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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鬥宮廷朝堂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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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43401-E143403

《太傅說他不追妻》全3冊

  • 出版日期:2023/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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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幫太傅尋妻,怎知找著找著,自己就上位了?
顧輕幼:小叔叔,沒想到你對我存有這樣的心思(羞)。

 
從鄉野小村姑搖身一變成為救命恩人義女,顧輕幼入住太傅府,
得太傅李綿澈庇佑,縱然日子過得滋潤,她卻也沒閒著,
與友人合夥開設能體驗自製首飾的鋪子,一時蔚為風潮,
托他的福能一同參加春狩,她也沒給他丟臉,在比賽中拔得頭籌,
然而她與他的好關係,卻礙了一心戀慕他的長公主的眼,
長公主一再出招想除掉她,甚至勾結太傅府下人想毀她清白,
不過都說太傅大人智計無雙,這點伎倆當然逃不過他的法眼,
然而真正麻煩的還在後頭,因長公主意外洩漏了驛道工事圖,
讓他對於朝政的精心安排毀於一旦,還把她也給拖下水,
占地為王的渭北侯以兵馬要脅,提出三項不合理的要求,
其中一個便是要求娶她……
 

李綿澈:唯一令我動心的嬌人兒,萬不容任何人奪走。
顧輕幼:有你在,我不怕。
長記海棠,九零後雙魚座,喜歡旅行,漫步在不同城市的景色中,感受拂面的清風,品味酸甜辣的美食,也喜歡站在陌生城市的巷子口,看大小燈牌,見各色路人,會有濃濃的故事感。最熱愛的是文字,希望能用文字寫出不同的故事,最好寫到八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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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嬤嬤的念叨
顧輕幼很難想像李綿澈將來會娶什麼樣的女子入府,畢竟在這世上,她還從未見過能與他匹敵的人。
論起長相,他身材高大挺拔,面容輪廓分明,華美而不羈。論起武力,據說他十五歲那年便一人力挑十餘匪,如今更不必提,略緊些的衣衫都箍不住他健碩的雙臂。
然而他又不是個只知拳腳的武將,用那些大臣的話說,只要李綿澈願意,那麼整個大譽朝都逃不出他的算計。
當然,顧輕幼覺得這話有幾分誇張,或許只是一群老臣用以掩飾自己無能的理由罷了。
不過不得不承認,擁有這樣一位小叔叔,是她引以為傲的一件事。
是的,她把世人眼中權傾朝野的李綿澈喚作小叔叔。拜這位小叔叔所賜,她成為不少人眼中最有福氣的少女。
就如眼前,太傅府裡的嬤嬤孫氏正在如此念叨著,「我的姑娘喲,您怎麼就這麼坐在秋千上?您昨兒新做的這件百褶裙裡頭可是浮絲繡的手藝,那秋千上但凡有個倒刺,衣裳可就抽絲了,往後還怎麼穿?嘖嘖,三十兩銀子可就打水漂了。」
顧輕幼已經習慣孫氏如此抱怨,大約是因為她是鄉下來的女子,孫氏常覺得她沒見過市面,因此喜歡在她跟前念叨各種東西的貴重。
她不往心裡去,反而不在意笑道:「衣裳不是用來遷就人的嗎?要是穿上它反而這也得留神、那也得小心,那不就成了人在遷就一件衣裳了?」
孫氏蹙蹙眉,半句話也反駁不上來,只好訕訕感歎道:「姑娘真是有福氣。」她似乎並不記得,這話從顧輕幼四年前入府到現在,她已經說了不下一百次。「不過姑娘也得上點心。」
出乎顧輕幼的意料,孫氏今日多了些話。她微微歪著頭,長長睫毛下的眼眸裡多了幾分好奇。
「以後若是太傅大人娶了親,您還能過得這麼舒服嗎?再者,您總是要嫁人的,到時候太傅大人也算盡了責任,總不能再管您一輩子吧。您還是得自己出息些,跟奴婢學些管家洗衣裳的本事,這才是一位女子的立世之道。」
「小叔叔會娶親嗎?」顧輕幼彷彿沒聽見後頭的話,唇畔忍不住泛起濃濃的笑意。她想不出來,什麼樣的女人能讓小叔叔折服呢?
見她渾然沒聽見重點,依然一臉自如的模樣,孫氏心裡有些不舒坦,暗罵了一句沒心眼,扭頭便去吩咐人洗衣裳。
顧輕幼的確沒把孫氏的話放在心上,她此刻在想的是,如今天冷,她該用軟錦纏在秋千扶手的地方,這樣摸上去才不會太涼。
想到這,她又喚來孫氏,「孫嬤嬤,妳方才說我這裙子是新做的?有沒有剩下什麼布頭?」
孫氏聽她要布頭,心裡不由得一陣窩火。這裙子的確剩了塊好布頭,她本打算偷偷拿回去給女兒做幾條好手帕的,沒想到竟被顧輕幼惦記上了。
「有是有的,不過……」她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麼理由,便聽顧輕幼笑咪咪道——
「妳幫我找一塊吧。」
孫氏欲言又止,忍著肉疼吩咐小丫鬟把那塊布頭取了過來,問:「姑娘要繡什麼帕子嗎?」她雙手將布頭遞過去,「奴婢會繡好些花樣,其實這樣的布頭並不適合製成繡品。」
顧輕幼淺淺應聲,伸手將布頭握在手裡,左右手輕輕用力,一塊布便被撕成了兩半。
孫氏看明白了,竟是要用這塊布來綁秋千嗎?她氣得目瞪口呆。果然是鄉下來的破落戶,渾然不知東西的矜貴,竟然這樣糟蹋。
可顧輕幼不會在意,她一雙素手上下翻轉,很快纏好了秋千的一側,每一圈都整整齊齊,連多餘的一些碎邊都巧妙地被藏進去,渾然不露。
孫氏欣賞不來。
恰好不知何時回府的李綿澈到來,一襲白衫將肌肉裹得緊緊的,眼神卻很閒適,語氣清淡,「做什麼呢?」
孫氏聞聲便咯噔一聲跪下。
顧輕幼卻一點也不怕他,頭也沒回道:「小叔叔等我,這就纏好了,我們去用晚膳。」
孫氏暗暗覷了一眼,想著這顧輕幼是不是太拿自己當回事了,見李綿澈竟然真的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心裡不免又想替大人打抱不平。不過是她義父曾救過大人的命罷了,白吃白喝養著就不錯了,何必慣得如此驕縱。
她心裡一陣膈應,忍不住一時衝動開口道:「姑娘挑了最貴重的浮絲繡錦緞來纏秋千,這秋千的身價也跟著水漲船高了呢。」
看似說笑的話,實則綿裡藏針。她想李綿澈性好勤儉,必然看不慣如此奢靡之事。
然而李綿澈唇畔輕動,卻是道:「合該如此。」
孫氏面上一怔,心裡不由得慢慢泛起酸來。果然大人知恩便報之心,已經讓他對這位顧姑娘寵得沒邊了。可惜這樣的福分沒落在自家那個聰穎漂亮的女兒身上,偏偏給了這沒心肝的顧輕幼。
顧輕幼俐落地纏好了布頭,才扭頭衝著李綿澈問了禮,帶著一身靈氣道:「小叔叔餓了嗎?」
李綿澈給足面子點點頭。
顧輕幼拍拍手,大功告成一般,隨著他一道往膳廳而去。
然而還未等進膳廳的門,便有小廝來報,說是戶部侍郎劉大人到了。
李綿澈止住了腳步,慢悠悠瞧了顧輕幼一眼,但她抬頭時卻什麼都沒瞧見。
只聽他語氣依然清淡,「等等。」
孫氏正要答應,卻聽顧輕幼笑咪咪道了一聲嗯,她把到嘴的話嚥下去,化作了尷尬的賠笑。
