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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後硬嫁鰥夫
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萬楹耳邊炸響，她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卻像是夢魘似的，怎麼都睜不開眼睛，又聽見嫂子宋氏的聲音傳來。
「喲，董大官人有心了，快些抬進來吧。」
接著一道諂媚的聲音笑著響起，「這可是十里八鄉頭一樁啊，妳家妹子好大的臉面吶，瞧瞧董大官人這哪裡是在納良妾行聘，即便是娶正妻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排場。」
這話倒是不假，村裡迎親的確沒有今日的排場，看著一個個大紅箱子抬進院子裡，宋氏笑得合不攏嘴，趕忙拿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紅封塞給媒婆。
「要說我這妹子能得這樣一段好姻緣，還得多虧了鄭媒婆的牽線搭橋，這日後的好處自然是少不得您啊。」
鄭媒婆笑吟吟的收下謝禮，在手中掂了掂，臉上的笑容淺了幾分，顯然是對拿到的銀子不太滿意。
萬家小小的一個院子，萬楹將外面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可她始終睜不開眼睛，一雙秀氣的娥眉皺著，皺巴巴的小臉上滿是疑惑和驚訝。
緊接著耳邊的鞭炮聲消失，如同鬼魅施展了什麼魔咒一般，萬楹只覺得周身氣息一變，禁錮著她的力量驟然消失，肚子傳來的痛楚也隨之消散，她緩緩睜開一雙烏黑的杏仁眼，圓溜溜的看著甚是單純無辜。
她睜大雙眼打量這極為熟悉卻又陌生的房間，這是她住了十五年的家，她又怎麼會不認得？可是……
她坐起身低頭看著自己扁平的肚子，她記得今日是她生產的日子，卻因胎死腹中導致難產，以至於魂遊體外知曉了一切細節。
原來自從她被納入董府，那人面獸心的當家主母便讓人日日在她的飲食裡動手腳，害得她體質虛寒難以有孕，即便有了子嗣也難以保住。
萬楹的孤魂對早已死於腹中的孩子沒什麼感情，她本就對董善仁感到噁心極了，根本不想為其孕育子嗣。
當初若不是她嫂子矇騙她，說她哥被董善仁拿捏住錯處抓了起來，威脅她若不答應做董家的侍妾，便要將她哥送到礦場去，到時是死是活可就難說，她又怎麼會老老實實坐上玫紅的花轎，進董家為妾？
只可惜當她發現這一切都是謊言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想起剛才門外傳來的話，萬楹笑了一聲，她哥根本就沒有被董家捉去，是因為爛賭欠下賭債跑去其他地方躲了半年才回來。
萬楹站起身走到銅盆前，藉著盆中的水照了照，她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被束縛起來，再有意識的時候便是剛才，看著水中影子，她落下一滴淚。
不管是神明還是妖邪，她只感恩對方給了自己一次重來的機會，她抬手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髮絲，憑著記憶從箱籠翻找一通，找出幾年前她一針一線給自己提前做好的嫁衣。
每個姑娘在來了癸水後，都會給自己縫一件嫁衣預備著，她也不例外。
只是她的嫁衣過於簡單樸素，但顏色是正正經經的大紅色，這是唯有正妻才可以穿的。
收拾好自己，她推開窗戶看著湛藍晴朗的天空，雙手合十虔誠的說道：「感謝神明憐憫讓我重活一世，日後萬楹逢塔必拜，逢廟燒香，今生所做功德皆迴向給諸位神明。」
說完，萬楹抬手擦去眼尾的淚水，背起收拾好的包袱，將母親生前留給她的銀鐲子和耳環都戴上，朝著門外走去。
這些原本都被宋氏拿去，前世她不與之計較，實心實意把嫂子當至親之人，這些東西宋氏若是喜歡，送她也沒有什麼關係。
重生一次，萬楹又怎麼會甘心將這些讓出去？是她的，誰也別想占便宜！
砰一聲巨響，萬家本就破舊的門被萬楹一腳踹開，搖搖欲墜的晃了幾下，勉強斜掛在門框上。
院子裡不管是抬聘禮的小廝還是說媒的鄭媒婆，都被這動靜嚇得停止動作和說話。
萬楹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緊緊盯著宋氏。
向來在她面前最會做好人的宋氏，看著自家房門搖搖欲墜的這一刻，那副溫柔大度、好嫂子的模樣再也繃不住了，「楹楹妳這是在做什麼？」
說完她才發現萬楹今日有些不一樣，她壓抑著怒火，視線從萬楹的耳環和手鐲上掃過，原本帶著薄怒的眸子裡陡然升起幾分慌張和急切。
「好端端的妳為何如此穿戴？今日只是訂親，後日一早才是妳過門的時間。」說著，宋氏朝著萬楹走過去，態度溫和又帶著幾分教導和惋惜意味說道：「再說，妳這是去給人做妾，偏房過門哪裡能穿正紅色，妳就是再著急也不能如此打扮啊，來，嫂子幫妳都摘下來。」剛靠近就伸手想要去摘萬楹戴著的銀耳墜。
萬楹猛地後退一步，避開她伸過來的手，眼神冰冷的看著她哼笑一聲，「幫我摘下來？不能穿正紅？嫂子莫不是想在這裡就將我這身穿戴扒了不成？」
說到後面她的嗓音高了幾分，曾經的軟弱乖巧不見，曾經的小家碧玉變得異常凌厲。
宋氏有些恍惚的看著眼前人，總覺得一夕之間萬楹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陌生得讓她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應對。
院子裡傳來一聲低笑，是抬箱子小廝發出來的，這一聲笑喚回了宋氏的思緒，趕忙一臉歉意的笑著賠不是。
「喲喲，是嫂子一時著急說錯了話，走走走，咱們回屋換去，正好董大官人體貼的讓人給妳送來了嫁衣，趁機穿上試試，若是有不合身的地方，嫂子幫妳改改，也不耽擱後日穿。」說著，她伸手去拉萬楹，還不忘給站在院子裡看好戲的鄭媒婆使了一個眼色。
這樣的事兒鄭媒婆見多了，哪家的正經閨女會願意嫁給一個和自己爹年歲差不多的老頭子當妾。
看看萬楹的臉色，再看看一直哄人回去的宋氏，鄭媒婆笑呵呵的上前幫著勸說，畢竟這樁親事若是成了，董家會給她好大一筆辛苦費，雖然萬家是個窮的，但董家可是十里八鄉的地主鄉紳啊。
「哎喲，妳這嫂子可真是周到人啊，自該如此的，姑娘快隨我們進屋換上試試，若是哪裡不合身，也不用妳嫂子操勞，我自是會拿回董家，董家可是養著兩位繡娘，那針線活細緻著呢，保准改得穿著既舒服又能襯出姑娘的婀娜多姿。」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要去抓萬楹戴著銀鐲子的手腕。
見兩人一步步靠近，萬楹心裡一點也不慌亂，她抬頭看看站在院子外看熱鬧的村民，突然抬手咬牙使出全身力氣，一拳打向鄭媒婆的左眼。
鄭媒婆剛上一階臺階，猝不及防被掄了一拳，腳下一個沒站穩，從堂屋門前的石階上摔了下去，肥胖的身體抖著一身軟肉朝著一側倒去，安靜的院子裡頓時響起一聲骨頭錯位的清脆聲。
「哎喲——」鄭媒婆摔在地上，一手捂著被打的左眼，一手掙扎著去碰腳踝，後腰摔在一塊石頭上，疼得她根本不敢輕易扭動身子，甚至就連哀嚎都不敢太用力，痛得她都有些恍惚意識不清了。
原本院子外面看熱鬧的村民還在低聲議論著，嘰嘰喳喳說什麼的都有，這一刻全都倒吸一口涼氣，甚至還有人看著鄭媒婆要摔的時候，下意識「哎呀」喊了一聲。
