聽說母妃召自己過來,他生怕耽擱太久惹母妃不虞,匆忙往嘴裡塞了一些杏仁酥便急急趕來,他忙拱手道:「母妃召兒子前來,可是有要事叮囑?」
分明還是個孩子,嗓音也稚嫩,可面對她這個母親言行卻是如此規矩老成。
裴芸低歎口氣,曉得這也是教她這個當娘的逼出來的,她抬手示意李謹落坐,方才開口道:「也沒什麼,只已有好幾日不曾見你,便想著召你過來瞧瞧。」
裴芸記得前世她生完李諶後臥病了一段時日,分外鬱鬱,除了那日李長曄來告別,她溫柔恭順地給了幾分好臉色外始終閉門謝客,甚至兩個孩子也是不願見的。
李謹聞言怔了一瞬,聽這話怎好似是他母妃想他了?
他眸色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來,一字一句稟道:「母妃放心,這段時日兒子的功課不曾落下,先生教授的文章兒子皆熟讀可誦,深領其意,回回通過先生考校……且並未落二弟分毫。」
聽兒子戰戰兢兢地同她彙報著學業功課,裴芸心一涼。
李謹口中的「二弟」是慶貞帝的二皇子,即如今的裕王李長垣膝下的二皇孫李謙。
李謙比李謹還小上五個月,但因是同年,兩人四歲時幾乎前後腳入耕拙軒蒙學,他雖比李謹小,可無論是學步還是開口說話卻都比李謹早些。
裴芸看著李謹而今懼怕她的模樣,不禁想起他兩歲前也曾黏在她這個母親身側,一步也不願離開。
彼時裴芸也的的確確嬌寵著她這第一個孩子,直到有一回宮宴忽有一家貴婦笑著將這兩個年歲相仿的皇孫放在一起比較,大抵道她太過溺愛,謹兒到了近兩歲仍走得跌跌撞撞,且看起來過於依賴母親,總伸手想著要抱,不似李謙那般走得穩穩當當,還知去尋旁人的孩童一道玩耍。
那貴婦名義上也算是長輩,且向來仗著年歲大說話不客氣,加之家裡是京中大族瞧不上她的家世,便以教訓的口氣明裡暗裡說了些類似「慈母多敗兒」的話。
裴芸被當眾下了臉面本就難堪,偶一抬眸便見她那皇后婆母端坐在那廂靜靜看著她,秀眉微蹙一言不發,內心更是發虛。
那時的她原就因著旁人看低而處處束手束腳,唯恐生出什麼紕漏鬧了笑話,甚至牽連到裴家的名聲,故而回去的路上她便不顧謹兒的哭鬧執意讓他自己走,也不許旁人抱他,誓必要改了他總黏著自己的毛病。
她初為人母不知如何教養孩子,其實心下也怕了那句「愛母誤子」,便也學著板起臉肅色對待謹兒,從禮儀起居到學業功課處處嚴苛,不教他落於人後,尤其是不落李謙之後。
她不想讓她的孩子因著她無端受人數落,希望他出類拔萃,受盡讚許,其中或也有著她的幾分不甘,亦存有想以此證明自己,不教任何人輕看的心思,只後來那般心思隨著年月越發膨脹扭曲,她對謹兒的嚴苛也漸漸變了味兒。
裴芸強壓下心底苦澀,笑著道:「我們謹兒向來聰慧,功課上自是不會差,可母妃並非想問這些,只想著你畢竟還小,而今正是愛睡的時候,先頭要求你早起一炷香溫習功課似是有些過了,就想親口告訴你,往後每日你可再多睡一炷香的工夫。」
到底是孩子,心思哪裡藏得住,李謹霎時喜形於色,但轉瞬卻又斂了笑,一臉認真地搖了搖頭,信誓旦旦道:「母妃之前的決定甚好,所謂『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兒子並不覺得累,是兒子自己想早起的。」
裴芸看著他黑著眼圈,分明倦意叢生,卻還要應付她說這般違心話,只想一巴掌呼在自己臉上。
她當真是造孽,才會讓謹兒壓根不信她這個母親真心實意的關懷,誤以為她是在試探於他。
她知謹兒恐怕短時間很難信她,想了想只得道:「母妃之所以讓你多睡一會兒,便是聽說你這個年歲若睡眠不足恐對身子不益,屆時累出病來得不償失;再者夜間好眠,日間方可精力充沛,自也能更專注聽先生授課。」
李謹登時恍然大悟。果然,他母妃改變主意,只是為著他的學業罷了,心下雖隱隱有丁點失落,但還是恭順道:「母妃說的是,兒子遵命。」
裴芸含笑眨了眨眼,「時候不早了,快些去耕拙軒吧。」
李謹應聲,臨走前又偷著抬眸看了一眼,只覺母妃今日格外和顏悅色,出琳琅殿時他步子都輕快了幾分,心下還想要是母妃每日都似今日這般溫柔便好了。
此時,坐在殿中的裴芸遙遙看著兒子逐漸消失的背影,笑意卻是淡了。
看來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他們母子的罅隙已深,終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修復的,她忍不住低歎了口氣。
罷了,來日方長,至少一切還來得及。
因著生產時傷了身子,加之又是寒冬臘月,尚在月子裡的裴芸出不得門,便只能窩在她的琳琅殿每日逗逗李諶,又時常召李謹來說話。
熬著熬著,總算是將月子熬過去了。
李諶的滿月宴如前世那般並未操辦,因得北邊雪害嚴重民不聊生,慶貞帝勒令宮中不得鋪張,裴芸便自請免了這滿月禮。
和前世想法一樣,一來她身子還未好全,確實操勞不動,再加上如今這境況恐也不能大操大辦,索性她主動提起此事,順勢博了慶貞帝對東宮的好感。
最重要的是,她知曉此番雖沒了這滿月禮,但她那皇帝公爹會承諾在李諶百晬時彌補於他,既如此便也不算是虧了諶兒。
而一切也如前世那般發展,滿月禮雖沒了,但宮裡宮外各家送來的賀禮仍紛至遝來,其中自然也有裴家的。
