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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209-1~2

《一品玉鑑師~穿到古代去賭石》全2冊

  • 作者白玖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5/07/02
  • 瀏覽人次:4207
  • 定價:NT$ 700
  • 優惠價:NT$ 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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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賭石嗎?翡翠原石開採出來的時候無法直觀內部品質,
它需要透過切割來判斷好壞,如果有人能「預知」,必富可敵國……


一覺醒來,蘇清荷從珠寶大亨成了家徒四壁、母亡弟幼的鄉野孤女,
但有一點注定了她在這個翡翠玉石盛行的年代將混得風生水起,
憑著能看透石料的金手指,她賺了第一桶金、開了無數店鋪,
她還研製出金鑲玉,甚至成為御用相玉師,在京城有了一席之地,
可是蘇清荷懂玉卻不懂人,或有被人栽贓為小偷、或有捲入後宮之爭,
幸好提供她貨源的靖江侯之子出手相幫,唯有要她幫忙相玉,
不過這人是有些古怪的,世家公子卻有一手雕玉石的好技藝,
說過討厭她,但她在京城落腳之時,這人就在她對門落了戶,
說是利用她賺錢,可她看中的驚世玉石,是他花大錢買下贈與,
看著他送她的、親手雕琢的手鐲,她心裡頓時有些明白他的心意,
然而在相約離開那日,她卻等不到他依約出現……



(熱銷再現,精製封面二版)

白玖,愛古成癡加深度顏控,
筆下男主必是美男,時而重口味,時而小清新。
最終理想是穿越進自己的書裏當一回惡毒女配。
最高紀錄曾宅在家四十三天未出門,然而一出門便如同脫韁野馬。
熱衷掃蕩各地美食,一直認為低於兩個月的旅途不能稱之為旅行,
於是在這兩個地方你肯定能找到我:電腦前與火車上。

愛好諸多且雜,許是受父輩們的影響,生於彭祖故國,長於中醫世家,
一直對國粹抱有獨特的情懷與經久不衰的熱忱。
國畫、書法、漢箏是我閒暇中不可或缺的東西,
愛崑曲也愛日漫,愛啃古籍也愛追美劇,寫文亦如是,
題材多變,腦洞獵奇,相同類型風格的文不會再寫第二次,
希望每回呈現給大家的都是不一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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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來貴「寶」地
漏著風的屋頂,一動就嘎吱響的木板床,以及身上蓋著一塊髒膩到發黑的破麻布……
蘇青荷醒來後的第一反應是被綁架了。
她還記得在昏迷前,那輛衝著她而來的貨車,明顯不是意外,是有人想要她的命。她連人帶車被撞下山崖,掉進了海裏,難道是兇手見她命大沒死成,索性把她綁架進了鄉下山溝裏?
然而腦袋裏不斷湧上來的陌生記憶,以及這副明顯不屬於她、瘦到皮包骨的小身板,提醒著她一個更為糟糕的事實——她穿越了。
「阿姊,感覺好些了嗎?」
沒等蘇青荷梳理完腦中多出來的記憶,一個四、五歲的男孩聽到動靜跑進屋來,趴在床邊一臉關切地盯著她,夾著一絲緊張的聲音軟糯糯的。
小男孩很瘦,袖口褲管都空蕩蕩地晃悠,雙眼紅腫,臉色慘白,活似一張被風一吹就倒的小紙片。
小男孩的臉與湧出來的記憶重合,蘇青荷片刻就認了出來。他叫蘇庭葉,是她的親弟弟,而這副身體的原主人也叫蘇青荷,年僅十四歲。
他們的父親早在四年前被徵兵,到現在還了無音訊,多半死在了沙場上,而他們的娘秦氏帶著一兒一女,多年來積勞成疾,全憑著喝苦藥吊著一口氣。
就在昨天,她娘親喝完藥睡下後再也沒有醒來,蘇青荷因為受不了打擊哭得昏厥過去,然而醒來後,蘇青荷還是蘇青荷,只是靈魂已全然不同。
穿越這個事實擺在面前,蘇青荷認命般地長呼一口氣,坐起身來,揉了揉蘇庭葉毛茸茸的腦袋,強擠出個笑臉道:「我沒事,別擔心了。」
既然命運已是如此,自怨自艾毫無意義,且現下不是傷感追憶的時候,而該努力去適應及生存。
如果多出來的記憶沒錯,她現在有一堆爛攤子要收拾。
蘇青荷穿上布鞋,站起身來,掀開隔簾,果然,一陣淡淡的屍臭味襲來,現在是大暑天,她娘親的屍體不過一夜就隱隱發臭了。
蘇青荷走到秦氏的床榻前,扯過一旁的薄棉被,輕輕地罩在秦氏已經微微發硬的身體上。
秦氏不過才三十出頭,臉上就有了很深的皺紋,在眉頭上有個很深的川字,蘇青荷記憶裏對她的印象也都是緊蹙眉頭,鮮有笑顏。
也是,任誰不到三十歲就當了活寡婦也不會天天樂呵呵,她父親被募兵時蘇庭葉還尚在襁褓之中,秦氏一個人得養活一兒一女,自己省吃儉用,可少了男人這個頂梁柱,開支還是入不敷出。
蘇青荷的印象裏,秦氏並不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母親,卻是一個盡職盡責的母親。
家裏僅有兩畝薄田,後來秦氏直到病重下不了地時,才把田地交給了二叔父打理,每月只收點微薄的租金。可饒是在病榻之上,她也為了補貼家用做著繡工,十根手指全是針孔和厚繭。
秦氏安靜地躺在那兒,嘴角似掛著若有若無的笑,眉頭川字皺紋也舒展開來,似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蘇青荷已經把多出來的記憶歸納完畢,但某些細節還是記不正確,或者說她還沒完全理好。比如,她打開米缸,驚訝地發現裏面早已結了蛛網;又比如,她翻箱倒櫃卻只摳搜到了十三枚銅板。
灶臺上有些剛摘回來的豆葉,罈子裏還有一點醃好的芥菜,蘇青荷遠遠地能看見對面人家的梁上還掛著點臘肉和魚乾,而自家則是一點葷腥存貨都無,真是窮得叮噹響。
想來也正常,秦氏病倒後,每次去鎮裏抓藥都是一筆巨大的開銷,秦氏節儉,基本上是一副藥煮了又煮,能連喝好幾天,這與她病情逐漸惡化有直接關係。
思至此,蘇青荷對這身體原先的主人萌生出怒其不爭之感。在這個時代,蘇青荷這個年紀再過一年都可以嫁人了,但她卻還像沒長大的孩童一樣,好吃懶做,每天睡到正午才醒,然後照著鏡子顧影自憐,或是搬了凳子坐在門前曬太陽。
自秦氏病重後,蘇青荷統共也沒燒過幾次火、做過幾次飯,把這擔子理所當然撂在年僅五歲的弟弟身上。
按蘇青荷二十一世紀的審美觀來看,這副身體的樣貌實在不敢恭維,五官和蘇庭葉有幾分相像,屬於小巧清秀型,但由於長期營養不良,養成了小雞仔加飛機場的身材,皮膚也是蠟黃黯淡。
渾身唯一的亮點就是烏黑而濃密的睫毛,但仍掩蓋不住那雙因過瘦而微微凹陷,黯淡無神的雙眼。
直到秦氏歪頭嚥氣的那一刻,蘇青荷才恍然驚醒,鋪天蓋地的無助感襲來,打破了她一直給自己構築的美夢,像是一直在背後支撐她的那根蘆葦被人生生折斷了。
她才發現這個家,早已不是父親當年還在時的家,屋頂的漏洞好久沒補上了,弟弟很久沒穿過新衣裳,好久沒見過娘親戴過首飾了,缸裏的米麵都在一天天的變少,原先在村裏算得上富裕的家,不知何時變得如此窮困潦倒。
她原先還抱怨秦氏是守財奴,守著積蓄不花,每日只給他們姊弟吃清粥醃菜,卻不知,他們家真的已經窮到揭不開鍋的境地了。
她瘋狂地痛哭,懊悔自己沒有早點醒悟,懊悔沒有給娘做過一頓熱的菜飯,懊悔半夜娘親喊痛的時候,因為天黑而沒有去鎮裏請郎中……
可那時,一切都遲了。
蘇青荷轉過身,對蘇庭葉囑咐道:「阿姊去一趟二叔父家,你在家好好待著知道嗎?」
在她發現全部的家當僅剩下十三個銅板時,想要給秦氏買副棺材好好安葬,只有借錢這條路了。
蘇庭葉知道蘇青荷是想去借錢,低頭看著腳尖,躊躇地小聲地答道:「我去找過二叔父了……」
蘇青荷愣了下,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二叔父原本答應的,但二嬸嬸說沒有餘錢了……」蘇庭葉仰著巴掌大的小臉,扯出一絲笑來,「或許是真的沒餘錢了,這兩年的收成不太好……」
蘇青荷默然,她知道二嬸嬸向來吝嗇,平時秦氏去討要田地租金都很艱難,卻沒想到會尖酸無情到連棺材錢也不肯借。
患難時刻最見事態炎涼,對於這點,曾經混跡商戰、見慣了大起大落的蘇青荷深有體悟。現下連唯一的親戚都不管不問,她不得不考慮新的出路了。
把那兩畝田地賣了?不行,田地對於鄉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她姊弟二人還要靠這二畝地吃飯,這是最後的保障,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賣。
而家裏其他值錢的東西……蘇青荷靈光一閃,蹲下來開始翻找秦氏床底下的雜物。
片刻後,蘇青荷扒拉出一個還算做工精巧的桃木妝奩,上面落滿了一層灰,可見很久沒有用過了。打開第一層,空空如也,第二層平整地放著兩張地契和田契,而第三層抽屜拉開後,裏面孤零零地放著一個嬰兒腳掌大小的翡翠吊墜。
粗豆種、水頭短,刻工粗糙,擱現代頂多一千多塊,蘇青荷只瞄了一眼便對這吊墜下了評價。
但這已經是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了,秦氏剩下的最後一件嫁妝,不知道夠不夠買棺材的錢。
蘇青荷拿起那塊吊墜,在手指碰觸到吊墜的一瞬間,突然一股熟悉的熱流從指尖直達心底,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吊墜內部的畫面。
黃豆大的顆粒密佈,白綠色的短柱晶體交輝雜錯,一切與玉墜的外表一樣,但卻像是用放大鏡放大了數倍的鏡像,映刻在她的腦海中。
蘇青荷的手忍不住在發抖,她的異能居然沒有隨著她的穿越消失!她通過觸摸還可以看到玉石的內部結構!
