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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51101-E151102

《到手的娘子想逃家》全2冊

  • 作者朱砂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4/08/21
  • 瀏覽人次:2066
  • 定價:NT$ 560
  • 優惠價:NT$ 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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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寶首飾她都要,賺夠錢本姑娘就要跑路啦!
一臉哀怨宋世子:留下來,或是我跟妳走──

 
身為不受寵的廣安伯府庶女,戚鳳簫從小就被丟在莊子上自生自滅,
一朝接回府裡沒得到半句關心,劈頭就要她代替私奔的嫡姊嫁人,
對象還是失明的侯府世子宋玉光,她這啥都不會的野雞能裝得像鳳凰嗎……
 
戚鳳簫有點懷疑她那便宜夫君是不是裝瞎,不然為何會這麼厲害呢?
野心勃勃的陪嫁丫鬟想爬床,他第一時間察覺並擰斷手趕出府,
嫡母暗中吩咐人給她下避子藥,也是他帶著太醫查出來的,
愛慕他的貴妃侄女當眾讓她沒臉,他更是主動出面維護展現對她的寵愛,
哎哎,她原本準備攢足銀子就落跑,這樣下去她會捨不得走的……
 
離開忠勇侯府,戚鳳簫意外和生母重逢,還多了心善的繼父和弟弟,
家庭幸福她擁有了,唯獨心中總是對宋玉光念念不忘,
更沒想到會碰上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王公子……只是長相相似而已,對吧?
朱砂,假裝高冷,實則蠢萌。
愛好廣泛,琴棋書畫,品茗插花,一樣不精。
信奉人生在世,重在體驗。
身為理工女,卻偏愛天馬行空。
享受玩轉文字,執筆圓夢的過程。
其實最享受的是代入女主去戀愛,每次開新書,好似換男友。
噓,我只告訴你,可別告訴我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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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被迫替嫁
「屋內昏暗,怎不讓人點燈?」忠勇侯夫人王氏邁進門檻,望見窗邊男子的側影,難受的情緒再度湧上心頭。
來時準備了一籮筐的話,看著那日漸消瘦的身影,一時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先去博古架上取火摺子。
「點燈?」宋玉光輕嗤,似笑似嘲,「兒子一個瞎子,既不能舞刀弄槍也不能溫書寫字,點燈不過是白費油蠟。」
說話間,他稍稍側首朝著腳步聲的方向望去,只見他雙眼被一條朱紅色絲絛蒙住,繞至腦後打上結,夜風拂動結下垂著的兩段絛帶,他墨色的髮盡數梳入銀鑲寶石髮冠,一絲不苟,月光隨風潛入,幽幽傾瀉在他側臉、肩臂。
他俊朗的面部輪廓越發如精雕細琢的玉,肩臂寬闊端直,周身氣場卻透著懨懨的孤寂,整個人矜貴清冷。
王氏胸口一陣鑽心的疼,索性不點燈,就這麼立在博古架邊望著他,「太醫不是說還有希望嗎,不許再這般妄自菲薄!」
她知曉兒子素來狂傲不羈,遭此變故心裡肯定很難接受,是以她想為兒子求娶一位性子溫善的貴女,日夜伴其左右,照顧他、安撫他,總好過看著他終日閉門謝客,孤身自苦。
「為何不讓他們佈置婚房?」她緩步行至短榻側,溫聲問。
王氏知道他不想成親,可她都是為兒子好,婚事已經定下,明日便要迎娶新娘子過門,她以為兒子該接受現實了。
宋玉光沒應,而是在身側小几上慢慢摸索,手指挨到一點涼意,他長指一勾,將持壺撈在手中,另一隻手就近摸索茶盞的位置,而後為自己斟了一盞清茶,淺飲一口。
「母親看到了?兒子起居足以自理,連丫鬟也不需要,更不需要娶一位嬌氣的貴女。」宋玉光放下茶盞,頭側向有風的方向,語氣平淡,「母親請回。」
能夠自理與過得好是一回事嗎?王氏傷懷不已,只覺自己一片愛子之心他絲毫不懂。
「母親打聽過,廣安伯府的嫡女性子溫善,名聲極好,並不嬌氣。那些願意嫁女的人家各有所圖,母親也都知曉,廣安伯並未提過分的要求,不過是想把獨子送進國子監,於他們家來說很難,於我們而言是小事一樁,你父親已然辦妥。我們侯府於廣安伯府有恩,戚小姐嫁進府自然會盡心盡力照顧你。」
宋玉光側首,唇瓣微動,欲開口。
瞥見他眉間輕擰的痕跡,王氏趕緊截住他的話頭。「母親知道你不需要人照顧,可你不能不為侯府考慮。你父親舊疾復發後一直不見好,太醫說可能撐不了幾個月,你身為侯府世子要不要支應門庭,要不要綿延子嗣?莫不是要等你父親抱憾而去,你再耽擱三年才要考慮婚事?玉光,你已二十有三,若你早些年肯成親,孩兒都能進學了。」
這番話王氏憋在心中許久,乃肺腑之言。
霎時,屋內寂然無聲,落針可聞,宋玉光薄唇微抿,沉吟良久。
王氏眼中的期盼漸漸黯淡,以為這門親事怕是不成了。
宋玉光站起身,拂了拂衣襬朝內室走去,經過雕松石紋的紫檀木落地罩時,他沉聲道:「明日婚儀,兒子不會出面。」
同意婚事是他最後的讓步,暫且讓父母寬心,落個清淨。
至於綿延子嗣,他雖眼不能視物,卻還沒淪落到成為繁衍的工具,要與一位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同床共枕。


京郊別莊,燈火比侯府晦暗許多,只零星的窗扇間透出些光亮。
秋風瑟瑟,小院越顯靜謐,牆角一株桂花樹枝葉搖晃,金黃的小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夠了,夠了。」包著頭巾的婦人含笑開口。
「好,聽嬤嬤的。」戚鳳簫應聲將鋪在桂花樹下的藍底粗布收攏,她回眸望向余嬤嬤,笑眼微彎,「等曬乾了,簫簫親手為您做桂花酒釀圓子。」
余嬤嬤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少女,眼神慈藹,像是看著自己的女兒。
「好,我們簫簫最有孝心了,嬤嬤等著。」余嬤嬤笑著踏過古樸的石階,一手接過她手中已打好結的包袱,一手輕輕梳理她鬢邊被風吹亂的髮絲,含笑感慨,「明天就滿十七,是大姑娘了。」
她面上帶著笑,心裡卻有些發愁,這麼好的簫簫及笄兩年了,仍被伯府養在這僻靜的別莊如野草野花般長大,誰會過問她的婚事呢?
要不,年底前她求求管事,帶簫簫去一趟伯府問問伯爺和夫人的意思?
