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權所有,禁止轉載
第一章 新婚夫婿難伺候
一場秋雨一場寒,密密麻麻的雨絲迫不及待撲落婚宴的嘈雜,秋寒不經意籠罩整個燕國公府。
一個時辰的功夫,雨便消停下來,婚房內被紅燭烘得有些悶熱,寧晏吩咐婢子推開一絲窗縫,寒風夾雜著濕氣呼呼灌了進來,吹暗了窗臺的燭火,也將寧晏心中最後一絲喜慶給撲滅了。
洞房花燭夜,新郎猶未見蹤影。
這門婚事於她而言,如天上掉餡餅。
燕國公府的世子爺燕翎是當今聖上的嫡親外甥,其母乃已故多年的明陽長公主,聽聞當今聖上對他猶如親子,宮裡的太后更是將他視為心頭肉,燕翎自小極為出眾,文武雙全,十二歲隨燕國公上陣殺敵,回京後被皇帝逼得入宮習書;十七歲那年,寒窗苦讀撈了個狀元郎。如今剛二十出頭,已高居五軍都督府從二品都督僉事,在整個皇城乃是人人矚目之所在。
這樣的一門婚事原不可能落在寧家,卻因祖父與燕國公有舊,早年便定下口頭婚約,祖父與祖母最先屬意將大從姊寧宣許給燕翎,雖還未正式下定,兩人的婚事在兩府長輩那裡是過了明路的,偏生大姊才華出眾,被當今三皇子看中,也不知三皇子怎麼哄騙了大姊,大姊嚷著不願意嫁給燕翎,後來三皇子去了一趟燕國公府,不久後皇帝下旨將大姊許給三皇子。
本以為與燕國公府的婚事落了空,不承想半個月過後,祖父告訴她,讓她嫁給燕翎。
那日寧晏聽到消息時,腦子彷彿被什麼砸了一下,整個人是昏懵的。
她自幼喪母,父親吃酒好閒,納了幾房妾室,無人把她這個嫡女放在眼裡,祖母嫌她是商戶女所生,幾乎對她不聞不問,她就這麼一個人孤零零在寧府長大。
家中的姊妹陸續議親,哪怕是比她小的庶妹也在相看人家,唯獨她跟個透明人似的,無人問津,她以為這輩子就守著母親留下的嫁妝,湮沒在寧家的深宅後院裡,又或許家中長輩為了利益隨意將她塞給哪個小官,不承想她最後被定給了燕翎,整個京城最耀眼的兒郎。
寧晏縱然城府再深,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姑娘,即便知道兩人身分懸殊,可婚前燕家禮數周全,她對這門婚事多少抱著些許期待……
直到……兩個時辰前傳來消息,說是宮中太后病重,燕翎來不及挑紅蓋頭,也未曾與她喝合巹酒,就急匆匆趕赴皇宮,一直未歸。
太后乃燕翎嫡親外祖母,明陽長公主故去後,太后將燕翎接去宮中親自照料,寧晏理解這份情深,只是洞房花燭夜,新婚丈夫未歸,圓不了房,她今後在燕家的日子舉步維艱,怕是要成為京城的笑話了。
寧晏一身大紅鴛鴦喜服,披著紅綃紗蓋頭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上,因坐得太久,身子已有些麻木,手指也僵得發白。
「什麼時辰了?」
候在一旁的陪嫁婢子如霜,聞言立即掩下眼底的擔憂和慌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寬慰道:「姑……姑娘,您再等等,興許姑爺很快就回來了……」
話落,滿腔的愁緒聚在眉心,隨之往窗外望了一眼,天黑沉沉的已過子時,僕婦們都已散去,偌大的明熙堂空空落落,這洞房花燭夜怕是交代在這了。
寧晏著實累了,五臟廟也鬧得慌,便信手扯下紅蓋頭,疲憊吩咐道:「去弄些吃的來,我餓了。」
如霜看了寧晏一眼,大紅的燭燈將婚房烘得亮堂,紅光流溢,在她臉上鍍了一層柔柔的光芒,襯得她的面容美得如一幅畫,即便日日對著這張臉,如霜依然忍不住驚豔。
姑娘生得這般美,沒有男人不喜歡,姑爺也不能免俗。
有了這份底氣如吃了定心丸,如霜暫且放下心中的擔憂,利索往後院去了。
寧晏小心翼翼將頭上的鳳冠取下,擱在拔步床下的梳妝檯,起身活動了下筋骨,順帶打量了婚房,內寢開間極闊,當中有一道珠簾被撩開,左邊牆下擱著一張紫檀蟠座繡龍鳳呈祥的五開座屏,想必平日用來遮擋,今日因著大婚被挪開了;靠南窗的位置有一張鋪滿繡毯的坐炕,炕上擱著小几,擺著一套五彩的茶器,錯金描紅的銅爐燃著嫋嫋的桂花香煙,滿室香氣濃郁。
右邊是一間碧紗櫥,碧紗櫥往外有一張碩大的博古架,雕紋華美精緻,錯落擺放著各色古董物件,博古架外便是明間,明間比內寢還要開闊,上頭懸著五色琉璃宮燈,微風輕晃,搖落一地璀璨斑駁,想必是平日待客之地,婚房的奢華超乎她的想像。
寧晏不再多瞧,獨自站在窗縫下吹風,離得近了,院外婆子說話聲隨著夜風,不高不低傳進耳郭。
「子時都過了大半,世子爺是不會回來了……」
「太后娘娘年紀大了,平日最疼咱們世子爺,世子爺聞訊自是心急火燎趕去……」
「今日寧家雙姝出嫁,一個嫁給當朝三皇子,一個嫁給咱們世子爺,本是一樁美談,偏生出了這個變故……」
「什麼變故不變故的,太后娘娘常年纏綿病榻,又不是一日兩日,我看世子爺定是不滿新婦藉故入宮去了,再說了,人家三皇子是嫡親孫兒,怎麼不見他撇下新娘去慈寧宮……」
「噓,妳小聲些,別被裡頭聽見了……」又啞聲問:「妳怎麼知道三皇子沒去?」
「來傳信的是三皇子身邊的內監,說是太子殿下在侍疾,三殿下便不去了,念著咱們世子爺與太后娘娘情分不一般,特意告知一聲……」
僕婦聽著卻覺得有些古怪,宮中若真需要世子爺過去,必定是皇帝身邊來人,三皇子又多事做什麼,不及細問,一道嚴厲的斥聲插了進來。
「誰教妳們規矩,敢在正院嚼主子們的舌根,待明日我稟了國公夫人將妳們發賣出去!」
外頭安靜了一下,兩個婆子爭相認錯賣乖,方才把管事嬤嬤的怒火給消下去。
片刻後,寧晏草草吃了幾樣膳食填飽了肚子,如霜伺候她漱口,又扶著她坐在梳妝檯下卸釵環。
如霜想是聽到了一些閒言碎語,進來時眼眶略有些發紅,卻強撐著笑臉,旁人可以不把這樁婚事當回事,她不能,今日是主子大喜的日子,是最該笑的一日。
「姑娘,您不等姑爺了嗎?」如霜問。
寧晏低垂著眉眼叫人看不清情緒,只撥弄著手腕上那只金鑲玉鐲子,淡聲道:「不必等了,先歇著吧。」片刻抬眼看向鏡子裡的婢女,琉璃般的眸子澄澈明淨,靜得如一汪碧水。
「既來之,則安之,如霜,什麼都不必多想,咱們該做什麼便做什麼。」
待金釵與髮箍取下,一頭烏髮如綢緞般鋪落,將她整張俏臉籠在其中,越發顯得那雙眼清幽明亮,「將燈吹滅吧,我先歇著,妳去問問榮嬤嬤,明日認親禮的禮物備得如何了?萬不可有差錯。」
如霜忍著一腔酸楚將她扶上床榻,見她纖細的身子很快沒入被褥裡,眼眶終是一酸,悄聲將鴛鴦紅帳垂了下來,回眸看著空蕩蕩的婚房,掖下眼角的淚花,將四處擺在長几案桌上的宮燈給吹滅,只留帳外兩片紅燭無聲搖曳,悄然往外間去了。
夜風無聲,蒼穹黝黑,是一日最沉靜的時刻。
一聲銳利的馬蹄突兀地打破了國公府門前的寧靜,一道絳紅的身影從黑暗中闖入光明。
侍從立即上前接過馬韁,高大挺拔的身影從馬背一躍而下,信步往門庭邁入,他眉梢似凝了冰雪,不食人間煙火的臉上沒有半絲新婚的喜悅。
他一面沿著長廊往裡走,一面吩咐侍衛,「派人去一趟嶺南尋一味野生的何首烏,記住,定要產自深山野林的老烏,要快!」
侍衛領命而去。
管事迎著他往裡走,眼見他往書房方向轉去,登時打了個趔趄,「誒誒,世子爺,今夜是您的新婚大喜,您是不是得去正房……」
燕翎腳步一頓,沉湛的眼閃過一絲混沌,因擔憂外祖母病況,思緒專注,竟忘了今夜是新婚夜,沉默片刻他折往明熙堂。
到了門口,暈黃的燈芒撐開一片夜色,兩個守門的婆子坐在門檻上打瞌睡,燕翎步子停在院外那棵桂花樹下,秀挺的身影藏在暗處,正要開口喚人通報,聽見門檻內傳來一道陌生的嗓音。
「夫人已睡下,丑時過半,更深露重,諸位嬤嬤去後罩房歇著吧。」
燕翎聽了這話,俊美的臉沒有絲毫表情,駐足片刻,掉頭往書房方向去了。
寧晏有擇床的毛病,這一夜睡得並不踏實,晨起睜開昏懵的眼,望著陌生的床簾,還不知置身何處,愣了片刻,後知後覺自己已出嫁,昨夜的事在腦海如走馬燈般閃過,心裡一下子生出幾分茫然。
在寧家生活了十幾載,爹不疼,長輩不愛,習慣了被人冷落,心中已掀不起漣漪,到了燕國公府,大不了再當一回透明人。
收拾好心緒,揚聲喚了如霜如月進來伺候,沐浴換了一身殷紅的褙子出來,天色已大亮,如月端來一籠水晶餃子,寧晏吃了幾個填飽了肚子,便問:「世子爺呢?」
如霜垂眸嘟囔著道:「世子爺昨夜丑時方歸,宿在了書房,天濛濛亮,習了一陣劍法,這會兒去了國公爺的閣樓。」如霜昨夜幾乎沒闔眼,今晨早早起床,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打聽到燕翎的行跡。
寧晏聽了神情無波,只拭了拭唇角的水漬,起身往外走,「去喚榮嬤嬤來,咱們一道去容山堂。」燕國公與續娶的夫人徐氏便住在容山堂。
如月扶著寧晏先出了內寢,如霜回頭取了一件披衫,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秀逸挺直的背影,眼眶被淚意打濕,哪有新娘子獨自一人去敬茶的?
