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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寵朝堂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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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55501-E155502

《追妻不講武德》全2冊

  • 作者慕緋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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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640
  • 優惠價:NT$ 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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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男根本狐狸屬性,不甘只當弟弟,更要當夫君!
 
大家眼中的鍾席訣——
屬下:狠辣無情、殺伐決斷!
鍾家大哥:不省心,就是不省心!
雙胞胎妹妹:臉皮極厚、假模假樣!
封清桐:會笑的桃花眼,淺淺的小酒窩,乖順無害……
眾人:(大驚!)咱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鍾、封兩家是世家,亦是世交,幾個孩子可以說是一起長大,
所以鍾席訣知道封清桐外表看著嬌柔可人,實則性子堅韌頗有主見,
他喜歡她喜歡到可以豁出命去,遑論記得關於她的每一件事,
她有眼疾,夜晚視物不清,只要他在,定為她備一盞燈,
她不喜吃薑、偏愛茉莉、自責時會下意識咬唇摳手指,
且她自小便心懷百姓,樂於助人……
他這次當街斬殺惡人,更是她帶著人證將他從牢裡救出來,
雖然他因此從按察副使被調至小地方做知府,卻也終於得到她的青眼,
她甚至偷偷離家來找他,哪裡曉得壞人的惡意跟著席捲而來,
之前把主意動到她的婚事上,被他故意製造曖昧流言而宣告失敗,
這次居然算計他治下的百姓,散播會啖人血肉的蠱蟲,
他為了救人以身犯險,在失去意識前只見她死命抓著他不放,哭喊著——
「鍾席訣,這筆帳我遲早和你算!」……


 

😘​​​ 這故事不能只有小編看到!

他是冷面殺伐、讓人聞風喪膽的按察副使鍾席訣;她是溫柔堅韌、心懷蒼生
的封家千金封清桐。從小一起長大,兩人看似天差地別,卻早已彼此熟悉到
骨子裡。他記得她的每個習慣、每個細節,他一心護她,哪怕因此被貶職、
遭算計,也在所不惜。
鍾席訣為民請命、力抗惡蠱的正義行動震撼人心,而封清桐從救人到捨身守
護,更展現了她不只是嬌柔外表下的堅毅之心,當他被冤入獄,是她帶人證
救他出來;當蠱毒肆虐,是她死命拉著他、不願放手,陰謀與危機步步逼近
的同時,他們的感情也在生死邊緣悄然升溫,這不只是愛情,更是兩人之間
深厚信任與牽絆的證明。
這是一段從青梅竹馬到同生共死的愛情,是柔與剛、理智與情感交織的絕美
篇章,值得你細細品味。

慕緋,工科女,程式師,白天敲擊代碼,晚上構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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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個發送方變成了我自己,我捧著我筆下構造的世界,輕輕敲一敲門,問:“嗨,請問你準備好聽故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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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哥哥無恥
春三月,日和風暖,天清氣朗。
不過卯時二刻,刑部尚書府西院的小廚房裡便起了動靜。
封清桐穿著一身藤紫對襟薄羅衫坐在小凳上,眉眼疲頓十足地耷拉著,手中卻一刻不停地剝著瓷碗中的核桃皮。
芷雨候在一旁為她打扇,「小姐,這點活兒就交給奴婢來做吧,您昨日才去廟裡為忱少爺祈福,本就歇得晚,今日又起得這樣早。不如您回房打個盹兒,等糯米蒸熟了,奴婢再去喊您。」
封清桐用沾著涼水的雙手拍了拍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搖了搖頭,「無妨,我不睏。」她勉強瞪大雙眼,垂首揩去眼角因為睏倦而泛起的淚花,「說好要親手給兄長做點心吃的,那便每一步都不能假手於他人。」
封清桐口中的「兄長」名喚秦以忱,時任大理寺正,雖是鍾府的大少爺,卻是隨了母親的姓氏。
封家與鍾家素來交好,兩家家主同袍同澤,家中主母更是親密無間的手帕交,秦以忱年長封清桐三歲,兩人自幼時起便朝夕相伴,是再親近不過的青梅竹馬。
秦以忱前些日子外出辦差,一走便是月餘,封清桐一日前得知他今晨歸來的消息,當即便興沖沖地準備了食材,打算親自做些糯米八珍糕給他吃。
將去皮的核桃仁盡數裹上糖粉,封清桐斂起衣袖,又伸著手臂去掀灶上蒸籠的蓋子。
濃白的水氣蒸騰而出,如有實質般裊裊攀援,合著窗外熹光,盈盈滿滿地籠上她雋麗的面容。
她著實生了副溫婉韻致的清貴樣貌,眉如青山遠黛,眼似橫波春水,加之承襲了父親的東羯血脈,五官較之常人更顯深邃,如同一尊玉質的神仙像,不消做任何事,只須單單站在那兒,整個人就能透出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端秀與慈憫來。
芷雨由衷地欣賞了一番自家小姐的美貌,而後才取來帕子替她拭去面上水漬,怨怪道:「製作糯米八珍糕最是繁瑣,小姐平日裡那麼愛賴床的一個人,也就只有為了忱少爺才會起得這般早。如此赤心以待,偏生碰上了忱少爺那樣一塊只知署事的笨木頭,就是不開竅!真是——」
「芷雨。」封清桐打斷她,回首拍了一把她的手臂,「幾日前我才叮囑過妳的,不許隨意在背後講兄長的壞話。」
她一臉不贊同地訓完人,面上又隱隱泛出些許羞赧的薄紅。
「兄長為人誠心正義又光明磊落,說是不世之材都不為過,怎的到妳口中就成了不開竅的笨木頭了?更何況男兒當有四方之志,他夙夜在公也是入情入理,壓根算不得什麼錯處。」言罷又沉了語調,故作嚴厲地斥責了一句,「日後不許再胡亂給兄長起諢名了,記住了嗎?」
芷雨掩嘴應了聲「是」,乖乖認錯後又忍不住為自己申辯了一句,「可是小姐,『笨木頭』這諢名也不是奴婢起的,是鍾三小姐起的呀。」
鍾家除秦以忱外另有一對龍鳳胎兄妹,二少爺鍾席訣乖順有禮,整日跟在她身後喚「姊姊」;三小姐鍾星嬋天真爛漫,同樣與她相親相近。
果然,一提起鍾星嬋,封清桐的面上立時顯出些笑意,「阿嬋本就直爽,而且那是她親兄長,妳同她學什麼舌?那份減了一半糖的紅豆沙呢?阿嬋前幾日才說自己牙疼,吃不了太甜的。」
芷雨將紅豆沙遞過去,瞧著自家小姐露了笑臉,自己也不自覺地跟著笑起來,「明明鍾二少爺與鍾三小姐比您小不了多少,您卻總是習慣將那兩位主子當成小孩來寵。」
說話間糯米蒸熟,又過三刻,糕餅也烤好出鍋。封清桐回房換了身衣裳,又特意取來及笄時秦以忱送的簪子戴在髮間,而後才喚來車夫,趕在大理寺點卯之前急匆匆地離府。


鍾府和封府的距離不遠不近,中間隔了一條安都城中最為繁華熱鬧的主街,封清桐擔心自己趕不上秦以忱應卯的時辰,特意提前出門,卻不想眼下不過辰時三刻,坊間便已是熙熙攘攘喧鬧一片。
原本寬綽的正陽大街上堵了七八輛馬車,芷雨出去打聽了一圈,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昨夜暴雨,司獄司押送的犯人乘亂出逃,其中一人被當場斬了雙臂,丟失的半截斷臂卻直至今早才被野狗重又叼回長街上。
「那斷臂就被扔在路中央,切口齊齊整整的,連骨頭都斬得乾淨俐落。」芷雨小跑著回到馬車上,心有餘悸又有些激動地比劃著適才的見聞,「圍觀的百姓們都在議論,按察副使吳大人絕沒有這般精妙又狠戾的刀法,也不知是司獄司的哪位大人出手砍了這賊人。」
封清桐對此無可置喙,只半掀開車簾,耐心等著京兆府的衙役帶走斷臂。
直至一盞茶後,擁塞的街道重新疏通,她才略顯焦急地催了車夫一句,變道駛入鍾府所在的巷道。
鍾家的司閽昨日就得過吩咐,遠遠瞧見封府的馬車便麻溜備好了落腳的轎凳,封清桐心下焦急,只怕秦以忱已經在這意外耽擱的一時半刻裡去了大理寺,等不及馬車停穩便提著裙襬下了車。
芷雨緊隨其後跳下來,「小姐您慢……哎喲!」
另一道痛呼幾乎同時響起,小廝打扮的半大少年護緊懷中食盒,踉蹌著向後退了兩步。
「芷雨姊姊!妳可撞死我了。」
「鍾小十?」芷雨上前扶他,「大清早的,你不守在席訣少爺的院子裡伺候,跑來府門前偷什麼懶?」
「姊姊這話就是在冤枉我了。」鍾小十搖頭喊冤,「我可沒偷懶,之所以此時會在此處,也是因為我們家二少爺……」他一面說著,一面有意無意地露出懷中抱著的烏木食盒,話說一半卻又倏地噤了聲,像是說溜嘴似的,掩耳盜鈴般心虛改了口,「沒、沒什麼,芷雨姊姊只當沒瞧見我吧,我得快些回去了,不然這食盒裡的藥該涼了。」
「……藥?」一旁的封清桐詫異出聲,「什麼藥?」她顰起眉頭,作勢要去揭那嚴絲合縫的食盒蓋子,「是席訣要喝的嗎?他怎麼了?」
鍾小十目光游移著閃爍其詞,「二少爺他,他……」
芷雨扠著腰催促了一句,「你還支支吾吾的做什麼,我們家小姐都問話了,快點說。」
「……好吧。」鍾小十握了握拳,終是下定決心般悄聲開了口,「不瞞封小姐,二少爺他當下的情況有些不好,但這『不好』的情況卻不能讓老爺和夫人知道,奴才又笨嘴拙舌的,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楚。」
他瞥了一眼數步之外的兩個司閽,遮遮掩掩地將自己的聲音壓得越低。
「封小姐,要不您還是親自隨奴才去二少爺的院子裡瞧一瞧吧。如此,二少爺能得個妥帖照應,您也能夠知曉個大概,將心放回肚子裡。」
去鍾席訣的院子?