前世裴芸並未看過,但這一世她特意打開瞧了瞧,裴家送來的有兩份,一份是一把長命鎖和一對刻有如意雲紋的小金鐲,另一份則是一套孩子穿戴的衣裳,虎頭帽,虎圍嘴,虎面肚兜等一應俱全。
她小心翼翼捧起那虎頭帽,摩挲著那細密的針腳,喉間不禁有些發哽。
書硯書墨見裴芸紅了眼圈,便知她心思,兩人對視一眼,書墨笑道:「瞧這虎頭帽做得可真精巧,也不知夫人這是請的哪家繡娘,手藝竟這般出眾,上面的老虎繡得著實俏皮可愛得緊呢。」
裴芸曉得她是明知故問,這般好的針線還能是誰做的,定是她母親周氏了。
旁人不知,書墨書硯卻是曉得的,她之所以鬱鬱並非只是因著生產不順,更是因懷胎四月省親時跟家中生了齟齬,前世她賭氣之下一年多都未回過裴家,如今重來一回,她最想做的便是回家去好生見見母親和妹妹。
書硯書墨見她家太子妃也不惱,便知有希望,本想趁機緩和太子妃和夫人的關係,還未開口卻聽裴芸轉而問道:「貴妃娘娘的禮可也送來了?」
兩人愣了一下,還是書硯先道:「送來了,今兒一早貴妃娘娘特意遣了許公公來送的,因來得格外早,聽聞太子妃您還在睡,許公公便未進來同您請安,可要拿來與您瞧瞧?」
「不必了。」裴芸起身道:「替我更衣吧,貴妃娘娘送來厚禮,我自是得去好生謝上一番。」
「是。」書硯書墨並未多問,只恭敬地應聲。
四年前孝仁皇后薨,陛下並未再封后,而今中宮之位空懸,高貴妃代為打理後宮事務,形同副后,她家太子妃素來禮數周全,眼下出了月子按理的確該去請安。
裴芸換了身雀藍的妝花對襟襖子,月白暗紋百褶裙,外披一狐裘大氅,臨行前書墨又往她手裡塞了個手爐,這才扶著她上了小轎前往高貴妃的永安宮。
臨至永安宮殿門前,書墨抬手示落停轎,同門口的宮人告了一聲方才扶出裴芸,在兩個宮婢的引領下穿過院子,沿著迴廊一路往正殿而去。
還未入內,裴芸便聽盈盈談笑聲自裡廂傳來,她步子微滯,通過音色隱隱辨出一些人,感慨今日這永安宮倒是熱鬧。
宮婢打起氈簾,裴芸抬眸一掃果真如她所料,只見高貴妃坐於上首,其下兩側共有三人都是她識得的。
裴芸上前施禮罷,亦有人起身同她見禮。
高貴妃忙讓她落坐,問起她的身子來,「太子妃生小皇孫時本宮去東宮瞧過一回,那時妳產後崩漏堪堪緩過來,面色慘白得嚇人,而今可養好了?」
裴芸笑道:「多謝貴妃娘娘關懷,太醫院的太醫妙手回春,又有各位娘娘送來那麼多上好的藥材,已好得差不多了。」
「我瞧著也是,太子妃這氣色紅潤的模樣哪像是才生了大病。」說話的是坐在高貴妃左下首的淑妃。
慶貞帝子嗣不豐,除卻那些尚未序齒便夭折的皇嗣,餘下的唯有五子二女,淑妃便是五皇子李長庚的生母。
她言罷還不忘看向身側之人,問道:「妳說是不是,眉兒?」
那被喚眉兒的女子與裴芸年歲相仿,生得明眸皓齒,溫婉端莊,聞言扯唇答,「淑妃娘娘說的是,教眉兒看,太子妃這養了一月怎好似教生產前更昳麗動人了呢。」
「恢復得好自是好事,如此本宮便放心了。」高貴妃笑著道:「待太子自覃縣回來,看到太子妃身子痊癒定也會高興的。」
「說起來,此番去覃縣,聽聞裕王也跟著太子一道去了?」坐在裴芸身側的婦人順勢接過話看向柳眉兒。
柳眉兒正是裕王之妻,二皇孫李謙的母親。
「是,父皇欲歷練我家王爺,便趁此機會讓王爺隨太子殿下一道南下。」柳眉兒有意無意瞥向裴芸,少頃像是想起什麼一般,掩唇笑道:「父皇的旨意下得急,我家蓉姐兒聽聞父親要離開三個月,心下捨不得,一直扯著王爺的衣袂不肯放,王爺哄了好一會兒,答應會給蓉姐兒帶禮物回來,蓉姐兒這才勉強撒開了手。」
李蓉是裕王和柳眉兒的長女,而今也有四歲了,裕王對這個掌上明珠甚是寵愛。
然聽得「禮物」二字,裴芸摩挲著手爐的手稍滯,唇角微抿,似笑非笑,柳眉兒哪裡是在講家中趣事,分明是想不著痕跡地戳她心窩子呢。
要說她為何會知道她那太子夫君隨意打發人給她準備禮物的事,還得拜這位裕王妃所賜。
那是她嫁進東宮的第二年,陛下也曾派裕王和李長曄一道離京辦差,回來時常祿捧著一錦盒來了趟琳琅殿,道是太子殿下自那廂買來特意贈予她的。
那時她尚且對李長曄存有幾分希冀,自也歡喜夫君出門在外還惦記自己,特意將錦盒中的那枚白玉鐲戴上赴了次日的宮宴。
她並未有炫耀的意思,誰知宴上卻教皓月公主一把扯住了她的腕子對著眾人嚷道:「我還猜二哥原想買給二嫂的是什麼樣的好鐲子,不想這般尋常,還不如二嫂如今這枚了。不過二哥也真是,若真想要只管同三哥換便是,左右三哥送什麼都無所謂,都是吩咐常祿去買,定然不會不肯。」
裴芸不傻,雖只聽得這隻言片語,可再看周圍人嘲弄譏諷的眼神,大抵猜到了一些。
幾日後她有意在李長曄面前試探,言他買給她的金釵她很喜歡,李長曄並未有什麼反應,只淡淡笑著道了句「妳喜歡便好」。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坐實了裴芸的猜想,也讓她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皓月公主說得不錯,太子送什麼都無所謂,就如同他對她這個太子妃全然無所謂一般。
可就算她這個太子妃再不受寵,也不代表人人可欺。
重來一回,她絕不會再忍氣吞聲。
裴芸坦然看了過去,似是隨意般道:「煜州地大物博,裕王殿下難得出趟京城,想來定會給蓉姐兒搜羅好些小玩意兒回來。」
