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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40601-E140602

《錦衣還香》書衣版

  • 出版日期:2024/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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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560
  • 限時價:NT$ 392
  • 活動時間:2024/09/25 00:00 ~ 2024/10/15 23:59
他是世人稱之活鬼的錦衣衛,殊不知,即便是鬼,也能被焐成佛。
丁寶枝:要讓活鬼變成人,我容易嗎我?
薛邵:本官覺得自己又要黑化了,娘子快來抱抱我。

 
在升上五品女官前夕,丁寶枝得了特赦出了宮,
原以為能靠著自己在宮裡培養出的手藝謀生,
不想才踏進家門,轉手就被親爹賣了──
一嫁,是去當他上峰兒子的沖喜小妾,
可大婚當天夫家就被錦衣衛抄了,還被錦衣衛指揮使逼著和離;
二嫁,新夫婿正是逼她和離的錦衣衛指揮使薛邵……
面對強娶自己的薛邵,丁寶枝著實生不起好感,
且不說她去參加他外祖壽宴被他親戚裡外嘲諷,
陪他去查案更險些死在外地,這讓她如何生得出好感?
不過當她知道自己能出宮是因為多年前曾救過他,她想問──
指揮使大人,您屢屢把我推上火線,究竟是報恩還是報仇?
玻璃魚,胃很弱、視力差、記憶力也被說只有七秒,但很能喝,每天喝幾升水。
喜歡腦補雜七雜八的情節,小時候同學在聽課,我在開小差幻想,比如現在有個魔法教母把我接走,那我就出盡風頭,太威風啦,可惜沒有實現過。
於是長大就把幻想投入特定角色,變成了角色眼中的魔法教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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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婚日被抄家
正值春季,宮牆內肅穆依舊,並無春色。
倒是紫禁城外的民間春意盎然,柳綠枝繁,柳絮宛如春雪,風一吹全撲簌簌擁在了朱紅的牆根。
平日供宮人外出採辦的側門被推開,走出兩個低眉順眼的小宦官,一左一右站好了,等裡頭排隊的宮女按次序走出來,要檢查她們隨身的包裹。
這批宮女行了大運,前陣子錦衣衛為朝廷剷除了奸宦馬志忠,陛下龍顏大悅,突然就想赦免點什麼,於是宮中適齡女子得陛下特赦,各宮各局整理上來整整一千人,全都得以在熬成老姑娘前離開宮闈,回鄉嫁人。
十九歲的丁寶枝就是其中之一,因在宮裡勤勤懇懇混了個正六品的官職,她排在隊伍較前的位置,很快便能輪到她。
小宦官見了她便恭敬道:「丁典衣,恕我瞧一眼您的包裹。」
「有勞。」丁寶枝將肩上行裝遞過去,又笑道:「我已經不是尚服局的典衣了,不必這樣叫我。」
「是是,出宮後自然不是丁典衣,該是丁小姐。」小宦官嘴甜又客套了兩句,將包裹還回去,「丁小姐,沒問題,請走吧,往後覓得良人,子孫滿堂。」
伴著話音,丁寶枝背上行裝,面無喜色地走入街巷。
她做常服打扮,一身灰撲撲的裙裝,髮間僅簪了支珍珠貝母的花釵,素白的小臉如清水芙蓉未經雕飾,肌膚似羊脂美玉般瑩潤潔白,她眼波清冷尤比水淡,朱唇未點卻比牡丹爛漫。
這樣的美人,進宮五載居然只混了區區一個典衣?丁寶枝的家人實在想不明白。
丁家老爺丁鵬舉在京為官,是正五品戶部郎中。五年前,他將十四歲的庶女丁寶枝送入宮中,本是奔著飛上枝頭當娘娘去的,結果層層篩選下來,莫名其妙就被送去了管宮裡服飾的尚服局,平日別說皇帝,連個公蚊子都見不著。
就這麼蹉跎了五年,丁寶枝十九歲出了宮。
丁府門前。
丁寶枝猶猶豫豫地叩響門環。
門裡出來個蓄著山羊鬍的管事,見了她先喚聲丁典衣,而後改口成寶兒小姐。
丁寶枝與他不痛不癢地客套兩句這才進了府門,家裡知道她今天獲赦,場面還是如此冷清,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是五姨娘的女兒,家中嫡長子早亡,頭上只剩兩個姊姊,全都年少出嫁,只有她被寄予厚望送進宮去。
如今以六品典衣的身分十九歲出宮,她於丁家而言就成了砸在手裡的累贅。
管事邊走邊說:「戶部章尚書今日突然來訪,老爺在正堂待客,家中女眷不讓走動,寶兒小姐也快些隨我去後院吧。」
丁寶枝應了聲好,一句多餘的都沒問,點頭跟上。
管事對丁寶枝的讚賞寫在臉上,心說不愧在宮裡待過五年,待人接物就是不一樣。
可不等他們走遠,正堂門前的迴廊出現兩個人影,分別是點頭哈腰的丁鵬舉和屈尊來丁府做客的章尚書。
如此,管事和丁寶枝便不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只得遠遠地垂首站定,行禮問安。
迴廊上,章尚書問丁鵬舉,「那便是你說的丁寶枝?」
丁鵬舉見丁寶枝回來了,大喜道:「是,那正是小女寶枝,得了宮中赦令,今日回家。大人別看她如今十九是個老姑娘,但她從宮裡出來,懂得伺候人。」
章尚書瞇眼打量垂著頭的丁寶枝,片刻後沉聲道:「那便說定了,你將女兒寶枝許給我兒鳴遠做妾,為我兒沖喜,化凶為吉。」
丁寶枝遠遠站在原地,餘光見他們面朝自己說著什麼,莫名生出一陣寒意。
直到章尚書出了府門,丁鵬舉才大喜過望地過來迎她。
「寶枝,爹的福星啊!」
丁寶枝上回聽到這話還是在進宮前夜,丁鵬舉滿懷期待地想讓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好讓全家跟著雞犬升天,但她不怎麼爭氣,第一輪就讓來過目的后妃以「眉眼俗媚,心思不正」為由刷下去,成了宮女,所以再聽到這話她厭惡得很。
她面上不顯,問道:「爹,發生什麼事了?」
「不急,妳先去梳洗梳洗,見見妳母親和姨娘。」
丁鵬舉賣了個關子,等丁寶枝回屋換了衣裳,出來拜見過父母和幾位姨娘,才告訴她這個消息。
「寶枝啊,爹一收到妳獲許出宮的書信就為妳物色起了人家,可真是趕巧了,章尚書府的大少爺章鳴遠病弱,今年開春身體稍有起色,章老夫人就想著為他納一房妾……」
丁寶枝眉梢微微一動,「沖喜?」
丁鵬舉提高音調,「別管是什麼名頭進去的,那都是尚書府的嫡長子!」
正室李氏幫腔道:「寶枝,事情要是成了,托妳的福,妳爹就能升任戶部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官階。」
好一齣賣女求榮!丁寶枝淡笑著飲茶,道:「是嗎?真好。」
「寶枝那妳……」
「都替我安排好了,我哪有讓爹娘為難的道理,去就是了。」
聽見這話,幾個長輩全都嚇住,沒想過事情進展會如此順利。
要知道,那雖是尚書府的長房長子,按常理說連妾都輪不到她這個十九歲的郎中庶女去當,但那長子是個病秧子,她丁寶枝去了就是守活寡,弄個不好還會成真寡婦。
哪個女人願意守一輩子寡?