封清桐一個愣怔,隨即為難地垂下眼。
倒不是她不願親自探望,只是鍾席訣住的鹿溪苑距離秦以忱的住處著實不算近,她們今日本就來得晚,若是隨鍾小十先去看鍾席訣,哪怕事畢之後小跑著趕回來,十有八九也會來不及當面為秦以忱送糯米八珍糕。
思及此,封清桐輕抿唇瓣,一臉躊躇地張口,「或許、或許咱們可以先——」
「哎喲!」
一句話尚未說完,鍾小十兀自一抖,好巧不巧地將食盒中的藥汁灑出大半。
「您瞧瞧,奴才今日當真是過於擔憂二少爺而急昏了頭,怎的無人撞我也會趔趄。」他頗為自責地撓了撓頭,隨即又昂首露出個慚愧的笑容來,「封小姐,您方才要說什麼來著?奴才不當心走了神,沒能聽清您的話。」
苦澀的藥味沿著食盒的縫隙徐徐散出,封清桐喉頭一堵,旋即攥了攥指。
「沒什麼,走吧,我先隨你去看席訣。」
主僕三人就此一路向東,徑直來到鹿溪苑。
封清桐是鍾府的常客,又是從小將鍾席訣當成弟弟來照顧,入他的院子自然沒什麼忌諱。
她快步穿過迴廊,行至門前才停下腳步,食指曲起,輕輕扣了扣緊閉的房門。
「席訣?」
房中無人應答,倒是應景地傳出兩聲虛弱的急咳,繼而有瓷盞哢嚓墜地,似是裡頭之人聽見了她的聲音,欲要掙扎著起身相迎。
鍾小十適時上前推開房門,「我們二少爺正在榻上和衣歇著呢,封小姐,您直接進去吧。」
封清桐不疑有他,提步跨過了門檻。
說來也是奇怪,她雖自小便愛往鍾府跑,也時常會留宿在鍾星嬋的院子裡,可若仔細看,鍾席訣的房中反倒留存更多她兒時的痕跡。
入眼便是一扇八尺寬的山字式座屏,淺黃的絹素表面是她幼年隨手繪製的萬壑群山,楠木的足墩一角保留有她練習雕刻時鐫琢的簇簇桐花,飛簷的立柱屏角是她喜愛的五彩琉璃,其上甚至還掛著她第一次練手時胡亂打的瓔珞穗子。
再往裡,花梨馬蹄足的長方案桌將小窗與臥榻分隔開來,兩枝盛放的紫荊沿著院牆攀援而下,粉紅的花瓣探進屋內,越發襯得臥榻之上的俊俏少年形容蒼白,甚為惹人憐愛。
此時此刻,少年聞聲揚頭,頰邊酒窩凹陷,燦亮的桃花眼徐徐一彎,不容拒絕地裹住她越近的身影,黑眸溶溶瀲灩,簡直漂亮的不像話。
「姊姊?」
封清桐自幼愛慕秦以忱,可若細究起來,常年喜歡圍在她身邊打轉的卻是小她半歲的鍾席訣。
與冷逸俊朗的秦以忱不同,鍾席訣的五官更多承襲了其母秦皎皎。
他生得漂亮,眉眼俱是一派濃墨重彩的精緻昳麗,卻又絲毫不顯女氣,反倒似有若無透著三分鋒芒,如同一柄鑲珍嵌寶的刀槍劍戟,當真惹人矚目,又著實兇戾危險。
眼下這利刃正乖乖地收在鞘中,鍾席訣衣裝肅整地倚在榻上,天青的繫帶扣著勁窄的腰,青玉小冠束著烏黑的髮,若不是面容蒼白毫無血色,壓根瞧不出來是個病人。
「姊姊怎麼過來了?」
封清桐隨手將食盒放在長桌的案頭上,「在府門前遇見了小十,聽聞你身體不適,我便過來瞧瞧。」她踱步向內,一邊溫聲細語道:「咱們不過數日未見,你怎的突然就病——」從進屋時便隱約嗅到的甜香氣味,隨著兩人距離拉近變得益發濃烈,封清桐話音一停,而後不自覺呢喃了一句,「席訣,你房中是不是有脂粉——」
「咳咳咳——」原本坐得端正的鍾席訣猛地抬手掩住口鼻,毫無徵兆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席訣!」封清桐頓時驚慌,輕而易舉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她焦急地小跑過去,匆匆從榻頭取來茶盞端到他唇邊,「方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咳得這麼厲害?」
鍾席訣擺著袖子輕喘兩聲,就著封清桐的手飲了些茶水,「是我不好,嚇著姊姊了吧。」
他微揚起脖頸,面上顯出個內疚又虛弱的笑容來,這樣的角度能讓封清桐清楚地看到他那雙因為急咳而泛起水氣的溶溶眼眸,卻看不到他掩在錦被之下的右手是如何後知後覺但又從容不迫地闔上胭脂罐的蓋子。
「到底是我太過無用,不過在照磨所裡熬了幾個大夜,加之昨日又淋了一場雨,今早起來就有些發熱了。」
鍾家的兩個兄弟次第出仕,個個都和偵訊審察沾著邊,秦以忱子承父業不說,就連原本供職於翰林院的鍾席訣,後來也自請調了職務。
封清桐只知他半年前調去了提刑按察使司,平素又常聽他訴苦經手的卷宗文書冗多繁雜,遂理所當然地認為一貫乖順的他,雖說換了個應卯的地方,卻依舊做著和從前一樣的文職。
此時此刻,正陽大街的半截斷臂莫名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封清桐眉頭越緊,卻只是一停頓,旋即又滿腹擔憂地開了口,「竟還發熱了?我本以為照磨所的差事要比司獄司和大理寺好做些,不承想也會這般疲累。」
「是啊,所以較之兄長和阿嬋,姊姊平日裡也要多關心我一些才是。」鍾席訣啞著嗓子附和她的話,手指頗為自覺地撩起額前碎髮,擺出個讓她親自探溫度的架勢,「姊姊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我還熱不熱。」
誠然鍾席訣已經到了舞象之年,做出此等央告慰藉的稚拙姿態實屬失當,但奈何他體質特殊,雖瞧上去身輕體矯,卻是常年頭痛腦熱不斷,且每每生了病,還總是喜歡黏著她這個姊姊。
封清桐雖有些躊躇,卻也只是遲疑了一霎,而後便伸著手去摸他的額頭。
「還好。」她動作輕柔地探過那一小塊玉潤的皮膚,慢慢吐出一口氣,「眼下貌似已經退熱了。」
軟和的肌膚觸感溫香馥郁,鍾席訣眉眼微動,極快地翹了翹唇角。
「說來也是神妙,明明半個時辰前我還難受得緊……」低沉的嗓音裡淺淺透著兩分愉悅,察覺到封清桐欲要落手,他又若無其事地傾身向前,不動聲色地將眉心復又抵上她的手掌,「可姊姊一來看我,那點子磨人的病痛便如作法一般盡數都消除了。」
瀲灩的桃花眼向上一抬,他笑得十足純良,半真半假地說著漂亮話,「想必是我見到姊姊太過高興,病就跟著一起好了。」
他向來善於又慣於對封清桐討巧賣乖,哪怕年歲漸長,此等親暱之舉也依然被他做得幾不可察又寬嚴得體。
封清桐對此無知無覺,只是笑著輕斥了他一句,「席訣,你又說胡話。」她將聲音放得更柔緩了些,「還要再飲些水嗎?」
鍾席訣搖了搖頭,「不想飲水了。」
他斂下眼眸,長睫順勢低垂,徹底掩住眸中的狡黠。
「先前還未注意到,桌上放的那是什麼?我倒是有些餓了,可以吃嗎?」
「什麼?」封清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目光不期然落在自己帶來的食盒上。她一個愣怔,語氣登時變得有些局促,「那是、是我做給兄長——」
