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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朝堂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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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35901-E135902

《本官不好哄》全2冊

  • 作者慕緋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3/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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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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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聞名的驕縱千金踢到鐵板啦,
且看剛正不阿的大理寺正如何矯正這朵纏人的霸王花!


藍海E135901 《本官不好哄》上
見識過真心錯付萬劫不復的下場,
秦皎皎一重生便遠離渣男,轉而對大理寺正鍾伯行猛獻殷勤,
原因無他,她想揪出幕後凶手,而前世堅信她家清白的鍾伯行則是好幫手,
可這友誼的橋梁真不好搭,她替他解了堂弟的惡意刁難,他冷淡道謝;
她看天候不佳特意去大理寺送傘,他同僚說他不在……
她氣得大白天買醉,卻發現自己誤會大了,他是真不在,也並非不在意她,
看!她和好友伴駕遊獵被登徒子糾纏,就是他出手相救!
如今如願和鍾伯行親近起來,可這關係也讓她深陷險境,
他奉命追查塔樓倒塌案,受害者喊冤不成竟選擇綁架她用以威脅,
好在她也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多方刺探下,
發覺這樁案子可能與前世害自己家破人亡有間接關係……

藍海E135902 《本官不好哄》下
 世間罪惡千千萬,秦皎皎卻從未想過有人能瘋狂成這般,
工部尚書痛失愛子,竟設局強把她塞進兒子棺木中逼成親,
縱然鍾伯行及時搭救,對方卻依然不放過,派出死士追殺,
害他倆被逼得跳崖,若非他知崖下有脫困之法,他們真的要完蛋啦!
然而駭人的事件可不只這一樁,
他帶她去別院泡溫泉,誰知愉快的旅程卻變成一場驚魂記──
她見到了畢生夢魘,那個前世絞殺她的男人。
為免悲劇再次發生,他調動一切可用人力追查此人身分,
怎知這一查卻牽扯出一連串的大事件……
慕緋,工科女,程式師,白天敲擊代碼,晚上構建世界。
電腦通信協定中有一個名詞叫做三次握手,大抵就是發送方在每次輸出資料前,都會先敲一敲接收方,問:“嗨,請問你準備好接收資料了嗎?”
現在這個發送方變成了我自己,我捧著我筆下構造的世界,輕輕敲一敲門,問:“嗨,請問你準備好聽故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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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含冤重生
秦皎皎足下踉蹌,被身後的獄卒一把推進牢中,披在身上的靛青雲紋長袍順勢滑落,露出她一身鮮紅嫁衣及腕間鐐銬。
鐵鐐沉而笨重,石塊似的死死墜著她的手腳,昔日安都城內的驕縱千金風光不再,秦皎皎面色慘白,簡單的起身動作也做得頗為吃力。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秦皎皎咬緊牙關,強撐著虛軟的身軀挺直了脊梁。
曲天明就站在牢門之外,穿著與她相襯的婚袍,面上一派波瀾不驚,只是在看清她細白手腕上被鐐銬磨出的血色淤痕時,那雙平靜無波的暗色眸子裡才極快地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隱匿情緒。
「皎皎。」曲天明輕聲道:「妳可怪我?」
秦皎皎嗤笑,「曲大人覺得呢?你陷害我父親,踩著我秦家上位,我難不成還要謝你?」
新晉的工部侍郎曲天明,眾臣口中資質卓越的棟梁之才,亦是戶部尚書秦沐唯一的得意門生,與其女秦皎皎相伴數載的青梅竹馬。
旁人都知秦家千金鍾情曲天明多年,為博其青睞,上可投其所好當街送重禮,下可罔顧身分洗手做羹湯,此番終能得償所願,與曲大人喜結連理,親上加親,兩人又是郎才女貌,極為相配,怎麼著都該是段佳話。
只是眼見好事已近,不久前才與秦家千金許下百年之約的曲天明曲大人竟一改故轍,借由原州斷橋一案,親手將恩師兼準岳丈一家盡數送進了大牢。
「我父親呢?」秦皎皎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牢門欄杆,「你們將他如何了?」
原州位處西南,地勢西高東低又兩面環湖,自今年入夏起便暴雨不斷,洪澇招致糧食收成欠佳,餓殍遍地。
朝廷前些日子特地派了官員前去賑災,豈料還未趕得上放賑,成車的糧食和兩個派送糧餉的朝廷命官就先折在了被暴雨沖垮的橋梁之上。
皇帝大怒,下令刑部徹查原州斷橋一案。
曲天明所在的工部奉命協查,抽絲剝繭近一月,最後竟將矛頭直直指向了兩年前批銀子蓋橋的秦沐秦尚書。
他將這事瞞得滴水不漏,秦皎皎與他日日商議嫁娶事宜,竟也沒察覺出半分異常。
直到成親當日,她一身鳳冠霞帔,滿心歡喜地候在府中,不僅等來了自己的夫君,還等來了蓋章加印的緝拿文書。
曲天明與她對視,眉目間是慣常的疏離平和,彷彿那致使秦沐因貪汙修葺款項之罪入獄的關鍵性證據,並非由他從秦府書房搜出並向上呈交。
「這案子事關重大,目前已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會審。老師連同工部尚書、戶部左右侍郎、工水部郎中,及其餘涉案官員已經全部被移交到了大理寺。」
曲天明目光下移,幾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地上那件不屬於秦皎皎的男式外袍。
「皎皎,我知妳心性單純,應當是同我一般,對老師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
他將話說得冠冕堂皇又過於無情,且不論最後秦沐的罪名是否成立,三言兩語間就已先一步將自家從恩師曾經的庇蔭之中乾乾淨淨地擇了出來。
秦皎皎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眸,卻又聽得他繼續道:「妳我二人今日雖未禮成,但總歸著還有年少相伴的情分在。皎皎,妳若不嫌棄,我會說服祖母,讓妳……」他頓了頓,「讓妳先做著我的外室,待我想些法子救妳出去後,妳也暫且能有個容身之所。」
「轟隆——」一聲,外間驚雷乍響,曲天明話中那兩個字卻依舊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外室?」
秦皎皎目光微閃,極其輕柔又緩重地將那二字重複了一遍。
曲天明沉默片刻後才啞聲辯解道:「妳眼下還是罪臣之女,總不好以正妻的身分入我曲家。皎皎,妳該理解我的難處。」
是啊,她眼下是罪臣之女,不配嫁給他曲天明做正妻,可若不是曲天明故意構陷,她又怎會變成罪臣之女?
秦皎皎輕笑起來,眨去眸中水氣,雙手抬起,徐徐為他鼓了鼓掌。
「曲大人這般會審時度勢,將來必定能官運亨通,飛黃騰達。」
說罷,她雙手移至腰間,解下那寓意著成雙成對的碧色同心環墜。
「事已至此,外室什麼的也不必了。還有這傳家玉墜,大人拿回去吧。」
秦皎皎捲起長袖,費力地隔著鐵欄伸出一手,將環墜遞了過去。
那手一看就是嬌養出來的,手掌細嫩指腹粉紅,指尖塗著豔麗蔻丹,越發襯得五指纖纖如筍,合著窄白的腕子,如同被揉碎了根莖的纖弱花枝,滿眼的蒼白羸弱。
也正是這隻手,前幾日還玩鬧似的捏過曲天明的下巴,蹭過他的側頰,撫過他眉心褶皺,手的主人嬌聲又頤指氣使地窩在他懷中,讓他認真聽她講話,不准總是皺眉……
曲天明神色微動,半晌之後,終究斂斂衣袖,作勢要將那玉墜接過。
可他指尖剛觸及玉墜流蘇,秦皎皎便驀地鬆了手。
「啪」的一聲,環墜落地,頓時摔得四分五裂。
「曲天明,滾吧。」秦皎皎牽動嘴角,面上哪裡還有方才的脆弱之感,反倒盡顯輕蔑,看向他的目光滿含譏誚之色,「別再在我面前礙眼。」

直到那挺拔身姿再瞧不見,秦皎皎才卸下偽裝,整個人癱軟在地。
與曲天明的對峙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雙手環膝,強忍的淚水直至此刻才終於落下。
她思緒雜亂,一時念著秦沐月初才染風寒,身體本就未曾痊癒,此刻驟然被提到大理寺,還不知要吃多少苦;一時又恨自己識人不慧,不僅一腔愛戀餵了狗,還將家族連累至此。
直到牢門之外傳來細微響動,秦皎皎才慌忙抬手抹了把臉。
來人是送飯的獄卒,個子不矮,頭上帽子壓得極低,將整張面容蓋住了大半。
那獄卒蹲身至她眼前,從食盒之中端出一碗熬煮得極其軟爛的蓮子甜湯,話說出口語調沉沉,像是刻意壓抑過。
「秦小姐,先喝碗湯吧。」
秦皎皎手忙腳亂地扯下耳上玉墜塞進他手裡,「這位小哥,你可知秦尚書眼下處境如何?」
獄卒托著耳墜打量一番,發現成色極好後便自然地揣入懷中,他愈加垂頭低頸,對於秦皎皎的問題避而不答,反倒將瓷碗略顯蠻橫地往她眼前遞了遞,「先喝湯!」
再次的催促之中,強迫意味已然明顯,秦皎皎止住哽咽,遲疑片刻後緩緩伸手,將湯碗接了過去。
「這湯不錯,是韓家小姐讓你送來的?」
獄卒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秦皎皎不甚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好在她還惦記著我。」
她邊說邊湊近碗沿,雙唇微啟,是個要張口喝湯的架勢,只是端著瓷碗的纖纖手腕還扣著一副沉重的鐐銬,她乏力似的將碗放下,伸手指了指不遠處,「能否麻煩小哥將湯匙遞給我?就在那裡。」
獄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偏過頭去,秦皎皎看準時機,用盡全力將碗擲了出去。
韓容清根本不在安都,這獄卒在撒謊。
「救——」
她高聲呼喊,只是一聲求救尚未完全出口,就被反應過來的獄卒用一根柔韌細絲死死勒住了脖頸。
「放……救……救命……」
頸項脆弱,須臾間便冒了紅,血腥四散,轉眼間又被牢中霉氣掩蓋。
秦皎皎徒勞地掙動手腳,指甲斷在肉裡,耳垂也磨得生疼,淚水淌了滿臉,她卻連哭聲都發不出來。
被所戀之人背叛,父親的安危尚且不知,自己還於大婚之日不明不白的死在牢中,這讓她怎能甘心……
秦皎皎眼前發黑,氣息越來越弱,若能重來一世……


屋外悶雷乍響,秦皎皎霍地睜開了雙眼,失去意識前的窒息感全數褪去,她慌忙抬手摸向脖頸,觸及卻只有一片光滑。
目之所見是繡著盛放海棠的層疊帷帳,帳外矮桌擺著個精巧的雕花香爐,爐中燃著她常用的蘇合香。外間雖暴雨如注,房內氣味卻清新雅致,和牢房之中縈繞鼻腔的潮腥之味完全不同。
這是她秦家府邸,是她的閨房。
秦皎皎怔然,一時有些回不過神,自己這是……得救了?那父親呢?
