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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不走老路
弘慶二十四年,涼王府。
今年冬天來得格外晚,大雪沉沉落了幾天。
涼王曲淮大婚不久,主院的門窗上還貼著大紅喜字,但貼得不甚牢固,忽而一陣冷風刮過,喜字輕飄飄墜到雪堆裡,沒一會兒就尋不見了。
錦沅獨自一人被困在空曠的房間裡,身上華麗的宮裝髒汙皺褶,白細的手腕被人高高吊起綁在床頭,掙扎間髮髻散亂,珠環散落床上,且門上掛著鐵鎖,無處可逃。
她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錦沅是渝南王錦川穹獨女,錦家世代從軍,軍功壘起來怕是比金殿上的龍椅還高,且他是曲朝唯一的異姓王,兼任輔國將軍,常年鎮守渝南邊境,手握五萬精兵。
更別提錦沅的親小姨是當朝皇后,錦沅自十三歲起就住在柳皇后的驕雲宮,被封為啟蘊郡主,和其他皇子公主一起長大,她曾在朱雀大街打馬而過,也曾在宮宴上一笑傾城。
當年皇上剛為她和曲淮賜婚的時候,曲淮曾在京城最高的望江樓上向她當眾表白,京城裡不知道多少少女豔羨嫉妒。
卻沒想到今日跌落雲端,被人這樣踐踏。
從前的所有恩愛,不過是曲淮多年來精心籌謀的一盤棋罷了。
錦沅眼眶盈滿了淚水,卻不肯低頭讓淚水流下來。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鎖芯轉動的聲音,曲淮負手走進內室,最終停在床前,他身上還穿著早朝時的朝服,挺拔貴氣,此時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錦沅,更顯得她狼狽不堪。
「阿沅,自己一個人待著怕不怕?」
曲淮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錦沅卻能敏銳地分辨出掩藏在深處的快意,她沒有說話。
曲淮其實根本不在意她回不回答,反正在他心裡,她已經是個死人了。「別急,妳很快就能下去陪妳爹娘了。」
錦沅死死地瞪著他,目眥盡裂,指甲陷進手心,幾乎要掐出血痕,「果然是你!曲淮,從一開始你就是在利用我,利用錦家!」
「沒錯。」曲淮並不否認,他伸出手撫摸錦沅散亂的頭髮,一下一下,動作異常輕柔,「阿沅,要怪只能怪皇上眼裡只有太子,要怪就怪妳家握著兵權!正好,我需要兵權。」
說著,他的手指順勢滑到錦沅的下頷,虎口鉗住她的下巴,另一隻手端起早就放在床頭的藥碗,對著她的嘴將藥汁強行灌進去。
那是一碗泛著腥味的牽機毒藥,濃郁的味道嗆得錦沅不斷乾嘔,卻怎麼都掙脫不開。
最終,她認命了,不再拚命掙扎,泛青的手指無力垂下,緊接著她感覺到心口劇痛,鮮血從口中噴出,將身上朱紅色的衣裳染得更紅,她的意識在漸漸抽離,開口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像一條腐爛的魚。
眼見她終於消停了,曲淮勾起一抹殘忍的笑,他輕柔的撫摸著她的脖頸和眼睛,低聲道:「阿沅,不怨本王,是妳該死!」
隨著這句話一同落下的,是錦沅雲朵一樣飄忽的意識,逐漸從身體抽離,沉沉地陷入黑暗之中。
二月春風徐徐吹過,捲起新嫩的枝葉,拂開冷冽寒冬,迎來萬物逢春。
一頂軟轎從驕雲宮行出,拐進狹長安靜的甬路,一時間只能聽到轎夫腳底咯吱咯吱的踩壓聲。
轎子裡溫暖寬敞,倚著轎壁的錦沅卻睡得不安穩,捲翹的羽睫不住顫抖,秀美的彎眉緊蹙,她單薄的身子縮在氅衣裡,顯得更加清瘦,她閉目低喃,不知夢到了什麼,聲音倏地提高,「父王——」
轎外隨行的婢女芳苓聽見驚叫聲,連忙讓轎夫停轎,敲了敲轎身,關切道:「小姐,您沒事吧?」
深陷夢中的錦沅似乎聽見了動靜,閉目掙扎許久,終於驚醒,睜開了眼睛,最先入眼的是一片青灰色的圍簾,她怔愣了好一會兒,久久無言。
轎外的芳苓沒等到回應,略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錦沅這才回過神來,穩了穩心神,試探喊道:「芳苓?」
芳苓鬆口氣,「小姐,奴婢在呢。」她的聲音年輕活潑,隔著簾子都能聽出她聲音裡帶著笑意。
錦沅直起身子,遲疑著伸出一隻手,將圍簾掀開一角,正好能看見兩側漆紅的牆和跪伏在兩側的宮人。
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熟悉,這不是在涼王府,是在皇宮!