燕國公府佔地極廣,雕欄畫棟,各處院子長廊相接,東一園秋紅翠墨交錯,西一池湖光山色相輝,十分氣派,寧晏也是幼時隨大姊與祖母來過一回,已無印象,請了明熙堂的管事嬤嬤引路,跨過好幾處園子方到容山堂的抄手遊廊。
遠遠的,聽見明間內傳來歡聲笑語。
「滿京城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咱們大嫂呢,母親出自商戶,父親不過一五品小官,卻能嫁給大哥哥為妻,真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嗓音並未刻意壓低,明顯帶著濃濃的不滿,「也不知爹爹為何非得與寧家結親,全京城那麼多貴女,哪一個不比她好?難怪哥哥不喜歡她……」
「行了,都已經嫁過來了,妹妹少說幾句……」
「什麼呀,還未圓房,算不得正經夫妻……」
寧晏木然聽了一瞬,見裡頭驟然沒了動靜,詫異抬眸望去,卻見正前方的石徑上立著一人,一身從二品的緋袍,身形頎長俊挺,那張臉被扶疏的花木掩映瞧不真切,只察覺那道深邃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總算見到了新婚的丈夫。
萬幸不用獨自一人敬茶,寧晏暗吁一口氣,神色如常朝那人走去。
燕翎也自石徑朝長廊走來,兩人在抄手遊廊的轉角碰了個正著。
寧晏待他踏上臺階,離著數步遠的距離站定,雙手合在腹前朝他屈膝施禮,「給世子爺請安。」
她嗓音清越,如同珠玉碰撞,有一種不同於女子柔弱纖細的好聽。
燕翎靜靜看著她,他好似兩年前見過寧晏一面,只記得年節前隨父親去寧府見禮,大雪紛飛中一群女孩花紅柳綠立在廊下,所有人放下兜帽秀挺地立著,唯獨她一張白皙的臉陷在絨絨兔毛裡,也不知手裡在把玩著什麼,一個人隔著距離靠在角落的柱子旁。
他當時注意到她,大約是她身上流露出與熱鬧不相符合的孤寂來。
眼前的她,一身喜慶的對襟鴛鴦褙子,亭亭玉立,紅寶石的耳墜襯得她肌膚晶瑩如雪,眉目是低垂著的,從他的角度看到她簡約卻不失華麗的點翠頭釵,鼻梁秀麗又挺翹,柔美白皙的線條一直延伸至繡牡丹紋的衣領——這是他昨日娶進門的新婚妻子。
燕翎目光不染纖塵地挪開了,「隨我敬茶。」聲音乾脆又清冽。
這個空檔,燕國公笑聲咧咧,龍驤虎步跨入屋內。
已有婆子掀開布簾,熱情地招呼兩人進去。
明間內,烏泱泱或站或立聚滿了人,老老少少視線均落在兩人身上,確切地說是看著寧晏。
寧晏神色平靜跟在燕翎身側,兩個人之間明顯隔著距離。
待至前方,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滿臉鬍子,形容略有幾分粗獷疏朗的燕國公,燕國公常來寧府,寧晏見過幾次,就說婚前,也是燕國公親自過府敘話。
燕國公朝她投來溫和的笑容,「來啦……」語氣極為親善。
新人一道跪下給他磕頭,婢女捧著紅漆盤上前,寧晏接過茶奉給燕國公,「兒媳給父親請安。」
正要起身與一旁的國公夫人徐氏行禮,卻見她先笑著開了口,「瞧瞧,這模樣兒在整個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國公爺真是好眼光!」
「哈哈哈!」燕國公捋著鬍鬚笑得不拘小節,看了一眼長身玉立的兒子,湊近徐氏道:「若是挑了醜的媳婦,他不跟我鬧?」
徐氏忍俊不禁。
燕翎置若罔聞,神情更是紋絲不動。其他人也不敢多嘴,有燕國公在,府裡諸人大多是肅然的。
寧晏也並未將玩笑話當回事,接過侍女的茶又奉給徐氏,「兒媳見過母親。」
她這才悄悄打量徐氏一眼,四十多歲的年紀,一身湛藍緙絲鑲金線褙子雍容坐在燕國公身旁,面容白皙溫和,保養得極好,只眼角略生幾分紋路,卻絲毫不影響她的美貌,這樣一個人,頂著一張溫秀的臉,讓人倍感親切。
徐氏給了她一份見面禮,寧晏接過紫檀木盒頓感手沉,鄭重地將禮盒遞給如霜收著。
燕家是個大家族,燕國公愛熱鬧,喜排場,與兩個弟弟並未分家。
寧晏緊接著又給二房與三房的長輩見了禮,方坐下等著其他人給她敬茶。
除了燕翎外,燕國公還有三子一女,二少爺與三少爺為徐氏所生的雙胞胎,年紀比燕翎小兩歲多,卻是比他先成親,二少夫人秦氏精明能幹,替國公夫人掌著中饋,三少夫人出身名門琅琊王氏,眉目清冷,遇著誰也不言不語。
寧晏各自給了一支鑲嵌寶石的金釵作為見面禮。
最後只剩席末還站著兩人,著粉裙的女子似有些不情不願,悄悄推了一把身側的清瘦少年,少年被推得向前,一張俊臉繃得通紅,抬眸對上寧晏溫和的目光越發臊得慌,籠著袖子拱了拱手,「見過長嫂……」
是燕翎最小的庶弟四少爺燕珺。
他生得高高瘦瘦跟個竹竿似的,人如其名,美如玉,結結巴巴行了個禮。
寧晏贈他一竹節筆筒,預祝他高中。
最後上來的是大姑娘燕玥,見燕珺杵在堂中把玩竹筒,嫌棄地將他擠開,朝寧晏草草施了一禮,硬邦邦道:「見過長嫂。」
寧晏認出她是恰才奚落之人,並未露出任何異樣,將一支鑲嵌綠松的雙股金釵贈給她。
燕玥看都沒看一眼,遞給了身旁的侍女。
寧晏嫁過來之前,榮嬤嬤便幫她打聽了,燕國公府最受寵的便是這位,她是燕國公與徐氏的老來女,格外疼得緊,囂張跋扈的程度不亞於皇宮裡的公主。既然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的存在,少不得不能怠慢了她,省得惹這祖宗不快,不承想,人家哪隻眼睛都瞧不上她。
寧晏很快將這些思緒拋之腦後,只因隔房的一群孩子湧到她跟前,咿呀咿呀喊了幾聲嬸嬸,寧晏又各自給了一袋銀果子,堂屋內總算漾起一些歡聲笑語。
待敬茶禮結束,燕國公象徵性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帶著男人們先行離開。
燕翎走在最後,行至門口,回頭看了寧晏一眼,他的眼神極淡,兩個人的視線在半空匆匆交會,寧晏還來不及捕捉他的意思,那道視線已迅速從她身上移開。
燕國公一離開,女眷之間的氣氛便鬆動不少。
關著門說話難聽,當著面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尋新婦的不痛快,除了燕玥自始至終沒搭理寧晏外,其餘人象徵性地過來打了招呼。
徐氏是個溫和的性子,開口便關心寧晏,「原先也不常見妳,不曉得妳愛吃什麼,有什麼喜歡的忌口的,儘管告訴妳二弟妹。」
顧著張羅牌局的二少夫人秦氏俏生生挪過來,雙手撫在她肩頭,「嫂嫂不必與我客氣,我比妳先過門兩年,對府裡熟稔一些,但凡有下人不服管教,儘管告訴我。」她笑眼瞇得狹長,一臉的自來熟。
寧晏不習慣與人這般親密,不自在地笑了下,「我倒也沒什麼忌口的。」
她在寧家冷眼旁觀這麼多年,也有幾分察言觀色的本事,但凡刻意與她親近的,要麼是有所求,要麼是揣著忌憚的心思來試探。
秦氏顯然是後者,滿屋子人誰最不歡迎她,大約是這位掌中饋的秦氏。燕翎是燕家宗子,她便是燕家宗婦,依著規矩,她進了門,秦氏就得將中饋權交出來,可秦氏輕飄飄這一句話無異於告訴她,這中饋權她不想放。
客氣幾句後,三少夫人王氏藉口離開了,秦氏輕車熟路招呼其餘媳婦嬸嬸摸牌,寧晏陪著徐氏在一旁喝茶看熱鬧。
午膳過後,徐氏便客氣道:「妳昨日累著了,快些回去歇著吧。」
這話一出,又惹出好幾聲笑,又沒圓房,能累著什麼?大家心照不宣。