她慌忙起身,連鞋都顧不得穿,隨意披了件罩衫就要往外跑,行至門前時恰好撞到了菘藍。
菘藍忙不迭地抬手扶了她一把,驚訝道:「小姐您怎麼了?怎的這樣著急?」她見秦皎皎面色慌亂,再算算眼下時辰,反應片刻後才了然開口道:「這麼大的雨,小姐還要親自去接曲公子嗎?讓小順去不就得了。」
秦皎皎一愣,「接曲天明?」
「是啊。」菘藍放下手中食盒,扶著她坐在裡間的貴妃榻上,「今日曲公子從合州辦公差歸來,您昨日不是說了,要去城門外接曲公子呢。」
她邊說邊伺候秦皎皎穿鞋,「您一早吩咐燉給曲公子的湯已經好了,正在小廚房裡用文火溫著呢,待會兒小順出門便能帶著一起走。今日天氣冷,奴婢給您也端來了一碗甜湯,小姐先喝些吧。」
秦皎皎不語,半晌之後才遲疑道:「曲天明他……他還住在府裡?」
「小姐忘了?曲公子前日才為新宅子添置了一批什物傢俱,您說新器具味道大,聞多了對身體不好,便安排公子一家全部住到客棧之中,空著無人的新宅子開窗散味,等上十天半月後再住進去。至於曲公子,他的東西都還放在咱們府裡沒搬走,索性就繼續在竹院住著了。」
曲家一脈算是名門氏族,雖自成安年間開始走向落沒,可根基到底還在,曲天明擔著振興氏族的重擔,於舞勺之年千里迢迢入了安都,初入國子監當日,就憑著一篇行文工整,意向宏達的《民意論》博得了滿堂喝彩。
秦沐也正是通過這篇文章,看出曲天明年紀雖小胸懷卻大,又憐他獨自一人孤苦無依,在國子監中頗受那些官家子弟的欺凌,這才動了惻隱之心,將他接回尚書府中,當成半個子嗣,悉心養在了竹院裡。
秦皎皎垂下眼眸,腦中細細過了一遍菘藍的話。
合州辦公差歸來、新宅子……
若她沒記錯,曲天明於成安十年出仕,不過短短兩年就從筆帖式一路做到了工部郎中的位置。
也正是在這一年,秦沐知曉了自己對曲天明的心意,為此還特地為曲天明出錢購置了新的宅院,讓他能夠在外自立門戶,順帶著將家中親人一併接到安都侍養。
「眼下,是成安十二年?」
斷橋一案發生在成安十六年,她竟是回到了四年前?秦皎皎難以置信地呢喃一句,抓過菘藍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臂上,「菘藍,妳掐我一把。」
「小姐,您怎麼了?」菘藍詫異,看著秦皎皎面色忽青忽白,又擔憂道:「小姐不舒服嗎?我去請個大夫來瞧瞧吧。」
她說完就要走,秦皎皎卻拉住了她的衣袖,只吩咐讓她倒杯茶來。
原州大橋始建於成安十四年,換言之,只要她能在這之前阻止秦沐蹚入這渾水,那她秦家滿門便可擺脫那場牢獄之災。
菘藍端來熱茶遞到她手邊,觸及她寒涼的五指,又忍不住勸了一句,「小姐,您自己都手腳冰涼了,眼下外面雨這樣大,您若是再貿貿然出府,淋了雨,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秦皎皎沒說話,端起茶盞默默抿了一口。
她還記得前世時,自己就在這暴雨之日去城門外接曲天明,不料馬車歸程時卻被落石意外砸穿了車頂,沒了遮風擋雨的頂棚,曲天明便順勢將她帶至一座破廟避雨。
他們二人那日雖清清白白,可廟中卻有些嘴碎之人,暗地裡將他們那日的獨處多加渲染後宣揚了出去。
安都城內一時風言風語滿天飛,秦沐為著她的名聲,只能問她願不願意下嫁曲天明。
她那時本就對曲天明頗有好感,又為了壓下流言,就索性與曲天明定了親。
也正是因為這次結親,秦沐完全將曲天明視作自家人,不僅在官場上對他頗為照顧,平日裡辦公談事從不避諱著他,這才給了曲天明可乘之機,讓他能藉著此等便利悄然進出秦沐的書房,偽造了秦沐貪汙公餉的證據。
「小姐,小姐?」菘藍見她愣神,又出聲喚了她一句,勸道:「您別出去了吧。」
這時雷聲又起,秦皎皎偏頭看向窗外的連綿雨幕,輕輕放下手中茶盞。
「好,我不出去。」她突然笑起來,唇邊漾出個小小梨渦,看上去明豔又乖巧,說道:「不僅我不出去,妳去告訴小順,讓他也不用去了。」
「小順也不用去了?」菘藍詫異,「可是驛站的馬車只能將人送至城門口,您前幾日又給曲公子送了信,讓他無須提前雇迎接的馬車,眼下這樣大的雨,咱們若是不去接,曲公子怕是要一個人冒雨走回來了。」
「他曲天明堂堂一個大男人,淋著雨走些路怕什麼?」說著,秦皎皎自顧自地端起甜湯,「好了,別囉嗦了,去備些熱水,小姐要沐浴了。」

熱水送來,秦皎皎屏退眾人,獨自進入了浴房。
濕氣氤氳,她踏入浴桶,只留眉眼鼻尖露在水面,細細思索起重生前的那場變故。
朝廷不論打仗治河還是修橋造路,每一筆款項都要經手戶部下撥,原州造橋時,工部尚書呂大人提報了八十萬兩的銀子預算,戶部當時也是如數批款,可曲天明卻在兩年之後,從秦沐的書房中搜出一本足以給秦沐定上貪汙之罪的陰陽帳目。
據說那帳目上詳細記錄著,戶部當年出庫八十萬兩紋銀,原州卻只收到了五十萬兩。
撥下來的銀子不夠,上頭又要求大橋如期完工,工人數量不能少,下邊的人便只能從造橋的材料上做文章。
也因著這個緣由,這偷工減料的原州大橋建成不過一年,就被幾場暴雨生生沖垮了,不僅折了兩個朝廷命官,還造成數百名百姓的傷亡。
當下這大橋雖未修建,卻總要修建,既然要動工,必然繞不過秦沐所在的戶部。
重生這事實屬離奇,她也不確定若是將自己前世的記憶告知秦沐,秦沐是否會相信,眼下唯一可行的,便是在事發之前先找出與這案子相關的人,提醒秦沐小心避過。
只是前世那場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她連帳簿都尚未來得及親眼瞧見,更遑論能清楚知曉這案子背後究竟牽扯了什麼旁的人?
思及此,秦皎皎頭疼地皺起眉頭。
看來若想躲過這場災禍,僅靠她一人之力還是不夠,她該儘早找個盟友才是。
可她平日裡相處的都是些大家小姐,對於朝堂之事瞭解甚少,此刻突然讓她尋個盟友又談何容易?
