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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後娘就有後爹
二月末,春寒未了。
正午過了便下雨,不久京城籠在一層灰青的雨幕中。
忠毅伯府南苑正房,簷下結著密密麻麻一層雨線,小窗披雨半開著,窗前擺著的雲竹淋了雨,被洗得很新。
侍女綺晴立在廊下應付完北苑過來的婆子,三步兩步進了後院,打起門簾邁進堂間尋她家姑娘。
堂間珠簾半打,一道婀娜身影側坐在黑漆矮几前,臂上一條金紋海棠花的披帛落在墊席上。她側頭,黑玉似的髮在腦後綰成髮髻,被一朵碧玉棱花雙合長簪梳攏,墨髮如雲,有一縷簪不住,鬆散地添在肩窩。
女子正倚著身後的籐椅,用竹夾夾著茶餅放到泥爐的釜上炙烤。
她身旁的黑絲籠子裡一隻白腿小隼正抓著根松枝立著,聽見有人進來,牠一雙黑眼瞪大了,憨憨地歪著頭瞧。
這小隼叫小翠,是姑娘回京途中撿的,當時這鳥啪的一聲落在轎中墊席上,綺晴瞧牠傷得不輕,覺得要死的鳥不吉利想扔了,是她家姑娘硬要養,沒想到在府裡養了些日子活蹦亂跳起來,天天和姑娘玩在一起。
綺晴搖搖頭越過籠子,走上前道:「姑娘,北苑請了人來,叫姑娘去呢。」
李青溦垂眸斂目,低頭磨茶,不緊不慢問道:「何事?」
綺晴哼了一聲,「能是什麼新鮮事?」
北苑是家主平妻小周氏的住所。
當年主母駕鶴西去前,放不下的唯有姑娘的親事,特別囑咐家主姑娘的親事需得他親自相看,這些年姑娘養在並州平西王府,直到月前及笄後才被家主接回京城。
家主多年未曾續弦,此事自是落在小周氏頭上,這小周氏看著上心,卻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綺晴冷笑,「自月前姑娘從並州回來,北苑三天兩頭端著架子叫姑娘過去,說是要給姑娘尋一個好人家珠聯璧合,可她給姑娘選定的,不是妻妾成群就是身有不足……這樣的說給二姑娘她成不成?若不是主母去得早,府中之事哪由得了她置喙?真是晦氣。」
李青溦對此並不在意,她娘親乃是並州平西王之女,受封清平縣主,娘親下嫁伯府時,小周氏只是個良妾。她娘親故去後,小周氏自有抬正之心,礙於出身,苦熬這麼多年也只是個平妻而已,畢竟京城官宦人家裡,續弦夫人常有,卻沒有縣主去了,續弦商賈之女的。
她越給李青溦小鞋穿,越說明她心有忿忿又無可奈何。
李青溦輕笑一聲,「今日來的是何人?」
「永安侯府的三夫人。奴婢先前打聽過了,這侯府適婚的都定下了,只有一位要娶續弦夫人的顧四爺。可這顧四爺比家主都大上幾歲!這小周氏真是爛泥下窯,燒不出個好東西來!」
綺晴在廳前踱步幾回,猛地一回頭瞧見姑娘垂頭磨茶,不知在想什麼,不由跺腳,「姑娘究竟有沒有在聽?」
「聽著。」李青溦雙眼微瞇,彎著唇角笑,「只是聽妳說到顧四爺,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而已。」
她沒把這個放在心上,繼續忙手裡的事情,把磨出來的茶粉裝成兩個紙囊子,吩咐綺晴,「把那霽藍釉描金的茶粉盒子找來。」
綺晴翻出來遞給她,接過茶囊輕嗅,「這不是姑娘從並州帶來的顧渚紫筍嗎?姑娘攏共就得了這三兩,這分出一盒是要送到哪裡去?」
李青溦整好茶,「前不久定榮公夫人不是送了請帖和洗塵禮來,還未回禮。她同我娘親都是並州人,送別的遠沒有故鄉之物熨貼。」
「還是姑娘細心。」綺晴應了一聲。叫廊下的卞嬤嬤打發了小廝去送,忙亂完了透過外廳的竹篾簾子,看見北苑傳話的還站在廊下,又問:「那北苑那邊,姑娘去還是不去?」
李青溦伸一下身子,抬眼看了看外面的雨幕,微揚唇角,「不去,這麼大的雨怎麼有空過去瞧她碎嘴子呢?」
這正中綺晴下懷,她歡喜地應一聲,正要支丫鬟去廊前回話,突又頓住,「可姑娘不去,家主回來聽了小周氏的片面之詞,豈不是會過來責怪姑娘?」
李青溦笑而不語,接過丫鬟端過的水盥洗手,又坐回案邊,從一邊的天青八方貫耳花瓶中抽出一根松枝,逗弄籠子裡的小翠。小翠咯咯叫幾聲,歪頭飛起來抓住那松枝踩住,她曲著手指點一下小翠的小腦袋瓜子。
北苑後院東房,兩個丫鬟打起簾子,小周氏走進明間,一道婀娜身影立在黑漆書架旁,掀開上面放著的銅築方頂的香熏爐,加了一味香。
她著一件月白素面妝花褙子,體態瘦削,面目白皙昳麗,正是小周氏的女兒李毓秀。
瞧見小周氏進來,她笑吟吟地道:「娘親今日回來得早,那顧三夫人可相看完了?」
小周氏搖搖頭,坐到炕桌前捧起個翡翠手爐焐手,「就來走了一遭。妳姊姊懶怠應付,連面都未露,那顧三夫人甩臉子走人。」
李毓秀自小就看李青溦不順眼,分明是同個爹生的,就因為她會投胎,進了縣主的肚子,又有個做平西王的外祖父,天天擺架子,事事壓她一頭。
她哼的一聲,眉心皺起,「她懶怠應付,卻要娘親伏低做小,瞧著別人的冷臉子。家裡頭來了貴客相看也不去,難不成她是要娘親親自去帖子請人?」
小周氏自然沉得住氣,聞言笑道:「本就是成不了的事情,那顧三夫人為她家四爺奔走多月,早就定下王家嫡女,娘親不過是用她的婚事為秀秀鋪路罷了。秀秀大了,也到了訂親的年紀。」
李毓秀白淨的臉稍紅,半晌道:「我是心疼娘親。」
「傻孩子。」小周氏輕笑一聲,摸了摸李毓秀的鬢髮,「今日送那顧三夫人出去,才看見南苑支了人往定榮公府去。娘親才想起,前幾日定榮公夫人給南苑送了請帖,當是上巳節寒園內宴的帖子。」
李毓秀一愣,「寒園內宴?」
小周氏點點頭。
若論起京城貴婦,自然不能不提定榮公夫人張氏。張家世代簪纓,累代帝師,到了這一代更是出了一位皇后,便是定榮公夫人的親姊。寒園便是立后大典時先帝賞給張家的私人園林。園中有亭臺樓閣,曲水怪石,最重要的是,有一大片經皇匠親自種植的蘭園。