寧晏不在意地離開了,回到明熙堂,招來一眾下人給了些賞錢,算是認了個臉,便迫不及待補了個覺。論理她不該偷懶,實則是昨夜沒睡好,又向來有午睡的毛病,早已昏昏欲睡。
寧晏倒頭睡了一個時辰後也不敢貪懶,趕忙起來,開口便問:「世子爺何在?」
天可憐見,她將將梳洗打內間出來便聽到長廊外傳來動靜,不多時,一道挺拔身影出現在廊外,寧晏愣了一下,恭敬地迎了出去,「世子爺安好。」
燕翎走至她跟前,淡淡瞥了她一眼,她好像又換了一身衣裳,心裡頭的感觸是,這新婦好生愛美,總把自己裝扮得那般好看。頷首應了一聲,隨後想起自己的來意,醞釀用語。
寧晏靜靜望著他腳尖,兩個陌生的人乾杵著,略有些尷尬。
「世子爺,您請進去喝一口熱茶吧。」話落,尷尬更甚了,論理,這裡是燕翎的屋子,如今被她霸佔著,反客為主似的。
好在燕翎也沒說什麼,大步邁了進去。
寧晏隨後踏入屋內,如月待要跟進去伺候,卻被如霜拉了拉,朝她努了努嘴,如月明白了,無聲笑了笑,兩個丫頭靜靜候在門口。
寧晏先引著他進屋,來到長條矮几上,挑了個天青色仿汝窯的瓷杯給燕翎倒了一杯茶,回身要遞過去,卻見燕翎立在明間當中四處打量屋子。
寧晏順著他視線轉了一圈,心裡不由咯噔一下,「世子爺,可是哪兒不妥?」
燕翎視線轉了過來,眼神裡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這裡明明是他最熟悉的地兒,也是平日起居的屋子,一夜之間彷彿變了樣,處處充滯著陌生的東西。
他自小獨來獨往,忽然間多了個妻子,十分不適應。
隨後他搖了搖頭,「無礙。」
寧晏大約猜到他幾分心思,微微苦笑。
如霜不過將她的日常用物擺了些,還有更多衣物擱在廂房的箱子裡,她也是初來乍到,處處不熟悉,不敢隨意更改,兩個人都像是摸著石頭過河。
寧晏將茶遞了過去,燕翎接過握在手中,在靠北的圈椅坐了下來,寧晏原是站著的,看他模樣似有話要說,乾脆坐在他對面,兩人隔著一張桌。
桌子是黃花梨木的高足桌,於燕翎來說高度正好,適合他擱手,寧晏坐在旁邊卻顯得有幾分嬌小,這麼不和諧的一幕,生生充斥著疏離與默然。
燕翎握著茶杯並未喝,扭頭看了寧晏一眼,凝眸道:「昨夜事出有因,外祖母病急,誤了吉時,望妳見諒。」
屋子裡的話,外頭的如霜聽得分明,不由暗暗扁了扁嘴,事先忽略姑娘,事後又不痛不癢說一句見諒,這樣的把戲她在寧家看多了,原來姑爺與寧家人也沒什麼區別。
如霜替寧晏委屈,寧晏心底沒半分波瀾,面上溫順乖巧道:「世子爺言重,太后身子要緊,」並未將這廂放在心上,反倒是問起了於她而言更為緊要的事,「我初來乍到,怕無知犯了錯,敢問世子爺可有什麼忌口的東西,或忌諱之事?」
燕翎某種程度來說是她上司,想要過得舒坦,第一要務是不能惹惱了他。
燕翎腦子裡將她這句話認真過了一遍,實在想不起自己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便道:「沒有,妳隨意便好。」
寧晏聽了這話,完美無缺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變化。
這就犯難了,這些年因大姊的緣故,平日下人議論最多的外男便是他,她耳熟能詳的便是燕世子如何生人勿進,不苟言笑之類。寧晏心裡想,這麼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定是極難相處,是以先問了他的忌諱,知道哪兒是坑避開便是,如今得了一句隨意,寧晏暗自叫苦,意思是,她今後得小心提防,謹慎試探,這日子沒法過了。
寧晏心裡多少生了幾分頹喪,氣氛不知不覺冷落下來。
燕翎待在這裡也如坐針氈,他實在不適應自己屋子裡出現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更做不到在不熟悉的情況下與一個陌生女子同床共枕,想必她也是不願的,否則昨夜也不會一人先睡下,便起身道:「我書房還有要事處理,妳好生歇息。」
旋即擱下茶盞,頭也不回離開了。
隨著他離開,一屋子尷尬抽離,寧晏也鬆了一口氣,樂得不伺候祖宗。
即便如此,寧晏還是喚來伺候燕翎的周老嬤嬤,問了燕翎的起居習慣與喜好,這一日晚膳,吩咐小廚房給燕翎單獨做了膳食。
只是到了次日,一整日不見燕翎蹤影,寧晏再次犯了嘀咕,明日便是回門宴,大姊與三皇子也在同一日歸寧,也不知燕翎願不願意隨她回去?
第二章 相敬如賓
快到晚膳的光景,寧晏吩咐如霜去打聽燕翎行蹤,商議回門一事。
片刻榮嬤嬤掀簾進來,問她晚膳擺在何處,又趁著四下無人的檔口,悄聲與她議起一樁事,「姑娘,不知原先姑爺房裡有無人伺候,旁人家新婦進門得給通房名分,也不知燕家是個什麼規矩?」榮嬤嬤想摸清明熙堂的底細。
寧晏正倚在炕上繡花,忽聞這話,連忙坐直了身子,眨了下眼,「是這樣嗎?我倒是忘了問了,要不喚周老嬤嬤來問個清楚,看是哪個丫鬟,帶來跟前瞧一瞧。」
榮嬤嬤領命而去,不多時,原先伺候燕翎的周老嬤嬤,笑咪咪被攙了進來。
周老嬤嬤是長公主留下的人,眼裡只有燕翎,一想起小主子正兒八經娶了媳婦,笑得見牙不見眼,明白榮嬤嬤來意,一坐下來便開門見山道:「世子夫人放心,咱們少爺沒那些七七八八的糟心事,除了老奴,自小也就兩個貼身小廝伺候著,別說是丫鬟,便是粗使婆子都不樂意瞧見……」
寧晏稍有幾分訝異,上京城哪個少爺屋子裡沒兩個通房,便是她父親也有姨娘通房數人,她最厭惡這等行徑,不承想燕翎倒是潔身自好,如此最好。
周老嬤嬤望著寧晏那兩個淺淺的酒窩,不知怎麼觸動了傷心事,枯瘦的手緊緊拉住她,生出幾分哽咽,心裡想,若長公主在世,瞧見這般花容月貌的兒媳,不知該多高興呢……
不一會如霜回來,說是燕翎去了都督府,晚膳不回來吃了。
寧晏越發憂心明日回門的事,遣榮嬤嬤去尋二少夫人秦氏要個準信。
秦氏倒是熱情,與榮嬤嬤道:「嬤嬤儘管回去,這麼重要的事我豈能忘了,放心,回門禮已備好,同去的婆子也安排好了,明日嫂嫂只管高高興興回門吃席。」
待將榮嬤嬤送走,秦氏臉上的笑很快落了下來,扭頭問心腹管事,「回門禮單擬好沒?拿來與我瞧一瞧。」
劉管事從兜裡掏出單子,卻不急著遞過去,而是望著榮嬤嬤走遠的背影道:「長公主過世後,燕家的聘禮與皇家陪嫁的大筆嫁妝產業全部歸於世子,世子爺又有手段,私庫裡堆著金山銀山。相比之下,咱們公中卻吃緊得很,這些年二房與三房靠著咱們長房打秋風,是進的少出的多,帳面越來越難看,這回世子娶妻,國公爺一口吩咐公中操辦,足足花去了一萬兩銀子,眼下回門禮又讓咱們貼?少了有失國公府顏面,多了誰又貼得起?」
秦氏抱臂靠在門檻,冷冷睨了他一眼,「有什麼主意就直說。」
管事的陪了個笑臉,「要不,咱們單子上擬得好看些,內裡實則沒幾件好東西,再把單子給陳管事過目,陳管事哪裡捨得世子爺丟臉,回頭必定添磚加瓦,這樣一來,裡子面子都有了,咱們盡到了禮數又不虧,您覺得如何?」
秦氏露出個滿意的笑容,扭著腰肢掀簾進去了,「就數你伶俐,這事兒你去辦吧,成了,有你的好處。」
劉管事又將單子收好,回到堂屋修改了幾筆,笑咪咪往前院踱去。
陳管事是燕翎心腹,平日替他管著帳目,燕翎的帳目很好打理,進的多出的少,陳管事平日做最多的事便是將賞賜與進帳登記造冊。
秦氏的心腹管事來尋他時,他正在查看春收的租子帳單。