腦海之中驟然閃過一個偉岸身影,秦皎皎緩緩睜開了雙眼。
大理寺卿鍾伯行,雖生得卓逸不群,為人卻極為孤高冷傲,甚至還因為殺伐果斷,手腕鐵血,被外界冠以了「玉面閻羅」的名號。
秦皎皎對鍾伯行所知甚少,秦鍾兩家也並無往來,可是外人口中向來生人勿近的鍾寺卿,卻是入獄當時唯一出手幫過她的人。
記憶之中依稀存有一些似真似幻的景象,那害她性命的獄卒離開不過半個時辰,鍾伯行便提了個油紙小包獨自來了獄中,他驟然瞧見地上的屍首,一向銳利的眼眸登時便失了神采,手中的油紙小包也散落在地,露出其中色澤誘人的梨膏糖。
那是秦皎皎最愛吃的梨膏糖。
秦皎皎不知他為何會知曉此事,但顯然鍾伯行已然默默注意了她許久。
「咚咚咚。」
門扉自外扣響,秦皎皎回神,是菘藍取了乾布巾要為她絞頭髮。
秦皎皎呼出一口氣,她搖了搖頭,撇去繁雜思緒,揚聲道了句「進來」。


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凌晨才停歇。
秦皎皎難得睡了個好覺,她起身梳洗,裝扮完畢後便要拉著菘藍一同出門去。
主僕二人有說有笑地行至院門,走在後面的菘藍卻突然斂了笑容,「小姐,曲公子來了。」
秦皎皎揚眸,果然瞧見曲天明正從院門的另一側緩步走來。
她不知這人是何時回府的,但瞧他臉色蒼白,面上也有擦傷,右腿行走時略有些跛,想也知道他昨日的歸程該是不甚順暢。
思緒至此,秦皎皎心情頗佳地勾起個笑容,待曲天明走近,她便先發制人地開口道:「我這幾日身心疲累,竟是連你歸程的日子都記錯了,這事是我疏忽了,你別在意。」
曲天明揚眸看了她一眼,緩緩搖了搖頭。
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外衫,面容較之秦皎皎記憶中的更為稚嫩,身量卻已經長成,標緻眉目一如幽靜遠山般清心淡然。
秦皎皎從前最愛他那副清雅俊逸的模樣,如今卻只想兜頭賞他一巴掌。
「我昨日剛回來……」曲天明輕聲開口,視線掃過她今日頗為明豔的穿著,而後停在了烏黑髮間那支色澤濃郁的絹花髮釵上。
這髮釵原本是秦皎皎頗為喜愛的飾物,他卻覺得略顯張揚,秦皎皎偶然一次得知了他的想法,便再沒將這釵拿出來戴過。
曲天明沉下眼眸,緩緩地講完了後半句,「所以想著來看看妳。」
秦皎皎不甚在意地點點頭,「眼下你既是看過了,就快些回去休息吧,我今日還有事,便不奉陪了。」
她說完就要走,半點沒有平日裡的那股黏人勁,彷彿面前的曲天明只是個來她秦府拜訪的尋常客人,而非她一直心悅牽掛的青梅竹馬。
蘇合香的氣味隨著秦皎皎離開的舉動掃過他的鼻尖,曲天明眉頭微擰,隱隱察覺出些許不對勁。
旁的暫且不論,自己一向醉心公務,一日裡總有大半日要待在書房之中,秦皎皎往日裡對此雖頗為不滿,卻也不會強行要求他拋下正事陪她玩樂,便只能抓著那空閒的半日,幾乎寸步不離地要同他待在一處,可今日他難得主動找上門來,秦皎皎卻破天荒地表現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意味……
眼見著秦皎皎就要走出小院,曲天明驟然回神,趕忙出聲喚住了她,「皎皎。」他看向她,道:「我明日陪妳一起用午膳可好?」
背對著曲天明的秦皎皎腳下步伐一頓,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厭煩之色幾乎登時便從面上顯露出來。
她實在是不想再看到曲天明,可是這人心思深沉,她若表現得太過反常,難保這人不會懷疑什麼。
思緒至此,秦皎皎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好啊。」她轉過身來,漆黑眼眸之中淺淺露出些狡黠之色,「只是明日我想吃十里街街尾那家鋪子的小餛飩,你買過之後一併帶來吧。」

日頭更高了些,小順套好馬車,帶著秦皎皎與菘藍一路駛向正陽大街,最終停在街口旁的小巷裡。
秦皎皎提著裙襬跳下車,從街口左側的第一家鋪子開始買起。
她買的大多都是些吃食,也有些小巧精緻的配飾擺件,菘藍跟著她身後,大包小包的抱了滿懷,直到進了家茶樓歇腳,才終於瞅著機會哀嚎一句,「小姐,咱們給曲公子買這麼多點心筆墨,他用得完嗎?」
秦皎皎端起茶盞小抿一口,不悅地道:「誰說是買給他的?」
前世的她滿心滿眼地撲在曲天明身上,不僅為他備齊吃穿用度,就連他家中那個貪婪嫂子的開銷都一併擔了去,每每出街,買回來的十件什物中有八件都與曲家相關,反倒忽略了自己的父親。
「我這是買給爹爹的。妳不是愛吃這家茶鋪的松子糖嗎?今日一併買了。」
這丫頭比她還要小上一歲,本就是個嬌憨又膽小的,可前世見她被上了鐐銬,竟不顧出鞘的晃晃刀刃,直接哭喊著撲上去阻攔。
菘藍的眉眼躍上喜色,大聲道了句「謝謝小姐」。
她下樓尋了夥計秤糖,才接過包好的糖果,方才還端坐在二樓喝茶的秦皎皎就打頭出了鋪子。
街尾似是起了些騷動,亂糟糟地圍了一群人,秦皎皎所處的位置略高,一眼就瞧見了那被眾人圍在中心的冷面男子,竟是鍾伯行。
秦皎皎一陣恍惚,前世入獄時的畫面重又浮現在腦海。
她從未陷入過那般窘困無援的境地,明明是一席嬌豔紅裝,衣襟袖口卻被拉扯得不成樣子,手腳墜著沉重的枷鎖,以一副風鬟雨鬢之姿被人推搡著,自正陽大街一路行至牢獄門前。
「那不是秦尚書家的女兒嗎?」
「真是造孽唷,從前那麼體面的官家小姐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你還心疼她呀?她爹貪的那些銀子裡,說不準就有我們辛苦上繳的地丁銀,還是先心疼心疼自己吧!」
沿途都是百姓的指點議論,道道圍觀目光有如實質,一層層破開她曾經的驕傲,她面色慘白,即將邁過牢獄門檻時,卻因腳下無力,整個人猛然向前撲倒。
這時有人接住了她,觸及到她簌簌顫抖的冰涼雙手,又俐落地脫下外袍,兜頭遮住她滿身的狼狽。
「妳放心。」眉眼冷峻的男人眸色幽深,扶她起身的間隙裡低聲給予了那日唯一的安撫與保證,「我定會查明事實真相,還妳全家清白。」
「小姐,小姐?」菘藍抱著糖跑出來,順著她目視的方向望了過去,「咦?那不是鍾寺正嗎?」
原來鍾伯行眼下剛坐到大理寺正的職位。
秦皎皎回過神來,「妳過去打聽打聽,看看發生了何事?」
菘藍應了一聲,不消片刻又小跑著返了回來。
「該是一夥潑皮無賴,其中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非說鍾寺正撞倒他,同行的幾個年輕人什麼賠償都不要,正不依不饒地要求鍾大人給那老人當街下跪道歉呢。」
「不要賠償?」秦皎皎顰眉,「還要鍾大人下跪道歉?」
這哪裡是意外,分明就是預謀著要當街給鍾伯行難堪。
秦皎皎轉身喊出茶樓掌櫃,讓掌櫃派個夥計速速去衙門報官。
掌櫃放下手中算盤跑出門來,只瞧了一眼便搖頭道:「秦小姐還是頭一次遇見這事吧?報官沒用的,等衙門的人興師動眾的來了,人家早就跑了,更何況啊……」
他突然壓低聲音,湊近秦皎皎耳邊說了幾句話,而後又退回來,嘖嘖感歎道:「也沒辦法,誰讓鍾大人攤上這麼個兄弟呢?您且安心吧,這事也不是第一回發生了,按照以往的經驗,再鬧一會兒就該散了。」
秦皎皎眉頭皺得更深,她又往前走了走,瞧見那被撞老人仰躺在地,口中雖呻吟哀嚎不斷,面上卻半點痛色也無,顯然就是裝出來的。
而那幾個年輕人則對鍾伯行拿出的錢袋視而不見,反倒扯著他的袖子,嘴上喋喋不休地罵些粗鄙之語,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前世殺伐果斷的鍾寺卿,此時也不過是個弱冠的少年,雖已做了朝廷命官,骨子裡卻仍是個克己復禮的謙謙君子。
君子遇上小人,打也不能打,罵又罵不過,走還走不掉,鍾伯行一時之間進退兩難,只能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聽著那些人對他藉故咒罵。
秦皎皎冷哼一聲,腳下步調一轉,疾步走向了馬車停靠的小巷。
第二章 鍾家的汙糟事
街尾鬧劇仍未停歇,眾人正圍做一圈竊竊私語,身後卻驟然響起馬匹嘶鳴之聲。