這是蘇青荷自打出生從娘胎裏就擁有的異能,只要手指觸碰到玉石表面,就可以看到其內部景象,簡直堪比X光線。不過也僅限於玉石,蘇青荷試過別的材料,如寶石、瓷器等,或是用除了手指的其他部位觸摸,異能都無法觸發。
也正是因為這個能力,她從十歲起就在賭石界嶄露頭角,可以說是因為她,才讓原本日漸沒落的蘇家一躍成為國內第一珠寶大亨,別人都道蘇家出了個賭石天才,只有她父母家人知道,她的天才之名源於她的超能力。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隨著蘇家在珠寶界的地位水漲船高,蘇青荷的父母意識到她的這種能力是多麼危險,為了保護她,命令她再也不許碰賭石。蘇青荷以為蘇家的防治已經很嚴密了,不會有外人知道她的祕密,且她已宣佈退出賭石圈,究竟是誰想要她的命呢?
蘇青荷甩甩頭,前世的問題已沒必要去想,自己究竟是溺死海中還是被另一個蘇青荷給占據,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現在還擁有異能,這或許是擺脫現在困境最重要的契機。
可根據她的記憶,她身處的國家叫夏國,是現今五大國之一,緊挨著的還有北疆、南曼、西越、東沚四大國,完全是歷史上不存在的國家。
而賭石這種玩法,基本是從明清才開始盛行的,單從這個時代的農業發展來看,是遠遠沒達到明清程度的,耕作灌溉的工具基本是曲轅犁和水車,大概和隋唐時期相仿。
如果這個時代的人沒有賭石的概念,都是現採現開,那她這身異能就完全無用武之地了,她總不能跑到哪個山溝的礦洞裏去當個開採工人吧?何況採到也不歸自己,也得上交給礦場的大地主。
蘇青荷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略感沮喪地把吊墜揣進懷裏。
「阿姊,真的要把它當了嗎?這是娘給我們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一旁的蘇庭葉滿眼不捨,秦氏在窘迫到這種地步也沒想過要當掉這塊吊墜,可見在其心中的重要性。
蘇青荷伸手揉了揉他糾結成一團的包子臉,勸慰道:「別擔心,阿姊遲早會把它贖回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讓娘入土為安。」
自家阿姊從未對自己有過這樣親密的舉動,蘇庭葉有些不適應,反射地微偏了下頭,半晌,抬眼定定地看著她,說:「嗯,我相信妳,阿姊。」
蘇青荷懸在半空的手微僵了僵,不由得在心裏歎口氣,對於五歲的孩子來說,他的表現未免也太平靜了,平靜到有些可怕。娘親屍骨未寒,姊姊哭到昏厥,他居然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跑去二叔父家借棺材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個五歲的小包子身上背負的太多,蘇青荷感歎之餘又有些心酸,不過現下也沒有時間給小包子做心理輔導,她娘的屍體再耽擱下去就要澈底爛了,趁著現在太陽還未下山,必須快些趕到鎮上去。
與小包子這尷尬又有些疏遠的姊弟關係,只能日後慢慢地修補了。
蘇青荷以防萬一,揣上了那十三文錢,按著記憶裏的方向,快步向鎮上走去。


步行了近一個時辰,蘇青荷終於趕在日落前到達了阜水鎮。
此時夕陽殘霞,行人稀落,蘇青荷遠遠地便看見一面門牆上寫著大大的「當」字,走近後才看清飄揚的旗幟上是「馮記當鋪」四字,旁邊繪著蝠鼠吊金錢的紋樣。
馮記當鋪就是夏國最有名的當鋪連鎖,遍佈全國大江南北,也是阜水鎮唯一一家當鋪。
阜水鎮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窮鄉僻壤,是兗州最貧瘠的地方之一,來這裏光顧的基本都是附近幾個鄉的村民,能有幾個值錢的東西去當?因此當鋪的生意並不好。
依蘇青荷看,這馮記當鋪的大當家要不是腦袋抽了,要不就是想彰顯財大氣粗,意在炫耀——看!我家在小小的阜水都有分店!
蘇青荷踏進大門時,掌櫃正在櫃檯前皺著眉頭對著帳本,餘光瞟見蘇青荷進來,頭也未抬,沉聲道:「要當什麼?快些拿出來,妳再晚來一刻就要打烊了!」
蘇青荷連忙掏出懷中的玉墜,雙手遞到掌櫃面前。
掌櫃是個清瘦的老頭,不緊不慢地接過,隨後從櫃檯下面掏出一把木柄放大鏡,認真的看了兩眼,遂問道:「姑娘要死當還是活當?」
蘇青荷心道玻璃都發明出來了,可見這個時代並沒有她想像中那般落後,面上未顯,討好地笑,「活當。」
「四錢銀子。」掌櫃終於捨得抬頭看了她一眼,語氣不鹹不淡。
蘇青荷瞪大了眼,失聲道:「才四錢?」
市面上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一錢銀子,剩下三錢銀子只夠買一石多粳米,滿打滿算只夠蘇青荷姊弟二人吃五個月。
現在市場上的豬肉大概二十文一斤,一兩銀子的購買力和現代的一千塊錢差不多,意思是這吊墜只能當四百塊錢?
「這墜子是豆種裏的下品,刻工也一般,我們馮記當鋪給的價格最是公道。」見她一臉苦色,老掌櫃多解釋了一句,把放大鏡收進櫃中,神色坦誠。
蘇青荷聞言倒是愣了愣,這裏翡翠的分類叫法居然也和現代一樣。翡翠按質地好壞分,大致可分為豆種、糯種、冰種、玻璃種,除了這基本分類外,還有各種數不清的小門類品種,如芙蓉種、馬牙種等等。
按捺下心中的異動,裝作若無其事,扮作好奇寶寶的模樣,她開口問:「這翡翠還分品種?」
「那是自然,這翡翠裏的學問可多著呢。」老掌櫃老神在在地捋了捋鬍子。
「其實……這塊吊墜是家父偶然間得到了一小塊翡翠原石,覺著可能會出綠就買了下來,」蘇青荷面上一派天真無邪,心裏無比糾結地編造著用詞,一面專注觀察著老掌櫃的表情,「沒想到真的切出了翡翠,就叫人打成了墜子,送給了娘親。」
老掌櫃略感意外地挑挑眉,「那令尊還真是賭運不錯,只可惜這墜子太小,又是最平常的豆種,如果只是一小塊原料的話,令尊也是穩賺不賠了。」
蘇青荷只覺得心臟快要跳了出來,垂下眼瞼,掩住眼中紛雜的情緒,抬起袖子作拭淚狀,啞聲道:「只是今日家中出了變故,迫不得已才來當這塊玉墜,掌櫃權當行行好,湊個整,算作五錢吧。」
老掌櫃一聽到錢這個字,立刻面色一正,不去看她那可憐巴巴泫然欲泣的表情,為難道:「我這已經是最公道的價格了,不信姑娘可以再去別的當鋪瞧瞧,」繼而撚起鬍鬚,露出精明的笑容,循循善誘,「姑娘何不死當?那樣的話,價錢可以翻一倍。」
明知方圓百里就這一家當鋪,她又急著用錢,篤定了她會當,蘇青荷明知被壓價了也沒辦法。
蘇青荷沒忘記答應小包子的話,輕輕地搖了搖頭,「死當就不必了,這墜子對娘親來說很重要,麻煩掌櫃了。」
「好吧。」老掌櫃也沒再多言,撩起袖口,沾了沾墨汁,疾筆如飛。
趁著老掌櫃開字據的空檔,蘇青荷斟酌著,繼續旁敲側擊,「掌櫃見多識廣,不知掌櫃有沒有撿到漏的時候?」
原來的蘇青荷自小在鄉野長大,對外面事情的瞭解太匱乏,蘇青荷沒有從她的記憶中搜尋到任何關於賭石的資訊,只知這時代的人對玉石有種狂熱的追求,遠甚金銀珠寶,從秦氏變賣了各種銀簪金釵,卻唯獨留下了那塊成色並不好的翡翠墜子就可以看出。
她現在迫切想要知道,賭石究竟有沒有形成一股潮流和體系,還是這賭石目前僅限於富商官僚之間閒暇之餘玩的小遊戲?