柳眉兒笑意一僵,不曾想這一向逆來順受的裴芸竟也學會了話裡藏刀。
要說她這輩子最不甘的便是被賜婚給了裕王,不同於其他皇子,裕王生母出身卑微,乃慶貞帝在潛邸時的一個侍女,因難產而死,慶貞帝登基後僅將她追封為小小的昭儀,裕王又生性平庸懦弱不堪大用,亦不被慶貞帝重視,極少派裕王出京辦差。
柳家是京中三大世家之一,她祖父是內閣大學士,父親叔父們皆身居要職,或許就是如此她這個曾經最被看好的太子妃人選才會對裴芸這般不服氣,處處與她爭個高低,證明自己並不矮她一頭。
她悄然打量著裴芸,眉心微蹙,分明還是平日那般中規中矩的裝束,衣裳的顏色也端莊雅靜,面上未施粉黛,只淺笑著坐在那廂,可不知為何卻比從前瞧著更明媚動人。
可生得再好又如何,自小長在鄔南那般蠻荒之地仍是上不得檯面。
柳眉兒心下輕嗤一聲,面上雖笑著答了裴芸的話,然片刻後她突又看向珍妃,「珍妃娘娘,今日蕊兒怎沒一道來,莫不是又出宮去了?」
「倒真教妳猜著了。」珍妃無奈地搖了搖頭,「那孩子性子野,宮裡壓根待不住,說是去沈……」
她話至半晌陡然止了聲,隨即飛快地看了裴芸一眼,乾巴巴地笑了笑,才繼續道:「說是去逛城西新開的一家胭脂鋪子。」
裴芸又不聾,畢竟那個「沈」字已然吐了出來,她略有些想笑,這柳眉兒當真是不膈應她便覺心下不舒服。
宮中誰都知曉,十三歲的皓月公主李姝蕊和十二歲的沈家六姑娘沈寧朝交好,而這位沈六姑娘和曾為準太子妃的沈二姑娘沈寧葭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
她特意提及沈寧朝不就是為了提醒她,她這太子妃不過是充數的,李長曄心心念念的始終是他那位紅顏薄命的表妹。
這事裴芸哪需她提醒,前世御花園曲橋斷裂,李長曄幾乎毫不猶豫向沈寧朝游去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他愛沈寧葭至深,甚至移情於與沈寧葭長相肖似的沈寧朝,她這個結髮妻子從頭到尾都只是個笑話。
前世她總期望被認可,大事小事力求盡善盡美,無可指摘,成為當之無愧的太子妃與皇后。但而今管他將來誰是皇后,又管旁人如何看待她,她只在乎她的家人,希望他們這一世平平安安,兩個孩子也能歡喜順遂地長大成人。
等李長曄登基她便安安靜靜居於一隅過她的太平日子,任憑李長曄與他的心上人雙宿雙棲。
裴芸在心下計畫得好,可她的沉默教柳眉兒看在眼裡便成了難過不快,得意地暗自笑了笑。
因著方才珍妃嘴快說出的話,殿內一時有些尷尬,一片寂靜之際,忽有宮人入內通稟誠王妃來了。
話音才落,一個嬌俏的身影便裹著寒氣邁進來,身著棠紅披風,領口滾著一圈雪白的兔毛,一張白皙圓潤的小臉半埋在裡頭,露出的一雙眼眸若綴著星子般亮瑩瑩的。
新婦當真是不一樣,自帶著一身喜氣,霎時掃去方才的尷尬,讓整個永安宮似也亮堂了起來。
她上前低身一一施禮罷,朝高貴妃告罪道:「母妃,兒媳來遲了,還請母妃責罰。」
一把嗓子嬌嬌柔柔似能掐出水,讓人一聽便心生保護之慾,怎還捨得罰她,高貴妃喜笑顏開,當即起身親自將人扶了起來。
高貴妃膝下只四皇子即誠王李長秩一個兒子,如今兒子娶妻,娶的還是家中幾代書香門第,樣貌性情也分外討喜的姑娘,哪裡會不滿意。
她親暱地拍了拍程思沅的手,柔聲道:「遲些便遲些,本宮這兒並未有那麼多規矩,說什麼責罰。」
高貴妃拉著程思沅與自己同坐在小榻上,就聽底下淑妃低笑了一聲,挑眉問:「誠王妃可是今早起遲了,以至於誤了進宮請安的時辰?」
程思沅聞言愣了愣,紅暈登時染紅了耳根,她朱唇微張似是想辯解什麼,最後卻只是羞赧地垂下眼睫,並未答話。
眾人便都了然,對看著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來,誠王與誠王妃成親不過兩月,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如膠似漆一些也是尋常。
眾人皆心領神會,唯角落裡的裴芸看著程思沅羞得不能自已的模樣,再看看周遭人曖昧的眼神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與李長曄大婚前,自也有嬤嬤教了她那些個規矩,然旁人不知道的是,前世十三年即便她曾為李長曄懷胎三次,也從未嘗過嬤嬤口中所謂的夫妻之樂、魚水之歡。
床笫之事裴芸不好為外人道,也只有她自己知曉她是怕極了那事的,旁人家的妻子巴不得夫君夜夜留宿,她卻不同,每每到了與李長曄的合房日她只希望他政務繁忙,遣常祿來傳話讓她早些睡下。
與那人行敦倫之事於裴芸而言無異於受酷刑,漫長而疼痛,故見了常祿她非但沒有絲毫失望,反有種逃過一劫的安心。
那廂的熱鬧從來與裴芸無關,從前她插不上話,也怕說錯話,後來便也不愛開口了,又坐了小半個時辰,眾人紛紛起身告辭,裴芸卻留在了最後頭。
高貴妃似也看出她有話要說,主動問道:「太子妃今日來永安宮可有要事?」
裴芸先謝了高貴妃送來的滿月禮,繼而才道了此行的真實目的,她欲明日出宮回趟裴家。
這並非什麼大事,高貴妃亦能體諒她念家的心情,當即便允了,裴芸低身謝過,出了永安宮後回東宮的步子都急切了幾分。
書硯書墨聽得這個消息,心下激動一點不比裴芸少,她家太子妃終是放下心中芥蒂,願意回去了!