「哦,原來是姊姊帶來的東西。」鍾席訣淡定截斷她的話,「那我倒是不方便吃了。」他笑了笑,先發制人地將姿態放到最低,「畢竟我還病著,胃口本就不佳,舌頭也嘗不出什麼味道,雖說從早起便沒吃過什麼,可若是貿貿然吃了姊姊親手做的東西,反倒會平白糟蹋了姊姊的一番心意。」言罷又惝怳垂首,端的是一派善解人意,「對吧姊姊?」
這話說得著實委屈可憐,素來最看不得旁人示弱的封清桐眼瞳一顫,先是不知所措,而後頹然張了張口,再過須臾,她放下茶盞,終是禁不住般輕輕歎出一口長氣。
「不過幾塊糕點罷了,哪有什麼糟蹋不糟蹋的。」
將手帕上的水漬抖落乾淨,封清桐起身取來一塊糯米八珍糕,襯著帕子將糕餅遞到了鍾席訣眼前。
「吶,給你。」
犯懶晏起的鍾星嬋晚來一步,見到的就是自家二哥這副耍弄心機、取巧奪食的無恥畫面。
她倚著門板「嘖嘖」搖頭,視線掠過臥榻之上眉眼含笑的鍾席訣,最終落在封清桐那透著天真的亭亭背影上。
「桐桐。」
「阿嬋?」封清桐聞聲回首,旋即莞爾,「不是說好了我去尋妳嗎,妳怎麼自己先找過來了?」
鍾星嬋瞥一眼桌上掀開的食盒,不緊不慢地往裡頭走,「我原本是要在房中等妳的,只不過半刻鐘前聽說妳來了鍾小訣的院子,這才臨時改了心意。」她勾起唇角,「想著早些過來,興許還能趕得上看場好戲,品些好茶。」
「品茶?」封清桐朝她伸出手,頂著滿臉的不明所以困惑發問,「品什麼茶?」
「自然是品這房中——」鍾星嬋順勢挽上她的手臂,刻意拉長的語調裡滿是不可明說的意味深長,「上好的碧螺春呀。」
邊角的小窗幾不可聞地發出些異響,鍾席訣慢條斯理地抹去唇邊的糕餅碎屑,輕飄飄睇了鍾星嬋一眼。
鍾星嬋迎著他的目光抬高聲音,「看我做什麼?桐桐,妳瞧鍾小訣多小氣,我不過是想同他討杯茶吃,他就暗戳戳地給我甩臉色。」
她按著封清桐的肩膀讓人回頭,鍾席訣卻先一步別開了視線。
與此同時,消失了許久的鍾小十不知從何處又冒了出來,一手托著紅木茶盤,一手端著兩碟茶點,恭敬又應時對景地扣響了虛闔的房門。
「三小姐、封小姐,二少爺前些日子得了些好茶葉,一早就囑咐奴才泡給您二位嘗嘗,只是奴才煮茶費了些功夫,還請主子們見諒。」
陣陣茶香透過白瓷的茶壺彌漫開來,香氣清新醇厚,當真是一壺上好的碧螺春。
鍾星嬋勾著手指挑起壺蓋,瞧過一眼後又不鹹不淡地笑起來,「不愧是從小就跟在咱們二少爺身邊伺候的人呀,小十,你這差事做得真好,趕明兒也去我院子裡當兩天值吧?」
鍾小十沒敢答話,哆嗦著手臂抹了把汗,訕笑著退了出去。
幾人就這麼你來我往的折騰了好一通,天邊的日頭較之來時已然升高不少,窗外曦光大盛,明顯已經過了大理寺應卯的時辰。
封清桐緊挨著鍾星嬋坐到小桌旁,隔著回字紋的格扇門遙遙望了一眼西邊的小院,到底還是被迫歇了當面給秦以忱送八珍糕的心思,打發了芷雨去取馬車上的紅豆酥餅。
悉心畢力卻沒能見到人,她眼中的失落清晰可見,鍾星嬋提壺為她蓄了一盞茶,安靜半晌後才重新挑起了話頭。
「桐桐,成國公府的裙幄宴定在五日後,地點設在雁棲山上,屆時我繞路去接妳,我們一起上山吧。」她眨著眼睛,意有所指地點了點封清桐的手背,「國子監的馬球比賽也在那日,且其使用的鞠場距離雁棲山不過數里,裙幄宴若是結束得早,咱們說不定還能去湊湊熱鬧。」
依照往年慣例,裙幄宴大抵只有半日,而國子監祭酒恰好又是秦以忱幼時的啟蒙先生,如無例外,五日後的那場馬球比賽,秦以忱八成也會參加。
封清桐心頭一動,輕輕點了點頭,眉眼間的鬱色淡了些。

又過了半個時辰,封清桐起身辭別,鍾星嬋攬了送客的差事,將人帶至府門後復又折返,還來不及踏入房內,一核桃大小的圓形小物便迎頭襲來。
「鍾小訣!」鍾星嬋揚臂一接,動作俐落地將那赭色小物攥入手中,「你我好歹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妹,何至於對我下此毒手啊?」
她一面說著,一面攤開掌心,發現那竟是一罐用了一半的雪白脂粉。
鍾席訣彼時已經下了臥榻,正站在銅盆前認真擦洗著面上的胭脂。
他將布巾浸濕了蓋在臉上,聽見這話嗤聲笑笑,甕聲甕氣地反駁道:「血濃於水?妳拆我臺的時候怎麼不想著妳我血濃於水。」
「誰拆你臺了?」鍾星嬋拔開蓋子,蘸了少許脂粉在指腹拈開,「桐桐不管嫁給我哪個哥哥,將來都是我嫂嫂,我有從中作梗的必要嗎?」
她垂首嗅了嗅指尖,很快便被脂粉的濃郁香氣惹得打了個噴嚏。
「我不過是看不慣你仗著桐桐的善良和體貼如此戲弄她,所以才稍稍給她提個醒而已。」言罷她將脂粉扔回去,略顯嫌棄地皺了皺眉,「這罐脂粉的氣味太濃了,我不喜歡,一會兒買罐新的給我。」
「嫂嫂」二字讓鍾席訣的身形頓了一霎,他眉眼微動,最終卻還是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半晌之後,他才抬了抬下巴,示意鍾星嬋自己從他案頭的木篋裡拿銀子。
「我這幾日忙得很,稍後妳吩咐小十套車,讓他帶妳去買。」
鍾星嬋依言動作,撥弄了兩下木篋的鎖頭後又狀似不經意地開了口,「話說回來,鍾小訣,正陽大街上的斷臂——」
「鍾阿嬋。」鍾席訣打斷她,他走過去,濕漉漉的兩指併攏起來,不輕不重地在鍾星嬋的眉心戳了一把,「別瞎打聽。」
用來佯裝疲病的脂粉被徹底洗淨,他眉眼間那股子惹人憐愛的姣弱也隨之散去不少,此刻面無表情的凝眸諦視,倒是很有幾分鋒芒逼人的冷峭味道。
「當心我向爹告妳的狀。」
鍾星嬋不高興地撇了撇嘴,「不問就不問。」她從鍾席訣的木篋裡揀出幾粒碎銀,略一思忖後又無比自然地抽走一張銀票,而後才闔上蓋子,好模好樣地同他行了個周全的萬福禮,「我先回去了,多謝二哥哥的銀子。」
她頓了頓,脆生生地又補了一句,「哦,還有茶。」
第二章 曹夫人動機不純
五日很快過去,第六日的清晨,鍾星嬋早早帶著自己的貼身丫鬟青芝趕去封府,接了封清桐一道登上了雁棲山。
往年的裙幄宴都是由成國公府的曹夫人牽頭舉辦的私家小宴,安都城中的官家女子皆會受邀,聚在一處行些春令品些甜酒。
只是今年不知是不是上門遞拜帖的管事出了岔子,前來赴宴的女眷數量較之以往少了一半不說,個個還都是年已及笄抑或即將及笄的高門貴女,曹夫人沒好氣地想,這樣年紀的姑娘通常都早就訂親了,來了也沒用。
然而封清桐與鍾星嬋甫一進入宴席,不遠處落坐飲茶的曹夫人眼睛一亮,立時迎了上來,「哎喲,許久未見,封家姑娘和鍾家姑娘真是出落得越發標緻了。」
曹夫人極其親熱地一左一右攥住了兩人的手腕,審視的目光將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最終復又定格在封清桐腕間那只色彩斑斕的琺瑯鐲子上。