秦家馬車不知何時駛至眼前,小順勒了一把韁繩,揚聲呵斥道:「何人在此擋路,還不趕快讓開?」
躺地老人見著有人捧場,口中呻吟之聲頓時更大了幾分。
一灰衣男子挽著衣袖上前幾步,蠻橫道:「這人撞了我們家老爺子,咱們兄弟幾個正在和他討說法。」他瞧這馬車頗為豪華,想了想又將語氣放緩了些,「我勸貴人還是換條路走,別給自己惹麻煩。」
秦皎皎笑出聲來,抬手撩起車簾,「竟是連我秦府的馬車都不識得?這正陽大街之上,從來都只有別人給我秦皎皎讓路的分,我還從未讓過誰。」她瞥一眼地上老翁,問道:「這位老伯,您還能動嗎?」
「動不了嘍……」老翁連連擺手,「我年紀大了,被這人撞一下,怕是壞了骨頭,藥石都枉然了。」
秦皎皎拉長音調,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
「既然動不了,那便直接壓過去吧。」她神色淡淡地坐回車內,聲音倒還能清晰地傳出來,「壓斷雙腿後直接抬去秦府,能治便治,若是治不了,活著我養他後半輩子,死了我給他買個風水好墓,埋了便是。」
小順應了一聲,一抖韁繩,馬車又緩緩行進起來。
紅棕的高頭大馬噴著鼻息,轉瞬便至老翁身前,駿馬前蹄高高騰起,眼瞅著就要重重落下——
老翁「哎喲」一聲,極為果斷迅速地滾到了一旁。
「籲——」
馬車再度停下,秦皎皎自車內探出頭來。
「這不是沒事嗎?」她嗤笑一聲,「沒事還不快滾?等我親自送你們啊!」
幾個鬧事之人憤憤看她一眼,扶起地上老翁,灰溜溜地跑遠了。
秦皎皎又「嘖」了一聲,不耐煩地道:「還有你們這些看熱鬧的,沒生意做……」
她話音未落,原本裡三圈外三圈的人群已經烏泱泱地散開,喧鬧的街尾頓時只剩下始終立在原地的鍾伯行。
他微微抬眸,看著方才還一副頤指氣使之姿的秦皎皎雙頰微紅,跳下馬車,款步走至他身邊。
「鍾大人。」秦皎皎衝他笑笑,小小梨渦凹陷,配上髮梢華麗髮簪,在這朗朗日光之下,真如盛放牡丹,嬌豔明媚,美得動人心魄。
她問道:「不知鍾大人來此處要買些什麼?」
鍾伯行抿了抿嘴,半晌之後才道:「想來這裡為祖母買些芸豆糕。」
秦皎皎笑容更盛,「芸豆糕啊,我也喜歡吃。」她指指自己的馬車,「不如你我一同去買,買過之後,我送鍾大人回府如何?」
她直覺鍾伯行不會拒絕,誰知那人聞言,卻是半點不帶猶豫地搖了搖頭,「不勞煩秦小姐了。」又微微頷首,「今日之事,多謝秦小姐解圍,鍾某先行告辭了。」
他說完就走,腳下步伐毫不停頓,不消片刻便與秦皎皎拉開了距離。
菘藍始終站在秦皎皎身後,此刻才冒出頭來,小小聲地問了一句,「小姐,要我上去攔住鍾大人嗎?」
秦皎皎搖頭,搭著菘藍的肩膀坐回了馬車上,她半斂著眉眼,細細思索著目前的情況。
毋庸置疑,若說要尋個盟友,眼下最好的選擇便是鍾伯行。
於公而言,她雖對四年後的原州斷橋一案毫無頭緒,可但凡有涉及朝廷官員的重大案子,左右都繞不開大理寺這道關卡,而鍾伯行日後將是大理寺之首,她若能一早就與這位鍾大人結為盟友,往後數年不論發生何事,靠著這層盟友關係,總能先一步探到些風吹草動。
退一步講,就算來日她秦家真的遭了那場橫殃飛禍,看在他們相處多年的分上,鍾大人再不濟也會給她個辯白喊冤的機會。
於私來講,這人前世既願意幫她,還對她的喜好知道得一清二楚,理應與她秦家有些自己不知道的淵源,可就今日鍾伯行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態度來看,個中緣由似乎又不若她所猜想……
秦皎皎思緒流轉,又想起了不久前茶樓掌櫃同她的耳語——
「聽說啊,那夥地痞是鍾大人的弟弟專門找來的。」
「也不是頭一次發生了,大夥兒都司空見慣了。」
「秦小姐,這事說白了算是人家的家事,鍾家另外兩位大人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主,您還是別攪進去摻和了。」
安都鍾家滿門重臣,前世時,鍾伯行又是年紀輕輕便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秦皎皎本以為,他的經歷該是十分稱心順遂的,可是……
那張受了難聽辱罵卻仍隱忍的面容重又浮現於眼前,秦皎皎無意識地絞緊手中帕子,直到馬車駛入秦府大門,眉心間的褶皺都未散開。
她沉著一張臉推開房門,卻不期然地與端坐於她房中悠哉飲茶的韓容清撞上了視線。
「妳怎麼來了?」秦皎皎訝然出聲,面上這才露出些笑意,「我還正想著午膳後去找妳。」
韓容清其人,貌如其名,生得嫻靜淡雅,從頭到腳都是一副出塵脫俗的謫仙之姿。兩人自幼便是閨中密友,外人只歎這清麗蘭花與那妍豔牡丹日日相伴,定是要受不少氣,卻不知秦皎皎生平僅有的幾次吃癟,始作俑者幾乎都是眼前這位韓小姐。
韓容清飲盡盞中清茶,待看清她手中提著的長方墨條時,一雙秀氣眉頭頓時不悅地顰了起來。
「又去給妳那青梅竹馬買東西了?怎麼,堂堂曲大人沒有買宅子的銀錢也就算了,現在連買個墨條的錢都拿不出來了嗎?」
秦皎皎失笑,將墨條放在窗邊矮桌上,「不是買給曲天明的,是買給我爹爹的。」
她撩了袖子在銅盆中淨手,擦乾雙手後坐到韓容清身邊。
「清清,我想向妳打聽件事。」她提壺將韓容清手中茶盞續滿,「大理寺正鍾伯行,他家中之事妳知曉多少?」
韓容清詫異地道:「鍾伯行?妳怎的突然關心起他了?」
秦皎皎將今日正陽大街一事細細同她講了,末了感歎一句,「兄弟幾個的關係差到如此地步,每日還要共處同一屋簷下,光是想想都覺得尷尬。」
韓容清搖頭,「鍾伯行早就不住在鍾家大宅了。」她抿一口茶水,道:「鍾伯行是庶出一脈,他的祖母杜氏原本是鍾老夫人家養的陪嫁丫鬟,在老夫人嫁入鍾家的第三年,成為鍾老將軍唯一的愛妾。老夫人雖說不忍此舉,但她為著體面,三個人的日子倒也平靜無波地如常過下去。
「又過幾年,聽聞因為杜氏剋死了老夫人的么女,鍾老夫人便將杜氏連同其子媳,以及當時還是孩提的鍾伯行一同趕出了鍾府。
「鍾伯行的生身父母在此不久之後便卒於意外,他小小年紀只能與祖母相依為命,雖出身鍾家,卻因為祖輩之間的恩怨沒個依靠,即便眼下入了官場,也時常要受鍾家那兩個嫡系孫的欺壓。」
秦皎皎皺眉,「鍾家的兩個嫡系孫,鍾承修和鍾承澤?」
韓容清頷首,「鍾承修在兵部,年紀稍長又是個穩重的性子,平日裡甚少與鍾伯行打交道,明面上倒是沒怎麼給鍾伯行下過絆子。鍾承澤可就不一樣了,他任職於都察院,大小事宜,只要他想都能摻上一腳,加之他年齡比鍾伯行還要小上一歲,為人又張揚不羈,今日這事不就是鍾承澤的傑作嗎?」
她瞧一眼秦皎皎始終不豫的面色,口中一頓,半晌之後又似是猜到什麼一般,語調一轉,話帶揶揄地道:「怎麼,妳瞧上鍾伯行了?」
說著,她拍拍秦皎皎的肩膀,眉眼間毫不掩飾地顯出些欣慰之色,「鍾伯行這人不錯,論起身姿樣貌,算是數一數二,論起才能,也不輸於妳那青梅竹馬。曲天明出身沒落氏族,鍾伯行是備受欺壓的高門庶子,秦大小姐若是一日不助人便閒得難受,倒不如捨了曲天明,直接去助鍾伯行吧。」
秦皎皎無奈地看她一眼,「什麼瞧上不瞧上的,妳這話說得我好像個藉著地位強搶民女的無良狗官。」
韓容清被她的形容逗得輕笑出聲來,「總之我先同妳講好,妳若非要在鍾伯行和曲天明之間強搶一個,我建議妳搶鍾伯行。」
秦皎皎推著她站起身來,「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兩人走出裡間,菘藍已經帶著幾個丫鬟布好了午膳,秦皎皎興致勃勃地要菘藍再拿一小壺甜酒來,韓容清卻擺了擺手,說自己午後還有事,此刻便要回家去。
秦皎皎撇嘴,「今日既是有事,妳又何必匆忙趕來?」
韓容清道:「我昨夜……」她欲言又止,「也沒什麼,就是想來看看妳,瞧著妳平安無事我便安心了。」
她言畢便要離開,秦皎皎也起身攬住她的臂彎,要將她送至大門前。
眼見著韓容清踏上馬車,秦皎皎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她撩起那才落下的車簾,「一月前呂聖江便遞了拜帖,約了後日的少華山踏青,妳要去嗎?我出發時繞到妳家接妳,我們一同上山去?」