萬楹只是想給對方一點教訓，卻不想瘦弱的她這一刻竟然如此有力。震驚過後，她猛地轉頭看向一旁還沒有回過神的宋氏，對方已經死死抓著她的手臂。
打架這種事兒，有一就會有二，她用力拽了一下手臂，硬是沒能從宋氏手裡拽出來，一怒之下抬腳踢向宋氏的大腿。
宋氏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像是見鬼似的瞪著萬楹，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嗓子，「妳！妳瘋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快，她的腦袋也是懵的，嘴巴張張合合，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萬楹也不給她再開口的時間，眼圈裡的淚水不知何時打濕了眼睫，她強忍著心裡的委屈，怒目瞪著周圍的人。
「宋氏，妳別以為我不知道妳打的是什麼主意！我一個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兒，憑什麼放著平頭正臉的正妻不當，要去給人家當小老婆？別說他是什麼地主鄉紳，他就是皇親國戚，用八抬大轎迎娶我當側妃，我也不會答應！
「今日我把話放在這裡，我哥欠下賭債跑了，妳有本事就替他還上，沒本事即便讓他死在外面也與我不相干，妳休想從我這裡拿走一文錢！」
這功夫宋氏已經緩過勁兒來，嘲諷著笑罵道：「妳真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還皇親國戚呢，京城的大門朝哪妳都不知道！再過兩個月妳就是個十六歲的老姑娘了，又沒有嫁妝傍身，別說好人家，妳這樣的就算嫁給鰥夫都沒人要！」
人群裡有那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插話道：「她嫂子妳也別這樣說，南山溝不是還有一個病秧子鰥夫？妳家妹子若是要嫁，他準要！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周圍的村民跟著笑起來，刀不割在自己身上，誰也感覺不到痛。
萬楹紅著眼圈看著那些村民，心頭滿是絕望，她還在其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二花也在人群裡放聲大笑，年僅十四的姑娘十分出挑漂亮，從十三歲開始就有不少人家去趙家提親，想要早早定下這水靈的姑娘。
可惜……可惜再過一兩個月，她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萬楹雙手緊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肉裡，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痛，她咬咬牙倔強的將眼淚憋回去，硬生生扯出一抹笑。
「鰥夫怎麼了？嫁給鰥夫好歹我也是正妻，進門就白撿一個兒子叫我娘，倒也省得我十月懷胎的辛苦！」她彎腰抽走了宋氏髮髻上的銀簪子，迅速後退躲過宋氏的搶奪，「我在家裡幫妳燒火做飯帶孩子，地裡的活兒也沒落下，如今我要嫁人，妳這個當嫂子的總得給我一點嫁妝吧，我今日踏出這個門，這輩子咱們兩家恩斷義絕！」
說完，趁著宋氏爬起來想要搶奪簪子的空隙，萬楹背著小包袱拔腿就跑。
南山溝裡，甄子雲掂著手裡的六枚銅錢，一雙丹鳳眼微微瞇起看著湛藍的天，一旁的孩子蹲在地上拿著木棒學習寫字。
聽著銅錢撞擊的聲音，小孩子早已見怪不怪，抬起頭看著身形高䠷的男人，問道：「爹，今日是什麼卦？」
男人沉穩的嗓音響起，「這會兒起風了，等這陣風過去再占。」
話音落下，突然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傳來，父子兩人扭頭循聲望去，只見一紅衣女子從山坡上朝他們揚塵飛奔過來。
那架勢顯然是因為收不住步子，許是這一幕太過震驚，院子裡的父子倆驚訝的僵在原地。
砰一聲，甄家剛豎起來三日的院門轟然倒下，男人眼疾手快拎起孩子勉強躲開，而一路奔馳而下的萬楹也因為門板的阻擋終於停住腳步，她喘著粗氣顧不上倒地的門板，目光堅定決絕的看著滿臉鬍鬚的甄子雲。
「聽說你一直沒有續弦，你看我行嗎？」
話音落下，整個院子頓時安靜下來，甄子雲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對上萬楹的目光，他堅信剛才她說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
甄子雲的臉色瞬間一冷，「胡鬧！」
倒是那孩子眼睛一亮，開心的抱著甄子雲的大腿，眼巴巴的看著冷臉的父親。
「爹，我想要個娘！村裡孩子之前都笑我沒娘，我不管！我要娘，我要娘！」
看著兒子撒潑，甄子雲越發生氣，低頭正要訓斥兒子，目光一閃看到散落在地的銅錢，低喃道：「雷澤歸妹……」
「我今日遭難，事關生死，還望搭救一二。」
甄子雲不動聲色看了一眼她身後追來的人，沒有應下，反而彎腰去撿散落在地的銅錢。
「姑娘可是逃婚而來？但又急於出嫁？」他一邊撿著地上的錢，一邊直白的說著，雖是問話，語氣卻是篤定的。他也不等萬楹給出答案，接著說道：「我家貧困怕是幫不上姑娘，若妳留下，只會跟著我們父子餓肚子。」
萬楹聽著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她用力握住手中的簪子，「只要你答應讓我留下避過此難，在這個家的一日，我便不會讓你們父子餓一日肚子，雖然山珍海味吃不上，但定有粗茶淡飯餓不死人。」
宋氏跌跌撞撞地追過來，不少好事兒的村民也跟過來看情況，他們看到萬楹正在和甄子雲說話，但離得有些遠，誰也沒有聽清兩人說了什麼。
只見男人彎腰撿起什麼，垂著頭好一會兒，似有所覺的抬頭望向他們這邊，下一刻他側身讓出了路，萬楹緊了緊背在肩頭的包袱，抬腳朝著甄家的堂屋走去。
之前那些村民只是在開玩笑，但這一刻真看著萬楹進了鰥夫家的門，他們震驚得收住步子不再往前走。
他們臉上都露出心虛的表情，好好一個大姑娘，就因為他們一時嘴賤而賭氣下嫁鰥夫，這讓人如何不替她感到惋惜？
一個老婦人看到這一幕歎息一聲，「哎，這孩子也是命苦，剛逃出虎穴又掉進了狼窩，這日後的日子怕是難過嘍。」
話音落下，有些狼狽的宋氏踉踉蹌蹌地跑過去，看熱鬧的村民們誰也沒有過去，反倒都在臉上露出一絲嫌棄。
「作孽喲。」有人這麼低聲道。
萬楹拎著包袱踏入甄家，看著眼前簡陋到只有兩條凳子一張桌子的堂屋，心裡五味雜陳。
她不怕貧苦，她有一雙手也有一把子力氣，只要肯努力，日子一定會逐漸好起來，她只怕再遇一個爛人，萬一這人和她哥一樣懶弱也就罷了，但若是個敗家的可如何是好？
「萬楹妳給我出來！」
還不等萬楹想出個所以然來，院子裡傳來宋氏惱怒的喊聲。
萬楹將包袱放到桌上，將握在手裡的銀簪子別在頭上，收起心裡的不安徬徨，強扯出一抹笑走了出去。
「宋氏，我和妳說的話難道妳沒聽懂嗎？日後別再來找我！」她目光在院子裡掃視一圈，看到角落有一根有些殘破的掃帚，她走過去掄起大掃帚橫在自己身前，半是威脅的說道：「日後別再來找我！」
宋氏攏了攏散開的頭髮，「妳說走就走，董家那邊要怎麼交代？再者，妳要成親那妳拿出彩禮啊，還有……把那些首飾都還給我！今日妳若不悉數交出來，我、我便在這裡不走了！」