鍾星嬋今日戴了一只水頭十足的翡翠鐲子,通體澄澈均勻,綠得宛若三月的禾苗。
此等佳品實屬千金難得,可儘管如此,其稀罕程度也依舊比不得聖上親賜的琺瑯鐲。
只一瞬間,曹夫人便頗為自然地鬆開了握著鍾星嬋的手,她給身邊人使了個眼色,而後若無其事地撇過頭去,面上笑容越盛,拽起封清桐就要往席間走。
「清桐啊,妳母親近來可還安好?聽聞妳父親前些日子又得聖上嘉獎,我朝能有封尚書此等忠良賢臣,真是一大幸事。妳一路行來,想必口渴了吧?昌兒!還不快給你清桐妹妹送一盞甜酒過來!」
曹夫人口中的「昌兒」名喚曹靖昌,他是曹夫人所出,是成國公府的嫡長子,生來便擔負著曹氏一族的滿門榮耀。只可惜他資質平庸,即使萬般黽勉,依舊不郎不秀,到頭來也只能靠著父輩的庇蔭打點,勉強得了個京兆府少尹的職位。
眼見著成國公府日漸頹靡,曹靖昌又已過了加冠之年,曹夫人雖怒其不爭,心中卻也十分清楚,較之策勵這不成器的長子在短時間內改頭換面,奮發向上,顯然還是為他尋到一位足以屏藩門楣的簪纓閨秀更為切實妥當。
不過撩個簾的功夫,封清桐便已經被曹夫人拉扯得行出數尺遠,她足下踉蹌,完全脫不開身。
到了這一步,曹夫人的心思幾乎相當於擺到明面上,本朝固然民風開放,不設男女大防,然此情此景之下,她若當真在這別有用心的裙幄宴上同曹靖昌兩相對飲,待賞宴完畢,可想而知兩人的關係會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被傳成何種模樣。
思及此,封清桐一面緩聲推拒著曹夫人的過度盛情,一面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後的鍾星嬋。
可無奈鍾星嬋被曹夫人身旁的兩個丫鬟絆住了腳步,芷雨和青芝又留在馬車上並未跟來,一時之間,她竟落入孤立無援的困窘境地。
「母親。」
拉扯間曹靖昌靠近過來,手中捧著個鎏銀金花的鈴鐺杯,恭恭敬敬地向曹夫人問了聲好。
曹夫人笑容滿面地應了一聲,「昌兒,這是封尚書家的千金,你們幼時也是見過面的。」她說著,伸手將封清桐向前推了一把,「別愣著了,快邀你清桐妹妹吃一盞酒水吧。」
「封小……」曹靖昌頓了頓,頂著曹夫人隱晦的暗示視線悻悻然改了口,「清桐妹妹安好。」他歎出一口氣,雙臂平舉至身前,依言做出個祝酒的姿勢,「今日柳暖花春,清桐妹妹不妨、不妨與我共飲一杯吧。」
一旁的綠衣婢女適時上前,徑直遞過來一盞甜酒。
封清桐被這近乎於逼迫的勸酒激得面色稍沉,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曹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今早出門前才吃過丸藥,實在不宜飲酒。」她耐著性子再次推卻,同時平心靜氣地將自己赴宴的因由點到明處,「我與阿嬋後晌還約了布莊的掌櫃挑料子,既然依約拜會過了曹夫人,那我二人便先行告辭了。」
言罷斂袖轉身,毫不遲疑地提步要走。
「清桐啊。」曹夫人自然不會就此甘休,她迎面擋住封清桐的去路,心思一轉,面上的笑容愈加和藹三分,「我到底年長,吃過的鹽比妳用過的飯還多,不過一盞自家釀造的甜酒罷了,即便飲了也無礙藥效的。」
白瓷的酒盞伴著她的話音倒手換人,曹夫人一手拽過曹靖昌,一手攥緊封清桐的衣袖,盞口稍傾,竟是打算不管不顧地讓自家兒子直接將酒水餵過去。
「曹夫人!」數步之外的鍾星嬋登時氣急,她再顧不得禮數,提起裙襬就要往那攔路的丫鬟身上踹,「都給我滾……大哥?」
此言一出,原本吵嚷的眾人頓時齊齊安靜下來,周遭迅即陷入闃然,噠噠的馬蹄聲也隨之變得清晰,不遠處,棕身足黧黑的高頭大馬果真由遠及近,最終停駐在距離席面十數尺的草場邊緣。
秦以忱勒緊韁繩,動作俐落地翻身下馬,而後凝著一張臉走來。
他身量本就崇偉,腳下步子又邁得極大,行走間舉步生風,帶起身後的玄色氅衣颯颯鼓動,一如曠野上翼翼翱翔的強悍鷹隼,天生便帶著三分來勢洶洶的迫人凜意。
曹靖昌被他逼得不自覺後退,反應過來後又急忙拱手行禮,「秦寺正怎麼來了?」
秦以忱沒接他的話,冷硬的視線先是掃過攔著鍾星嬋的兩個丫鬟,繼而又落在曹夫人桎梏著封清桐的右手上。
「曹大人這是何意?」
他終於看向曹靖昌,神色淡漠,卻因為高出曹靖昌半個頭,使得此等沉凝的目視平白添了些質問的味道。
曹靖昌被他瞧得頭皮發麻,氣勢上益發矮了半截,「不、不過是家母在同兩位妹妹敘談罷了。」
鍾星嬋趁機甩開丫鬟的束縛,朝著秦以忱小跑過去,「曹公子講話倒是向著自家人。大哥,曹夫人方才可不僅僅是敘談,她還想試一試我的命究竟硬不硬呢。」
本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的鍾星嬋攀住自家大哥的一隻手臂,徐徐露出個滿是惡意的笑容。
「畢竟曹夫人都知曉我今晨用過丸藥須得忌諱了,卻還是要逼我飲酒。」
曹夫人原本還佯裝鎮定地端著架子,聽見這話下意識反駁道:「我哪裡逼妳飲酒了?我明明就只勸了——」
「啊,沒錯——」鍾星嬋打斷她,雙手輕拍,拉長了嗓子替她補上後半句,「確實還沒輪到我呢,曹夫人是打算先逼桐桐來著。」
她「嘖嘖」有聲地搖了搖頭,唇角隨即向下一垮,眼裡的憂愁濃得彷彿要溢出來。
「怎麼辦呀大哥,我真是替封伯伯感到難過,他若知曉自己百般疼愛的女兒居然在裙幄宴上被人不顧死活地當成測酒的例證來對待,還不知會傷心成什麼樣子呢!」
「妳!」曹夫人眼睛一瞪,持續置辯,「妳這丫頭休要胡言!我怎的就不顧封家姑娘的死活了?我——」
她倏地一頓,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掉入了鍾星嬋的陷阱。
是啊,不論她一開始勸酒的對象是誰,只要她親口承認了自己做過堅持勸酒這事,她就再沒了能將今日騷鬧輕飄飄揭過的機會。
這酒她勸了嗎?勸了。
勸酒之前她知曉被勸之人用過丸藥嗎?知曉。
既然如此,倘若頗得聖眷的刑部尚書封若時當真前來同她討要說法,那麼,擺在她眼前的便只剩下兩條路。
要麼,她直言自己另有用意,坦誠勸酒這事絕非是刻意針對封清桐,只是單純為了替她的寶貝兒子牽線搭橋;要麼,她承認自己缺心少肺,說話做事不過腦子。只是她畢竟是國公夫人,若真在小輩面前自省自責,那才真是丟人現眼。
曹夫人一時語塞,猶自兩難著,鍾星嬋也樂得作壁上觀,捲著髮尾等著瞧熱鬧。
最後還是封清桐上前一步,主動開口打破了這僵持的沉默。
