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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找到二姑娘
春分剛過,天色亮得早了點,亮敞敞的春光自天上一泄而下,剛過辰時,大街上一匹馬飛奔而過,行人紛紛閃躲。
那馬背上的小廝穿過永安街牌坊打馬直入,停在一扇莊嚴沉肅的大門前。門上匾額是由太祖聖天皇帝親題四字:永國公府。
這偌大府邸卻是徹夜未眠,門口還亮著燈籠,小廝甫一下馬便被門口夫人的心腹婢女婆子迎了進去,所有人都一疊聲地問——
「怎麼樣啊?」
「到底怎麼樣,快說呀!」
那小廝連口水都未喝,口乾舌燥地回道:「二爺說,錯不了,就是二姑娘!」
「是二姑娘!」
「阿彌陀佛,找回來了,找回來了!」
「平安姑娘找回來了!」
這一聲聲的喊,隨著丫鬟們蜂擁似的跑回去,很快通報到了內宅大院。
「夫人,找回來了!二姑娘找回來了!」大丫鬟琥珀一邊跑一邊喊著。
永國公府一品誥命夫人馮氏倚在酸枝木葡萄纏枝榻上,她額上綁著兩指寬的鹿皮抹額,一手撐著下頷,一句「找回來了」讓她驀地驚醒。
原來是剛剛小憩的時候,她又夢到自己的女兒走丟的那天,至今已經十年了。
她永遠記得,那日是上元節,永國公府燈火通明,門庭若市。
這年她的小平安才五歲,穿著一身簇新的銀紅襖子,頭上戴著一頂蜻蜓點水垂雙流蘇嬰帽,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十分冰雪可愛,哪家夫人見了都喜歡,抱在手裡捨不得撒手。
起先也沒什麼不對勁,夫人們都在誇小平安——
「這孩子看著就是有福氣的。」
「嫂子求了這麼多年,總算打動觀音娘娘,把座下金童玉女送來了!」
「哎喲,可惜皇家慧眼先把她定走了,不然將來我定要把她迎到我們府裡做姑奶奶。」
馮氏聽得別說有多舒心了。
後來一個黑心的婆子說外頭有人賣糖葫蘆,小平安最愛糖葫蘆,一下被吸引了注意。
馮氏顧著社交往來,便把孩子交給婆子和一個婢女,還給了幾兩銀子,囑咐小平安要什麼就買什麼,防著她們不夠用,不承想這個決定竟成了這十年來的夢魘。
馮氏不止一次地想,倘若她沒有把小平安交給婆子就好了,倘若她自己跟著出去就好了,倘若及時封城查人就好了,倘若……
只可惜世上沒有重來的機會,她和她的親骨肉從此分開,多少回夢裡的小平安在哭,可她連抱住她都做不到。
這些年馮氏從未放棄過尋找小平安,也曾以為有小平安的消息結果弄錯了的時候,將她折騰得肝腸寸斷,事到如今突然聽到找回來了,馮氏反而有些茫然。
她捂著太陽穴,問琥珀,「我不是還在夢裡吧,妳再說一遍?」
琥珀哽咽道:「夫人,二爺說,這回的資訊果真全對得上,而且二爺親自見到人了,托小廝帶話,二姑娘是長開了些,但大體模樣和小時候不差多少!」
馮氏聽罷,身體竟是一軟跌回榻上。
琥珀忙扶住她,「夫人!」
馮氏睜著眼,滿面的淚,雙手合十拜著,「老天保佑,菩薩保佑!天可憐見的,我的平安……」
見狀,知曉馮氏這十年如何痛苦自責、心若槁木的琥珀也淌下淚來,「是了,二姑娘要回來了!」
馮氏忙起身道:「快,快去報給老爺!」
永國公薛瀚一大早就去上朝,眼下也該下朝了。
琥珀說:「夫人放心,早早打發人去了。」
馮氏又撫鬢斂袖,「我要去接我家平安!」
琥珀又笑著扶她坐下,「夫人莫急,二爺這會兒正把人接回來,怎麼也得十天呢!」
馮氏轉而又焦急起來,「十天,怎麼還有十天?」
距京城千里之外,皖南。
永國公府庶出二爺薛鎬此時正發愁呢,早先他得知妹妹薛平安的消息倒也不以為意,畢竟以前空歡喜過許多次,於是他一路吃喝玩樂到了皖南。
可甫一見到那少女,看樣貌就篤定這是他走失十年的妹妹!
薛鎬當即找官府調查,果不其然,那少女從前是個京城口音,身上有胎記,是被拐來這個村的,年分、歲數全都對得上,肯定是薛平安!
他活了十八年,可算幹成一件大事,兼之他從小喜愛這個妹妹,甭提有多激動了。
可是一盆涼水也隨之而來,那就是平安如今在的這戶人家竟然關門閉戶,對他們一夥人置之不理!
薛鎬沒那麼多耐心,他踹門大聲道:「再不把我妹妹交出來,我讓你們都蹲大牢去!」
屋內,婦人周氏正同兒子張大壯說:「外面那些人是什麼來頭,竟然如此豪橫?他說是他妹妹就是他妹妹嗎?」
張大壯擼起袖子,「他們再踹門,我和他們拚了!」
周氏忙拉住張大壯,「別!要是打出個事來,你要丟下我們嗎?咱們先躲著,等你爹回來……」
張大壯滿肚子的火,「天殺的沒娘養的,一個個無非饞妹妹好看就來認親,指不定心裡打妹妹骯髒主意!不打跑他們我難以解恨!」
周氏道:「你小點聲,你妹妹還睡著呢!」
張家一家在村裡是獵戶,院子不大,就兩三間房子,喊個聲就能傳遍了。
周氏聲音剛一落下,就看外頭一個少女撩起簾子進門。
明亮的光均勻地灑在她身上,勾出少女俏麗曼妙的身形,她身著一件灰兔皮夾襖,一條褐色麻布裙子,乾淨整潔,再看她一張芙蓉面,往那兒一站就是一幅畫,著實賞心悅目。
當年她剛來張家時,周氏就知道這孩子生得好,如今更是出落得鄉里鄉外都有她的名聲,這兩年也有人慕名而來,如今日這般表面認親,實際上打她的主意。
此時她揉揉眼睛,眼珠子如龍眼核一般烏黑圓潤,乾淨得不染一絲塵埃。
周氏忙起來拉著她坐下,「我家平安起來了啊,來,吃饅頭。」
外頭還有叫嚷聲,少女朝外面看了一眼。
周氏說:「不用管他們,定又是那些個紈褲,慣會騷擾人,等妳爹報官回來就能趕走他們了。」
平安眨了眨眼靠近周氏懷裡,是溫暖的,柔軟的,是母親的懷抱。
這時,外頭傳來父親張德福的聲音,張德福是去縣裡找捕快頭子趕紈褲子弟的,他常年在山上跑,那嗓門震天動地,十里地的野兔都得被嚇去半條命,所以隔著兩道門也聽得清清楚楚。
張大壯連忙跑去開門,「爹,您可算回來了!」
門剛開,張大壯的笑容就僵在臉上。
張德福是把官兵帶來了,不過那些官兵和薛鎬帶來的官兵卻是同一夥人,甚至把那縣令老爺都請來了!
薛鎬抱著手臂,昂著頭用鼻子看著他,解氣地笑著。
縣令是聽說了薛鎬的身分後緊急跟著張德福來的,他擦著汗,忙調解道:「張家的,這位確實是永國公府的二爺,人家老爺是在朝裡當大官的!你們家平安是他家丟了十年的閨女,人家著急踹門是情理之中。」
薛鎬用力點頭道:「就是!」
裡頭周氏聽到了,忙走上前去,看了丈夫一眼。
張德福輕輕點頭,意思是沒弄錯,這回當真是平安的家人找上門來了。
縣令也跟薛鎬賠笑,道:「薛公子,勿怪張家的這麼緊張,這兩年沒少有紈褲冒充家人認親,還好沒事。」
薛鎬看這張家人秉性不壞,便也真情實意說:「我家自從丟了妹妹,祖母病了一場,父母親皆日夜傷心難過,今日得把我家妹妹接走,多少銀錢都是使得的,也全了我們一家念想。」
張家幾人全都沉默了。
縣令斜瞥一言不發的張德福,急得不行,快吱聲吶!這位可是永國公府的公子!