待到李綿澈出門,她才鬆快了身子,扭頭衝著顧輕幼道:「午膳有姑娘最喜歡的筍湯呢。」
「是嗎?」顧輕幼走到桌邊,掀開桌上的湯碗蓋子瞧了瞧,輕盈小心地舔了一下粉嫩的嘴唇。
孫氏開口勸她趁熱用一些,卻見她老老實實地將湯碗蓋子放了回去,不免有些訕訕的,只好笑著誇她懂規矩。
沒過一會,外頭不安生起來,聽小廝傳話方知是長公主到了。
長公主是皇帝親姊,端敬太后最寵愛的長女,名喚趙淺羽。
李綿澈的書房另外占了一間院子,除了一些大臣,誰也進不得,孫氏打死也不敢去請他,只好勸顧輕幼出門迎駕,說是不能讓長公主一個人候著。
「您對長公主萬萬要客氣些。」孫氏跟在她身邊悄聲道:「人家都說,若是咱們太傅大人有一日娶親,那太傅夫人之位一定非長公主莫屬呢。您好好巴結,這樣往後您才能一如既往地過著好日子不是?」
「長公主的確是配得上小叔叔的。」有一說一,長公主算是她在譽州裡見過最貌美的女子。雖說與小叔叔的風姿還比不了,可的確如傳聞所說,若小叔叔打算娶親,那長公主是首選。
兩人很快到了正廳,自有小丫鬟早已奉了上好的香茶。
顧輕幼進門前便瞧見趙淺羽輕抬手飲茶的場景,側顏如玉,素手嫩白,果然一舉一動極有風情。
她發自內心地讚歎,趕緊進門問了禮。
趙淺羽早知道太傅府上住著這樣一個丫頭,從前一直沒放在眼裡,可今日頭一回見她大大方方出來迎駕,心裡不知為何有些不是滋味。
「妳義父是綿澈的大恩人,咱們自然算是自己人。」趙淺羽抬手讓她坐下,又問道:「多大了?」
「回長公主的話,輕幼十九。」顧輕幼並不拘謹。
「比我倒小五歲呢。」趙淺羽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一番,見她身材漸生窈窕嫵媚,幸而一張臉倒不美豔,只稱得上清秀嬌麗。
她不知為何鬆口氣,語氣也比方才熱絡了一些,「綿澈總是忙,還沒用午膳吧?」
顧輕幼不覺得小叔叔已經跟她熟稔到可以直呼姓名的程度,但她知禮節,只是笑答道:「小叔叔本正要用的,卻被叫走了。」
聽她叫小叔叔,趙淺羽臉上多了些笑意,「他就是這樣,可若他不這樣,我皇弟的江山又怎麼坐得穩?誰不知道大譽是離不得我們李太傅的。」
這樣的誇讚顧輕幼四年前就開始聽,如今已經不覺得什麼了,她只是很好奇,小叔叔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能讓眾人都如此尊敬他。要知道,當初義父救下他的時候,他可是一身的傷病。
這會,孫氏自作主張地安排了不少瓜果點心端上來,一臉的巴結道:「長公主大駕光臨,咱們這些奴才個個與有榮焉。還望長公主常來常往,讓奴才們多些孝敬您的機會。」
趙淺羽臉上的笑意更濃,美豔的眉眼淡淡散著貴氣,「是顧姑娘調教的嗎?你們這樣會說話。」
顧輕幼沒等說話,孫氏立刻澄清道:「姑娘不管事的。」
趙淺羽哦了一聲。
顧輕幼並未看見她使什麼眼色,但她身後的丫鬟卻爽快地遞了些銀瓜子給孫氏,笑言讓嬤嬤喝茶。
孫氏自然高興,又說了幾句便扭頭看著顧輕幼,神色溫和道:「姑娘去大人的院子裡催一催吧,總不好叫長公主一直這樣候著。您說呢?」
比起坐在這應酬,的確是催小叔叔更舒服些。於是顧輕幼笑著衝趙淺羽告了禮,轉身去了世安院。
自然,答應孫氏是一回事,怎麼做又是一回事。她知道小叔叔事務繁忙,不喜被打擾,便想著去世安院門口候一會。
院門口有著一座養著紅尾魚的湖,正午映著陽光,一向十分好看。
顧輕幼選了湖邊一處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伸手剛好能碰到波光粼粼的湖面。豔麗的紅尾魚此刻成群優游,悠閒自在。
世安院門前無人,裡頭更是一樣的安靜。她坐在這,漸漸忘了外頭的喧囂,眼裡只有眼前的一片微瀾。
眼瞧著入了秋,只怕這樣好的燦爛景致就快看不著了。顧輕幼將指尖伸進湖水中,清涼的觸感傳來,讓她一陣喜歡。
她四下瞧了一圈,見自己坐著的位置被樹蔭擋得極隱蔽,索性脫下鞋子,將白皙的小腳伸進水裡,又輕輕挑起朵朵水花。
這時身後的院子傳出人聲,她有些慌張地扭頭看去,視線卻被樹蔭完全擋住,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她這才放了心,悄悄將雙足沒入水中,一聲不吭地等待人們離去。
「方才太傅大人的話,你可聽明白了?」一道老邁的聲音傳來。
答話的人似乎更穩重些,將人拉得距離湖邊更近、院門更遠,這才道:「聽明白了,就是因為聽明白了才覺得害怕。江大人可曾見過劊子手?你可知道,那磨得快的刀不嚇人,嚇人的刀都是鈍的,所謂慢刀子割肉最疼。」
「我倒是覺得太傅大人的手段更像是懸在你頭上的一把鍘刀,他擺明告訴你這鍘刀不會落下來,可又偏偏把它懸在你的頭上。幸而你我是太傅這一邊的……」
「走吧走吧,此處不宜多言。對了,下回記得與太傅說話俐落些,太傅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耐性少得很。」
兩人的聲音漸小,小到顧輕幼完全聽不見了為止。
她不覺得害怕,只覺得好笑。小叔叔多溫和的人呢,怎麼到了這群人的嘴裡就像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夜煞了?真笨,怪不得這群人只能任由小叔叔擺佈。
她笑笑,雙腳忍不住輕輕擊打起水面來,細碎的聲音漸漸穿過樹枝,傳到遠處。
等到她察覺到動靜太大時,李綿澈已經站在她的跟前。
她一抬眸,剛好瞧見他站在那,不由得嚇了一跳。
「起來吧,水裡涼。」他的語氣輕柔,卻很有力量。
「小叔叔。」顧輕幼臉上有幾分雀躍,急忙想站起身打招呼,可腳上沾了水再踩在石路上便不穩當,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水裡倒去。
就在失重感襲來的時候,顧輕幼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抓住,她向前看,只見衣裳下鼓脹有力的胳膊正緊緊拉著自己,直到她再次站穩。
沒等李綿澈說話,她已自然笑道:「小叔叔力氣真大。」說話間,她星眸熠熠,如湖水幽光。
李綿澈被逗得神色一鬆,方才因朝政而緊繃著的弦似乎也在此刻消弭。
他懶懶揉揉眉心,吩咐道:「一會叫人給妳用熏熱的錦緞裹一會兒,免得進了涼氣。」
顧輕幼嗯了一聲,嘿嘿笑道:「小叔叔放心,我身體好著呢。」
李綿澈輕笑,眼色濃如三月煙波,背過身讓她穿好鞋子才領著她一道往外走。
「對了,長公主到了。」顧輕幼忽然想起來自己的來意,腳步頓了下。
李綿澈神色如常地走著,也不知聽沒聽見。
顧輕幼見他步子不疾不徐,輕聲催道:「小叔叔去見見長公主吧,人家可坐了有一會了。」
李綿澈這才點頭說了一句好,但腳下步子依然慢悠悠的,似乎這世間就沒什麼人值得他急促。
片刻後,正廳之中。
趙淺羽常常覺得李綿澈與自己說話心不在焉,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多奢求什麼,能與他有往來已經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今日她入府是為了替母后送些賞賜過來,遠遠瞧見李綿澈走過來的時候,她的心便開始悸動。
世人都知太傅厲害,可只有見過太傅的人才知道,他的長相俊逸華美,更是能夠征服所有女子的利器。