戚鳳簫聞弦知雅,卻沒因此陷入憂慮,親暱地挽住余嬤嬤手臂,扶著她踏上石階,往屋裡去,嗓音嬌柔軟糯,「明日我生辰,又能吃到嬤嬤親手煮的長壽麵了!嬤嬤,簫簫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明日那麵裡多臥一枚蛋,行嗎?再把去年埋的桂花酒取出來,我今年能多嘗幾口了吧?」
漆面斑駁,幾乎看不出本色的木質門扇打開,昏暗卻溫暖的光暈籠著兩人的背影,余嬤嬤應聲,無奈失笑,笑她心思淺,笑她還絲毫不懂為未來打算。
洗漱完,兩人紛紛就寢,余嬤嬤屋裡已沒了亮光,顯然是睡熟了。
隔壁的寢屋有些漏風,戚鳳簫穿著寢衣立在案邊擋著銅油燈,仰面環顧四壁,尋思得趕在入冬前把屋頂和牆壁修葺加固一番才成。
她略躬身取過窗臺側的燈蓋,欲往油燈上落,忽而聽到別莊外傳來陣陣馬蹄聲,踏破靜夜。
戚鳳簫動作一滯,稍稍遲疑,側耳細聽,猜測那些人會往何處去辦差,怎的好好的官道不走,打她們這兒過。
幾息間,她愕然,只因那些馬蹄聲竟陸續停在別莊外,馬蹄聲漸歇,周遭重歸寧靜,沒等她挪步,大門上的銅環就被扣得匡匡作響。
戚鳳簫住的屋子離院門不遠,也不隔音,暗夜裡門外壯漢的催促聲聽得極清楚。
「開門!有急事,快開門!」那嗓音透著十足的威勢,顯然派他來的人是凌駕於別莊所有人之上的。
戚鳳簫眼皮一跳,未及思考,身體已率先做出反應,動作麻利的將門扇反鎖。
「誰呀?」隔壁屋子傳來余嬤嬤的聲音,語氣還沒完全清醒,「來了來了。」
戚鳳簫匆匆換上能見人的家常衣裙,立在窗內,透過縫隙往外瞧,余嬤嬤的背影尚未出院門,她便聽見大門處傳來的交談聲。
「你個狗娘養的,這麼半天才開門,要誤了大事小爺砍了你!」聲音是喊門那人的,粗獷無禮。
「小人不敢!」伴隨著清脆巴掌聲響起的是別莊管事的聲音,「吳爺怎麼親自來了?有事傳個話,小人沒有不盡心盡力的。」
「起開!」吳爺語氣毫不客氣。
這管事平時在別莊囂張跋扈,沒想到也有今日,戚鳳簫唇角彎了彎,想到什麼又僵住,那些大抵是廣安伯府的人,夜裡緊急前來,只怕來者不善。
一盞茶的功夫後,戚鳳簫被一位陌生的嬤嬤扯入馬車,因為走得急,只帶了兩身余嬤嬤臨時替她收拾的衣裙,還有她生母留下的唯一舊物,藍玉瓔珞。
馬車駛動,戚鳳簫倚靠車壁坐著,懷裡抱著薄薄的包袱,神經緊繃,默然接受伯府嬤嬤的打量。
好半晌,嬤嬤鼻腔裡發出不屑的冷哼,「便宜妳了!」
戚鳳簫心中一凜,不敢想像伯府有任何好事能落到她頭上。
這嬤嬤通身氣派,怕是伯府得臉的人,她不敢招惹,只管垂首不語,降低存在感,看起來乖順無害。
馬車緊趕慢趕,戚鳳簫周身的骨頭彷彿要散架,終於趕在宵禁前入了城門,進到廣安伯府。
府內燈火通明,甬道、庭院處處妝點喜氣,可下人皆是行色匆匆,大氣不敢出,又不像辦喜事的模樣。
戚鳳簫滿懷疑惑進門,見到一左一右端坐太師椅的廣安伯夫婦。
「伯爺,夫人。」戚鳳簫垂眸福身。
「這孩子,終究與我們生分了。」廣安伯夫人謝氏感歎,隨即起身拉住她的手,一面端凝著她的容貌一面道:「多年不見,簫簫竟生得這般標緻。」
一身尋常布衣,通身無一樣貴重飾物,卻纖腰似柳,秀麗如蘭,難掩姿容,見戚鳳簫生得實在出挑,謝氏心裡直打鼓,也不知自己此番病急亂投醫究竟是福是禍。
可女兒跟人跑了,忠勇侯府又得罪不起,她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
「這身衣裙配不上妳,走,母親帶妳去挑身好的。」謝氏拉著她徑直往另一處院落去。
平生第一次,戚鳳簫聽到謝氏以母親自居,這般刻意拉近關係的稱呼反而讓她戒備心更強。
紅色紗燈搖曳在簷下,屋內陳設精緻奢華,妝臺上珠玉釵環琳琅滿目,處處是戚鳳簫從前想也想不到的富貴。
不消說,這定是她的姊姊,廣安伯府嫡小姐戚鳳笙的閨房。


折騰半宿,她只睡了約莫一個時辰便被拉起來梳妝打扮,按入喜轎,轎簾垂下的瞬間,戚鳳簫手腕被嫡母握得死緊,指甲幾乎嵌進她肉裡。
喜樂聲中,謝氏沉聲威脅,「若妳能討得世子歡心,母親便告知妳娘的去處,讓妳們母女相見,若不能,休怪母親把妳像妳娘一樣發賣了!」
廣安伯府離忠勇侯府不算遠,侯府似乎有意將聲勢辦得熱鬧,接親的隊伍吹吹打打響徹半個京城。
初時,戚鳳簫還有些緊張,可一個人待在小小的喜轎裡,細細回想,想通一些事後,她揪緊的細指不知不覺放鬆下來。
今日出嫁的本該是她的嫡姊,可不知是何緣故,嫡姊不見了,所以嫡母才連夜將她接回伯府。
昨夜,嫡母將府裡所有懂針線的丫鬟婆子召集起來,徹夜趕工,將那些為嫡姊準備的喜服、衣裙襪履都改成她能穿的尺寸。
廣安伯府寧願讓她替嫁也不肯直言退親,或者尋個由頭把婚事延期,顯然有所顧忌,不管是為了伯府顏面還是不敢得罪忠勇侯府,總歸他們比她更怕露餡。
代替嫡姊出嫁,嫁給原本該是她姊夫的人,戚鳳簫心理上有些過不去,更何況這是廣安伯府的過錯,卻要並未沾得伯府半點富貴的她把自己的名節搭進去。
她不願意,可她勢單力薄,逃不出嫡母的手心,且嫡母說了,她只需要討忠勇侯世子歡心,便能知曉娘親的所在。
細想,比起勞什子名節,她確實更在意能與娘親團聚。
別莊裡的老人,甚至連余嬤嬤都說她親娘只是伯爺養在外頭的外室,她剛滿周歲親娘便被謝氏發賣。
余嬤嬤待她好,她並不覺得自己沒有親娘便比旁人少了什麼,只是心裡有一絲執念,就想找到親娘問問,這麼多年為何從不回來看她,若不要她,當年又為何生下她?
找親娘是往後的事,眼下她已然上了這喜轎,又有陪嫁的嬤嬤、丫鬟們盯著,跑也跑不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倒是有些事須得提前思量,她見過嫡姊的畫像,臉型像嫡母多些,而她或許更像親娘,所以嫡姊與她並不太像,只眉眼勉強有幾分相似。
戚鳳簫抬起小臂,纖白的手指輕輕觸碰喜帕下遮面的薄紗,這是嫡母吩咐她戴上的,還千叮嚀萬囑咐在嫡姊回來前,不許她被侯府的人瞧見面容,是怕嫡姊回來後露餡吧?
不過她也沒想過一直留在侯府當旁人的替代品,不露真容正合她意,可如何說才能騙過侯府的貴人們,須得細細斟酌。
即將朝夕相對的便宜夫君還好說,畢竟他眼瞎,其他人卻未必好糊弄。
想著想著,戚鳳簫的思緒漸漸慢下來,連外頭的喜悅和歡呼聲似乎也變得模糊。
試衣大半宿,天不亮便被拉起來,這會坐在規律搖晃的喜轎裡,戚鳳簫眼皮實在沉得很,不知不覺間她輕輕倚靠側壁睡了過去。
輾轉半個京城,直到吉時將近,喜轎終於在忠勇侯府威嚴的大門外停下。
大門敞開,侯府許多賓客聚在影壁前,好奇地望著外頭的喜轎,也有的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迎親隊伍前,高頭大馬上的男子儀表堂堂,一身書卷氣,正翻身下馬,他雙目清湛有神,並非今日的新郎官世子宋玉光,而是宋家二房的宋玉聰。
今早大伯母帶著喜服出現,說是兄長不能視物,行動不便,請他代為完成婚儀,他自幼敬重兄長,又對兄長的遭遇甚為痛心,自然義不容辭。
在喜娘的指引下,他接過事先準備好的弓箭朝著喜轎方向射過去,一切順遂,三枝羽箭精準落在大紅轎簾外,眾人的目光也齊齊落在轎簾上,等著新娘子出來。
可左等右等,錦繡轎簾紋絲不動,喜轎裡一絲動靜也無。
宋玉聰尚未成親,對婚儀不甚瞭解,以為自己哪裡做得不對,眼神疑惑地望向喜娘。
喜娘也納悶,吉時將至,她不敢耽擱,又不敢冒犯世子夫人,只好望著轎門側的陶嬤嬤。
陶嬤嬤便是昨夜和吳爺一道去別莊的嬤嬤,乃戚鳳笙的乳娘,此番奉謝氏之命陪嫁,特意來侯府盯著戚鳳簫。
面對喜娘的求助,陶嬤嬤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側身恭敬道:「小姐,該下轎了,莫耽誤吉時。」
宋玉聰聽著有種怪異的錯覺,嬤嬤對自家小姐說話的語氣似乎並無敬重?