第三章 回府見母親
回了琳琅殿,裴芸便著手安排起來,既是省親少不得要備些禮,她叫書墨取來她私庫的藥材單子,粗粗翻了翻,微一蹙眉,「我記得庫房內似有一株百年人參,去了何處?」
書墨聞言面露詫異,提醒道:「太子妃忘了,先頭老夫人身子抱恙,特意遣人來傳話,向您討走了那株百年人參,說是用來補氣血……」
裴芸攥著單子的手微滯,唇角不禁壓了下來。
她記起來了,確有這麼一樁事,只她那祖母哪有什麼大病,不過是聽聞吃了那上好的人參能延年益壽,便毫無顧忌地派人來東宮同她討要。
她既能厚著面皮開這個口,裴芸就算是為了自個兒賢孝的聲名也不得不予。
書墨似看出裴芸心思,垂眸思忖半晌道:「太子妃若是要百年人參,奴婢記得太子殿下那兒似還有一株,是從前皇后娘娘賞下的。」
所謂太子那兒的便是東宮庫房,李長曄並未有什麼所謂的私庫,他是東宮之主,東宮庫房便是他的庫房,那些玉石珍寶、名作真跡盡數都擱在那一處。
裴芸向來將東宮庫房與她的私庫分得清楚,雖她掌管著東宮庫房的鑰匙,也常查看那些登記造冊之物可有錯漏,但除了日常人情走動會從中支取外她從不動用分毫。
她不敢動,也不想動,這人參外頭雖也能買著,可藥性品相終究不如宮裡來得好。
書墨見裴芸似有遲疑,少頃又道:「太子妃,太子殿下臨走前曾吩咐奴婢,說太子妃若有什麼需要只管讓奴婢去尋盛喜公公,自有盛喜公公幫著想法子。殿下既這般說,取一株百年人參便算不得什麼大事,殿下定也不會介懷。」
盛喜是李長曄身邊大太監常祿的徒弟,在李長曄跟前伺候也有十餘年了,因著做事機靈頗為得臉。
裴芸未入東宮前,東宮庫房便是盛喜在打理,後李長曄將庫房交予裴芸,裴芸卻並未盡數接過,表面上是她掌管,實則具體事宜仍是交給盛喜在負責。
李長曄既願意讓她動用他的心腹,自然不會在乎這麼一株小小的人參,書墨想告訴她的無非是這些。
裴芸聞言思慮片刻,垂眸在手中名冊上點了點,吩咐了兩句,書墨微愣,旋即頷首退下。
小半個時辰後,書墨再回來時手中多了兩個檀木匣。
裴芸正坐在臨窗的小榻上縫製香囊,抬眸卻是疑惑地蹙了蹙眉,便聽書墨稟道:「太子妃,人參取回來了,盛喜公公原不願收了那靈芝,奴婢再三勸說才收下,可又從庫房裡取出一物來,道既是要換,那靈芝的價值遠勝於人參,還得再添上此物才成,盛喜公公還說這東西太子妃正好帶回去給三姑娘佩戴。」
聽得此言,裴芸放下手中針黹,掀開上頭那個雕花小木匣一瞧,裡頭躺著的是一對金累絲紅寶石耳鐺。
裴芸送去的靈芝是兄長裴栩安聽聞她有孕,特意託人自鄔南捎來給她補身安胎的,她素來不愛那些便也沒有用,靈芝價值比之這百年人參不相上下,但盛喜卻故意多給了她一對耳鐺,事情辦的可謂圓滑。
她也未推拒,以免讓盛喜為難不好交差,便蓋上盒蓋淡淡道:「既得他這般說了,明日一道帶回去吧。」
往後再有東西入公庫,她再悄悄添補旁的便是。
那廂,書硯手腳極快,不消一個時辰便將她明日省親要用到的什物都悉數準備好了,其實也沒多少,畢竟她也不留宿,稍晚些時候便回來。
是夜,也不知是不是因著心下激動,裴芸並未睡好,再加之李諶夜間醒來頻繁,她零零總總加起來恐也就睡了兩個時辰。
可即便如此她仍精神得很,才至卯時便起了身,抱著自奶娘那兒喝完奶又拍了嗝的李諶來回踱步,直至將他哄睡了交給奶娘方才更衣梳妝。
及至申時前後,她坐上小轎一路往宮門的方向而去。
天連著陰沉了幾日,今兒卻難得是個好天氣,穿過宮門時裴芸忍不住掀簾往外望,小轎穿過冗長門洞的一瞬,光自灰濛濛的雲層中破開,透過轎窗灑落在她的手背和半張臉上,她不由得瞇起眼,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
前世十幾年,她一年裡也能因著各種事由出宮幾回,故而也不至於因著離開這個偌大的牢籠而欣喜萬分,畢竟她只是暫離而非解脫,可這一回不同。
小轎在宮門外落停,書硯書墨將裴芸扶下來坐上回府的馬車。
裴芸坐在馬車裡,聽著車輪轉動的聲響,心若擂鼓,似乎隨時會跳出來,不禁緊張地攥緊了擱在膝上的手爐,心裡只盼著快些,再快些。
然而也不知過了多久,隨著外頭的一聲「籲」,馬車逐漸慢了下來,裴芸的心卻隨之停了一拍。