那一雙深邃的眼眸引人沉淪,趙淺羽不敢多看,唯恐陷在裡面,神魂顛倒,而方才還貴重驕矜的她一瞬間變得聲音柔美起來。
可就連孫氏都瞧得出來,其實長公主配不上太傅大人,哪怕美豔如斯,可長公主的氣質卻在二人並立的一瞬間頓時矮下去一截,也說不清是為什麼。
如是二人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話,趙淺羽唯恐他不耐煩,便說要走。
李綿澈依禮相送,倒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孫氏親自將趙淺羽送了出去。
「太傅府的風景實在是好。」趙淺羽有些眷戀地看著太傅府的青石影壁道。
孫氏自然明白她的心意,又得意她的大方,笑道:「奴婢在府裡伺候久了,斗膽跟長公主說上兩句。咱們大人其實在男女之事上還單純著呢,長公主不必著急,哪怕是石頭也有被焐熱的一天呀。」
一個奴才跟主子說這樣的話其實很不規矩,可她是太傅府的奴才,趙淺羽對她便有三分喜歡,再加上她說的正中自己下懷,一時心裡更是高興,笑道:「妳是伺候太傅的人,該提醒的地方也要提醒著。」
「那是自然的。」孫氏連連點頭。
「對了,太傅平時會讓那位顧姑娘出門嗎?」趙淺羽問道。
「不過是救命恩人家的孩子,又不是親戚,大人對她也就那麼回事,出不出門也不在意。倒是顧姑娘自己不喜歡出門,想來是鄉下出身,怕生罷了。」孫氏笑答。
「既然是綿澈的恩人,那就是咱們皇室的恩人。妳與顧姑娘說說,就說改日我請她出門聽戲。」趙淺羽頓了頓,「或者她喜歡喝茶看畫?什麼都好,就說我要帶她散散心,姑娘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規矩,可也忒沒趣了些。」
「有長公主引領,自然是姑娘的福氣。」孫氏賠著笑。
趙淺羽點點頭,這才托著丫鬟的手上了馬車。
孫氏瞧著馬車上四角墜著的珍珠串子,對旁邊的門子吶吶道:「你說皇宮裡頭是不是連牆都是金的?」

等孫氏回來的時候,李綿澈已經與顧輕幼一道用午膳了。
她瞧著小丫鬟們伺候得還算周到,便沒有過去插手,只是乖覺站在一旁。
當著李綿澈的面,她可不敢提起什麼長公主邀請姑娘出去散心的話。
顧輕幼也沒問長公主來做什麼,只顧喝著眼前的筍湯,待喝得胃口暢快,她才開口道:「為什麼那些大臣都那麼怕小叔叔呢?」
「怎麼這麼說?」李綿澈笑意和煦。
顧輕幼把方才聽見的一些話學了,便聽李綿澈不以為意道:「妳小叔叔不過二十七歲,他們一個個又老又精,怎麼會怕我?不過是做賊心虛罷了。」
「我覺得也是。」顧輕幼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李綿澈意外於她的篤定,眉眼漸漸有些舒展,輕輕撂了手裡的竹骨筷,打量著顧輕幼,「下午想做些什麼?缺不缺什麼?」
這樣的問話孫氏常常聽見,在她心裡,顧輕幼不過是個客人,此刻該萬般推辭才對,可偏偏這位是個沒心肝的,往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不藏著掖著,而大人也遷就,不管是什麼矜貴玩意,只要聽見了,必定要淘弄來,大概太傅府這點銀子都要花在她身上了。
孫氏想給顧輕幼使個眼色,讓她收斂些,偏偏人家頭也不抬。
「東西是不缺的,下午我要畫畫,這兩日秋光甚好呢。」顧輕幼笑笑。
她長得並不算美,可一張臉恰到好處的大小,一笑起來便眉眼彎彎,是一種別致而簡單的好看。
李綿澈的目光淡淡滑過顧輕幼的臉龐,想從她的臉上尋找出一絲寂寥或是無趣,可她一臉無憂無慮的模樣,似乎對生活永遠那麼饜足,這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心態。
「妳會畫畫?」他問。
顧輕幼大大方方地搖頭,她從小跟著義父,除了行醫之道,她什麼都沒學過,只是胡亂塗鴉罷了。
「我教妳。」李綿澈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牛乳櫻桃酪上,「總要有所進益,來日才能讓妳義父刮目相看。」
孫氏在旁聽得越發按捺不住。
待到二人用過膳,望著二人的背影,她終究忍不住湊到李綿澈的隨從晚淮跟前道:「顧姑娘不懂事也就罷了,你怎麼不攔著?大人什麼時候手頭空閒過,如今多了一樁教畫的事,定是要耽誤不少正事。」
晚淮卻朝她不屑一笑,「大人的事什麼時候輪到咱們這些人置喙了?」
孫氏被說得臉色一赧,卻還是板著臉道:「我與你們這些小崽子可不一樣,我是從小伺候大人娘親的,自然要替老夫人多看顧著大人。」
「可大人有難的時候,您也躲回老家去了不是嗎?」晚淮嗤笑,「要不然哪有今日的顧姑娘,沒準兒是嬤嬤您家的雲俏姑娘才對。」
孫氏被說中了內心最悔恨的地方,一時恨得咬牙。
人嘛,若一直沒有好運也不要緊,最讓人遺憾的便是遇到了好運,卻與它擦肩而過。
第二章 長公主相邀
三四日之後,李綿澈如常去上朝。
顧輕幼起得晚些,剛用過早膳便聽見孫氏進門道——
「姑娘,長公主在正廳呢,說是想帶您出門散散心。」
顧輕幼怔了怔,她從小追隨義父避世,早已習慣了安安靜靜的日子,也因此即便到了富貴的譽州,她也從未生出過出門散心的念頭。
瞧著顧輕幼發呆,孫氏以為她心生怯懦,便苦口婆心道:「按照慣例,咱們大譽的女子都要二十一歲以後才要婚嫁,姑娘您還要在府裡待上幾年,如今大人知恩圖報關懷您,來日的太傅夫人可未必。眼下難得長公主性格寬厚,您得好好籠絡著,往後才能依然有好日子過。再者,即便不為著您自己,您也得想想太傅大人和長公主的姻緣。」
「這段姻緣與我有干係?」顧輕幼不明白。
孫氏笑道:「自然有干係。太傅大人拿您當孩子看待,長公主待您好,太傅大人才能放下心娶她入府不是。」
「這樣複雜啊。」顧輕幼還真是想不到。
今日的趙淺羽比上次來時穿得更加華貴,一襲妃紅密金線海棠花長裙,配上金珠腰封,烏黑的雲鬢上墜著點翠鳳尾簪,越發襯得她面容嬌豔。
與她相比,顧輕幼只著一身樸實無華的月白雪紗霓裳,連耳墜都是水滴般大小。
「平素奴婢瞧著我們家姑娘也是好看的,可今日瞧見長公主才知道,咱們姑娘到底是沒長開的丫頭,真真比不得傾國傾城的高貴。」孫氏捧一踩一的本事極好。
趙淺羽被說得有幾分歡喜,可一想到顧輕幼這一身衣裳大概都是李綿澈所贈,心裡又不舒坦起來。自己穿得再貴重,到底與李綿澈無干,哪比得上眼前這丫頭,雖是模樣氣質都不好,可偏偏占盡了李綿澈的關心。
想到這,她吸了幾口氣,儘量讓自己的情緒變得穩定,這才笑著開口道:「顧姑娘年紀還小呢,將來慢慢學著打扮就好了。馬車已經在外頭了,咦,顧姑娘沒有人伺候嗎?」
「我不喜歡丫鬟伺候。」顧輕幼毫不猶豫笑道。
趙淺羽這才發覺她笑起來別有一種美麗,是讓人發自內心的舒服。
她自然不會長久地盯著人看,誇了一句與眾不同便帶著顧輕幼一道上了馬車。
兩人並未同乘一輛馬車,顧輕幼樂得自在。
「姑娘請下馬車吧,咱們到了。」
外頭傳來一位小丫鬟的聲音,顧輕幼下了馬車,這才發覺自己到了一處梨園。
那梨園顯然早有準備,四周都有兵士戒嚴,其餘人等今日都不得入內,一切只為長公主看戲提供方便。
趙淺羽這會過來捉了顧輕幼的手,笑道:「怕妳拘謹,特意叫了將軍府的孟夫人作陪,她的性格最是爽快,比我會待客,妳別客氣。可看過戲?」
顧輕幼搖搖頭,她生長在窮鄉僻壤,並未聽過戲。
趙淺羽有些意外,可想想她的經歷便明白過來,眼裡的笑意更加真誠,「那也不要緊,一會我撿要緊的給妳講講,妳就會點了。」
顧輕幼隨之又點頭,跟在她後頭進了梨園。