「陳老哥,這是明日世子夫人的回門禮,二少夫人忙著伺候國公夫人晚膳,我一時不好去打攪,想請您睜睜貴眼,瞧一瞧這單子可妥帖?」
陳管事接過禮單,粗粗瞄了下便知對方來意,一句閒話也沒有,「行,這事我接手了。」
劉管事聽了這話,心裡樂開了花,再三陪笑離開了,暗忖是不是以後世子夫人的事都可以賴給陳管事來料理。
陳管事將單子往燈下一湊,細細掃了一眼,嫌棄地搖搖頭,當即重新擬了回門禮單,待燕翎夜裡回書房,立即遞了上去,「世子爺,這是明日去寧家的回門禮,請您過目。」
燕翎愣了一下,抬眸看他,「回門?」
若非陳管事提醒,他當真忘了這事。
他並未接禮單,也不曾瞅一眼,只道:「你看著準備。」他手裡一堆軍務,根本不可能在這些小事上費心,至於秦氏那些把戲,更沒功夫搭理。
陳管事一看燕翎這模樣,便知他壓根忘了回門一事,連忙勸道:「爺,您新婚夜怠慢了世子夫人,明日回門可一定得去,否則您讓世人如何猜想世子夫人?」
燕翎聽了這話,神色慎重幾分,他只是與寧晏不熟,並非嫌棄她,「我知道了,你告訴她,我明日會去。」
寧晏這廂得了陳管事回覆,著實鬆了一口氣。
秦氏壓根不知自己這些小把戲陰錯陽差幫了寧晏。
次日晨陽萬丈,寧晏早早梳洗,留下榮嬤嬤,帶著如霜如月出了門,側門套好了兩輛馬車,一輛用來乘坐,另一輛裝著回門禮。
寧晏到時,門口只有陳管事在吩咐人抬賀禮上車,「請世子夫人稍候,世子爺手頭正有些事……」陳管事客氣並歉意地笑著。
寧晏含笑搖搖頭,「無礙的。」她可不指望燕翎能多給面子。
她在馬車裡坐了半晌,二少夫人秦氏才帶著幾個婆子姍姍來遲,「哎喲瞧我,卯時起的,忙得腳不沾地,這國公府呀,每日大事十多件,小事更有上百件,我一時走不開,誤了時辰,沒耽擱嫂嫂的事吧。」
晨陽將她張揚的臉映得發亮,寧晏淡淡笑了笑,表示不在意。
秦氏當即一副當家夫人的架勢,對幾個婆子耳提面命,吩咐她們跟好寧晏,「咱們國公府的規矩妳們是曉得的,必定要伺候好世子夫人,莫要在寧家失了體面……」
婆子們正要領命,卻聽身後傳來一道寒聲,「帶這麼多人做什麼?」
他要儘快去,儘快回軍營,帶著一眾走路的僕婦豈不礙事?
寧晏也有些受不了秦氏的做派,笑著接話,「二弟妹過於客氣了,今日大姊與三皇子也回門,咱們不必與皇子爭輝。」
燕翎聽了這話,意外地看了一眼寧晏,大步上前翻身上馬,也沒管那些婆子,只道:「出發。」
燕翎的小廝將馬夫趕下來,替寧晏趕車,馬車循在燕翎身後,快速往寧家趕去。
留下秦氏面色青一陣白一陣,自討沒趣。
燕翎的小廝趕車又快又穩,寧晏閒適地翻閱隨身攜帶的書籍,無意瞥了一眼榻上小几,也不知誰擱了兩套茶具在小几上,莫非還以為燕翎會與她同乘?
寧晏許久未乘車,被顛得有些不適,到了寧家門口,她捂著胸口,迫不及待鑽出馬車。
正抬眼,卻見對面石獅子處,三皇子體貼溫柔地站在馬車旁,要攙寧宣下宮車。
「哎喲,妳小心些,來,我來抱妳……」
寧宣扭扭捏捏地拽著繡帕鑽了出來,一副雙腿打顫不好走路的樣子,經過事的婆子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輕輕捂嘴笑,寧宣越發臉紅,又嬌又嗔地瞪了三皇子一眼,三皇子朗聲一笑,大方上前去抱她。
寧宣正要倚到他懷裡,冷不丁瞥見寧晏也在,臉色僵了一下,迅速尋了一番燕翎的身影,見燕翎已立在臺階上,目光正朝這邊看來,她臉上不尷不尬的,衝三皇子委屈搖頭,「無妨的,我自個兒下來……」
燕翎看到這一幕,忽然意識到什麼,朝寧晏望去。
寧晏卻沒瞧他,而是默不作聲上了臺階,兩人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均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候著三皇子夫婦上前來。
三皇子是個爽快人,一上來便拍了拍燕翎的胳膊噓寒問暖,還順帶過問了寧晏,寧晏立在燕翎身後低垂著臉,三皇子一時沒瞧清她。
寧宣目光有意無意往燕翎身上瞥了幾道,寧晏想不注意都難。倒是燕翎,目不斜視,只與三皇子閒話幾句,便一道進去。
寧家人全都聚在前廳候著,無論是對三皇子也好,還是燕翎也罷,寧家人都十分客氣周到,寧宣更是被眾星捧月簇擁著往後院去了,反倒是寧晏被習以為常地冷落在一旁。
午膳時,男人們在前院喝酒,女眷都在老太太的正堂吃席,寧晏打算用完膳便回自己院子收拾些舊物,臨走時被老太太叫住了。
寧老太太也沒顧忌她面子,當著寧家眾女眷便問:「妳與世子圓房沒有?」
寧晏喉嚨梗了梗,臉上露出幾分不耐煩。
寧老太太便知沒有,老臉拉得更長,「本本分分伺候夫君,萬不可有半點差錯,更不能丟了寧家的臉。」末了,加重語氣道:「儘快跟世子圓房,也省得旁人在我耳邊嚼舌根。」
寧晏無心與她分辯,屈了屈膝,「孫女知道了。」
扭頭跨出門檻,沿著東邊抄手遊廊往她原先住的偏院走,過了一段花廊,走至藤架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冰涼的嗓音,「三妹妹。」
寧晏回眸,望見寧宣滿頭珠翠站在光芒裡,笑容自信又張揚,「若非我將這門婚事讓給妹妹,妹妹還不知要被祖母塞去哪個旮旯裡,如今妹妹攀了高枝,見到姊姊也沒半分感激,是何緣故?」
寧晏與寧宣姊妹多年,對她的品性再熟悉不過。吃著嘴裡的,望著鍋裡的,什麼好處都想佔著。
寧晏一步一步邁向她,眼底異常冷漠,「大姊,新婚夜是妳遣人來告訴世子爺太后病重的事,妳存的什麼心思,我不明白嗎?」
那夜她聽婆子說是三皇子身邊的人來傳訊,便知是寧宣所為。
寧宣眼底閃過一絲詫異,旋即勾著唇,「怪我嗎?不見得吧,畢竟燕翎也可以不去呀。」她眨眨眼,有恃無恐道。
寧晏聞言清冷地笑了一下,「沒錯,我怪不上妳,只是以後也不必在我面前裝好人。」
扔下這話,她轉身離開。
寧晏自小孤單,閒來無事養了兩隻雪貓,新婚之時不敢帶過去,昨日她問了周老嬤嬤能不能養貓,周老嬤嬤卻笑著告訴她——
「您是明熙堂的女主人,自然是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總之燕翎也不住後院,寧晏乾脆將兩隻雪貓帶回去,只是雪貓有些難捉,一時半會沒捉到。
中途,前院來了一婆子催促她,「三姑奶奶,燕世子在門口等您,說是請您一道回去呢。」
寧晏抿了抿嘴,瞥了一眼還在籠子裡亂竄的貓兒,再想了想燕翎那張臉,權衡一番,淡聲道:「妳去轉告世子,讓他先去忙,我自個兒回去便好。」
燕翎要去忙公務,不必等她,更何況在她眼裡,兩隻雪貓可比燕翎重要多了。
待她抱著灰撲撲的貓兒出了大門,卻見燕翎居高臨下坐在馬背上,眼神涼涼看著她。
寧晏差點打了個趔趄,他怎麼還在這?
燕翎視線落在那兩隻髒兮兮的雪貓上,嫌棄地皺了皺眉。
她就為了這兩個小玩意兒,晾了他半個時辰。女孩子家家的,都喜歡這種小東西嗎?
若非上午瞅著她一個人孤零零去了後院,他也不必特意等她回府,罷了。
燕翎也沒說什麼,使了個眼神,示意她快些上馬車。
寧晏這回不敢遲疑,抱著貓兒小跑上了馬車,後面如霜如月都是灰頭土臉的,各自抱著養貓的食盒與箱籠,頭都不敢抬跟著鑽了進去。
寧晏將雪貓擱在懷裡,靠在車窗上思忖,燕翎不曾叫她丟掉這雙貓兒,想必不介意她養著吧?