呂聖江是工部尚書呂大人的獨子,還是曲天明在國子監時的同窗,秦皎皎對此人頗為厭煩,本不打算赴約,可她經歷了前世之事,便想趁此機會,看看能不能從呂聖江口中打聽出什麼線索。
韓容清柔柔一笑,「我不去,奉勸妳也不要去,同呂聖江那傻子一起玩,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的。」
看著韓容清的馬車駛離秦府,秦皎皎才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款步走過迴廊,腦中不斷思索著韓容清的那句「直接去助鍾伯行」,恍然發現,其實也不是不行。
當還他前世披袍之情也好,當今生想與他交好刻意為之也罷,鍾伯行眼下既是不順,那她便盡可能地助力於他。
思及此,秦皎皎頓時心情大好。她回了房間,挑出幾包才買的點心,連飯都顧不得吃,便急匆匆地叫了家丁進來,將這幾包點心送去鍾伯行的住處。
眼下非年非節,也不是什麼特殊日子,她若貿貿然地給鍾伯行送去些貴重禮物,以他連一輛馬車都不願與她同乘的避嫌風格,這禮物他必然不會收。
但點心就不一樣了,雖不值幾個錢,卻能極好地表達她的親近之意,鍾伯行能心無芥蒂地收下,兩個人的關係還能因此拉近些。
秦皎皎美滋滋地提箸用著午膳,已經想好幾日之後要再給鍾伯行買些什麼送過去。
家丁領了命,麻利地提著東西出了秦府,不等秦皎皎用完午膳,又麻利地提著東西返了回來。
「小姐,鍾大人說……鍾大人說他不需要,讓您自己留著吃。」
將那包裹完好的四方小紙包放在桌上,家丁瞧一眼自家小姐臉上氣急敗壞的神色,躬著身子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菘藍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給秦皎皎布膳,「小姐,咱們……」
「罷了。」秦皎皎深吸一口氣,舉著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頓半晌,終於憤憤地「啪」一聲拍在桌上,「愛要不要,我自己留著吃。」


少華山地處安都城南,山勢雄偉卻不陡峭,加之與安都城距離不遠,是個官家公子小姐們都衷情的遊玩之地。
南邊的氣溫較之城內要高些,山上的花自然也開得早,馬車順著盤旋山路蜿蜒向上,沿路都可見淡粉的桃花簇簇團於枝頭。
秦皎皎掀開車簾向外瞧了一眼,覺得山風涼爽,便撐著下巴半歪著身體,整個人都靠在小窗邊上。晨起時有些冷,她穿得厚了些,眼下出了太陽,那薄棉的夾襖便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悶得她又熱又煩躁。
夾裹著花香的涼風吹進車內,曲天明順著風來的方向看過去,一眼就瞧清了秦皎皎正不耐翻著領口的白嫩雙手。
「皎皎。」尚未來得及思考是否僭越,一句疑問已經脫口而出,「妳剪了指甲?」
秦皎皎十指本就纖長,再蓄上指甲加以保養,一雙手執著書卷,翻動書頁間便頗具美感。
曲天明喜靜,總是嫌她性子鬧騰,唯獨見到她這般安靜讀書時,面上才會露出幾分驚豔讚賞之色。
也因著這個緣故,即使秦皎皎不喜蓄甲,指甲也一直都留著。
秦皎皎回過頭來,她髮絲上沾了些花瓣,整個人顯得越發豔麗,一雙狹長媚眼半睜半閉,語調綿軟,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不欲解釋,曲天明便也沒再追問,他垂下眼眸,目光重又專注於手中書卷,只是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他竟是半個字都沒看進去。
昨日晌午的情景重又浮現於眼前,他提著大老遠買來的餛飩去了秦皎皎的小院,依約要陪她一起用午膳,誰知飯沒吃成,卻破天荒地吃到了閉門羹。
對於他的來到一向格外歡喜的秦皎皎連面都懶得露,只有菘藍小跑著出來告訴他,小姐身子不適,眼下正在休息,午膳便不吃了。
桂花涼糕氣息香甜,即使隔著一層門板也能清晰聞到,曲天明沉默片刻,頭一次執拗地上前一步,「皎皎現在還睡著嗎?我進去看看她。」
菘藍反應迅速地撐住門框將他攔住,訕笑著回絕,「小姐睡著呢,曲公子還是先回去吧,打擾到小姐休息就不好了。」
山風吹起書頁一角,纖薄紙張欲翻不翻,彷彿也在嘲笑這讀書之人惺惺作態,心思早就離了手中書卷。
曲天明薄唇微抿,驀地起身離了座位。
秦皎皎猶在閉目養神,涼風吹散了悶熱,心情也因此好了許多,她彎著紅唇,忽覺頭頂多了片陰影,她睜開雙眼疑惑抬頭,曲天明已經撩起衣袍坐到了她身邊。
勾著的唇角還沒來得及放下,原本舒展的眉頭先一步皺了起來,秦皎皎身形一頓,片刻之後才又重新淺笑起來,「你怎的突然坐過來了?」她自顧自地尋了個話頭,「咱們還有多久才到?」
她邊說邊搭著左側菘藍的手臂直起身體,腳下挪動,是要離開座位的意思。
曲天明卻難得強硬地伸手攔了她一把,將她重又按回到座位上。
「皎皎。」曲天明一手按住秦皎皎的小臂,另一手抬起,作勢要撫上她的頭頂。
「你做什麼?」秦皎皎深皺起眉,毫不遲疑地偏頭躲過他的觸碰。
抬起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中,曲天明僵硬片刻後才道:「妳頭上有花瓣,我想替妳拿下來。」
一旁的菘藍忙不迭地站起身,「我來拿我來拿,這點小事哪裡要勞煩曲公子親自動手。」說著,她插進曲天明與秦皎皎中間,順勢隔斷兩人之間異樣又尷尬的對視。
車夫適時「籲」了一聲,馬車漸停,呂聖江的大嗓門隔著車簾傳了進來。
「喲喲喲,這不是秦大小姐的馬車嗎?」
曲天明收回手,斂起沉沉面色,先一步撩開車簾下了馬車,他才站穩腳步,只見原本隔了老遠距離的呂聖江已經顛顛地跑了過來,撩起衣袖,殷勤地抬起了自己的右臂。
「早知秦大小姐今日會來,我該提前備上幾罈上好甜酒才是。」
呂聖江對秦皎皎的那點小心思,在他們那夥公子哥裡不算個祕密,他好美色,又尤為偏愛明媚昳麗的女子,恰巧秦皎皎就是這款,且相貌風姿還居翹楚。
有了這層因果,即便秦皎皎對呂聖江向來都沒什麼好臉色,也不妨礙呂聖江逮著機會就使勁地給秦皎皎獻殷勤。
曲天明冷眼站在一旁,他本以為秦皎皎會同往日一般直接無視上趕著的呂聖江,誰知這次她卻伸出右手,虛虛地搭在了呂聖江高舉的手臂上。
秦皎皎笑起來,眉眼間是罕見的和顏悅色,「呂少爺,好久不見呀。」

日頭更向當空移了移,秦皎皎仰頭望天,長長歎出一口氣。
來之前所設想的探祕套話全數作廢,她怎麼就給忘了,呂聖江這廝的腦子本就不好,一個傻子能知道些什麼隱祕之事!
在呂聖江第十次醉醺醺地舉著酒壺靠過來,不依不饒地要給秦皎皎顯擺他前幾日重金購得的漢白玉佩時,早已不耐煩的秦皎皎終於卸下和煦表象,黑著一張臉將他一把推出老遠。
她心中煩悶,看一眼在不遠處桃樹下正與王家公子談經論道的曲天明,又看一眼跑向馬車方向去替她取水的菘藍,索性站起身來,獨自一人走向了林間小道。
小道幽靜,參天灌木鬱鬱蔥蔥,熱烈日光被樹冠層層遮擋,只能零星投射下幾縷光亮,如階梯一般向著密林深處延伸進去。
秦皎皎頓時玩心大起,她提著裙襬,踩著地面的光點越走越遠,直到四周愈加靜謐,她才愕然回神,轉過頭去,身後哪裡還看得見來時之路。
「菘藍?菘藍!」秦皎皎揚聲喊了幾句,周遭卻只聞蟬鳴不見人蹤,四周俱是低矮小坡,她無法,隨意擇了一個便順著下方走了過去。
她自幼時起便極為不擅長辨位識途,故而平日裡出行多靠馬車,菘藍也總是伴她左右,眼下驟然迷了路,她面上強撐鎮定,心裡卻早已經慌成一片。
她一面屏息聽著周遭動靜,一面小心翼翼地順著陡峭坡道緩緩下移,可那坡道平日裡無人走過,不僅雜草叢生,還蓋著一層大小不一的碎石子。
秦皎皎一時不察,腳下一滑,整個人向下栽倒過去,她慌忙矮下重心,整個人猛地向前撲了去……
「哎喲——」
林中飛鳥受到驚嚇,紛紛撲搧著翅膀飛騰而起,秦皎皎揉著腳腕,頗為狼狽地坐在地上。
自己真該一開始就聽韓容清的話,遇上呂家這傻子果然沒什麼好事!