偏偏對丁寶枝來說,這是樁難求的美差。
丁寶枝不想出宮,老死宮中簡直夢寐以求,只要別回這個容不下她的丁家,去哪都好。
尚書府也不賴,在宮裡,她要顧忌后妃們的穿衣好惡,可在尚書府她只要管一個病秧子就夠了。
她一個點頭,婚期很快定下來。
去章家守著病秧子,丁家盼著升官,都想著越快越好,不過丁寶枝提了個要求,那就是再等半個月,丁鵬舉只好照辦。
這是丁寶枝故意拖延,其實早嫁晚嫁都一樣,但她總需要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做點主,否則就不是活寡婦而是活死人了。
要說丁寶枝這個悶葫蘆個性究竟隨誰,她也不知道。
生母生她時難產離世,聽其他姨娘們說,她姨娘是個下賤的狐媚子,從沒有人提過她的性格和生平,就好像她生前沒做過一件好事似的。
在丁家的日子,丁寶枝只待在房中繡嫁衣,她是宮裡的典衣,尚服局的二把手,即便是日夜趕工出來的繡品仍是精巧絕倫的水準。
就算是給人當妾沖喜,她也不會虧了自己。


十五日後,婚期如約而至。
天才濛濛亮,丁寶枝便戴上李氏給她做嫁妝的頭面,身著真紅大袖,頭頂紅蓋,坐在屋裡等章府的轎子。
直到傍晚下雨了,章府的轎子才到。
一切都是納妾規格,連個吹拉彈唱的都沒有,轎夫還為了避雨跑得很匆忙,丁寶枝坐在裡面顛來倒去忍不住替那病秧子操心。
這陣仗,沖的是哪門子喜?
轎子走小門進章府,等丁寶枝真切感受到轎子停落,心中才生起一股濃得無法化開的悲切。
從今往後,她的人生可就一眼到頭了。
納妾不必拜堂,丁寶枝讓請來的媒人攙扶著,直接送入章鳴遠的院裡。
媒人退出去將門關上,丁寶枝原地站了一會兒,掀開蓋頭打量起屋內陳設。
尚書府還是很氣派的,檀木傢俱上貼著大小喜字,桌上擺滿一桌子菜,還有一對燃燒的紅燭。
「丁小姐……」鋪著大紅被褥的床上傳來陣氣若游絲的低吟。
丁寶枝不急著過去,行至桌旁倒了盞茶,這才面無表情來到床邊。
「喝點水嗎?鳴遠少爺。」
床上躺著一具蒼白乾瘦的身體,五官不差,能看得出章鳴遠在瘦脫相前也是個一表人才的人物。
章鳴遠沒有看她,雙目無神道:「妳不必伺候我,我不認妳,也沒納妳做妾,妳快走吧。」
倒是個有情義的。丁寶枝挽起累贅的袖子,把床上那人的腦袋托起來,在他身後墊了軟枕,復又把茶杯遞過去,「你嘴唇都乾了,喝點水吧。」
章鳴遠的目光這才遲緩地轉向丁寶枝,一看,隨即蹙起了眉頭。
她今日施過粉黛,皓齒星眸、眉如遠山,姿容豔麗得連鮮紅似火的吉服也壓不過她。
章鳴遠約莫是震驚得口不擇言了,居然問:「妳……妳為何想不開要嫁我?」
丁寶枝聽了直笑,「我沒得選啊鳴遠少爺,不過看到你心地純善,也不覺得往後日子難捱了。」
剛誇他良善,章鳴遠便揚手打翻她手中茶盞,水全灑在了她的嫁衣上。
「走!妳走,走啊!」話音剛落,他便喘不上氣地直抽搐。
丁寶枝面無懼色,有條不紊將人攙起來,把他腦袋擱在自己肩上,一下一下順背。
章鳴遠聞著她身上的香氣,那氣味如她本人幽靜宜人,半晌後他緩過來,痛苦道:「我是個廢人,丁小姐可看清楚了,我章鳴遠是個不能自理的廢人。」
丁寶枝只道:「鳴遠少爺,你是身體有病,我是心裡有病,你要是願意留我在你院裡,往後我就是你的手腳,我們誰也別嫌誰。」
「丁小姐……」
「少爺躺下吧。」
安撫一陣後,丁寶枝幫章鳴遠躺回床上,麻利地從櫃裡找出兩床被子,在地上打了鋪蓋,而後走到鏡前摘下頭上亂七八糟的飾物。
等她再回到章鳴遠眼前,又是一副清湯寡水的打扮。
因她僅著白色中衣,章鳴遠臉色微紅,把臉別開不看。
丁寶枝吹了桌上紅燭,在地鋪上躺下,「鳴遠少爺,我今日起得太早,現下乏了,你夜裡喝水、起夜就叫我,不必不好意思。」
等了會兒,床上傳來一聲遲疑的好。
屋外,老嬤嬤見裡間熄了燈,這才佝僂著脊背走進雨裡,去主屋稟報。

今夜雖然暴雨如注,但尚書府裡的所有人似乎都能睡個安穩覺。
直到後半夜,丁寶枝被怪聲吵醒。
她以為是章鳴遠叫她,坐起身卻見他睡得正酣,困惑之際,屋外傳進一聲淒厲慘叫,將章鳴遠也嚇醒。
他費力撐起半個身子,「丁小姐,外面發生何事?」
丁寶枝也不知外面情況,可那呼天喊地的慘叫和打砸聲混雜著暴雨越來越響,越來越近,陣仗凶殘可怖,像是遭了強盜。
可天子腳下哪來的盜匪敢搶戶部尚書?難道是仇家上門?
這般一想,丁寶枝不敢坐以待斃,坐到床沿想背上章鳴遠跑出去。
然而她剛把人放到背上,一道驚雷令房門外的人影顯現,那人頭戴烏紗,身形頎長勁瘦,手持長刃如同索命厲鬼。
是錦衣衛……
戶部尚書府竟在大喜之日被錦衣衛上門查抄。
丁寶枝眼見貼著大紅喜字的門被踹開,屋外疾風驟雨,那看不清面目的凶神惡煞踩著濕透的靴子進了屋內,刀尖滴落點點猩紅。
那人沙啞道:「錦衣衛指揮使薛邵,奉命捉拿閹黨。」
他從袖口摸出一紙薄宣,冷冽看向丁寶枝背上毫無生氣的章鳴遠,「章家大少爺,你和你爹章尚書全都在列。」
雨夜冰冷,章府門外的紅燈籠落地,泡在水中殘破不堪。
府中雨水混雜血水,沿磚縫流淌,上下十幾口人全數跪在正廳瑟瑟發抖。
錦衣衛們像活閻王,大步走動著清點人數。
適才有個僕人跪在外頭趁亂想跑,被一刀抹了脖子,所以現在廳裡無人敢動,空氣中除了血腥味,還有股隱隱的尿騷味。
丁寶枝出來前為自己和章鳴遠都披了衣,可章鳴遠身子比她預想得還差,這會兒抖得像篩糠,她攙著他,低垂腦袋跪在最後一排。
倒不是什麼伉儷情深,他們哪來的情?無非是想到若能熬過此劫她還得當他的妾,便只能把自己當個章家人。
她還有閒心戲謔,開自己玩笑,想自己這命究竟是太苦還是太硬?