忍不住露出個甜甜的酒窩。
這一路長大,能讓她快樂的事情很少,哪怕一點點樂趣都能讓她高興很久。
燕翎也沒送她回府,離開寧家那條街道後便與她分道揚鑣,朝都督府方向疾馳而去。
寧晏便明白,他特意等著是在顧及體面。
將帶回的竹籠子安置在明熙堂後院,親自給兩隻雪貓洗了個澡,將毛皮刷得乾乾淨淨的才扔了進去。
連著三日,寧晏除了去容山堂給長輩請安,餘下的時光便陪著貓兒適應新環境。
這兩隻貓兒被她養刁了,非得吃她親自拌的食物,自來了燕國公府寧晏便不曾下廚,為了安撫牠們,硬是掄起袖子去了廚房。
興許換了個地兒,兩隻雪貓有些不適應,其中一隻病懨懨的,趴在籠子裡一動不動,黑黝黝的眼分外可憐望著寧晏,寧晏心疼極了,喚如月備藥。
晚風沁涼,寧晏打了個寒顫,將小雪貓抱入正房,換做平日她從不會讓貓兒進屋,今日情形特殊。
燕翎便是在這時來到明熙堂。
餘暉將落不落,天色青紅交加,他的俊臉隱在忽明忽暗的光線裡,他來得突然,等到寧晏發現他時,人已到了門口。
燕翎一眼看到寧晏懷裡抱著的雪貓,眉頭頓時皺得死死的。
雪貓十分機敏,面對陌生人的氣息立即生出警覺,前一瞬還病殃殃的小貓兒,下一刻突然從寧晏懷裡蹬出往左後方竄去,閃電般劃過博古架一角,白色的影子一晃而過從窗口躍出,一只粉彩雙魚戲蓮的賞瓶「砰」的一聲,摔落在地。
寧晏看著滿地碎片,大腦一片空白——燕翎本就不待見她,她卻摔了他的擺件。
小臉煞白煞白的,扭頭撞上燕翎深幽的視線,目光相對的瞬間,寧晏不假思索吐出二字,「我賠!」
與此同時,手背被貓爪滑過帶出一條血紅的印子,鮮血驀的滴落下來,寧晏當即將手往袖子裡一收,正了正心神,小鹿般的眼眸難掩愧色,「我定賠個一模一樣的給您。」
燕翎心底一瞬間閃過諸多情緒,卻唯獨沒有惱怒。
他從來不是狹隘之人,不可能為了個瓷瓶跟自己的新婚妻子翻臉,只是有些嫌棄這些小貓小狗,本想勸她幾句,卻見她一張俏臉嚇得紅一陣白一陣,局促地立在那裡,一雙手也無處安放,原先準備的話全部嚥了回去。
「無礙……」
寧晏聞言身子僵了一下,詫異地看著他,旋即搖撥浪鼓似的搖頭,「不不不,我賠得起的,我摔了你的東西,一定要陪的……」
燕翎按了按眉心,有些頭疼看著她,細究起來,也不全是她的錯,「是我不曾讓人通報,害妳一時不察……」
寧晏聽了這話越發愧疚了,這本是他的院子,他哪裡需要通報?說到底還是她佔了他的地兒,心想,燕翎定是礙著面子不讓她賠,她暗中補一個回來便是。
思及燕翎這個時辰來明熙堂定是來用晚膳的,連忙溫聲問道:「世子爺還未用晚膳吧,我這就去傳膳。」
受過一番驚嚇,她嗓音有些嬌軟,聽在燕翎耳朵裡有幾分不自在,他遲疑地點了點頭。
寧晏先將他迎入西次間,轉身朝如月使眼色,低聲吩咐,「快些將這些磁碟重組好,莫要丟了,回頭有用。」
原先寧晏每晚將膳食給燕翎送去書房,今日是他頭一回來後院用膳,算得上是夫妻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同食。
寧晏本著服務上司的原則,忙得腳不沾地,一心給燕翎佈菜,又細心介紹了每一樣膳食,「這是生蝦去殼,會同鱖魚碾碎,和鹽少許,又雜以藕屑青梅酒製成的豬肉餅……這是產自鎮江的水晶餚肉,以醃製的豬蹄為原料,佐以蔥、薑、黃酒等料,再文火燜煮至酥爛,最後用冰塊冷凍待其凝結便成。此肉涼而酥嫩,入口即化,又不油膩……」
寧晏如數家珍地介紹每一道菜的做法與由來,燕翎就一個感受,這小姑娘行事過於周到了,他平日一貫不在吃穿用度上費心,填飽肚子便可,也不能潑了她的冷水,言簡意賅道:「妳廚藝極好。」
寧晏聽了這話差點嗆到,這不是他慣常使喚的廚子所做嗎?這人到底有沒有味覺?
怕是見她如此慎重,誤以為是她親自下廚。
寧晏哭笑不得,也懶得去戳穿他,想來燕翎不慣講究,她就不費口舌了,寧晏衝他擠出一個笑容,「世子爺多嘗嘗。」
片刻過後燕翎便吃飽了,隨意往她瞥了一眼,不經意發現了她手背上那道傷。
這姑娘雖是他的新婚妻子,燕翎卻做不到事無巨細過問,想他出生入死,身上不知多少道傷疤,特意關心一句顯得有些做作,乾脆裝作沒看到。
寧晏見他吃完,迅速擱下筷子,起身道:「我去給您備茶水。」
「不必了……」她剛剛一直在給他佈菜,飯都顧不上吃兩口,比起口味,燕翎更注重能否按時填飽肚子。「妳繼續用膳,我回前院了。」
燕翎在一眾丫鬟婆子失望的眼神中,大步離開了明熙堂。
還以為世子爺今晚要留宿呢,害她們急吼吼地連熱水都提前備好了。
寧晏記掛著碎瓶的事,壓根沒在意丫鬟們的心思。
次日清晨,天際飄著細濛濛的雨絲,寧晏先去容山堂給長輩請安,耐心等著秦氏伺候徐氏用完早膳,才上前請示,「我昨兒個摔壞了一只瓶子,想尋之前的工匠給整一整,今日想去一趟銅鑼街,還請母親准許。」
徐氏握著她細軟的手腕,笑得合不攏嘴,「去吧去吧,以後這樣的事妳自己安排便是,不用來過問我。」
平心而論,徐氏這個婆婆看起來還不錯,至少進門這段時日,不曾給她立半點規矩,估摸著不是正兒八經的婆婆,不想惹人閒話。
說來徐氏能在長公主故去後,得太后准許嫁入燕家,又多年盛寵不衰,定是個不簡單的人物,興許她的分寸,是燕國公與燕翎能接納她的緣由。
寧晏出了國公府,徑直趕到銅鑼街的古董鋪,她特意將那碎瓷片捎上,讓掌櫃的依著模樣兒尋,怎知掌櫃的仔細考究一番後,卻是皺著眉搖頭,「這是前朝官窯所製,專供皇宮大內,一年也燒不出幾件來,如今想找個一模一樣的,怕是不大可能……」
寧晏聽了這話,當場愣住,「那……那它大概值多少銀子?」
掌櫃的見寧晏一臉悚然,也猜了個大概,身子往圈椅裡一仰,笑了笑道:「小姑娘,算妳運氣好,這件瓷器雖是罕見,卻在燒製時出了些差錯,顏色有一丟丟不對,估摸著並非是當中的極品,不過物以稀為貴,怎麼著也得值個三五千兩銀子吧……」
寧晏無神地盯著那堆碎瓷片,好半晌方找到自己的嗓音,「多謝您了……」
她嫁妝豐厚,咬咬牙也能拿出五千兩,只是多少有些肉疼。更重要的是,她既然尋不到一個一模一樣的,便是欠了燕翎的人情。
她這個人,不喜歡欠人情。
寧晏沮喪地回到了國公府,斟酌再三讓如霜拿了她壓箱底的妝盒,將擱在底下的一千面額的銀票數出五張來,趁著天色沒黑透,往前院走。
細雨未停,將遠近的天際織成密密麻麻的蛛網,暮色四合,長廊下次第燃起了宮燈。
燕翎是嫡長子,又是皇帝的嫡親外甥,他住的院子規格不遜色於正院,從後院的明熙堂沿著湖邊的長廊往前走,大約繞過一個竹林,沿著環成拱道的石徑上去,過了一個抄手遊廊,前方掩映在樹木下的三開大間閣樓,便是燕翎的書房。
寧晏沒有去書房,她聽周老嬤嬤無意中提過,燕翎書房是國公府重地,等閒不讓人進去,也從來沒有外人進去過,而她現在於燕翎而言,不僅是外人,更是個陌生人。
她來到書房之東南的一個偏院,平日陳管事在此處理事,陳管事恰恰不在,她便將裝好銀票的手封遞給小廝,「煩請將這個交給陳管事,就說沒買到一模一樣的五彩瓷瓶,我只能賠這個給他。」
寧晏塞了銀票便回後院了,小廝一頭霧水,還是依言將信封交給了陳管事。
陳管事更是毫無頭緒,捏著信封去書房尋燕翎,「爺,世子夫人送來一疊銀票,說是沒買到一樣的瓷瓶,這是怎麼回事?」
燕翎從一堆文書中抬眸,看著陳管事手裡的銀票便變了臉,「你收了她的銀票?」燕翎眼神涼得嚇人。
陳管事唇角直抽,哆哆嗦嗦道:「老奴不知道怎麼回事啊……」