自古上巳節便有踏青賞蘭的習俗,張家的寒園自是賞蘭的不二去處。
當今風氣開放,每年上巳節,張氏便會以張皇后之名大肆邀請京中貴女才俊賞蘭踏青,多年來也成了京中官宦家眷應酬相看的好機會。
小周氏早就有心思讓李毓秀也去,無奈苦於身分,可前幾日定榮公夫人給南苑送請帖,叫她的心思跟著活絡起來。
李毓秀知娘親的意思,轉頭一想,有幾分擔憂,「只是南苑那人向來眼高於頂,想必不會答應吧。」
小周氏心裡篤定,輕笑一聲,「放心吧,此事妳不用管,自有娘和妳爹爹想辦法。」
今日衙門內聚,李棲筠回來頗晚。
小周氏照例等他,伺候他沐浴,又將他的圓領朝服直裰熏了香掛在一邊的衣架上,方歇下。
李棲筠晚上喝了酒,正睡眼惺忪,恍惚間聽見身旁有動靜,睜眼瞧見小周氏伏在一邊不住歎氣,翻身半攬住她問道:「怎麼不睡了?」
「不若老爺還是續弦吧。」小周氏眼圈紅了。
李棲筠歎口氣,「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麼?我今日真是應酬才回來這麼晚。」
小周氏不說話,蹙著眉頭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李棲筠酒意散了幾分,捏著額角坐起來道:「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怎麼哭起來了?」
小周氏道:「自是為了郎君交付給妾身的事情。」
李棲筠先是懵了片刻,半晌想起什麼,「怎麼?她叫妳為難了?」
小周氏用帕子沾下眼淚,「當年姊姊病重,耳提面命郎君要給大姑娘尋一門好親事。大姑娘從並州回來後,郎君信任,把姑娘的婚事交付到妾身手裡,為了不想辜負郎君,每日裡低聲下氣地請人過來相看。
「可那些玉堂高門的嫌我商戶出身粗鄙窮酸,自然不肯登門;低門矮戶的,大姑娘也瞧不上。今日家中來了貴客,是永安侯府的,妾身謹小慎微地伺候了半天,沒想到大姑娘根本看不上,來都未來。」
李棲筠攬她入懷,「妳辛苦了。」
小周氏瞧了李棲筠一眼,抽噎道:「妾身不辛苦,妾身是命苦。」
李棲筠拍拍她的手,沉聲道:「她也太不像話了,妳是我的平妻,她叫一聲母親也是應當的。她不來晨昏定省就罷了,竟這樣不將妳放在眼裡!
「倒是妳,為這事動氣也是不必,她的婚事自有並州那邊盯著,妳大可不必費心費力。」
她眼角沾淚,「妾身知道,大姑娘畢竟尊貴,婚事既有平西王府的盯著,又有定榮公夫人上心。」
小周氏擦乾眼淚,看李棲筠一眼,道:「前幾日妾身瞧見定榮公府遞了寒園的請帖給大姑娘,定榮公夫人同縣主是閨中密友,身分高貴,對大姑娘自然上心,想必藉此為大姑娘相看。」
李棲筠聽了嗯一聲,睏意上湧躺倒在床上道:「如此這般豈不更好,省了妳多少事?有何好傷心的。」
小周氏聞言趕緊切入正題,「妾身是可憐咱們秀秀,秀秀也到了訂親的時候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咱們秀秀瓊閨秀玉,才貌雙全,只是攤上了我這麼個妾出身的娘,這麼多年,未有上門相看的人家,到如今連寒園也未去過……前幾日定榮公府不是給大姑娘遞了寒園的請帖嗎?妾身是想……」
李棲筠忍著睏意,聽了半天總算聽出了小周氏的意思。
當今風氣開放,他和清平縣主也是在寒園由老定榮公撮合相識定情的,兩人成親不過一年,小周氏大了肚子,他將她領進門做了貴妾,此事傳了開來,老定榮公對他頗有微詞,等清平縣主去了,兩家除了朝會上偶爾搭話幾句,漸漸便沒了來往。
如今叫李青溦將小周氏和李毓秀帶去寒園不是什麼難事,可難保她們去了臉上難看,也相不成個什麼來,況且他也懶得處理麻煩……
小周氏跟了他這麼多年,自是知道這人是什麼性子,一邊抽噎一邊偷瞧他,「無非是叫大姑娘帶上妹妹而已。也對,大姑娘畢竟是平西王的骨血,身分尊貴,郎君做不了主也是正常的,算了,就當妾身沒說……」
她話音未落,一邊的李棲筠睜開眼睛半坐起身道:「她是我的女兒,我如何做不了她的主?」
周氏不說話輕聲抽噎。
李棲筠又躺下,「行了,別哭了,明日下了衙我便去南苑一趟。」
翌日黃昏,細雨未歇,李青溦逗弄了會小翠,一人一鳥都有幾分睏意,她命綺晴拆了釵環髮髻,又叫小丫頭熏了被子,剛要躺下,院裡的婆子便遞過話來。
「大姑娘,家主要從北苑過來。」
綺晴哼一聲,「想必家主是興師問罪來了。」
「未必。」候在簾前的卞嬤嬤說一聲,「那天定榮公府送了寒園的請帖來,恰被夫人瞧見,和送帖子的婆子寒暄了半天呢!保不齊是為帖子來的。」
李青溦心裡有數,只吩咐綺晴將那天剩下的顧渚紫筍取出來,方收拾齊整出了院子。
廳前一大片玉蘭樹,玉蘭花沉沉裹著雨水搖曳,李青溦的目光不禁停在那裡漸漸地出神。
玉蘭花是她娘親最喜歡的花,每年自己生辰,娘親總會親手做一碗長壽麵給她。
「滿目花開如繡,願與青溦歲歲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得償所願。」
娘親許願的聲音如同山谷風聲一般動人,如今追憶起來卻是一片蒼涼。娘親已經走了有六年,這六年,偶爾想起她的臉會有幾分模糊,而她爹爹……許是早就忘了吧。
李棲筠多年不曾踏入這裡,乍踏入,出神過後便沉沉歎一口氣,走到廊上,遠遠看到一個女子站在正房簷下。
她身量窈窕,釵環熠熠,身著一身月白色鑲銀線滾邊素色褶裙,外罩一件茜色刻絲披風,雨幕郁青,她如半盞透過葉隙的月光落在那兒。
一時之間,李棲筠眼前空間輪轉,他彷彿透過月光看見了另一個人,腳步不由頓住,直到面前之人唇角微啟,叫了一聲——
「爹爹。」
李棲筠清雋的臉表情微歇,一下子回過神,應一聲,「還下著雨,怎麼在外面。」
李青溦輕笑一聲,「爹爹難得來女兒這兒一趟,女兒自然等著。」