老掌櫃呵呵乾笑了兩聲,開口嘲諷味道甚濃,「賭石這行十賭九空,我可沒令尊那樣的膽氣去沾。」
蘇青荷狀似靦腆地笑著,正欲再開口撬話,老掌櫃卻直接道出了一個讓她振奮不已的消息。
「令尊憑一塊原石也能切出綠來,想來也是有幾分眼光的。兩個月後,在兗州城有一場鬥石大會,令尊若是有興趣,可以去那兒碰碰運氣,說不定可一賭翻身,渡過難關。」
老掌櫃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邊把蓋完戳的憑據遞給了她,外加四顆蠶豆大小的碎銀子。
「鬥石大會?」蘇青荷的眼神唰地亮了。
見此,老掌櫃心裏不由得好笑,鄉野丫頭就是太沒見識。兗州城裏藏龍臥虎,更是有很多像她這樣抱著撿漏心態的人蜂擁前去,殊不知這鬥石大會裏有多少彎彎道道,笑到最後的一定會是那幾大世家權貴,無背景又無多大見識的平民百姓,只怕會被吞得連渣都不剩。
想到這,老掌櫃心裏有些觸動,忍不住又提點了一句,「姑娘可要勸令尊量力而行,若去了,別是雪上加霜,把家底都虧進去嘍。」
得到重要資訊的蘇青荷心情格外好,用憑據包住銀子塞進懷裏,笑咪咪應是道謝,隨即快步走出了當鋪。
天色漸漸暗下來,蘇青荷走到南邊的一家棺材鋪時,掌櫃正準備關門打烊,蘇青荷連忙頂住門縫,鑽了進去。
一番討價還價後,一錢又十個銅板換得了一副柏木翹頭棺材,附帶兩身麻衣孝服。
翹頭棺材形似元寶,也有這類寓意在裏面,秦氏一生過得清苦,希望下輩子投生到富庶的人家當大小姐,別再過這般的苦日子了,蘇青荷如是想。
棺材鋪的掌櫃是個肥胖高大的中年婦人,聽聞蘇青荷父母雙亡,家中僅有一幼弟,天色又晚,便親趕了驢車,叫幾個僕人抬了木棺,捎上蘇青荷便往蘅澤鄉駛去。
雖馱著幾百斤重的棺材,但兩個轂轆就是要比兩條腿要快,不消半個時辰,蘇青荷就瞧見了自家飄搖欲墜、蕭條破敗的茅草屋。
聽到門外有動靜,早就等得心慌的蘇庭葉趕忙跑出門來,見蘇青荷跳下驢車,車上好大一副柏木棺材,趕車的只有一個面善的婦人,極有眼色地開口道:「我去找二叔父來幫忙。」
「等等,你在這看著,我去。」蘇青荷叫住了扭頭欲跑的小包子,她可沒忘記他上次去借錢,結果兩手空空地回來,想來也沒少被那刻薄的二嬸嬸陰陽怪氣地奚落一番。
小包子外表上溫吞軟弱,其實骨子裏比誰都要強,受了委屈從不會給別人說,就像以前的蘇青荷背地裏怎麼壓榨他當苦力,在秦氏面前,也從未說過她的不是。
不等小包子回應,蘇青荷便轉身向二叔父家的方向走去。
青磚泥瓦壘起來的大院子,豢養著十幾隻雞,剛下了一窩崽兒的黑豬在哼哧哼哧地叫,三頭大黃牛拴在草棚裏,其中有一頭還是借著租田耕地的名頭從她家順來的。
蘇青荷敲響了院門,須臾,傳來婦人的低聲咒罵以及趿拉著布鞋的走路聲,門閂卸下,有個矮胖的中年婦人探出頭來,見是蘇青荷,眉頭一擰,神色更加不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火急火燎的,不能等明天再來?」說罷,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嘴角一撇,冷冷道:「別是又來借錢的吧,正午的時候不跟葉哥兒說了嗎?不是二嬸不幫忙,這年頭收成不好,誰家也沒餘錢啊。」
「我找二叔父。」蘇青荷睜大眼,十分無辜。
周氏忽然心思一動,拉開了門縫,撫上蘇青荷手臂,迅速切換成慈祥長輩的口吻,歎息道:「妳姊弟倆借錢不就是為了棺材錢嗎?妳看這麼著,妳娘這一去,那兩畝田地你們也照看不動,不若妳把田契交給二嬸,二嬸做主,保管明日就去鎮裏幫你們娘置副好棺木,風風光光的下葬。」
蘇青荷不著痕跡地側身抽回胳膊,訥訥地重複,「我找二叔父。」
「妳這丫頭怎麼聽不懂人話呢?」周氏有些急了。
蘇俞成聽見說話聲走出屋來,見蘇青荷孤身一人,瑟縮地站在院外,似是不敢進來,開口問道:「怎麼回事?」
蘇青荷像見到了救星般,忙上前道:「二叔父,我去鎮上買了棺木回來,正停在屋門口,麻煩二叔父叫上人去抬一抬,娘她……再不入土,過了今夜,怕是要澈底爛了……」
蘇俞成聞言愣住了,他中午的時候明明叮囑過周氏,讓她叫人去蘇青荷家幫忙抬人的啊!見周氏在一旁扯著袖子閉嘴不語,心中通透,不由得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頭扯嗓子喊了兩個兒子。
「妳怎麼有錢買了棺材?」周氏按捺不住尖聲問道,她想藉此來要到田契的算盤算是落空了。
蘇青荷斂眉道:「我當了娘的玉墜。」
蘇俞成轉身見蘇青荷形容憔悴,眼神呆滯,像是被嚇傻了,心中更是百味雜陳,啞聲道:「荷丫頭,走吧。」
見幾人走遠,周氏不滿地小聲嘀咕,「都窮成這樣了還瞎講究,如今活人都吃不飽飯,哪還顧得上死人啊?」

蘇俞成帶著兩個人高馬大的兒子,又叫來幾個關係好的鄉親,將秦氏的屍首抬進棺材,連夜刨坑鏟土,匆匆將其下葬。
整個過程,蘇青荷姊弟倆默不作聲地圍站在土坑旁,安安靜靜地看著棺材被一鏟接一鏟的黃土填平。
幾個來幫忙的村民都很意外,蘇青荷也就罷了,昨日她那驚天動地的哭聲四周鄰居都聽見了,今日的沉默,眾人只當她是哭乾了淚,乃是女兒家面皮薄,強作出來的鎮定。可蘇庭葉才多小的人兒啊,見親娘下葬就如同在看一場戲,如置身事外的觀眾般毫無動容。
附贈的兩套孝衣都很寬大,蘇青荷穿著尚可,蘇庭葉穿著就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小小地縮在一大塊布裏,油燈裏隨風飄忽的昏黃火光,越發襯得他小臉灰白。
蘇青荷忽然握住了他藏在袖口中的手,他抬頭望來,瞳孔映著的兩簇燈火消失,如同這寥無繁星的夜幕一樣黑沉幽深。
他的手很涼,有著尋常孩童柔若無骨的柔軟,蘇青荷身體往前傾了傾,左手搭在其肩上,把他半擁在懷裏,附耳溫聲道:「別怕。」清清淡淡的兩個字,卻如同這黑夜中的油燈,瞬間驅散了不少陰霾和涼意。
蘇庭葉沒有吱聲,卻悄悄拉緊了她的袖口。
第二章 離鄉背井闖蕩去
是夜。
蘇青荷和蘇庭葉並排躺在木板床上,雖然疲累卻誰也沒有睡著。
蘇青荷瞪著漏著風的屋頂出神,她多希望這是一場夢,一覺醒來,她還是在資訊科技飛速發展的二十一世紀,她還躺在自己柔軟的席夢思大床上,在父母的庇護下,當幸福自由的小米蟲。
可歪過頭,身邊小包子像貓咪般輕不可聞的呼吸聲,又是如此的真實。
「庭葉,以後你就和阿姊二人相依為命了,我們是彼此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黑暗中,蘇青荷的聲音透著一股清寒蕭瑟。
假寐的蘇庭葉聞聲睜開眼,從鼻子裏發出沉悶的一聲,「嗯。」
蘇青荷沉默片刻,乾脆轉過身來,面對著小包子,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明日把屋子田地變賣了,去兗州城謀生,你願意嗎?」
蘇庭葉眼睛一眨一眨,半天才消化掉這個資訊,愣愣道:「賣了屋子去兗州城?那我們住哪?」
「阿姊會找到好的營生,不會再讓你住茅草房,不會再讓你冷著餓著,每天吃清粥醃菜,」蘇青荷表情無比認真嚴肅,末了,補了一句,「至少頓頓都有肉。」
蘇庭葉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沉浸在頓頓吃肉的美好幻想裏,小肚子十分應景地咕咕叫了兩聲。
黑暗中,蘇庭葉臉紅了。
蘇青荷雖看不見,但可以想像出他皺著眉頭、捂著肚皮的糗樣,很不客氣地低笑了出來,家裏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她和他都快兩天沒有吃飯了。
「可是……」對於出生就生活在蘅澤鄉,最遠只走到過阜水鎮的蘇庭葉來說,賣掉田地去兗州那個以繁華富庶而聞名遐邇的五州之一的都城,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儘管有阿姊的承諾在前,他還是覺得很不安。
夏國分有荊州、梁州、青州、冀州、兗州五個州,且每個州都設立其區域內最繁華的縣城為都城,作為經濟貿易往來的中心。除了被數座礦山包圍的翡翠之城晉江城,兗州城是所有賭石愛好者們第二大嚮往的郡城。
那裏的賭石文化不是小小的阜水鎮可以比擬的,尤其是五年一度的鬥石大會,會吸引全國各地的賭石愛好者們蜂擁而至。
但對於蘅澤鄉的村民來說,兗州城是個只存在於鎮上車夫間口頭相傳的存在,哪怕描繪的是多麼璀璨耀眼的藍圖,也只是鏡中花月罷了,與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毫無關係。
蘇庭葉有些不理解,阿姊為什麼要賣掉可以養活他們的田地,而去村民們雖嚮往卻顧忌,只聞好卻看不見摸不著的郡城?
蘇青荷好不容易知道了關於鬥石大會的資訊,無論如何她要去兗州城裏看一看,總好過於在這貧瘠的村莊,夙興夜寐,兀兀窮年,過兩年再嫁個莊稼漢,每日為柴米油鹽發愁,過著一眼便望到底的人生。
不管環境多麼惡劣,她總是不服輸的。
「別想太多了,早些睡吧,明早阿姊給你做好吃的。」
蘇青荷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側過身去,沒有過多的解釋,光憑一張嘴,如何能讓小傢伙相信原先好逸惡勞的姊姊,突然間有了可以讓他們立足郡城,鑑別玉石的能力?