自從她和曲淮訂婚之後就搬回渝南王府住了,如今怎麼會在宮中?而且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錦沅將簾子完全撩起來,不動聲色地問道:「咱們……這是到哪了?」
芳苓老實答道:「已經出了永巷,再用不了一盞茶的時間就能到坤輿殿了。」
錦沅呼吸一滯,手指發涼。
坤輿殿是皇上平日召見朝臣的地方。她雖是柳皇后親眷,但畢竟是臣子之女,理應遠離前朝,而此生她唯一一次走進坤輿殿,就是皇上為她和曲淮賜婚的那一天。
錦沅細長的手指緩緩收緊,握住簾布,骨節泛青。半晌她收回手,將被風吹得微涼的手背貼到臉上。
是有溫度的。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沒有死,而且還重生了,回到了她和曲淮被賜婚的那一天。
錦沅微涼的手背上移,蓋住一雙發酸的眼睛,輕聲吩咐道:「我知道了,繼續走吧。」
轎身很快被抬起,錦沅透過窗子的縫隙盯著外頭的紅牆綠瓦,思緒很快飄回前世。
弘慶二十一年,她父王領命平夷嶺之亂,卻在中途被人誣陷通敵叛國,一時間滿朝討伐,連一直對她父王信任有加的皇上都隱隱有些動搖。
當時,只有四皇子曲淮站出來說話,殿前死諫,求皇上仔細調查。也正是如此,她父王得以洗刷冤屈,渝南王府百年清譽才能夠保住。
真相大白之後,皇上做主將她賜給曲淮為正妃,兩人很快大婚,當時的她對曲淮滿懷感激。
現在想來,這件事恐怕也是曲淮的算計。
她和曲淮新婚不到三天,父母和兄長啟程要回渝南,正逢南邊的燕奚族趁機犯亂、殺人奪糧,父王轉道去平亂,卻被設計圍困,全家遇險。
錦沅聽得此事之後,慌得六神無主,忙去求曲淮。
曲淮沒讓她失望,立時請命,親自帶兵增援。
然而,燕奚之亂雖然被平定了,她的父王卻沒能堅持到援兵趕到。曲淮最終只帶回了她父母和兄長的遺體,錦家自此只剩下她一人。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當場昏死過去。等她再醒來,京城已經變了天。
之前一直在渝北監軍的太子曲游一回京就被皇上大罵一通,並禁足宮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都說,榮盛多年的太子失了聖心。
沒過多久,往日並不出眾的曲淮卻被封為涼王,綬定遠將軍,接管五萬錦家軍,從此乘風直上,成了皇上最寵愛的兒子。
錦家從雲端跌落,而她的父母兄長,還有她自己,都成了曲淮奪嫡路上的踏腳石。
錦沅闔上雙目,臨死時的絕望彷彿鑽進了骨頭裡,那毒藥滑過喉嚨的痛苦彷彿仍在灼燒著她的心臟,她渾身發冷,極致的恨意幾乎把她整個人撕裂。
上天垂憐讓她重活一世,如今尚未賜婚,一切都還來得及。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讓曲淮得償所願!