李棲筠難得來,自不是因為忙。他官拜禮部主客司員外郎,禮部本就是六部最沒有存在感的部門,而他的官職主朝聘和外賓接待。如今二月更是他們司最閒的時候,他每日在衙門也就是走走筆,枯坐著等下衙。
他不來南苑自是不想來,當年李青溦的娘親病重,差了婆子去叫李棲筠,李棲筠正歇在小周氏房裡,小周氏身邊的婆子蠅營狗苟不肯相告,終未見著最後一面。
時間不是藥,過去了這麼多年,父女互有怨懟,兩人心知肚明,只是維持面上的平和而已。
李棲筠將傘遞給廊下的婆子,撩起直裰進正房落坐。
綺晴和幾個丫鬟取來茶末和泥爐則子便退下去,李青溦坐在黑漆矮几邊煎水煮茶,先用則子量好茶粉,再注沸水調成膏,待釜中水三沸後點湯擊拂,茶筅旋轉擊打,盞中顯現出一朵玉蘭花,細密綿長的茶香撲面而來。
李青溦親自奉茶過去,笑道:「爹爹先喝茶吧。」
李棲筠接過茶,飲一口後將建盞放在一邊,緩了片刻,他撇唇開腔,「昨日小周氏讓妳去北苑同永安侯府的相看,妳架子倒是大,是要她下帖子請妳去不成?」
李青溦唇角勾起笑,未置一言,前些日子她回來,她爹爹一次都未來北苑,如今小周氏耳邊風一吹便巴巴地過來了,比聖旨還快些。
李棲筠咂嘴又繼續道:「她是我的平妻,名義上也是妳的母親,妳在外人面前這般不將她放在眼裡,是不是也不將妳爹爹我放在眼裡?」
儘管知道她爹爹是為此而來,李青溦唇角的笑還是頓住幾分,半晌輕笑一聲,「女兒又有什麼心思呢,只是想爹爹的臉面好看一些罷了。」
「貴客進門妳不動聲色,面難見、臉難看,說出來是叫我臉面好看一些,還是叫人笑話妳這個大姑娘不孝不悌,我李家家門不幸?」
李青溦輕笑一聲,「爹爹許是不知永安侯府為誰來相看。」
「妳們這些內宅裡的事情,我如何清楚?」
「爹爹不清楚……」李青溦唇角勾起,「那我便告訴爹爹,永安侯府裡適婚的恰都定下了,只有一位過了妻喪的四爺。這顧家四爺年入不惑,比爹爹還大了幾歲。若女兒記得不錯的話……他如今官拜主客司郎中,正是爹爹的上峰。爹爹每日點卯遞牌子的,也不知聽沒聽過這一茬?」
「什麼?」李棲筠一愣,臉色漲紅,他突想起那日內聚,那顧四爺多灌了幾盞酒後總對著他笑,他當是嫌自己在任上不作為,今日還裝模作樣了一番,萬萬沒想到竟是因為這事。
李青溦又繼續道:「難不成爹爹當真想同顧四爺翁婿一個衙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受人編排?」
小周氏竟如此能幹!竟能把親結到他們禮部的衙門裡!
李棲筠畢竟是個男人,好臉面,沉了臉起身往外走,剛走了兩步,一道纖細的背影打起珠簾進來。
小周氏見李棲筠久不回來,知李青溦難纏,自己找上門來,一進來便看見李棲筠怒氣衝衝地似要出去,便假模假樣地笑道:「郎君怎麼同大姑娘吵起來了?大姑娘就是小姐脾氣,郎君不要介意……」她輕拉一下李棲筠的袖子,沒想到卻被他一把甩開,不禁一愣。
「妳可知永安侯府為顧四爺相看,那顧四爺是我的上峰?」李棲筠沉著臉看她。
小周氏如何不知,但那又怎樣?反正也成不了,若是能借此結交一番,別說是李棲筠的上峰,便是李棲筠族叔族伯又有何不妥?家主不過問家裡的事情,李青溦剛從並州回來如何得知顧四爺的底細,此事天衣無縫,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只是見李棲筠不高興,她當即抽出帕子紅著眼道:「妾身不知啊,妾身一個婦道人家怎知官場的事?郎君叫我操持大姑娘的婚事,妾身也是上心,每天寢食難安的想給大姑娘尋一個勳貴人家將來不受風浪,許是好心辦了壞事,無心之過啊!」
見她楚楚可憐哭訴委屈,李棲筠又想起昨夜她自怨自艾已然盡力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是啊,她一個內宅裡的女人能有什麼壞心思,無非是天真了些,此事也許就是趕巧了一些。
李棲筠心裡信了七分,看她哭得可憐,抬起自己簇新的直裰袖子給她擦淚,歎氣道:「行了,別哭了,妳一個婦道人家如何知道官場的事情。」
李青溦好整以暇地看著兩人,嘴角噙著一抹冷笑,她知道小周氏能說出這麼輕巧的話來,也知道她爹爹會輕巧的相信,畢竟一個人裝瞎多年是真的會瞎掉。
小周氏點點頭,抬臉先瞥李青溦一眼又拽李棲筠的袖子,「家主,那寒園的事情……」
李棲筠話音一頓,方想起這件事情,轉向李青溦,「爹爹聽說前幾日定榮公府送了請帖過來,是為了上巳節寒園內宴。妳和秀秀姊妹到了出閣的年齡,手心手背都是肉,自是要相互提攜……」
李青溦坐在一邊的桌前,嘴角帶笑,翻看自己的手,一雙手在燈火下彷彿透明。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李棲筠的嘴兀自一開一合,小周氏站在一邊揩淚,李青溦眼神往外看,外面玉蘭沉沉。
半晌,她笑一聲緩緩開腔,「我知道爹爹何意,女兒聽爹爹的。」她話音一頓,抬眼越過小周氏看向李棲筠,「但女兒有事求爹爹,後日女兒想去上清寺為娘親進香祈福,爹爹那日正好休沐,陪女兒一起去吧。」
李棲筠皺了下眉,一旁的小周氏已經忙不迭應下了。
李棲筠走後,李青溦靠在靠墊上,就著建盞裡的殘茶飲了一口。再好的茶涼了,回味起來也是又苦又澀。
綺晴從外面進來,勸道:「冷茶傷胃,姑娘別喝了。」
李青溦應一聲,走到窗前,小翠正在窗前的籠子裡打盹,看見她撲騰著翅膀吱了一聲。
她捲起竹篾窗戶將茶潑到了外頭,站了片刻也把建盞擲了出去。
第二章 前往上清寺進香
一大早的綺晴推開窗子,外面天色鬱鬱,梳妝婆子趙嬤嬤正用桂花清油給李青溦通髮,不由誇讚,「姑娘的頭髮可真好,黑沉沉得像緞子,跟縣主一樣,那時候縣主未出閣,我給她盤頭,若是髮髻簡單了連簪子都掛不住呢!」
李青溦輕笑一聲。