「我知曹夫人此舉並無惡意,世間丸藥千萬種,服藥的忌諱自然也各不相同。」她將自己的衣袖從曹夫人手中抽出來,雙臂交疊,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萬福禮,「曹夫人今日不過一時疏忽,實屬人之常情,無須介懷。」
「是啊是啊。」曹夫人登時喜笑顏開,忙不迭順著封清桐遞過來的臺階往下走,「正如封姑娘所言,我就是——」
「只不過。」封清桐微微一笑,溫聲細語地截斷了曹夫人的話,「只不過我這藥還須吃上許久,故而未免再蹈覆轍,從今往後,但凡曹夫人牽頭舉辦的宴會,我和阿嬋怕是都不能再參加了。」
輕飄飄的話語落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封家千金禮節極佳一如往常,唇邊彎起的弧度甚至不曾降下半分。
她將話說得恭而有教,卻是亮出了一把軟刀子,當著眾人的面,徹底堵死了成國公府那點上不得檯面的下作算計。
曹夫人原本還在笑著,聽了這話,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
曹靖昌趕忙站出來打圓場,「自然自然,清桐妹……封小姐身體不適,自然不宜再赴會酬酢,母親與我能體諒的,能體諒的。」
鍾星嬋「嘁」了一聲,放開秦以忱,轉而抱住封清桐的一隻手臂,「桐桐,我有些頭疼,咱們走吧?」
封清桐點了點頭,與鍾星嬋一左一右跟在秦以忱身後,離開了裙幄宴。


城南的一座廢棄宅院裡,鍾席訣斂袍蹲身,正就著一汪積水清洗著手上的血跡。
一身藍衣的蒲毅從廊道的另一端疾步走來,「鍾副使。」
他跟在鍾席訣身邊最久,也最能體察他的心意,當下瞧見他滿袖水漬,便自覺遞上去一方乾淨的帕子。
「京兆府昨日才派了人來要東西,咱們今日尋到的這幾個物件……」
水波翻攪的響動立時一消,鍾席訣停下動作,默不作聲,只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皮,他旋即撩袍起身,沒接帕子,面上倒是先一步露出個笑容來。
這是他平日裡慣常會擺出的神色,與只在家人面前展現和煦模樣的秦以忱不同,鍾家的二少爺在外也是個愛笑的主,只是那點笑意往往不達眼底,唯有些微的弧度,淺淺地銜掛在穠麗的皮相上。
此時此刻,淺黃的一束日光斜斜地劃過簷角,刻意為之般在鍾席訣的眉眼間隔出一道涇渭分明的陰影,那陰影順著他的視線無限向外延伸,極具壓迫感地罩住了蒲毅的身影。
蒲毅頭皮瞬間發麻,慌忙低下頭去,磕磕巴巴地道:「屬下、屬下知道了,京兆府日後若是再有人來,兄弟們一律都會尋個由頭搪塞過去。」
鍾席訣依舊沒應聲,這次卻是將帕子接了過去。
他慢條斯理地擦乾淨水漬,沉默片刻後才淡淡開口道:「我下半日還有些私事要做,一會兒你親自將東西送回去,動作隱祕些,別再惹出上次那般的丟人亂子。」
蒲毅心虛應下,隨即又按捺不住地問了一句,「副使可是打算去裙幄宴上接星嬋妹子回府?若是如此,這活兒不妨交給屬下來做吧。您前夜待在照磨所裡一夜未歇,昨日又是丑時才散衙歸府,現下咱們終於找到了東西,忙裡偷個閒,您也該回去好好休整了。」
鍾席訣將帕子扔回到他手裡,「無妨,你們這幾日也累得夠嗆,稍後出去告訴兄弟們,剩下的半日該歇養歇養,該櫛沐櫛沐,有想去外頭結伴吃酒的也可,所有花銷一律都記在我帳上。」
他說完這話,不知想到了什麼,頰邊的小酒窩復又浮現,黑眸之中流光湧動,笑容之實意篤摯,較之方才簡直天差地別。
「隨便你們想去做些什麼,但接人這事,必須得我自己來。」

另一邊,已經與席面拉開一段距離的鍾星嬋一腳踢開小道上的碎石子,猶在咬牙切齒地忿忿罵道:「我還納悶曹夫人今日怎的見著桐桐就像老鼠瞅著油似的,原來她辦裙幄宴的目的不是為了賞花品酒,而是要替她那窩囊兒子物色夫人!嘖,當真是一家子詭詐又歹毒的心腸!」
小跑著迎上前來的芷雨忙不迭跟著附和了一句,相繼而至的青芝也隨之點頭,秦以忱走在最後,卻是神色淡淡,顯然對鍾星嬋的這番話沒什麼特別反應。
封清桐回首看了他一眼,心頭一瞬間騰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
鍾星嬋沒有發現她的異常,繼續道:「再說了,就算曹靖昌已過加冠之年,是時候該娶妻生子了,他也不該將主意打到桐桐身上呀!怎麼,偌大一個成國公府裡,難道就找不出一面鏡子嗎?這曹靖昌樣貌生得一般,想得倒是挺美。」
封清桐被這話逗得輕笑起來,「好了好了,今日這事歸根結底也是咱們佔了上風,眼下既已得到了想要的結果,那點嘴上的便宜討不討的也沒甚緊要。」
她溫聲勸解著鍾星嬋,目光卻四下環視了一圈,瞧見幾個別家的車夫丫鬟正遮遮掩掩地往這邊看,便又輕輕拍了拍鍾星嬋的手臂。
「妳就消消氣吧,莫要強逞這一時的口舌之快,免得被有心之人聽見了再傳出去,屆時落下話柄,咱們有理也會變成沒理。」
這是實話,成國公府即便今不如昔,但曹夫人既然年年都能將裙幄宴辦起來,足以說明其根基地位還是在的。
她今番自身德行有失在先,是以儘管被幾個小輩當眾下了面子,事後也不好再追究。可若鍾星嬋另外給她落了話柄,依照曹夫人的性子,不出三日,「鍾家三小姐嬌縱成性,言行失當」的流言,必然會在安都城的貴婦圈裡流傳開來。
鍾星嬋自是聽懂了,卻不以為意地輕哼一聲,「妳當我稀罕旁人的稱讚嗎?況且區區一句『長得醜想得美』就叫逞口舌之快了?我還沒說要找些人將那窩囊廢狠狠地揍上一——」
「鍾阿嬋。」秦以忱直至這時才出聲打斷她,他併攏著兩指戳了一把鍾星嬋的額頭,「妳給我慎言,整日裡口無遮攔的。」轉而又讚賞一般點了點封清桐的眉心,「妳瞧瞧桐桐,也虧得妳二人成天湊在一起,桐桐的端靜穩重妳是半分都沒學到。」
他用的手勁不算小,鍾星嬋被他戳得腦袋後仰,當即不滿地抱怨了一聲。
封清桐的眉心也被他按得微微泛紅,但她到底顧及著禮數,故而也只是抬手揉了揉,淺笑著替鍾星嬋解圍,「兄長怎的會到此處來?國子監今日不是有馬球比賽嗎?」
秦以忱回道:「小祖宗昨日在家中念叨了千百遍,說裙幄宴枯燥無趣,遠不如馬球比賽來得有意思,我猜她定然待不住,正好今日散衙也早,所以專程過來接妳們。」
他一臉淡定地拍了拍衣袍下襬那被鍾星嬋踢出來的腳印子。
「妳們之後可還有什麼旁的事要做?若是沒有,我們稍作歇息便直接出發到鞠場去,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比賽開場。」
封清桐搖了搖頭,「我與阿嬋今日本就打算提前離開的,沒什麼旁——」
「封小姐!鍾小姐!」
話還未說完,一藍衣女子便自後方提著裙襬,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