一行人很快到了坤輿殿,錦沅扶著芳苓的手下了轎,便有引路太監殷勤地湊上前來。
大殿明亮富麗,殿前守衛森嚴。
縱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看著這座熟悉的宮殿,錦沅心中還是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哆嗦。
皇上是在偏殿召見錦川穹,除此之外,曲淮也在。錦沅在俯身行禮的間隙偷瞄他一眼,英挺俊秀,笑容和煦,和前世那個滿懷算計的曲淮簡直判若兩人。
錦沅半垂著眼眸,用盡全部力氣才壓下心中的恨意。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都和前世一樣,皇上沒有繞彎子,在錦沅行禮時就叫她起身,「阿沅不必多禮。」他淡淡地打量著她,「朕知道妳還未訂親,有意把妳許給四皇子,妳說如何?」
一旁坐著的錦川穹顯然早就知道了皇上的意思,聽了這話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嘴角緊緊抿著,一言未發。
皇上說是有意,但實際上誰又敢拒絕聖上賜婚呢?
看著錦沅站在中央垂手不語,曲淮的面上飛速劃過一絲欣喜,他從椅子上起身,跪下謝恩,「兒臣謝父皇賜……」
然而還不等他額頭觸到地面,就聽到咚的一聲悶響,錦沅毫無預兆地跟著跪下去,打斷了他的話,「皇上,恕臣女不能從命!」
她的聲音不大,卻格外鏗鏘有力。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死寂,不只曲淮和皇上僵住了,連錦川穹都驚到了,連忙出聲低斥,「阿沅!不得無禮。」
皇上有意無意地瞥一眼錦川穹,很快收斂了面上的震驚,他再度看向錦沅,緩緩問:「哦?為何?」
錦沅的手指輕輕抓著裙邊,面不改色道:「回皇上,臣女心中早有心悅之人。」
聽了這話,皇上明顯不悅,皺眉問:「心悅之人?說給朕聽聽,朕倒想知道是誰能比朕的皇子還優秀。」
錦沅仰起頭,唇邊綻開一個嬌羞的笑,語氣卻一點也不含糊,「是太子殿下。」
眾人皆譁然,錦沅像是怕人聽不清似的,重複道:「臣女心悅太子殿下,所以不願嫁給四皇子!」
太子曲游是文慧皇后所生。文慧皇后是皇上的結髮愛妻,她薨逝之後,皇上把對她的憐愛盡數傾注在太子身上,少時立儲,異常珍視。
毫不誇張的說,眼下在皇上心中,其餘眾皇子加起來的分量也敵不過一個太子殿下。
雖說錦沅到如今也不能全然猜透皇上為她和曲淮賜婚的真正意思,但當兵權和皇子牽扯到一起的時候,絕不會是什麼好兆頭,她這時候拖太子下水,皇上一定會慎之又慎。
皇上沉下眸子,緩慢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阿游啊……」
四皇子和阿游,光是稱呼就已經分出了親疏遠近。
錦沅微不可察地側了側頭,餘光看見身邊的曲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十分難看,她趁勢再添一把火,「臣女愛慕之心此生不變,還望陛下成全。」
以她的身分,嫁給太子會是正妃,也就是未來的皇后,更何況太子遠在渝北監軍,將近半年才會回京,皇上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妄下定論的。