戚鳳簫睡得正香,全然不知外頭變了天。
而喜轎外,陶嬤嬤以為她不遵謝氏的命令,臨時想反悔,不肯下轎,為防生變,登時顧不上許多,她果斷將手伸入轎簾,抓住戚鳳簫的手大力往外拉,「小姐,莫讓世子久等!」
睡夢中,戚鳳簫被拉了一個趔趄,猛然驚醒。
「啊!」她吃痛輕呼一聲,睜開眼皮,喜帕晃動間,她認出抓她的是陶嬤嬤,忍不住輕斥,「嬤嬤抓疼我了,鬆手。」
嗓音柔柔,透著委屈,說出的話卻很直接,沒給陶嬤嬤留顏面。
被她這般下臉子,陶嬤嬤氣結,卻不敢當著外人的面做什麼,只得忍著怒意鬆開她的手,連連告罪。
宋玉聰將一切看在眼裡,聽在耳中,若有所思。
跨過火盆,牽著紅色綢帶進去,戚鳳簫眼角餘光瞥見身側男子步伐穩健,絲毫沒有眼盲者的小心翼翼,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侯府世子,涵養風儀極佳。
到了洞房外,聽見身側男子的聲音,戚鳳簫微微一愣。
「愚弟便送嫂嫂到此,失禮之處,還望嫂嫂海涵。」宋玉聰立在石階下,「兄長在屋內,還請嫂嫂自行進去。」
所以今日迎親乃至完成婚儀的都不是世子,而是旁人?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皆是人生重要時刻,除非病得起不來床要沖喜,否則大晉男子都會自己迎親,這位忠勇侯世子只是眼睛看不見,由人攙著就是,怎的讓人代為行禮?
任陪嫁丫鬟秋芙扶著小臂,戚鳳簫款步往裡走,心裡有些不踏實,總覺得這門親事與她想像中不太一樣。
這座院子是宋玉光從前的住所,自遭逢變故,他性情大變,便搬去鑒湖對岸的歲寒居,少與府內外的人來往。
王氏原本想把喜房設在歲寒居,可宋玉光不准下人佈置,婚儀能找人代替,喜房總不能沒有,否則就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只好另擇此處作為喜房。
宋玉光拒不見客,王氏好說歹說才讓他答應從湖對岸過來小住一宿,還承諾絕不讓賓客鬧新房擾他清淨。
屋裡屋外別說賓客,連僕婢也沒幾個,戚鳳簫進入安靜得過分的喜房反而安心,這樣她就不必擔心被人看到面容,惹嫡母不滿。
戚鳳簫戴著喜帕,一步一步靠近喜床,輕輕搖曳的大紅流蘇底下,她看見男子緋色的袍襬繡著團雲如意紋。
他指節白皙修長,隨意落在衣袍上,大拇指套著的青玉扳指有使用過的痕跡,手背上微隆的青筋透著旺盛的力量感。
這才是忠勇侯世子,曾經戰功赫赫、聲名遠播的宋玉光。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的打量,宋玉光大手微抬,拂了拂並不見褶皺的衣袍。
戚鳳簫不敢再多瞧,匆匆收回視線。
喜床佈置得柔軟舒適,比她在別莊的睡榻舒服太多,她坐到軟褥上時,感受到褥子往下凹陷,像坐在雲團上一般。
眼前的喜房,身邊的世子,都很不真實。
「都退下。」宋玉光語氣淡漠,卻很有威嚴。
「可是……」秋芙還想說什麼,很快沒了聲,被人拉走了。
聽見門扇合上的輕響,戚鳳簫輕輕鬆一口氣,即便身邊人是世子爺,可面對一個瞎子,需要顧忌的東西顯然少了許多。
「戚小姐很緊張?」宋玉光側首問,雖看不見,卻是面朝她的方向。
戚鳳簫實誠地點點頭,「剛才有些,現下好多了。」
「因為我是個瞎子?」宋玉光唇角微彎。
在他面前做任何小動作他也看不見,不會認為她不夠莊重,識破她的身分,戚鳳簫索性大著膽子撩起遮面的喜帕,光明正大看他。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戚鳳簫恍了恍神,她自小長在別莊,見過的男子不多,模樣俊俏的更少,宋玉光是她見過的男子中最俊朗的一位,玉冠束髮,紅綃遮目,鼻峰挺直,薄唇不點而紅,緋色交領疊在他頸間,襯托著修長的頸、清晰的喉骨。
驀地,戚鳳簫腦中浮現出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書中的無雙公子,大抵就是如此。
只是他唇角彎起的弧度讓戚鳳簫有些困惑,不知他是在笑她不知避諱,還是自嘲眼睛看不見。
鳳冠乃純金打造,綴著大大小小數十顆寶石,戴在頭上將近一日重得很,戚鳳簫仰面片刻便覺脖頸酸疼,打量他的心思都淡了,更不在意他在想什麼。
她沒回應他的話,而是柔聲問:「夫君,我能自己把喜帕、鳳冠取下來嗎?很重。」
宋玉光擰眉,因她的稱呼,也因她的嬌氣,這鳳冠能重得過他上陣殺敵的大刀嗎?
女子嗓音輕柔,身上散著淡淡不惹人煩膩的香氣,宋玉光看不見她面容,腦子裡自動浮現出微風拂過幽蘭的畫面。
她或許不是聒噪討嫌之人,卻也不像母親說的那樣好,說什麼廣安伯府嫡女並不嬌氣,她哪裡不嬌氣了?
不過,嬌氣不嬌氣都與他無關,一個人最清淨,既然母親要把這處院子作為喜房,便留她在此地好了。
「請便。」宋玉光說著站起身,並未立時挪步,而是告知她,「妳是侯府需要的世子夫人,卻不是我要娶的,我不需要人照顧,往後妳便住在此處,好好對侯爺和夫人盡孝便是。」
廣安伯府為了兒子的前途把女兒獻給忠勇侯府,那麼要她替他照顧父母,應當合情合理。
聽他說話間,戚鳳簫已將喜帕取下,固定鳳冠的簪釵也取下大半,可越聽越不對勁,世子的意思是往後只有她住這裡,他去別處?
原來兩家的親事只有長輩樂意,不僅嫡姊逃婚,連世子也是被迫的?
世子說的話她不是不心動,拿著世子夫人的月例和待遇照顧侯爺和夫人,想必一年攢到的銀錢會比她過去十七年都多。
可她不是來找活計謀生的,而是奉嫡母之命討好世子、穩住世子,讓嫡姊回來後能被世子喜愛,若不能成,只怕嫡母真的會把她賣給人牙子。
戚鳳簫一個激靈,將剛拆下的鳳冠放在喜床內,捉裙起身,匆匆追上宋玉光,「世子爺留步!」
聽懂宋玉光的不喜,她不敢再喚夫君。
似乎知道戚鳳簫會挽留,宋玉光並不意外,腳步也未停。
他看不見,走得其實很慢,可戚鳳簫仍怕他跑了,陶嬤嬤若去稟報嫡母,她的下場怕是不會好。
「世子爺!」戚鳳簫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語速極快道:「我已嫁與世子爺,往後世子在何處,我便在何處。你若喜歡清淨,我便不說話,你不要人照顧,我便遠遠看著你,你不要我做你夫人,我便做一瓶花守著你,直到世子能復明的一日,以報侯府提攜之恩。」
戚鳳簫緊張地望著宋玉光的側臉,感受到他手微微發顫,以為他是想掙脫,她乾脆兩隻手握住他,阻止他離開,嗓音軟軟懇求,「只求世子爺別留下鳳笙一個人,好不好?」
她的嫡姊閨名鳳笙,而她的名字裡能有鳳字不過是沾了嫡姊的光,但這兩個字說出口時比她預想中還自然。
往後,她便是戚鳳笙了,直到嫡姊歸來。
戚鳳簫眼神殷切盼著他點頭,殊不知此刻宋玉光內心如何震驚駭異。
他竟然能看到喜房裡的陳設,就在這女子拉住他手的一瞬間!