秦皎皎拽著無辜雜草好一頓揪扯,又將呂聖江咒罵了一百遍,待到心頭那口怨氣散去,才扶住膝蓋勉強站起身來。
右側腳腕甫一受到壓力,鑽心疼痛便立刻席捲上來,秦皎皎咬著下唇,先緩緩邁出左腳,走出一步後,再拖拉著受傷的右腳貼著地面挪動過去。
從摔倒處到樹下不過短短幾步距離,她就已經走得滿頭大汗,待到一手扶上樹梢之下的平坦石塊,她才終於鬆了牙關,如同被人抽去氣力一般癱坐在地,大口喘著氣。
靠自己走回去是絕不可能的了,別說她不認路,就算認得,按照她目前的行進速度,三五日都不一定能回到安都城內。
眼下只能寄望於菘藍會來尋她,可她又不曾給菘藍留下任何記號,這少華山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試圖在茫茫山林中尋到一個人,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秦皎皎從懷中掏出帕子,擦拭著額間細汗,越擦越覺心中淒涼。
自己好不容易重生一次,竟會因為一次貪玩迷路,便極大可能無聲無息地餓死在這荒無人煙的鬼地方……
陣陣委屈泛上心尖,鼻頭也隱隱有些發酸,秦皎皎頹然地向後靠在樹幹上,眸中漸漸起一層薄薄水霧,水霧含在眼眶之中,如同為雙目蒙了層細紗,以至於目之所見都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恍惚間似乎有人走到她身前,秦皎皎呆怔仰頭,淚眼矇矓間瞧見了鍾伯行的深邃眉眼。
她不敢相信,下意識地眨了眨眼,豆大淚珠也隨之滾落眼眶。
鍾伯行被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悲慘模樣惹得呼吸一緊,他蹲下身來,右手柔柔地按上了秦皎皎受傷的腳腕。
「很疼?」
秦皎皎不語,掛著兩道淚痕,愣愣地盯著他瞧。
鍾伯行擔憂皺眉,二指極具技巧性地捏了捏她的腳腕,「萬幸沒傷到骨頭,還能走嗎?」他鬆開手,「妳身邊的小丫鬟呢?妳待在此處,我去尋她來接……」
餘下之言沒能道出口來,習慣了面無表情的鍾大人瞳孔震動,當場愣在了原地。
他沒想到秦皎皎會突然抱過來。
嬌氣的大小姐雙手攬住他的脖頸,整個人埋進他懷中,抽抽噎噎地小聲喊著他的名字。
「鍾伯行?」
牢獄門前為她披上外袍的鍾寺卿與眼前為她診察腳腕的鍾寺正漸漸重合,秦皎皎收緊手臂,又嗚咽著叫了他一聲。
「鍾伯行……」
四下寂寥,唯有長風吹過,帶來一片清雅淡香,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記憶中的低沉嗓音才又響在她耳邊。
「嗯,是我。」
獨自一人候在原地是絕對不可能的,秦皎皎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草草抹乾眼淚,一雙手雖然離了鍾伯行的脖頸,卻牢牢拉住了人家的衣角。
她仰著頭,好面子的不肯與鍾伯行對視,偏偏眼眶還泛著紅,雙頰微微鼓起,柔軟的唇瓣抿成一條線,像個不好意思又帶著些無賴的撒嬌孩童,就差把「反正我絕對不鬆手」八個大字寫在臉上。
鍾伯行用了些力氣從她手中拽出自己的衣衫,餘光瞥見她登即委屈地撇起了嘴,鼻子一抽,大有二次落淚的架勢,那張不露形色的俊俏面容才終於顯出些淺淺的無奈。
「我不是要自己走。」向來鄙於解釋的鍾大人歎出一口氣,道:「妳總要先放開我,我才能為妳處理手上的傷口,再將妳背回去。」
說罷,他蹲下身,一手托住秦皎皎的手背,另一手輕而細緻地挑著她斑駁掌心中的碎石子,待到傷口清理得差不多,又從懷中掏出個青玉的小瓷瓶,拔開塞子,往秦皎皎的傷處撒了一些淡黃粉末。
「嘶——」
秦皎皎疼得縮手,臂彎向後挪動三分,很快又被毫不留情地拉了回來。
「別動。」鍾伯行動作極快地將藥粉塗勻,「馬上就好了。」
他將秦皎皎的雙手掌心都上了藥,又扯裂一條帕子做了簡單包紮,之後才轉身弓背,低聲道:「上來,我背妳回去。」
隔著一層薄薄衣衫,鍾伯行很快就感覺到一團溫熱的重量實實地壓了上來。
秦皎皎半點不帶猶豫地趴到他背上,還無比自覺地探臂繞過他的脖頸,一雙手相互交疊,自然地垂落在他胸口處。
鍾伯行顧及著禮數,只用雙手虛虛地勾住她的兩道腿彎,只是這姿勢避嫌有餘,用力卻不足,隨著他緩緩直起脊背的動作,秦皎皎不可避免地向下墜了墜。
「哎呀。」秦皎皎小小地驚呼一聲,手臂勒緊,愈加往鍾伯行的身上貼了貼,「你背好我呀。」
她自小使喚旁人習慣了,此刻也不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什麼不妥,鍾伯行依言將她向上掂了掂,待到將她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後才開口問她,「妳是從什麼方向來的?」
秦皎皎弱弱地道:「從……從樹少的方向。」
「……我知道了。」他停頓半晌後才提步,卻又不似胡亂向前,反倒沿著一個確切的方向,走得平穩而篤定。
秦皎皎好奇起來,「你怎麼知道沿著這個方向就能回去?」
鍾伯行道:「我不知妳的馬車停在何處,但我知道呂聖江今日約了人來此處踏青,妳同他們該是一道的。」
秦皎皎驚訝,「呂聖江也給你遞了拜帖嗎?他居然能請得動你?」
鍾伯行搖頭,「我來此處是有旁的事要辦。」
「什麼事呀?」
「妳不該瞎打聽的事。」
「……」秦大小姐撇了撇嘴,卻也沒再刨根問底,乖乖地趴回他背上不再言語。
兩人之間一時靜默,唯有陣陣蟬鳴響徹林間。
蟬聲聒噪,秦皎皎聽進耳中卻昏昏欲睡,她方才精神緊張,又哭了好一通,體力本就耗費不少,眼下驟然鬆懈,再被暖暖的夏風拂面吹著,上下眼皮便止不住地打起架來。
她無意識地蹭了蹭身前之人的光裸後頸,小小打了個哈欠,睡意濃重的開口喊他——
「鍾伯行……」
「嗯。」
「你憑什麼……不收我送去的點心……」
她意識昏沉,想到什麼便問什麼,也不知是真心介懷,抑或只是夢中的胡亂囈語。
鍾伯行不答話,只是微偏過頭露出頸窩,恰巧給她留出一個擱置下巴的位置。
他腳下不疾不徐,在行至下一個岔路口時,還面色如常地選了一條距離稍遠卻地勢平坦的路。
「鍾伯行,你怎麼……不理我……」她繼續絮語,只是聲音越低,口中呢喃也越來越模糊不清,「我喜……你……外袍。」
鍾伯行腳下一頓,「妳說什麼?」
然而他沒能得到回答,背上的秦皎皎便沉沉睡了過去。
第三章 驕縱再現
秦皎皎這一覺睡的頗為安穩,儘管腳腕處時不時傳來一陣鈍痛,可由於鍾伯行帶給她的安全感實在太過強烈,以至於她雖在恍惚間意識到自己離開了那道溫暖脊背,卻也只是不悅地嚶嚀一聲,在周身被蓋上一層輕薄衣袍後,又放心地沉入了夢鄉。
再度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秦府,菘藍正眼眶通紅地守在她床邊,瞧見她醒來,才慌忙抬手抹了一把眼淚,一疊聲地叫嚷起來。
「小姐,您可真的是嚇死我了!」
秦皎皎張了張口,一句話沒說出來,反倒先咳嗽了兩聲。
菘藍趕忙倒了熱茶捧至床邊,秦皎皎半坐起身,就著菘藍的手飲了兩大杯,這才終於恢復了些氣力。
「鍾伯行呢?」她剛甦醒,視物還不是特別清楚,隱隱看到屏風之後有個男性身影,便以為是鍾伯行,便道:「怎麼把鍾大人一個人留在外間?」
「鍾大人沒來咱們府裡,外間那是……」
曲天明走進內室,「是我。」他看一眼秦皎皎裹著厚實紗布的右腳踝,面上隱隱有些不悅,「妳去哪裡了?怎的會受傷?」
秦皎皎向後靠在床頭,「我瞧著呂聖江心煩,想往遠處走走避開他,誰知卻迷路了。」說著,突然又心虛地壓低聲音,「爹爹還沒回家吧?」
幾日前她重生醒來,正巧趕上戶部核查的黃冊出了問題,秦沐為著這事忙得不可開交,一連數日都不曾歸家。
「老師還沒回來,妳既不想讓老師擔憂,自己就該多加注意。」
無意間聽得了秦皎皎對呂聖江態度依舊,曲天明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他搬來張圓凳放在床邊,撩了袍子穩穩坐下,「這事也怨我,我該多留心妳一些的。」
秦皎皎聞言,揚眸看了他一眼。