「太子妃,我們到了。」
好一會兒,書墨的聲音飄過來,她才乍然清醒,車簾已被掀開,她咬了咬唇,這才敢探頭往外望,只一眼視線便霎時模糊起來。
偌大的朱紅府門之上高懸著黑底鎏金的「鎮國公府」四個大字,兩側各鎮守著一隻莊嚴威武的石獅,而在大敞的府門之外,浩浩蕩蕩站著一眾僕婢,立在最前頭的中年婦人在車簾被挑動的一瞬當即垂首,畢恭畢敬地低身施禮。
「見過太子妃。」
周氏才屈膝就被一雙手急切地托起,下一刻聽得一聲嗓音輕顫的「母親」,她身子微僵,似有些詫異地抬眸看去。
裴芸紅著眼圈細細打量著眼前人,四十上下的模樣,眉目慈和,面上雖已有衰老之態,可仍能看出年輕時的風韻美貌。
再次見到前世夢裡心心念念,每每無人脆弱時總會喃喃喚起的母親,裴芸強忍著眼淚,攥住母親發涼的手,「天這般寒,我不是叫他們同您說在裡頭等著便是,您怎還特意出來迎呢?」
聽著這小埋怨裡融著濃濃關切的話語,周氏好一會兒都沒能回過神,定睛瞧了半晌,是她的大女兒不錯了。
只她印象裡這個孩子自七年前入了東宮後,性子便越發清冷淡漠起來,就是與她這個母親說話也不似從前那般親暱,甚至於不苟言笑,渾身散發出的太子妃威儀,令她有時只覺陌生,不敢同她說太多掏心窩子的話。
此時見得她這般模樣,周氏竟有些受寵若驚,畢竟上回她這女兒省親離開時與她鬧得很僵,本以為此番回來定不會太過愉快。
「無妨,何況太久不曾見過妳,哪裡還坐得住。」周氏忍著喉間一陣陣翻湧而上的澀意,激動地回攥住女兒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關切道:「身子可好些了?」
裴芸難產又產後崩漏之事周氏自然曉得,心急如焚地欲進宮探望,無奈先頭女兒同她鬧了脾氣,吩咐過不欲見她,她被攔在宮外只能乾著急,又得不到什麼消息,唯有整夜整夜地跪坐在冰冷的國公府佛堂裡為女兒誦經祈福。
「母親放心,好多了。」裴芸點點頭,真切地看著母親擔憂的神色,越發覺自己前世愚蠢,這樣好的母親怎麼會如她想的那般不愛自己呢。
前世她教太多外物迷了眼、遮了心,執拗於不該執拗的東西,不斷與家中嘔氣,連母親最後一面都未見著,直到母親過世方從妹妹口中得知一些真相,可惜早已是追悔莫及。
「母親,我們進去吧。」裴芸挽住周氏的手臂,與她一道緩慢地往府內而去。
周氏被女兒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又是一愣,但很快唇角揚起,掩飾不住地露出欣喜的笑來。
「嬿嬿呢?」去花廳的路上,裴芸似是隨口般問道。
嬿嬿是她那親妹妹裴薇,即裴家三姑娘的乳名。
周氏眸光閃爍了一下,「哦,說是府裡悶,這一陣去京郊莊子上住了。妳回來得急,很快又會回宮去,我便未通知她回府。」
裴芸看出母親說話時的緊張,卻並未拆穿,重來一回她知真相並非如此,但還是笑著「嗯」了一聲。
兩人在花廳落坐,裴芸抿了口茶水,驀然轉頭盯著周氏,蹙眉道:「母親瞧著面色有些蒼白,可是有哪裡不適?」
周氏笑意微凝,隨即故作輕鬆道:「嗐,教妳瞧出來了,沒什麼大礙,前兒個染了風寒,不過也快好了。」
裴芸薄唇微抿,心知肚明卻仍作不知,轉而看了書墨一眼,書墨會意,恭敬地呈上一木匣。
裴芸將那木匣擱在周氏面前展開,緩緩道:「這是女兒自宮中帶來的人參,於母親身子有益,正好這幾日便叫底下人煎煮服了,想來病也能好得更快些。」
周氏娘家雖不過鄔南一小戶,見識不算太高,但在京中多年浸潤也得了幾分眼力,自然瞧出這人參價值不菲,趕忙推拒,「這般好東西於我終究是浪費了,還不如送去孝敬妳祖母,給她老人家好生調養調養身子。」
提及裴老夫人,裴芸唇間的笑意霎時淡了幾分。
恰在此時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沒一會兒外頭響起書墨的嗓音,「太子妃,老夫人身邊的李嬤嬤來了。」
裴芸沉下目光,卻並未召人入內,只聲音涼涼地飄出去,「何事?」
李嬤嬤隔著氈簾回話,「回太子妃,老夫人聽說太子妃回來了,遣奴婢前來提醒太子妃莫忘了去誠忠堂。」
裴芸都要氣笑了,不出來迎也就罷了還讓自己去見她,真是反了天了!