這女子是工部陳侍郎家的次女,單名一個「婉」字,平日裡與她們不過點頭之交,沒什麼親厚的情分。
陳婉在封清桐眼前站定,不待氣息平穩便開門見山道:「封小姐,不知我能否乘妳們的馬車同妳們一起離開?」
封清桐一愣,「乘我們的馬車?」
陳婉點了點頭,「不瞞封小姐,我已有了意中人,也明白曹夫人今日所為的用意,只是父命難為,才不得已來了這裙幄宴。方才聽妳們的意思,是要離開此處到鞠場去?可否行個方便,載我一程呢?」
她頓了頓,似是覺得有些難堪,猶豫一霎後才繼續補充道:「不怕封小姐笑話,今日隨我來的丫鬟是數個月前才從主院分過來的,但凡我這邊有個風吹草動,她都會立刻向我父親稟報。我不好乘自家的馬車離開,因此只能勞煩妳們二位了。」
言罷又像是怕被封清桐拒絕似的,慌忙抬手攥住她一雙手腕。
「妳放心,只須將我帶至鞠場即可,待裙幄宴畢,自會有人送我回來,絕不會露餡的。」
封清桐一時未答,與身側的鍾星嬋對視一眼後才躊躇不定地開了口,「載妳一程倒也未嘗不可,只是我們的馬車……」
鍾星嬋今日為了能夠順利提前溜走,特地擇了一輛不起眼的灰篷馬車,那馬車不算大,載她們主僕四人已是極限,無論如何都塞不下第五個人。
陳婉的目光順著封清桐示意的方向落到遠處,只一眼便沮喪地垮下了肩膀,「那……」她尚不死心地看了看鍾星嬋,又踮腳瞧了瞧牽著馬走去一旁飲水的秦以忱,「那鍾三小姐可以同秦大人共騎一匹馬嗎?」
「與我大哥共騎一匹馬?」鍾星嬋眉梢一動,怔怔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她像是驀地被陳婉的話點通了關竅,眉目流轉間劃過幾絲狡黠。
「這確實是個可行的法子,只可惜我昨晚就寢時不慎扭到了腰,今日著實不宜再騎馬了。」鍾星嬋煞有介事地扶了扶後脊,俏麗的狐狸眼徐徐彎成可人的小月牙,躍躍欲試著想要使些鬼心思,「桐桐,咱們是一同長大的,堪比親姊妹,不如今日就由妳代替我,與大哥一起騎馬吧?」
第三章 心中神祇的形象
入情入理卻又別有用心的懇切請求隨著清風飄散開來,匆忙趕至的鍾席訣神色一凝,猛地勒緊了韁繩。
他眼力極佳,隔著一段距離也能看清少女臉上的愕然與羞赧。
封清桐微紅的側頰落在他眼中成了無言的矚望與默許,鍾席訣輕嗤一聲,舌尖緩緩頂了頂腮邊齒列。
涼風過境,青白相間的連錢驄噴出鼻息,頗為躁鬱地踢踏著矯健的四蹄,鍾席訣隨手順了一把牠的鬃毛,眉眼間是一片風雨欲來的陰沉,緊抿的薄唇卻突然違和地噙起了一抹笑。
為了能更順理成章地接人去鞠場,鍾席訣特意在出發前換了一身爽利的勁裝,此時此刻,鹿皮長靴裡的薄刃匕首派上了用場,他俯首躬身,動作輕巧地將其抽了出來。
他取下蛇皮鞘,兩指銜著薄刃輕輕一晃,任由銀白的刀鋒裹著日光泛出熠熠光暈。
那光暈隨著他的動作墜進手掌,似有實形般將冷白的皮肉壓出一道紅痕,鍾席訣神色不變,指尖抵上刃首,隨即重重按下——
噗呲!
刀鋒深深沒入,掌心很快泛起一條細細的紅線,鍾席訣毫不在意地握了握拳,大顆的血珠便順著微張的指縫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他將血跡塗抹在韁繩上,又扯下衣角簡單包紮,而後閉上眼,眉頭同時舒展,再睜開眼時,漂亮的桃花眼如三月的春水漣漪,瞬間漫出無盡的乖馴與溫柔。
雙腿輕夾馬肚,鍾席訣揚聲笑道:「姊姊,阿嬋,裙幄宴這麼早就結束了嗎?」
噠噠的馬蹄聲合著淡淡的血腥氣漸漸逼近,在場三人聞聲望去,封清桐顰了顰眉,第一個察覺出異常。
「席訣?」她快步迎上去,待到鍾席訣翻身下馬後便動手翻看他的手掌,「你怎麼了?為何會受傷?」
鍾星嬋慢她一步探過頭來,冷不防瞧見那點被血染成深色的布料,眉頭也皺了起來。
鍾席訣搖了搖頭,「無妨,只是今日出公差時不當心割到了手,一點小傷罷了。」他掩耳盜鈴般將手背到身後,端著一副不想讓她憂心的善解人意,「現下血也已經止住了,姊姊不必在意。」
這話明擺著就是說來哄人寬心的,畢竟他話才剛說完,幾縷鮮紅的血絲就沿著布料的邊緣再次滲了出來。
封清桐離他最近,自然瞧見了,她眉頭越緊,短暫猶豫後捉起他的袖子往馬車的方向去。
「血哪裡就止住了?馬車上有小藥箱,我先替你重新包紮。」
鍾席訣不置可否,「那就麻煩姊姊了。」
細碎的陽光落在參差的灌木叢上,他低眉順眼,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孩童,無比乖覺地任由封清桐拽著他大步往前走。
站在道路中央的陳婉下意識側身避讓,她守著禮數垂首斂目,卻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意外窺見了鍾席訣唇邊那抹極為淺淡的愉悅笑意。
嗯?哪有人受了傷挨了罵還這麼高興的?
思緒間鍾席訣已經與她錯身而過,少年眼眸晶亮,冷白的指腹幾不可察地輕緩游移,於走動之間似有若無地撞上了封清桐的指尖。
陳婉瞧著兩人逐漸觸碰在一起的手指,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待到秦以忱一刻鐘之後靡靡歸來,草場上的幾人已經將上路的安置分配得明明白白。
鍾席訣手掌受傷,自是不能再騎馬;陳婉要掩人耳目,自然必須待在車上。
至於封清桐與鍾星嬋,前者照護更為細心,後者馬術更為精進,故而最後便由鍾星嬋騎馬載著青芝同秦以忱走在外面,餘下的都坐馬車。
連錢驄打著響鼻,熱情地將大腦袋往鍾星嬋的掌心蹭,她順勢撫了一把牠的鬢毛,瞧著指尖沾染上的那點新鮮血跡,後知後覺地琢磨出幾分不對勁。
她坐在馬背上回頭看,正巧將鍾席訣扶封清桐上車的殷切背影納入眼底。
一句隱晦的提醒已經卡在喉嚨口,鍾星嬋唇瓣翕動,是個想說些什麼的架勢,然而一想到鍾席訣掌心那道慘不忍睹的傷口,她猶豫半晌,還是將話生生嚥了下去。
「怎麼了?」一旁的秦以忱瞧見自家妹妹愁眉不展,伸著手臂用馬鞭的鞭頭戳了一下她的肩膀,「還因為曹靖昌的事生氣呢?別氣了,一會兒到了鞠場,大哥用草給妳編個蟈蟈玩。」
鍾星嬋簡直要被她這遲鈍到沒邊的大哥給氣笑了,她擰著眉頭將秦以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心中著實百思不解。
明明就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倆,怎的一個就會千方百計地吸引姑娘注意,另一個卻彷彿天生缺了一竅似的,木訥拙笨,堪比木頭成精。
還用草編個蟈蟈給她玩?
鍾席訣前幾日向她痛下狠手時,都知道找罐胭脂來丟她!