平安是張德福六年前在山上撿的孩子,據說是從京城拐來的,拐子不敢在京城周邊脫手,一路南下,拖到了平安六歲,買家都嫌大,再看平安過於姣好的臉龐,身上還有胎記,怕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更不敢買。
如此耽誤了幾年,拐子見如何也賣不出去,打算把她養在山上的莊子,過幾年生得貌美如花再賣去秦樓楚館,只是那拐子不知因何事再也沒回來過。
張德福是上山打獵的時候撿到的小平安,當時她九歲,又瘦又小,手裡扒拉著樹根吃,什麼都不記得。
他把她帶回家後,周氏給她洗澡時看到她胳膊上一個胎記,周氏讀過一點書,覺得胎記像「平安」二字,便給她取名張平安。
六年下來,一家子精心照料,方才把姑娘養大成人。
如今平安的身分大有來頭,那可是國公府的千金小姐!
縣令是七品,也是這十里八鄉最大的官了,實則卻連九品京官都不如,何況國公爺身上還有四品的官職!想到這,縣令不由扼腕,如果當年是他撿到平安就好了,還愁升不了官?可惜這樣天大的福運被張家撿了去。
張家幾人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周氏。她打量著薛鎬,薛鎬生得人高馬大,不比張大壯弱,身上的衣裳是她從未見過、摸過的布料,花紋樣式樣樣精美,仔細看,眉眼也有一兩分像平安,再有縣令再三擔保,看來這回真不是紈褲鬧事。
她心中先是高興,平安的家人一直在找她,想必也是極為疼愛她的,可是憂愁卻也上心——那京城離皖南太遠了,此一去,何日才能和平安重逢?
她原是最想要個姑娘的,奈何生下大壯後損了身子,調理多年也無果。
最開始丈夫把瘦弱的平安帶回來,她沒想著養很久,頂多解解沒有女兒的饞,可是平安實在乖巧可愛,她便真心將她當女兒,如今人家要回去認祖歸宗,她既高興,一顆心也皺巴巴的實在難受。
她對薛鎬說:「那,大人稍等,我們得和平安說一下。」
張德福也終於開口,「總得給點時間,要接平安走,這也太……太突然了。」
張大壯那麼壯實一個小夥也紅了眼圈。
見狀,薛鎬只好說:「行,不過快些,今日就要啟程了。」他可是跟家裡人說過已經在路上的,不能再拖延。
屋內,平安剛拿起一個比她臉還大的饅頭,她豎著耳朵聽外面的聲音,具體說的她不大清楚,不過有爹的聲音,是爹爹回來了。
她仔細將饅頭掰成四份,一人一份剛剛好。
外面好像還有很多人,不知道早上在家門口幹什麼,這讓她隱約記起以前人多的時候總會搶吃的,於是她拿起盤子蓋住饅頭。
平安剛做完這個動作,周氏就掀簾子進門,笑了下,說:「怎麼還沒吃?」
平安看了眼門外的張氏父子,張德福和張大壯也回來了,兩人沒有進屋,蹲在走廊屋簷下的檻上,一個發呆,一個在擦弓。
她輕聲說:「大家,還沒吃。」
她說話有點慢,氣息軟軟的,聲音也軟軟的。
周氏心一酸,越發的不捨。可是剛剛幾步路她也想通了,小平安身分高貴,又生得如此驚人的美貌,她若非要留她,那到底是心疼她還是害她呢?
平安本就是老天可憐自己,讓她將養幾年,終歸是要回那富貴窩裡去享福的,再如何也比留在鄉野好。
周氏掩去眼底的情緒,開口,「平安妳聽我說,今日妳親生家人找來了,今日後妳就要和他們去妳家裡……」
平安愣了愣。她知道自己不是張家的女兒,也知道自己是山上撿的孩子,幾年前小孩們總愛笑她是野孩子,周氏就會把她抱在懷裡安撫,「不是野孩子,平安不是被親生爹娘拋棄的……總有一天他們會找到妳的,他們也很想妳,想和妳一起過好日子。」
所以現在,他們要接她回去了。
她站了起來,細嫩的手輕輕勾住周氏的袖子,用那雙乾淨如一泓清水的眼睛看著周氏,道:「一起。」
一起過好日子。
周氏哽咽住,可是張家不是那等攀富貴的小人,多年前祖父就說過,他們必須寄居在鄉野,否則豈不是違背了祖訓?只是也不好讓這孩子獨自上京,總得有個人跟著才放心。
周氏猶豫了一下,到底擔心平安到京城被欺負,便說:「我和妳爹有祖訓壓著,不好進京,先讓妳大哥送妳進京,如何?」
平安輕輕點了下頭。
京城,永國公府。
薛鎬帶著車馬走得不快,送回薛府的信卻如戰場八百里加急,恨不得一日一封,等他們臨近京城,府裡又收到了幾封信。
內容大體一樣,只是謄寫了幾份,一封送去給祖母薛老夫人秦氏,一封給父親薛瀚,一封給馮氏。
馮氏這廂好不容易盼來點消息,匆匆讀了信,那邊薛老夫人房中的大丫鬟就來請了。
馮氏皺眉,「定是因信裡的事。」
這回在信裡,薛鎬好似才記起般,說張家養兄張大壯跟著來了,張德福與周氏則因生計暫留皖南。
原先薛鎬托小廝帶的消息說只帶平安回京,如今有了這變卦,馮氏素知這個孩子好大喜功,猜出前面他先托大如今再找補,至於張家養兄一道前來,她並不意外。
他們養了平安好幾年,如果不是他們,平安可能都活不到現在,國公府是該有所表示,只是薛老夫人卻不一定這般認為了。
馮氏沒再耽擱,匆匆換身衣裳就往薛老夫人的怡德院去。
一進怡德院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藥味,這幾年薛老夫人的身體越來越差,若小平安回來能讓她好受點,也是家裡一大不可多得的喜事。
薛老夫人正在看經書,她一頭銀髮篦得一縷不落,眉宇暗含威嚴,饒是多年不再管事,仍讓人一瞧就心生畏懼。
馮氏走上前福身行禮,「母親。」
薛老夫人放下經書,語氣倒是和緩,「春瑤剛把信給我讀了,張家養兄也一起上京,妳怎麼看?」
馮氏斟酌一下,小心地回,「母親,張家於我們國公府有恩,自是要好好招待,他們想要的無非是鋪子田地,那便分給他,讓他在京中安住……」
薛老夫人一下皺起眉,「安住?」
馮氏合上嘴。
薛老夫人道:「平安五歲就離了家,如今快及笄了,在鄉野十年,是吃苦了十年,很可憐,可是也錯過了咱們國公府的教養。」
馮氏問:「母親的意思是……」
薛老夫人放下經書,道:「妳眼下滿心滿眼都是平安五歲的模樣,那時候她也是乖巧的,可是十年過去,妳我都不知道她現下是什麼樣,我只怕她養出一身壞習慣、壞毛病。」
「平安有什麼要矯正的,首要就是隔離平安和張家,妳讓張家兒子在京中安住,豈不是等他紮下根就把張家兩口子都接來?咱們越和張家往來就越跌分,京中各家也都看在眼裡,妳別忘了平安身上的婚約,將來怎麼才能好?」