趙嬤嬤的手靈巧麻利,給李青溦梳完髮髻又配上一套東珠木蘭紋雕花玉頭面,最後給她挑了身粉白折枝梅花紋樣緞面的圓領對襟褂子,又搭了件丁香色披風。
之後李青溦帶著幾個家僕在正門的影壁前等李棲筠出門,等了一個時辰李棲筠還是沒有出來,李青溦黑玉般的頭髮都泛起潮氣,她抬頭打量天色,已經是巳時了。
綺晴也打量青白的天色,道:「家主許是睡過頭也未可知,不若叫個人去問問。」
李青溦搖搖頭,親自往北苑走。
廊前一個長臉婆子等在那裡,瞧見她們過來不動聲色地挪到正房中間,皮笑肉不笑道:「大姑娘來的不是時候,家主和夫人還未起來呢。奴婢們不好打攪,大姑娘且等等吧。」
她是小周氏的陪嫁婆子劉嬤嬤,跟了小周氏二十多年最是忠心不過,自然看李青溦等人是一副不屑嘴臉,前幾天也正是她將李棲筠從南苑請了出來。
李青溦輕應一聲,一雙眼睛看向她。
劉嬤嬤對上她的臉,這才發現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瞧著人的時候,一雙眼睛黑黝黝又深沉,不知道怎麼的她不自覺就往後退了一步。
李青溦輕笑一聲,看了看天色,很客氣道:「前日與爹爹約好了一起去上清寺,再晚,時間怕是要趕不上了。如今是巳時,按理說爹爹早就應該醒了,勞煩嬤嬤進去問一聲。」
劉嬤嬤聽她話語客氣,只當她剛才是色厲內荏,當下拍了拍衣襟往前站了一步,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哪有做姑娘的催著家主的道理,大姑娘是個孝順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她話音剛落,突然啪的一聲,劉嬤嬤臉一歪,只覺得自己臉上熱燙,嘴裡一股血腥氣,這才後知後覺臉上挨了一巴掌,猛地看過去,便見綺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她指著她,「妳、妳敢打我!」
綺晴哼一聲,「如何不敢?我看妳就是年歲大了,反而忘記了為奴為婢的本分,素日不正是妳負責家主同夫人的起居嗎?如今已是巳時,讓妳問一聲也推三阻四,怎麼?妳是什麼東西?要不要拿鏡子瞧瞧自己?不過是北苑的看門狗罷了,家主未出門就敢在大姑娘面前吆三喝四地甩著妳那張臉子冒充得意人?」
她這一席話說得又急又快,懟得劉嬤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漲紅臉指著她,妳妳妳了半天,最後丟下一句,「妳這小賤婢,我要告訴夫人,撕爛妳的嘴!」
她氣憤地剛要轉身,又被李青溦叫住,「嬤嬤不是說裡頭不好打攪嗎?怎麼自己不顧忌了?」她莞爾,一雙上揚的杏眼彷彿泛著波濤,「不若,還是等著爹爹和夫人起來吧,妳這做奴婢的怎有催家主的道理,妳說是不是這個理?」
劉嬤嬤動作一滯,方知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訥訥不能言語,只得嘟囔幾句奴婢不敢。
李青溦抬頭看眼天色,決心不再等,轉身往外走幾步,「還有,劉嬤嬤是吧,妳也不必用鼻子看人,真的很醜。」
劉嬤嬤進來的時候,小周氏起來一陣子了,正在給李棲筠綰髮,瞧見她進來愣了一愣,「妳這是怎麼了?」
劉嬤嬤一張長臉扭得像是一張破了皮的餃子,她捂著臉跪在小周氏面前,哭叫道:「夫人,大姑娘剛才來了,奴婢只是叫她在外面略等上一等,大姑娘身邊的綺晴姑姑便摑了奴婢。」
小周氏萬萬沒有想到劉嬤嬤能被李青溦掌摑!小丫頭片子去並州躲了幾年,回來後竟這樣當眾打她的臉。
小周氏神色陰沉,一張清麗的臉有幾分扭曲,瞧見一旁的李棲筠又收斂了神色,笑吟吟道:「妳啊妳,怎麼就這麼實心眼子,大姑娘千嬌萬貴的,怎能淋著雨等在外面?」
劉嬤嬤捂著臉告狀,「奴婢正要進來通報,可大姑娘摑了奴婢就自己走了。」
「反了她了!」李棲筠冷哼一聲,「只是叫她等一會兒也算難為她?什麼千嬌萬貴的大小姐,就是在平西王府裡頭被慣的。自她從並州回來,架子是越來越大了,家裡就快容不下她了。」
李棲筠發了一通脾氣,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回屋裡躺著了。
車聲轆轆,小翠的籠子擱在腳踏的墊席上,小翠踩在籠子的鐵絲上嘰嘰喳喳地睜著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外看。
李青溦垂眼坐在織錦轎墊上,纖長的睫在眼下落下濃重一筆。
綺晴覷她神色,歎了一口氣道:「都到門口了,再等等叫那婆子進去通告,家主定然會出來,畢竟家主那天已經答應了,總不能嘴上模石灰,白說吧。」
「有什麼好等的?能叫醒睡著的人,如何叫醒裝睡的人?祈福進香本就講究心誠,若不誠拜了未免讓人心寒。」
黑漆馬車走出城門,顛簸著進了官道,綺晴掀開簾子,瞧見外面天色陰沉,棉絮一般厚重的黑雲堆在天上。
上清寺是京城最大的寺廟,許久之前曾有皇室在那裡修行,修了金身大像,這些年香客不斷,只是建在城郊,山高路遠,若是早上走得早些,剛好能趕在傍晚時候回來。無奈今兒走得晚,眼看又要下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上清寺。
路有些顛簸,走了幾里地,車突然停下,外面車夫道:「姑娘,車被攔著。」
小雨淅瀝,李青溦掀開一角車簾,遠遠瞧見官道一旁的堤壩上圍著許多穿著石青色窄袖便裝的工匠,路上設了路障。
瞧見她們的馬車,為首一位著紅色圓領直裰的男子帶著幾個工匠過來,他看一眼轎上伯府的魚佩道:「姑娘,請繞道吧。這一片堤壩旁的官道路封了,禁車馬踐踏。」