第二章 肌膚接觸有奇效
宋玉光狠狠掙脫戚鳳簫,長指發顫,小心翼翼地觸碰遮住雙目的紅綃。
紅綃仍在,他不可能看見東西,且甩開女子柔荑的一瞬,他腦中便再無任何畫面,重歸令人焦躁的黑暗。
宋玉光心驚不已,方才那是什麼巫術?戚家小姐不是養在深閨的貴女嗎?怎會大晉封禁多年的巫蠱之術?
不,傳說中的巫術不過是怪力亂神,不可能這般神乎其技,或許方才的畫面只是幻覺?
宋玉光猛地重新握住愣在原地的戚鳳簫的手,神情冷峻,他腦中畫面無比清晰,分明是喜房中的情景,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世子?」戚鳳簫著實猜不透他的舉動,他甩開她的手,自是拒絕她的,可又為何重新握住?
他能看到,握住她手的時候,他當真能看到,更準確地說他腦中畫面並非他所看到,而是身側女子目之所及,彷彿她成了他的眼睛。
匪夷所思的認知在宋玉光心口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鎮定得出奇,「妳說妳叫戚鳳笙?」
戚鳳簫不懂他的轉變,卻能感覺到風浪莫名平息,她眸光微閃,淺淺吸一口氣,「嗯,我是戚鳳笙。世子爺,不要丟下我。」
她再度央求,怕招他厭煩,嗓音比先前更低些。
丟下她?呵,在弄清楚這怪象之前,她就是想走他也不會允准!
心神稍定,宋玉光才意識到掌心間的觸感是與男子全然不同的柔軟纖弱。
他從未與任何女子肌膚相親,即便半載未曾見到天光,腦中久違的鮮活畫面讓人貪戀,宋玉光仍是決然鬆開她的手。
這樣的觸碰讓他不適,戚鳳笙雖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他並未打算動她分毫。
宋玉光默然未語,側過身,緩步朝內室走去,他自小住在此處,即便眼睛看不見,憑著記憶也能走到床前。
世子沒應聲,可他調轉足尖往屋裡走,應當是要留下的意思吧?
戚鳳簫眨眨眼,待他走出兩三步遠才反應過來,她唇角揚起,連細細描繪的黛眉也染著喜悅,她不用擔憂明日該如何面對陶嬤嬤,如何面對侯府的貴人們了。
「世子爺,當心腳下。」戚鳳簫說著,腳步輕快追著那頎長的背影而去,裙裾掠過他緋色袍襬,她行至他身側,腳步放緩,扶住他小臂安安靜靜往裡走,沒多話。
原本做好被拂開的準備,可宋玉光並沒有,戚鳳簫內心微微詫異,也有一絲小驚喜。
世子的意思是不是默許她往後能近身伺候了?
隔著衣料的觸碰,宋玉光勉強能忍,他很想確認這樣的觸碰,那比巫術更邪乎的怪象會不會再次顯現,可惜直到行至床畔腦中也並未出現任何他期許的畫面。
「我替世子寬衣。」
既然宋玉光沒當她是夫人,戚鳳簫便從善如流,只當自己是世子房裡的大丫鬟,她稍稍傾身,雪白指尖伸向他腰間,尚未觸及他的金鑲玉帶鉤便被他側身避開。
宋玉光看不見,其他感知便比往日更敏銳,女子朝他傾身時,他能聞見她髮間芳馥的木樨香,髮絲滑過她肩頭極輕的摩挲聲,恍若木樨花飄落時擦過衣料。
宋玉光眉間微動,他避開一步背過身去,長指搭在帶鉤處時,後知後覺想到什麼,側首道:「去熄滅燈燭。」
戚鳳簫微愣,世子是介意被她看到身子?聽說世家公子身邊都有丫鬟服侍,甚至通房丫鬟鋪床暖被,他沒有嗎?
戚鳳簫望向窗外,沒看出有人會進來服侍的跡象,該不會他平日裡沒讓丫鬟近過身吧?
回想他方才甩開她手時彷彿被燙著的模樣,她越想越覺得可能,默默在心裡記下:世子爺不喜旁人近身,尤其是女子。
一息間,她退開兩步,拉開彼此的距離,保證不會唐突到他,只是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目光仍是忍不住往他身上落。
宋玉光背影挺拔修長,肩膀寬直,腰部精瘦,雖是習武之人卻絕非五大三粗,頗為賞心悅目。
余嬤嬤說過,見到俊美的男子大大方方欣賞便是,就像男子欣賞美貌的女子一般,戚鳳簫從前沒覺得男子有什麼值得看的,這會子倒微微有些意動。
「世子,我可以捂住眼睛或是背過身去。」
若她這般說,不曉得能不能騙過世子,悄悄躲在一旁看,不該看的她肯定不會多看一眼,她有分寸。
可瞧見宋玉光面色一寸一寸冷下來,眉心輕顰的模樣,她又不敢招惹,只得另想了個法子。
「世子爺。」她側眸望望燃得正旺,燭花嗶剝的龍鳳花燭,語氣猶疑,「母親說龍鳳花燭須得燃整宿,不能滅,否則不吉利。」
宋玉光從前沒忌諱過什麼,如今更不懼,他冷冷吐出一個字,「滅。」
「是。」戚鳳簫連連頷首,不敢再耽擱,明知他看不見,她仍是乖巧地把所有燭火都熄滅。
聽著她在屏風外走動的腳步聲,宋玉光自顧自解下外袍,著中衣,摸索著躺進被窩。
燭火盡數熄滅,屋內驟然陷入黑暗,戚鳳簫眼睛一時未能適應,她循著屋內陳設的大致輪廓摸索著往內室走,只覺她自己也成了半個盲人。
從前稀鬆平常的事有了宋玉光做對比,她忽而覺著看不清的感覺很新奇,只是唇邊笑意尚未漫開,忽聞咚的一聲響,她足尖踢到了沒留意到的矮凳。
「嘶。」她輕聲吸氣呼痛。
床帳裡傳來極低的一道聲音,似乎是嗤笑。
有什麼好笑的?
戚鳳簫不服氣地撇撇嘴,可人在屋簷下,她也不敢表現出不滿,緩了片刻等疼痛減輕,才繼續往床邊走去。
眼睛慢慢適應,她能辨認出宋玉光躺在紅綃帳裡,高大的身形霸占著外側大半張床,這是讓她睡裡側還是擋著不許她入內?
若是夏日裡,她睡外間短榻倒也無妨,可眼下已過寒露,夜涼如水,睡在偌大的外間她非凍病了不可。
她可以委屈自己代替嫡姊嫁進來,卻不會處處委屈自己。
若開口詢問多半會被拒絕入內,戚鳳簫乾脆不問,只當他已睡熟,黑暗中她緩緩撩開軟帳,單膝跪在床外側邊緣,探出一隻腳,試圖從他腿上跨過去。
雖然隔著被褥,宋玉光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她的舉動,還以為戚鳳簫要做什麼過分的事,沉聲喚道:「戚小姐。」
他驟然出聲驚著戚鳳簫,她腿支撐得不穩,登時跌坐在衾被上,趕緊找補,「我、我不是故意的!」
余嬤嬤說過,若是不小心惹到上位者,道歉一定要快,姿態一定要卑微,這樣才可能最大限度換來從輕發落。
比如眼下,她已經不求能睡在床上,只求世子看在她謹小慎微的分上別改變主意,把她一個人丟下。
短短一瞬,戚鳳簫已想好,若他當真動怒要走,她便使出最後的殺手鐧,沒臉沒皮撲在他身上,讓他走不掉。
宋玉光深吸一口氣,很想把她像從前那些爬床的丫鬟一樣丟出去,可她是貴女,名義上還是忠勇侯府的世子夫人,且她身上還有他沒探清之事,不能一丟了之,他忍了又忍,支起上身。
見狀,戚鳳簫咬著唇瓣,正準備狠下心環住他,不許他走時,忽而一雙大掌扣在她腰際,輕易將她抱離。
宋玉光將她按坐在床的裡側,語氣頗有些惡狠狠,「戚小姐,若想留下最好收起妳那些心思。我說過,娶妳非我所願,妳好自為之,往後莫要再被人慫恿,自作主張!」
他猜到母親會對她有所交代,是以直接拆穿,不給她扯謊的餘地。
一連串的狠話聽得戚鳳簫茫然費解,她哪些心思?