馮氏被她一番話說得冷汗連連,莊稼漢到底不比讀書人講道理,若真讓他們安住在京城也是隱患。她當下改了主意,「那請他小住半月再請他走,就讓二哥兒在皖南安置田地財產給他們一家。」
薛老夫人這才點頭,「這個還可以。」
出了怡德院,連日來馮氏的心第一次落到了谷底,就連晚飯也沒有用幾口。
薛瀚應酬回來的時候,琥珀正給馮氏揉著太陽穴。
薛瀚一邊換衣裳,一邊問:「今天母親找妳談話了?」
馮氏示意琥珀停下,聲音有點懶,「老爺,我現下在想,如果平安習性不如從前,是什麼感覺。」
記憶裡的女兒一直只有五歲,那時候她可聰明了,聽了兩遍就能背下詩經的一段,孩童聲音稚嫩軟糯,說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聽起來就像「關關啾啾,在河啾啾」,別提有多可愛了。
她一直想,如果女兒一直養在自己膝下,如今也該是京中小有名氣的才女。
只是薛老夫人一句話,又讓她這幾日的歡喜期待蒙上一層陰影——
是啊,十年了,小平安現在到底是什麼樣?就連樣貌她也一概不知。
她是她的親生母親,卻錯過了女兒的十年。
翻出薛鎬的信來來回回讀了三遍,薛鎬肚子裡沒有墨水,只寫妹妹與從前無異,卻又不說別的。只可惜長子薛鑄還在柔佛巴魯書院明天才能回來,不然讓薛鑄去接平安更讓馮氏安心些。
眼下薛瀚明白了馮氏的擔憂,他顯然早就想過了,說:「這麼多年,性子有變化自是尋常,咱們是她的親生父母,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怕生疏。」
話是這麼說,馮氏心裡又愧又擔憂,又是幾日睡不好。
隔日,一輛青頂馬車慢慢停在永國公府門口,是薛鑄從柔佛巴魯書院回來了。
薛鑄是這一輩的長子,馮氏肚皮裡出來的只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薛鑄雖不是嫡子,卻是自小養在馮氏院子裡,不出意外,將來要襲爵的是他。
他一下馬車,先去怡德院見過祖母,再去拜會母親馮氏。
馮氏問了幾句在書院如何,薛鑄只說一切都好。
薛鑄又問:「母親,二妹妹可是五日後回來?」
提到平安,馮氏目中微微一亮,說:「是,我正捱著日子盼著,如今大抵快到了。」
薛鑄說:「希望二妹妹一切都好,書院裡的幾個朋友連書也不讀了,只顧問我。」
馮氏心下不喜,國公府是得大張旗鼓接人回來,就連聖上都聽說了此事,在書房問過了薛瀚,京中的討論是免不了的。
只是他們議論來議論去,到底是因為平安身上的一樁婚事——早在平安一歲的時候,聖上就將薛家平安指給那位豫王殿下,也難怪連寒窗苦讀的學子都忍不住問薛鑄了。
馮氏便問:「他們問你什麼?」
薛鑄本是當笑話消遣,沒想到馮氏竟隨著話題詢問,他掩去尷尬,說:「也沒什麼,就是問二妹妹何時回家。」
其實不然,薛鑄今年也有二十了,男人關心的是什麼他心裡門兒清,他們說的話雖不直接,其實問的也是自己的心裡話——這麼多年,薛平安的容貌還一如當年嗎?
當年聖上就是聽說薛家得了個小仙童,才笑著說:「朕這裡正好也有一個小仙童,兩個小仙童湊成一對,豈不美哉?」
這才給豫王殿下和薛平安指的婚。
在薛鑄記憶裡,二妹妹自小可愛非常,就是個美人胚子,可惜模樣再好的人要是生在鄉野,日日面朝黃土背朝天,又怎麼能好看依舊?
要知道,豫王殿下的一舉一動都能引發所有人的注意,因為平安與他的婚約,當年平安走丟後便連聖上都令禁衛軍找了個把月。
因有這層關係,薛鑄在柔佛巴魯書院讀書,臉上都有光。即使平安走丟了,他還有兩個妹妹呢,聖人一言九鼎,指婚是絕不可能收回的,說的是「薛家小仙童」,沒說一定要薛平安,豫王只能和薛家女成親。
只是如今二妹妹找回來了,若她的模樣比不得小仙童之時,定會有許多人不滿這門婚事,指摘聲定是不斷,他又該如何面對同窗們?
離開馮氏的院子時,薛鑄心事重重,走了幾步,他突的聽到一聲——
「大哥!」
薛鑄回過頭,原來是大妹妹薛靜安。
薛靜安和薛鑄並非同母,是另一個姨娘生的,當年薛鑄、薛鎬和薛平安都在馮氏膝下養著,馮氏自覺精力不夠,便沒有養著薛靜安,再後來平安走丟了,馮氏更不可能養著靜安、常安,家裡這兩個女孩就都養在姨娘那。
即使如此,往日裡也不會短著她們的用處。
薛靜安一身薑黃海棠花織錦對襟,雨過天晴色八幅湘裙,頭上簪著紅色的宮花,此時站在簷下朝兄長笑了笑,還真完全是大家閨秀的模樣。
見薛鑄停下腳步,薛靜安問:「大哥剛從書院回來?」
薛鑄點頭,「對,我給妳和常安帶了點小玩意把玩,讓婆子拿給妳們了。」
薛靜安欣喜道:「好啊,對了,平安還有幾日要回來?」
「也就這一兩天了,按二弟那急性子,還不愛如實報行程,理應會更快。」他歎了口氣,「可算回來了,這麼多年。」
薛靜安點點頭,笑道:「我也盼著她回來呢!」
兄妹二人說過話,薛靜安徑直去了親生母親林姨娘的院子。
此時林姨娘一邊做著針線,手邊的茶爐咕嚕煮茶。
薛靜安一言不發,林姨娘看了眼女兒,知曉她想的什麼,道:「真沒想到平安還有能夠回來的一天,我原以為豫王的婚事會落到妳頭上。」
不復在長兄前的自若,薛靜安低著頭擰手帕,指頭絞了幾下,道:「娘別說了,我心裡頭……」難受。
但她不敢明說,國公府所有人都在欣喜等待薛平安的歸來,她怎麼敢表示出任何一點的不愉快?
見女兒落淚,林姨娘給她倒茶,「哎喲乖乖,喝茶緩緩,這門婚事本也不是妳的,還有個常安和咱們爭呢,如今二姑娘回來,常安也沒得好,指不定怎麼生氣呢。」
薛靜安依然絞弄著手帕,薛平安走丟後大家雖然嘴上沒提,其實心裡頭都明白,國公府與豫王的婚事大抵是落到薛家庶出女兒頭上。
薛靜安是家中長女,今年十五,也有人上門說親,可門第再怎樣也不可能比得上王府。
這倒是其次,今年宮宴她與幾個閨秀走錯路偶然瞥見豫王一面,少年當真仙姿佚貌,鳴珂鏘玉,威嚴天成,器宇不凡,一剎那讓多少閨秀心中震盪。
還有膽大的姑娘直接與薛靜安說:「真羨慕妳……」
幾人心照不宣她們在羨慕什麼,薛靜安當時便紅了臉,她私心盼著婚事到自己頭上,現在倒好,全落空了。
然而不只這樁令人豔羨的婚事,薛靜安一想到薛平安小時候那麼受寵,她心內惶惶,更意識到她只是薛家庶女,儘管學足了嫡女做派,如今永國公府真正的嫡女卻要回來了。
正當薛靜安擦了淚,外頭丫鬟腳步匆匆,高聲道:「大姑娘,二姑娘回來了!老爺讓大家速速去大門口迎接呢!」
薛靜安一愣,怎的這麼快?