蘇庭葉輕輕應了聲,乖乖地閉上眼,沒過一會兒,傳來綿長均勻的呼吸聲。

第二日一早,蘇青荷因心裏壓著事,在第一輪雞鳴聲中便合衣起身,揣上銀錢,沒有吵醒熟睡的弟弟,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向鎮上走去。
清晨的市集熱鬧非凡,來往的皆是身著草鞋麻衣的村民,充斥著淳樸鄉味的吆喝叫賣聲。
市集攤位前多是賣米肉蔬菜,也有少部分賣布匹絹巾,脂粉香料,大都不精細,濃重的花粉味混合著人流走動揚起的灰塵,鑽入口鼻,直刺得蘇青荷想打噴嚏。
蘇青荷來回溜達了一圈,發現豬肉最貴,大概是二十三文錢一斤,因豬肉可煉油,肥肉總比瘦肉貴些,沒有看見有賣牛肉的,許是朝廷有頒佈不得宰殺耕牛的條令,家禽中以雞鴨最便宜。
掂量一下兜裏的銅板,蘇青荷挑了一隻二斤的蘆花雞,舀了一小袋粳米,一大袋玉米麵。
臨走前,蘇青荷想了想,還是繞到了豬肉攤前,指著堆放在一旁角落的豬肚豬肝,問正在剁肉的屠夫,「這些怎麼賣?」
屠夫詫異地瞟了她一眼,手下動作不停,以粗大的嗓門喊道:「十文一斤。」
這裏的人都對牲畜的內臟不大喜,許是嫌腥氣,蘇青荷方覺撿了個大便宜,忙稱了一斤豬肚,樂顛顛地回了村。
回到茅屋,蘇庭葉正在收拾衣物,短手短腳做起事來意外地麻利,蘇青荷進門時,就見他已歸整好了一大一小兩個包袱。
兩個包袱裏就一身蘇庭葉的短衫,還有一件冬季的舊襖,她自己的衣物倒不少,這個季節能穿的薄衫有四件,衣料並非什麼好料子,雖未到打補丁的程度,但也顯得很陳舊了。
蘇青荷把那些破爛的棉襖、長裙都拿了出來丟在一邊,只帶了路上能穿的方便行路的麻衣短衫。
整理完衣物,緊接著擦鍋生火。煮了半鍋水,把買來的一小袋粳米都放了進去,外加一大把的芥菜。拿起灶臺上的刀,轉過身想去門口殺雞,卻見蘇庭葉面無表情地舉著柴刀就要往雞脖子上招呼。
「我來我來!」蘇青荷嚇了一挑,忙上前奪下他手中的刀。
果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柴刀足有七、八斤重,她自己拿著都覺著壓手,蘇庭葉單手舉著竟絲毫沒有吃力的樣子,蘇青荷無力地望天。
蘇青荷按住咯咯亂叫的蘆花雞,扭頭道:「殺雞就交給阿姊,你過去看火就好。」
蘇庭葉狐疑地看著她,眼中擔憂味甚濃。阿姊什麼時候會殺雞了?她不是從小一見血就暈,每次殺雞都躲得遠遠的嗎?可架不住蘇青荷的催促,蘇庭葉還是老實地回了屋。
他剛蹲下來往灶膛加了一把柴火,就聽屋外的雞鳴聲漸漸消失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見蘇青荷拎著光溜溜的雞走進來,摔在案臺上,擼起袖子,大刀闊斧地開始剁雞肉。
蘇庭葉看著她賣力剁雞的背影愣了半會兒,繼而低頭續柴,垂著眸不知在想什麼。
先片下來兩大塊雞脯肉切成絲,待鍋中水沸騰了便加了進去,剩下的帶骨雞塊,蘇青荷打算和豆葉一起清炒。
但很快,蘇青荷就悲摧地發現,在這貧瘠單調的古代,不僅沒有發酵粉等複合人工製品,像白糖之類的調料更是奢侈品,灶臺上的陶罐裏僅有一些粗鹽,醋、醬油及蔥薑調料,更別說八角、孜然、茴香之類的香料了。
半個時辰後,經她一番費勁心思的鑽研鼓搗,一桌還算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總算上桌了。
涼拌豬肝豬肚,豆葉炒雞塊,雞絲芥菜粥,還有厚厚一疊金黃噴香的玉米餑餑。
蘇庭葉看得眼神都直了。
蘇青荷舀了一大勺粥遞給他,不像之前秦氏那般的清水粥,而是沉甸甸的一碗粥。
粥燉的時間久,每顆米粒都融進了雞肉的味道,蘇青荷沒放鹽,口感可能不比現代加了胡椒粉、麻油的味道好,但勝在原汁原味,配著薺菜特有的清香,十分爽口。
蘇庭葉沒把持住,接過就囫圇地吃起來,連喝了幾大口才想起夾菜,夾了一筷子,半晌才認出來是豬肚,疑惑道:「阿姊,妳怎麼買了豬肚,這個很腥的,沒人吃。」
「你先嘗嘗,應該不會腥。」蘇青荷拿了一塊玉米餑餑,就著粥小口地吃起來。
這兩日實在是太疲累了,在心理和身體上的雙重打擊下,蘇青荷覺著自己這原本就沒幾兩肉的小身板似乎又瘦了點,還有小包子,臉色也太差了些,希望以後能從伙食上補回來。
思至此,蘇青荷低頭看了眼自己一馬平川的胸膛,雖然這具身體不過十四歲,但也實在是太、平、了!想光靠改善伙食恢復到前世的C罩杯,蘇青荷只覺得任重而道遠。
前世的蘇青荷除了賭石,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吃。一得空閒,就拉上一幫狐朋狗友,打著考察的名義四處覓食,而蘇青荷其人又是出了名的懶,時間長了也厭得動彈,便嘗試著自己做,吃過一次的菜品,自己便能做出七、八分相似。
蘇青荷萬幸自己點亮了廚藝這個技能,否則現在這境地,莫不是要眼巴巴地看著還沒灶臺高的小包子忙上忙下,簡直是太羞恥了。
蘇庭葉聞言,半信半疑地夾了一塊豬肚,放入口中,果然沒有腥黏的感覺,反而脆生生的,很有嚼頭,不由得瞪了大眼,「真的沒有腥味!」
看著他滿是崇拜且火熱起來的眼神,蘇青荷心裏油然生出一股滿足感,心情好的同時食慾大開,一通風捲殘雲,兩人迅速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
蘇庭葉從記事起便沒吃過如此好的飯菜,這時候才露出了五歲小孩子應有的模樣,兩側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嘴唇吃得油亮油亮的。
收拾完碗筷,蘇青荷取出了抽屜裏的田契和地契,囑咐了蘇庭葉幾句,便又出了門。
走了約三里路,問了不少路過的鄉親村民,蘇青荷總算找到了蘅澤鄉的里正,徐長德。
由於阜水此地貧瘠,人丁也不興旺,三個鄉加起來不過二百來戶,所以蘅澤鄉和附近兩個村莊共用一個里正,負責解決鄉親們的賦稅農桑事宜。
徐長德在村民中的口碑很好,親善公正,估計在這窮山惡水也貪不上什麼賦役,住的草屋也只比周圍鄰居的好一點,用青磚壘了三面院牆。
聽聞蘇青荷的來意後,徐長德並不感到意外,村裏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傳得很快,蘇青荷家的事,他也是略有耳聞,隨意披了件長衫,就跟著蘇青荷出了門。
徐長德年紀六十有餘,腿腳也不大利索,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時不時停下來跟村民們打招呼。
有好事的便湊過去問,這是要幹麼去?
蘇青荷也不藏著掖著,笑盈盈回,「賣地,請里正伯伯去看看。」
一傳十,十傳百,蘇青荷還未走到家,幾乎三個鄉的人都知道了。田地是農民的命根子,鄉里也都是祖祖輩輩扎根在此居住,賣地可是一件稀罕事。
待走近她那間茅草屋時,二人身後已跟著十幾位來瞧熱鬧或是有意買地的村民。
徐長德負著手,揪著鬍子在茅草屋周圍轉了一圈,口中嘖嘖不停,怪不得那小丫頭要賣田地,窮成這樣,若也沒個親戚照應,今後恐怕連飯也吃不上了。
「荷丫頭,妳這是要幹啥?好端端賣勞什子的地!」
忽聞一陣熟悉的尖嗓音乍響在身後,蘇青荷轉身,果然是她那無事不上門的二嬸嬸。
周氏衣衫有些凌亂,鬢角的頭髮散垂了下來,顯然是正睡著午覺,聽聞動靜慌忙跑來的。
她早就把蘇家那兩畝田地當做自己的了,蘇青荷陡然要賣,相當於割她的肉,尤其是前月剛撒上麥種,她如何不急?
蘇青荷淡淡地轉過身,當做沒看見。
周氏眼尖地一眼便瞅見蘇青荷手裏攥著的田契,礙於周圍圍觀的村民,按捺住急火,扯著嘴角笑,「荷丫頭莫不是怕妳娘這一去沒人照顧妳了吧?放心,有二嬸嬸呢,定不會叫妳姊弟倆餓著,何苦賣那兩畝地?」
不叫餓著,這句話說得很有水準,光喝水吃米糠也能吃飽不是?
「這些年多謝二叔父幫忙照料田地,之前二嬸嬸牽走的那頭黃牛也不用還了,就當做給你們的謝禮。」蘇青荷語氣不鹹不淡。
周氏語塞,沒想到蘇青荷會把牛那事搬出來,好在周氏臉皮夠厚,硬頂著周圍人的嗤笑,反唇道:「那時候秦妹子重病,不是想幫著照看嘛,好心幫忙還要落人話柄……」
有熟知周氏德行的村民,大聲地揶揄,「現在人家閨女都要賣田了,照看完了,那倒是還啊!」
周氏生怕蘇青荷開口要牛,乾脆緊閉上嘴,繃著臉斜眼望天。
「荷丫頭,那兩畝地打算賣多少錢啊?」見蘇青荷打定主意要賣,幾個手頭富裕的村民瞬間圍了上來,把周氏冷不丁撞得一個踉蹌,擠在了人群後面。
蘇青荷著實也不太懂,索性將田契地契一起交給了徐長德,「全請里正伯伯定奪。」
「這價錢嘛,自然是價高者得。」徐長德捋了捋鬍子。
話音一落,幾個糙漢子扯嗓子爭相喊價,最後連茅屋加兩畝地一共叫定了五兩銀子。
價格還算公道,每畝田地的價格普遍在二兩左右,那間茅草屋實是年久失修破爛不成樣子,所幸房間還算大,跟田地添一塊兒算作一兩,單賣怕是沒人要的。
徐長德看向蘇青荷,後者輕點了點頭。
於是那糙漢子忙一溜煙的奔回家,取了一塊用方帕子包得嚴嚴實實的碎銀子交給里正。徐長德掏出賦稅簿,舉筆一揮,將那二畝地劃到那漢子名下,蓋上小紅戳,這買賣就板上釘釘了。
人群漸漸散去,周氏氣得直跺腳,卻無可奈何。
幹完農活的蘇俞成也聞訊前來,倒沒有再提及田地之事,有些出乎意料地問了蘇青荷一句,「你們姊弟倆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兗州城,怎麼過活?」
對於這個還顧念著點親情、偶爾向他們表達出善意的中年男子,蘇青荷維持著疏遠地恭敬,頷首道:「娘臨終前說在兗州城有位故交,囑託我二人去投奔他,說是此番前去會探聽到爹爹的消息也說不定。」
蘇俞成並沒有對她臨時隨口編造的謊言起疑,似乎除了有舊友長輩幫襯,沒有什麼可以解釋姊弟倆賣掉田屋、貿然進城的舉動了。
見二人已收拾好包袱,似是打算即刻就動身,蘇俞成一咬牙從懷裏掏出二錢銀子想給她二人做路上的盤纏,可在周氏的陣陣眼刀和蘇青荷的連連推卻下,又悻悻地塞進了懷中。
日薄西山,雲蒸霞蔚。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攜著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漸行漸遠,消失在蘅澤鄉山路的盡頭。


阜水鎮北邊的驛站停靠著一輛雙馬並驅的四輪馬車,兩匹高大健碩的紅棕馬正低頭咀嚼著乾草,似是要為晚上的夜路拚命積蓄著能量。馬夫打扮的高瘦男人正環臂倚靠在馬棚的支柱上,似跟面前一對中年夫婦商討著價錢。
蘇青荷二人來得恰是時候,駛向兗州城的馬車一天只出兩趟,一回清晨,一回黃昏,他們剛好趕上了黃昏出行的馬車。
那一對中年夫婦像是在馬夫那裏碰了釘子,沉著臉從袖中摸出幾塊碎銀子丟給馬夫,嘴裏罵罵咧咧地走到驛站對面,等馬夫套馬裝車。
被甩了銀子的馬夫似乎司空見慣,揣好銀子,看向一旁站著的姊弟倆。
見馬夫抬眼望來,蘇青荷忙牽著蘇庭葉湊上前去詢問。
「什麼?一兩銀子?」蘇青荷倒吸一口氣。
馬夫無視她詫異的臉色,指了指蘇庭葉,言簡意賅地補充,「小孩,五錢。」
蘇青荷心下腹誹這一定是奸商,怪不得那對夫婦臉色那麼差,蘇青荷沒有多費口舌,乖乖地交了錢。從阜水到兗州如果光憑雙腳走,要走上個把月,她能受得了,小包子未必受得了。
荷包瞬間縮水了三分之一,蘇青荷心疼得無以復加。
這可是她全部的家當啊!照這節奏下去,她姊弟倆還沒見到兗州城的影兒,就已經兩兜空空,喝西北風去了!