這梨園雖然處處富麗輝煌,但顧輕幼覺得與太傅府還是不能比的,這裡處處都有人卑躬屈膝地瞧著你,實在讓人不自在。
可與顧輕幼的不舒服相比,趙淺羽卻如魚得水。
顧輕幼跟在後頭,只見她一路敷衍各色人等,又對著兩個梨園伶人喜笑顏開地說話,大方自如。
她心裡不由得又生了幾分佩服,想著憑著這份成熟聰慧的舉止,長公主真的是能配得上小叔叔的。
趙淺羽擺手叫她,顧輕幼這才瞧見前方有個大戲臺,上頭是藍色琉璃瓦配黃剪邊,綠色廊柱高大壯觀,上頭的各色雕刻也十分精彩。
「這是孟夫人。」趙淺羽拉著顧輕幼介紹身旁一位面容和善且衣著矜貴的婦人,又衝著孟夫人一笑,「我與妳說過的,這是太傅李綿澈家中的親眷,叫咱們太傅小叔叔呢。」
孟夫人眼前一亮,拉著顧輕幼的手問了半天,這才放人坐下。
但事情還沒完,她一坐下便對著趙淺羽賠禮道:「今兒我說來梨園看戲,可您也知道,我的腿前幾日受了傷,我家小兒子怕我不小心,非要陪著一道過來。」
趙淺羽哎呀一聲,說自己並不知她的腿傷,又笑問孩子在何處,孟夫人便指了指不遠處的座位。
趙淺羽拉著顧輕幼一塊回頭,瞧見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膚白如玉,模樣清秀好看。
從小到大顧輕幼都與義父一同生活,義父去雲遊後她便入了太傅府。細數這麼多年,除了李綿澈跟前的小廝,她竟從未見過與自己年齡相近的少年,今日這一位倒算是頭一個了。
沒等她多看,前頭戲臺子上已經響起鑼鼓聲,她的注意力霎時被吸引過去。
唱戲的聲音一起,顧輕幼便發覺自己聽不清長公主與孟夫人在說些什麼了,因為那兩人的座位更近些,而她與長公主之間則隔著偌大的紫檀茶臺。
藉著喧喧鬧鬧的唱戲聲掩護,孟夫人湊到趙淺羽耳側恭敬道:「長公主,您看,我要不要讓小兒過來教顧姑娘點一齣戲?」
趙淺羽美目輕橫,淡淡道:「這可是位鄉下來的。」
孟夫人聽不真切,勉強靠著瞧嘴唇才想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半晌才道:「是啊,鄉下來的怕生,要是驚著了反而不好。」
戲聽了小半天,好在點心茶水一直不斷,倒也不覺得饑餓。
臨近中午,孟夫人便要告退,顧輕幼也不習慣在外頭用午膳,便流露出幾分想回府的意思。
趙淺羽何等聰慧,自然不會讓她頭一回出門便覺不快,立刻讓丫鬟親自送她上馬車。
待丫鬟送了人回來,趙淺羽才問道:「妳細細瞧了嗎?她可高興?」
丫鬟搖搖頭,「瞧著眼珠倒是沒錯開過戲臺子,不過神色鎮定得很。」
「能這樣穩當,也算是難得了。」趙淺羽蹙蹙眉,本想叫人把跟前剛得的一斛粉珍珠給顧輕幼送去,但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只道:「妳把這斛珍珠給孟夫人送去吧。」
丫鬟顯然覺得此舉有些過於闊綽,可也不敢違逆她的意思,趕緊應了下來。


顧輕幼回到府裡的時候,李綿澈已入了宮,不過顯然這位小叔叔從來不會虧待她,此刻她眼前的桌子上正擺著各色玩意,小到九連環,大到翡翠棋,直看得人扼腕喟歎。
孫氏瞧見她進門,把憋了一肚子的話劈里啪啦說出來,「姑娘您上輩子可真是燒了高香,救了菩薩了。您瞧瞧這些物件,都是大人這幾日給您搜羅來的,您一句沒趣兒,大人真是要跑斷腿了。就說這翡翠棋,奴婢這麼多年還沒見過翡翠做的棋盤呢。」
可這些話也只是解解自己的心癢罷了,她看著顧輕幼的神情就知道,這位小祖宗從來不會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想說。
瞧著顧輕幼笑著抱起一個小玩藝,悠然地坐在上首的黃花梨木玫瑰椅上,孫氏追到她身前,替她斟了一碗熱茶道:「姑娘別嫌奴婢多嘴,不過是替您高興。對了,今兒姑娘隨長公主出去,是不是長了不少見識?」
「見識?」顧輕幼略一思索道:「出門還挺有意思的,不過那些戲文咿咿呀呀的,我聽不明白。」
早在她出門時,孫氏就聽趙淺羽身邊的人說了一句,今日要帶顧輕幼去的梨園是譽州裡最有名的鶴鳴園。
據說那裡富麗不亞於王府,是凡夫俗子傾盡家產才能去上一次的存在,可眼前這一位去了跟沒去一樣,真是糟蹋了長公主的心意。
她自覺跟顧輕幼聊不來,索性離了屋子,到外頭瞧著小丫鬟們幹活。
很快有一位面容尖尖的小姑娘走過來,扯著孫氏的衣裳道:「娘親,我想去顧姑娘身邊伺候。」
「不是跟妳說過,她早晚要嫁出去的,妳跟在她身邊,將來若是也得出太傅府可怎麼好?」孫氏憐愛地替自家女兒正了正衣領,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要是當年太傅澈落難時自己沒有連夜趕回老家,那此刻在屋裡享福的大概就是自家閨女吧。
雲俏將娘親拉得更遠一些,眼神裡有幾分雀躍,「大人既然能留下咱們母女,自然也是念著咱們當初伺候老夫人的情意。等顧姑娘嫁出去,母親只說捨不得女兒,大人一定會給顧姑娘另外選人伺候。可眼下,求求您讓我去見識見識這樣的好日子吧,您也知道大人一向節儉,唯有顧姑娘的集福院裡極盡奢靡之事。」
雲俏說得這樣懇切,孫氏心裡越發不舒坦,可不舒坦之餘又有一股不甘在心間。
她歎口氣,想那桌子上的一堆物件,酸得口澀眼紅,卻又歎道:「大人的脾氣妳我不是不知道,妳何曾見過娘親跟大人提過半句要求,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瞧大人卻是很好說話。」雲俏嫌棄娘親的軟弱,又看著集福院裡貴重的羊皮燈籠發了會呆,隨後便下定決心道:「娘親不必管了,我自有主意呢。」
說著話,她擰著腰肢出了小院。
孫氏心裡一急,想追上去,卻聽外頭說太傅回府,她一想雲俏大概也不會貿然行事,等晚上再與她分說也不遲,於是趕緊吩咐人去安排晚膳。
因李綿澈午時命人從外頭帶了筐螃蟹,孫氏便讓廚娘陸氏蒸蟹。
陸氏開鍋便笑道:「您瞧瞧,這螃蟹的黃都要把蓋子撐開了,許久沒見到這樣肥的螃蟹了。」
孫氏看了一眼,果然見一層微糙的薑絲上頭,個個螃蟹碩大,尾巴的黃都要拱出來了。
她抿抿唇,故作淡然笑道:「妳在太傅府,什麼時候見過不好的東西?」說著,她上前拿小錘子敲了敲一個剛蒸出來的大螃蟹。
本以為陸氏會親自伺候她吃一個,卻不想人家竟道:「去歲的螃蟹比今年多了好幾筐,今年連大人也只得區區之數。羅管事方才特意派人來叮囑,說是顧姑娘愛吃蟹黃,讓我仔細些。正想問問嬤嬤您,我把這蟹黃都舀出來給姑娘單獨盛一碗可好?剩下的蟹肉留給大人便是。」
孫氏聞言不太滿意,蹙眉道:「大人才是正頭主子呢。」
陸氏便笑道:「嬤嬤大概是沒發覺,如今咱們後廚的菜色都變了,從前是辣的多一些,如今是甜的多一些,這裡頭您想不通是怎麼回事嗎?」
孫氏有什麼想不通的,李綿澈喜歡辣,偏偏顧輕幼喜歡甜,如今連後廚都懂得聞弦歌而知雅意了,偏生她過不去這個坎兒。
她不再開口,眼睜睜看著陸氏把那十個大螃蟹一個個剝開,將裡頭的蟹黃挖得乾乾淨淨,又把蟹肉單獨剔了一盤子,這才吩咐小丫鬟親自端到膳桌上去。
好不容易見留了四五根蟹腿,她正惦記雲俏,卻聽陸氏又笑道:「聽說顧姑娘愛吃蟹味粥,這幾根蟹腿放到冰窖去,留著明早熬粥喝。」
「妳倒是殷切。」孫氏忍不住嘲諷了一句。
陸氏不敢與她頂嘴,只訕訕笑道:「知道嬤嬤您是惦記大人,可顧姑娘的義父救了大人的性命,大人早就吩咐過,要拿整個太傅府供著顧姑娘呢。」
廚娘一口一個顧姑娘,聽得孫氏頭疼又厭煩,只覺得這些日子,顧輕幼太猖狂了些。到底只是登門的客人罷了,不是家生的孩子,這麼嬌慣做什麼呢?