果然,皇上聽了這話臉色霎時變得十分難看,太子的確出眾,但太子妃絕不能是錦家的女兒,母族勢力太盛,性子也不夠乖巧。
皇上在心裡評點一番,隨後道:「阿沅真是少年心性,朕喜歡。」
這就是明擺著要岔開話題的意思了,錦川穹神色微動,連忙接話給皇上鋪臺階,「讓皇上見笑了,臣管教不嚴,還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皇上擺擺手,「小孩子玩笑罷了。」接著又道:「也是朕心急了,阿沅還小,再等幾年訂親也無妨。」
曲淮再也無法保持沉默,急道:「父皇!」
皇上只當沒聽見,大手一揮道:「渝南王一家好不容易回京團聚,朕就不再多留了,跪安吧。」說完就徑直移駕去了後宮。
錦沅走到父王身邊,一起出宮回府。
錦川穹上次見到女兒是去年,一晃眼好些日子不見,真是長大了。
他沒有再提方才賜婚的事,溫柔地拍了拍錦沅的肩膀,歎道:「走吧,妳母親在府裡等著妳呢。」
錦沅感受著肩膀上傳來的溫度,眼睛不爭氣地一紅,她重重地點頭,心裡發誓,絕不會再讓前世的悲劇上演。
殿門外早早為他們備好了軟轎,錦沅等錦川穹先坐好,才往後面的那一頂走去,卻沒想到曲淮竟然不死心地跟了出來。
「阿沅!」曲淮披著狐裘,站在簷下高聲喊道。
錦沅腳步一頓,站在轎旁回頭看他。
曲淮迎著料峭春風走到她面前,面容略帶幾分失落,說:「阿沅,妳真的喜歡太子嗎,從前為什麼沒有聽妳提起過?妳是不是不想嫁給我?」
他的語氣近乎乞求,但錦沅神色絲毫未變。
錦沅在邊境長大,身上沒有一點京中貴女的溫柔淑雅,她大哥一度懷疑她嫁不出去。直到進了京,她身上的野勁兒才逐漸收斂。
她本就是尊貴驕傲的出身,又有一張傾城的容貌,京城裡就沒有哪個年輕的少年公子不喜歡她。
後來父王被人誣陷,曲淮可以說是錦家的恩人,所以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是順從感激的。
那時她總是害怕有人會對她指指點點,會因為她的言行去質疑她父母,質疑整個渝南王府。
但如今她想明白了,真正想置你於死地的人,是不會因為你的改變而收斂的。
曲淮看著她,半垂著的眸子如刀鋒一樣寒涼。
他本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卻沒想到錦沅竟敢當堂拒婚,還當著他的面說喜歡曲游。
曲淮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掩在袖內的手,他自小就活在太子的陰影之中,明明同年同歲,境遇卻如此不公!
錦沅微微勾唇,抬眼去看曲淮,語帶為難道:「四皇子,方才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的心中只有太子,你還是莫要糾纏了。」
兩人相對而立,周身站著許多隨侍,錦沅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能傳進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裡。
曲淮臉色鐵青,只覺得自己的顏面被她踩在腳底狠狠踐踏,可他如今無勢無權,得罪不起錦家,只能強忍住怒氣,勉強給自己挽回幾分尊嚴,「是我思慮不周,阿沅莫怪。」