聞得此言,周氏不由顯出幾分慌亂,「妳瞧我,太過高興倒是疏忽了,妳若不想見妳祖母……我去同她說。」
裴芸風輕雲淡地壓下周氏欲起身的動作,「母親留下吧,女兒自己去一趟便是。」
「可……」周氏似有猶豫。
「母親放心,祖母不會怪罪母親……」裴芸知道她在害怕什麼,她深深看著周氏,一字一句定定道:「往後女兒定會保護好母親。」
周氏聽著裴芸鄭重且有些意味深長的話,心下微動,生出些說不清的感受來,她總覺得女兒看她的眼神略有些怪異卻又道不出個所以然,便只笑著頷首表示信她。
裴芸起身告辭,道一會兒自祖母那廂回來與母親一道用午飯。
周氏點頭,但還是不放心地拉住她殷殷叮囑,「與妳祖母好好說,切莫起了爭執。」
「好。」裴芸含笑應下。
然披上狐裘大氅踏出花廳的一瞬,她笑意盡數散去,眸光頓若迎面而來的寒風般涼得刺骨,她微抬下頷,踏出去的每一步皆沉穩而堅定。
她說會保護好母親並非虛話,前世她並不知母親為了她私下裡被祖母頻頻磋磨,也不知母親因此落了痺症,常年被病痛折磨,三年後得知兄長戰死的消息時病情加劇,悲慟而亡。
但這一回,管他什麼勞什子祖母,既然敢倚老賣老,殘害子孫,她自也不必留情。
裴老夫人在蒼州老家時就對她頤指氣使慣了,覺得她是祖母、是長輩便不必行禮問安,即便她而今身為太子妃也毫無忌憚,更得寸進尺想一步步爬到她的頭上,上輩子她習得的那些心機手段和鐵石心腸,最最該用在這種人身上!
裴府,誠忠堂。
正屋羅漢床上,裴老夫人陰沉著臉靠在引枕上,由著身側婦人按揉著自己的肩膀,腳邊則蹲著一位妙齡少女正乖巧地替她捶著雙腿。
裴二夫人王氏時時觀察著裴老夫人的面色,驀然笑道:「母親莫氣,這芸丫頭許久未見著母親,母女倆敘舊一時忘了您也是有的,想來待李嬤嬤去傳了話很快便會來了。」
裴老夫人冷哼一聲,「怕是眼裡壓根沒我這個祖母吧!」
王氏聞言呵呵笑了兩聲,「怎會呢,只是來得慢些罷了。畢竟芸丫頭又生了一個小皇孫,身子還未全然恢復過來,要說這芸丫頭的肚子也是爭氣,三位皇孫裡兩位都是咱們芸丫頭所出,她呀,而今可是皇家的大功臣呢……」
話至此處,隨著氈簾驟然被掀開,王氏的聲音戛然而止。
裴老夫人懶懶抬眸看去,便見一窈窕身影立在她跟前含笑喚了聲「祖母」,她沒什麼好臉色的道:「妳還曉得我是妳祖母,若我不差人去請妳怕是都不肯來了。也是,妳是金尊玉貴的太子妃,哪裡還看得起我這糟老太婆,我是不是還該跪下來朝妳磕頭施禮?」
難道不該嗎?
裴芸眼神朝站在一旁的王氏掃去,王氏似也感受到她寒涼的目光,心虛地默默撇開眼,低身施禮。
裴家並非什麼世家大族,她父親裴嗣征亦是草莽出身,少時離家赴鄔南投軍,二十多年間在戰場廝殺掙得了累累戰功,步步高升,最後被封都指揮僉事鎮守鄔南,她亦生在鄔南長在鄔南。
直到她十二歲那年騁族偷襲,父親率兵拚死抵抗了三天三夜,雖令對方元氣大傷,可終因失血過多在五日後撒手人寰。
陛下感念父親以身殉國的忠勇追封他為鎮國公,爵位世襲罔替,而今的鎮國公便是她那接過父親衣缽,在鄔南戍守的兄長裴栩安。
父親被封爵後,陛下賜了一座京中宅邸於裴家,這府邸原是空置著,後因她入京待嫁,裴家眾人便跟著一道從蒼州老家搬至此處,二叔一家亦以要在祖母跟前盡孝為由在國公府住了下來。
裴芸進來前就聽到王氏那席好似在幫她,其實在煽風點火的話,她慣來知曉這位二嬸不是個省油的燈,這麼多年來母親之所以被祖母磋磨,背後怕是少不得王氏一份功勞。
寄人籬下還不知安分,她垂了垂眼眸,再看向坐在上首的裴老夫人時換了一臉溫和的笑,「祖母說的哪裡話,孫女自然惦記著祖母,只來的路上太冷,手腳凍僵難行,這才先去花廳暖了暖,正想著來您這看看李嬤嬤就來了。」
說著,她回首看了眼書墨,書墨上前將手中之物呈到裴老夫人眼前。
「這是孫女特意為祖母準備的,此為太后所賜,乃是貢品,正好給祖母裁了做過年的新衣。」
聞得「貢品」二字,裴老夫人面色稍霽,她狀似不在意般瞥了一眼那幾匹色澤不凡的浮雲錦,這才正眼去瞧裴芸。
對於這個孫女裴老夫人向來是不滿意的,許是自小沒生活在一起,從來也不窩心,甚至與她犯沖,在蒼州老家給她父親守孝時甚至為了她母親屢屢頂撞於她,忤逆至極,哪及小兒子生下的孫女來得討喜。
「算妳還有幾分孝心,想來這段時日妳也思忖明白了,祖母都是為了妳好,還能害妳不成?」裴老夫人直勾勾地盯著裴芸,「既得想明白了,妳便同我說說,妳究竟打算何時帶芊兒入宮?」
此言一出,書硯書墨面色皆是一變,她們還記得正是因鬧了此事,太子妃才那麼久不肯回娘家來。
上回省親,老夫人藉口太子妃坐胎不便伺候太子殿下,想借此將二姑娘塞入東宮,太子妃不願與老夫人起了爭執,不想而今小皇孫都出生了,老夫人仍是沒有打消這個主意。
見裴芸沉默不言,裴老夫人雙眉蹙起,聲兒頓時沉了幾分,「怎的,還是不願意?」
一旁王氏抿了抿唇,旋即也以長輩姿態語重心長道:「芸丫頭,二嬸知妳擔憂什麼,但我家芊兒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二嬸同妳保證,入了東宮芊兒絕不會同妳爭寵,這點妳大可放心。」
「妳二嬸說的是。」裴老夫人贊同地拉過方才替她揉腿的姑娘,不捨地拍了拍那姑娘的手,「若非為了妳,我如何願意將這麼好的芊兒送入宮去,只是這太子往後終究要納新人,與其讓別家占了這個便宜,用自家人豈非更好,芊兒不但能幫妳固寵,往後就算生下孩子也絕不會威脅到妳的位置。」