可這話她不敢提也不敢勸,只盼著長公主早日嫁進府裡,能讓府中真正有些太傅府的氣派樣子。


很快到了晚膳時分,孫氏因這兩日對顧輕幼不滿,便不想去伺候,而李綿澈又從來不在意這些小節,故而她偷懶一回也沒人會擱在心上。
往膳廳的路才走一半,顧輕幼便聞到了螃蟹的香氣,唇畔微微上挑,眉眼越發舒展開來,連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不少。
又走幾步,正巧見到李綿澈眉眼清冷地從另一條路走過來,身邊跟著滿臉惶恐的禮部侍郎。
此刻禮部侍郎正用袖口擦著額邊的汗珠,懊悔自己為何要替長公主來這一遭。太傅大人一身殺伐果斷的氣勢,總讓他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掉腦袋了。
就在這時,對面忽然響起一道清麗的聲音,「小叔叔。」
這聲音隨興,半點都聽不出對太傅大人的畏懼,禮部侍郎微微蹙眉。
「問小叔叔安。」顧輕幼的臉上泛起濃濃笑意,一臉灑脫道:「廚房做了螃蟹,一會咱們吃螃蟹呢。」
「嗯。」李綿澈淡淡答應。
禮部侍郎眼見著李綿澈原本跟塊冰似的,此刻一點點融化在眼前小姑娘的笑意裡頭,將一身戾氣化作柔和,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暗道原來大人也是有人情味的。
旋即他又想起長公主的囑咐,忽覺這是一個極好的時機,待顧輕幼離開後,便試探道:「太傅大人關懷下官,下官們卻也替您焦急。您年歲正當,或該放眼於滿朝文武家中,尋一淑女持家。再不然,皇室之中……」
李綿澈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便似立刻被人捂住了嘴似的,訕訕乾笑起來。
李綿澈也沒怪罪,只幽幽道:「本官不會娶妻的。」
「您大約還沒有遇上意中人?」禮部侍郎見他臉色好,斗膽多說了一句。
李綿澈冷然一笑,「自然沒有,也永不會有。」所謂婚娶,不過世俗者為避寂寞所尋的依賴罷了。
這樣的答案反倒讓禮部侍郎心裡輕快不少,既然沒有意中人,那大抵長公主還是有希望的。

李綿澈到膳廳時,顧輕幼依然在等他,瞧見他過來,她眼裡有幾分歡喜,「小叔叔,我有件事要與您說。」
李綿澈微怔,卻很快答道:「一邊用膳一邊說吧,螃蟹涼了便不好吃了。」
顧輕幼點點頭,笑著抿了一口廚娘精心調製的不醉人的黃酒,才舀了一口蟹黃到口中道:「小叔叔,若長公主再相邀,我還想再出去,成嗎?」
李綿澈眉心稍稍蹙起,唇畔卻是笑著的,「怎麼說?」
「待在府中,左右也是無事。」顧輕幼的臉頰染上一抹緋紅。
李綿澈淡淡掃了一眼酒壺,如常夾了蟹肉吃,這才繼續道:「妳若喜歡,我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我就知道小叔叔最好了。」顧輕幼的語氣有些輕快。
李綿澈唇畔噙著一抹笑,輕輕催道:「好了,用膳吧。」
似乎心情好胃口也好,顧輕幼今日倒是比平時多吃了不少,以至於李綿澈都已經飲茶漱口,她的筷子還沒放下。
李綿澈倒不急,在旁靜靜坐著,透過膳廳的窗子去看外頭假山上的風景。
那假山石難得,是花了百金置辦而來的,精緻如天工。
這會,本就在旁邊伺候的雲俏忽然鼓起勇氣,撲通跪在地上道:「回稟大人,姑娘往後時常出門,身邊若是依然沒個能使喚的丫鬟,一則顯得咱們府中小氣,二則真有什麼事,姑娘也沒人照顧。奴婢不才,願追隨姑娘。」
「哦?」李綿澈慢慢回過神來,像是頭一回見到雲俏一般,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這會雲俏方知什麼是如芒刺背,平素裡太傅眼中無人,她自由自在慣了,而今日她斗膽衝進人家的視線裡,成為被矚目的那一個,才忽然知道什麼叫惶恐。
她心裡暗暗後悔,只盼著顧輕幼能幫自己說上幾句話。
可顧輕幼從入府就不喜歡旁人在身邊伺候,又怎麼會開口要一個丫鬟?於是氣氛忽然靜謐下來。
雲俏不敢抬頭,卻終於明白為何那些大臣們如此畏懼李綿澈,似乎他的氣勢已經磅礡到能滲透每一寸空氣,給人濃濃的壓力。
坐在一旁的顧輕幼輕輕蹙了眉,她不明白雲俏為什麼忽然有這個念頭。自己與她沒說過幾句話,難道是孫氏的主意?她更猜不透,小叔叔此刻在思索什麼?
「難為妳有這樣的志向。」
膳廳中忽然響起李綿澈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雲俏眼珠一轉,只當這是句誇讚,正要高興時,卻聽他慢悠悠道——
「妳很聰明,不該做丫鬟。城外的永田莊缺一位管事,妳去吧。」
雲俏的臉在一瞬間從紅變白,雙目寫滿了詫異,吶吶正要開口,卻見孫氏從外頭趕回來,此刻正死命地衝自己擺著手,示意自己閉嘴。
她咬緊牙關,慌得不知怎麼回事,趕緊磕了磕頭便往外走。
孫氏自然也不敢進門招惹,扯著雲俏的胳膊,死死攥著拳頭走遠,這才哭道:「妳個死丫頭瘋了不成!」
「我……」雲俏尚不知到底怎麼回事,只知那莊子偏遠,心裡一萬個捨不得母親和這富貴的太傅府,一時也懊悔不已,「娘親,我不明白……」
孫氏長歎一句,哀道:「娘親沒攔住妳是娘親的不是,可太傅大人……」
「娘親,太傅大人生氣了?」雲俏依然不明就裡。
孫氏抵著牆根靠住,瞧著四下無人,這才敢抹眼淚道:「娘親再糊塗也從來不敢跟太傅大人玩什麼心眼。妳以為是怎麼回事,還不是太傅大人看穿了妳的念頭,唯恐妳心生嫉妒害了那位顧姑娘,這才遠遠把妳支開。」
「我的念頭……」雲俏的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一張臉由紅轉白,嘴裡卻不肯承認道:「我能有什麼念頭……」
「呵!」孫氏嗤笑。「那些老臣都不敢跟太傅大人玩心眼,妳算個什麼東西。若不是仗著娘親有幾分臉面,只怕妳此刻已經被攆出太傅府了。」
雲俏這才後怕起來,指尖漸漸從溫熱變得冰冷濕膩,勉強抬起無力的胳膊,捂住心口道:「大人就這麼看重顧姑娘嗎?不過就是個野丫頭啊。」
「千萬別胡說。」孫氏趕緊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心裡也敲起了警鐘。
太傅今日懲罰雲俏,未必不是在敲打自己,自己往後也要一百個小心才行。
想到這,她又道:「好在只是去莊子當管事,可、可妳往後的婚事只怕是不好辦了。」
莊子的管事與太傅府的侍女,雖然都是為太傅府辦事,但一個是跟貴人打交道,一個是跟莊稼人打交道,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孫氏心裡大悔,卻也不敢說什麼,雲俏更是懊惱,要是方才與母親商議一番,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
孫氏陪著女兒去收拾行囊,太傅大人既然發話了,此事就拖延不得。
「娘親……」雲俏拎著包裹,走到顧輕幼的集福院前頭,心裡止不住地泛酸。
孫氏順著她的目光看見門上貴重的灑金紙,心裡一陣火燒火燎道:「妳放心,娘親會想法子讓妳回來的。」
「真的嗎?」雲俏的眼神充滿愁苦,卻又有幾分希冀。
「嗯。」孫氏咬咬牙,「雖然大人偏向她,可來日、來日若是長公主嫁進咱們太傅府,那一切都會不一樣的。長公主對娘親極好,到時候娘親與長公主開口,她一定會想法子幫咱們的。」