燕翎簡短地將瓷瓶撞碎的事說了,又皺著眉道:「還回去,多大點事。」心裡卻想著,這個寧氏有些小家子氣了。
很快又埋頭翻閱公文。
陳管事曉得他的脾氣,二話不說,抄著信封,撐著油紙傘來到明熙堂,大晚上的,他一個男管事也不好進女主人的內屋,就站在門口的簾子外陪著笑臉,「世子夫人,一個瓷瓶而已,您就別放在心上了,」陳管事倒是能理解寧晏的心情,剛嫁過來還不曾圓房,在這國公府是舉步維艱,生怕惹怒了夫君與公婆,是以小心翼翼過日子。
又寬慰道:「咱們世子爺是個面冷心善之人,您處久了就知道,這點小事千萬別往心裡去。您是這屋子裡的女主人,別說摔碎了瓶子,無論什麼物件隨意處置都是您的權力,若為這事賠上銀子,倒是顯得生分。」
寧晏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她與燕翎與旁的夫妻不同,他們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她掀簾而出,身上披著一件擋風的斗篷,唇角笑容輕軟,「多謝陳管事開導,您剛剛說,我可以隨意處置這屋子裡的物件,敢問陳管事,能將這些貴重的古董送回庫房嗎?」
以防萬一,將這些寶貝收起來才是最穩妥的,無論如何,雪貓是要養的。
怕陳管事覺得她生分,她甜甜地笑了笑,「我養了兩隻貓兒,也不能平白讓牠們糟蹋吧。」
陳管事愣了愣,略有幾分吃驚,燕翎其實最不耐煩這些小動物,偏生世子夫人喜歡,不過這些事輪不到他一個下人管,權衡再三,他道:「若是世子夫人執意如此,老奴便收回庫房。」
寧晏欣慰地點頭。
陳管事回到書房,將這事稟給燕翎,燕翎頭抬都未抬。
翌日上午,陳管事將正房貴重的古董收入庫房,寧晏舒坦了,開心地抱著雪貓在屋子裡轉,事實上她的貓兒極有靈性,從不在屋子裡亂竄,那一回定是燕翎身上殺氣太重,惹了貓兒,貓兒急了才跳牆。
寧晏不想欠別人,銀錢不收,便買了個價值相當的古董賠給燕翎,又吩咐陳管事不必與燕翎說,此外為了感謝燕翎的人情,招來針線房的人,依著燕翎的舊衫尺寸,親自挑了各色綾羅綢緞,指揮針線婆子替他做了幾身冬衣秋衫。
陳管事捧著一大摞針腳細密的衣裳到了燕翎跟前,興高采烈道:「瞧瞧,瞧瞧,爺,這是世子夫人給您新裁的衣裳,果真娶了媳婦就有個知冷熱的人,長公主在天之靈也放心了。」
燕翎手中的狼毫頓了頓,望著長几上鋪開的三件大氅與五套秋衫,並一些棉襪鞋子之類,半晌沒說話。
這小姑娘對他可真是體貼,日日膳食不重樣,從頭到腳的衣物又備得齊全。
她對他這樣好,他也該對她好些,他也不想欠人情。
「拿一萬兩銀票給她開支。」
陳管事笑容就僵在臉上,乍然一聽好像很財大氣粗,很符合國公府世子爺的身分,只是怎麼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呢?人家鞍前馬後地準備全套行頭,世子爺就不能親自替夫人挑些首飾之類?新婚夫婦一點情趣都沒有……
瞅著燕翎已坐下來忙公務,陳管事硬生生將這些話給吞回去。
一萬兩銀票當晚被送到寧晏案頭,她接過手只當是燕翎給她用於家裡開支,一旁丈夫在外頭得了俸祿銀子交給妻子收好是常事,只要他願意與她好好過日子,她樂見其成,慢慢來吧。
寧晏心裡這樣想,根本沒意識到這是燕翎給她的私房錢,吩咐如霜單獨記了一個帳本,收入壓箱底的匣子。
第三章 短暫的融洽
翌日天晴,秋高氣爽,明澄澄的秋光灑落下來,明熙堂沐浴在溫煦的光芒裡,寧晏不喜潮濕,吩咐丫頭婢子將所有窗牖打開通風換氣,原先帶來的書籍也全部擺在院子裡的木架上晾曬。
燕翎有一段時間沒來後院了,他人雖未來,日日吃穿用度寧晏都是替他張羅好的,每日晨起書房外便候著提食盒的小廝,書房衣櫃裡堆了不少她新製的衣裳。
想起小妻子無微不至的照料,午後忙完,燕翎打算來看望她。
明熙堂的院子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架秋千,一道倩影歪在藤架上,她穿著一身水紅的馬面裙,梳著一個墮馬髻,獨獨一支白玉簪子斜斜插著,明湛的陽光下,她肌膚晶瑩剔透,如冰肌玉骨,她托腮歪向裡側闔目淺眠,面朝他的方向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來,秋光流淌在她四周,渾身流露出一種慵懶寧雅來。
燕翎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娘子容貌是極美的。
「咳咳……」他清了下嗓子,提醒寧晏他過來了。
寧晏懵懵懂懂睜開眼,瘦弱的雙肩一聳,昏昏然掃了一眼,發現一道清俊的身影立在正房長廊下,他著了一身湛黑的長衫,腰間繫著玉帶,將身形勾勒得十分挺拔修長,一張臉被長廊下的光映得如白瓷一般,輪廓分明,冷雋如玉,俊得讓人挪不開眼。
寧晏盯著他,足足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匆忙撫著衣裙,跳下千秋迎向他,「世子爺……」
剛剛睡醒,杏眼如同蒙著一層水霧,帶著平日不曾見到的嬌憨,眼神直勾勾看著他,盛滿疑惑。
燕翎被她瞧得耳根泛紅,將目光移向內室,越過洞開的窗牖,一眼瞧見那煥然一新的博古架。
原先上頭安置各色珍貴的瓷器與古董,如今卻擺著一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兒,有小盆的花草,還有一些彩繪的瓷娃娃,各式各樣的小物件,倒也笨拙有趣。
換做以往,他不喜花俏的裝扮,如今瞧著面前嬌憨秀美的小姑娘,忽然想,或許姑娘家就喜歡這些。
寧晏順著他視線往裡望去,登時腦筋一跳,忘了問燕翎的意思了。
「對不起,世子爺,我……胡亂擺了些東西。」
「無礙的。」燕翎居高臨下俯視她,記得敬茶那一日,她站在女眷堆裡,明明是高䠷的,如今立在他跟前倒是顯得十分瘦小。「這屋子是妳住的,妳想怎麼安排便怎麼安排,不必問我。」
寧晏頓生幾分感觸,這段時日雖相處不多,卻也感受得到燕翎對她的讓步。
燕翎瞥見她手裡抱著一本書,瞧封皮似乎有些熟悉,「妳在看什麼書?」
寧晏愣了一下,她髮髻鬆軟斜斜的,雙眸更是亮晶晶的,連忙將書遞出來給他瞧,「這是《鹽鐵論》……」
燕翎已經看清書封,心中稍吃了一驚,怎麼會有姑娘看《鹽鐵論》,他記得家裡的妹妹平日最愛倒騰些首飾花簪,哪怕看書也是遊記話本一類。
「妳怎麼愛看這個?」他隨手將書接了過來,翻開一頁,秀挺飄逸的簪花小楷映入眼簾,燕翎盯了一會兒,握著許久不動。
這姑娘字如其人,一個字,美。
燕翎出入皇宮見慣美人,再美的人在他眼裡皆是繡花枕頭,不承想,她字也好看。
又定心瞧了她的幾句注釋,這才發現這姑娘甚有見解。
抬眸看向院中書架,上頭晾曬著各類書籍,大步走了過去掃視一眼,發現不是史書一類便是食貨志有關的書籍,其中有好幾本涉及海禁。
本朝開國之初曾開海貿,福州、泉州並番禺一帶,商貿繁榮,後遇倭寇犯境,牽扯朝中爭鬥,乾脆施行海禁。
「妳好像對邊貿很感興趣?」燕翎懷揣她的書冊,側眸瞧她。
她跟在他身後,熠熠的眼眸閃過一絲恍惚,「我外祖乃泉州人氏,曾開船出海經商,去過暹羅等地……」
「原來如此……」燕翎想起自己書房有不少關於邊貿的書籍,「我曾在皇家藏書閣抄了幾本書,興許妳會有興趣。」招來門口候著的雲卓,吩咐他去書房取書。