林姨娘提醒她,「妳雙目還是紅的,快敷點白粉,仔細叫人瞧出來!」
第二章 老夫人的測試
如薛鑄所料,薛鎬行事莽撞,都到京城了才往家裡遞消息。
好在薛瀚、馮氏知曉次子的習性,雖是給他做接人這樣的大事,卻也沒全然放任,早早讓人盯著,永國公府的馬車甫一抵達京城,消息也傳到了。
若一滴水濺入熱油鍋中,永國公府上下活動起來,聖祖御賜親題的牌匾下,凡薛家族內祭祀、接旨、嫁娶大事才會大開的赤金檀木正門,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廝緩緩推開。
侍衛齊齊跑來,橫刀推開左右翹首圍觀的百姓。
「退下,退下!」
「不可圍觀!」
不多時,大門口擁來婆子管家數位,接著永國公薛瀚、一品誥命夫人馮氏雙雙出現在大門口,薛鑄、薛靜安和薛常安來得更早,除了薛老夫人,薛家人算是都出場了。
如此隆重,馮氏私心裡只怕不夠,她想讓平安和和樂樂回這個家,只是十年前小平安剛丟的時候,找孩子的動靜鬧太大,後來即使說她在鄉下養病也於事無補,免不了京中一些傳聞,既然如今她回來,就得開個好頭,免得被人看輕。
薛老夫人與薛瀚想的東西比馮氏要更多一點,這樣的開場不只為平安鋪路,還為她與豫王的婚事。薛家要接的不只是薛家的女兒,更是未來的豫王妃,對豫王妃便不逾制。
一時迎在門口的眾人心思各異。
這時薛鎬坐在馬上,一身風塵僕僕,沿著永安街跑過來,大聲道:「父親母親,我把二妹妹接回來了。」
馮氏問:「人呢?人呢!」
薛鎬手指往後面一指,「喏,這不就來了。」
方才薛鎬來的方向,侍衛們前後護著一架馬車,馬車是湖藍頂,四角垂著金色絲絛,並一塊薛家牌子,隨著走動左右搖擺。
馮氏的心也跟著搖擺起來,她攥緊了手帕,夢裡夢外她想像過無數遍與小平安重逢的畫面,可此時真要重逢,她突然有點害怕,害怕多年夙願,臨到頭只是鏡花水月終成空。
似乎是察覺她情緒不對,薛瀚抬手輕碰了下髮妻的手背,馮氏方回過神。
馬車停下,薛鑄領頭帶著薛靜安和薛常安與幾個管家婆子拾級而下。
「二妹妹,一路辛勞。」
薛鑄這一聲後幾人便看那車簾動了動,旋即一隻纖纖素手微微撩開車簾,車中人的面貌逐漸顯露。
少女頭髮濃黑如墨,梳著雙環髻,紮著一雙紅色綢帶,額前細軟的碎髮隨風往左右撇開,綢帶輕飄,一雙秋水眸微睜,鼻子小巧細膩,朱唇如花瓣,粉面桃腮,似工筆大家細細描繪,巧奪天工,更若自然造化獨一無二,天然神韻,竟是挑不出一分錯。
國公府幾人皆愣住,尤其是薛鑄,他這才發覺原來自己的擔憂都是多餘,也難怪薛鎬一見她就如此篤定這次沒錯,但凡見過她小時候便能一眼認出,她就是小仙童小平安。
他側身讓位給管家婆子林陽家的,請平安下馬車。
平安伸手握住林陽家的手,探身自馬車內出來。
她身量也不矮,披著玫紅蝶戲牡丹大衫,並一條象牙白百褶裙,往那一站好似所有光華都往她身上聚,氣度更是飄飄欲仙,倒還真把薛靜安、薛常安壓了下去。
兄弟姊妹可以到府中再認,父母卻是要先見過的,平安被林陽家的帶到門口。
林陽家的說:「二姑娘,這位是老爺,這位是夫人。」
平安看著馮氏和薛瀚,從皖南出發前,周氏和她說了國公府的規矩,他們就是她的生身父母。
她微微低頭,算是行了個禮,口中說:「父親、母親。」
少女還有些不習慣,她聲音輕軟,咬字清楚,只是馮氏聽起來像是從夢裡傳來的,振聾發聵。
馮氏死死抓住琥珀的手才沒有失了體面,卻又顧不得更多,雙手改握住平安的手,她壓抑著淚意,不自覺地點頭又點頭,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薛瀚心中也是大大鬆口氣,道:「好,好,回來就好,先去拜見老夫人,她也想妳想得緊。」
一行十幾個人烏壓壓往府裡走,馮氏握著平安的手,力道怕重了,用拇指摩挲著平安的手背,她面上忍得好,只紅了眼眶,手心卻微微濡濕了。
平安側眸看著她,馮氏的手和遠在皖南的周氏很不一樣,作為宗婦,她手上沒有什麼繭子,光滑柔軟,只一點都一樣,也是這麼溫暖、有力。
國公府很大,邁進大門才是開始,越過月洞門,府內粉牆黛瓦,柳條青翠,山水置景排布錯落有致,兩旁皆有抄手遊廊,順著左邊是長輩起居住所,右邊則是小輩的。
他們先往左邊,過了一道影壁方抵達怡德院,怡德院大門敞著,薛老夫人的大丫鬟在門口相迎,那丫鬟一見平安,眼前很是一亮。
「老夫人,二姑娘來了。」大丫鬟一邊笑著,一邊把平安幾人往正房帶。
正房迎面是一架百鳥朝鳳八開屏風,繞過屏風,多寶槅上花紋繁複,擺著海晏河清玉雕擺件,吉祥如意元寶金塑等,令人目不暇接。
平安看不過來,她收回目光,專注看眼前的路。
屋裡桌上擺著一架復古博山薰爐,正冒著嫋嫋煙氣,是一股沉沉的香木味,疊著屋裡原有的藥味相互交錯著,平安不由輕抽了下鼻子。
座上,薛老夫人一頭白髮梳成髻,戴著全套珍珠頭面,穿著一身深紫雲霞翟鳥紋長襖,老人家身體向來不太安泰,面容有些瘦削,眉宇隱隱有個「川」字。
在父母的示意下,平安喊她,「祖母。」
薛老夫人眼神深邃,在見到平安的一剎,眼底也有些訝異。
薛瀚笑著說:「母親,這就是家裡二姑娘平安,可是覺得和小時候的變化不是很大?」
薛老夫人伸手,馮氏牽著平安到她跟前,她也牽住平安的手打量著平安,說:「變化是不大,但也大。」
畢竟十年了,真是長大了。
薛老夫人問:「孩子,以前的事妳記得多少?」
平安輕輕搖頭,記得不多,偶然可能會記起,但大部分時候是茫然一片空白。
「祖母,二妹妹什麼都不記得了。」薛鎬插嘴,他信中寫了,大家理應都知道的。
薛老夫人卻還是問平安,「妳還記得以前什麼事?」
「母親……」馮氏想阻止,被薛老夫人瞅了一眼,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嚥回去,有點不安地皺眉。
平安沒有察覺到這裡面的不尋常,她只看著薛老夫人乾瘦的手,腦海裡驀地浮現臨行的時候,周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嚀——
「平安,不管京城是什麼樣的,妳只記住,有什麼就說什麼,想什麼就說什麼。」
常人乍然入了高門,必定是謹慎小心,謹言慎行,周氏卻反其道而行,要平安能說盡量說,蓋因平安心思純然如無瑕之玉,開口的時候卻不多,京城這邊並不瞭解她,她不說話,一旦被誤解便百口莫辯。何況如果作為國公府嫡女,暢所欲言反而惹國公府不喜,那地方倒不如不待著。
周氏最後還說:「反正妳大哥在呢,若是被欺負,就回皖南。」
張大壯聽了,把自己胸脯拍得震天響,「我不會讓小妹被欺負的!」
當時,平安想問,什麼樣才是欺負?是不給飯吃嗎?
只是看著周氏擔憂的眼神,她吞下了疑惑。
此時面對薛老夫人的詢問,平安眨了眨眼,她眼睛和黑葡萄似的,睫毛又捲又長,像是蝶翼輕然一顫,展翅欲飛。
既然有什麼就說什麼,她對以前的回憶,最開始就是——「吃樹根。」
這下別說馮氏和薛瀚,就是薛老夫人都怔住。
大盛聖祖定下百善孝為先,這種風尚在京城尤為嚴重,以至遊子在外尚報喜不報憂之風,因為若說了難處,便有讓尊長憂怖之嫌疑,當年薛瀚外放去西北當官,日日吃一嘴沙子,給薛老夫人的信也不曾訴過苦。
如今平安的做法著實是他們從沒想過的,可是這孩子眼神那麼乾淨,沒有怨恨,沒有刻意,她只是回祖母的問話,把還記得的事說出來而已。
這三個字也說得太簡單了,她的語氣沒有太大波瀾,甚至應當說太尋常,完全不把這件事當做「難處」來談,然而越是如此越勾人心酸——這孩子之所以吃過這種苦頭,還不是國公府把人弄丟了十年!這十年他們無法想像小平安怎麼過來的。
馮氏側身擦擦眼角。
薛老夫人回過神,輕拍平安的手背,說:「妳吃苦了,孩子。」
平安感覺到手背被拍了兩下,她抬起眼眸,目光筆直地看著薛老夫人,道:「祖母也苦。」
薛瀚和馮氏皆一驚,平安說錯話了!