廳外,雨還在下,廳裡燭火通明,抽噎聲此起彼伏。
火光將薛邵那張陰沉清俊的臉照得格外清晰,他是地獄爬上來的活鬼,長著玉面郎君的臉,辦的卻是地府勾魂鬼的勾當。
傳言說他十九歲進錦衣衛,僅用四年時間從百戶坐到指揮使,升任指揮使一年便誅大宦官馬志忠。
如今拔出蘿蔔帶出泥,他手握閹黨名單,在朝中徹查與之牽連的官員,短短三個月就抄了五處府宅,弄得朝野震盪、人心惶惶。
薛邵在主座怡然坐著,而章家主人都顫巍巍地跪在地上。
章尚書在朝為官四十餘載,如何肯跪一個後生小輩?於是老骨頭被錦衣衛狠狠一踹,強按在地。
章尚書仍不服,「薛邵,你官職三品,膽敢讓老夫下跪!」
薛邵垂眼轉了轉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森然道:「我位居三品不假,可錦衣衛是萬歲爺的欽差,不受你們這些士大夫管控,再說了,你若不串通閹黨,又怎會有今日下場?」
「你血口噴人!」
「是不是血口噴人,下了詔獄一審便知。」
薛邵勾勾手,一票錦衣衛便將章尚書和章鳴遠從地上拖了起來,家眷們不顧生死哭喊著上去阻攔。
丁寶枝周圍霎時陷入混亂,有人搡了她一下,將她從人堆裡推出來,她一個不穩,雙手撐地摔跪下去。
膝蓋準是青了,疼得她倒抽涼氣。
丁寶枝伸手去拽肩上滑落的嫁衣,倉皇間抬頭,卻對上了主座的薛邵。
他正看著她,看她身後的嫁衣,看她如瀑的烏髮,看她那張朱唇粉面的臉。
這種眼神,丁寶枝只在宮裡餓極了的瘋貓身上見過,簡直冒著綠光。
她慌得喉頭一滾,低下頭去。
章尚書在雨中崩潰大吼,「放過我兒鳴遠!薛邵,放過我兒子,他是無辜的!」
薛邵將眼睛從丁寶枝身上移開,道:「章尚書,在你以章鳴遠的名義用貪款購置私宅的時候,他就已經被你牽連了。」
章尚書頓時啞口無言,想不到錦衣衛的手居然能伸得這麼遠……
章家兩個頂梁柱被帶走,錦衣衛們輕車熟路開始善後,他們根本不將人當人,趕牲口似的把章家的女眷和男丁分開,盤查起身分年齡,還是那套做法——
老的為奴,男的發配,女的送進教坊司。
輪到丁寶枝被盤問時,她正唯唯諾諾地答話,就見薛邵的皂靴慢條斯理地行至她面前。
他用刀鞘抬起丁寶枝的下巴,迫使她抬頭。
刀鞘蹭過她面頰,濃重的血腥味湧入口鼻,丁寶枝忍住不適,憋得眼眶通紅。
薛邵蹲下身,拎拎她肩頭上的嫁衣,問:「今天是妳大婚?」
丁寶枝親眼見到錦衣衛殺人,自然是怕極了,顫聲答道:「回指揮使的話,是。」
刀鞘將她肩上嫁衣挑落在地,「嫁給章鳴遠?」
丁寶枝不敢動,「回指揮使的話,是。」
薛邵問:「嫁給他不是守活寡嗎?」
「回指揮使的……」
薛邵打斷道:「妳很懂規矩。」
「回指揮使的話,我曾在宮中當差。」
「別再讓我聽見這前半句。」
「是。」
薛邵盯住她片刻,起身脫下斗篷罩在她身上,吩咐下去,「這個女人不必送去教坊司。」
正在清點女眷的錦衣衛聞言,頷首遵命。
丁寶枝一天沒吃東西,這會兒卻緊張得想吐,她垂頭不語,讓那件繡著飛魚圖案的斗篷壓得喘不上氣。
她在發抖卻不自知,薛邵伸手過去,愣將她嚇得偏頭乾嘔。
章家人自顧不暇亦不敢言語,畢竟任誰都看得出來,薛邵這是相上丁寶枝了。
薛邵問:「我讓妳噁心想吐?」
丁寶枝捂嘴搖頭,「沒有。」
「沒有就好。」
薛邵不再計較,彎腰將人打橫抱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出了正廳,走進夜色中的雨幕。
上馬前,丁寶枝臉上滿是雨點,她陡然抓住薛邵的衣襟,問:「指揮使大人要將我帶去哪裡?」
薛邵側頭看她攥得指骨發白的手,「自然是北鎮撫司。」
丁寶枝按捺住驚恐,試圖喚醒這活鬼半分理智,「指揮使大人,您這是在強搶良家子。指揮使大人,我曾是尚服局六品女官,您不能這樣對我!指揮使大人、指揮使大人……」
薛邵不理,將人麻袋似的丟上馬背,策馬離開。
第二章 刺殺指揮使
戶部尚書昨夜被錦衣衛上門查抄的事,一早便傳遍了京城。
有人歎章尚書勾結閹黨,也有人歎章家少爺新婚燕爾便下詔獄,當然,說錦衣衛草菅人命殘害忠良的才是多數,誰能接受世代在朝為官的章家突然背上閹黨罪名。
剛剛嫁女的丁家自然也得到了消息,這丁寶枝才嫁過去,還沒來得及有福同享,就要有難同當,去教坊司為娼。
李氏心頭一緊差點昏倒,想不通丁寶枝的命怎麼比紙還薄,明明在三個姊妹裡出落得最標緻,送進宮去當不成娘娘,出宮做妾還要被抄家,好好一個良家子就這麼被送進教坊司了。
二姨娘張氏傲然道:「要不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三姨娘趙氏了然道:「我早找人算過,寶枝的命啊,薄!」
四姨娘孫氏戚戚然,「我以為進尚書府是什麼好事,哎,還是我的玉枝嫁得踏實。」
說完她不自覺看向張氏,張氏的女兒金枝嫁了知府當小,所以她前段日子總在氣丁寶枝走狗屎運,嫁進尚書府。
拋開別的不談,都是做小,四品知府和二品尚書一比,高下立判。
現在她總算好受了,瞧那個趾高氣揚的樣子,一個姨太太也真是有夠小肚雞腸。
一群人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吵得丁鵬舉頭疼欲裂,外出託人脈打聽丁寶枝去向。
不打聽不要緊,一打聽,人居然被帶去了北鎮撫司——
丁寶枝那老姑娘落到了活鬼薛邵的手裡。
張氏冷哼一聲,道:「看來不光是人,惡鬼也喜歡模樣俏的。」她一拍掌,「啊呀,老爺,章家被抄,那章尚書許給你的戶部侍郎不就……」
戶部尚書都下詔獄了,還談什麼戶部侍郎?丁鵬舉氣得吹鬍子瞪眼,拂袖道:「說這幹什麼?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我可害慘了寶枝啊!」
李氏上去攙扶他,「老爺快別自責了,想辦法救救寶枝吧,我們本來是為她著想,都曉得她能進尚書府是難求的福分,哪裡想得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丁鵬舉越發焦躁,扶額落坐,「想辦法?我一個戶部郎中不受牽連都是萬幸,如何對抗得了北鎮撫司的那幫惡鬼?寶枝啊,我的女兒啊……」


丁寶枝昨晚在北鎮撫司平安度過一晚,她所在的廂房窗明几淨,除了牆面有幾處劃痕彰示著這屋的原主是個武人,便再看不出半點粗糙。
昨晚,薛邵將她送進屋後又折返一趟,他自己渾身又是血跡又是雨水,卻丟給她一套乾淨布衫。
他冷然道:「把濕衣服脫了換上,我得去詔獄親自審審妳的短命郎。」
丁寶枝愣在當場,眼見他推門而出離開屋子才頹然坐地,隨後便聽見他交代門口的錦衣衛。
「盯好她。」
以為要發生的事並未發生,腦海裡輕生的念頭忽地有些無處安放,但這不能代表什麼,薛邵現有公務纏身,不得不走,他若不是強搶民女,帶她來北鎮撫司做什麼?