她不過就是想借用小半張床睡覺罷了,小氣!
女子沒說話,想必被他唬得不輕,宋玉光鬆開扣在她腰間的手,一言不發重新躺下。
他面朝外側,能感受到身後女子拉動衾被的動靜,覺得她還算識趣,沒有再做出任何不規矩的舉動。
宋玉光稍稍放心,努力忽略床帳內縈繞著屬於她的香氣,可他越是想忽略,那些感官越是往他腦子裡鑽,譬如她纖腰的觸感和溫度,譬如她被他嚇著時微微屏住,顯得紊亂的氣息……
戚鳳簫躺下後才反應過來,他方才那番話是何意,原來是誤會她要冒犯他?
為了消除偏見,戚鳳簫覺著有必要解釋一下,可她剛剛翻動身子,便聽枕邊傳來一道沉沉陰鬱的嗓音,「別動。」
他嗓音氣勢十足,很能唬人,戚鳳簫脖頸往衾被裡一縮,小巧的下巴抵在柔軟的綢面上,很識時務地閉上眼。
不動就不動。
好半晌,聽見外側男子氣息平穩,戚鳳簫心裡才終於踏實,看來今晚能睡個安穩覺了。
放下心來,神思回到自個兒身上,她才發覺腰際被他大手握過的地方仍有些異樣,算不上很疼,卻讓人難以忽略。
指腹悄然移至腰側,輕輕揉了揉,他力氣可真大,戚鳳簫甚至懷疑他再用力些,能像折樹枝一般將她腰肢握斷,而她先前竟想過撲在他身上讓他走不脫。
此刻想想,她都忍不住感歎那會子自己可真是無知者無畏。
不過,他雖表現得凶巴巴又疏冷,卻並未真的動手傷她,甚至她能感受到他曾隱忍怒氣。
如此一想,戚鳳簫稍稍安心,覺著這陌生的侯府深宅也沒那麼可怕。
比起她在別莊漏風的屋子,自然是侯府住起來舒服些,柔軟的床褥,帳外香几上不知燃的什麼名貴香料,香味飄散在內室,很好聞。
可她還是想余嬤嬤,想余嬤嬤親手做的長壽麵,想小院裡埋了經年的桂花酒,廣安伯府無人記得她生辰,自然無人為她慶生。
她不明不白被帶走,不知余嬤嬤今日可有煮麵替她慶生?她不回去,余嬤嬤會不會擔心跑去伯府要人?
不會,余嬤嬤最是懂得明哲保身,才不會為她得罪伯府……腦中思緒繁多,繚亂無章,戚鳳簫暗自琢磨著,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床褥鋪得極舒服還帶著香氣,戚鳳簫許久沒睡得這般好了,以至於她忘記了自身處境。
不知什麼時辰,宋玉光迷迷糊糊間被人一拳砸在胸口,他本能伸手捉住,準備擰斷那隻不安分的手。
使力前一瞬,他驟然清醒,腦子裡仍是黑暗混沌,卻與他平日裡看不見光亮的狀態有些不同,又是那不知從何而起的怪象。
宋玉光明白,始作俑者尚未睡醒,他放開手,坐起身想喚長風進來,聽到身側勻淺的呼吸又止住。
循著記憶,宋玉光從黃花梨木架上取下外衣朝屏風外走去。
忽而,咚的一聲,他踢到不該出現在屏風側的器具,身子前傾時他匆匆扶住落地雲母屏風,本想站穩,可他力道沒控制住,人才剛站穩,屏風卻重重倒地。
夢中,戚鳳簫剛端上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長壽麵,麵沒吃到嘴,忽被一道晴天霹靂驚醒,她登時氣惱不已。
戚鳳簫憤然睜開眼,支起身子,看到內室略顯狼藉的情景,稍顯狼狽的修長側影,胸口鼓脹的小脾氣登時潰散,一點一滴化為心虛。
「公子?發生了何事?可要屬下進來?」長風知自家公子行動不便,屋裡的少夫人又是昨日新娶進門的,他有些擔心,可屋裡有女眷,他不能同往日那般直接闖進去。
「無妨,在外候著。」宋玉光淡淡開口。
他並未受傷,只勉強算受了一點點驚嚇,可他記得昨夜經過屏風側時並未碰到這張矮凳,是以這小小驚嚇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入眠後並無旁人進來打擾,那人只能是她。
為何?因她昨夜被絆到時他出聲輕嗤?
母親為他千挑萬選的貴女可真是好得很,不僅嬌氣、膽大還記仇。想通緣由,宋玉光驟然側首朝床帳方向望去。
明明他雙眼被遮住,戚鳳簫仍是像被一記凌厲的眼刀釘住,氣息為之一滯。
昨夜若非他堅持熄燈,她也不會被絆到,偏偏他還笑話她,她自然不能忍,矮凳確實是她特意擺在屏風側擋住他的路,想等他早起被絆倒好笑話他一回。
她只是想以牙還牙,不是真的想欺負人,且後來他願意分她半張床,她便原諒他,沒打算再給他使絆子了。
可惜昨夜躺下後她把這事給忘了,忘記提前把矮凳搬開,世子這般舉動,想必猜到是她幹的了。
「對不起。」戚鳳簫垂眸,嗓音低低,態度卻很誠懇。
宋玉光看不見,卻能從她語氣裡聽出些許能稱之為真誠的情緒,他默然而立,神情不似先前凜冽。「過來。」
他語氣聽不出喜怒,戚鳳簫不知他想怎樣,可她是真心想道歉,便依言起身,走到他身側。
「扶我去外間。」宋玉光抬起小臂。
這算是懲罰嗎?還是他不打算計較?戚鳳簫愣愣望著他,一時忘記動作。
「戚小姐嫁入侯府當真是為了報恩,不是報仇?」宋玉光收回小臂,越過矮凳往外間走,「既不願照顧我這個瞎子,昨夜信誓旦旦的話我便當妳沒說。」
當她沒說,也就是會把她一人留下,向侯爺和侯爺夫人盡孝……誒,他說要她照顧他?