又等了約一刻,馬夫見沒人再來,便走到路中央吆喝了一聲,隨即牽馬出來裝車,準備啟程。
馬夫這一聲吆喝後,從旁邊的客棧、沿街的茶水鋪裏呼拉拉地冒出來一大堆人,皆撩開裙袍爬上了馬車。
蘇青荷數了數,加上他們總共有十二人。
好在是四輪並架的馬車,十二個人窩在裏面,竟也不是很擁擠,只是空氣不流通,車廂裏的味道並不好聞,有一股臭汗味和劣質脂粉混合的刺鼻氣息。
最後上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衣著是這鎮上鮮有的華貴絲綢。
年輕女子身段窈窕,舉止貴氣,顯然是大戶人家出身,髮髻裏插著的金釵上嵌得好大一顆明珠,圓潤瑰麗的色澤襯得女子膚色瑩白透嫩。
女子一掀起捲簾便迅速伸手掩鼻,眼裏掩飾不住嫌棄,皺著眉頭環顧了一圈,最終選擇了坐在看起來不那麼髒的蘇青荷姊弟倆旁邊。
年輕男子也跟著坐了過來,右臂自然地攬過女子肩頭,歎道:「湘寧,讓妳受委屈了。」語氣滿是寵溺,且帶著一絲自責。
此時馬車已經開始前進,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聲響清脆而富有節奏。
蘇青荷沒有在意身邊那對男女親暱的姿態,幫蘇庭葉調整坐姿,微抬起手護住蘇庭葉的腦袋。
蘇庭葉第一次坐馬車,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滿是好奇,不安分的一會身體前傾,一會掀開窗簾,出神地看那些一閃而過的商鋪及行路人。
此時車上除了一開始見過了那對中年夫妻,同行的有三名身材高壯,長相有些兇惡的大漢,汗臭味基本上就是從他三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緊靠著壯漢的是兩名小商販打扮的男子,二十出頭的年紀,瑟縮的眼神不時地瞟向那三人,帶著明顯的戒備和畏懼。
正坐在蘇青荷對面的,是一個模樣清俊的少年,看樣子不過十七、八歲,墨髮乾淨俐落地束在腦後,身上穿著的也是名貴的緙絲料,只是袖口有些磨損的痕跡。少年的神色有些衰敗頹然,一上車就閉上眼,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想心事。
「這破箱子能叫馬車嗎?要不……我們別去兗州了?」被喚作湘寧的女子掏出絹帕掩住鼻底,白嫩的臉頰憋得有些發紅,一想到要在這樣惡劣的車廂裏待上八天,她恨不得直接從車上跳下去。
「妳後悔跟我了?莫不是想回家認錯,順從妳爹爹,嫁給那個二世祖?」年輕男子俊秀的面容上閃過一絲陰狠,口中也不自覺地帶上嫉羨的語氣。
懷中的人兒身體僵直了,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陵郎,你在說什麼?」
年輕男子意識到自己說得過了,慌忙將她摟進懷中,「我只是覺得妳跟著我受苦了……」隨後,極盡溫柔地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語,「妳放心,這次在兗州城的鬥石大會上,我一定會奪得魁首,讓妳爹爹後悔當初說的話,然後風風光光地娶妳進門。」
女子臉上浮上一層羞澀的紅暈,全然沉浸在男子編織的美好未來中,嬌聲喚道:「陵郎,我相信你……」
二人的聲音極低,近似呢喃,完全掩在馬蹄聲中,卻被緊挨著的蘇青荷聽得一清二楚。
餘光看見相擁的二人,略尷尬地偏過頭去,原來是一對私奔在外的苦命鴛鴦啊!之前蘇青荷還有些奇怪,穿著名貴的絲綢,家裏怎會沒有出行的馬車,原是一齣千金小姐戀上窮書生,被老丈人棒打鴛鴦的戲碼。
據她所知,夏國男尊女卑的風氣不似南邊的南曼國那麼嚴重,女人是可以隨意出門走街串巷的,男女同席、女童入學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是娼妓樂妓之流的賤民,哪怕是簽了賣身契的丫鬟和不受寵的妾室,都是不能隨意打殺發賣的。
男人雖可以三妻四妾,有權勢的女人同樣也可以豢養面首,只不過上不得檯面,沒有婚書聘書罷了,和離、寡婦再嫁更是十分常見的事。
更別提男女之間的私相授受,早已成為一股時尚自由、浪漫無拘的風氣。
在相對偏遠保守的鄉鎮,或許還保有浸豬籠這一陋習,但在兗州城這樣的大州郡,正如那男子所說,若他在鬥石大會上一舉成名,他與富家小姐私奔一事,定會流傳成一段風流佳話。
正是如此,那女子並不避諱與男子親暱的舉動,車裏的眾人也是熟視無睹,習以為常的姿態。
馬車行駛了兩個多時辰,在澈底黑沉下來的午夜,搖搖晃晃地抵達了一處城郊外的驛站。
一間房住宿一晚要二十文,當然也可以選擇不住,隨便在哪個柴火疙瘩裏搭鋪蓋也沒人管你,只要不怕半夜被狼叼走。
蘇青荷付了一間房錢,和蘇庭葉擠一擠便睡下了。這客棧簡陋得很,沒有任何裝飾器具,一眼望去就是木板搭建而成的,天花板的牆角都結了蛛網。
蘇青荷的身體睡慣了硬邦邦的木板床,加上一整天的勞頓,幾乎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蘇庭葉躺在床上,撫摸著懷裏那塊翡翠吊墜,他娘的那件遺物,蘇青荷沒有食言,到達鎮上的第一時間便去了馮記當鋪將這塊翡翠重新贖了回來。
或許是那塊翡翠給了他力量,第一次遠離家鄉,蘇庭葉並沒有忐忑不安地失眠,毛茸茸的腦袋抵在蘇青荷的肩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呼吸平穩延綿,很快陷入了睡夢中。
第二日清晨,蘇青荷一行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兗州的行程。
直到日漸中天,馬車還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幸而蘇青荷早有準備,從包袱裏掏出在鍋裏炕過,外加曬了一下午,十分耐儲存的玉米餑餑,就著水,姊弟二人就這麼在馬車裏吃了起來。
玉米餑餑最外的一層皮都被曬裂了,入嘴很硬,嚼起來卻很香,名副其實的乾糧,壓餓又便於攜帶。
坐在蘇青荷旁邊的年輕女子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伸出玉蔥一般的手指點著,秀眉輕揚,「這東西也能吃?」
車上眾人聞聲微哂,這小姐到底天天吃的是什麼山珍海味,連玉米麵餅都沒見過呀?
姊弟二人沒有應答,直接用行動告訴了她,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咬了一口餅,鼓著腮幫子呆呆地看她,像兩隻正在進食中毛茸茸的小倉鼠。
「可以……分我一塊嗎?」微帶顫抖卻無比清澈的嗓音傳來。
蘇青荷抬頭,發現竟然是那位坐在她對面,從上車就沒開過口的紫衣少年,此時正直勾勾地盯著蘇青荷手裏的麵餅,精緻的喉結上下滾動,似是在默默吞嚥口水。
蘇青荷把在集市上買的那一大袋玉米麵全烙成了餑餑,足有十斤裝在包裹裏,見少年如是說,直接遞過去一塊大的。
少年迷茫的眼神落在玉米餅上時,變得有了神采,伸出雙手接過,遲疑半刻,也學著他們姊弟倆的模樣,直接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兩個商販打扮的男子也帶了乾糧,此時也掏出來吃著,其餘眾人或閉眼假寐,或默默忍著,沒有人像少年那般神經大條地開口去問別人要。
又過了約半個時辰,馬車才慢吞吞地在一家驛站前停下,同樣也是郊外,除了那一小座平板樓房和一棵歪脖子松樹,四周杳無人煙,荒涼空寂。
同樣驛站裏提供的吃食也是貴得要死,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只有那對年輕男女奢侈地點了兩個菜,中年夫婦和壯漢只要了清粥就著醃菜。
有了那塊玉米餑餑的情誼,在隨後的行程中,紫衣少年跟蘇青荷明顯熟絡了起來。一番嘮叨家常後,蘇青荷才知這位清秀寡言的少年的身世,簡直是另一個自己。
紫衣少年名為盧騫,母親早逝,父親前些天因病去世,受父親臨終遺言所指,前去兗州城投奔多年不見的伯父,只不過他的家境要比她好得多,乃是阜水鎮首屈一指的富商,只不過後來隨著其父親的病重而家道中落。
蘇青荷對他說去兗州城是投奔多年不見的伯父,得知二人身世如此相像,盧騫似有觸動,垂下顫抖的睫羽,也像是想通了般緩緩道:「時不我待,世事無常,生死輪迴,這人終是躲不過。」
蘇青荷也是後來得知,盧騫問她要玉米餑餑時,已經四天沒吃飯了,整日渾渾噩噩,沉浸在雙親俱亡的悲痛中。那日,馬車裏若有若無傳來的玉米香味,就像他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火把,瞬間點燃了他活下去的慾望,那句話也是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
之後盧騫向她連連道歉,不該如此魯莽地討要吃食,說這話的時候他臉紅得幾乎滴出水來。
「家父自幼教導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雖不知到了兗州城,我伯父那是怎樣的情形,不過姑娘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來找我。」
蘇青荷沒太在意少年說的話,心裏有些奇怪,一塊玉米餑餑而已,至於這麼認真嗎?