還有章鳴遠,他的罪名簡直可笑,一個病懨懨的廢人如何串通閹黨?
這麼一說,戶部尚書是否真的有罪?
這些錦衣衛殺了一個馬志忠便利用捉拿閹黨之名大肆查抄士大夫宅邸,橫行霸道、禍害官員滿門,當中有多少忠良慘遭迫害根本不得而知。
如此一夜無眠到白天,薛邵回來了。
他進屋見丁寶枝坐在桌旁,床鋪沒有躺過的痕跡,她身上也還穿著那套髒衣服。
薛邵抓起桌上的乾淨衣服問:「為什麼不換?」
丁寶枝哪敢穿薛邵給的衣服?
但他既然要求了,她也只能接過,「我現在換。」她明白該來的躲不掉,不該來的也落不到她頭上,便順了薛邵的意,藏到屏風後頭換了衣服再出來。
衣服是男裝,褲管捲了七八次,袖子也和水袖似的,寬袍廣袖不見身材。
薛邵將刀擱在桌上,朝丁寶枝勾手道:「過來。」
丁寶枝走過去,斂著眼皮只敢看他胸口張牙舞爪的飛魚紋樣。
他道:「等會兒我叫人去給妳買幾套能穿的,妳在章府的東西現在還不能動,等查完了就還給妳。」
丁寶枝聞言一愣,沒等她想明白薛邵為何要說那些話,人就被掐著腰抱到了桌上。
她後脊如有蜈蚣爬過似的一顫,趁薛邵捲她褲腿的時機,探手掏出藏在身上的瓷片就朝他捅了過去。
薛邵臉色驟變,扼住她手腕子,「妳想殺我?」
丁寶枝人沒捅到,自己卻過度緊張捏得滿手是血,她見刺殺錦衣衛的愚蠢行動果然失敗,轉手握著瓷片就要刺自己喉嚨。
可她哪是對手,手腕一麻,瓷片「叮鈴」落地。
薛邵丟開她的腕子,彎腰撿那塊瓷片,是熟悉的青花。
他看向桌上茶具,少了只杯子,不禁嗤笑道:「丁寶枝,可真有妳的。」
丁寶枝視死如歸地坐著,不再反抗了。
薛邵抓過她鮮血淋漓的手,瞪視她,「妳膽子真是大。」
丁寶枝斜視他,漠然開口,「在宮裡待了五年,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我要是沒有膽魄保全自己,這會兒早就成了湖底的水鬼。」
薛邵沉聲問:「妳說什麼?」
「我說否則我早自盡了。」
「上一句!」
「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
「我這樣的人是誰?」
丁寶枝淡淡說道:「他應該還在平康宮的枯井裡,你下次進宮可以專程去看看他。」
平康宮是紫禁城將近十年沒人住的冷宮。
那時丁寶枝剛進宮一年,還只是個尚服局的小宮女,照例去司寶司領服飾圖籍,正好趕上他們掃除,等了一個時辰等到天黑才領到東西。
回去的路上,她讓人捂著口鼻帶到了平康宮。
黑燈瞎火間,她抓到一塊石頭,揚手就朝那人頭上打過去,誰知人腦袋那麼不經打……
丁寶枝嚇得半死卻不敢耽誤,等得越久嫌疑越大,於是她將人丟進井裡蓋上枯葉,整理好儀容回到尚服局,卻一連三天寢食難安。
從始至終,她連那人的臉都沒看清,直到聽說宮正司丟了個糾察宮闈的宮人,她才知道那人是剛入宮的宦官。
好在他入宮不久無甚人脈背景,一直找不到他便也沒人找了,人人都想著,說不定是哪個主子拿他紮筏子,再查下去反而不妥。
「人命有時候可以很賤。」丁寶枝攤著流血的手坐在桌上,平視著薛邵,「指揮使大人該比我更明白才是。」
薛邵聽罷,沉著臉拽下她半條袖子,撕扯成碎布條,為她簡單止血。
他的手一看便是握刀的手,膚色似蜜,掌心粗糙,和她做繡品手一比較,彷彿稍稍用力就能將她骨頭攥碎。
丁寶枝一心求死,毫不在乎地道:「指揮使大人何必做出副憐香惜玉的樣子,只會讓人覺得虛偽。」
薛邵抬起陰翳的眼睛凝視她,丁寶枝不帶情緒地迎著他的目光,竟將他盯得別開眼去。
他咬牙切齒咒罵了幾句,從懷裡掏出一只瓷罐,重重放在桌上。
「這是塗淤傷的藥,用在妳腿上。」他瞥一眼她掌中新傷,「手上的創口自己別亂動,等我叫人給妳處理。」
眼看他推門離開,丁寶枝飄忽著從桌上下來,抓起那只瓷罐在手上看了看。
她彎腰捲起褲腿,才發現膝蓋上兩塊淤血青得發黑。想起來了,是昨天摔跪在地上的時候留下的,適才換衣她滿心憂慮便沒注意到。
所以……他剛才是想給她上藥,卻害她又添新傷?