一心關注幼妹的秦以忱沒能得到回應,略一思索,不死心地再接再厲,「怎麼不理大哥?不喜歡蟈蟈嗎?那蜻蜓呢?」
鍾星嬋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騎馬跑遠了。


直至幾人抵達鞠場,秦以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鍾席訣受了傷,他仔細檢查過自家弟弟手上的傷口,沒什麼大問題後便叮嚀幾句,繼而繫上襻膊,入了賽場。
陳婉同她們再次道謝後隻身離開,鍾星嬋又是個閒不住的性子,甫一下馬便帶著青芝漫山遍野地遊逛起來,芷雨則捧著三四個竹筒跑去溪澗邊汲水,是以不過撩個簾的功夫,滿滿當當的一車人便只餘下封清桐和鍾席訣還留在原地。
京郊的氣候較之城中要更暖一些,連綿的山巒早早披上了一層春色,就連風裡都隱隱透著些生機盎然的活潑味道。
鍾席訣不願封清桐陪他悶在車裡,索性在樹蔭下擇了一塊平坦的大石頭,鋪上軟綢布巾,擺上矮桌茶具,拉著人下了馬車。
他將馬車軟凳上的金線小枕一併取下,一左一右墊到封清桐的小臂下方。
「姊姊這麼坐著累不累?靠著吧。」言罷又撩了袍子挨著她坐下,手上繼續擺弄著第三個小枕頭,口中詢問道:「師母最近的胎象可還穩妥?」
鍾席訣四歲開蒙,他本就是個聰慧的喜人性子,加之身後又是世代簪纓的安都鍾家,故而即便鍾伯行是庶出一脈,京中也有得是碩彥名儒願意將他收作弟子。
可無奈他偏生喜歡獨出心裁,在一眾大儒武將裡,執意選了封清桐的父親封若時當他的開蒙先生。
直到現在,他依舊循著幼時的習慣,對封家夫婦一口一個「師父、師母」的叫著。
封清桐的母親韓容清半年前意外有了身孕,她身子弱,這一胎懷得格外辛苦,不僅封府上下人人擔心,鍾家闔府也是個個牽掛。
封清桐聞言頷首,心裡還記掛著他手上的傷,「席訣,你別再亂動了,當心包紮的細布一會兒又——」
「既然不是因為師母的胎象。」鍾席訣溫和地打斷她,「那便只能是姊姊這邊生了什麼變故,惹得妳不高興了。」
他終於將枕頭擺弄到一個稱心的位置,漂亮的桃花眼滿意地彎了彎。
「可以告訴我嗎?是誰觸了姊姊的楣頭?」
柔軟的四方小枕恰到好處地托住了她的腰背,封清桐立時一愣,怔怔抬起頭來,有些詫異於他的敏銳與細緻。
「其實……」她略一猶豫,到底還是緩緩歎出了一口長氣,「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去年曾資助過一對姊弟,那兩人近日來到安都,找來了府裡……」
封清桐不僅長了張神仙面,更生了副菩薩腸,她素來樂善好施,接濟過的流民百姓盈千累百,寄到府裡的賀信謝禮更是數個大衣篋都裝不下。
可會這般千里迢迢找上門的,還是頭一遭。
鍾席訣眸色微沉,「找上門了?那對姊弟叫什麼名字,姊姊可還記得?」
封清桐點了點頭,「是一對姓萬的姊弟,姊姊叫煥兒,弟弟叫成耀。」她說著,餘光冷不防瞥見鍾席訣逐漸沉鬱的不善神色,話語突然滯了滯,才又道:「席訣,你問這個要做什麼?」
鍾席訣微微一頓,旋即垂首與她對視,「沒什麼,好奇罷了。」
他眼睛一眨又笑起來,融融的暖意很快驅散掉眸中那點晦暗的陰霾。
「怎麼了?姊姊為何突然這樣看我?」
封清桐沒說話,她抿了抿唇,心裡極快地閃過一絲異樣。
她沒有錯過他方才不經意間顯露出的那抹兇戾,少年眸光熠熠,眼底的鋒芒似是能將人直接糜軀碎首。
如此神色於她而言並不陌生,但這般宛若淬過烈火的銳利可以存在於她爹爹身上,可以存在於秦以忱身上,甚至可以存在於氣急了眼的鍾星嬋身上,卻唯獨不該存在於素來乖覺溫順的鍾席訣身……
「嘶——」
突如其來的抽氣聲驀然打斷了她的凝思,鍾席訣不知何時已經燙好了茶具,正自顧自地拎著紫砂的小茶壺欲要為她斟茶。
可不知是否因為手上有傷,動作不便,他指尖一抖,滾燙的茶水便半點都沒落進杯子裡,反而盡數孝敬到他掌心的傷口上。
「哎呀!你怎麼……」滿心的疑慮頓時被拋至腦後,封清桐驀地回神,急巴巴地扯出帕子替他擦水漬,「包紮的細布都被浸濕了,傷口呢?傷口疼不疼?」
鍾席訣眉眼彎彎地搖了搖頭,「不疼的,姊姊別擔心。」他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往回拉,「然後呢?那對姊弟來找姊姊做什麼?」
封清桐將濕帕子放到一邊,「萬煥兒說她在安都城盤了間鋪子,做些繡帕水粉一類的小生意,只是她初來乍到,對城裡姑娘們的喜好不甚瞭解,手裡壓了許多貨,有些周轉不開。可她在城中又無親無故,沒什麼能給予幫襯的親朋密友,故而只能腆著臉求到我這兒。」
鍾席訣眉梢輕挑,「盤了間鋪子?姊姊可去她的鋪子裡看過了?」
封清桐點頭又搖頭,風馬牛不相干地回了他一句,「五日前已經是最後一次了,我給前後門的司閽都下了吩咐,若是萬家姊弟再來糾纏,他們不必顧著情面,直接將人捉去衙門就是。」
她頓了頓,再開口時,言語間自然帶了點求他保密的討好意味。
「娘親的胎已經快要七個月了,這事若是讓爹爹知曉了,娘親保不齊也會跟著一起憂心。」纖纖五指拽住他一點衣角,封清桐咬唇笑笑,「席訣,你不會告訴爹爹的,對吧?」
她輕輕晃了一把鍾席訣的袖襬,他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定格在她泛著淺粉的藕白指腹上。
封清桐心裡門兒清,什麼繡帕鋪子,什麼周轉不開,說到底不過都是萬家姊弟同她討要銀錢的藉口罷了。
只是這對姊弟歸根結底也是她招惹來的,且世人對於弱者天生便帶著三分偏袒,她若貿貿然回絕了個乾淨,保不齊會招致些指鹿為馬的口誅筆伐。
縱使她並不在乎這些虛名,換做平日裡,她或許也有心思好好地就這事端爭上一爭再辯上一辯,可眼下正是自家娘親懷胎要緊的時候,較之萬家姊弟的了無牽掛,她著實輸不起。
因此,破些小財便可了結的麻煩事,她自然沒有必要將其大張旗鼓地抬到明面上來。
鍾席訣自是明白她的顧慮,淺淺歎息一聲道:「我知姊姊不想讓師父師母過於掛心,才將這事按下,可妳為何要連我也瞞著?我可是一向都樂於替姊姊分憂的。」他的語氣裡難得帶了些嚴肅,「退一步講,哪怕妳將此事同阿嬋說說也是好的,那丫頭雖然驕狂衝動,卻是個靈活又不會吃虧的性子,萬事有她與妳商量,總好過妳一人擔——」
「鍾小訣!」
鍾星嬋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身後,她懷中還揣著七八顆雞蛋大小的枇杷,表皮青黃相間,一看就是將將從樹上打下來的。
「我不過離開了一小會兒,你就見縫插針地說我壞話!」
一顆枇杷伴著話音準確無誤地襲向鍾席訣的面門,鍾席訣懶洋洋地抬手接住,隨意在前襟上抹了兩下,「沒說妳壞話,誇妳呢。」他垂首咬了一口果子,面不改色地稱讚道:「這枇杷真甜,哪兒摘的?」
鍾星嬋將懷裡的果子盡數扔到小桌上,「半山腰有棵枇杷樹,大哥方才帶我打的。」
她看鍾席訣吃得香甜,自己也將信將疑地拿起一顆,學著鍾席訣的動作在衣襟上抹了抹。
「真的很甜嗎?可我看這些枇杷的底部都還青……嘶……」
甜是不可能甜的,被酸到五官緊皺的鍾星嬋「呸呸」兩聲,挽了袖子就要衝上去和鍾席訣拚命。
鍾席訣只用一隻手就輕鬆按住了鍾星嬋的腦袋,「怎麼了?」他氣定神閒,「是妳自己不會挑,我這顆枇杷就甜得很,要不妳再嘗嘗?」
封清桐笑著起身拍他的手,「你做什麼呀,快鬆開,阿嬋的髮髻都被你弄亂了。」
「鍾席訣,你給我鬆手。」晚歸一步的秦以忱也揚聲斥了一句,極為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他一面大步上前欲要拉架,一面勾著一個用半開茉莉花編製的精巧花環,於錯身的間隙,隨手將花環戴到了封清桐的頭上。