思緒轉了個大彎,戚鳳簫才終於抓住他話裡的重點,急忙扶住他小臂,「願意,我願意!」
她的態度近乎殷勤,卻是安分地隔著衣料扶著他,沒有多餘的大膽舉動。
宋玉光忽略內心輕微的不適,專注腳下,走到外間,他抽回手臂,面朝門扇方向,「我喜靜,先回歲寒居,正房便由丫鬟嬤嬤陪妳前往。」
戚鳳簫明白,他說的是去敬茶、認親,為防她出醜丟了戚家臉面,出嫁前嫡母同她說過這些禮儀。
敬茶、認親一向是新婚夫婦一道前往,若洞房花燭夜順利,夫君通常會在親眷面前多照拂妻子,但顯然宋玉光沒打算陪她去。
戚鳳簫暗自把戚家那不負責任的便宜爹罵了數十遍,若非他當年管不住自己,今日她也不至於代替戚鳳笙來受這份罪。
他走後,陶嬤嬤便領著兩個陪嫁丫鬟秋芙、翠濃進來,手裡捧著盥洗之物。
陶嬤嬤地位高,畢竟戚鳳笙是她奶大的,從前戚鳳笙身邊有兩個大丫鬟,其中一人便是秋芙,另一個聽說前日被打了二十杖,沒救過來,賠了她老子娘一筆錢了事。
秋芙自小同戚鳳笙一起長大,情分不同,否則,只怕她也要被謝氏盛怒之下打死。
翠濃是新買進府的,老實本分,對伯府祕辛一概不知。
雖是三個人進來,伺候梳洗的活計卻是翠濃一人在做,秋芙立在妝奩側清點裡頭的首飾,彷彿怕戚鳳簫背著她們偷藏了什麼。
「昨夜小姐可有做出逾越本分之事?」陶嬤嬤臉上塗著厚厚脂粉,仍壓不住眼圈下的倦怠。
昨夜她聽了半宿牆角,什麼也沒聽著,還是忍不住提點戚鳳簫,不該她的從一開始便不能肖想。
「嬤嬤安心,我不會違逆母親。」戚鳳簫頓了頓,迎上陶嬤嬤的視線,大大方方回應,「昨夜世子爺並無成事之意,且世子爺說了,這樁婚事他並不願意,他娶妻只是為了代他向侯爺夫人盡孝。」
戚鳳簫毫不懷疑,即便昨夜嫁進來的是嫡姊,世子也會是同樣的態度,只不過嫡姊自幼被父母寵愛,未必受得了這等委屈。
「妳說什麼?世子不願成親?」陶嬤嬤也想到了這一層,此刻她甚至慶幸嫁進來的不是戚鳳笙,否則戚鳳笙哪裡禁得住這般冷落。
讓戚鳳笙獨守空房,終日孝敬侯爺與侯爺夫人,那樣的苦日子跟守活寡有何區別,陶嬤嬤絕不願意戚鳳笙回來受委屈。
幸好,還有轉圜的可能。
陶嬤嬤細細打量著戚鳳簫秀氣娟麗的小臉,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只要戚鳳簫放下身段討得世子爺歡心,等笙小姐回來不就能坐享其成了?
「小姐暫且委屈幾日,討得世子歡喜,對妳也有好處,小姐的付出奴婢定會如實回稟。」陶嬤嬤說完吩咐翠濃,「好好替小姐裝扮。」
戚鳳簫聽懂她的意思倒也不惱,戴上面紗規規矩矩朝正房走去。
第三章 跟去歲寒居
忠勇侯府正廳軒敞,戚鳳簫到的時候已有好些人陪著上首的王氏敘話,聽到腳步聲,許多目光陸續望過來,個個神情訝然。
雅致的庭院甬道上,女子著石蕊紅色錦衣,身姿曼妙纖長,輕柔的面紗迎風拂動,襯得她清瑩澄澈的眼也越發靈動。
眾人見之眼前一亮,又紛紛好奇面紗下是怎樣一張臉。
上首另一側的太師椅空著,王氏含笑起身,親熱地拉住戚鳳簫的手,語氣略含歉意,「好孩子,委屈妳了,玉光並非生性淡薄之人,來日方長,妳且等等他,母親也會好好勸他的。」
猜到宋玉光不會同來,王氏也無法,只能暗自歎息,只盼相處日久,兒子能對兒媳多上心,改改性子。
言畢,又解釋忠勇侯舊疾復發,需要靜養,並送上兩人準備的見面禮,忠勇侯的禮很實在,是厚厚一包紅封。
王氏則把一枚晶瑩潔白、細膩潤澤的玉鐲套在她腕間,態度慈藹,沒有一絲架子。「這是我年輕時戴的,老物件了,勝在成色好,母親沒有女兒,便傳給妳吧,別嫌棄。」
聽余嬤嬤說,好些人家為著讓新媳婦乖順聽話,都會擺了好大的譜拿捏人,因此來之前戚鳳簫做好了被刁難的準備,沒想到侯爺夫人待她這樣好,她雖沒見過多少貴重珠玉寶石,卻能感受到玉鐲貼在肌膚上的溫潤,她很喜歡。
「鳳笙多謝母親。」戚鳳簫柔柔福身道謝。
「大伯母,玉瑩曾聽娘說過,王家有一傳家寶,只傳出嫁嫡女,這該不會就是那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鐲吧?」二房的宋玉瑩立在母親身後稍稍探身,盯著那白玉鐲好奇地問。
王家曾是前朝名門望族,族中子弟出將入相者眾,改朝換代後雖不及前朝,家底仍是十分豐厚,據說羊脂玉鐲還是前朝皇后所賜,恐怕當世也難找出第二塊質地這樣好的。
「妳這丫頭,倒是對大伯母手裡這點子東西門兒清。」王氏語氣無奈又寵溺。
戚鳳簫看得出王氏很寬容,絲毫不介意小輩插話,不是一味苛求晚輩規矩知禮之人。
想到玉鐲如此珍貴,她面頰微紅,覺著套在雪腕間的玉鐲有些燙手,別說她是冒名頂替的,即便是真正的戚鳳笙嫁進來她也覺得受之有愧。
「母親……」戚鳳簫語氣微微遲疑。
「給妳便拿著,母親這裡還有不少東西,往後再慢慢給你們。」王氏說著,拉著她去認人,她語氣稀鬆平常,似乎平時賞小輩東西是常有的事,並不那麼放在心上。
戚鳳簫默默鬆了口氣,好奇地瞥了王氏一眼。
侯爺夫人能生出宋玉光那麼大的兒子,想必年紀不比余嬤嬤小,瞧著卻比宋玉光大不了幾歲,跟余嬤嬤像是兩輩人,怎會有人保養得這般好,儀態修養極佳,還有用不完的金銀珠寶?
戚鳳簫不常羨慕旁人,可眼前的王氏著實讓她欣羨。
領到二房女眷跟前,王氏終於忍不住開口,「鳳笙,今日在場的皆是家中親眷,要不先把面紗摘下,大家也好認認臉?」
戚鳳簫為何戴著面紗前來,王氏並未妄加揣測,兒媳若喜歡,平日裡只管戴著便是,府裡也不會有人敢說閒話,只不過新媳婦進門,家中之人須得互相認識。
對上她溫和的目光,戚鳳簫抬手輕撫面紗下緣,柔聲應道:「鳳笙不能摘下面紗,還請母親和諸位長輩們恕罪。」
說著她還垂眸福身,藉以致歉。
王氏沒想到會被拒絕,不禁愣了愣。
宋玉瑩倒是沒想太多,走上前來大大方方問:「戚姊姊,戴面紗是有什麼講究嗎?」
「玉瑩妹妹。」戚鳳簫柔聲招呼,隨即望向王氏,「母親容稟,世子保家衛國、戰功赫赫,鳳笙素來敬仰,能嫁與世子為妻乃鳳笙三生之幸。可世子遭逢變故,鳳笙痛惜如利箭椎心。」
她嗓音近乎哽咽,瑩澈的眼泫然欲泣,繼而以更誠摯的語氣撒謊,「鳳笙出嫁前便在佛前許願,往後願終日戴上面紗,只在世子一人面前摘下,直到世子雙目復明的一日。還請母親原諒鳳笙失禮之舉,容鳳笙戴著面紗,以全鳳笙之義。」
眾人聞言,紛紛為之動容。
心思簡單的宋玉瑩甚至一臉崇敬,「戚姊姊,妳對兄長真好,往後妳就是我宋玉瑩的親姊姊!」
王氏凝著戚鳳簫,聽她緩緩把話說完,視線不知不覺變得模糊,兒媳是她千挑萬選的,原本單純希望她有耐心長久照顧兒子,沒想到她如此重情重義。
王氏激動不已,輕輕拍拍戚鳳簫的肩,半晌才吐出一句,「好孩子,委屈妳了。」
廣安伯府把嫡女教養得這樣好,王氏愧疚不已,她一直以為戚家把女兒嫁進來完全是為了戚家兒子的前程,沒想到戚鳳笙是自己想嫁的。
一枚羊脂玉鐲作為見面禮還是太薄了些,回頭她得再尋摸些年輕姑娘喜歡的東西給兒媳送去。
眾人一一見過禮,戚鳳簫才發現昨日代替宋玉光行禮的男子也在,乃是宋玉瑩一母同胞的兄長宋玉聰,生得清儒俊逸,氣質乾淨,一身書卷氣,望之如晨霧中修篁。
忠勇侯府當真臥虎藏龍,宋玉光生得好,可畢竟遮住雙目,少了些神韻,宋玉聰就不一樣了,眼神清湛,是她少女懷春時最欣賞的俊朗書生。
武將舞刀弄槍、打打殺殺太血腥,書生吟詩作賦、花前月下剛剛好,驚鴻一瞥間,戚鳳簫深感惋惜,怎麼她替嫡姊嫁的不是宋玉聰呢?