此路是去上清寺的唯一一條官道,繞路需走小路,平日便罷了,今日出來的晚,此刻又下雨,若是繞路指不定何時能到上清寺,況且這些也不知是何人。
李青溦皺一下眉,戴上帷帽方掀開窗簾,「大道朝天,此乃去上清寺的官道,你們是何人,如何不能走?」
她說話聲音泠泠,如珠玉落盤,周圍幾個工匠都好奇看過來。
為首之人摸下鼻子道:「我乃工部駐工,是工部下的令封西郊的路並禁車馬踐踏。」
「禁車馬踐踏?」李青溦抬眼往外多看一眼,水蔥似的指往外指一下,「那因何他的車馬可以走官道?」
那人隨她的視線看過去,便見一輛平平無奇的黑漆馬車停在堤壩前,一道身影蹬下馬車,隔著車窗,李青溦只看見他裹在青色折枝圓領袍下挺拔修長的身。
那人一眼便認出她說的是何人,忙移開視線,斟酌片刻,「姑娘有所不知,那是我們駐工的頭兒,車馬只是停在那兒不動。」
李青溦將他的斟酌看在眼裡,不置可否,微微偏頭往外看去。隔著車窗簾子,遠遠地只能看見那人挺直的鼻梁,端正勻稱的下頷。
他未有旁的動作,只是站在那兒就有種說不出的風儀,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似清雋文人,不像是工部做工的。
遠處堤壩已有人在喚工匠過去,那駐工不想磨嘰誤事,思忖片刻便過去說話。
那人側身看了一眼,李青溦見他青色的衣角微擺,邁著一雙修長筆直的腿朝這邊走來。
他步履穩健,停在她轎前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取出一塊令牌遞送到她眼前。李青溦垂眼,見蒼白的腕上透出幾條青筋,修長勻稱,骨節分明的手上拿著一枚玄鐵令牌。她多打量幾眼,見上面繪著溝渠橋梁,確實是工部水部司的令牌,同時一把琮琤的聲音傳過來。
「春初即將有桃花汛,最近雨水不絕,西部的冰雪又融化,堤壩有深淺、水有變遷,京郊已有沖毀坍塌之地。為免車馬踐踏讓河壩坍塌加劇,上命近日封西郊部分官道,工部駐工各員巡視疏防潮汛,速行。」
他話音低沉悅耳,語調也不疾不徐,只敘述工部的令,並未多贅述什麼。
李青溦確不知乃是聖意,但他說得明白,李青溦也不是不懂事之人,垂下頭輕聲道:「是妾身無知,無意叨擾各位,這便繞行。」
那人輕聲道:「人之常情。下次姑娘出城,可以看一下城口貼的告示。」
今日出門急,李青溦確實沒看,當即有幾分臉紅,稱一聲是,正要調頭,那把琮琤的聲音又叫住她,「雨路濕重,姑娘一路小心。」
眼見馬車走遠了,工部水部司員外郎王進陪著男子往河堤上游走。他行於那人身後半步,微垂著頭,「實在對不住殿下,殿下親臨,下官竟讓殿下頂雨巡視,還麻煩殿下同人分辯,是下官的不是。」
陸珵並不在意這些,瞧見王進跟在身後頗有些畏手畏腳的,抿一下淡色的唇,「疏防河道聖上交給孤辦,孤經手此類事不多,需仰仗王大人,望王大人不吝賜教。」
王進抬眼看他,他正站在堤壩上,拿著一本河道地形冊子打量底下一波波沖刷泥沙的水,漆黑濃密的眼睫下,神色專注又銳利。
他早就聽說過太子殿下濟世安民的賢名,有一小半的工匠乃是京郊安濟院來的。安濟院便是救濟院,收養窮苦孤寡殘疾之流,京城乃國都,以往無安濟院,此乃太子殿下親自請示促成的。
這幾日相處,對太子也有幾分瞭解,清冷疏離話少,但他的清冷不是冷漠,疏離也不是距離。知他確是幹實事之人,不是朝中那群懶政無作為之人。
聽他這般說,王進忙應了兩聲,帶人往上游去了。
天色向晚,雨水留人,好在上清寺是大寺,這幾年香客不斷,自有休息處。廟中有專供香客居住的禪房,分男女,以四方廊廳相隔。眾僧諸事已完,一個沙彌將李青溦帶去後面的禪房,又送了吃食和禪衣便出去了。
禪房雖簡樸,卻有淨室,今日下著雨,李青溦身上黏膩,沐浴後又累又乏,等頭髮全乾了才挨著綺晴睡下。
翌日陰雨霏霏,上清寺當真成了一片淨地,李青溦去正殿燒香誦經祈福時空無一人,唯有莊嚴肅穆的神像,木魚和誦經聲從帷幡後的側殿傳出。
李青溦跪在蒲團上,瞧見右側觀音像的淨瓶中放著一株新鮮欲滴的玉蘭花,目光頓住一瞬又移開。她娘親還在的時候很喜歡來進香,她常常說佛門淨地能叫人心緒平靜,忘記世俗中的事情。
李青溦待了整個上午,正午剛出殿門,西面側殿的幡子後跑出來一個小姑娘,又瘦又小,穿著不合身的葛布衣服,頭上兩個雙環髻紮得卻很齊整,手裡捧著一小捧玉蘭。
她跑得太快,啪的摔在門檻前,綺晴嚇了一跳,忙看了一眼李青溦。
小姑娘帶著的玉蘭摔了一地,幾株恰好撞在李青溦的銀線雲紋登雲履前,小姑娘自然看見了,臉色有些發白,「對、對不起。」
李青溦彎下腰要扶她,小姑娘瑟縮著往後退了一步,像是怕她動手打她。
李青溦一愣,彎腰將花撿起來遞給她,小姑娘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手往後藏不接花,囁嚅道:「貴、貴人,買、買花嗎?」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住地看著李青溦。
李青溦有幾分訝異。
小姑娘又道:「山上沒有玉蘭,這是我今早在安濟院摘的,很新鮮的。貴人買一些,可以做插花。」
正殿裡一個沙彌撫著佛珠出來,瞧見幾人,臉色微變,將小姑娘拉在身後,連連道歉,「她不是什麼壞人,只是不小心衝撞了施主,希望施主不要介意。」
李青溦搖搖頭,低頭看一眼小姑娘,剛對上她的眼睛,小姑娘就從後面的廊道跑走了。
「那是哪裡來的孩子,剛才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也不知傷著沒有?」綺晴問一聲。
那沙彌稍稍打量她們,瞧她們不是壞人,對那小姑娘的關心也真心實意,才道:「是附近安濟院的。」
李青溦以前在並州聽她外祖父說過安濟院,但也聽說京城是皇都,自古未曾設立安濟院,如何西郊會有?