說罷她坐在地上哭嚎，一副若是真不給錢和首飾，她就要鬧著不走的無賴樣子。
萬楹絲毫不怕宋氏鬧，她伸手拽過來一旁被這場面嚇得呆愣愣的孩子，「這便是他給我的聘禮，妳要嗎？」
正在撒潑的宋氏看著眼前的孩子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萬楹摸摸孩子的頭。
「叫娘。」
小孩聞言傻乎乎的喊了一聲，「娘。」
萬楹得意的衝著宋氏抬抬下巴，「看到了嗎？他白送我一個大兒子，還有比這個聘禮更珍貴的嗎？」
這話將宋氏說得一時啞口無言，她眨動了一下眼睛，看著萬楹眼中的笑意，頓時氣到面目猙獰的跳起來。
「放屁！誰家用孩子當聘禮的？我要錢！我要銀子！」
聽到這話萬楹氣笑了，「妳愛要什麼那是妳的事兒，我嫁人聘禮是我的，自然是我說了算，再說當初萬福寶娶妳的時候，的確給了妳二兩銀子的聘禮，妳要錢可要不到我頭上，妳若是再繼續鬧，我可要讓我男人動手了！」
說完她轉頭看向站在一旁沒有說話的男人，卻發現自己竟然連對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一時反倒開不了口了。
甄子雲看了她一眼，衝著狼狽的女人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看到這一幕萬楹抬手捂住了臉，看來這人是讀書讀傻了，這事兒終究只能靠她自己。
正準備抬起手裡的掃帚趕人的時候，原本乖巧的孩子突然像離弦的箭衝出去。
「離開我家！不准欺負我娘！」
「哎喲！」
小小一個孩子一頭撞在宋氏的肚子上，硬是將人撞飛在地，一日摔了兩次，宋氏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要散了。
「狗娘養的小雜種！你看我今天不撕了你！」宋氏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咒罵孩子。
看著人要從地上爬起來，萬楹趕忙將孩子拽到身後，掄著掃帚作勢要打宋氏。
剛站直腰，宋氏就見萬楹像瘋了似的朝自己撲過來，她下意識一把握住掃帚的柄，和萬楹僵持起來。
乾癟瘦小的丫頭哪裡是肩寬腰圓的婦人的對手，宋氏也發現對方的力氣不敵自己，神色中帶著幾分得意，原本氣焰有些弱下去，這會兒又充滿了瘋勁兒，要和萬楹分出一個勝負來。
她猛地一用力，大喊道：「我今兒非要教訓教訓妳！讓妳不知廉恥的跟著野男人跑！」
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甄子雲皺起眉，要是今日真輕易放走了宋氏，萬楹日後的名聲怕是要毀，人言可畏他比誰都更深刻的體會過。
萬楹一路跑來早就沒有那麼多力氣，這會兒和有了準備的宋氏交手顯然力不從心，被對方推著連連後退，正在她不知該如何扭轉局勢的時候，一隻骨節分明勁瘦的手臂突然出現，看著瘦弱的手卻能一把鉗住宋氏的兩隻腕子，萬楹頓時感覺對方壓過來的力量小了很多，她趁機順著那隻手看過去，就見男人冷著雙目，神色厭惡的看著宋氏。
萬楹見他出手幫忙，回過神來，也趕緊咬牙用力抬起一腳踢向宋氏的小腿。
突如其來的壓制和腿上的痛，宋氏連連後退，哀嚎道：「哎喲，我小姑子和野漢子聯手要殺人啦！老天爺啊，快睜開眼睛看看吧，嬸子嫂子們快來看啊，我的小姑子和她的野男人要殺我啊……」
還未離開的村民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又互相對視一眼，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勸說還是裝作沒有看到。
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嬸子看不下去，總不能讓事情再鬧下去，到時候不管是真出了人命，還是毀了一個姑娘的名節，那都是一輩子的事兒，於是她趕忙道：「你們腿快的趕緊去找村長，我先過去勸著點。」
話音落下，便有一個少年踩著破洞的布鞋，像陣風似的朝著村長家跑去。
原本看熱鬧的人也看不下去，紛紛朝著甄家走來，想要勸雙方都冷靜些。
只是他們還沒有走到，便看甄子雲一手鉗著宋氏的手腕，將人拎出院子毫不留情的丟在門外。
他眼神雖冷但神色算不上憤怒，只是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感到有些壓抑，這怪異的感覺讓趕來的村民放緩腳步，怯怯的不敢再往前走，也讓還想撒潑的宋氏都愣了愣。
甄子雲聲音沉穩，不疾不徐的說道：「今日妳所為犯了三宗罪，誹謗誣陷他人名節，按照大晉律例第三章第十七條該杖責二十；私闖民宅敲詐勒索，按照大晉律例第三章第四十六條該杖責二十，情節嚴重者入獄關押數個月至不等；其三，不敬功名欺辱生員罪加一等。」
話音落下，周圍安靜得落針可聞，村民們眼裡滿是敬畏和茫然。
雖然聽不太懂甄子雲在說什麼，可是聽著又是杖責又是入獄的，還能背出大晉律例哪一章哪一條，好像宋氏犯的是不可饒恕的大罪，唬得眾人臉色都白了幾分。
而宋氏也嚇傻了，不知道為什麼，甄子雲說的每個字她好像都能聽懂，但是連在一起卻不明白是何意，但看著對方冷肅厭惡的眸光，她一時心虛得厲害。
剛才還能叫嚷出來的難聽話，這會兒是一個字都不敢說了，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不會說話了，因為她不知自己說的話是不是真的犯了罪。
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說話罵人也算犯罪。
就在眾人恍惚的時候，村長被那個少年帶著一路跑過來，見宋氏坐在地上，再看看站在甄家院子裡的萬楹，村長有些茫然。
少年去喊他的時候沒有說清楚是什麼事兒，只說打起來了，好像要殺人了。
「這是怎麼回事？地裡的草都不用鋤了嗎，一個個閒得杵在這裡做什麼？都散了，散了！」
純看熱鬧的村民們見村長來了，沒熱鬧可看了，便散了；有些對這事兒好奇擔心的，只是往後退了幾步。
村長走上前看看傻坐在地上的宋氏，「妳的孩子都快七歲了，妳不在家看孩子，又鬧啥呢這是？」
甄子雲不給宋氏說話的機會，上前一步向村長施了一個書生的禮。
「生員見過村長，事情是這樣的，今日生員家逢喜事迎娶嬌妻，奈何新人進門後，內嫂又道聘禮輕薄前來討要錢財，生員汗顏，家貧如洗著實拿不出銀子，與內嫂發生口角之爭，才會叨擾村長來此一遭。」
聞言村長皺了皺眉，甄子雲說起來算不得牛嶺溝村的人，只是他娘舅是本村人，他前些年抱著襁褓中的幼子來投奔娘舅，他也只知道這人是個秀才。
往日鮮少有什麼交集，倒不知他今日娶妻，可萬福寶兩口子在村裡算不得安分的，他怎麼絲毫不知他家今日嫁妹？
他皺眉看看坐在地上狼狽猙獰的宋氏，嫌棄的收回目光，捋著山羊鬍看向站在甄家門內的姑娘，著紅戴銀瞧著的確是新婦打扮。
「萬楹我問妳，甄子雲說的可都是事實？」
原來他全名叫「甄子雲」啊，萬楹默念一遍，將這個名字深深記在心頭。
「回田叔，子雲說的是真的，今日我剛進門還沒行禮呢，我嫂子就追過來要錢。」
村裡人對行禮沒那麼大的規矩，用一頭小毛驢就把新娘接回去也是有的，回家一落地敬了茶便算是成了，宴請也是根據自家情況安排，真窮到揭不開鍋不辦席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呸！放屁！村長，他們這是無媒苟合臭不要臉，我明明安排我小姑子後日嫁給董大官人的，今日董家將聘禮都抬進院子裡了，這小浪蹄子卻跑到野男人家裡來了，我這是要帶人回去！」