前世時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每當數人相伴出遊時,隨行之中但凡有曲天明曾經的同窗,秦皎皎便會成為被忽略的那個。
她雖性子鬧騰,卻不甚喜歡這樣的場合,曲天明卻總說為官為臣不該只知埋頭苦幹,人際交往同樣重要。
秦皎皎知他內心抱負,又不願被他說教成孩子氣,每每便只能委屈自己,久而久之便也習慣了,她沒將曲天明此次的忽視放在心上,同樣也沒想過今日竟能收到這人略帶歉意的自省。
轉頭別開視線,她意外瞧見窗邊矮桌上放著一件草草疊起的黑色外袍,最上方的衣袖處露出兩朵天水碧色的流雲,這圖案陌生又熟悉,雖不存在於她秦府之中任何男丁的衣袍之上,卻是不久前才見過的樣式。
「那袍子是……」
菘藍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道:「哦,那是鍾大人的外袍。鍾大人背著小姐回來時,您雖然已經睡熟了,卻始終拽著鍾大人的衣領繫帶不肯撒手,鍾大人說您今日受了驚嚇,不讓我叫醒您,自己主動脫了外袍,蓋在小姐身上後才離開的。」
她在秦皎皎的示意下將那袍子拿過來,「小姐,咱們要派人給鍾大人送回去嗎?」
曲天明坐在外側,「給我吧,我明日點卯後會去一趟大理寺,正好還回去。」
他作勢要接,秦皎皎卻先他一步伸出手去,「不必了,改日我親自送過去。」
她眉眼帶了些笑,於心底美滋滋地打了一把自己的小算盤。
上次鍾伯行的迴避原本讓她失了不少信心,可就今日這事來看,鍾伯行不僅願意幫她,還極為遷就地將自己的外袍留了下來。
這足以說明鍾伯行並不抗拒與她秦家往來,只要他不抗拒,那將鍾伯行變成「自己人」,就只是時間早晚和結交次數的問題了。
思緒至此,秦皎皎將那袍子寶貝似的抱在懷裡,再開口時,語調也連帶著輕快了不少。
「菘藍,給我再倒杯茶來。」
她半點沒注意到曲天明瞬間深沉的眸色,只是頗為歡喜的勾著紅唇,將那疊著的衣袍又重新展開。
破天荒要自己親自動手疊衣的秦皎皎認認真真地撫過那袖口皺褶,又仔仔細細地沿著裁線邊緣疊上一疊,她將衣袍翻了個面,正打算壓平衣領時,突然於側領口處瞧見了一小灘化開的胭脂痕跡。
那印子很新,一看就是才沾上去的。
鍾伯行還未成婚,他一個大男人自是不會使這些姑娘家的玩意兒,更妄論還將胭脂弄在如此顯眼的位置上,那這灘胭脂便只能有一個來歷了。
秦皎皎呼吸忽地一滯,這八成是她在人家背上睡著後蹭上去的。
她想像不出鍾伯行第一眼見到哭花妝的自己時,心裡是什麼感受,更想像不出冰雕一樣不愛與人來往的鍾伯行,不過出於好心地背她回去,卻反被睡著的她像占便宜一般不停地蹭來蹭去時,心裡又是什麼感受……
從頭到腳都尷尬、羞恥到無以復加的秦皎皎扶了扶額,覺得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
菘藍恰好倒了茶回來,她是秦家的家生丫頭,自小便跟在秦皎皎身邊,秦皎皎為人雖嬌慣了些,卻從沒打罵苛責過她,她沒受過委屈,膽子自然也大些。
眼下瞧見自家小姐這副雙頰泛紅的羞臊模樣,她便想也不想便開口打趣道:「小姐怎麼還抱著鍾大人的衣服呢?之前在馬車上也是這樣,要不咱們別還回去了。」
「菘藍!」秦皎皎羞憤,「妳再亂說!」
她抬起右手,佯裝要去敲這口無遮攔的臭丫頭的腦袋,只是手腕卻在半空中被曲天明一把握住了。
曲天明覺得不對勁,秦皎皎有幾個朋友、平日裡又愛與誰玩在一起,這事若深究起來,他自認比秦沐知道得更為清楚。
他早就知曉呂聖江對秦皎皎的企圖,但自己在官場上或多或少還要仰仗人家的父親,加之明白呂聖江那個草包對秦皎皎不具備任何的吸引力,故而從未將呂聖江放在眼裡。
呂聖江既想見秦皎皎,他曲天明又能從這「想見」中得到些益處,那他便讓呂聖江見,總歸著秦皎皎吃不了虧,又向來會遷就他。
可這突然冒出的鍾伯行卻是個例外。
秦皎皎那因羞愧而泛起的薄紅,在曲天明眼中被解讀成了少女懷春的淺緋,他捏著秦皎皎的手腕,眸色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接著又扭轉視線,直直地望向菘藍。
他生了一張溫和有禮的臉,就連此時此刻,面上都未顯出什麼過激之色,可菘藍被他這般一瞧,心中卻是瞬間生了懼意。
小丫頭後退兩步,當即止住了口中嬉笑。
室內頓時鴉雀無聲,秦皎皎皺眉,動了動自己被限制住的手腕,「你做什麼?」
曲天明未答,半晌之後才鬆了對秦皎皎的桎梏。
「妳手上還有傷,當心些。」
他似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找補一句後便主動起身,從菘藍手中接過茶盞遞至秦皎皎唇邊,「總之今日之事是我的疏忽,皎皎,妳別生我的氣。」
只是秦皎皎卻不領他的情,她本就不是個能受氣的性子,更遑論此刻火氣上頭,直接抬起一手,重重地推了一把曲天明端著茶盞的臂彎,才剛離火的清澈茶湯登時震盪而出,一小半灑在床腳,其餘的則全數潑在執盞之人的手背上。
「啪」的一聲,描金瓷盞摔得粉碎,曲天明的手當即紅了大片。
「菘藍,送曲公子回竹院上藥!」
秦皎皎語氣不善,甩下一句逐客令後便扯了被子蒙住腦袋,側轉身軀,只留給曲天明一個滿是怒意的背影。
錦被單薄,鮮明地勾勒出榻上之人的脊背形狀,凸起肩胛如振翅蝴蝶,彷彿正欲待從他身邊飛離。
曲天明難以置信地立在原地。
秦皎皎之前從未同他發過脾氣,雖然他始終都知她性子驕縱,但她在他面前,向來都是極為收斂克制的……
他一聲不響地沉默了許久,直到菘藍弱弱地喊了他一聲,他才恍惚回過神來。
「皎皎,那我便先回去了。」曲天明沉聲道:「妳好好休息。」

曲天明沒回竹院,而是直接去了安都城內最大的客棧泰和居。
曲天明的祖母、嫂子和小妹於月初來到安都,一直住在秦皎皎早就備好的天字號客房中,他到達泰和居時,正巧碰到外出的曲竹靜抓藥歸來。
曲竹靜一眼便瞧見了自家哥哥,面上頓時露出個驚喜的笑,「哥哥怎的來了?」
她三步併做兩步地小跑著過去,將提著的藥包全數挪到左手,空出來的右手自然地去拉曲天明的腕子。
曲天明皺了皺眉,下意識地躲了一把。
曲竹靜一愣,「兄長怎麼了?」她撩開曲天明的袖口查看,待看清那受熱物灼傷的紅腫手背時,兩道柳眉當即便不悅地皺了起來,問道:「兄長這是如何傷的?是秦家那大小姐的傑作?」
曲天明沒否認,默默放下袖口,輕聲道了句無妨。
曲竹靜氣急,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可大街上人來人往,保不齊就有那閒散之人躲在暗處胡亂說閒話看熱鬧。
曲天明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他拍了拍曲竹靜的肩膀以示安撫,由著自家小妹拉著衣袖,風風火火地上了樓。
天字號客房就在樓梯拐角的第二間,曲竹靜推門而入,連招呼都沒打,繃著一張臉徑直進了裡間,從自己的小箱子裡翻找治療燒傷的擦藥。
鄭氏一直站在門口,她方才險些被門板撞到,臉上的驚愕之色還沒來得及收回,轉頭瞧見曲天明,就又如同變戲法一般瞬間換了副神情,笑著迎了上來。
「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小叔來了啊。」
鄭氏雖得曲家兄妹一聲「嫂嫂」稱呼,但她丈夫是曲家庶出,身分地位本就比不上這兩個嫡出兄妹,且還是個毫無建樹又短命的。鄭氏雙十年華便守了寡,她沒有子嗣,娘家又卑微膽小,若不是曲老夫人念她多年伺候得當,將她一起帶來了安都,憑她的身分地位留在老家,怕是早就餓死了。
曲天明拱手行禮,先恭敬地道了句「祖母」,繼而才淡淡回了鄭氏一聲「嫂嫂」。
鄭氏熱絡地應了一聲,她搬來凳子放在曲天明身前,又取來乾淨茶盞要為他斟茶,言語動作間都頗有些諂媚討好之色。
「小叔是獨自一人來的?秦家小姐沒跟著嗎?」
說話間曲竹靜已經從裡間走了出來,毫不留情地頂了她一嘴,「不跟著我兄長都要脫層皮了,若是始終跟著,兄長豈不是連骨頭都要被那大小姐給作沒了?」