黃鼠狼給雞拜年!他要真這麼好心就該放她出去。
不過薛邵的反常之舉帶給丁寶枝一線希望,人一旦燃起那麼丁點希望,死的念頭就會徹底消散不再去想了。
沒多久薛邵回來了,手上抓著些瓶罐。
丁寶枝問:「指揮使大人不是找人替我處理嗎?」
北鎮撫司都是男人,他顯然是找不到合適的人手才親自過來,丁寶枝看明白這一層,對薛邵這人似乎有了些把握。
她道:「我自己來吧,指揮使大人不必親自動手,都是上藥,沒什麼不同的。」
薛邵讓她那淡薄的語氣說煩了,冷冷地道:「大有不同。我是指揮使,在北鎮撫司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想讓誰閉嘴就讓誰閉嘴,這就是最大的不同。」
「指揮……」
「閉嘴。」
薛邵抓過她的手,拆開布條為她重新包紮。
丁寶枝掌心割破之後發脹發熱,並不覺得痛,薛邵給她擦拭傷口往上敷藥才開始疼,但她在宮裡挨的板子也不少,藥粉灑在傷處她居然只是皺了皺眉。
入一趟宮,整個人都被扒了層皮,哪還有尋常女子的姿態。
丁寶枝看著薛邵認真處理她創口的臉,不動聲色地道:「指揮使大人不降罪於我嗎?」
薛邵眉峰一凜,看向她,「我真是多餘給妳上藥。」
丁寶枝皺眉問:「為什麼不降罪?我剛才差點殺了你。」
「差點?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丁寶枝心中的疑團更大,越來越不明白薛邵為何這樣對她。
這不是傳聞中的錦衣衛指揮使,她甚至能感覺到薛邵對她格外有耐心……
坊間對他的傳聞僅限巡查緝捕時的雷霆手段,丁寶枝不曾聽聞任何有關他的情事,自己眼下儼然是在摸石頭過河,按理說她這樣無權無勢的人,但凡有個想殺他的念頭,這會兒也該下詔獄了。
想到這,丁寶枝忽然大著膽子試探,「指揮使大人,章鳴遠和章尚書還、還好嗎?」
當然不可能好,只是她問不出「還活著嗎」,就怕答案是死了。
薛邵頭也不抬,「不好。」
丁寶枝道:「章鳴遠不可能是閹黨。」
薛邵眸光一沉,將她的手包紮上,「妳在教北鎮撫司怎麼查案?」
丁寶枝垂下眼,「不敢。」
薛邵看著她問:「章鳴遠一個廢人,妳還能守他一輩子?」
丁寶枝想過,章鳴遠的毛病只是四肢酸軟無力,不影響心智,他十六歲起疾病纏身,即便如此,仍在二十歲倒下前坐到了四品的位置,可見其頭腦清晰、能力卓群,她又有貨真價實的技藝傍身,兩人做點生意糊口不成問題。
但她沒必要對薛邵說這些,只是點了點頭。
薛邵「好心」提醒,「妳別忘了,章鳴遠就算出了詔獄,也是罪臣之子,應當流放。」
丁寶枝卻道:「可我本該是要被送去教坊司的,既然北鎮撫司的規矩不是鐵律,那麼能不能放了章鳴遠?指揮使大人又何必為難他一個病人。」
薛邵不禁冷笑出聲,「妳可真是膽大包天。」
丁寶枝一直在試探他的底線,這下終於踩到,心裡「咯噔」了一下。
薛邵森然道:「我帶妳出來,妳反倒想著章府那個龍潭虎穴。」
丁寶枝皺眉,心說龍潭虎穴不該是你的北鎮撫司嗎?
「我能見章鳴……」
「不能。」
最後不歡而散,薛邵丟下一桌子殘局摔門而去。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給丁寶枝送衣服的人敲了敲門,說東西放在門口。
她一聽來了薛邵以外的人,趕緊上去開門。
那人只是個普通軍士,見丁寶枝把門打開,一下愣住了。
丁寶枝開門見山地道:「我想見章鳴遠。」
那人一臉為難,「丁小姐,我沒有這個權力。」
丁寶枝見薛邵的下屬對她態度恭敬,明白對薛邵來說,她現在確實算得上一時新鮮,於是她道:「那就找個有權力的人來。」
那人搖頭,「這不合規矩。」
丁寶枝還想再做努力,拐角走來個腰挎繡春刀的健碩男人打斷了她的請求。
他道:「丁小姐,我可以讓妳見章鳴遠。」
丁寶枝沒見過他,這人昨晚不在章府,看樣子將近三十歲,一張臉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頗具武將氣勢,他身上穿著錦衣衛的飛魚服,也是御前的人,品級不會比薛邵低太多。
丁寶枝見禮道:「寶枝見過大人,不知該如何稱呼大人?」
「錦衣衛指揮同知,毛豐。」
丁寶枝曾是宮女,知道指揮同知和指揮使都屬正三品,二者之間的關係可看做軍隊中的將領和副將。
「同知大人適才說可以讓我見章鳴遠?」
「要見章鳴遠可以,但在那之前我有一番話要先告訴丁小姐,等聽完了再見也不遲。」
丁寶枝一愣,這才發現這間院落只住了她一個,毛豐是專程來找她的。
這北鎮撫司真是弄得她一頭霧水。
毛豐遣退那送衣服的軍士,想了想道:「其實薛邵他在宮裡就見過妳。」
丁寶枝微一皺眉,驚訝轉瞬即逝,更多的是一種了然,「原來如此……」
這解釋了薛邵對她的態度。原來他不是突發奇想強搶民女,而是見色起意蓄謀已久,難怪他對她還算有耐心,合著是已經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丁寶枝的冷靜把毛豐整迷糊了,他行伍出身,上過戰場打過仗,能動手絕不動口,特別不懂得彎彎繞繞,在他看來,丁寶枝聽到真相後出現什麼反應都有可能,但怎麼也不該是毫無反應啊。
不愧是薛邵惦記了五年的女人……
毛豐在心裡高看她一眼。
丁寶枝突然道:「那戶部尚書府被查抄……」
「不是因為妳,是他們真在閹黨名單上。」他頓了頓,繼續道:「其實按緝捕次序,戶部尚書暫時還輪不上,是薛邵得到妳要嫁去章府的消息,知道他們涉案,便從地方上趕路回京,想趕在妳出嫁前緝拿戶部尚書歸案,可曲州實在太遠,跑了三天也沒能趕上,他脾氣一上來……就嚇人了點。」