薛老夫人今年六十五,已是長壽,曾祖家和老太爺沒去世之前,她是京中全福人,十足的體面,當年太子妃出嫁都鄭重來請她開臉。如今曾祖家和老太爺都仙逝了,老夫人除了近年身體越發不康健,也算頤養天年,得兒孫繞膝盡孝,哪裡有苦可言?
馮氏怕平安初來乍到,還不懂國公府的情況,這就闖禍了,她一顆心如擂鼓,剛要開口圓場,就聽小輩裡一個聲音狀若天真道——
「二姊姊,祖母哪裡苦了?」
馮氏面色一黑。
說話的正是國公府三姑娘,薛常安。
平安循著聲音看去,就看對方長得精緻好看,穿得也好看,事實上房中所有人在平安眼裡都好看。
馮氏忙找補,「平安還小,只是……」
薛老夫人打斷馮氏的話,她微微瞇起渾濁的眼睛,卻也問平安,「哪裡苦了?」
房中幾人都安靜下來,彷彿連博山薰爐燃燒著沉香都聽得清了,薛鑄、薛靜安更是大氣不敢出,馮氏還想說什麼,被薛瀚攔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著平安,她和小時候長得很像,眉宇長開後骨骼也不落後,從小仙童成仙女了,那眉宇間一抹淡然是天然的脫俗,眼眸越發乾淨,卻也像看透越多。
平安垂眼想了想,微微抬起眼眸,咬字慢吞吞的,好像吐泡泡的小金魚,一口咕嚕一個,「藥苦。」
她吃過藥,她知道吃藥好苦。
一剎那,薛老夫人笑了出來。
年輕的時候薛老夫人就不太愛笑,這幾年更甚,便是念了佛法,小輩中也沒有不怕她的,因此她唇角弧度不大,鼻間嗤的一聲,眉間的褶皺微微鬆開,少見地帶了點慈和。
馮氏呆住,薛瀚率先反應過來,也跟著笑了起來,「原來平安是嗅到了藥味,這孩子是個有靈性的。」
薛老夫人竟也點了下頭。
見母親不是責怪平安,好似還有些滿意,馮氏心裡的大石頭終於放下了。
薛老夫人又說:「既然平安回來了,就得常與別家走動。」
這回馮氏既欣喜又激動,她原以為挑剔如老夫人,會把平安拘在家幾個月先教好各種禮儀規矩再帶出去。
馮氏忙說:「我知道的,母親,明天,不,後天就開個洗塵宴如何?」
薛老夫人道:「妳決定。」
這時老夫人房中的大丫鬟打簾兒入門,「老夫人,藥好了。」
薛鑄上前一步,說:「祖母,孫兒侍奉祖母用藥。」
薛老夫人哪裡不知子孫輩在她跟前沒有一個自在的,她本也沒讓他們久留的意思,茶都沒上。她看了眼平安,擺擺手打發他們幾人,「行了,我該休息了,平安剛回來,你們都去你們母親房中,再好好認認。」
馮氏露出一個笑容,「是,母親。」
子孫離去後,怡德院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
大丫鬟雪芝端著藥走來,用調羹攪了攪,服侍著薛老夫人吃完一碗藥。
薛老夫人方問雪芝,「妳覺得怎麼樣?」
雪芝想了一下,說:「從前奴婢帶過二姑娘玩耍,方才見著二姑娘既嚇一跳又高興,她竟與從前生得差不離,一樣的俊俏。」
薛老夫人低低說:「也與從前一般,不怕我。」
年紀越大,時間分隔的稜角也就越鈍,十年前的事與去年的事,好似沒什麼太大區別。
當時一團雪人般的小平安曾經抓著她的袖子,也不管她冷著一張臉,直到被奶嬤嬤匆匆抱走也一直盯著她,好像要和她玩一樣。
只是當年平安不怕她是還小,如今平安不怕她是初來乍到。
永國公府大,從前老二、老三還沒分家,家中亂,旁支也遠沒有如今簡單,薛老夫人作為長房宗婦,生生捱到近五十才卸下擔子,全權交給媳婦馮氏。
管過頭了,別說孫輩不敢親近她,就是薛瀚、馮氏也一樣畏她,就說方才,她多問平安幾句,所有人就安靜如鵪鶉,馮氏更是以為她要做什麼,又急又擔心。
只是她確實也帶了幾分故意去試探平安,京中可比不得皖南,尤其平安還有一樁婚事。
這孩子的回答倒也有趣,人人羨她長壽好命,富貴無數,安享天年,可如今到底藥湯不離身才吊著這口氣,藥嘛,自然是苦的。
馮氏的春蘅院中早早掛著八角紅宮燈,搬來幾十盆迎春、杜鵑、吉祥菊、百合花……五彩繽紛,姹紫嫣紅,院中各個丫鬟也穿紅戴綠,喜氣洋洋。
兄弟姊妹幾人皆坐在平安對面,打頭的自然是長兄薛鑄,平安叫了聲,「大哥。」
薛鑄點頭微笑,「二妹妹,妳的禮物前陣子我就叫人備好了。」
平安想,張大壯出遠門歸來也會給她帶禮物,所以她的親人「出遠門」這麼久,給她帶禮物也是尋常,她點點頭。
薛鎬忙冒頭,說:「我是二哥,妳知道的,嘿嘿。」
平安當然知道,這一路上薛鎬常和她搭話,二哥是一個話很多的人。
接著是姑娘,薛家這一房就三個姑娘,除了她就是薛靜安、薛常安。
薛靜安是她的大姊,面容柔和,說話細聲細語,薛常安則是她的妹妹。
比起對哥哥姊姊,「妹妹」讓平安更為新奇,她以前沒有妹妹,而薛常安只比她小三個月,相差並不多。
見平安那雙澄澈的眼瞳一直盯著自己,薛常安笑了下,「姊姊,怎麼了?」
十年前平安被拐走時她才四、五歲,自然不記得了,不過對這個突然歸來的姊姊,她的感覺與薛靜安差不了多少。
以前她只和薛靜安比,好歹比薛靜安好看,今天看到薛平安她就知道,自己比薛靜安好看不再是優越之處,因為平安比她們兩個都好看。
薛常安也早就習慣去博取長輩的關注,所以剛剛即使會惹馮氏厭惡,她還是開口了,反正馮氏對她們這些庶出女兒從來如此。
只是平安的回答竟然很巧妙地化解了問題,細細思來還有一絲禪意,難怪向來不苟言笑的祖母都動容了。
剛剛一路上,薛常安心想,莫不是這個姊姊其實很聰明?所以此時,薛常安警惕起來,藏在袖子裡的手也緩緩攥緊。
下一刻,只聽平安語帶好奇,她眨眨眼,「再說一次?」
薛常安不解,「嗯?」
馮氏也有點不解,「是讓她把剛剛說的話再說一次?」
平安點點頭,髮上綢帶跟著動了動。
馮氏瞅了一眼薛常安,薛常安也莫名,說得便慢了很多,「姊姊……」
「嗯!」平安點頭,光聽人家叫姊姊不太公平,她認真地補了一句,「妹妹好。」
子女之間和樂,上首的薛瀚撫鬚笑得瞇眼,馮氏的心都快化了,巴不得把子女都趕走,好好和平安說會兒體己話。
薛靜安察覺到馮氏心急,便說:「二妹妹今日剛回來也累了,要不敘舊等來日?」
馮氏忙說:「是這個理,你們先回去吧。」
薛瀚帶著四個孩子離開,春蘅院裡,馮氏這回總算能拉著平安,怎麼也看不夠似的,又摸摸肩膀,摸摸後背。是單薄了一點,但張家把她養得很好,這一點馮氏得承認。
一時她心中又酸又疼,平安回來前她都在想什麼啊,居然會怕孩子真如薛老夫人所說沾染鄉間習性。假如平安真的在鄉間學了一身壞習慣,那也是她的心肝兒平安,她虧欠都來不及,怎麼能擔心不好矯正?何況平安如今別說壞習慣,身上的氣度不輸靜安、常安,這就足夠了。
再者,她居然會怕和孩子生疏!這可是她身上懷胎十月掉下的肉啊,如何寶貝都來不及,何來生疏?到底是關心則亂,越想越亂。