在馬車上迎來第八個黃昏後,一行人掀開捲簾,已可以瞧見兗州城巍峨聳立的城門。護城河繞著古樸厚重的城牆緩緩流淌,宛如一條翠綠的飄帶,把這座偌大的城池當做孩童般,溫柔地圈進懷中。
城門口照例有士兵們攔路檢查,因世道太平,鬥石大會在即,城門的出入檢查都很寬鬆。馬夫也跟那官兵們混了個臉熟,只一個個盤問了每人的來處,將車內粗略地用眼神掃了遍,便放了行。
過了城門沒多久,馬車便停了下來,眾人長舒一口氣,一個個跳下馬車,禮節性地點頭道別,三三兩兩各自走遠。
蘇青荷望著盧騫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不由得有些擔心,寄人籬下的日子總是不好過,但願他的伯父能比自己的二叔父家要強些吧,沒有像她二嬸嬸那般刻薄寡情的伯母。
轉過身來,掃了一圈,蘇青荷才發現這兗州城真是大,這還沒有到坊市中心,道夾兩邊攤位的來往行人,就要比阜水市集熱鬧數倍。
路邊上有吹糖人的,有賣熱氣騰騰的炊餅的,也有行腳商蹲坐在角落大口喝著大碗茶,更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冷飲攤,賣著「冰雪冷丸子」、「雪泡梅花酒」、「涼水荔枝膏」等蘇青荷從來沒聽說過的稀奇玩意,光聽著名字就讓人垂涎欲滴。
別說蘇庭葉眼都看直了,就連蘇青荷自己都覺著眼花繚亂。
兩層三層的青瓦高樓比比皆是,熱鬧卻並不喧嘩,偶爾抬頭能看到酒樓窗邊坐著舉盞吟詩的錦衣公子,或是長裙曳地、歌喉婉轉的樂姬,無論是灼灼盛開的海棠,還是無意間從酒坊內飄來的氤氳酒香,都帶有一種疏懶靜謐的質感,像極了她從畫中看過的長安。
找到一家高懸著酒旗的小客棧,掌櫃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蘇青荷先詢問了價錢,下等房一晚上五十文。肉疼地付完房錢,進屋後,才發現房間意外地乾淨整潔,除了一張架子床外,還擺放一張柳木方桌及兩個圓凳。
帶路的小二公式化解說著店內的福利,隨時提供熱水和第二日的早食,一聽說有熱水,兩人眼神唰地亮了,比起這幾天住的郊外驛站,這裏簡直就是天堂。
數日沒有洗澡,衣裳黏膩膩地貼在身上,蘇青荷都能隱隱嗅到身上的異味。
叫小二抬來幾桶熱水,倒入大木桶中,蘇青荷原想幫蘇庭葉好好擦洗一番,卻被後者板著臉推搡了出去。
才五歲的小屁孩講究什麼男女之別啊!
蘇青荷悶悶地在房門外站了半會兒,門才吱呀一聲打開,蘇庭葉披著濕漉漉的頭髮走出來,無辜地瞟向她又瞟向木桶,示意該妳了。
蘇青荷從他手裏接過絹巾,叫小二來換了水,褪去衣物,滑進桶內,只露出個腦袋。被熱水包裹住,忍不住長呼一口氣,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舒暢了,疲累一掃而光,人從木桶裏出來的時候都覺輕快不少。
將擦得半乾的長髮隨意地挽了個髻,命蘇庭葉乖乖地在屋內待著,自己則帶上了些碎銀出了客棧。
連問了好幾個路人,走了約一刻鐘,蘇青荷尋摸到了類似玉石一條街的坊市。但令她感到無比意外的是,這條街上清冷蕭瑟,只有寥寥幾個行人,且大部分的店鋪都緊閉門戶,銅環上掛著一個小木牌,上書「打烊整頓」四字。
「伯伯,這是怎麼回事,這些鋪子怎麼都關門了呢?」她慌忙拉住一個走過她身旁的青衫老者,語氣不由得有些急切。
「姑娘,一看就是從外地來的吧?這些原本賣翡翠原石的店,如今一個個都憋足了勁兒囤貨呢,想要買石頭啊,等兩個月後的鬥石大會吧。」
老人並沒有感到唐突,溫和又耐心地解釋。
「可這兩個月他們都不做生意了嗎?」
「看妳這年紀估計也沒經歷過,這鬥石大會五年舉辦一次,輪流在五州都郡舉辦,屆時會有全國各地的玉石愛好者蜂擁前來,連帶著客棧、酒坊、乃至裁縫鋪都價位上漲,更別說這些重要的翡翠原石了,那些毛料商人精得跟猴似的,鬥石大會那兩日的進帳,除去這兩個月的虧損,還能另外賺得盆滿缽滿。」
老者毫不掩飾對那些玉石商人的厭惡,頓了頓又道:「何況過兩日,京城就要來人,把兗州城所有參賽的翡翠毛料陸續編號入庫,待鬥石大會的前一天再分運給各個店鋪。」
這消息對蘇青荷來說無疑是噩耗,她原先的打算是利用賭石,撿個小漏,在兗州城能安家落戶,結果沒想到鬥石大會的影響會那麼大,導致所有的原石商鋪都關門囤貨。
距離大會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她帶著蘇庭葉要怎麼生活?
住客棧是斷然住不起的,她身上總共還有三兩六錢銀子,在這住兩個月光住宿錢便要三兩,就算她二人不吃不喝,剩下的幾錢銀子屆時也不夠買塊翡翠毛料的啊。
何況聽那老者說,大會那天毛料價格定會上漲,不知道會翻幾倍,手裏這三兩銀子都不一定夠用,萬一到時遇到了好料子沒錢買,那可真是要悔青腸子。
青衫老者慢悠悠地走遠,只剩下蘇青荷在原地蹙著眉頭,躊躇半晌,忽而抬頭望向面前一個大敞著店門、上書「琳琅軒」的玉石店,似是下了決心,直接抬腳走了進去。
第三章 相玉
這幾日,浮雲逐風,驕陽融融。
有許多鬥石愛好者提前到來,感受兗州的人文風光,本就繁華的商業區更是熱鬧了許多。
然而,琳琅軒的曹掌櫃近來卻有些煩悶,臃腫的身材不安地在藤椅上扭動,短胖的手掌有一搭沒一搭地撫過面前一塊打磨好的翡翠原料。
足有十斤重,頂好的冰種,甚至快達到了玻璃種的質地,顏色是通透的純白,只有一抹驚豔的翠綠懸在中間,宛如羊脂玉盤子上撒了一顆青豆。
做首飾?做擺件?做如意?
幾個想法剛冒出來,曹掌櫃心裏就自己否決了。
不行,都太普通了,按照那位少爺刁鑽的口味,肯定被一棒子打回來。
曹掌櫃抬手抓了下腦門的汗,順帶捋下來幾根髮絲,本就稀疏的頭髮,如今都快成禿瓢了。
曹掌櫃第二十三次長歎氣,只怪自己沒人脈,僅僅搭上兩個走石商人,只得將這本就不大的店鋪劃成兩塊,一半賣毛料,一半收明料,賺點加工費。
如今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尤其是坊市中心號稱是兗州最大的玉飾店「點翠樓」開張之後,明料加工生意被搶了大半,且他家的招牌相玉師又被挖了牆角,曹掌櫃簡直萬念俱灰。
好在還有幾個老主顧光顧,相玉師被挖一事被他兜著捂著,尚沒被那幾個主顧知道,否則手裏這筆大單子再丟了,自己就可以直接捲鋪蓋關店,回老家種田去了。
視線再聚集在面前這塊惱人的翡翠上,既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石料,又要別出心裁,不失檔次,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些。
「掌櫃,請問你們這兒收刻工嗎?」
思緒被打亂,曹掌櫃不耐煩地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門口,烏黑的睫羽下一雙杏眼閃動,十分有靈氣,只是面色暗黃,身材瘦削得不成樣子,雙眼微微凹陷,硬生生將這靈氣打了折扣。
「妳會琢玉?」曹掌櫃掃了眼她袖口的補丁及快磨破的草鞋,嗤笑一聲,帶著不可置信。
「會一點,也會畫一些花樣。」蘇青荷像是沒聽出他言語裏的不屑,低頭垂眼,老實地回答。
曹掌櫃似笑非笑,語氣更加古怪,「畫花樣?這麼說,妳會相玉嘍?」
相玉?乍聽見這詞,蘇青荷倒沒深想,理解為相玉的質地品種,於是下意識的點點頭。
曹掌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彷彿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臉上的肥肉都跟著在顫動,真是可笑,要是隨便一個鄉下來的窮丫頭都會相玉,他何至於愁悶苦思至此!