說完，宋氏像是終於回過魂兒來，笑呵呵的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裳上的土一臉譏笑的看著甄子雲。
「好一個讀書知禮的秀才公，敢行骯髒之事卻滿口律法仁義，光天化日拐騙我無知妹子，還給我列了三宗罪，今日倒是要讓村長給我評評理！」
聽完兩方說法，村長心下了然，加上村裡好多人都看著，什麼事兒一問便明，他轉頭看向面色未改的甄子雲，「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第二章 爹爹養娃活著就好
村長家中，甄子雲腰板筆直的書寫著，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反倒是站在一旁的萬楹紅著眼圈，貝齒緊咬櫻唇，目光裡滿是不甘。
最後一筆落下，甄子雲輕吹未乾的墨蹟，轉而遞交給村長。
看著上面工整剛毅的字跡，村長眼神閃過驚豔羨慕之色，接著神色凝重的看向坐在一旁的甄子雲。「你可要想好嘍，這可是你家僅有的三畝良田啊，要是讓出去，日後你們一家子拿什麼過活？」
甄子雲面色平靜的說道：「良田雖好，空著也是荒廢，倒不如換得萬楹的自由身，我還有五畝薄田，省著些吃用倒也餓不死。」
見他心意已決，村長歎息一聲，拿出自己的印信蓋在那張契書上，手裡捏著契書看向候在一旁的宋氏。
「今日之事我算是證人，這契書一共三份，妳我和萬楹手裡各一份，三年裡妳可種可租，三年後再來我這裡過戶到萬福寶名下，妳可還有異議？」
萬宋氏開心的走上前，「沒有、沒有。」一邊說著，一邊迫切的伸手要去拿那張契書。
村長卻突然收回手，「慢著，既然妳答應了此事，便等於同意了他們的婚事，既然今日都鬧成這樣了，倒不如直接把萬楹的戶籍也改了吧。」
說完，他拿出全村登記戶籍的冊子，一頁頁翻找到萬家，登記萬楹的那一欄，夫家處空著未填，便提筆寫下甄子雲的名字。
「宋氏妳過來，在這下面捺個手印。」
宋氏湊過去，雖然看不懂上面的字，可仍舊猶豫拖延著裝作審讀的樣子，蘸了印泥的手指遲遲不落下。
「快點吧，這是喜事妳怎麼還磨蹭，捨不得小姑子嫁人啊？」村長半開玩笑的催促著。
其實宋氏在磨蹭什麼，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
被催著不好再耽擱，想著三畝良田一年的收益，加上前三年仍舊掛在甄子雲名下，他身上有功名可以免稅，不管田裡生出什麼，都不需要繳糧稅，宋氏終究眼一閉捺了下去。
村長接著找到一張較新的戶籍，正是當年甄子雲抱著孩子投奔來時，他替甄子雲寫的入籍頁，整整一張上面除了甄子雲和兒子甄麟君之外，其餘都空著未填。
村長便在上面寫下一行「繼室萬楹，於盛昌八年五月嫁入」，寫完之後遞到甄子雲面前，「捺手印吧。」
甄子雲沒有絲毫猶豫捺了下去，正想著事情辦完，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又被村長喊住。
「你且等等，這裡還有兩畝良田沒領呢。」
拿著契書走到門口的宋氏聞言止住了步子，扭頭看向屋裡的人，表情愣怔。
村長又道：「這是萬家的五畝良田，你且從裡面挑出兩畝吧。」
聞言宋氏登時跳腳，「什麼？為什麼要給他我家的良田？」
「妳吆喝什麼？」村長也不是吃素的，剛才和顏悅色是想著本不該他管的事兒，犯不著給人甩臉子，但現下他在做的是本職公務，哪裡容得宋氏大吼大叫。
這一嗓子的確暫時吼住了宋氏，村長這才指著冊子解釋道：「妳家原本有五畝良田，這是按照人頭算的，若是嫁到外村也就罷了，外嫁的新婦自可去里正那裡申報，從夫家村子閒置的田地劃出兩畝田記入，若是本村嫁女，娘家便要讓出兩畝田給女婿家中，這都是按照人頭算的，這個道理妳難道不知曉？」
大晉自古以來便有這樣的法令制度，男孩十三歲為次丁，可分得良田三畝，十六歲為正丁，算是成年人需要服徭役，女子十二歲可算一人，分得良田兩畝，這都是按照人頭自帶的口糧田。
若是女子遠嫁，娘家這邊的兩畝良田便要收回村中公用，若要留下便要每年向朝廷繳交雙份的稅銀，豐收之年還好，若是收成一般還要繳稅，基本都要倒貼錢。
聽完，宋氏的確說不出話來，畢竟當初她嫁過來的時候，確實去里正那裡要了兩畝肥田，當時在萬家可是風光一把，如今……
「不對啊！我家可沒有她的田，我男人名下有三畝，我嫁過來分得兩畝，哪裡還有這個蹄子的？」
甄子雲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好像家裡多出兩畝田或者少了兩畝田，對他都沒有影響似的。
但是站在他身後的萬楹卻不這樣想，「哼，我哥名下有三畝田，我怎麼不曉得？若是我沒有記錯，前年他在外頭和人吃酒打架傷了人，你們拿不出銀錢，你們賣了兩畝。」
賣田過戶都要辦手續，村長不疾不徐地翻找出記錄，點頭道：「沒錯，賣掉的確實是萬福寶名下的田。」他指著冊子上畫著的林圖又道：「這邊三畝田離你們家近些，不如就這兩塊吧。」
甄子雲無所謂的點點頭，「好，那就多謝村長了。」說完他抬腳就往外走。
萬楹突然想起一件事兒，滿臉好奇的看著村長，全然沒了剛才那憋屈和不甘的模樣。
「田叔，若是如此計算，那麼子雲讓出去的三畝良田，三年後過給我哥他們，豈不是也要繳雙份的稅？」
村長整理著那些帳冊，回道：「是這樣的，朝廷劃分到人頭的田地都是有數的，不管是多買的或者額外得來的，都要繳交雙份的稅銀和稅糧。」
捏著契書站在門邊的宋氏聞言，臉色白了幾分。
看著她這副樣子，萬楹心裡說不出的痛快，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還笑著撫了撫髮髻上的銀簪子。
這一幕看在宋氏的眼裡，恨不能將萬楹碎屍萬段。
離開村長家，跟在甄子雲身後往南山溝走，萬楹的臉色卻垮了下來，到底是三畝良田啊，雖說她也帶來了兩畝田地，但這男人因為她，平白損失了一畝良田。
「今日之事……對不住。」她覺得自己總得說點什麼才行。
今日之事雖然十分混亂，她也是被氣昏了頭，才會冒冒失失衝到人家家中，且她記得清楚，男人在得知她想嫁過來的時候，臉色不怎麼好看，甚至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對於甄子雲來說，這何嘗不是飛來橫禍。
「事已至此，妳無須向我道歉，事情鬧成這樣妳的名節已然無法恢復，我也會負起責任，我只要求一點，望妳念在今日我們父子相幫之情，日後對君君好一點，他自小沒娘，我多有照顧不周，那孩子沒少吃苦。」
聞言萬楹快走兩步追上男人，和他並肩走在田間的小路上，目光堅定認真的看著他。
「這你放心，我今日和你說過的話我都會做到，只要我在這個家，便不會讓孩子餓肚子，更不會給他委屈受。」
話音落下過了一會兒，身側的男人才應了一聲，「嗯。」
萬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由得感歎，這人性子可真是冷，要是和他過一輩子……算了，只要比她哥顧家就行，況且他肯定比董善仁強了百倍千倍。
再說，這人來到村裡就是孤身一人帶個孩子，這麼多年也不見他另娶，雖說家貧，但也是有幾畝良田的人，更何況這人竟然還是個秀才呢。
家裡不需要繳苛捐雜稅，後代兒孫也不用服徭役，憑此足以在村子裡找個條件稍微差點的姑娘成親。
這般想著，這人倒也算是個不錯的對象。
接下來兩人沉默不語，一直翻過南山坡，看著站在院門前的孩子，萬楹才有那麼一點真實感，她好像真的重生了，接下來是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她深吸一口氣，聞著花草樹木的氣息，突然被她過去十多年忽視掉的幸福催得眼眶有些發熱。