馮氏將平安抱入懷裡,「我的兒,為娘實在想妳,都怪我為什麼那麼疏忽大意,我好恨……」
平安靠在馮氏懷裡,一樣是溫暖的,柔軟的,她抬眸看著馮氏,然後緩緩抬起手。
直到她細嫩的手指觸到馮氏臉頰上的淚痕,馮氏才反應過來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平安在給她擦眼淚。
她聲音輕輕的說:「娘,不要傷心,我不是野孩子。」
平安不是被親生爹娘拋棄的,這一天他們找到了她,他們也很想她,想和她一起過好日子,所以他們會一起過好日子的。
馮氏一愣,下一瞬眼淚更為洶湧,一滴滴地墜落。
豫王府。
豫王府位於太平街,比起永國公府的雅致小調,王府內金碧輝煌,五脊殿大開大合,飛簷斗拱,玉砌石柱,雕梁畫棟,非皇宮無可比擬。
然而如此近乎逾制的建築,卻是陛下當年親自欽定的。
而豫王府也在豫王裴詮出生前就造好,不同於陛下膝下的皇子等成年成婚才出宮建府,豫王甫一出世就出宮封王,豫王之特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只是這偌大的府邸裡如今只有一個主子。
劉公公躬身,腳步匆匆來到書房,他小聲地推門而入,屋內漫開一股苦藥味,身量頎長的少年正一手端著燭臺,微微抬起手臂,背對著門瞧掛在牆上的畫。
這是剛復原的前朝大家《虎》的原跡,畫中老虎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牠站在山石之中,探出前爪,俯視山下,雙眸熠熠,暗含凶怖,彷彿一個眨眼牠便要衝下來,撕破觀者的喉嚨,血流千里。
聽見推門聲,少年緩緩擱下燭臺,明亮的燭光隨著他的動作,描摹著他眉眼、顴骨、下頷的線條,陰影山巒般幢幢。
劉公公低聲,「王爺……」
裴詮側了側身,燭光搖曳,墨色長眉斜長入鬢,沉夜般濃黑的眼眸,似水暈開般淡粉的唇,這是一張華貴又傲慢冷漠的臉,極具攻擊性的俊美。
他眼底的沉冷退了幾分,斂起那種攻擊性,好似方才只是欣賞畫作被擾而不悅,此時面上再不分喜怒。「怎麼了?」
劉公公越發恭敬,把頭垂得更低了,「回王爺,那位薛家姑娘今日從鄉下回來了,後日就是洗塵宴,已將請帖送到府裡。」
裴詮拿起桌上的剪子輕輕剪掉燭臺蠟燭的燭芯,燈光一晃,倏而又滅了,屋中一下暗了一半。少年方才眸底似乎閃爍了一下,又似乎從來沒有變。
他從鼻間短促一笑,音色微寒,「怕不是國公府為了婚約找來的贗品。」
劉公公卻連笑都不敢,何況置喙,在不知不覺間後背冷汗浸透了衣裳。
永國公府哪裡敢找贗品來糊弄王爺?怕是不要命了!
況且不管是真品還是贗品,殿下對這門婚事怕是都不會在乎一分。
平安今夜住在馮氏的春蘅院,倒不是沒給平安一個院子,十日前得知平安要回來,馮氏就督促下人把平安的院子上下掃得煥然一新。
可是馮氏實在捨不得與平安分開,便讓女兒睡在碧紗櫥。
路上走了十日,平安著實累了,擁著柔軟的被子,嗅著曬過陽光的香氣,她閉上眼睛,一張小臉恬靜,陷入黑甜的夢鄉。
馮氏吹滅手上蠟燭,給平安掖好被角,又看了好幾眼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到了門口,她吩咐一個高䠷的丫鬟,「仔細守夜,姑娘剛回來,總會有不習慣的時候,熱水啊,茶點啊都備好了,免得臨時要用。」
她給平安安排的兩個一等貼身丫鬟都是極為能幹的,這個高䠷點的叫彩芝。
彩芝應了聲,「夫人,小廚房裡都做好了的。」
馮氏點頭,「好,這就好。」
臥室裡燃著蠟燭,丈夫薛瀚正用熱水泡腳,一頁頁翻著書,馮氏走來抽走薛瀚手上的書,道:「老爺,母親對平安是什麼意思?」
薛瀚雙眼追著書,問:「怎麼說?」
馮氏捲起書,說:「若是不喜歡,依母親那個性子,平安一說錯話定是要斥責她的,可若說喜歡……倒也不見得。」
薛老夫人待子孫很是冷酷,前幾年國公府並沒有向陛下請恩,而是讓十七歲的薛鑄和寒門子弟一起去考秀才功名,不成想他落第鬧了笑話。
那回薛老夫人讓薛鑄跪了三天祠堂,薛鑄雖不是馮氏親生的,可她當時都心疼,所以當薛老夫人冷臉對著平安時,天知道她有多擔驚受怕。
薛瀚終於不惦記著書了,說:「母親不是擔心平安沾染鄉間習氣?那些話是測試平安的秉性。」
馮氏問:「為何要用這種辦法?」
薛瀚常年居於官場,薛老夫人這一套本質與官場往來一樣,他琢磨一下就明白了,「是該嚴厲點,若平安被嚇哭或者語無倫次,抑或者大吐苦水,那都上不了檯面,後日的洗塵宴多少都得等到幾個月後了。」
馮氏不由怨懟,「說到底,母親也只是為了國公府的面子,嫌棄張家養兄就算了,她怎麼沒想過,平安若被嚇壞了怎麼辦?她還那麼小……」
薛瀚想說,十四歲不小了,還好那孩子純澈。
話匣子一打開,直到睡前,夫妻二人都在說平安,這些年他們還從未說過這麼多話,尤其是關於孩子。因為但凡聊到孩子,兩人都會想起平安,黯然神傷,成了一根無形的刺,便心照不宣地少聊、不聊孩子。
今日,這根刺拔出來了。
第三章 去見未婚夫
夜半馮氏還是驚醒了,渾身的汗,她躡手躡腳到了隔斷的碧紗櫥,拿著燭臺一照。
她的平安正好好睡在床上,臉蛋紅撲撲的,和粉潤的蘋果似的可愛,沒有被人搶走,沒有被人綁走,馮氏鬆口氣回到床上。
薛瀚今夜也淺眠,馮氏起來時他就醒了,問:「孩子還習慣吧?」
平安大了,他不好像馮氏一樣去看一眼。
馮氏道:「睡得好好的呢。」
可是躺下半個時辰,馮氏怎麼都睡不著,她翻來覆去,再次趿拉著軟底鞋又到碧紗櫥瞧。
這回平安側身睡著,頭髮有點亂,馮氏笑著給她別頭髮,她想起小平安以前也會把頭髮睡得亂糟糟的,那時候自己會領著她到鏡子前坐下,一邊笑她——
「小平安又把頭髮睡成鳥窩了!」
小小一團的女孩看著鏡子,摸索著自己頭頂。
馮氏疑惑,「妳在做什麼?」
小平安咕噥,「掏鳥蛋。」
這肯定是跟她二哥學的!可把馮氏和丫鬟們逗得捧腹大笑。
以前想到這些事,馮氏難免要拭淚,更不敢在夜裡想,不然就整夜整夜睡不著,可是最容易想起來的時候,也是寂寥漫長的夜。
如今好了,她能笑出來了。
床上,平安眼睫顫了顫,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隙,乍然醒來,眼中有點茫然。
馮氏心道應是自己吵到她了,她有些赧然,給平安掖掖被子,「睡吧,睡吧。」
平安輕揉眼睛,看清是馮氏,她往床內拱了幾下讓出外面的位子,伸出手,五指張開,頗為慷慨地拍了幾下床鋪。