丁寶枝垂眼聽著,弄明白了前因後果,心中對薛邵的評價只有「狂妄」二字。
「是這樣啊,那同知大人,我現在可以去見章鳴遠了嗎?」
毛豐頓住,「可以是可以……但是丁小姐妳明白了吧,薛邵他不是妳想的那樣。」
丁寶枝忽地笑了,笑容很淡,沒有半點喜色,「同知大人想說,他做這些讓我家破人亡的事,是因為他喜歡我、看得起我,我該感恩戴德?」
聽她這麼一說,毛豐百口莫辯,突然覺得薛邵讓他別摻和是對的,果真越幫越忙。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丁小姐……」事已至此,他如實交代,「其實薛邵他不只為妳做了這……」
「毛豐!」
一聲低喝,兩人齊齊看去。
薛邵挎刀而來,一把將毛豐拉開,毛豐五大三粗,身材比薛邵魁梧,氣勢上卻被他壓下半個頭。
氣氛凝滯許久,薛邵怒不可遏地問毛豐,「還不走?」
「薛邵,我答應了丁小姐帶她見章鳴遠。」
「我沒答應。」薛邵又隨即道:「毛豐,皇上宣我們進宮。」
「現在?」
「就是現在。」
毛豐兩難地左右看了看,抱歉地對丁寶枝道:「丁小姐,妳且等我和薛邵回來再談章鳴遠的事。」
薛邵冷聲道:「毛豐,你要讓皇上等你?」
說罷,他邁開長腿轉身便走,毛豐只得快步跟上。
丁寶枝看著他們走到迴廊盡頭,環視一圈春日裡院內的蕭條景象,默默地關上了房門。
皇宮大內和北鎮撫司這樣的地方有個共通之處,就是不會在牆根種樹,如此不論裡面的人還是外面的人,就都進不來也出不去。
丁寶枝明白,尋常人如何能在北鎮撫司想走就走,她即便折騰了也沒有意義。
第三章 親寫和離書
北鎮撫司理詔獄,因此距離紫禁城稍遠,薛邵和毛豐需得騎馬前往。兩人入宮後面見萬歲爺,為的就是昨夜戶部尚書府的事。
金鑾殿上,皇帝四十不到,年歲尚輕,長了張娃娃臉又在宮裡嬌生慣養,瞧著細皮嫩肉眉清目秀,如果不是身上一襲明黃龍袍,還當他是個貴府家的公子哥。
皇帝端坐著批閱奏章,聽到薛邵領毛豐踏進大殿,只道了聲,「說說吧,戶部尚書府是怎麼回事?」
「萬歲爺——」
毛豐剛要開口便被薛邵攔下。
薛邵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垂頭道:「皇上,昨夜查抄戶部尚書府是臣行事魯莽,與毛豐無關。不過臣在地方上已掌握章啟正的貪汙罪證,這筆錢若能確認源頭,章家涉嫌閹黨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皇帝摳摳眉梢,「薛邵,朕問的就是你為何因果倒置,板上沒釘便興師動眾上門查抄。朕知道,閹黨名單是馬志忠臨死前親口留下,你我皆在場,但那幫大臣們不在,我要你做的就是確認名單真假,免得被馬志忠擺一道。你倒好,說好先從地方上查起,一個不留神居然在皇城根下抓了個二品大員。」
皇帝說著說著將自稱從「朕」變成了「我」,儼然和薛邵十分熟稔,並無過多的君臣之分。
薛邵道:「皇上,臣知道這步棋很險,但是地方官將這些朝廷大員的話奉為聖旨,臣若想從他們手上拿到更確鑿的證據,只怕在動手逼供以前他們便會無端暴斃,成為京城某些人的棄子。」
皇帝摸摸下巴沒有做聲。
薛邵繼續道:「所以臣認為比起保守行事,不如直接借貪款將章啟正送入詔獄,一來殺雞儆猴,錦衣衛不是動不了他們這些朝廷大員;二來往魚群裡丟一條泥鰍,好看清楚是誰跳得最凶。」
皇帝想了想,擱下毛筆,「那你審出什麼來了嗎?」
薛邵道:「臣不但抓了章啟正,還抓了他兒子章鳴遠。昨夜章啟正一直為他兒子求情,今天必然鬆口,不用怕他不說。」
皇帝終於露出了點笑模樣,搖頭道:「薛邵啊,手段狠吶,真是不辜負朕提拔你上指揮使的位置。行,那你著手去辦。」他敲敲桌面上的奏章,「這些老頑固罵你的長篇大論,朕替你收著。」
「臣,定不辜負皇上厚望。」
出了金鑾殿,薛邵和毛豐在殿外接過繡春刀,重新佩戴上身。
毛豐聽完薛邵在殿前說的,有點震驚,他一邊下長階一邊問:「想不到你考慮了這麼多,我還當你昨晚真的只是衝動行事,就為了那個丁……」
薛邵看他一眼,徑直走下臺階,將毛豐甩在身後,臨出宮前,他卻腳步一頓,朝平康宮的方向走去。
毛豐不解地跟上去,「怎麼了?去那兒幹什麼?」
錦衣衛是貨真價實的男人,不得出入後宮,但荒廢的冷宮久無人居,那方向除了浣衣局便是管柴火的惜薪司,不會有后妃前往,加之薛邵是御前紅人,他要去平康宮根本無人阻攔。
薛邵攜同毛豐來到年久失修的平康宮門前,用刀鞘擋開厚重的蛛網,推開了塵封已久的木門。
平康宮雖是冷宮,但也由三進院子組成,占地極大。
薛邵道:「毛豐,幫我找一口井。」
「井?你渴啊?」
毛豐愣住,見他頭也不回往內院走去,只好張望著幫他找井。
薛邵踏入內院,抬眼就見雜草遍佈的院落中兀立一口水井,往裡看去,這井早就廢棄了,裡頭除了水什麼都有。
薛邵徑直走出平康宮,叫來兩個宦官下井一探究竟。
那兩個宦官不明就裡,但也不敢問薛邵要他們下去幹什麼。指揮使開口了,就是讓他們下去把這口井掘出水來也得照做。
宦官交替著下井,一點點把井裡的雜物清理上來,過了一陣子,井裡的那個拽上來半條爛布,他丟開布頭又往深處抓了抓,竟從井底淤泥裡拽出一根人骨。
那兩個宦官險些瘋了。
井裡的嚇得直往外爬,井外接東西的這會兒已經跑到了平康宮門口。
毛豐抓起那根被丟棄在地的人骨,托在掌上掂了掂,「小腿骨。薛邵,你知道這兒有個死人?」
薛邵神情冷峻,摘下佩刀脫了官服,一下躍入井中,將那具人骨從淤泥裡帶了出來。
一套動作下來,看得毛豐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這種下井摸死人的小事,他何必親自去做?