笑聲漸漸平息,曹掌櫃眼皮也未抬,身體後傾靠在椅背上,轉動右手拇指的碧玉扳指,冷哼道:「年輕人氣盛,不知這天有多寬地有多厚,既然妳這麼有自信,就相下這塊玉吧。」
言罷,隨意地指了指面前那塊煩擾了他多日的冰種翡翠。
蘇青荷不知所云,斟酌著開口,「上等冰種,白底飄綠,重量大概十斤……」
「我又不瞎!這些還用妳說!」曹掌櫃不耐地打斷了蘇青荷的話,指了指桌子上的筆墨硯臺,「方才妳說會畫花樣,現在畫一個吧。」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蘇青荷恍若沒聽見胖掌櫃的喝罵,乖乖地過去執筆,端詳那塊翡翠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遂抬筆飽蘸了墨汁,輕落在雪白的宣紙上。
曹掌櫃見她畫得認真,下筆如行雲流水般,沒有一絲停頓,倒真像那麼回事,便忍不住站起身來,湊近了去看。
而當他低頭看清那宣紙上畫著什麼圖案時,竟一時間怔愣住了。
乍然一看像是筆筒,但明顯瘦長許多,頂端有六個小孔,上繪著牡丹纏枝的紋樣,在一朵牡丹花的花蕊處,立著一隻展翅欲飛、昂首欲啼的翠鳥。
「這是……花插?」看到那幾個孔,曹掌櫃才恍然出聲。
「是。」勾完最後一片花瓣,蘇青荷擱下筆,把未乾的墨跡輕輕吹了吹,隨即抖開,將宣紙履平,鋪在那塊翡翠上面。
那翠鳥的位置剛好對準那抹翠色,分毫不差,整個花插的長度也和翡翠相吻合,按照其設計的寬度,中間掏空的部分還可以再打四、五對鐲子。
「花插,花插……我怎麼沒有想到呢!」
曹掌櫃恍若夢中人驚醒一般猛拍腦門,激動地來回走動,再抬眼時,看蘇青荷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
花插是近年來流行於貴族之間的玩意,可以固定花泥,將花卉凹成各種造型,其製作材料多是陶瓷、木材,但從未沒聽說過,有誰用翡翠製過花插。
曹掌櫃可以想像出那位少爺看到成品後,會是怎樣一副欣喜意外的神情,這可算得上一件突破性的設計,他也可以想像到一堆亮閃閃的銀子在向他熱情招手!
「不知姑娘,想要多少月錢?」
曹掌櫃猶豫著開了口,心裏對蘇青荷還是不太放心,相玉要看緣分,說不定她只是和這塊玉有緣,一下撞了運呢?且這塊玉形狀周正,顏色均勻,困難的是想法創意,技巧只占三分。
蘇青荷沉吟片刻,答道:「二兩,我還有個弟弟,我們需要有住的地方。」
二兩,實在是獅子大開口,她已做好了被曹掌櫃壓價的準備,卻未料後者一口答應了下來。
「這妳放心!我這店鋪後面就是個獨立小院,原先的相玉師走了,正好空下來房間,就這麼定了,包伙食和住宿,一月二兩銀子!」
曹掌櫃心中暗喜,光這筆單子賺的錢,都夠支她三年的月錢了!原先那位月錢就要十兩,這下相玉的問題解決了,又省下了一大筆開銷!
相玉師,是個只存在大夏國的新興行業。相玉,即給玉看相,根據其色澤、水種、形狀、紋路等因素,將一塊璞玉,賦予全新的含義和用途。
幾百年來,由於賭石這門行業在大夏國的興起,相玉師的地位跟著水漲船高,朝廷甚至將宮廷御用的相玉師,授予了正二品的官職,同時一些權貴世家在得到一塊品相不錯的美玉後,都會請相玉師來相上一相,於是,一個眼光獨到的相玉師可以說是權貴們爭相拉攏的對象,富商侯爵們的座上賓。
賭石界的泰山北斗,青州薛家的掌門人薛定山,曾說過:「斷品相,定姿容,以一副慧眼巧手,幻萬千儀態,是謂相玉師。」
一名合格的相玉師,不僅要有一副能畫會描的巧手,一雙獨具匠心的慧眼,更重要的是「幻萬千儀態」的創造力和想像力。
這些並不是後天可以鍛鍊而成的,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塊一模一樣的玉石,這便需要相玉師後天大量的經驗積累,才能做到無論面對什麼樣的翡翠,也能一眼看穿其本質,賦予最適合它、最能展現其魅力的含義。
天賦加努力,這便造就了相玉師千裏挑一的原因,幾個大夏國著名的相玉師皆是白鬢長者、年過花甲,所以曹掌櫃認為蘇青荷僅僅具有相玉師的天賦,卻沒有數十年來積累的經驗,眼光有限,沒有被稱作相玉師的資格。
看到曹掌櫃眉飛色舞的神色,蘇青荷就知道她要價太低了,但話已出口,反悔不得,且她姊弟二人能在寸土寸金的兗州有免費的住處,已經是走了大運了。
蘇青荷已經隱約明白所謂相玉的含義,果然,穿越者是有福利的!
甭管是流傳千年、博物館裏陳列的古玉,還是各大珠寶商行裏擺出的各種別致新穎雕工的新玉,蘇青荷都見過不少,尤其是自家的珠寶連鎖店上市之後,但凡設計出的新品,首先要拿給她過目,她所見過知道的翡翠成品樣式,遠遠比十里路都要顛顛地坐上一個時辰馬車的古人,要多太多了。
在現代,玉雕師兼備著所謂相玉的職責,而在這大夏國應該是被分成了兩個門類,蘇青荷心道,多半是由於出行不方便的因素,相玉師受邀去稍微遠些的地方相玉,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要好幾天,哪有多餘的心思花在雕刻上?
且雕玉更是一門細水長流的功夫,蘇青荷只會一點皮毛,比起愛鑽研的古人怕是遠遠不及,凡事不能兩全,蘇青荷無比慶幸,這個時代有相玉師的存在,否則以她那糙劣的雕工,不知能不能換得一口飯吃?

與曹掌櫃簽訂了一紙契約後,蘇青荷又回到了客棧,收拾好包袱,便牽著蘇庭葉離開了客棧。
聽聞蘇青荷已找到了每月二兩還包吃包住的工作,蘇庭葉滿臉的不相信,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巴掌大的小臉仰著看她,在等她一個解釋。
「唔,這次是阿姊撿著了個便宜,那家玉石店的正好缺人,平時也不忙,就是給玉石畫畫樣子,你以前不是見過阿姊繡過帕子嗎?阿姊的這份工就是給玉石繡花。」
蘇青荷藉著舊主喜愛女紅的事,說得有模有樣,蘇庭葉到底年紀小,聽她這番瞎掰扯竟也信了,回想起以前蘇青荷繡過絹帕樣子,那鳧水嬉戲的鴛鴦、鵪鶉都活靈活現的,只道他家阿姊是個貨真價實的金子,走到哪兒都會發光。
很小便有了金錢概念的蘇庭葉,在聽了蘇青荷的解釋後,小臉微微泛起激動的紅暈,烏黑的瞳仁裏漾著雀躍興奮。
月例二兩,他們村子裏最富有的人家也賺不了這麼多,雖說這城裏物價高,但比起他們之前吃不飽飯、修不起屋頂的境遇,已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其實他也想過,只要不是流浪街頭,又能比以前差到哪裏呢?
現在阿姊找到了好的營生,蘇庭葉最後的一點顧慮也打消了,不知不覺間,他對蘇青荷已越來越依賴。對於她的所說所做,是以前從沒有過的,百分之百的信任。
二人相攜著走到琳琅軒,押在客棧的五十文住宿錢算是打了水漂,這讓蘇青荷有些肉疼,不過當推開門,看到的清淨雅致房間時,那點鬱悶也煙消雲散了。
看得出前任相玉師是個極風雅的人,三面牆上都掛著山湖石林的水墨畫,畫風淡雅空靈,那墨染的湖面彷彿被風一吹,就要粼粼暈開,署名皆是同一人。
香爐裏還剩著幾塊迦南香,案臺上一絲不苟地擺著紙筆硯臺,旁邊摞著一打古籍,蘇青荷隨意翻了翻,竟是講傷寒病痛的醫書。
這位相玉師還挺博學啊,蘇青荷在心裏感歎。
床鋪並不寬,但睡她姊弟二人綽綽有餘,被褥捲在一起,顯然是準備拿走卻因為某種原因沒帶走。蘇青荷可以忍受坐八天異味環繞的馬車,不介意穿打補丁的衣物和破了洞的草鞋,但讓她蓋陌生男人睡過的被褥,心理上還是有點障礙。
正準備上街去購置點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未料,她的第一個客人上門了。
一個二十多歲,身材瘦小的少年急吼吼地半掀開門簾,探出腦袋,「蘇姑娘,別收拾東西了,掌櫃讓妳快去前院,有急事!」
蘇青荷回頭一看,是這兒的帳房先生兼跑腿小廝,徐景福。
徐景福雖生得不高,但面容白淨,五官端正淳厚,此時見他跑得氣喘吁吁,面色微紅,怕是真有什麼急事。
留下蘇庭葉一人在收拾衣物,蘇青荷匆匆跟著他走去前廳。
初來乍到,徐景福也與她不怎熟稔,嘴裏只含糊道,有客人上門相玉,讓她過去瞧一眼。
說是客人,可一邁進大廳,瞧見堂屋中間大剌剌端坐著一臉笑意的紫袍老者,及他身後五大三粗、面色不善地環臂,整齊地站著一排的僕人,一旁的曹掌櫃則是一副陰鬱得要滴出水來的愁容,蘇青荷便知,怕不是來相玉的客人,而是來尋滋挑事的。
果然,紫袍老者見蘇青荷進來,很不客氣地瞇眼大笑道:「曹掌櫃,這就是你新請的相玉師?莫不是以為我傅某人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隨便找了個野丫頭來誆我的吧!」
看著曹掌櫃越發黑沉的臉色,紫袍老者猶覺得不過癮,呷了口茶,又繼續說:「被挖了牆角,在咱們這行,又不是什麼稀奇事,何必這麼藏著捂著?窗戶紙總有捅破的一天,你說要是韓家少爺知道他的那塊寶貝翡翠,被這個來歷不明的外行丫頭給相了,你這店還開得下去嗎?」
「這就不用傅掌櫃操心了。」曹掌櫃冷冷地從牙縫裏擠出聲來。
紫袍老者慢悠悠道:「這話可不對,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哪有看著老朋友掉火坑不拉一把的道理?眼見著你們琳琅軒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傅某人心裏也著急啊,這不今日,我親自給你送來一筆大單。」
曹掌櫃恨得牙癢癢,幾乎忍不住要脫口而出:呸!老不死的狐狸,誰和你是老交情!
那老狐狸顯然是有備而來,不知他消息怎麼那麼快,蘇青荷前腳剛搬進來,他後腳就領著一堆隨從,打著相玉的美名,浩浩蕩蕩地上門。
看著面前那足有二十多斤的冰種翡翠,曹掌櫃只覺得像燙手山芋,那老狐狸會那麼好心?自己要是掉進火坑,他不踹一腳算仗義了,還伸手拉一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
那紫袍老者乃是西街頭漱玉坊的東家傅同禎,是這條玉石街上除了曹顯德之外,唯一一家同時做毛料和明料加工生意的。
兩家一東一西,隔街對望了二十幾年,無時無刻不想搞垮對方,眼見著琳琅軒的相玉師被挖走,傅同禎怎麼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還不快讓你的小相玉師掌掌眼。」傅同禎看著氣得發抖、還愣是找不到不妥的曹顯德,樂得臉上的褶子快笑開了花。
曹顯德在翡翠上有幾斤幾兩,他這個老對頭最清楚不過。
曹顯德要是能看出什麼端倪,他傅姓便倒過來寫!