馮氏一愣,下一刻欣喜與甜蜜驀地漲滿了心房,心口又軟又酸疼,她忙放下燭臺,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好。
平安把被窩睡得很暖,這一晚,馮氏總算睡得好了。
洗塵宴早在平安抵達京城前就開始籌備了,雖說第二日就能舉辦,但馮氏也知道不能心急,得給平安一日休整,所以洗塵宴定在平安回來後第三天。
驟然從鄉下來到京城,平安的儀態卻不用操心,她身量高,穿什麼都合適,靜靜一站,仙姿佚貌,柔橈嫚嫚,毫無粗鄙之氣,不像個失了記憶還在鄉下養了五年的人。
至於行禮,也只教了對長輩的禮節,以她的身分,宴上沒有太多能讓她行禮的人。
馮氏和平安說著族中的事,「薛家還有另外兩房人都住在永安街,明日也會來拜見妳。」
這時琥珀端著茶果子進門,對馮氏說:「夫人,有消息了。」
馮氏站起來和琥珀到了隔間,琥珀小聲說:「請帖遞去了王府,王府今日派人回話,說是殿下身體不適,明日不能來。」
馮氏點頭,「倒是意料之中。」
豫王殿下出生後身體不算大安,這些年也是深居簡出,只是平安的身分在那,須得跟豫王府通報一聲。
她看向平安,平安一手捧著茶果子一口一口慢慢咬著,臉頰微微鼓起,另一隻手墊著塊手帕放在頷下接碎屑,怎麼看怎麼可愛。
馮氏一陣憐愛,卻又浮上愁緒。永國公府與豫王府的婚事京中豔羨者眾多,說句大逆不道的,永國公府成為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是極有可能的。
這就要說起豫王的身分了。先帝體弱,在位十年未能留下皇子,所以最後一年從旁支過繼一個子嗣,便是如今的萬宣帝。
萬宣帝做太子一年後,先帝因病去世,他繼承大統立嫡長為太子,宵衣旰食,三個月後天下始興。
誰也沒想到,這時候先帝的嬪妃元太妃會被診出六個月身孕,六個月前是先帝最後一次臨幸嬪妃,那人便是元太妃,此事起居注確有記載,人證也全在。
這下可好,萬宣帝和這個腹中胎兒誰是正統,所有人都犯嘀咕。
此事尚未有定論,萬宣帝便表示要退位還政於先帝的血脈。
朝臣哪能接受?這孩子剛出生,實在太小了,連龍椅一角都占不滿,何況能不能長成還是個問題,不如繼續追隨一個成年的、成熟的帝王。
大部分朝臣認萬宣帝為正統,他們三請四求、幾乎快撞柱後,萬宣帝揮淚丹墀,忍痛收下皇位。
當然,先帝的血脈不可薄待,而這個血脈正是豫王殿下。
萬宣帝會如何對待先帝遺腹子,世人都看在眼裡,而他對這個相差四十多歲的弟弟的好也是有目共睹。
若到此處,豫王只是個一世富貴的王爺,雖然與皇位失之交臂,然而這樣的富貴不可多得,且皇室絕不可能虧待於他,永國公府的小仙童就是那時候被指給豫王的。
然而十幾年過去,萬宣帝老了,身體也不好了,當朝太子也有四十了,膝下卻都是女子,並無男丁,說直白點,等萬宣帝、太子百年後,豫王大抵還活得好好的。
朝臣心裡都清楚,與其再找個宗室子弟過繼,不如還政於先帝的血脈,於是永國公府姑娘與豫王的這門婚事不再是一般的富貴,頓時引來多少人眼熱。
馮氏從前見家裡兩個姑娘為了這門婚事暗暗較勁,總是心煩,如果平安在,哪裡輪得到她們?如今平安真回來了,馮氏再看這門婚事卻又不滿意了,那皇家的事是好摻和的嗎?
她自己管國公府一家子也夠累的了,何況那宮門之後。
馮氏歎了口氣,琥珀又說:「還有一件事,張家養兄說要帶二姑娘出門玩。」
馮氏搖頭,「這如何使得,今天不是讓鎬哥兒帶他遊玩京城嗎?妳把他打發了,就說姑娘沒空。」
她心道,果然如老夫人所說,是該隔開張家養兄和平安,這才第二日就想把小平安往外拐,什麼心思?
馮氏回到房中,平安正好吃完一小塊茶果子,彩芝正給她擦手擦臉。
馮氏笑著給她倒茶,「這個糕點是妳小時候愛吃的,好吃嗎?」
平安點頭,她來到國公府後吃了好多很好吃的東西,她接過茶杯還沒抿一口,突的側耳說:「娘,大哥找我。」
馮氏下意識以為說的是薛鑄,說:「他在妳爹那裡……」
話音未落,只聽天邊傳來一聲爆發的獅吼,回音嫋嫋,「平安——出來玩——來玩——玩——」
平安眨眨眼,「喏。」
馮氏哭笑不得,想著到底不能由著張大壯那一把嗓子鬼吼鬼叫、丟人現眼,薛老夫人定會頭個發火。
馮氏也不是要拘著平安,就是不放心,她只好再三囑咐彩芝,「看好姑娘,不要靠近河邊,也不要出京城,家裡的小廝多帶幾個……」又跟平安說:「不要和不認識的人說話。」
國公府儀門外,人高馬大的張大壯正等著,薛鎬跟在他身邊顯得單薄了點。
薛鎬揉著耳朵,今日他打算帶張大壯四處走走逛逛,張大壯卻執意帶上平安。不應他,他倒是能自己把平安「叫」出來,吵得人耳朵疼,真不知道是什麼鄉下養出的毛病!
此時見平安戴著白紗帷帽與丫鬟彩芝、青蓮從儀門出來,張大壯嘿嘿一笑,「小妹,走,哥帶妳玩!」
薛鎬趕緊說:「二妹妹,二哥帶妳玩!」
他瞅了一眼張大壯,心道,平安是他親自找回來的二妹妹,張大壯算什麼?
張大壯瞪回去,平安也是他小妹,這些半道出來的人算什麼?
一路從皖南北上兩人就較勁,平安倒也習慣了。
她第一次戴帷帽,吹吹眼前垂墜的白色綢紗,綢紗晃蕩,少女姣好的面龐忽隱忽現,神祕又神聖。
薛鎬要不是知道張大壯在皖南有婚事,且真心把平安當妹妹看,他指定要懷疑他的用心。
不過今天張大壯著實「別有用心」,他昨天就在京中踩好了點,先帶平安去臨江仙吃灌湯包。
臨江仙是京中有名的酒樓,顧名思義臨江而建,能看那江邊柳絮紛飛,江面一碧如洗,畫舫劃開一道道水波,倒是種享受。
薛鎬是臨江仙常客,他在此地有常用的包間,這可是他的地盤,自然搶在張大壯前面找小二點菜,末了還挑釁地看了張大壯一眼。
張大壯拳頭硬了硬,又想起此行的目的,將將忍了下來,說:「既然有包廂,那我和小妹先上去。」
薛鎬道:「去吧,左邊第一間天字型大小,別走錯了。」
張大壯暗暗「切」了聲,又看了眼彩芝和青蓮,她們雖緊隨其後,卻也留了點距離,他可算能悄悄和平安說一件事。
他努力壓低聲音,「小妹,我要跟妳說一件事,妳別驚訝。」
平安疑惑地看著他。
張大壯道:「我打聽過了,妳居然是有婚約的,還是和當朝的王爺!」
永國公府和豫王府的婚事並不難打聽,張大壯昨天聽了滿耳朵,他就知道薛家人找回平安的動機不純粹,原來是為了和王爺的婚事呢!
平安歪歪腦袋,「婚約?」
張大壯急死了,「對!」
平安捂了下耳朵,張大壯又努力壓著嗓子,「別的我就不說了,咱們得確定那人怎麼樣,值不值得。」
本朝與前朝風俗不盡相同,就算是鄉下,嫁娶前都會讓兩家孩子看一眼,真弄盲婚啞嫁那一套也是缺了良心的。
張大壯樸實地想,都說這門婚事是天子欽定的,難道天子湊的就一定都是好事?古今多少公主過得不順心呢!至少得讓平安先看過那王爺,若不喜歡,早早推拒了才好!