「那也得長公主能嫁進來才行吧。」雲俏道。
孫氏看了她一眼,猶豫的一顆心終於落在了某一邊。
與此同時,膳廳裡頭,顧輕幼歪著頭疑惑問:「小叔叔為什麼把她送到莊子上當管事?」
「莊子缺人,她很能幹。」李綿澈微笑。
顧輕幼略一思索,不由得點點頭贊同道:「小叔叔看人真是準,雲俏的確很能幹,平時我偶爾給她說起什麼事,她都做得不錯。」
「沒錯。」李綿澈頷首,目光淡然地落在眼前空蕩蕩的蟹肉碟子裡頭。
用過晚膳後,李綿澈回了自己的院子。
晚淮如常在門前候著,但今日似乎並未聽見屋內傳來磨墨的聲音。
他有些納悶,敲門得進後,便聽李綿澈道:「去查查趙淺羽近日與什麼人來往。」
「是。」晚淮神色莊重地答應下來。
李綿澈撂下筆,輕輕揉了揉眉心。這些日子他總莫名的心煩意亂,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皇宮內,趙淺羽心情十分舒暢。
身邊的宮女青鳶咯咯笑道:「奴婢就說您實在是多心了,咱們太傅大人英明神武,這麼多年多少貴女都不放在眼裡,又怎麼會喜歡一個土裡土氣的小姑娘呀。如今禮部侍郎傳過話來,您可放心了吧?」
趙淺羽輕輕地將剛摘下的紅玉耳墜丟在桌上,有些赧然笑道:「我也是糊塗了,怎麼好端端地覺得他會喜歡那個小姑娘。想想四年前她剛入府的時候,瘦得如豆芽一般,我也是見過的,真真是上不得檯面的鄉下丫頭。」
「所以說顧姑娘也算命好,有個好義父,又救了太傅大人的性命,如太傅大人這般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人自然不會虧待她。」青鳶笑吟吟道。
「是啊,我真是太多心了,可無論如何,該做的還是要做。一則,有了這個由頭,我也能多跑跑太傅府;二則,也算是我為綿澈做點事。」想到這,趙淺羽揉了揉太陽穴,歎道:「也不知綿澈什麼時候能明白我的心意。」
青鳶看著自家長公主美豔的臉龐,輕輕替她梳著烏黑的髮絲,道:「奴婢可沒見過比長公主更美的人,也沒見過不喜歡您的人。太傅大人如今只是忙於朝政,等真有一日空下來,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您。」
趙淺羽望著鏡中的美人,唇畔多了幾絲笑意,「明日再給我換件新衣裳吧,明日綿澈休沐,我親自去請顧姑娘出門一道聽戲。」
「是。那奴婢是否去告知一下孟夫人?」青鳶又問。
「再安排便顯得有些刻意了。」趙淺羽略一沉吟,又道:「罷了,等過些日子入冬,更不便出門了,還是請孟夫人一趟吧。」
「孟夫人可樂意得很呢。」青鳶笑道。
「妳問過皇弟身邊的人沒有?近來綿澈在忙些什麼?」趙淺羽輕輕用鬆軟的錦布擦去臉上的脂粉,露出一張白皙的臉頰。
「陛下身旁的人知曉奴婢為了什麼問,倒是沒瞞著奴婢。聽說近來渭北侯很是不安分,連請安的摺子都不按時送來,以太傅大人的性子,自然不會忍。」
聞言趙淺羽不由得撫掌笑道:「天下間如今敢招惹渭北侯的人也只有李綿澈了吧。當初父皇的心頭刺,如今皇弟的眼中釘,大概早晚要折在李綿澈的手裡。」
「聽乾清殿的人說,太傅大人吩咐人重新製了張皇輿圖,除了咱們大譽原有的疆土外,四周更有無盡空白之處,大約是想把先皇時期失去的那些土地全都奪回來。阿彌陀佛,奴婢聽著就害怕,太傅大人的心思到底有多大啊。」
「渭北侯自然不可能滿足他的胃口。」趙淺羽想到李綿澈,不由得臉色有些潮紅。他不僅是光風霽月的男兒,更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天下男子大概無出其右者。
「所以啊……」青鳶的話又繞回來,「這樣的男人,除了長公主,誰又能配得上呢?難道顧輕幼能與太傅大人議論國事嗎?只怕她沒有這個眼界吧。能為太傅大人紅袖添香的,放眼大譽也只有您而已。」
「是嗎?」趙淺羽吶吶,輕輕咬住紅唇,眼裡盡是對前路的未知,可一想到那個身材偉岸面容俊逸的男子,她又覺得此刻多少委屈都是值得的。
第三章 孟公子贈傘
次日一早,太傅府膳廳內,李綿澈隨手將拭手的帕子放到一邊,提起筷子便蹙眉問道:「顧輕幼呢?」
孫氏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問,此刻毫不猶豫地答道:「回太傅大人的話,姑娘今早聽說園子裡頭的秋海棠開了,便吩咐人把小桌子搬過去,此刻正在葡萄架子底下一邊賞花一邊用早膳呢。」
若不是看著李綿澈的臉色如常,她真想補上一句,沒見過這麼沒規矩的姑娘,若是傳出去,簡直壞了太傅府的名聲。
孫氏越想越不舒坦,正要忍不住多嘴,卻見李綿澈已經撂下筷子,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大人,大人,您去哪?今兒有您最愛吃的薑香胡瓜,您怎麼……」
她話音未落下,身子已經被晚淮攔住。
他皮笑肉不笑似的諷道:「嬤嬤又要多管閒事了。」
「我……」孫氏不敢招惹他,心中十分不甘心,又頗有幾分傲氣道:「我不過是怕大人餓著罷了。」
另一邊,李綿澈進了花園,還沒深入便聞到一陣海棠香。
往裡頭走幾步,繞過迴廊,便能見到枝葉尚濃密的翠綠葡萄架下頭擺著方桌軟椅,軟椅上坐著一人,白衣粉衫,窈窕如柳。
聽見身後有動靜,顧輕幼扭過頭,見是李綿澈,立刻眉眼含笑道:「小叔叔您快來,此刻是觀景的好時候。」
觀景?李綿澈從不知府裡有什麼景致與特定時間有關,腳步比往常走得快了一些。
「您瞧。」顧輕幼的目光越過眼前,向更遠處望去。
李綿澈不以為意地看去,卻見晨起的朝陽正散發著輕柔而瑰麗的光彩,那光芒照在煙粉色的花瓣上,似為海棠籠上了一層薄紗,再加上幾滴晶瑩剔透的露珠映著朝霞的光芒,竟讓人覺得那海棠花如霧中仙子一般,豔麗迷人。
這片花園一向是顧輕幼打理的,然而說是打理,不如說是還了自然原貌而已。原本遮雲擋霧的假山被摒棄,院牆也被砌成鏤空之形,如此便能讓陽光直接照進來,後頭小山上的一片竹林又成了最美的翠綠底色。
他才要開口,便見顧輕幼眼裡盛著驕陽的豔色,纖長的手指輕輕貼在粉嫩的唇上。
李綿澈被感染得同樣屏息凝神,這才聽見竹林裡有輕快的鳥鳴之聲。
花香與露水的氣味混雜,眼前的朝陽並海棠一色,這一瞬間,似乎太傅府已經遠離所有的喧囂與雜亂,成為亂世中唯一安靜的所在。
身邊的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能感受到她肩膀的微微起伏,接著,清柔的聲音傳入耳中,似比秋風更能撫平人內心的煩躁。
「太傅府背臨青雲山,景色奇佳,倒是讓我想起了從前的須彌山。」
提起須彌山,李綿澈的目光越發柔和。

另一邊,趙淺羽恰在這時入了太傅府,孫氏親自出門迎接。
「妳去告知大人,我昨日收拾父皇留下的書稿,發現了一卷當初渭北侯手書的步兵戰圖,想來對大人有用,今日特意親自送過來。」趙淺羽坐在正廳,輕抖水袖,又撫了撫裙裾,方端莊坐了下來。
孫氏聽見是這樣大的事,一時心裡也不怕了,趕緊道:「那奴婢親自去請太傅大人過來。太傅大人此刻正閒來無事,若是知道您送了這樣要緊的東西過來,一定高興!」
「有勞了。」趙淺羽笑道,唇畔的酒窩為雍容的裝扮增添了一絲甜美,又道:「我等會要帶顧姑娘去馬場遊玩,妳讓她先做準備。」
原先她打算再帶顧輕幼去聽戲,但在孟夫人的建議下改成了去馬場跑馬。