錦沅沒再多看他一眼,彎腰上轎,冷淡吩咐道:「回府吧。」
圍簾放下,軟轎穩穩抬起,曲淮捏緊拳頭後退兩步,眼睜睜看著錦沅的軟轎從他面前走過,臉色異常難看。
皇上賜婚是天家恩典,自古以來從沒有人敢拒絕,更遑論錦沅在大庭廣眾之下二度拒絕了四皇子。
這事兒就像長了腿一樣在宮裡宮外迅速傳開,朝中大臣都等著渝南王這回徹底得罪聖上,一朝倒臺。
可沒想到接下來所有上書彈劾渝南王的奏摺都被壓下,皇上就像沒事兒人一樣,照樣厚待渝南王府,還給世子錦程升了官銜。
眾人由此也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再沒有人敢在朝堂上議論此事。
可民間的議論卻止不住,尤其是那些想嫁進皇家的貴女。
錦沅沒興趣出門去聽人議論自己,在王府裡一連悶了五六日,直到二月初七這天。
她坐在馬車裡,妝容精緻,衣飾也十分明麗,手裡握著一紙薄薄的請帖。
這是前幾日安慶侯陶家送來的,陶老夫人六十大壽,給渝南王府送了帖子。
渝南王妃知道錦沅不想出門,沒有勉強,只派人把帖子送到她房中,她當時並未在意,今日隨意一瞥才知道是陶家的壽宴。
錦沅倚著軟枕,闔上雙目又想到了前世的事情。
皇上為她和曲淮賜婚後不久,再次為她大哥錦程賜了婚,妻子正是安慶侯府大小姐陶見柔。
陶家書香世家,門風清正,和渝南王府倒是門當戶對,可也正因為如此,陶見柔自小文秀柔弱,家裡哪捨得她嫁到渝南邊境去。
當時錦沅還對一直拖延婚期的陶家很不滿意,可在最後,陶見柔亦死在那場禍亂之中。
陶家雖然傷心痛惜,仍是給當時伶仃一人的錦沅遞了信,明確表示兩家姻親不斷,若有需要,一定相助。
儘管後來錦沅很快就被曲淮毒死,可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她時刻銘記。
這一世重生之後,由於她拒絕了皇上賜婚,兄長的賜婚也跟著沒了影,但陶老夫人的壽宴她不想推辭。
錦沅出門時有些晚了,等到安慶侯府的時候,門前已經停滿了各家前來赴宴的車馬。
母親一早就出了門,這會兒估計到了有半個多時辰了。
錦沅不想聲張,跟著引路的小廝進了後院之後,便道:「我自己進去就行了,回去當值吧。」
芳苓給他塞了幾錠碎銀,小廝連連行禮,「謝郡主賞!」而後歡喜地離開了。
錦沅從前來過幾次安慶侯府,可印象不深,一路走走停停,七彎八拐地不知走到了哪裡。
她怕走到夫人小姐們住的內院不禮貌,想尋個丫鬟指路,卻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正感到奇怪,就聽見院牆另一邊傳來一道輕柔的女聲,「多謝善文公主關懷,我已經沒事了。」
善文公主雖是公主,卻不是皇室女兒,她名唐輕竹,是文慧皇后唯一的侄女,關係親厚,文慧皇后在世時,她便被封為郡主,文慧皇后仙逝後,皇上又破例將她封為公主。
唐家低調,如今甚少在人前露面,她怎麼來了?
錦沅有些好奇,卻沒興趣聽牆根,轉身欲走,就聽見另一道稍顯刻薄的女聲響起,「公主還說呢,今天諸家都來給老夫人賀壽,不就有人沒來?她如今風光了,可就算向太子表白又如何,真以為自己能成為太子妃嗎?」
錦沅本就因為出色的容貌和家世而惹人羨慕,如今又當眾拒絕了聖上指婚,哪能不讓其他人忌恨?