前一世從踏上玫紅花轎的那一刻開始，她的人生裡便沒有「希望」二字，她的世界不再有花香鳥鳴，每日睜眼除了感到噁心，就是對後宅那些陰陽怪氣的爭吵心力交瘁。
君君一看到他們，開心得像隻小鳥似的朝著兩人跑過來。「爹！娘！」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世，她都沒有被人喊過「娘」，突然有個三歲多的小蘿蔔頭這麼喊她，萬楹忍不住有些臉紅。
可她不想讓孩子以為被她忽視，忍著心頭的羞澀，笑著應了一聲，「慢些跑，小心摔著。」
小孩子哪裡聽得進，步子絲毫沒有減慢，飛奔著撲向兩人。
甄子雲和萬楹同時彎腰接住了他，這樣的場景是君君從來不敢想像的，也是他夢裡時常會夢到的。
萬楹自然的牽住他的一隻小手，第一次被女子牽著，君君眼睛裡都是新奇的光芒，接著他轉身將自己的另一隻手遞給甄子雲。
於是成親第一日，一家三口就牽著手往家走，這下不光君君覺得新奇，就連萬楹和甄子雲都覺得有些奇怪，但又好像是挺不錯的體驗。
在小孩子開心的笑聲中，三人來到院門前，看著躺在地上的大門，萬楹再次感到心虛。
就連君君也是一臉愁苦，「爹，怎麼辦啊？」
萬楹上前一步查看，木門一側的麻繩垂落下來，她又看看門板的兩側，既無釘子也無門軸，這門……
「你這大門不會是用繩子吊在門框上的吧？」她滿臉不敢置信的看著身邊的男人。
穿過他雜亂的鬍子，萬楹竟然從他臉上看到了心虛的表情，她都不知道該慶幸自己撞毀了這扇門，直接除去後患，還是該懷疑眼前這人是個假秀才。
怎麼可能有人會想到用繩子裝門？
就連沒讀過書的她都知道這樣的大門有多危險，萬一剛好孩子在周圍，繩子斷了豈不是會……
她扶額感到無語，看來這人還真是個書呆子懶漢。
與此同時，宋氏坐在地頭像個撒潑的孩子，蹬著腿兒一邊痛哭一邊咒罵，「我不活了！天殺的喲，這哪裡是什麼良田，這分明就是荒地啊！我活不了啦，我不活啦！」
鬧騰了一上午，眼看著午時都要過了，萬楹有心想要把大門裝起來，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時候。
她回屋從包袱裡拿出一套平時穿的衣裳，將穿了沒幾個時辰的嫁衣換下來，院子裡父子兩人還在研究木門怎麼修的問題。
她拍打著衣服上的皺褶走出來，「君君該餓了吧，咱們午膳吃什麼？」
背對她蹲著的父子兩人身影頓時一僵，萬楹原本輕鬆的心情，在看到他們的反應後，面色變得凝重起來，她回頭看了一眼空無一物的堂屋，又看看連門簾都沒有的灶房。
進去轉了一圈，除了鍋底還有些像鍋巴的東西，她沒在這個家裡看到其餘吃食。
這日子貧寒得竟然連萬家都不如，屋裡屋外一塵不染，可未免太乾淨了，乾淨得讓她想燉隻耗子都找不到。
「家裡一點糧食都沒有？」她再次被男人震驚住，這一刻她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自己呼吸聲大一點就聽不到男人說的話。
男人站起身，背影略顯僵硬尷尬的直起腰，轉過身來卻又面色如常，絲毫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且忍耐兩日，自會有人送些吃食過來。」
萬楹挽著袖子，這會兒她已經不怎麼相信男人說的話了，總覺得他十分不靠譜。
一旁的小豆丁爬起來，激動的和她分享，「我知道我知道，後日舅爺爺過來，舅爺爺每次來都會帶著米和肉包子。」說完，她便宜的好大兒，還十分孝順的牽著她的手往屋裡拽，「娘，您要是餓了，就先吃些米飯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踮著腳，伸手指著鍋中那些焦褐色的東西，萬楹只覺得眼前一黑，她都不敢想像甄子雲是怎麼養大這個孩子的，說到底還是孩子自己命大。
她抬手揉了揉小傢伙的髮頂，「和娘說實話，你餓不餓？」
小孩子哪裡會說謊，尤其是對於吃這方面的需求，他抿著嘴點點頭，一雙大眼睛低垂著，甚至都不敢抬起來和萬楹對視。
萬楹心裡覺得有些怪異，但也沒放在心上，轉身就要朝著男人的方向走去，可剛抬腳就察覺不對勁兒。
她低頭看去，便見小豆丁低著頭，一雙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衣襬，「怎麼了？」
問完，孩子仍舊沒有鬆手也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卻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出來濃郁不安和害怕的氣息。
萬楹皺皺眉，蹲下身看著他，耐心地誘哄道：「和娘說你怎麼了？」
君君像是隱忍著什麼，一開口帶出了幾分哭腔，「娘您別走，等舅爺爺來了咱們就有飯吃了。」
這話一出，萬楹徹底僵愣在原地，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掐了一把，痛得讓她不敢呼吸，硬生生停了兩息才找回正常的心跳和呼吸。
她伸手抱起滿是不安的孩子，不久前他開心得像隻小鳥奔向自己的那一幕，和此刻的畫面在她的腦海裡不斷交替。
他們相識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時辰，要說多有感情不可能，這孩子如此重視她，不過是重視「娘親」這個身分罷了。
他只是單純的想和別的孩子一樣有爹爹和娘親，但似乎不理解親娘和繼母的差別。
挺過鼻頭的酸澀，萬楹衝他溫柔的笑著，「娘不走，娘是要去給你做飯，咱們地裡有兩隴山芋，雖然還得等些日子才能收，可咱們去挖兩個做頓飯也不是不成。」只是個頭小點罷了。
聽懂萬楹說的話，小傢伙再次開心起來，伸手抱住她的脖子，乖巧的窩在她懷中。
似乎是第一次被女性長輩抱著，小傢伙臉頰紅紅，眼神裡滿是激動開心。
來到院子裡，萬楹抱著孩子看向還杵在原地的男人，想著人家救了她，還因她損失了一畝田地，便將滿肚子的不滿壓了下去。
「家裡有鋤頭和籃子嗎？咱們去地裡刨點山芋回來煮著吃。」
這房子之前是他舅舅的，房子裡種地的工具倒也不缺，只是這些年都被扔在雜物間無人問津，萬楹突然要用，甄子雲一時有些愣怔，但很快想起了這些東西。
「有，我去拿。」
萬楹抱著孩子往外走，不多會兒男人拎著鋤頭和籃子追了上來。
要不怎麼說村長這些年在村子裡的威望越來越重，村民們也都敬重他，的確事事都在為村民著想，劃給甄家的這兩畝良田距離不遠，從家門前跨過一條小溪，繞過村裡的打穀場，便能看到地裡綠油油的山芋藤葉。
可惜家裡沒有麵粉，不然摘了山芋嫩葉，回去上鍋一蒸甘甜滑嫩，蘸著醬汁既可當飯又能當菜。
這般想著，萬楹還是順手摘了一把嫩葉，一轉頭就看到不遠處田埂上一群人抬著什麼，急匆匆的往不遠處跑去，看熱鬧的人紛紛散開讓路。
萬楹心下也生出幾分好奇來，可回家做飯更急，便又低下頭摘嫩葉。
甄子雲揮動兩下鋤頭，好像並沒有想像中那樣順手，便帶著君君蹲在地上用手摳山芋，萬楹看著他們這番動作也沒有阻攔，權當自己養了兩個兒子。
不遠處看熱鬧的人似乎看到了他們三人，繞了幾步走過來。
「萬楹啊，妳嫂子剛才被人抬回去，家裡只有妳外甥一個娃娃，妳還是回去看一眼吧。」
早上萬家的事兒鬧得全村沒有不知道的，也正因為如此，無人不知萬楹現在已經是甄家媳婦，倒是和迎親有了幾分異曲同工之處。
萬楹想到這裡，在心中笑了下，並沒有將那婦人的話放在心上，誰知道她嫂子又在鬧哪一齣。