半個時辰之後,趙淺羽拉著顧輕幼的手入了馬場,「今兒倒是瞧著綿澈神采奕奕的,想來是渭北侯的事已經不足為慮了,大概也是那卷書稿有用的緣故。」說著,她扭頭看向顧輕幼,見顧輕幼一臉茫然的模樣,忽然咯咯笑道:「妳看,我都糊塗了,妳哪知道什麼渭北侯的事。走走走,咱們騎馬去。」
顧輕幼頷首,隨著她一道往馬場去。
一路走來,趙淺羽暗暗打量著顧輕幼。一身騎裝修飾出她筆挺的雙腿和盈盈細腰,濃密的髮絲烏黑如墨,襯出臉龐的精緻清秀。這樣的模樣雖然談不上絕色,但她眉宇間的鬆弛與快活是很能感染人的利器。
幸好她年歲不過十九,趙淺羽心想,若她再大幾歲,與李綿澈相差無幾,自己就真的夜不能寐了。
早有下人候在馬場裡頭,此刻見長公主駕到,烏壓壓跪了一群。
趙淺羽笑著命人起身,扭頭想去看顧輕幼羨慕的眼神,卻發現人家的注意力早已被一匹棗紅色的馬所吸引。
她自覺沒趣,也不屑刻意再炫耀什麼,只吩咐人牽了兩匹馬過來,溫柔問道:「輕幼妳騎過馬嗎?」
「早年義父教過。」顧輕幼道。
山野之人時常養馬,趙淺羽毫不意外,點頭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必安排師傅教妳了。咱們兩個慢悠悠騎便是,若是妳覺得顛簸不適,可要及時說出來才好。」
「好。」顧輕幼毫不猶豫點點頭。
這一片馬場入口不大,但進了裡面便能發覺這是由一片不小的山林圍成,遠遠望去,便見深處翠綠幽暗,十分神祕,近處則是一處靶場。
顧輕幼順著靶場盡頭看去,發覺靶場上有一少年,但見他身騎白馬,衣袂飄飄,白皙的肌膚在陽光的照射下光澤流淌,是一種春風拂面、溫潤如玉的翩翩相貌。
「駕。」他輕輕驅動白馬,長鞭輕甩,白馬很快四蹄飛奔而動,而他方才還淡漠的目光一瞬間凝結,變得堅定果毅。
待白馬奔至兩百步開外時,他才不疾不徐地從箭袋中摸出箭矢,之後行雲流水地彎弓搭箭。
只一息的功夫,但見一枝箭矢飛出,以目光追不上的速度射入靶心。
顧輕幼還未來得及叫好,便又見一枝箭矢緊隨之而來,她一怔的功夫,竟見後來的這一枝箭矢將方才已經射入靶心的箭矢一分為二。
的確有些厲害,顧輕幼暗暗讚了一句。
旁邊的趙淺羽則已經讚出聲,「好厲害的箭法!不愧是孟將軍之後。」
青鳶亦是附和道:「是啊,孟公子的箭法的確名不虛傳,為人稱道。」
眉心的海棠妝映襯著豔紅色的唇,讓此刻的趙淺羽顯得越發嬌豔。
她的目光笑著從顧輕幼臉龐上刮過,道:「我與孟夫人交情甚篤,今日見到庭軒,自然不能不說上幾句。顧姑娘先行一步吧,稍候我自會去林中尋妳。」
「好。」顧輕幼略略頷首,驅馬先入了林中。
眼瞧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趙淺羽才驅馬走到孟庭軒跟前道:「你娘親不是說你不肯來嗎,怎麼又想通了?莫不是孟將軍親自出了面?」
孟庭軒似乎有些緊張,手上的馬鞭攥得緊緊的,「庭軒、庭軒已然想通了。」
「哦?」趙淺羽眼裡有幾分驚喜,接著,她很快便看出孟庭軒緊張的神色下,的確有幾分年少心動時難以掩飾的歡喜。
她的手稍稍用力,粗糙的韁繩微微刺痛了她的掌心。她很難相信,大譽朝四公子之一,風度翩然、相貌清逸的孟庭軒,竟真的一眼便喜歡上了顧輕幼。
她想不通,也難以理解,可孟庭軒年僅二十,稚氣未脫的歲數,眼底的真誠自然是做不得假的。
「想通了是好事。」趙淺羽按捺住心裡的波瀾,笑道:「我身子不適,你替我找到顧姑娘再派人送她回府吧。」
「多謝長公主。」孟庭軒微微昂起頭,少年的恣意與溫潤如玉的相貌並存,是讓萬千少女都心動的模樣。
辭別趙淺羽,孟庭軒白衣怒馬往林中而來,馬蹄踏在落葉上,葉子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讓人格外安心。
臉上忽然有涼意滑過,孟庭軒俯首看去,只見衣袂翻飛間,腰間的金絲玉如意上已落了晶瑩碩大的水滴,竟是下雨了。
想到林中的少女,他用力一扯手上的韁繩,腿上肌肉微微發力,駕馬向前奔去。
然而,一陣風聲過後,他看見的卻是意料之外的場景。
沒有料想之中的狼狽,沒有尋常女子被淋濕後的不豫,此時的顧輕幼正手擎一根細長飽滿的芭蕉葉,翠綠欲滴的葉片下是她那張清麗白皙的臉龐,被微濕的劉海簡單修飾著,雙眸微見慵懶,兩條修長的腿輕盈地在馬腹邊晃蕩。
孟庭軒輕輕將韁繩在手掌間繞了一圈,複又鬆開。頭一回,他覺得這片馬場中的密林如化外之境一般,生氣盎然,勃勃如翠,而她則像其中的一隻麋鹿,靈動而自在。
「顧姑娘。」他鼓足勇氣上前,眼眸卻只敢盯著顧輕幼身下的馬匹。
「孟公子?」顧輕幼眼底有意外,卻並無反感,只莞爾一笑道:「你也是來賞雨的?」
沒有世家女子的拘泥與謹慎,她的笑容大方得體,這讓原本十分緊張的孟庭軒心思一鬆,越發沉溺在她的笑容裡。且見她記得自己,他心裡越發高興。


馬場外頭,因多少淋了一些雨,此刻趙淺羽正有些不耐煩的更衣。
青鳶在旁邊伺候,一邊拿錦緞輕輕裹了趙淺羽的髮絲,一邊道:「奴婢吩咐人煮了熱熱的薑湯,您一會喝上一口,免得著涼。」
趙淺羽淡淡嗯了一聲,隨即又道:「我記得上回妳說孟公子與顧輕幼沒有碰面,更沒有交談。這就怪了,那孟庭軒怎麼好端端的就喜歡上顧輕幼了呢?」
青鳶聽出主子不高興的語氣,卻不明白為什麼,畢竟當初一力促成這件事的也是自家主子。可她不敢多問,只是努力回想著當日在鶴鳴園的場景,淡淡道:「若說二人見面交談,實在是沒有,只不過奴婢後來與鶴鳴園的小廝說話的時候,的確得知了一件小事。」
「什麼?」趙淺羽微微側眸,顯得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青鳶手上的動作更加謹慎小心,語氣溫柔道:「主子您還記得嗎?那日不光折子戲是那位顧姑娘點的,連當日所用的茶飲小食都是顧姑娘所點。最開始,那鶴鳴園的小廝推薦的是常州寒茶,可顧姑娘卻說孟夫人既有腿傷,就不宜飲寒茶,還是換溫潤養身子的雲州霧茶來。這件事之後,似乎孟公子也喚了那位小廝過去點茶,或許他得知了此事才對顧姑娘上心的。」
「區區小事罷了。」趙淺羽不以為意,「孟將軍為人樂善好施,在城中與公侯大官交好,孟庭軒自小什麼樣的姑娘沒見過,怎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喜歡上顧輕幼,只怕還有旁的什麼事,譬如他也在意李太傅一人之下的身分吧。」
「長公主說得有理。不過奴婢斗膽,孟公子喜歡上顧姑娘實在是一件好事,如此,咱們也算是沒有枉費心思呀。」青鳶誠懇道。
趙淺羽懶懶瞪了她一眼,卻沒再說什麼。


顧念男女身分之別,孟庭軒遠遠將顧輕幼送回了太傅府。
太傅府與那些貴胄府邸不同,它坐落在城外,背倚青雲山,門前的泥金雲柱上是皇帝親書的題字。
顧輕幼並不知孟庭軒一路相送,自顧自拎著裙裾進了門。
反倒是孫氏遠遠見有一位俊俏少年,身後跟著一眾隨從,一時驚訝道:「是誰送姑娘回來的?」
她雖然早就從青鳶口中得知長公主所打的主意,但此刻見到這樣清秀又一身貴氣的少年,還是大感意外。
「是孟公子吧。」顧輕幼隨口答道,扭頭看去時孟庭軒已經離開,雖然只看見背影,不過心裡還是有些感動。
「可是孟將軍府上的孟公子?」孫氏倒吸了一口涼氣,「是那位從前統領三軍,力平越江之亂的孟昌盛孟將軍?」
「大概是吧。」顧輕幼哪裡知道。