寧晏喜不自禁,婢子們端了兩把圈椅並一高几過來,兩人乾脆坐在院子裡看書,燕翎是個書癡,他少時便讀過《鹽鐵論》,有意試探寧晏深淺,依著寧晏的注解便考較起她來,兩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去,竟也有幾分較量。
「依妳的意思,這海禁不該實行?」
「這實則是斷朝堂財路,世子爺,您若有機緣,大可去泉州或番禺一趟,便可瞧一瞧當地的情形,當年我外祖在世時,泉州遍地牙商,這些牙商上接朝堂,外引海商,內通百肆……」
寧晏滔滔不絕講起自己的見識,燕翎聽得入神,渾然不覺身子往她的方向靠,兩人肩頭無意交錯而過,神情皆十分關注,遠遠望去,郎才女貌,十分養眼。
待雲卓將書本送來,寧晏迫不及待翻開,這裡涉及歷朝歷代關於鹽鐵邊貿的課稅政策及變遷,寧晏愛不釋手,時不時請教燕翎幾句,燕翎耐心解答,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涼風拂面,寧晏輕輕咳了一聲,燕翎側眸看著面前一絲不苟的姑娘,頭一回對她生出探究的興趣。
瞧著瘦小嬌弱的人兒,腦子裡卻鋪了宏圖錦繡,不簡單。
「外邊冷,進去看。」
寧晏手中這本還有小半沒看完,心中有些不捨,「世子爺,您能將這幾本書借給我嗎?」
燕翎還不至於這麼小氣,「妳收著吧,我現在也用不著。」
寧晏喜孜孜道了謝,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
兩個人的視線不經意撞了下,均尷尬地錯開。
到了用晚膳的時間,便著下人將膳食擺在了西次間。
燕翎沒有走的意思,寧晏自然邀請他一道吃飯。
兩人不緊不慢用完,如霜給燕翎奉了一杯碧螺春,寧晏趁著他在,又翻起那本沒看完的書,問了些疑惑之處。
燕翎耐心解答,漸漸的便發現這姑娘有些不對勁,「妳怎麼知道婆羅洲在南掌國之南,是獨立的一片島嶼……」
海防圖只有朝廷兵部與戶部有,旁人不可能看過。
寧晏頓時打了個激靈,意識到自己一時失嘴,抬起明亮的雙眼,「我小時候聽外祖父說過……」
燕翎總覺得這小丫頭有事瞞著他,卻也不好意思多問,明間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窗外黝黑一片,秋寒一陣陣席捲而來,昏黃的光落在他眉梢,將那一貫冷冽的冰霜化開一些。
時辰不早了,寧晏緩緩將書本合上,抱在懷裡,眉眼低垂著,落在他那雙鹿皮靴上,是她吩咐繡娘新做的鞋子。
兩人難得離這麼近,他清冽的氣息纏繞在她周身,有些揮之不去,寧晏稍稍轉了些身子隔開了些,心中犯踟躕,也不知他是有事而來,還是純粹來後院瞧一瞧,若是再開口纏著他,會不會顯得有些邀寵?她臉皮還沒這麼厚。
洞房那一夜是他晾了她,她不會放下身段求他睡她,這是她最後的尊嚴。
持續了一個下午的融洽,驟然冷卻了下來,屋子裡靜悄悄的,尷尬無聲蔓延。
燕翎見她半晌不吭聲,也意識到什麼,緩慢起身,轉過身子看著她。
寧晏跟著站起,書本被她抱在懷裡,像是受教的學生,眉睫細長密集地遮住眼眸,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緒。
燕翎喉間忽然黏住似的,「我今日來是想告訴妳,明日帝后召見,我們得入宮請安。」
寧晏眼神飄忽了下,就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隨後緩慢點頭,「我知道了……」
恍惚記得敬茶那一日婆婆徐氏提過,皇后身子不適,晚些時候會召她入宮,原來是明日。
燕翎見寧晏再無二話,便淡聲道:「那妳早些休息……」隨後大步跨出了門。
寧晏跟著他出了門檻,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無聲屈了屈膝,待人出了院門,方才折回來。
如霜替她掩上門,旋即急得跟進內寢,「姑娘,您怎麼不留世子爺?」
今日燕翎舉止與尋常顯見不同,兩人好不容易有了進展,如霜希望寧晏打鐵趁熱,要知道這事拖得越久於寧晏越不利,府裡下人的話已經很難聽了。
寧晏將書本擱在炕几上,朝如月使了使眼色,如月尋了她慣用的紫砂杯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寧晏接過抿了一口,心裡無端湧現一抹疲憊,「他若想,自己會留下來的……」
如霜聞言眼眶閃出一些淚花,知道寧晏這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
也難怪,姑娘自小沒娘,老爺因不喜夫人商戶的身分,與夫人感情不好,連帶也不待見姑娘,少時姑娘去泉州住過三年,後來穆家出事後將她送回了京城,從那之後,一個人孤零零的,再沒過過好日子,而無論多麼慘,她從未跟任何人低過頭。
如霜心疼地上前將她抱在懷裡,「姑娘,會越來越好的……」
如月比如霜年紀小一些,還有些懵懂,見如霜淚如雨下,心裡有些慌。
寧晏只是乏累了,不承想惹得兩個丫鬟哭哭啼啼,待她們哭過一陣後反過來安慰她們,「妳們呀,就愛多想,現在已經很好了,不是嗎?妳瞧,婆母不管我,世子爺也不束縛我,以前二伯母日日來我院子裡嘮叨幾句,嫌我養兩隻雪貓,祖母時不時埋汰我幾句,如今脫了牢籠,沒了羈絆,反而自由自在的……沒有人總能事事順心的,做好眼前的事,走好腳下這一步路,往事不追,來者不懼。」
心安即歸處。
翌日寧晏比尋常早了半個時辰起床,天濛濛亮便來到容山堂給徐氏請安,臨走時卻發現一同入宮的還有大姑娘燕玥。
也不知什麼緣故,燕玥竟主動提出要與她同乘,寧晏總不能拒絕,便跟她一道上了馬車,燕翎騎馬隨行。
寧晏起先還疑惑,直到發現燕玥的丫鬟頭上戴的金釵,忽然明白了——燕玥將她認親送的那支雙股金釵賞給了丫鬟。
丫鬟一直不敢抬眼,跪坐在如霜對面,戰戰兢兢,如霜一雙眼幾乎盯在她髮髻上。
燕玥好整以暇地欣賞這一幕,唇角勾得老高,「嫂嫂母族不愧是商戶,出手都是大手筆,我這丫頭前日立了大功,我正好把嫂嫂給的金釵賞了她,嫂嫂不介意吧?」
寧晏無意跟個小丫頭強嘴,更何況她從來不以母親身分為恥,她打心眼裡敬佩外祖父,「我的東西給了大姑娘,便是大姑娘之物,大姑娘要如何安置,妥與不妥,與我無關。」寧晏語氣冷漠。世家規矩,丫鬟只能戴銀,燕玥要惹人笑話是她自個兒的事。
燕玥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氣得扁扁嘴,瞅了一眼自己丫鬟,負氣將那金釵給抽了下來,隨意往角落裡一扔,「既然妳不在意,那我就扔了。」
寧晏連眼神都沒給她。她在寧家這麼多年,什麼牛鬼蛇神沒見過,對付燕玥這種鬥雞一樣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置之不理。
燕玥果然氣得要命,都這樣對寧晏了,寧晏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頓覺無趣得緊,悶聲坐了半晌,片刻後不知想到什麼,斜眼看著寧晏,「妳別高興得太早,知道我今日為什麼要陪妳入宮嗎?我就是來看妳笑話的。」
寧晏盯著她看了一眼,有種不妙的預感,莫非宮裡有什麼人等著她?