薛邵僅著白色中衣從井裡爬出來,門外正好進來一隊被那兩個宦官驚擾的侍衛,親眼目睹了指揮使大人兩腿淤泥的狼狽模樣,然後就見地上擺著一具屍骸,僅剩白骨,看不出死因也認不出身分。
毛豐見薛邵一直不言語,急了,「這什麼人啊?要你親自下去挖出來。」
薛邵陰沉地看了那屍骨一眼,偏頭對手足無措的侍衛道:「抬出去丟了。」
「是……」
一炷香後,薛邵換了手下送來的乾淨衣服,腳底生風地快步走出平康宮。


北鎮撫司內。
丁寶枝本想等毛豐回來再求一求見章鳴遠的事,可她一夜沒睡又熬到了正午,現下眼皮打架、腦袋昏沉,根本由不得她。
她強打起精神在屋裡轉了幾圈,可她實在睏得不行,沾上枕頭便昏睡過去。
許是她醒著的時候心思太重,以至於閉上眼睛又作起了那個噩夢。
夢裡她回到多年前的晚上,被人捂住口鼻拖到平康宮的內院,那人鬆開她的時候,她游魚擱淺般大口呼氣,但凡再捂得久一點她都要失去意識了。
丁寶枝從未如此絕望過,她知道一個宮女在宮裡遭人玷汙會是什麼下場,沒有人會向著她,她只怕連尚服局也待不下去,從今往後她只能在浣衣局當一個洗衣宮女,從十五歲洗到八十五歲……
那……那還不如去死!
掙扎中,丁寶枝摸到一塊冰冷的石頭,毫不遲疑地就朝那人前額砸去。
悶哼過後,那人栽倒在地,丁寶枝抓著石頭坐了起來,她緩了很久,直到眼前金星散盡才終於藉著月色看清周遭。
那人面朝下沒了動靜,丁寶枝不想碰他,也不想知道他是誰。
「妳殺了他?」
身後傳來問話,丁寶枝心臟陡然收緊,轉頭就見一個清瘦白皙的小宦官站在迴廊上,目睹了她剛才的舉動。
「我、我……」丁寶枝發不出聲音。
她知道,即便是自我保護的理由也不能幫她開脫,因為這兒是紫禁城,沒有人站在她的一邊。
「別怕。」那個小宦官走上前來,踢了踢地上那人,「他好像死了,但我得再給他補一下,免得他『活』過來,惡人先告狀。」
那小宦官拿過丁寶枝手裡的石頭,朝著那人後腦杓又是一下,隨後他喊丁寶枝幫忙,一起將那人扛起來,連帶著石頭丟進了井裡,蓋上厚厚一層枯葉。
夜色下,他們站在掩埋著巨大祕密的井邊。
丁寶枝驚魂未定,攏著衣襟問:「你是誰?」
那小宦官說:「我叫榮達,我認得妳,妳是尚服局的丁寶枝。」
丁寶枝知道他,他是浣衣局的粗使宮人,時常來尚服局取衣服、送衣服。
她緊張問:「你為何會在這裡?」
榮達的眼睛在夜裡透亮得像兩顆玻璃珠子,他說:「我是跟著你們來的,妳放心,今晚的事我誰都不會說,這個人死有餘辜,我們都不會遭報應的。」
這晚之後,尚服局的丁寶枝和浣衣局的榮達便擁有同一個祕密,直到半年後榮達被調去司寢局,丁寶枝這才再也沒見過他。
一聲推門而入的巨響將丁寶枝從夢中驚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北鎮撫司這個人間煉獄。
她扭頭就見薛邵站在門邊,胸口起伏著,似乎趕得很急。
他眉頭緊鎖著問她,「那個井裡的人是誰?」
丁寶枝頭腦還有些發懵,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去了一趟平康宮。
她從床上起來,坐到了桌旁,「我也不知道。」
薛邵緩步行至她身前,兩臂撐著桌子,呼出的氣息重重灑在丁寶枝的面龐上。
他沉聲問:「還有誰知道妳殺過人?」
丁寶枝讓「殺過人」三個字扎得臉色一變。
「除了你,沒有別人了。」
薛邵盯著她片刻,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丁寶枝道:「十五歲,入宮剛滿一年。」
「那個人……」他頓了頓,「他死之前有沒有對妳……」
「沒有。」丁寶枝格外抗拒這個問題,她皺眉看向薛邵,「指揮使大人,過去五年的事了,您再度提起難道還能將那枯井裡的人從地府裡拉出來,送進詔獄再宣判一次嗎?」
薛邵不語,望著她的眼神莫名變得凝重壓抑,丁寶枝竟從中讀出幾分能要她命的垂憐。
她雖有些發怵,但還是正色道:「指揮使大人與其憐憫地看著我,不如應允我見章鳴遠一面。」
別的不說,丁寶枝最懂得察言觀色,小時候讀嫡母和姨娘們的眼色,入宮了讀嬤嬤們的眼色。
只要是人都逃不脫七情六慾,而這些東西恰巧都會寫在臉上,在丁寶枝眼裡,就算他是錦衣衛指揮使大人也不例外。
不過旁人若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大概只會說她異想天開,因為薛邵其人,就算是相面的見了恐怕也只能看出他「十惡大敗,命中帶煞」,哪能從他陰翳凌厲的眼裡讀出垂憐之意呢。
丁寶枝心說:多虧薛邵長了副好皮相,否則百姓指不定要拿他的畫像貼在門上辟邪。
薛邵問她,「丁小姐在想什麼?」
丁寶枝淡淡收回眼神,「我在想章鳴遠。」
薛邵扶刀在她對面落坐,「妳不過當了他幾個時辰的妾,哪來的這份鶼鰈情深?」
丁寶枝垂眼道:「指揮使大人比誰都清楚章鳴遠是無辜的,讓他入詔獄不過是為了逼供章尚書,章尚書若是招了,那章鳴遠算不算立功一件?」
薛邵摩挲墨玉扳指的手一頓,抬眼瞧她。
丁寶枝道:「指揮使大人,我知道我替章鳴遠說越多的話對他越不利,但我對他並無感情,我只是感念他大婚當晚還想著趕我走,不願意無辜女子在他身上耽誤終身。他是個良善之人,我既然嫁給他,哪怕只有幾個時辰,也不能眼睜睜看他蒙受冤屈。」
何況他下的是詔獄……
據說恐懼是可以聞出來的,而詔獄裡的氣味,哪怕是胸懷坦蕩的無罪之人,也會被浸泡得日漸憔悴恍惚。
章鳴遠的身體可沒給他留下任何憔悴的餘地,只怕一不留神連命都沒了。
薛邵聽完只道:「丁小姐,給我倒一杯水。」
丁寶枝攬著袖口照做,她將茶杯放在薛邵面前,靜靜地等他把茶水飲盡。
終於,薛邵將茶杯清脆擱在案上,對她道:「妳要見章鳴遠可以,我的確有件事要他為妳做。」
丁寶枝不明白他說的那件事是什麼事,邊想邊被帶出屋去,薛邵領她出了院落,來到北鎮撫司用於辦公的某間書房。
房中陳設簡單,擺放著一張案桌,三大個花梨木的書架。
丁寶枝看向案桌,也不知道上頭擺放的毛筆曾決定過多少人的生死,只覺得這裡冷冰冰的毫無人氣。
她環視屋內,看向薛邵問:「大人,我們不是去詔獄見章鳴遠嗎?」
哪知薛邵哼笑了聲,「妳想去詔獄?」
丁寶枝一愣,她當然不想去那鬼地方,遂搖了搖頭。