不過,若是眼睛好好的侯府公子,不管對象是宋玉光或宋玉聰,料想嫡姊都不會逃婚,自然輪不到她。
眾人陸續離開,去忙各自的事,王氏卻留下戚鳳簫,讓前來稟事的管事婆子先去耳房等著。
兒子房裡的事她甚為關心,是以天不亮便有人來正院稟報,昨夜兒子沒行房在她意料之中,好在兒媳不像生氣的樣子,叫她鬆了口氣。
可總這樣也不像話,兒子性子難以捉摸,只好讓兒媳主動些。
「鳳笙啊,母親知道妳體諒玉光,可夫妻之間若處處守禮,未免生疏。」王氏拉著戚鳳簫的手,語重心長地道,「玉光的性子我不指望他知情識趣,夫妻之道還得靠妳,私底下妳多與他親近,早日誕下一兒半女,我和侯爺也能放心把家業交給你們。」
王氏的期盼乃人之常情,戚鳳簫乖巧頷首,卻沒真的當回事,畢竟她只是替嫁一段時日,為世子生兒育女的差事落不到她頭上。
見她一副柔順懂事的模樣,王氏滿意極了,可惜兒子不省心,那孩子早上沒來,不必說定是又避去歲寒居了,恐怕還沒打算帶兒媳一起。
「還有一事,玉光只怕又搬回歲寒居了,妳聽母親的,待會兒趕緊也搬過去。」王氏頓了頓,「若他往外趕人,不許妳住進去,妳就來告訴母親,母親替妳撐腰,絕不容他放肆。」
宋玉光臨走前似乎確實說過要先去歲寒居,那究竟是什麼地方?從前不讓旁人住進去的嗎?
「母親不必憂心,世子說了,讓我一道搬去歲寒居。」戚鳳簫理直氣壯地道,世子沒說不讓她去,那就是讓。
聞言,王氏睜大眼睛,神情訝然,玉光肯讓鳳笙一起搬去歲寒居?也就是說昨夜二人雖未成事,但玉光對鳳笙很滿意?
心思流轉間,王氏面色變幻,最後她看著戚鳳簫的眼神簡直可以稱之為崇拜。
小姑娘看著溫溫柔柔,倒是個心思靈透有福緣的,既然兒媳不傻,她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那妳快去,母親等妳好消息。」王氏笑意粲然望著她。
王氏目送她離開的眼神過於熱切,戚鳳簫懷疑她已經開始暗自給不知何時會有的孫子起名字了。

很快,戚鳳簫便被王氏的心腹烏嬤嬤引至鑒湖旁,岸邊幾棵高大的銀杏樹,葉子俱已被秋霜染黃,涼沁沁的湖風吹來,落了一地。
戚鳳簫立在一片燦金之上,抬手遮住落在眉眼的細碎日光,朝湖對岸看,偌大的湖面只東南角上一片殘荷,餘者一澄如鏡,倒映著頭頂高遠的天光,視野極開闊,除一處格外高些的閣樓外只能辨出許多翹角飛簷,看不清院落。
她視線往左移些,又從波光粼粼的湖面掠至右岸,不管從哪邊繞路過去,怕都要半個時辰不止,怪道烏嬤嬤招呼人撐船送她過去。
「嬤嬤,那便是世子的住處?」戚鳳簫見烏嬤嬤領著撐船的婆子過來,輕問。
「少夫人說的沒錯,待會兒便由她送少夫人過去。」烏嬤嬤笑應著,看一眼那婆子,婆子便伶俐地過來行禮。
戚鳳簫頷首。
明明有陶嬤嬤和秋芙、翠濃在,烏嬤嬤卻親手扶著戚鳳簫上烏篷船,間接轉達了王氏的看重之意。
扶戚鳳簫上船時,烏嬤嬤不著痕跡打量了她一眼,少夫人生得著實美貌,不是極張揚豔麗的美,秀雅婉麗,同樣叫人移不開眼,模樣出挑心腸又好,對世子極敬重,她是越看越喜歡。
可惜世子瞧不見,若是瞧見了,指不定多歡喜。
戚鳳簫並未留意,進到船艙坐定,含笑向烏嬤嬤揮手便往對岸去,只當烏嬤嬤轉頭便會回去交差。
哪知對方猶不放心,一直在銀杏樹下等著,直到船行到對岸,看著丫鬟們扶少夫人上岸,好半晌沒見人折回,心中石頭才終於落地。
看來讓少夫人住進去當真是世子的意思。烏嬤嬤會心一笑,喜孜孜回去稟話。


戚鳳簫穿過一片蒼松、翠竹,看到連成一片的屋宇,才發現歲寒居有兩處主院,一處名寒苑,正是她進的這處院落。
陶嬤嬤、秋芙、翠濃被攔住帶去另一處院落,名曰歲苑。
寒苑很大,她在對岸看見的閣樓正是在寒苑正屋後面,正屋前的庭院中,一株高大的青檀樹下設有古樸的木質桌椅,宋玉光身著深青衣袍,端坐案桌側,把玩著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他面前的案桌上擺著烹茶的風爐,以及許許多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精緻茶具。
戚鳳簫從未見過有人喝茶需要這麼多器具,他不是武將嗎,怎的這般講究?
再說了,這四下又無旁人服侍,他一個瞎子還會自己烹茶?
戚鳳簫輕抿的唇微微彎起,漂亮的翦瞳落在他遮目的細綢上,興致濃濃,她倒是想看看放不下身段的世家公子如何拿繁文縟節折騰自己。
正想著看他笑話,便見他稍抬下頷「望」過來,「誰叫妳過來的?」
「若非世子爺授意,鳳笙豈敢叨擾?」戚鳳簫嗓音柔柔,聽起來乖順又卑微,可她身姿筆直挺秀,神情不愧不怍,並無絲毫卑微之氣。
說話間,她細細端凝宋玉光神色,可惜他城府深,她瞧不出什麼情緒,倒是發現他身上的深青衣袍與他的氣度相得益彰,周身縈著雪點松濤的清泠。
風爐上輕聲咕嘟的陶罐邊緣熱氣逸散,氤氳了他遮目的青綢,砌玉堆瓊的俊顏似水墨暈染,俊美得不似真人。
戚鳳簫默默欣賞,暗自在心中拿他與宋玉聰相較,先前的想法竟被生生撼動,世子的樣貌並不遜於宋玉聰,兩人分明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忠勇侯府不愧是御賜的宅邸,風水好,養人。
「我授意?」宋玉光身姿微微後傾,虛虛倚靠椅背,姿態鬆弛,語氣透著幾分興味,「我何時說過叫妳住進歲寒居?」
戚鳳簫早已想好應對說辭,並不怕他質問,聽他不似昨夜那般拒人千里之外,她語氣也莫名鬆快,「世子爺本不需要告知我行蹤,卻在臨走前特意交代一句要先回歲寒居,不正是告訴鳳笙隨後過來嗎?」
任她心裡如何理直氣壯,語氣卻低柔綿軟,故意透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膽怯與委屈,彷彿被宋玉光的質問嚇著,又像是不明白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宋玉光要這般故意誆騙、戲耍她一個弱女子。
戚鳳簫幼時也曾爭強好勝,甚至與管事家的兒子打架,雖然打贏了,卻也吃了不小的苦頭,那時余嬤嬤便告訴她,若不能做到一擊必勝且有能耐善後,學會示弱也是一種本事,她長大後越來越能體會余嬤嬤的苦心,示弱的本事也爐火純青。
話音剛落,戚鳳簫果然見宋玉光那淡漠的神情起了一絲變化。
他薄唇微彎,沒再執著於她是對是錯,卻也沒明言如何安排她的去留,好一會兒才淡淡道:「過來,替我烹茶。」
眼前的女子柔弱又乖順,晨起時他不小心踢到的矮凳當真是她刻意擺放的嗎?