「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既然我已經嫁了人，便不好再去管我兄嫂那邊的家事兒，由著他們自己鬧去吧。」
萬楹記得清楚，前一世上午收下了董家送來的聘禮，她正鬱鬱食不知味吃著午飯的時候，好像有幾個討債的上門。
因為有了她的聘禮，宋氏拿出一些錢財倒是將那幾個人打發了，算算時間好像差不多就是這會兒，這次宋氏沒討到什麼禮錢，估計拿不出錢還債，又在裝死。
黃嬸平時和萬楹算相熟，挎著籃子也找了過來，「萬丫頭妳快回去看一眼吧，妳那侄子在家急得直哭，妳嫂子臉色慘白嘴唇都是青紫的，人到現在都叫不醒呢。」
因著和黃嬸相熟一些，平時在村裡黃嬸也沒少幫萬楹的忙，這會兒聽她這樣說，萬楹倒是信了幾分，好奇問道：「她這是怎麼了？」
黃嬸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挖山芋的甄子雲，臉色有些為難的說道：「讓、讓妳男人氣的唄。」
這話一出，萬楹紅著臉有些疑惑的看向甄子雲，蹲在地上的男人則是冷著一張臉看向黃嬸，好像不解她為何如此說。
最近趕來的大娘說道：「嗐，還不是因為你們給她的那三畝良田鬧得。」
這下萬楹更懵了，這是收了三畝良田，太過激動昏過去了？但看著黃嬸欲言又止的神色，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兒。
接著就聽到那個大娘說道：「這土地和養小雞一個樣，不好好養著，再肥的田地也會變得貧瘠，甄秀才那良田現在和荒地沒有什麼兩樣，妳嫂子見了，一通哭天搶地背過氣了。」
聽完，萬楹一臉無語凝噎的看著冷臉的男人，這人除了讀書，好像真的四肢不勤五穀不分。
成親不到一日，萬楹就認清現實，自己的確嫁給了一個懶漢。
但她不信邪，還是想去看看那幾塊地，即便疏於打理，到底是肥田，長些荒草也不至於淪為野地吧。
好在那幾塊地距離不算遠，萬楹拎著籃子走去，因路旁有幾棵樹遮擋著，快到那三畝肥田的地頭，她仍舊沒有看到田地的全貌。
直到她走入一片比她腰還高的荒草地裡，皺著眉頭打量周圍，語氣中滿是疑惑的問道：「子雲的那幾塊地標著是在這邊啊，怎麼我沒看到呀？」說完，她還不慎被腳下的幾塊石頭絆了一下。
看得站在路旁的黃嬸心頭一緊，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扶，無奈兩人離得有些距離，她搆不到，幸而這會兒人站穩了，她才指著周圍的荒草說：「妳站的這片地方就是那肥田，因他是秀才不需要繳糧，所以這三四年來從未打理。」
腳底疙疙瘩瘩的石頭，入目高聳的野草和沙多土少的地面，萬楹整個人都恍惚了，這能是人幹的事兒？
這可是肥田啊，就這麼白費了……
雖然不是她的田地，但光是想著她都覺得心疼得不行，這不是浪費嗎！
看著眼前的地，萬楹突然有些心虛，難怪宋氏會氣到嘴唇發紫暈過去。
黃嬸倒是不關心這地如何，左右不是她家的，雖然感到惋惜心疼，可眼下更關鍵的是人。
「妳大哥不在家，萬一妳嫂子真有個好歹，你們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啊，妳還是回去看一眼吧。」
抱著孩子綴在最後的男人有些心虛，咳了一聲說道：「不然咱們還是過去看一眼吧，人若是醒了便也罷了。」
萬楹真不想回去，但想著今日不管怎麼說都是她大喜的日子，若是娘家真出了人命怪晦氣的。
「走吧，咱們快去快回。」她拎著半籃子的山芋嫩葉，一臉煩躁的朝著萬家走去。
三人還沒到家門口，就聽到屋裡傳出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萬楹心裡咯噔一下，宋氏不會真就這樣被她氣死了吧？
正如此想著，便見屋裡走出來兩個尖嘴猴腮的人，似乎是在屋裡沒翻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嘴裡罵罵咧咧的，手裡拎著她那剛滿七歲的侄子。
還不等萬楹反應過來，跟在她身後的男人突然暴喝一聲，「住手！你們是什麼人？」
兩個痞子模樣的人歪著頭打量甄子雲，「你又是這崽子的什麼人？他爹欠了我們銀子，今日是最後一天，你們最好快去告訴萬福寶，若是天黑前還不上錢，明早太陽一出來，老子就把這崽子賣去宮裡當太監抵債！哈哈哈哈哈……」
說完一腳踹開破舊的籬笆門，大搖大擺的就要離開。
正在哭鬧的孩子看清了來人，像是看到希望似的大喊道：「姑姑救我！」
「喲，原來這個小娘子是萬福寶的親妹子啊？來得正好，抓起來一併賣了抵債！」
第三章 感覺否極泰來
看著搖頭晃腦走遠的人，萬楹再一次體會到秀才這個身分帶來的安全感，又看向趴在地上抽泣的侄子，她抬手摸了摸空蕩蕩的髮髻，心下有些不甘，「狗娃，你可是瞧見了的，這兩個討債的收了我一根銀簪子，才答應晚幾日再來收帳。」
七歲的萬志良多少也懂事了，站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和淚水，憨憨的點點頭。「等我娘醒了就讓她還您。」
喲，家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宋氏竟然還沒有醒啊，不過想想也是，若是宋氏醒來，斷然不會讓那些人抓走萬志良。
「你娘現在怎麼樣了？」她一邊問著，一邊帶著人往屋裡走，一進門便是滿地狼藉，可見那兩個人的確沒有在屋子翻到什麼值錢的東西。
不過可惜了那套新茶碗，過年的時候才買的，被砸成了一地碎瓷片。
甄子雲是個大男人，走到堂屋便停下步子，抱著君君打量著這破爛的家。來到這個村子三年多，跟村民們仍舊不熟，這會兒他才知曉萬楹的娘家在哪。
萬楹進到裡屋便看到躺在床上的宋氏，也不知道是這會兒人緩過來了，還是黃嬸說話誇張，臉色看著倒挺正常，只是像是睡熟了似的。
見人應該沒有什麼大礙，萬楹不想多留，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好看到灶房的門簾掉落在地，她往裡頭看了一眼。
「狗娃你過來。」
「姑姑什麼事兒？」萬志良紅著眼圈走過來，到底是她看大的孩子，狗娃對這個姑姑還是親近得很。
「剛才的簪子倒也罷了，不用你娘還了，你去給姑姑裝兩勺子油，米麵各一瓢，權當是抵了簪子的錢。」
「唉，我這就裝。」萬志良憨傻的給萬楹裝了兩大瓷勺的油，足夠做兩三日的菜，又按照她說的用布袋裝了兩瓢的麵。
「姑姑，咱們家的米也不多了，您只要麵行不行啊？」
萬楹也不挑，伸手接過竹筒和麵布袋放進籃子裡，「行啊，狗娃真乖，一會兒姑姑出門之後，你用力按一下你娘鼻子下面這裡，等人醒了，你把討債的打砸之事說給你娘聽就行。」
「唉，姑姑您這是要去哪裡啊？什麼時辰回來？」
走到門口的萬楹眼圈突然一紅，她扯開一抹笑，「姑姑今日嫁人了，以後都不回來了，你在家乖些聽話，知道嗎？」
「嗯嗯，狗娃聽話，姑姑要常回來看看狗娃。」
「回去吧，回去按我說的去做。」話音落下，萬楹頭也不回的朝著她的新家走去。
甄子雲看著她強裝冷漠的背影，眼眸不禁閃出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兩人走出去沒有多遠，隱約聽到身後屋子裡傳來的哭嚎聲，萬楹忍不住嘖嘖兩聲，今日宋氏的黃曆上一定寫著「諸事不順」。
可今日對於她來說，黃曆上一定寫著「否極泰來」。
除了讀書寫字，甄子雲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好像只有燒火還不錯，他們兩人沒說什麼話，但就是十分默契配合完美的做出一頓遲到的午飯。