「長公主果然是對咱們大人上心的。」孫氏連連稱讚,趕緊追在顧輕幼身邊,笑吟吟道:「既然長公主賞識,姑娘您可得好好珍惜,這樣好的郎君可不多見。光說那孟府的富貴,雖然與咱們太傅府比不得,但比您從前待的鄉下總是強千倍萬倍的。」
「我才不稀罕那些黃白之物。」顧輕幼不甚在意,笑咪咪道:「嬤嬤出去吧,我要更衣沐浴了,方才淋了些雨。」
「您不稀罕?」孫氏氣得牙疼,兀自不肯走,站在門口道:「姑娘真是好糊塗,哪有一家女議過兩三回親的?要是這一回不成,下回可比這一回還不如呢。好姑娘,您萬萬上心些,一樁好親事可不容易呢。」
顧輕幼不耐煩,但也不擅口出惡言,只一臉真誠道:「嬤嬤且操心雲俏姑娘吧。」
一句話堵得孫氏沒了火氣,半晌吶吶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酸又眼饞。


世安院的書房之中,黑漆嵌螺鈿案桌上擺放著寥寥幾樣物件。
李綿澈不喜雜物,然這空蕩蕩的書案卻絲毫不妨礙他把無盡國事料理得清晰俐落。
晚淮知道李綿澈近來在忙渭北侯魏元澤的事,故而很多小事他都暫時按下不報,以免給主子增添煩惱,比如主子之前要他查問長公主一事。
但讓晚淮沒想到的是,李綿澈竟又親自問了一遍,「長公主近來在忙什麼?」
看來太傅大人的確很把長公主放在心上。晚淮如此想,拱手把近來查到的事一一說明白,之後便一言不發地等待李綿澈的指令。
李綿澈是個令人猜不透的人,比如前幾日在朝堂上,一向對魏元澤極為不滿的他竟然提議要給魏元澤的封地修繕驛道,而且一修便是十數條。這件事引得朝廷一片譁然,甚至有人說他畏懼魏元澤,是在刻意討好對方。
晚淮雖然不至於聽信這些人的昏話,但也實在想不明白主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正低眉斂目想著,便聽外頭有人來傳話,說是晚膳的時辰到了。
「大人,您先用膳吧。」晚淮勸道。
李綿澈嗯了一聲,隨手將眼前精緻的皇輿圖收起來,淡淡道:「長公主與孟府來往,無論是何緣由,都與朝政息息相關,你即便事忙,也要囑咐手下人時刻警醒。」
「是。」晚淮沒想到李綿澈想到的是朝廷大事,立刻十分堅定地答應下來。
另一邊的膳廳裡,顧輕幼正等著李綿澈一同用膳,遠遠瞧見他走來,便起身問安。
方才還眉目寡淡的李綿澈立刻噙了一絲溫和的笑意道:「今天倒是眉飛色舞的。」
顧輕幼笑著坐下,耳畔的淡紫色寶石輕輕搖曳,眼底光彩流轉道:「小叔叔您可算來了,我有事要跟您商量。」
「那我可要好好聽聽。」李綿澈耐心十足。
顧輕幼雙手的指尖彼此勾著,轉了幾圈方赧然道:「有人送了我一件禮物,我想送一件回禮,一定不要太貴重的,不過也得體現出我的心意來。小叔叔您最聰明了,您告訴我,我送什麼合適?」
李綿澈悠悠夾了一筷子炙魚肉在青瓷碟中,眼看著魚肉上遍佈小刺,一時不耐,微微蹙眉道:「所以,那人送妳的禮物是什麼?」
顧輕幼嘴唇輕挑,眼尾也勾勒出一道上揚的弧度,道:「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不過是一把傘罷了。」
「一把傘啊。」李綿澈將碟中魚肉用筷子戳成肉糜,唇畔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了,「雨中送傘,的確情誼匪淺。」
「小叔叔。」顧輕幼佯裝板著臉嗔怪,可轉瞬又撒嬌道:「您別鬧,可不是什麼情誼不情誼的事,只是我來到譽州這麼久,還沒交過什麼朋友,這是頭一個。要是、要是您不教我,我就只能去找義父教了。」
李綿澈眸如星河,神若琉璃,「若如此,妳義父定然會責怪於我。」
顧輕幼不過一句玩笑,此刻聽他如此說,唯恐他擔心是否沒照顧好自己,趕緊搖頭道:「不過說起來我也不知道去哪找義父。哎,還是賴在太傅府裡好,所以小叔叔您得幫我。」
「好。」李綿澈淡淡一笑,用手指輕扣膳桌道:「妳先用膳,用過膳,我帶妳去庫房裡挑便是。」
顧輕幼聞言俐落地答應下來,眉眼彎彎,如彩虹,似彎月。
兩人不再言語,很快用過晚膳,李綿澈便吩咐人開了庫房的門,親自領著顧輕幼去擇選禮物。
顧輕幼從小與義父住在一處,對金銀寶物一向不放在心上,故而對這庫房從無好奇,然而今日得見,卻還是有些驚訝。
足有三四間廂房打通而成的庫房裡擺滿了箱屜與多寶槅,光是盛放玉器的紅木架子便有七八架,上頭更有數枚夜明珠為燈。
顧輕幼咋咋舌,不敢去動那些貴重玩意,只去看一些精緻又不算值錢的小玩意。
她先是拎了一把竹骨花鳥扇,看向李綿澈。
他輕輕搖頭,語氣淡然道:「棄捐篋笥中,不妥。」
顧輕幼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又撿了一塊赤金鏤花的香球放在手心裡,躍躍道:「那這個呢?這個好不好?」
「暗香襲人,倒是不錯。」李綿澈微微頷首。
顧輕幼正要笑著抱起來,又聽他語氣戲謔道:「不過此香球是寢室所用之物,難道輕幼覺得已經與這位朋友親密無間了?」
庫房陰冷,顧輕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李綿澈隨手將不知什麼時候拎進來的袍子遞給她,之後便把審視的目光重新鎖定在那枚赤金香球上,眉眼裡盡是疑惑。
得,還是算了吧,看著小叔叔的眼神,或許他是捨不得這枚香球,還是算了吧。顧輕幼吐了吐舌頭,將香球重新放回去。
「扳指?」
「此物是前朝皇室所用,不宜面世。」
「花瓶?」
「太過沉重。」
「茶盞?」
「易碎。」
「避毒筷?」
「俗氣。」
如此,兩人在裡頭待了小半個時辰,顧輕幼終於失去了耐心,忽然回眸道:「小叔叔。」
「嗯?」李綿澈隨手將剛拿起來的一塊沉香丟回盒中,又用帕子輕輕擦拭著指尖留下的幽微香氣,挺拔的胸肌立顯。
健碩的身軀配上精細的動作,顯得魅力十足,但顧輕幼渾然沒看見,只是歎著氣道:「我就不該叫您一塊跟我選,您的眼光怕是太好了,什麼都瞧不上。」
李綿澈抽出一把梨花木圈椅坐下,深邃的眼眸裡映著一絲溫柔,道:「不會吧。」
「怎麼不會呢?我從進門到現在,已經選了十幾樣東西了,哪樣您都說不好。」顧輕幼緊了緊身上淡紫色的海棠雲紋袍。
「真是冤枉啊。」李綿澈的眼眸狹長帶笑。
「罷了罷了。」顧輕幼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袍子順勢滑落下去。
趕在袍子落地之前,李綿澈隨手一撈,俐落地遞給她。
顧輕幼不以為意地接過來,打著哈欠道:「今天咱們不找了。」
李綿澈微微頷首,這回倒是從善如流,「送禮需要三思而行。」
「嗯。」顧輕幼輕輕抿出笑顏,衝著李綿澈微微歪頭道:「還是要謝謝小叔叔,若是沒有您,我可是身無分文呢。」
李綿澈笑笑,唇畔的弧度彎彎勾起,卻聽她繼續道:「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沒我和義父,您現在還病著呢。」
「是。」李綿澈不怒反笑,黑眸寶光耀耀。
門前,晚淮一直聽著動靜,等到顧輕幼打著哈欠走了,他才敢上前道:「大人,顧姑娘要給誰送禮物?」
李綿澈搖搖頭,毫不猶豫道:「我並不知。」
有您不知道的事嗎?晚淮暗暗翻白眼,表示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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