那沙彌搖搖頭道:「今年春天的雨一陣一陣的,京郊西山冰雪消融,雨水河水漫過堤壩,沖毀了多處房屋土地。諸多人無家可歸又無力遷移,幸得聖澤庇護,太子殿下奉命在上清寺不遠處的村落成了安濟院,每月分糧食和炭火接濟民眾,才不至於叫這些可憐人無處可去……」
李青溦聽了這話,心頭不太好受,她有些想法,低頭看手裡拿著的幾株玉蘭,往正殿那邊過去。
雨露深重,那小姑娘不能下山,正殿旁另有數間側殿,李青溦聽著動靜尋過去,正看見她跪在觀音殿前祈福,看見李青溦她嚇了一跳。
「今早淨瓶裡的玉蘭,也是妳放的嗎?」
那小姑娘囁嚅著應了一聲,半晌垂下頭道:「這是我娘最喜歡的花,娘親得了病,很重。」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但她每日仍硬撐著給我紮髮髻,爹爹在西山築壩,每日都很辛苦攢錢給娘親治病買藥,我、我也想給娘親治病。」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貧賤夫妻是如此,公侯家卻不盡然,她娘親去了六年,她爹爹許是連娘親的忌日也忘記了。
李青溦輕歎一聲,「我買妳的花。」她解下自己的荷包遞給她。
小姑娘看見那荷包上用金線繪蓮又攢著珠子,看著很鼓,知道裡頭的東西貴重,忙搖頭,道:「貴人,太多了,京中的花價也才幾個銅板。」
李青溦搖搖頭,輕笑一聲,「事無大小,缺者便貴,而且妳方才不也說了,此地不種玉蘭。」她頓了半晌又道:「而且,這也是我娘最喜歡的花。我今日來這裡就是給我娘親進香祈福的,我娘親走了多年,希望妳娘親可以好起來。」
她不再說話,把荷包塞到她手心轉身走了。
雨聲淙淙,不遠處的側殿旁,兩道身著直裰的人影撐傘站在廊上。
西郊堤壩有一段便在上清寺後面,上清寺裡有一處藏書閣,裡面除卻佛經還有幾本本地的水經注,這幾日王進同太子殿下在閣裡下榻。
工部動工向來有「避災祈福」的習俗,無論信奉不信奉神佛,只要動工自然要看看風水,到廟裡討幾分福氣。今日雨大無法動工,王進特意路過那裡,就是想沾著太子殿下的福氣進去拜拜,沒想到過去時,恰好聽見一大一小在旁邊的側殿說話。
廊下偷聽非君子做法,太子殿下聽見有人說話便出了走廊,側殿是坐北朝南的一排,只用佛經幡子擋著,並不隔音,一大一小說話的聲音自然聲聲入耳。
王進有幾分尷尬,摸了摸鼻子,覷一眼太子殿下的神色。
陸珵並未說什麼,只是一臉沉思,兩人在廊上走到盡頭,陸珵才問道:「安濟院的補給如何?」
王進一愣,想了片刻才道:「下官倒是聽下面的工匠說過,一家三口的配置每月米六斗五升、柴八十斤。冬夏布各八丈。」
陸珵思忖片刻,半晌道:「補給是米炭和布匹。京中的施藥局想是管不到西郊吧?」
王進應一聲,兩人進了藏書閣。
第三章 調皮的小隼
綺晴正在餵小翠,看見李青溦回來抱著一捧玉蘭,接過插在花插裡,又撿了一株開敗了的花枝逗弄小翠。許是因為這幾日雨幕不斷,小翠頗有幾分心不在焉的樣子。
第二日仍下雨,李青溦未去正殿,讓綺晴問沙彌要了一瓶清油,又借了一口煮茶的小爐子做玉蘭清油。
她先將玉蘭洗乾淨,配著清油放進瓷罐中壓實,用油紙密封住罐口放入釜中,大火烹蒸,霧氣升騰,李青溦的思緒漸漸地遠了。
記憶中,陽光那樣亮,每一縷都明亮纖細,地上撒滿了鹽一般。
九歲的李青溦從外面跑進院子裡,她娘親直起身,額角一縷黑髮在陽光下如鴉羽一般,唇角兩個笑渦淌著柔情密意,笑著道:「跑什麼?小心摔著。」
她抬起手,用一把剪子把盛開的玉蘭剪下來。
李青溦好奇道:「娘親,您在做什麼?」
她輕咳一聲,笑著看她,「玉蘭盛開了,娘把它們摘下來,等會兒教妳做玉蘭清油好不好?」
李青溦點點頭,坐在一邊看了半晌,好奇道:「為什麼要把花兒都剪下來呢?」
她笑著道:「花開了,動了一院子的春色,可終究還是要敗的。若是能留住它的花香,也不算白來一遭。」
雨幕如絲,綺晴很輕的歎了一聲,「姑娘睡會兒吧,時間還早,您的眼睛都有幾分紅了。」
這清油需要烹煮四個時辰,然後將裡面的玉蘭和清油瀝出來,用手攥出香油,才成為可以滋潤頭髮的玉蘭清油。
李青溦點點頭,從旁邊抽了一本佛經看起來,不久便倚著炕桌睡著了。
綺晴見她睡著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取了披風給她蓋上。
李青溦睡熟了,綺晴看火添炭,外面雨幕漸大,突然一陣怪風,窗櫺被雨砸開,放在一邊的鳥籠子被風雨捲開,匡的一聲,綺晴嚇了一跳,只見小翠從壞掉的籠子裡飛出來,綺晴忙叫牠,牠回頭啾啾叫幾聲,就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雨下得大,王進打傘,同陸珵早早地回來。到了藏經閣簷下,王進抖落傘上雨水,剛推開門就見一個黑黑白白的東西衝過來。
王進忙擋在陸珵身前,便看見不知什麼東西狂妄地越過他,撞歪了太子殿下的髮冠。
什麼東西?竟在太歲頭上動土!