山芋嫩葉裹著麵粉上鍋蒸，不過是燒一把柴禾的功夫，軟滑的山芋葉便蒸好了，甄家灶間裡缺少不少調料，好在萬楹找到一個小鹽罐，在剛出鍋的山芋葉上撒了一點。
鹹津津的吃起來倒也有滋味，從灶火裡扒拉出來幾個烤山芋，三個人一人分得兩個，這六個山芋都要歸功於父子兩人徒手挖的功勞。
好久沒有這樣吃頓香噴噴的熱飯，君君開心的晃動著一雙小腿，卻引來父親不悅的目光。
「吃飯的規矩都忘了？」
這種事兒在萬楹看來不過是小孩子活潑，根本沒必要如此嚴苛，正想著幫君君說幾句話，就對上甄子雲滿是不贊成的目光。
真奇怪，這男人怎麼好像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
這一岔開萬楹便忘了原本要說什麼，反倒說起了這幾日的計畫。
「一會兒吃過飯，咱們一起先把木門修好，我瞧著院子外面有幾處閒著的空地不錯，土多沙少，倒是可以收拾一下圈出來當個菜園子，日後咱們種點青菜現摘現吃也方便。」
「後日舅父會過來。」男人再次提醒了一遍。
萬楹撇撇嘴，「知道你是個讀書人不會種地，也看不上種地，但你一個大男人現在也算是有了妻兒，總不能吃你舅舅一輩子吧，之前你一個人帶孩子不易，親戚幫一把沒什麼，現在我過來了，難不成也要跟著一起吃舅舅家的飯？」
對於這點，萬楹怎麼想都不能心安理得。
「放心，地裡的活兒用不著你，一會兒我自己去收拾菜園子。」
被嗆了幾句，男人神色仍舊沒有變化，但是沒再阻攔。
萬楹撇了一下嘴角悶頭吃飯，心裡盤算著去哪裡找些菜種子回來。
放下碗筷她正準備收拾，就見四肢不勤的甄秀才主動先她一步收走了碗筷。
見此萬楹有一瞬間的遲疑，看著男人手腳利索的收走碗筷，又十分熟稔的拿著絲瓜瓤開始洗碗，她眼睛微微張大，原來這個人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啊，至少還會燒火、洗碗、徒手挖山芋……
她突然無聲低笑起來，人果然很會哄自己，若是早晨便知甄子雲是個什麼都不會的懶漢，或許她也不會衝動的把自己送上門。
現在「生米變成了熟飯」，看著男人能幫著刷個碗，她就已經覺得這人不錯。
是的，比起她哥和董善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如此想著，她心情大好的去倉房找出來錘子和鐵釘，看著那個尚算結實的門框，她鬆了一口氣，按個門不是大問題，但若是沒有院牆直接讓她豎起一個門框，這就讓她有些為難了。
看著那個用木頭釘出來的門框，萬楹握著手裡的釘子有些犯愁，這門框真就是個框，底下連個門墩都沒有，這要如何安放門軸？
難怪這個男人會用麻繩固定大門，這的確需要好好研究一下。正想著呢，身後傳來腳步聲，萬楹有些羞赧的回頭看了一眼。
之前對甄子雲的做法有多嫌棄，現在看著這個門框她就有多束手無策，可她發現走過來的男人並非空著雙手，而是拿著幾塊質地結實的木板，每塊木板上都用筆劃著一個圈。
萬楹看著皺了皺眉，「這是做什麼用的？」
甄子雲有些遲疑的將板子遞過去，「之前想著將木板掏空，釘在門框上固定門軸，奈何家中並無趁手的工具，便以繩索代以固定院門。」
萬楹接過木板打量了一下，又拿起來對著門框比劃，若是能掏空釘在門框上固定門軸，雖恐難長久，卻不失為應急之選。
「家裡可有帶尖的刀具？」
「此木板硬實緊密，我雖有匕首一柄，卻恐難鑿透。」說著，甄子雲從袖子裡拿出一柄匕首。
他將匕首拔出來的瞬間，萬楹眼睛一亮。「這小刀真是稀奇，這鐵怎麼會黑如墨汁，觸手又如石頭？」
甄子雲並未多說，只道：「此乃家傳之物，望姑娘珍之。」
聞言萬楹都不知道該不該用了，但是家裡的確沒有比這個更適合的工具，想了一會兒她說道：「放心，我會小心些的，你幫我去燒些炭火來，若是能將這鐵釘燒紅最好。」
燒紅的鐵釘將木板最後一層燙穿，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的事了，看著地上邊緣不怎麼整齊的四個帶著圓圈的木板，萬楹如釋重負的長舒一口氣，將信誓旦旦會小心使用的匕首隨意的丟在地上。
「辛苦姑娘。」甄子雲目光中帶著幾分笑意，和初見時的冰冷模樣略有不同。
萬楹拿起那些木板吹了吹，「你是不是忘記咱們已經成親了？我叫萬楹，你可以叫我楹楹，別開口閉口『姑娘、姑娘』的，聽著怪彆扭。」
「好，萬楹。」男人十分自然的喊了一聲。
萬楹聽著感覺好像還是不對，怎麼就那麼不像是兩口子呢？
算了，來日方長，說不定日後就聽慣了。
「來，我們先把這些木圈套在門軸上，一會兒你扶著大門我來釘。」
臨近傍晚的時候，甄家叮叮砰砰響起一陣敲砸聲，最後在孩童的歡呼聲裡停了下來。
「太棒了！娘真厲害，晚上睡覺關上大門，就不會有狗狗進來了！」
看著小傢伙開心的蹦跳著，萬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是嗎，原來晚上還會有狗闖進來嗎？」
「是啊，娘，那些狗可嚇人了，晚上眼睛是綠的！」
萬楹臉上的笑容逐漸僵住，她目光在房子周圍的土坡上掃了一圈，還好周圍沒有樹林，看著也不像是能藏東西的樣子。
她仍舊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男人，「狼怎麼會來這裡？」
小孩子看狼和狗長得差不多，分辨不出來，可大人們明白只有狼的眼睛在晚上才會泛著綠光。
「冬天缺少食物的時候，會有些孤狼下山尋食。」男人面色淡然，好像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看著那扇簡陋的木門，萬楹突然覺得怎麼看都不順眼了，剛才的喜悅全然消失。
「冬天之前咱們一定要蓋起院牆，這門也要重新換一扇結實的。」
聽她說著對未來日子的安排和打算，甄子雲莫名覺得這原本有些荒涼的小院子竟有了一絲煙火氣，彷彿日子的確有了些盼頭。
收拾完院子外面一塊兒土壤還算肥厚的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兩人一人負責生火，一人負責做飯，家裡不過是多了一個人，但好像熱鬧了不少。
「爹，咱們今天是不是過年了？」君君趴在灶間的門框上，齜著一口米粒似的小白牙，笑呵呵的望著裡面忙活著做飯的兩人。他也不等甄子雲應聲，自顧自的又道：「有娘真好，以後他們誰也不敢說我沒娘了。」
萬楹笑呵呵的應道：「對，日後誰再敢在村子裡欺負你，就回來和娘說，娘去揍他們。」
晚間屋子裡沒有燈燭，三人便藉著灶膛裡的餘火，擠在小小的灶臺上一人捧著一碗疙瘩湯喝。
這一日跌宕起伏，吃過飯萬楹就有些累了，可她站在堂屋裡一時有些躊躇，倒也不是抗拒和男人做夫妻，村裡女人向來都是盲婚啞嫁，哪個不是洞房的時候才相見。
這種事兒她前世經歷過，重來一世更看得開，只是看著男人抱著兒子進了正房，她是真有些糊塗了。
給小傢伙擦洗完手腳，甄子雲端著盆出來，看著萬楹站在堂屋裡未動，目光中不禁帶著幾分疑問，也直言不諱，「君君年歲尚小，之前都是跟著我睡，再給他一點適應的時間吧。」
萬楹懂了他的意思，反而鬆了一口氣。在她的記憶裡「那事兒」算不得美好，她一點也不急。
「娘！娘和我們一起睡！」漱洗完的孩子開心的在炕上蹦跳著，大聲嚷著要三個人睡在一起。
萬楹挺喜歡這個懂事討喜的孩子，便也在堂屋用水盆裡的水簡單漱洗一番，而後自然的上炕，找了一個位置躺下。
小孩子躺在他們之間，就連睡覺都要開心的牽著兩人的手，三人就這樣在這勉強算是和諧的氛圍裡睡著了。