平安聽張大壯這麼說,就知道大哥是有主意的。
果然張大壯又說:「我趕忙又問了,那王爺常來臨江仙,等等咱們就去見他。」
薛鎬的包間在二樓,王爺去的卻是三樓,且似乎不是什麼人都能上去的。張大壯從前囊中羞澀,但這回薛家給了他不少銀錢,他灑水般打點出去,還真給他幹成了弄了個計畫出來,只是簡單到不像計畫。
「到時候,我把薛鎬灌趴了,咱們裝成店家的,一起上去看看。」
平安好好想了下,點頭「嗯」了一聲。
來都來了,那就看看。她也好奇她的婚事會是什麼樣,而且馮氏和周氏她們定會為她的婚事操心,她就替她們先掌掌眼吧。
兩人剛說完,薛鎬搖著扇子進了包間,張大壯給平安使了個眼色。
不一會兒菜品陸陸續續呈上來,一盅碧玉翡翠羹,一盤水晶鱸魚膾,一疊鵝油捲,一碗燉竹絲雞湯……葷素搭配,色澤鮮豔,滿滿放了一桌,看得人食指大動。
張大壯問薛鎬,「沒有好酒?」
薛鎬道:「這不就來了。」
果然,小二的提著一個彩繪灰窯單梁提壺,放到桌上,笑嘻嘻道:「這是我們臨江仙的仙子酒。」
張大壯嘀咕,「這麼點酒?」
他嗓門大著呢,聲音全往薛鎬那飄,薛鎬冷笑,「就這點酒,你都不定能吃上兩口!」
張大壯道:「誰說的?我可是千杯不醉!」
薛鎬道:「那就來比比。」
兩人倒酒喝了起來,張大壯卻錯估了京城的酒水,城裡的酒水是精釀,自然比鄉下自家釀的酒水厲害。他在鄉下雖是個千杯不醉的,薛鎬酒量原也不差,於是一杯杯酒水下肚,沒一會兒他們就都醉了。
但兩人較勁呢,都不承認醉了,便大著舌頭,「來……再來!乾了!」
彩芝和青蓮不忍看,轉而望向自家主子。
平安以前在鄉下嘗過酒,她不喜歡那辣喉嚨的感覺,所以一點沒碰,專心吃著一塊菱粉糕。
彩芝一邊記著平安愛吃的幾樣東西,又不由想,二姑娘心性真穩,竟不會因為兩個哥哥鬥酒而壞了興致。
突然,薛鎬「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這回彩芝和青蓮沒法坐視不管了,薛鎬若這樣回府,被薛老夫人知道了定是要罰的,這也沒什麼,就怕牽連二姑娘。
彩芝道:「我去叫二爺的人,這兒髒,青蓮,妳帶姑娘出去透個氣。」
平安被青蓮牽著手走出去時,回頭看了一眼張大壯,張大壯正疑惑地問薛鎬,「你嘴成泉眼啦,咕咕冒水呢?」
他這樣子沒法上三樓,沒辦法,那就自己去吧。
「青蓮。」平安叫住青蓮。
青蓮受寵若驚,二姑娘話不多,這聲音輕輕柔柔的叫自己的名字,真是好聽!
她忙問:「怎麼了?」
平安指著往上的樓梯,「我要上去。」
青蓮猶豫,「這……」
臨江仙三樓是那位豫王殿下的,饒是公主來臨江仙都不定能踏上。
平安卻不是在問青蓮,她提起裙子踏上三樓的樓梯,先走了幾階到了一個小平臺,那兒幾個公家的侍衛守著呢,腰間明晃晃別著刀。
侍衛橫刀,「站住,做什麼的?」
青蓮嚇得不敢喘氣,又著急地看著平安,姑娘膽子恁地好大!
隔著一層白紗,平安語氣淡然,說:「我是店家的,上來收東西。」說著,還真遞出一塊臨江仙的牌子,是張大壯給她的。
侍衛收下牌子,竟也不多問,就這麼讓開了。
實在輕鬆得有些古怪了,然而青蓮想跟上時卻被侍衛攔下。
木質樓梯上,平安的描金鹿皮靴踩上去發出一道道沉悶的腳步聲。
臨江仙三樓有別二樓,是歇山頂單簷,四面鏤空,垂著幾乎透明的綃紗,隨著江風輕而緩地搖曳著。
平安本來就戴著帷帽,再隔著這一層,前面都看不清楚了。她摘下帷帽掛在手臂上,另一隻手撩起綃紗,覺得前方好似有人,又好似沒有。
她瞇了瞇眼,突然江風攜春意吹拂她的衣襬,也吹起那一層輕軟的薄紗,紗帳後面影影綽綽,頓時清楚了起來。
入目先是一張酸枝木吉祥如意几案,上面擱著畫紙,畫紙四角用貔貅玉雕鎮紙壓著,獸首高昂,帶著隱隱的攻擊性。
几案後,少年一身玄色蹙金祥雲紋直裰,裹著藥香味,隨風微微撲鼻,他挽著袖子,拿著畫筆的手上浮著青色的經絡,這是一雙很適合拿劍的手。
平安見過張大壯、張德福的手,都有這種感覺,自然張家父子的手沒有他的手好看,張家父子的臉也沒有他好看。
來到京城後,平安見過很多好看的人,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他就像從畫裡走到這個世界的,比她最喜歡的貼畫都好看。
早早聽到腳步聲,他並沒有動作,只是低頭描著手上的海棠花枝,直到最後一筆勾勒好,方徐徐起身,抬眸。
平安在看他,他也在看平安。
她挽著雙環髻,上身穿鵝黃妝花緞交襟,下著一條雨過天晴色百迭裙,眼含秋水,秀鼻朱唇,顏色昳麗不可多見。
裴詮神情不改,緩緩擱筆。
是刺客?不是,她雙眼烏黑清澈,乾淨如天山之巔初初融化的涼水,那不是刺客的眼神,而且他剛剛已經露出足夠的破綻,如果是刺客,也該像以前一樣撲過來刺殺,然後他再把她殺了,悄無聲息。
可是她沒有,她只是站在那裡,靜靜看著他。
似乎覺得一直盯著他不好,平安說話,「你是王爺嗎?」
裴詮看著她,沒有否認。
就當他默認了,平安點了下頭,「我們今天就認識了。」
馮氏說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認識後就不是陌生人了。
她覺得站得有點累,又看几案旁邊還有兩只繡墩,她走了過去,帶來一陣輕盈的風,落坐的時候沒有聲音,輕輕的,就像化成這陣風,然後她傾身看著几案上的畫。
這個動作將她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頸全暴露出來,她全然不覺,只盯著裴詮的畫,眼底有些驚訝。
他用拿劍的手畫的畫,真好看,她問:「這是花嗎?」
裴詮漫不經心,「嗯。」
這個距離,只要他想,就可以掐住她的脖頸,一擊致命。
於是他修長的手指從後虛虛搭在她脖頸上,她肌膚柔嫩,幾乎能感受到皮膚上細細的絨毛,就像將一隻顏色漂亮的小雀兒籠在掌心。
他聲音輕了幾分,「誰讓妳來的?」
平安動了一下,沒甩開他的手指便也不動了,她老實地回答,「大哥。一起來的。」
裴詮問:「讓你來做什麼?」
平安抬起面龐,「看看你。」
他倏地眼瞼微動,她臉兒似花瓣般柔軟,圓潤的眼兒似清泉冽冽,染了一層薄薄的水光,輕易便浸入人的眼底。
裴詮眸光微動,一瞬眼底恢復如初,手指摩挲著她的脖頸。
平安歪了歪腦袋,她商量道:「你放開吧,我有點疼。」
裴詮緩緩收回手指,這一團鈍鈍的雀兒,說她笨吧,知道疼,說她聰明吧,又亂飛,停在不該停的地方。
平安看這兒沒什麼好吃的,人也看過了,她便站起來,說:「那我走了,下次見。」
裴詮一直看著她也不說話。
她心想,王爺好像有點笨笨的,但他真好看。
好看的話,笨一點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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