而裴芊從始至終都只是低眉順眼,不言不語,一副乖巧溫和的模樣。
裴芸笑得端莊大度,看起來倒是沒絲毫不虞,只心下驀然覺得她前世可真夠軟弱,才讓這兩人覺得自己還可以用這般教訓的語氣同她說話。
「祖母和二嬸說的極是,我今日來就是想就此事與祖母商量一番,故而連母親都未讓她跟來。」
若非裴芸提醒,裴老夫人還真沒發覺周氏並未一道來,反倒因為裴芸不及時來問安而惱火,這才疏忽了。
她原該大怒,覺得周氏沒將她這個婆母放在眼裡,但聽得裴芸說要與她商議便也顧不上此事,轉而不悅道:「妳想同我商量什麼,不過帶個人入宮,有何好商議的,莫不是心下不肯想同我耍花樣!」
裴芸笑了笑,不疾不徐道:「孫女怎會欺騙祖母,將二妹妹直接帶進宮固然容易,可若太過明目張膽到底不好,恐惹得太子殿下反感,總得一步步來才是。」
言至此,她往四下掃視一眼,「孫女想與祖母單獨談談。」
裴老夫人明白了裴芸的意思,曉得是不好教外人聽見的話,便道了句「都出去吧」,只留下她和裴芸兩人。
王氏原也想留下,可到底還是被裴老夫人一個眼神給趕出去了,她心下好奇但又不敢明著貼門去聽,畢竟外頭還站著幾個下人呢。
抓心撓肝地等了快一炷香,屋門方才被推開,見得徐徐自裡頭出來的裴芸,王氏忙笑著迎上去,正欲探問些什麼,那廂卻已然開口道:「我已同祖母說好了,百晬宴那日二嬸和二妹妹也一道來吧。」
王氏登時心下大喜,曉得是女兒入東宮的事有望,忙連連應聲道謝,還不忘輕推了把裴芊提醒道:「芊兒,還不謝過妳長姊。」
裴芊低身行禮,恭敬道:「多謝長姊。」
裴芸瞥了眼這個今歲方才及笄,與她並不算相熟的二妹妹,自喉間發出一個淡淡的「嗯」字。
自誠忠堂回周氏院落的路上,書硯書墨時不時對視一眼,皆是滿腹疑竇,不明白太子妃為何要答應下此事,但終究沒敢問出口。
碧落苑內,周氏已然心急如焚地在堂屋等待,遠遠見了裴芸忙快步迎上去,詢問道:「如何了?」
裴芸曉得周氏有不少事要問,但思及她的身體只拉著她的手道:「母親,我們且先進去吧,女兒餓了。」
聞得此言,周氏只能暫且按捺下焦急的心情,吩咐婢子去傳飯菜。
等在內間暖榻上坐定,裴芸這才道:「母親,那事兒我答應祖母了。」
周氏如何能不曉得那事為何,霎時激動道:「妳怎能……」
「母親莫慌,就算祖母想還是得看太子殿下的意願,事情最後能不能成尚不一定呢。」裴芸安撫道:「只有讓她試過,她才會死心。」
她自然不可能真的答應幫忙,而是一開始就存著旁的打算,她也料定李長曄不會收下裴芊,沒有太子首肯,就算祖母再想裴芊也入不了東宮。
不過裴芸之所以假意答應,最大的緣由卻是為著母親。
上回她省親因此事與祖母鬧了不快,甚至當場生出口角,當時她盼著母親替自己說幾句話,但母親顧忌良多,末了只能斥責她的無禮,讓她同祖母道歉,又在祖母面前說了些緩和的話,她卻因此生了母親的氣,覺得母親心裡沒有自己,一怒之下不願再回娘家。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離開後母親壯著膽子讓祖母打消主意,讓本就不喜母親的祖母生了怒,變著法子磋磨母親,母親這段日子染了風寒正是因著祖母命母親晨昏定省,卻又故意將母親晾在屋外,每日一炷香的寒風吹下來哪能不生病。
幸得這一世母親的痺症還未因此起頭,不必受前世那般周身關節疼痛的折磨,而她暫且答應裴芊的事情,也是想著祖母心情好了,百晬宴前應不會再去為難母親。
周氏聞言非但沒覺得輕鬆,反而長歎了口氣,心道那二房可千萬別如願才好。
二房存的什麼心思她哪能不知,說什麼將裴芊送入宮是幫襯女兒,實則根本是想趁此機會飛上枝頭,最後爬到她家芸兒的頭上,為此開始用花言巧語哄騙她那本就拎不清的婆母,處處道她家芸兒的不是,讓她覺得芸兒與她不親,將來定也不會孝敬於她,而讓裴芊來當這太子妃方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若非夫君臨去前留下遺言,託她好生照料遠在老家的母親,周氏是萬萬不會順從到這個地步的,連帶著讓她的兩個女兒都受了委屈。
可她也只能忍,她那婆母大字不識一個,極其蠻橫不講理,一氣之下什麼都做得出來,若屆時傳出芸兒對長輩不敬不孝的話,她在東宮的處境恐會變得更加艱難。
母女二人心思各異,互相關切著對方,但都藏在心裡並未表露,用午飯時裴芸也未談及那些不愉快,只笑著說起她的兩個孩子來。
午飯罷,母女二人坐著久違地說了些體己話,及至申時裴芸便起身離開,臨走前她將那副耳鐺予了周氏,讓她交給妹妹裴薇,且道裴薇向來不喜那些場合,百晬宴便也不必來了。
周氏聞言,略有些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其實裴芸曉得,裴薇哪裡是去莊子上散悶,而是因為看不慣祖母作派,為母親出頭而被罰去莊子上反省。
那丫頭的性子一向如此剛烈衝動,與未出閣前的她倒是有幾分相像,而母親也是為了保護妹妹才讓她暫且去莊子上住一陣子。
母親定也害怕若妹妹赴宴會不管不顧地同她告祖母的狀,她猜前世諶兒的百晬宴妹妹未來定然也是被母親勸下了。
周氏一路將裴芸送出府,站在車旁看著她上了馬車,眼神中滿是不捨。
裴芸鑽入車廂,又忍不住掀開車簾道:「母親莫要難過,不必兩月我們母女便又能相見了。」
周氏喉間發哽,輕輕點了點頭,她的不捨不僅在於女兒離去,更是因她覺得今日這一切好似夢一般,這些年與她疏遠的女兒彷彿又變回了從前與她親密無間的模樣。