燕國公府離皇宮並不遠,兩刻鐘後便抵達了東華門,馬車停下後燕玥搶先一步掀開車簾,寧晏詫異地發現燕翎居然站在外頭,一副要接人下車的模樣。
燕玥看見燕翎過來時也愣了一下,大哥哥雖一貫寵愛她,卻也沒到扶著她下車的地步。
燕翎見她先下來,自然也攙了一把,於是燕玥扶著哥哥的手腕便下了馬車。
寧晏緊接著鑽了出來,一隻修長的手臂伸了過來,四目相對,燕翎目光坦然而平靜。
人家應該是來扶妹妹的,順帶攙她一把。寧晏想去借他的手腕,卻反被他握住了,整個手被他撈在掌心,溫熱瞬間覆蓋上來。
她的手太軟了,稍一用力怕捏壞了,燕翎心裡這樣想。
扶她下來後,兩人的手幾乎毫不停留,很自然地就鬆開了。
燕翎轉身走在最前面,「隨我入宮。」
燕玥與寧晏一左一右跟著他,侍衛看到燕翎,徑直讓開路。
這是寧晏第一次入宮,深長的宮牆一路望不見盡頭,紅牆綠瓦,映出一片明湛的藍天。
燕玥時不時與燕翎搭話,寧晏卻半聲不吭,她還在想燕玥那句話。
今日臨走時,秦氏那雙眼也藏著些許幸災樂禍,可見今日這皇宮怕是龍潭虎穴。
燕翎見小妻子一言未發,好幾回撇過頭看她幾眼,卻見她秀眉微蹙,彷彿有心事。
寧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並未注意他。
越過幾道殿門,坤寧宮巍峨的簷角映在藍天下,忽然一陣風刮來,不知哪一處殿宇的簷角下懸掛著鈴鐺,一聲細脆的鈴聲滑過寧晏心頭,無端勾起一些寂寥的心緒。
帝后在坤寧宮正殿候著燕翎夫婦,三人跪在殿中行了大禮,皇后先說了一聲免禮,便吩咐燕玥去隔壁玩,「太子妃在側殿繡花,妳也過去瞧一瞧。」
帝后想單獨留下燕翎與寧晏說話,燕玥俏皮地施了一禮便退下了。
寧晏站在燕翎身側,垂首不敢多言,她注意到燕翎刻意站得離她很近,兩人的衣袖幾乎疊在一起。
皇后上上下下打量寧晏一番,兩人的婚服都是皇宮賜下來的,寧晏穿著對襟鴛鴦通袖喜服,配上一條繡鳳凰牡丹的雲肩,皆按照世子夫人品階所製,旁人撐不起寬袖雲肩,寧晏個子高䠷,生得又明豔,穿上這身喜服,端莊又秀美。
皇后滿意地點了點頭,與皇帝道:「陛下,您親眼瞧見翎哥兒媳婦了,這下該滿意了吧。」帶著揶揄的口吻。
燕國公入宮與皇帝稟報婚事時,皇帝其實不大滿意,他嫌寧晏身分不夠,配不上他最寵愛的外甥,到底是臣子家事,又聞燕家與寧家早有婚約,不好失信,便應了下來。
今日見寧晏形容貌美,舉止端秀,心裡的不快去了幾分。
「是不錯。」
皇后笑容越盛,示意兩人落坐,又朝寧晏招招手,讓她上前來。
寧晏緩步上前朝她屈膝,卻被皇后拉住了手,皇后湊近又瞧了她,含笑道:「可惜妳母親去世的早,若能親眼瞧見你倆成親,不知多高興呢,說來,妳這模樣還真有幾分肖似她……」皇后所說的母親只能是已故的明陽長公主。
燕翎就坐在皇帝下首,兩人聽了這話同時看了過來。
皇后指著寧晏嘴角若隱若現的酒窩道:「陛下,當年明陽妹妹是不是也有兩個酒窩……」
皇帝聞言目露恍惚,想起那張揚又肆意的妹妹,心口滾過一絲絞痛,她本是大晉最耀眼的明月,卻如曇花一現,早早病逝了。
皇后並非有意提起皇帝的傷心事,不過是聽聞燕翎與寧晏還未圓房,想起自己初入宮時的艱難,想讓皇帝與燕翎憐惜寧晏幾分。
寧晏果然發現燕翎的視線緊盯著她的側臉,她面頰略有些發紅,大約也明白皇后的好意,心生幾分感激。
明陽長公主生下燕翎不久就過世了,燕翎對她並無印象,不過這麼多年,人人在他面前提起母親,他心裡也記著母親一些特徵,憑著親人的念叨,他對母親的懷念刻在骨子裡。
皇帝不一會便與燕翎去隔壁商議國事,寧晏陪著皇后話家常。
午膳便在坤寧宮用的,皇后招來太子與太子妃並燕玥一道過來用膳,膳後皇后有諸多宮務要料理,原來今日宮中有主子生辰,鐘鼓司安排了戲班子,太子妃提議帶著寧晏過去聽戲,皇后同意了,寧晏自然不能拒絕。
出坤寧宮時,燕翎將她與燕玥叫到一旁,囑咐燕玥道:「妳陪著妳嫂子,萬不可叫人衝撞了。」
寧晏與他們兄妹隔著些距離,抬目看了他一眼,枝葉縫裡灑下來一片光暈,漫蓋過他的面容。
燕玥聽了這話反而笑嘻嘻的,「放心吧大哥哥,這裡是皇宮,嫂嫂怎麼可能有事。」她還特意回眸看著寧晏,眼底閃過一絲戲謔與挑釁,「嫂嫂如今是哥哥的妻子,身分不可同日而語,還有誰能欺負嫂嫂。只要嫂嫂謹言慎行,不會有事的。」
這言下之意是萬一寧晏受了委屈,定是自找的。
燕翎也沒有細究妹妹話裡的漏洞,目光越過燕玥看向寧晏,卻見小妻子側眸瞥向另一邊並未理會他,燕翎沒功夫多想,又囑咐幾句便離開了。
燕玥等他走遠,懶洋洋看著寧晏,故意揚聲道:「我的好嫂嫂,我帶妳去看戲。」
寧晏自然猜到等待自己的怕不是什麼好事,她大可獨自離開,只是已經嫁給了燕翎,便踏入了這權貴場,該要面對的遲早要面對,更何況這裡是皇宮,她就不信有人能吃了她。
燕玥仗著寧晏對皇宮不熟悉,並未將她帶去戲院,而是來到太液池旁的花園。
岸邊有一條九曲環廊一直延伸至湖中心的水閣,環廊與水閣花團錦簇,人海如潮,想必不是皇親國戚,便是京中名門貴女。
燕玥扭頭掃過寧晏平靜的面龐,「哦,忘了告訴妳,今日是太子妃的小壽。皇后娘娘不是讓我們尋太子妃嗎,太子妃正在水閣與淳安公主玩葉子牌呢。」這是不給寧晏離開的機會。
寧晏腦海剎那間閃過一些蛛絲馬跡,淳安公主的名諱她好像從大姊口中聽過,寧晏顧不上細想,見燕玥已先一步上了廊橋,只得跟過去。
廊橋上倚靠著不少姑娘,個個都與燕玥打招呼,燕玥幾乎目不斜視,眾人不太認識寧晏,一時摸不準她的身分,直到有人認出她這身世子夫人品階的衣裳,朝她屈膝行禮,寧晏回了禮,眾人用團扇掩面,交頭接耳。
寧晏在京中十幾年甚少出門,最先京中宴會,祖母是不興帶她的,後來是母親交好的一位夫人當眾問起了她,祖母才捎帶她兩回,偏偏這僅有的兩回,因她容貌過於出眾,惹得一些男子尾隨,追問她的閨名,寧晏怕被祖母責怪,悶聲不吭,後來寧家三姑娘是個鋸嘴葫蘆的名聲便傳了出去,自那之後寧晏出門就更少了。
是以,今日在這廊橋上的姑娘,寧晏還真不認識幾個。
過了那段廊橋來到水閣東側,碩大的十二開蘇繡花鳥屏風下坐著一桌人,為首的有兩人,便是太子妃與她大姊寧宣。
寧宣瞧見她,裝出一副親熱的模樣,含笑招手,「三妹妹,快些過來坐。」
寧晏注意到屏風內側隱約坐著一人,想必是那位淳安公主。
幾位姑娘圍坐在兩人身側,聽得寧宣這麼一說,其中一人讓開位置,寧晏只得坐到了寧宣身側。
侍女又端了一把錦杌,那位著杏黃色裙衫的姑娘坐到了燕玥身旁。
寧晏察覺到她投來了一道冷冽的目光,那麼多姑娘站著,唯獨這幾位能在太子妃跟前落坐,想必身分不一般。
太子妃跟前擺著一張黃花梨木長條桌,桌上擱著葉子牌。
寧宣將手裡那一把牌塞給寧晏,「嫂嫂,我這三妹妹玩牌最是有一手,我這局就讓給她打了。」
大家本來就是玩一玩,自然不在意。
太子妃一面摸牌,一面問寧晏,「世子夫人平日裡愛玩牌?」
寧晏還未答,寧宣替她奪過話頭,「她呀,就是個悶葫蘆,平日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就愛揪著幾個婢女打牌,我們家裡幾個兄弟姊妹加起來都不是她的對手。」
太子妃聞言看了一眼寧晏,嘴唇抿了抿,沒有再問。
寧晏臉色淡了下來,寧宣還是老樣子,在外頭逮著機會就要踩她一腳。
那頭燕玥接過話頭,滿臉詫異道:「嫂嫂愛玩牌?上回在家裡怎麼推托不會呢,果然嫂嫂還沒把我當家人呢。」
黃衫女子在一旁輕慢接話,「我聽說厲害的人都不屑於與咱們手生的人玩……」
「原來是這樣。」燕玥與那黃衫女子一唱一和,倒顯得寧晏有多倨傲。
那黃衫女子抽出一張牌丟在桌上,目光往屏風後瞥了一眼,故意揚聲,「我哥哥最會玩葉子牌,在京城鮮有敵手,偏偏就輸給過公主……我哥哥常說,公主定是女子當中的第一,今日得知世子夫人也是個中好手,著實意外……」
寧晏若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是傻子了,這個黃衫女子是誰,怎麼非得跟她過不去?
太子妃察覺到她疑惑的目光,介紹道:「世子夫人難道不識她?她是三弟的表妹,霍侯家的嫡姑娘霍玉華,妳叫她華姐兒就成。」
寧晏淡漠看著霍玉華,「霍姑娘誤會了,我不過是跟家裡人玩一玩而已,大姊言過其實,霍姑娘不必當回事。」
霍玉華冷聲翹著唇角,「世子夫人這是在擠對自己大姊嗎?且不說輩分,單論如今的身分,我表嫂也是三皇子妃,世子夫人不要以為能嫁給燕國公世子,在這京城就能橫著走了。」
寧宣一副大度的模樣,連忙打圓場,「哎喲,快別說了,我妹妹就是個直腸子,華兒妹妹別放在心上,我替她給妳賠不是……」
寧晏受不了她們這番虛情假意,「霍姑娘,依妳的意思,我非得跟公主比試一番,妳才滿意是嗎?」
她話音一落,場面頓時一靜。
霍玉華還真沒料到她這麼直腸子,臉色發僵,卻聽寧晏繼續道:「還是……妳很樂意瞧見公主敗給我,好替妳哥哥報仇?或者妳想看公主出醜?」
霍玉華頓時惱羞成怒,「放肆,公主怎麼會輸給妳!」
寧晏不疾不徐笑道:「原來妳還真是在拱火,想慫恿我挑釁公主呢。」
「妳……」霍玉華臉色漲得通紅。
閱讀更多收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