王進偷眼打量狂徒,原是賊頭賊腦、黑著眼圈兒的白腿小隼。
綺晴見小翠跑了,著急忙慌地叫醒李青溦。
李青溦醒來見她一腦門子細汗,問道:「怎麼了?不急,有什麼慢慢說。」
綺晴著急道:「姑娘,小翠不見了。」她抬手指指一邊窗櫺的空籠子,「我剛才瞧見牠像是飛進了後面的一個院子裡。那裡是藏書閣,如今住著人,奴婢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李青溦寬慰她,「無妨,瞧見牠去了哪裡自然丟不了,沒什麼可急的。」她點一下手邊煮著火的爐子,撐開傘往外走,「妳瞧著火,不要走動,我去找掌院過去看看。」
藏書閣有一架可旋轉的暗門,陸珵取了書上樓,那小隼一直落在他肩膀上,歪著頭吱吱地跳來跳去,活潑地過了頭。
陸珵未有多餘的表情,神色淡然地上了二樓。
王進心中嘖一聲。他聽說過太子殿下有一隻小隼,乃是前幾年過生辰時定榮公府世子所贈,聽說前段時間丟了,世子尋了好久無果。
陸珵坐到長几上,翻看這幾日繪製的地形圖,那小隼又落在陸珵對面的筆筒上,踩掉好幾枝毛筆,筆噔噔地滾了幾圈。
外面突傳來叩門聲,「叨擾片刻,方才我的鳥兒飛到了禪房裡。」
外面的女聲泠泠如珠玉相撞,隨著雨聲入耳,很有幾分獨特的韻律,還有幾分熟悉。
陸珵正襟危坐看書的動作微頓,最近監工,見的女子本就寥寥,更何況這個聲音這兩日他聽過兩次……陸珵思忖一瞬,修長的指節敲了敲桌面。
那女聲又隔著門窗道:「那是我養的鳥兒,非是野鳥。您若不信,自然可以瞧瞧牠腳上,綁著我做的記號。」
記號?陸珵抓過小隼翻看牠的腳,果真看見腳上綁著一塊細小的絹布,上面寫著個小小的「溦」字,陸珵端正的眉宇輕蹙。
王進輕咳一聲,「殿下?」
陸珵透過紗簾竹篾往窗外看一眼,外面天色鬱灰,烏雲如厚重的棉絮堆在天邊,淅淅瀝瀝的雨水傾瀉下來,他擺手示意,「王大人,勞煩請人先進來。」
王進微愣,「不若讓外面的暗衛過來,這會不會是……」
陸珵搖頭,道:「無妨,直接請上來。」
王進應聲出門。
陸珵眉心微蹙,一雙鳳眼半睜半闔斜斜地看一眼小隼,牠正臥在筆筒上,陸珵用筆桿輕輕點一下牠的背部,小隼抬起黑眼圈兒瞧他。
「孤還好好的,你便找好了下家。她冒雨尋來,對你可見上心,孤如何開口?」他臉上神色幾分複雜,修長的指輕敲桌面,「機靈點,過幾日自己想辦法跑回來,不然,也不必來見孤了。」
小隼並不將他說的話放在眼裡,吱吱地飛起來又碰倒幾枝筆。
李青溦去尋了掌院,恰有個沙彌來藏書閣尋書,掌院便差他將李青溦帶了過來。
開門的男子瞧著她神色頗為奇怪,李青溦心頭訝異卻也未放在心上,那男子幫尋書沙彌找書,並給她指了上樓的路。
藏書閣的二層狹小,屋子窗戶不大,栗色的窗紗把外面投入的光照得零落黯淡,一個男子坐在桌前,鴉青的髮反射著溶溶天光,冷光下膚色潔淨,削瘦的下巴端正勻稱。
李青溦愣了一下。
那男子聽見動靜抬起頭來,漆黑端正的眉微抬,一雙冷湖似的清澈眼睛看她一眼,四目相對,他許是覺得不合規矩,只短短一眼便轉開視線。
李青溦多看他兩眼,福至心靈,突然認出了人,道:「是你。」
她就說先前在樓下時,那開門的人的視線有些奇怪,是上回在堤壩上遇見的人。
李青溦輕笑一聲,「熟人便更好說話了,公子,我找那隻惹禍的鳥,不知牠在何……」
她話音未落,便瞧見小隼從房梁掠下,很狂妄地落在桌子的香櫞上,把上面擺著的瓜果咂咂幾嘴禍害得不成樣子,打完瓜果的主意還不過癮,又落到一邊的青瓷花盆,把上面栽的一株玉山清泉蘭兩下掘出了根。
李青溦傻了眼,此花栽種不易,這幾株長到成花,定然費了養花者很大的心血。她忙低喝一聲過去護花,卻是徒勞,白腿小隼尖利的爪子兩下便把嬌嫩的花根刨斷了。
李青溦抬起眼睛剜了小翠一眼,心裡頭有幾分訝異,她養小翠至今,竟不知道牠有這樣無法無天的一面。她偷眼看了對面的男子一眼,臉上有幾分愧疚。
他神色淡然,微抿一下淡色的唇,抬手輕咳一聲,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收緊露出幾根淡色的青筋。
這小翠,難保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撿軟柿子捏。
李青溦又剜牠一眼,臉色微紅無奈扶額,「對不住,這小隼素日乖巧,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你這玉山清泉我賠你,也不知價值幾……」
李青溦說到這,話音一頓,突然想起自己沒錢,臉瞬間飛紅。
陸珵搖頭,垂眸斂目長睫微眨,道:「無妨,花是家裡人隨便種的,不必賠,將牠帶走便是。」
他神情淡然,話音低沉悅耳如春岩雨過,但他越是這樣李青溦越是愧疚,她看了看外面的雨水,輕聲道:「等一下。」
她下樓腳步漸遠,未有一刻鐘又去而復返。
陸珵抬眼便看見她提著裙角快步上來,綢緞一般的髮沾了水氣,捧一小捧鮮潤的玉蘭和沾了雨的枝椏。
外面下雨,李青溦自然知道自己形容狼狽,將手裡的東西放到一邊,輕輕拂了一下頭髮,「你有剪子嗎?」
陸珵微怔,「什麼?」
「剪花枝的剪子。」她點了下一旁的小隼,「牠將你的花作踐成那樣,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有什麼可賠給你的,玉蘭花雖不比你的玉山清泉金貴,卻是我的歉意,萬望你不要介意。」
「皆是春色,沒有差別。」陸珵又翻過一頁書,他本想說不用麻煩,可抬眼看她認真的側臉,思忖一番,還是從一旁的置物架上拿過一把剪燭火的尖頭銀剪子遞給她。
李青溦極其用心將花和樹枝剪了,將自己剪出形狀的花和樹枝經過高低、虛實、開合處理組合,插進花盆裡。
陸珵側頭一眼,見每枝花、每片葉都神態自然宛若天成,源於自然又高於自然。
一室馨香,一隻鬼頭鬼腦的身影又挨過來歪著插花,陸珵骨節分明的手抓住牠的身子,然後拿過李青溦帶來的籠子,抬手將牠關進籠子裡。
李青溦連連道謝,心中又有幾分驚訝,小翠從來不喜歡籠子,沒想到在這個「軟柿子」手裡倒是服帖,他定有過人之處。
外面雨越發大了,陸珵將籠子遞給她,輕聲道:「等雨小一些再走吧。」
李青溦抬頭看外面,雨水凌厲,天上烏雲厚重,只得點頭道:「叨擾。」
雨聲淙淙,陸珵倚著籐椅後背將手中的書冊翻過好幾頁,遠遠地,李青溦見他看的是西郊堤壩的圖。