她將藥擺在桌上,一面替曲天明處理手上燒傷,一面向曲老夫人告狀道:「祖母,您看啊,那秦皎皎都把兄長欺負成什麼樣了?」
曲老夫人瞪了曲竹靜一眼,「阿靜,說話要注意分寸。」
鄭氏上前幫腔,「祖母說得是,咱們現在吃著人家的、住著人家的,怎麼還能在背後說人家不好呢。」
一屋子的人沒有一個與她同仇敵愾,曲竹靜一時語噎,半晌之後才一甩衣袖,憤憤不平地回了裡間。
曲老夫人搖頭,「這丫頭,越發讓我慣得無法無天了。」她走到曲天明身邊,看一眼他的手背,「秦家小姐怎的會突然傷你至此?明兒,你莫不是惹人家了吧?」
曲天明道:「皎皎並非故意,是我遞茶給她,她沒接住罷了。」
曲老夫人歎氣,「如此便好。明兒,你需記得,你雖已在朝堂嶄露頭角,但到底還是無法與那些自小長在安都,受祖家庇蔭的官家少爺們一較高下。眼下你能倚仗的唯有秦尚書,秦家小姐既心悅於你,你便耐心對她,受些委屈也無妨,待來日飛黃騰達,門楣高於她秦家,那時便可不再受這窩囊氣了。」
曲天明欲言又止,「祖母,我不是……」他頓了頓,將原本要說的話嚥了下去,「孫兒知道了。」
曲老夫人疼惜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明兒是個聰慧孩子,一點即通,有些話祖母不便說得太過直白,你明白就好。」她見著曲天明起身要離去,便一路將他送到門口,「姑娘都喜愛些小玩意兒,你稍後從街上買些首飾點心,也不必太破費,帶回去哄哄秦家小姐,將她哄好了,這事也就過去了。」
曲天明一一應下,提步跨過腳下門檻。
鄭氏得了曲老夫人在暗處使給她的眼色,便心領神會地緊跟在曲天明身後,只道祖母腿腳不便,這送小叔的差事交由她便好。
直到兩人下了樓,走到人少的角落裡,曲天明才停下腳步,直接了當地道:「嫂嫂有什麼話就在此處說了吧,不必再與我同行了。」
鄭氏這才訕笑著從袖中掏出兩大張紙,「這是這些日子以來,祖母與小妹在外買東西記了帳的店鋪名號,掌櫃們從前日起便陸續派人來催結了。小叔今日既然來了,不如直接帶回去,交給秦家的帳房先生,好叫他們速速將帳結了,省得那些生意人每日都來叨擾祖母。」
紙張輕薄,他們又站在亮處,那薄紙被太陽一照,清清楚楚地透出最末處的結款數額,不是什麼驚天的大數目,卻也著實不小。
曲天明雖已入朝為官,但他平日裡交際應酬花銷不少,又沒什麼家底兜著,這帳他結不了,只能帶回去拿給秦皎皎。
鄭氏見曲天明漸皺起眉,又立馬補充道:「沒買什麼旁的可有可無的東西,安都這地方天熱得早,祖母和小妹總要裁製幾身新的夏衣。祖母又上了年紀,從老家一路奔波至此,身體一直不適,也要抓幾服藥好好補補;小妹正值妙齡,愛買些珠釵首飾、胭脂水粉的打扮打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說著,她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耳垂上那對新得的上好白玉墜子,「除此之外,還有些……」
「夠了。」曲天明打斷她。
他冷著眼,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鄭氏鮮亮的衣履打扮,又想了想自家小妹一身齊整卻再簡單不過的穿著,沉沉黑眸登時愈加凜冽。
「嫂嫂,安都城不比老家,想在這裡過活,首先要懂規矩。」他輕聲道:「我今日先教妳一條,那便是做人當知趣,更當認清自己的身分。」
他語氣平緩,話中貶低譏諷之意卻十足,鄭氏連連頷首,原本臉上還帶著笑,聽了他最後那句話,滿面笑容便直接僵在了臉上。
「我知祖母年紀大了,在老家時都是由妳一人伺候著湯藥,多年來早已習慣了嫂嫂的近身服侍。但安都城這麼大,買個勤快又識時務的使喚丫頭,再調教成祖母喜歡的模樣,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將那兩張薄紙接過,草草揉了塞進袖子裡,「這東西我只帶一次,若是還有第二次,我便親自派人送嫂嫂回老家。」


另一邊,秦皎皎發過脾氣後便一直蒙在被子裡,直到暮色四合,菘藍帶了幾個婢女布好晚膳,才又勸又哄地將自家小姐從床榻上請下來。
秦皎皎飲過小半碗白粥,面上仍未顯出什麼好臉色。
菘藍站在一旁為她布菜,見狀便小小聲地道了一句,「我都許久未見過小姐生這麼大的氣了,您待曲公子一向和善,今日這是怎麼了?」
秦皎皎放下湯匙,遲疑道:「我今日是不是很反常?」
菘藍搖頭又點頭,「與旁人相處倒是還好,對待曲公子簡直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只今日,這幾日都是如此。」
秦皎皎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我沒直接將他趕出秦府就已經算是厚待他了。」
菘藍沒聽清自家小姐說了什麼,她瞧秦皎皎面露憂慮,便以為她是因為傷了曲天明而心生愧疚,趕忙勸慰她。
「小姐其實也不必擔心,奴婢說句不該說的,小姐這樣的樣貌地位,平日裡對待曲公子也是過於好了,這份好若是給了旁人,必定會心懷感激地念著小姐的優待,哪像曲公子似的,幾年來一直不冷不熱的,還和咱們端著架子。」
秦皎皎笑了起來,「妳這話說的可不對,我願意待人家好是我的事,人家領不領情是人家的事,不能混為一……」
她突然頓了頓,想到前世時,曲天明若是一開始便拒絕她的示好,以她的個性,大抵也不會死纏爛打地糾纏不休。
可事實卻是,那人與她曖昧不清地糾纏多年,吃盡了她秦家的好處,等她表明心意後,又擺出個不拒絕、不主動的態度,從未與她言及過真切情愛。
秦皎皎那時還以為他是性子內斂,不善說些摯情之語,現在回想起來,只怕曲天明對她該是半點兒女之情也無,從頭到尾都將她視為自己向上的踏板罷了……
她神色微黯,垂首半斂著眉目,緩緩歎出口氣,繼而又抬起頭來,衝著菘藍招了招手。
「菘藍,妳過來。」
看著小丫頭不明所以地低下頭,秦皎皎直接伸出二指捏住了那圓潤的臉頰。
「這麼大的怨氣?妳以往既然都將這些看在眼裡,這話為何不早說?」
菘藍捂著臉頰傻笑一聲,「奴婢哪有什麼怨氣啊,這都是隨口瞎說的,小姐只當個熱鬧,聽過就算了。」
說著,她忽然想起曲天明離去前的那個眼神,趕忙又補了一句,「小姐,您可千萬別在曲公子面前說奴婢講了他的壞話,曲公子今日可真駭人,他看奴婢那一眼,都快把奴婢嚇死了!」
一句話說得秦皎皎神色又呆滯,她攏上粥碗,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溫熱碗壁。
在她前世的記憶中,這時的曲天明還不該如此,原州斷橋一案發生之前,他一直小心又謹慎地收著自己猙獰的野心,只淺淺地露出些光明正大的努力和上進,不僅騙過了她,還騙過了為官多年的秦沐。
儘管那人對她不甚熱絡,但在她面前,卻始終維持著溫和有禮的表象,可今日的曲天明……
秦皎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自午後那事發生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手腕處緊挨脈搏的位置依舊可見淡淡的指痕……
菘藍說得對,自她重生之後,不僅是她,連曲天明都有些反常,但不論這反常是不是個好兆頭,她都該加快動作,儘快籠絡到鍾伯行才是。
思及此,秦皎皎抬起頭來,「鍾大人的袍子洗淨了嗎?」
菘藍點頭,「洗淨了,晚膳前就已經疊好放起來,小姐打算何時拿去還給鍾大人?」她瞧見秦皎皎腕處傷勢,「小姐這腳怕是幾日都不能走路了,不如奴婢代小姐送過去?」
秦皎皎搖頭,「不急,這袍子我要親自去還才行,不過我倒是真有件事要妳去做。明日妳去韓府一趟,讓韓家小姐幫我查查鍾伯行。」
秦皎皎鄭重其事地道:「和她說,上到身世背景下到消遣喜好,我都要知道,越詳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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