曹顯德能開起這玉石店,全憑著老丈人的庇蔭,其在玉石上的見解,實乃一肚子草芥,一竅不通。
若不是其老丈人搭線,靠上了韓家這座大山,恐怕二十年前就被他趕出這條街了,如今就算他丈人曾是韓二少的私塾先生又如何?相壞了一塊珍稀翡翠,怕是不用他出手,琳琅軒也要關門大吉了。
雪中送炭的人少有,落井下石的人從來就不乏。
而袖手安靜站在一旁的蘇青荷嘛……傅同禎暗哼了一聲,壓根沒當一回事,估計是曹顯德臨時抱佛腳,不知從哪位相玉師那兒弄來的學徒吧,這個年紀不過初窺門徑而已,能有幾分眼力?
從進來就一直中槍的蘇青荷終於能說上一句話,在傅同禎發話的時候,她就不緊不慢地上前打量起了那塊翡翠。
乍看像是上好的冰種料子,還是水底飄藍花,散發著幽幽淡淡的藍光,像是一望無際、清澈見底的汪洋,水潤通透,水頭足到像是能掐出水來。
蘇青荷微抿著唇,沒有用異能接觸,一雙靈動的黑眸不斷地掃視那翡翠的每個角落,待捕捉到那幾塊邊角處不起眼的白色棉絮狀的水沫點時,嘴角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笑意,篤定了一開始心中的猜測。
「是塊不錯的料子,」蘇青荷對著傅掌櫃笑了笑,淡定地收回手,「但它不是翡翠。」
「不是翡翠」四個字像是憑空炸響的驚雷,在場的眾人俱是一驚。
傅同禎心中頓時咯噔一聲,當下把茶盞重重一擱,戟指怒斥道:「妳在胡說什麼!無知!」
蘇青荷沒有理會,直接從博古架上拿下一隻普通的翡翠碟子,用碟子邊沿朝著那塊「翡翠」,手下用力,狠狠地一劃。
只見「翡翠」頓時出現了一絲肉眼可見的細小劃痕,而翡翠碟子則絲毫未損。
「此乃水沫玉,硬度和密度都比翡翠要低得多,傅掌櫃要還不信,可取來差不多大小的翡翠,來對比稱稱重量。」
「妳、妳竟敢……」
傅同禎見她像對待一塊破石頭一樣隨意地就劃了他的翡翠,鬍子都氣得一翹一翹的,顫抖地指著她鼻子,一時間激憤地說不出話來。
蘇青荷看到除了傅同禎外,其餘人臉上或震驚或不解的表情,心下暗道不好。
水沫玉是翡翠的伴生礦,又稱翡翠殺手,因為其水頭足,透明度高,經常會被一些黑心商人充當冰種翡翠販賣,外行人很難區分。
水沫玉因主要成分是鈉長石(玻璃、陶瓷的原料),透明度很足,但沒有翡翠特有的那種歷史厚重感,加之玉石內部常有不規則棉絮狀的白色水沫存在,因此並不被人們所喜,價格自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個時代許多東西都在顛覆她的認知,或許這時的人們還並未普遍見過水沫玉,或許壓根就不叫它水沫玉,又或許壓根就把它當做翡翠的一個種類。
蘇青荷暗怪自己魯莽,轉身去看曹掌櫃,只見他一愣一愣的,竟是還未反應過來。
水沫玉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但這玉石必定不是翡翠,翡翠乃斷金斷鐵之物,怎麼會輕易地就有劃痕?
曹顯德心中轉過幾個念頭,二十多年從商的經驗讓他本能地沒去深想,衝徐景福使了個眼色,後者連忙搬起那塊水沫玉,放在傅同禎面前的桌案上。
「琳琅軒只做翡翠生意,恕曹某人不接這單,傅掌櫃,好走不送。」
曹顯德腆著肚子冷哼,戳穿了傅同禎這齣戲碼,腰板難得地挺直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傅同禎沒吱聲,緊緊盯著蘇青荷看了好一會兒,半晌,拂袖起身,帶著那幫隨從,大步流星地走了,連那塊水沫玉都沒拿。
蘇青荷被他那最後一眼盯得很不舒服,像是被某種毒蟲蛇蟻狠狠地螫了一下,心中暗道,真是個陰鷙的老頭。
傅同禎走後,曹顯德像犯了癲癇似地,誇張地笑了半天,對蘇青荷說話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和藹,「妳怎麼知道那不是翡翠?」
「我曾跟著一個老前輩學相玉,見過此類的玉石。」
蘇青荷現在編起謊來,可謂是臉不紅氣不喘。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若以後幹起這行,必定一路與謊言為伍。
曹顯德沒有再細問,經此一事後,他不由得對蘇青荷高看了幾分,今日若是接下了這筆生意,待交貨那日,傅同禎必會一口咬定他調包了翡翠,賊喊捉賊地汙衊他拿水沫玉假冒,琳琅軒的名聲就澈底臭了。
一大幫人走了之後,琳琅軒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清,蘇青荷便上街置辦些被褥用品。
這兩個月有了固定的工資來源,蘇青荷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算是落了地,大出血地去裁縫店給自己和蘇庭葉一人裁了兩件新衣,一直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走在街上被人歧視的眼神總是不好受,有錢了沒必要虧待自己。
正欲打道回府時,碰巧遇見賣冷飲的攤主準備收攤,蘇青荷便上前買了一碗冰雪冷丸子,準備回去帶給蘇庭葉。
雖按大米豬肉的價格換算,一兩銀子等同現世的一千塊,但純按購買力來說,像街邊賣的小玩意、粗布衣料、客棧住宿等,一兩銀子的購買力確實要大得多。像這樣一大碗做的冷飲吃食,不過才兩文錢,裁製的新衣是純棉布料,比麻葛料要舒服貼身許多,四件短衣不過百文錢。
左手拎著新買的被罩衣服,右手端著一碗直冒冷氣的小丸子,小小地滿足了下購物慾的蘇青荷心情很好,三步併作兩步回了琳琅軒。
走進小院,蘇庭葉正彎著腰,欲從井裏打水,蘇青荷連忙把手裏的冰碗塞進他懷裏,弟弟頓時瞪大了眼,詫異地抬頭看她。
「方才從街上買回來的,嘗嘗味道怎麼樣?」
蘇青荷一副獻殷勤完畢求表揚的神情,就差在屁股後面搖尾巴了。
蘇庭葉從未吃過冰碗,礙著她太過熱情討好的眼神,放到嘴邊,抿了一小口,不料入口的美好滋味讓他怔了一怔。
唇齒間甜意和涼意交織在一起,直沁到心底,那指甲蓋大的小丸子軟軟的、糯糯的,輕輕咬開,竟是滿滿的黃豆香,霎時驅散了不少暑熱。
所謂的冰雪冷丸子,實是用黃豆和砂糖做的,把黃豆炒熟,去殼,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勻,加水團成小團子,最後浸到冰水裏面。
糖在這個時代是奢侈品,蘇庭葉從未嘗過糖是什麼滋味,那冰碗裏放的糖極少,多是蜂蜜的甜味,但足夠讓這個男孩耽溺在這未知且美好的味覺體驗中,久久沒有回神。
蘇青荷見他低著頭不出聲,不知他喜還是不喜,自己用勺子舀了,嘗了一口,味道挺好的呀,莫非他不喜歡吃甜食?
默默地受挫了一把,蘇青荷略憂傷地進了屋,換了被罩床單,一番拾掇後再出來,卻發現蘇庭葉不見了蹤影,一只小瓷碗乾乾淨淨地擱在水井邊。
沮喪的心情瞬間由陰轉晴,蘇青荷彎起月牙似的眼睛,步伐輕快地走向了院子東邊的灶屋。
灶屋裏濃煙滾滾,徐嬸正忙著切菜下鍋,蘇庭葉在幫著砍柴加火。
小包子的性子,蘇青荷摸得清楚,怕是不願在店裏白吃白住,力所能及地就盡量幫忙幹著些。
徐嬸是徐景福的娘,和店裏唯一的玉雕師徐伯是一家三口,徐伯因與曹顯德拐著彎的帶點親戚關係,似在年輕時曾受過其父的恩惠,在琳琅軒開業時,徐伯便被曹顯德請過來做事,這一待就是二十年。不光如此,這老婆兒子,一個終日待著灶房,照料著伙食,一個自記事起就為琳琅軒跑上跑下,算帳傳話。
徐伯年約四十多歲,儒雅清瘦,帶著股文人氣,說話也慢吞吞的,行事謹小慎微,不然也幹不來雕玉這麼精細的活計,徐嬸則有些大嗓門,說話做飯雷厲風行,夫妻二人都是極好相處的脾性。
曹顯德在外另有府邸,一般都在打烊宵禁後歸家,常住在琳琅軒的,除了徐伯一家三口,還有徐伯收的兩個關門弟子,刻工都很不錯,跟了徐伯十幾年的那個,幾乎快要達到玉雕師的水準。
另有兩個粗使僕人住在最西邊的角落房,皆是膀大腰圓的壯實漢子,平時負責搬運石料及解石護宅的工作。
隨著徐嬸的一聲吆喝,熱騰騰的大鍋飯出爐,一共九個人圍在一張矮圓桌上,熱絡地吃著飯菜。琳琅軒的伙食還真是不錯,白米粥配白麵饅頭,兩大盆熱菜,土豆蘿蔔芥菜雜七雜八地燉在一塊,扒拉扒拉還能發現幾根肉絲。
這雖是蘇青荷和蘇庭葉在琳琅軒的第一頓飯菜,但她姊弟二人都不是怯生的人兒,大口大口地往嘴裏扒拉著白粥,還能精神頭十足地回答徐嬸及幾個夥計友善的問話。
姊弟倆都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胃口出奇的好,一頓飯能吃進三個大饅頭加兩碗白粥,都快趕上那兩個粗使漢子的飯量了。
一旁正準備歇店回家的曹掌櫃看得直肉疼,直掰著手指算接下來兩個月要多花出去的饅頭錢。
這兩個孩子面上看起來瘦瘦小小的,怎麼那麼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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