她擔心下回再見一切又會恢復原狀,似是為了抓住這個可能會消逝的機會,她囁嚅半晌,小心翼翼地開口喚道:「楉楉。」
這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稱呼鑽入耳中,令裴芸怔忪在當場。
這是她的乳名,楉即為楉榴,蘊含著驅邪納祥,如意平安之意,只有和她最親密的家人才會這般喚她,但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聽到這兩個字了。
前世總會因此想起從前那些回不去的日子,所以她突然很不喜這個稱呼,令母親兄長都改了口。
若說再見到前世死去多年的母親令她始終覺得有些虛幻,聽得這聲「楉楉」後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親還活著。
淚意若潮水般湧上眼眶,她忽而攥住母親的手,終是忍不住咬住唇,撲簌簌掉下眼淚來。
見裴芸哭了,周氏亦紅了眼圈,可她什麼都沒有問,只知道曾經那個女兒真的回來了……
許久,周氏才哽咽著囑咐了一句,「記得保重身子,莫太過勞累。」
裴芸側身抹了眼淚,頷首啞聲答應,「女兒記住了……」
回宮的路上,裴芸半倚在車壁上,久違地感受到來自娘親的關懷,心口若照入春光,一片暖融靜靜流淌。
然只片刻,她忽而想起一事來,掀簾朝外頭看了一眼,驀然叫停了馬車。
半個時辰後,皇宮耕拙軒。
李謹方自裡頭出來,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凍得他倒吸一口氣,忙將腦袋往灰兔毛圍脖裡縮了縮。
小順子接過李謹手上裝有書冊筆具的布袋,抬頭瞧了瞧天色,方才還晴空萬里,不過一會兒工夫卻已是烏雲密佈,還冷成這般,看樣子是要下雪了。
小順子見自家主子出了耕拙軒,埋著腦袋腳步明顯不是往東宮去,正欲勸些什麼,餘光無意瞥見另一側,登時提聲激動道:「殿下,您瞧那兒。」
李謹順勢轉頭看去,卻是面露錯愕,愣了好一會兒方才快步迎上去,看著立在冗長宮道盡頭,朝自己溫柔而笑的女子,他心下疑惑,不明白母妃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母妃。」他照常恭敬地施了一禮,旋即想到什麼,忙道:「先生今日考校功課,兒子答得尚可,先生便獎勵讓兒子提前下學,兒子正準備去藏書閣尋幾本聖賢書覽閱。」
裴芸曉得這是怕自己誤會他翹課,特意解釋給她聽,她看著李謹凍紅的鼻頭,柔聲道:「藏書閣便不必去了,母妃今兒去了你外祖母家,回來路上買了些菱粉糕,你便同母妃一道回琳琅殿嘗嘗吧。」
李謹懵了一下,沒想到裴芸會說這話,片刻後才訥訥點頭道了聲「是」,母子二人便並肩往東宮方向而去。
雪花是在不知不覺間洋洋灑灑飄落下來的,在一片廣袤的天地中寂靜無聲,如同這對在雪中一路無言緩步而行的母子。
而率先打破這份安靜的是裴芸,她驀然喚了一聲,「謹兒。」
李謹登時提起精神側首看去,卻望進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眸裡,輕柔婉轉的嗓音徐徐在他耳畔響起。
「母妃往日對你寄予厚望,未免嚴苛了些,你莫怪母妃……」
李謹連忙搖頭,「兒子明白的,母妃都是為了兒子好,兒子怎會怪母妃呢。」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裴芸苦笑了一下,「母妃想過了,從前盼你成才用的法子太過急功近利,往後母妃會慢慢改,可好?」
李謹哪裡見過母妃如此低聲下氣地同他說話,一時頗有些不自在,甚至不知該怎麼回答才算妥當。
看著他皺著小眉頭一副苦惱的模樣,裴芸不再為難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轉而笑道:「我記得那家的菱粉糕你幼時愛吃,一會兒你多吃些,待再過兩年你弟弟大了,指不定是要同你搶的。」
聽得這話,李謹怔了怔,分明如此家常的玩笑,卻似乎讓迎面的凜冽寒風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他聽出來了,那菱粉糕是為他買的,母妃還記得他的口味喜好,來到耕拙軒附近也並非巧合,應是特意在那兒等他下學。
李謹說不出心下感受,只曉得他是高興的,便揚起笑重重點了點頭,「好,謹兒定多吃些!」
裴芸看著他眼中躍動的歡喜,整個人終是有了幾分與年齡相符的稚氣,不由得欣慰地笑了笑。
正如她懇求著母親的愛,將心比心,她的孩子又何嘗不渴望得到這份溫柔,只她前世明白得太遲了。
抵達琳琅殿,李謹已不似先頭那般拘謹,他吃著菱粉糕,看著身側逗著弟弟的母妃,絞盡腦汁想著該與母妃說些什麼除學業之外的話題。
想了好一會兒,他才試著開口問道:「母妃,弟弟百晬宴前父王可會回來?」
被驟然問及此事,裴芸搖著撥浪鼓的手停滯了一瞬,想起前世的百晬宴那可真是熱鬧,她於宴上再三被激,加之本就心情鬱鬱,險些沒穩住情緒,也不知這回多了裴芊這樁子事兒,事情又會如何發展。
裴芸暗暗笑了一下,倒是讓她有些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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