泠泠的男子氣息裹挾著茉莉花的清淡香氣囫圇撲了她一身,封清桐的呼吸驀地一緊。
她愣在原地,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抬手去碰從頭頂斜出來的茉莉花,指腹觸及到柔軟的花瓣,一時只覺指尖都要燙得燒起來。
秦以忱挺有美感的,他嫌單一的茉莉花太過寡淡,遂在一片玉潤的潔白裡,特地摻雜了幾株山野密林間盛放的朱紅小果。
此時此刻,朱果的紅自上而下地緩緩渡過來,很快就將封清桐的面頰也染得泛了緋色。
這並非是她第一次得到花環。
數年之前,還是刑部侍郎的封若時曾大刀闊斧地發落過一批欺壓良民的勳貴,其中一位草莽出身的武將因此懷恨在心,他不敢動封若時,便派人將封清桐擄至山林深處,任由她自生自滅。
封清桐當時不過金釵之年,鮮少獨自出門,走得遠些便再辨不清歸家的方向,驟然遭此劫難只覺心驚膽顫,慌亂之中又被幾聲獸類的嘶吼驚得滾下山坡,腦袋一歪便暈了過去。
意識模糊間彷彿聽到有人在焦急地喊著她的名字,緊接著,她感覺自己被人背起,一只小巧的茉莉花環同時戴到她的手腕上。
清婉柔和的香氣很好地安撫了她驚懼的內心,她漸漸放鬆下來,很快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時,她已經被人穩穩地抱在懷裡,銀白的月光掠過頭頂奇形怪狀的龐然樹影,而後又冉冉點亮了身前秦以忱的俊俏面容。
哪怕這事已經過去許久,封清桐依舊能夠清晰回憶起那一刻的感覺。
她彼時已經在密林深處東滾西爬了一整日,身上也被撞出許多淤青,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痛。
她想放聲痛哭,想捉著親人的袖子痛快訴說自己的怯懼,可當她對上秦以忱的視線時,腦袋卻在一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惶恐與無助原本還像隻張牙舞爪的巨獸,盤踞在她身後不願離開,少年的秦以忱朝她疏朗笑笑,那碩大的巨獸便悻悻然舔舔爪子,灰溜溜地逃走了。
「桐桐別怕。」秦以忱拍拍她的後背,柔聲給予了她失蹤之後的第一句安慰,「兄長來接妳回家了。」
封清桐生在封若時大力革舊維新的逾常時期,官場上的骯髒手段不可勝數,封若時當年為了護她周全,在很長的一段時日裡都盡可能溫和地限制著她的自由。
加之她本身又是個善於替人著想的軟和性子,自己的行止既然會令爹娘焦心勞思,那她便聽話地主動減少外出的次數。
有鑑於此,讀書便成為了她漫長孩提時期裡,用以窺探廣袤天地的唯一途徑。
她讀聖經賢傳,也看遊俠雜說,還曾不止一次依據書本裡的描述,勾畫其中能庇佑世人的瑰瑋神祇。
她畫出過許多英雄威靈,可在那一刻,她想,無論紙上的敘述有多纖悉必具,那位獨屬於她的神祇,就該是秦以忱這副模樣……
思緒回籠,封清桐雙唇囁嚅,期期艾艾地道了聲謝,「多謝,多謝兄長。」她仰起頭,眼眸亮晶晶地注視著面前的秦以忱,「花環好漂亮,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秦以忱卻沒顧得上回答她,他彼時已經將自家那對不省心的弟妹分開來,正專心致志地替鍾星嬋整理著被揉亂的鬢髮。
待到整理完畢,又將另一個茉莉花環放到她的髮頂上。
鍾星嬋將臉頰上的髮絲撥開,就著盞中茶水的倒影來回照了照,「好看。」轉頭瞧見封清桐滿身芬芳的期慕模樣,心思一轉,又略帶戲謔地問了秦以忱一句,「大哥,你快看桐桐漂不漂亮?」
秦以忱竟還當真聽話地回首凝視,封清桐猝不及防被他如此一覷,面上登時又紅了起來。
「兄長……」她忸怩不安地抿了抿唇瓣,身體一瞬間變得僵硬,在聽到秦以忱以一種極為認真的語氣誇讚她「漂亮」之後,手腳都慌張得不知該放哪裡,「多、多謝兄長誇獎。」
鍾席訣彼時已經回到她身後站定,見狀又故技重施地藉由手傷扮起了柔弱,只是他一連喊了好幾聲疼都沒能得到回應,遂只能頗為吃味地撇了撇嘴,小聲嘟囔了一句,「不過一個花環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也會編啊。」
封清桐壓根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她頗為珍視地摩挲著花環的兩側,過了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般揚聲去喊取水歸來的芷雨,又對秦以忱道:「兄長打過馬球,眼下一定餓了吧?我今早出發時備了些綠豆糕,現在就去為兄長取來。這幾日天乾物燥,我特意在綠豆糕裡加了些梔子花,能疏肝溫肺,口味較之桂花又沒那麼澀口,不知兄長能不能吃得慣。兄長這次先嘗嘗,若是吃不慣便告訴我,下次我再——」
「不必了。」秦以忱開口打斷她,出乎意料地搖頭拒絕,「留給阿嬋和席訣吃吧,我還有事,將阿嬋送過來後就要立即動身回府了。」
他言罷便要翻身上馬,封清桐一愣,出於本能地伸手攔他,「回府?怎的如此突然?馬球比賽呢?比賽已經結束了嗎?」她慌不擇路地去拽秦以忱垂落下來的半截韁繩,略一停頓,很快又退而求其次地懇切道:「就算眼下要走,那、那兄長可以將綠豆糕帶在路上吃呀。芷雨很快就回來了,兄長再等等,等等不行嗎?」
此番模樣著實不似她平日裡的端靜作風,猝然被攔住去路的秦以忱一個愣怔,略顯詫異地挑了挑眉。
「桐桐今日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學起阿嬋那副耍賴使小性子的黏人做派?」他的語調裡添了些淡淡的笑意,話說出口雖是指斥,其中倒是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大理寺方才派了人來,說前幾日了結的那樁案子又生了變故,須得我們親赴覆核才行。夏寺丞此刻已經候在城門口了,我回府收拾些衣物,也要儘快趕過去。」
說著他又彎下腰來,探手去抽被封清桐抱在懷中的半截韁繩。
「更何況,不過一碟綠豆糕而已,又不是什麼名貴東西,我吃不吃的也沒甚大礙。」
稀鬆平常的幾個字飄飄然落入耳中,封清桐眸子一黯,旋即垂下眼去。
不過一碟綠豆糕……
食盒裡的綠豆糕是她今早辰時不到就起來做的,文火蒸了近一個時辰,每一顆綠豆都仔仔細細地去了皮,豆泥也認認真真地過篩了三遍。
秦以忱剛出仕時辦案不要命,喉嚨因此落了舊疾,每年立春後都要或多或少地犯些毛病。桂花暖暾溫肺,於他而言是再好不過的滋補食材,可奈何這人自幼便不喜桂花的口感,她記在心裡,遂提前品嘗了數十種性溫的花瓣,最終才選擇用梔子花代替。
雖說這碟子綠豆糕的確不算什麼名貴東西,可其中卻俱是她的心意。
一旁的鍾星嬋首先聽不下去,「大哥!大理寺的案子是不是把你的腦子都累傻了?你沒聽清嗎?那是桐桐親手做的綠豆糕!」
「我聽清了啊。」秦以忱一臉莫名其妙地看向鍾星嬋,雖不明白自家妹子為何又突然向他發難,卻仍舊十分誠懇地點了點頭,「桐桐適才不是講過了?東西是她今晨就備下的。」
鍾星嬋毫不客氣地衝他翻了個白眼,「那你還說什麼——」
「阿嬋。」封清桐打斷她,朝鍾星嬋搖了搖頭。
她鬆開韁繩,退後幾步,為秦以忱讓開了眼前的道路。
即便諸如此類的情況並非頭一次發生,然而每每經歷,心總是會止不住地往下墜。
封清桐深吸一口氣,袖襬掩蓋下的五指緊緊地攥了攥。
「兄長。」她復又吐息,待到再次抬頭,面上的笑容已經一如往常般柔和得體,「兄長既然還有公務要忙,那便快去吧,祝兄長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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