不知怎的,宋玉光忽而對先前的判斷起了懷疑,恐怕再借她十個八個膽子也不敢,料想是她自己被絆到後順手挪開,先前卻以為她是記仇的性子,倒是冤枉她了。
不過,這位戚小姐雖嬌氣、柔弱了些,倒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至少能讀懂他九曲十八彎的心思,比日常隨侍的長風還強些。
他兀自思忖,卻不見戚鳳簫清靈靈的眼驀地睜圓了些。
平日裡戚鳳簫也飲過茶,和尋常百姓一樣拈些茶葉尖到杯中,滾水燙開便成,烹茶卻是沒試過,她目光快速掃過案桌上的各式茶具,並未看到她熟悉的茶葉尖。
可身為廣安伯府嫡女,她是不是不能說不會烹茶?
遲疑間,戚鳳簫進退維谷,額角已急出細細汗意,等瞥見風爐上的水燒沸,騰騰冒著熱氣,她登時如蒙大赦。
「我、我先倒水。」她心虛不已。
同時,聽見水沸騰頂動壺蓋的聲響,宋玉光微微擰眉,催促道:「加茶粉。」
戚鳳簫稍加思索便反應過來,宋玉光的意思是無須取下陶罐,直接往裡加茶粉。
哦,烹茶是要加茶粉。
她目光重新落回案桌上,勉強辨認出哪一樣是他所說的茶粉,眼前一亮。「是,世子爺。」
案桌寬,茶粉放在宋玉光面前,戚鳳簫繞過案桌右邊行至他身側,隔著冰涼的濕帕小心打開蓋子,騰騰熱氣將她指背熏得泛紅。
戚鳳簫顧不上細想,動作麻利將研磨好的茶粉一股腦兒往裡倒,險些燙著手,猛地把蓋子丟回去。
哐一聲脆響,聽得宋玉光下意識做出瞇眼的動作,眼睫輕蹭過青綢內側,他再度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喝茶的心思莫名淡了。
雖看不見戚鳳簫的動作,可一系列的反應及動靜足以讓宋玉光看出烹茶一道,她委實是個笨拙的新手。
接下來宋玉光默然不語,沒再提點或是催促,也不再期待茶湯的口感,只細細傾聽,細細辨認她的動作。
聽到她偶爾弄出的動靜,想像著她柔柔弱弱卻倔強強撐、手忙腳亂的畫面,宋玉光對廣安伯府難得心生好奇。
片刻後,茶烹好了,宋玉光淺飲一口,忍著喉間強烈的抗拒,用上所有涵養生生嚥下。
他面色凝重,沉默良久,可惜了今晨送來的甘泉水,可惜了他親手研的陽羨茶,縱然如此他也提不起勇氣飲第二口。
宋光玉看似平靜地放下斂口白玉杯,指節卻微微泛白,聽到那些不和諧的動靜,他便該知道不該抱有一絲一毫的幻想,不該因她那把嗓音產生惻隱之心。
好一個廣安伯府嫡女,他方才是如何鬼迷心竅,竟會覺得她有可取之處?
「不好喝嗎?」戚鳳簫雙手交纏,心虛不已,雙頰微微發燙。
她表現得這樣拙劣,會不會被世子察覺她不是真正的伯府嫡女?若被拆穿她該當如何?
戚鳳簫腦子轉得飛快,權衡利弊之後又鎮定下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嫡母敢讓她替嫁入府,便應當做好她可能露餡的準備,若真被世子看穿,她只管把事情往廣安伯夫婦身上推便是,侯府怪罪也怪不到她頭上。
宋玉光欲頷首,卻因她柔柔的語氣而噎住,她那把嗓音,莫說指責,便是他語氣稍稍重些都像在欺負人。
但若違心說好喝,宋玉光自問也不是那憐香惜玉之人,他只能暗暗歎了口氣,吩咐她收拾茶水、熄滅風爐。
湖風吹入庭院,攜來杳遠甜馥的木樨香,戚鳳簫正稍稍躬身,拿帕子擦拭濺灑在他手邊的茶水,聞到那淡淡的熟悉的香氣,倏而憶起她在小院裡採桂花,答應要為余嬤嬤做桂花酒釀圓子。
她動作頓住,朝院門處望去,神情微微恍惚,秋風拂動她遮面的紗巾,輕輕蹭在宋玉光頰邊。
「戚小姐。」
一聲輕喚拉回戚鳳簫的神思,她重新打起精神應對,這才發現與宋玉光的距離有些近了,她腰肢稍稍使力,欲站直身形,退開些許,眼角餘光卻瞥見他修長的手指觸碰到她隨風搖曳的面紗,直接伸出長指輕攥,限制住她的動作。
戚鳳簫不明所以,順手撐在桌緣,穩住身形。
「聽說妳這面紗是為我而戴,還在佛前祈求,直到我雙眼復明那日才摘下?」
聞言,戚鳳簫愣住,哪個大嘴巴說的?不是說世子爺喜歡靜養嗎,這等小事也值當拿來稟報?
「世子爺消息真靈通。」戚鳳簫擠出一絲勉強的笑,違心誇讚。
她到底定力不夠,騙旁人時,順嘴就說了,在正主面前卻莫名心虛,不知歲寒居有沒有供奉神佛菩薩,若是有一定要原諒她年紀小,千萬別把她的話當真。
「妳就不怕一輩子摘不下面紗?」宋玉光語氣狐疑。
自聽到稟報,直到方才他都不曾相信她會為他做到如此地步,可那柔軟的面紗此刻真真切切被他攥於指腹間。
她的做法在整個京城的貴女中也可以說前無古人,若非心誠,宋玉光想不出她有什麼理由終日戴著面紗。
一輩子戴面紗?這樣的福報她可受不起,還是留給回來後的戚鳳笙好了。
「不許世子爺這般咒自己!」戚鳳簫倉皇伸手捂住他唇瓣,彷彿被他的話驚著。
女子柔軟指腹覆上他唇瓣的一瞬,宋玉光腦中驟然出現庭院中的畫面,高大的青檀樹枝葉搖動,微微仰面的男子面白如雪,青綢繫帶隨風拂動,女子白皙纖麗的手微微隆起,覆蓋住他唇瓣。
她的手不大,甚至未能遮住他下頷,他溫熱的氣息拂在她手指側,幾息之間,那冰肌玉骨便漫染淡淡緋色,嬌美脆弱,像極了她的嗓音,而她腕間戴著母親最珍愛的羊脂玉鐲,她皓腕凝霜雪,倒是配得起那玉。
戚鳳簫只顧著把戲演得真些,讓他相信她那番騙人的鬼話,她在歲寒居的日子會好過些,可等指腹被他唇畔細細修過的青鬚扎得微疼,她才驀然憶起他不喜旁人近身,這樣的觸碰怕是要惹惱他。
戚鳳簫連忙收回手,退開兩步。「鳳笙一時情急失了分寸,還請世子爺見諒,莫要趕鳳笙走。」
宋玉光幾乎要信了她的誠心,卻陡然憶起來歲寒居的小船裡,長風無意中提及的疑惑。
昨日喜轎到了侯府外,玉聰射出三枝羽箭,她卻遲遲不肯下轎,幾乎是被陪嫁嬤嬤拖出來的。
「昨日侯府門前,妳分明不肯下轎,怎的嫁入府中又一副對我情深義重的模樣?」宋玉光牽牽唇角,身姿微傾,「戚小姐前後矛盾之舉是何緣由?是妳親口告訴我,還是等我差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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