一室寂靜,氣氛卻很平和,許是性情溫和、神韻悠長的人就是有這樣的能力,任何一個場合都不會讓人不舒服。
李青溦支著胳膊看外面凌厲的雨幕,瞧一邊之人放下書冊,輕揉了下額角,她一時無聊又有幾分好奇,問道:「那西郊的水患可有處置的法子?是要新建堤壩嗎?」
陸珵回道:「新建堤壩需四百里,中段漫水甚廣極難施工,需兩三年之久,約費三四百萬銀錢,不若堵築減壩,所資只半,而且舊河道有跡可循,施工簡單一些。」
他說話還是一樣言簡意賅,李青溦已經有幾分習慣,點點頭又問道:「那應當用不了多久,聽聞你們駐工手下有許多安濟院避災的災民,每月給他們月錢多少呢?」
若是常人聽見李青溦這樣的詢問,自覺此事與一個女子有什麼關係,但陸珵不同。他向來直來直往,從未有過偏見,聽見她問,乾脆回道:「一貫錢。」
李青溦點點頭,「那若是堤壩事了,這些人當如何?總不能一直靠安濟院過活吧?」
陸珵冷湖般的眼睛看過來,道:「此事正在議,還未有定論,過些時日想必便能知曉了。」
李青溦察覺自己話多,唔了一聲,臉上有幾分沉思,雨變小後,她便帶著小翠回了自己的禪房。
先前雨極大,王進同那沙彌都在一樓等雨停,那沙彌本就是等著帶李青溦回去,見她出來,兩人出了藏書閣,王進這才上樓,進門後便瞧見太子殿下坐在一邊沉思,雙眼瞧著多出來的插花。
王進斟酌一番,「下官記得,世子曾在殿下生辰的時候送過殿下一隻白腿小隼,前幾日恰巧丟了,今日尋來的那小隼竟不是那隻嗎?」
陸珵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半晌淡色的唇輕動,「相似罷了。」
李青溦帶著小隼回去之後已經不早了,又等了幾個時辰,熬夜把玉蘭清油做出來,洗了髮用了頭油才睡下。
許是歇得晚,或是經了一天的事,李青溦睏乏不已,晚上作了好幾個夢,一時間夢見在並州王府的時候,外祖父坐在籐椅上同她說話——
「不就是訂親,又有何難?溦溦尋個普通出身的庶子,要不書生,或是什麼芝麻綠豆大的小吏,到時帶到平西王府做贅婿,一張席一張嘴的事情罷了,妳幾個表哥未必不同意,到時候溦溦就陪在我們身邊,豈不是美事?」
一時間又夢見家中張燈結綵,爹爹李棲筠臉上掛著一抹笑,「這次給妳挑的當是個妥善的人家,快出來見見吧。」
門戛然打開,那人走過來,一張臉端正俊秀,漆黑的眉宇下是一雙冷湖般的眼睛。
下一瞬,李青溦猛地坐了起來,外面天色青白,已經亮了,天竟然晴了。
小翠的籠子放在窗櫺前,瞧見她起來,吱吱地叫了幾聲,李青溦生怕連鳥兒都知道她夢見了什麼,遠遠地撇開臉。
那人她分明只見過兩面,她連名字也不知道,為何會突然夢見他?定是近幾日小周氏不住找人為她相看的關係。
李青溦輕拍臉頰,心裡嘖了幾聲,自己也不知道在嘖什麼。
綺晴推開門從廊下進來,將端著的吃食放在桌上,笑道:「姑娘,今日天晴了,奴婢一早就囑咐寺中師父去前院叫了車夫和隨從,吃過飯就可以下山了。」
她們本是要當天往返,未想因為雨耽擱了這些時候,李青溦點點頭。
綺晴上前伺候她起身,挨近了瞧著她臉色不太好看,忙問:「姑娘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未睡好?」
「無事,就是作了個夢罷了。」
綺晴輕笑,「這可奇了,姑娘向來夢少,這次夢見了什麼?」
李青溦如何能說出自己夢見什麼,眼角微挑掃她一眼,「話這麼多!」她神色懨懨地下地,掰了一點粗麵餅子餵小翠。
小翠吃了一點便撲騰著翅膀,歪頭吱吱亂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圈兒不住地看她們。
「這小翠最近奇奇怪怪,也不知激動什麼。」綺晴點一下牠的小腦袋瓜子,突驚呼一聲,有感而發,「會不會是春日來臨,萬物復甦,小翠到了……」
李青溦此刻最不想聽的就是這個,曲指重重地敲她額頭,「亂說什麼?」她又摁住小翠,摸幾把光亮的羽毛,冷哼一聲,「乖乖的,萬物復甦又有什麼用?你只是一隻鳥,又開不了花,再說,你開花有何用?」
小翠吱吱叫著彷彿抗議,用翅膀埋住頭,裝成了一隻鵪鶉。
吃過飯收整好,李青溦上了馬車,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一路上鳥語花香。一行人出了寺廟,未過幾里地,後方的隨從突然找李青溦說是有人跟著。
馬車停在林前的堤壩,一大一小兩道背影突然從旁邊的樹林裡出來,車夫嚇了一跳,猛地一勒馬,馬車顛簸了下,發出吱呀一聲。
綺晴掀開窗簾,冷風灌進來,兩道穿著葛衣的人跪在路邊,一旁的小姑娘微微垂著頭,頭上的雙環髻十分齊整,此刻眼巴巴地看著面前的馬車,一張臉發紅。
「這不是那日在寺廟裡賣花的小姑娘嗎?」綺晴認出人,放下簾子,皺眉道:「該不會是貪心不足,來……」
李青溦自然也認出了人,聽見綺晴這樣的話搖頭,「如何這般揣測人?」
外頭的男子此時出聲,「貴人可否一見?」
「何事?」綺晴微微掀開窗簾。
那男人拿出那綴著東珠的荷包,「貴人心地善良,乃是菩薩一樣的人物。只是這銀兩實在貴重,無功不能受祿,請貴人收回。」
綺晴聽著這話才知道自己想歪了,當即臉一紅,看了李青溦一眼。
李青溦也微微一愣,沒想到他是為了這個,半晌才輕聲道:「我買她的玉蘭,且已用了,如何說她是無功?」
那中年男人低頭跪拜,「還是求貴人收回銀錢,是我家裡的不叫收。」
李青溦沉思一番,「你叫什麼?瞧你身上的工服,如今當在西堤上做工吧。」
那人點點頭,「小人名叫杜讓,如今確在西堤做工。」
李青溦扶了下額角的鬢髮,想起了些別的。她娘去的時候在京城留下一家莊子和一些鋪子記在她的名下,這幾年幾家的管事倒是每年還差夥計去並州送帳,只是不約而同地入不敷出。報帳的夥計說是經營不善,可李青溦知道她爹爹不管閒事,這莊子許是在小周氏手裡。
「我聽聞你在西堤的月錢乃是一貫一月。」她垂眼看一眼人,「我剛從並州回京城,手裡頭有百畝薄田的莊子,待得你了了手頭的事情便去為我做工。」
她指著那個荷包,道:「這是我預付你的工錢,你若沒有異議,半月後得了空便去忠毅伯府南苑交了戶籍冊子,去領我的牌子。」
那人自然沒有異議,喜不自勝,磕頭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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