他道:「那就在這等著。」
丁寶枝對薛邵剛才那一笑印象深刻,她好像明白他為何幾乎不笑了。
他左邊臉頰居然有一枚淺淺的酒窩……
等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薛邵聲勢浩大的回到書房,說是聲勢浩大,其實就是他身後那兩個錦衣衛架著章鳴遠在地上拖行的聲音。
門被推開,丁寶枝見到掛著腦袋的章鳴遠,他被臨時換上一身乾淨衣服,非常敷衍了事,頭髮仍是亂的,臉上被隨意擦了一把,卻只是把髒汙抹得更勻了。
不知是不是某種暗示,丁寶枝在門推開的瞬間,不光聞到了章鳴遠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還聞到了恐懼,是他從詔獄帶出來的味道。
那兩個錦衣衛將軟綿綿的章鳴遠往案桌後的椅子上一放,任憑他癱在桌上,然後出了屋子。
丁寶枝見章鳴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就知道他受過刑,她上前將章鳴遠從桌上扶起來靠在椅背,又將他腦袋扶正,拂開他臉上亂髮。
「鳴遠少爺,鳴遠少爺。」
她叫了幾聲,章鳴遠死氣沉沉地抬起眼眸,他眼底通紅,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丁……丁小姐……」
丁寶枝聽見他嘶啞的嗓音,險些落下淚來,閉眼道:「他們對你用刑了?」
章鳴遠呼出一口濁氣,遲緩道:「我早把自己當個死人了……倒是錦衣衛為了讓我爹招供,讓我見識了不少新奇玩意……」他想起他爹昨夜響徹牢房的哀求,苦笑道:「丁小姐,我死也罷了,只是連累妳,我良心難安……」
丁寶枝抓起他指節淤青的手,挽起他的袖子,果真看到遍體傷痕,她哽咽道:「你為何要良心難安?該良心難安的人不是你,鳴遠少爺,你夠對得起我了。」
薛邵從頭至尾都站在一旁睥睨著兩人,這會兒終於對章鳴遠道:「章家大少爺,該做點正事了。」
丁寶枝見章鳴遠吃力地看向薛邵,兩眼無神,顯然是在來見她前就答應了他什麼。
章鳴遠對丁寶枝道:「丁小姐,妳識字嗎?」
丁寶枝點點頭,她在府中識字不多,進宮後,識字的尚服局宮女可以為太后做經文繡品,她為此挑燈夜讀抄寫經文,這才沒有錯過後來晉升六品的機會。
章鳴遠對她道:「勞丁小姐拿起紙筆,將我所說的話……一字不差都寫下來。」
丁寶枝以為他要自己幫忙立下囑託,便一口答應,她倒水研墨,攤開桌上的紙張,執筆等他開口。
「鳴遠少爺,你說。」
章鳴遠艱澀道:「章鳴遠,有妾丁寶枝,有名無分形同陌路,特立此休書為憑據,兩人往後各自婚娶,再無瓜葛。」
丁寶枝在他說到有名無分的時候就停了筆,雖然他所說不假,但這種時候她如何能夠坦然的大難臨頭各自飛?
「寫。」章鳴遠道:「替我寫下來,了卻我這樁心事。」
丁寶枝鼻子發酸久不動筆,章鳴遠又微弱地催促幾聲,她才重新落筆,寫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薛邵來到桌旁,從她手下抽出宣紙仔細過目。
他讚道:「丁小姐寫得一手好字。」
丁寶枝憤憤抬眼看他,原來這就是他說的,要讓章鳴遠為她做的事。
薛邵指尖夾著那輕薄紙張揮了揮,對她道:「這個我先替妳收著,等妳什麼時候冷靜下來再還給妳。」
丁寶枝看著他將紙張折疊,忽然道:「放了章鳴遠,這下你更沒有理由不放過他了。」
薛邵只將紙張收入懷中,沒有接話。
丁寶枝深吸口氣,扶著案桌緩緩朝地上跪下去。
她短短小半輩子跪過不知多少人,姨娘要跪,宮女要跪,宦官要跪,做到六品典衣還要跪五品司衣,更不要說後宮嬪妃,就連鳳輦龍輦只是遠遠路過她也要跪。
但膝蓋還未觸地,丁寶枝左胳膊就被薛邵提起,生生從地上給拔了起來。
他維持著攙住她胳膊的動作,沉聲問:「如果我不放呢?」
丁寶枝淡淡道:「我會記恨你一輩子。」
薛邵鬆開她,走出屋外,過了沒一會兒,那兩個架著章鳴遠來的錦衣衛又進來把章鳴遠架了出去。
丁寶枝本想跟出去,卻被靠在門外的薛邵抬胳膊攔住,他道:「章啟正招供我就放了他。」
丁寶枝腳下一頓,扭頭看向薛邵,他從詔獄出來後沒戴錦衣衛的烏紗冠,髮際綁著一條黑色暗紋的軍容抹額,氣勢不減,反而多了幾分陰晴不定的懶散。
他渾身上下沒有多餘的配飾,凡有配飾也是權力和武力的象徵,比如那件繁複的錦衣衛服,再比如他手上為了方便搭箭才佩戴的墨玉扳指。
這些細節無處不彰顯著他的俐落果決,所以丁寶枝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能讓薛邵辦出一件如此拖泥帶水的事。
她脫口而出,「大人為何突然願意放過他?」
薛邵睨著她,道:「我不放他妳要恨我,我放他妳又一臉驚恐,丁小姐該不會是覺得我另有所圖吧?」
丁寶枝搖頭,「大人如果另有所圖,那我不過是刀俎上的魚肉,你根本不需要放了章鳴遠來討好我,除非……」
薛邵眼底一沉,挑眉問:「除非?」
除非他異想天開,要的不僅是皮囊,還有她的真心實意……
思及此,丁寶枝不禁渾身惡寒,恐怕只有缺心眼的女子才會被這種做法感動。
怎料薛邵像是看透她的想法一般,開口道:「丁小姐,別再揣度我的決定浪費時間,妳想像的事一件都不會發生。我留妳在北鎮撫司,一是因為妳算半個章家人不能直接放了,二是因為丁家知道妳在這也不來要人,我覺得他們很有意思,樂得讓他們繼續擔驚受怕。」
丁寶枝抓住關鍵,忙問:「所以你也會放我走?」
薛邵答:「會,等章尚書的事了結妳就可以走了。」
丁寶枝差點讓他繞暈,「就因為同知大人說的,你曾在宮裡見過我?」難道光是因為這個原因她便不必入教坊司,甚至還幫章鳴遠免去了發配流放的厄運?
這未免太說不過去。
薛邵問:「我帶妳回北鎮撫司的時候,妳怎麼沒問我為什麼?」
丁寶枝不答,達官顯貴仗著權勢強搶民女還要理由嗎?
薛邵兩手環抱前胸,說道:「丁小姐,既然妳覺得我帶妳走不必講任何道理,那為何我現在要放妳就需要一個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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