翌日一早，甄子雲起身的時候，萬楹也醒了過來，兩人擔心吵醒孩子便沒有說話，安靜的起身去院子裡梳洗，村子裡的雞正此起彼伏鳴叫著。
「我去地裡挖點山芋回來，早上咱們就吃這個吧。」
甄子雲手裡拿著一本書，原本已經坐下準備看書，聞言起身撫平長袍上的皺褶說道：「我和妳一起。」
於是在君君醒來的時候，屋子裡已經飄起了飯香味，想起昨日的事兒，一睜眼他便扯著嗓子喊道：「娘！娘！」
萬楹正在倉房裡尋找趁手的工具，聞言趕忙回到屋子裡，「怎麼了？是要撒尿嗎？」
「嘿嘿嘿，不是作夢，君君是真的有娘了。」
她抬手刮了一下小孩子的鼻頭，「傻小子，快穿衣服起來吧，鍋裡煮著山芋可香了。」
以前早上甄家父子都是不吃飯的，這會兒不僅早上能吃飯，甚至一日三頓都能吃呢。
雖然早飯只有簡單的煮山芋，可三人都吃得十分滿足。
萬楹昨晚臨睡前已經計畫好今日要做什麼，說道：「今日初三跌大潮，我想去南下灣撿些海貨，算著時間午時開始漲潮，未時初刻便能趕回來，下午咱們再一起去鎮上換些東西吧。」
本不需要這樣奔波，可以背些海水回來養著，等第二天趕早集賣掉就行，但想甄家舅舅要來，那便要在家等著不能隨意出門。
「這邊有海？」男人眉頭皺了皺，神色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看他這副樣子萬楹笑了，「你倒真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從咱們這南山溝後山翻過去便是海，只是路有些崎嶇，咱們村裡的人鮮少過去罷了。」
山下便是海，沒有正經的路走過去，這邊雖靠海，但也因地勢問題沒有碼頭船隻，只能到縣裡才有船隻碼頭。
故而整個金鈴城的百姓都會吃海鮮，只是有些鄉鎮不靠海，海貨海鮮不如肉蛋那樣見天都能買到，這東西也就隔三差五有賣，價格又比豬肉便宜，老百姓喜歡吃個新鮮。
前一世未出嫁之前，萬楹時常跟著黃嬸春嫂子等人一起趕海兒，每次拿到集市上都能很快賣掉，就算偶爾剩下一兩樣，拿回家煮了就是，一家人也沾點葷腥。
聽她這樣說，甄子雲皺了皺眉，「那一會兒我和妳一起去。」
山路崎嶇鮮少有人去，她一個姑娘家自己去趕海未免危險，他不知曉便罷了，既然知道了，又怎麼會讓她獨自前去。
「那君君怎麼辦？總不能將孩子自己放在家裡吧。」
尤其是昨日得知這裡會有狼出沒，萬楹越發不敢將沒有自保能力的孩子放家裡，萬一他們回來……
想到那種可能性，她的心都揪了起來，「不行，你留在家中看孩子，我自己去趕海兒。」
甄子雲突然不再言語，他低垂著羽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目光冷淡的看一眼坐在對面的小孩子。
還沉浸在美味山芋的孩子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嘴裡一邊啃著，一邊眨動著一雙大眼睛看著父親，對上他那一雙清冷的眸子，想著剛才父母說的話。
他放下手裡的山芋從椅子上跳下來，「娘，帶君君去看海吧，我也想去，帶我去吧，我要看大海我要看大海……」
他抱著萬楹的手臂一會兒搖晃一會兒蹭，著急得連早飯都不想吃了。
沒出嫁的時候，萬志良也時常會撒嬌耍性子要東西，宋氏都是直接巴掌伺候，眼下看著君君白玉團子似的一張小臉，萬楹不知道該怎麼勸說，訓斥動手是不可能的，這樣可愛的孩子她可下不去手……
於是只好滿眼求助的看向男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自己的態度過於冷硬，惹得男人生氣了，這會兒他竟然裝作喝水的樣子，完全不看她一眼。
「山路崎嶇，海裡的石頭也滑得很，且上面滿是牡蠣殼，輕易就能讓人皮開肉綻，哪裡是玩兒的地方……你倒是說句話啊。」
被點名，甄子雲不能再裝不知道的樣子，他放下茶杯，冷目看著還在撒嬌纏人的孩子。「一會兒爹背著你，到了海邊你要聽話，知道嗎？」
「好！君君聽話！」說完君君開心的轉身抱著萬楹的手臂，還不忘討好她，「君君最聽娘的話！」
萬楹看著男人一副淡然的樣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狗男人就是成心的，這對父子黏上毛都能上山當猴子，但凡用點心，也不至於將日子過成這樣啊。
臨出門，萬楹拿起昨晚刷洗好的草帽戴上，拎著籃子和手裡的小釘耙，看著「不諳世事」的父子兩人。
「我可是醜話說在前面，一會兒到了地方，你們不准到處亂跑，都要聽我的，尤其是君君聽到沒有？海水和河水可不一樣，那水說漲便漲，你且跟緊我不可跑遠。」
「好，都聽娘的！」小孩子嚴肅的向她保證。
萬楹十分滿意，目光又移向甄子雲，看著他那一臉遮天蔽日的鬍子，她皺皺眉忍住了要出口的話。
對上她故作嚴厲的目光，甄子雲輕輕頷首，「我也會跟緊不亂走，一切都聽娘子的。」
這人慣愛冷著臉，這會兒噙著笑故意說這話，分明在調侃她，萬楹紅著臉瞪他一眼。「油嘴滑舌的，趕緊走吧。」
雖說人重活一世，可去往海邊的路沒變，萬楹已經熟記於心，即便閉著眼睛也能找對方向，這山路果真如她所言不怎麼好走，尤其周圍的野草長得比君君還高，甄子雲只能將孩子背在肩頭。
如此走了小半個時辰，萬楹走著走著發現身後的人好像離她越來越遠，無奈只好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來歇歇，等著她那個「嬌滴滴」的秀才夫君。
等人走近了，萬楹忍不住嫌棄道：「就說這山路難行，讓你在家等著你不聽，現在後悔也晚了。」
她是不可能走一半再將人送回去的，否則這一日都不用幹別的了。
男人剛上來微喘著氣將孩子放下，坐在萬楹身邊，人看著應該是累得不行，但仍舊腰板筆直，透著一股萬楹說不出的傲氣，或者是貴氣吧……
「我何曾說過後悔，不過是比妳慢了一步。」
萬楹什麼都沒有說，遞過去在家中備好的竹筒水。
看著他咕咚咕咚喝著水，萬楹強壓著嘴角，讀書人就是嘴硬，都快累成狗了還要逞強，今日不明顯，等緩過勁兒後，明日他就知道後悔了。
趕海當日或許不覺得很累，但第二天就沒有一個不會腿肉酸疼的，像她這種做慣了地裡的活兒、活動開了的人還好，若平時不怎麼動的人，第二日估計下地走路都費事兒。
這些甄子雲全然不知，為了證明他沒有後悔，喝完水緩了一會兒，便站起身抱起正在戳螞蟻窩的兒子。
「時間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走吧。」話音落下，甄子雲率先走在前面。
看著逞強的男人，萬楹但笑不語的跟了上去。
好在這山多半都是在海裡，上到山頂便能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甄子雲在這裡住了三載，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座矮矮的山頭後面竟然是海。
當初來此之前他看過輿圖，卻未曾注意到竟然還有一灣海。
君君更是被眼前的場景震驚到，他見過村裡的水庫，原以為那已經是很大的湖了，眼下看到海才曉得那水庫小得像是個水灣。
「爹，爹快些走，君君想下去看看！」
萬楹為了不打擊到甄子雲，放慢速度走在父子兩人身後，比他們晚一步到達山頂。
「從這邊的緩坡下去，你抱著孩子腳下小心些。」
「知道了，妳自己也慢些。」
「爹！你看那是魚！有魚！好大的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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