錦沅本不想惹事,奈何人家就差指名道姓把手指頭戳到自己臉上了,她往前走了幾步,大大方方拐了過去,一臉無辜地看向眾人,「是在說我嗎?」
陶見柔前些日子微感風寒,一直悶在院子裡養病,今日也只是一早去向祖母磕了個頭,並未出席宴席。
幾個從前還算交好的姑娘聽說之後,便結伴來院子看她,一時說起閒話,結果正落進人家耳朵裡。
陶見柔是主人,這會兒見到錦沅難免尷尬,剛要說些什麼緩解氣氛,就聽到唐輕竹道:「原來是啟蘊來了,別生那麼大的火氣嘛,胡妹妹也是心疼見柔,誤會了。」
錦沅封號是啟蘊,卻很少有人這麼稱呼她,唐輕竹這麼一叫,莫名就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意味。
可她仍是溫和端莊的,尤其是站在一臉驚慌的胡明玉身邊,更顯高貴。
胡明玉的父親只是個三品官,她平時哪敢招惹錦沅,但如今站在唐輕竹身邊,似乎有了底氣,立即辯駁道:「我又沒說錯,老夫人壽宴也要遲到,還真是有恃無恐啊。」
唐輕竹蹙起秀眉,嗔怪道:「不可胡說,啟蘊怎麼會這樣無禮呢?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明裡在替她說話,實際上卻直接給錦沅坐實了無禮的名頭。
胡明玉哼了一聲,意有所指道:「公主就是太善良,不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天家賜婚都敢拒絕,今日陶老夫人壽宴,恐怕更入不得她的眼!」
唐輕竹眸中有嫉妒一閃而過,溫聲道:「胡妹妹想多了,太子婚事何等重要,不是說兩句就能成的,我們還是不要妄議了。」
繞來繞去終於繞到正題上,錦沅緩緩踱到幾人面前,「拒婚之事過去這麼久了,我以為四皇子都要忘了,卻還是有人頻頻提起。」她看向唐輕竹,「善文公主,妳說這提起之人是眼饞嫉妒呢?還是不安好心,非要戳四皇子傷疤呢?」
這話該怎麼答?唐輕竹一時語塞。
錦沅接著道:「若是前者,我覺得還是算了,畢竟家世容貌擺在這兒,後天再努力也沒用;但若是後者呢,那便好自為之吧。」
胡明玉這回就算再蠢,也能聽出錦沅是在諷刺自己,當即惱羞成怒,漲紅了臉就要上前理論,可階下還有未化的積雪,她一個重心不穩,就要朝下栽去。
幾人旁邊是一口碩大的青瓷魚缸,天氣尚寒,裡面沒擱魚,光有一缸水。
眼看著要栽進缸裡,胡明玉本能地想要拉住身邊的人,卻發現原本站在一旁的唐輕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幾步之外,現在離她最近的是錦沅。
錦沅本來沒那麼多善心要扶住她的,可今日是陶老夫人的壽宴,魚缸冷硬,真磕上去定會出亂子,錦沅不想事情鬧大,電光石火間還是決定伸手扶她一把,可惜來不及。
然而下一刻,有人先她一步將魚缸一腳踹開。
撲通一聲悶響,胡明玉摔在地上,痛得表情扭曲眼淚都流出來了。
錦沅的心莫名狂跳起來,下意識回過頭,正對上一雙浸著薄怒的眼睛,下一刻,肩背一暖,一件繡著四龍紋的玄色披風裹到肩上,男人溫熱的手指無意間觸到她的頸側,帶起一串細密的靜流。
曲游穿著一身竹青色窄袖織錦長袍,將腰身和肩背都凸顯出來,清瘦卻不單薄,修長挺拔,盡顯貴氣。
不過,比周身氣質更吸引人的還是出挑的樣貌,他的五官深邃漂亮,尤其是那一雙澄淨的桃花眼。
本該是十分惹人親近的長相,但因著性子過於冷淡,氣勢凌厲迫人,以至於原本溫柔多情的桃花眼都彷彿要結出冰來。
唐輕竹在看見曲游給錦沅披衣服的瞬間,一口銀牙幾欲咬碎,忍不住出聲喚他,「表哥!」
曲游冰冷如寒刀的視線從唐輕竹身上掠過,雖一言未發,可壓迫感十足。
唐輕竹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十分失禮,忙跪下行禮,「太子殿下。」
胡明玉摔跌在地,衣裙沾染了塵土,臉上掛淚,胭脂都哭花了,見到太子更是羞憤得不敢抬頭,帶著哭腔道:「小女子參見太子殿下,謝殿下方才搭救之恩。」
曲游沒叫起,反而問:「妳方才是要做什麼?」
聽了這話,胡明玉當即心一凜,她是因為想推錦沅才自己跌下臺階的,難不成太子殿下全都看到了?她不敢撒謊,又不敢說實話,支支吾吾半天。
曲游沒了耐心,「見澤,你是主人,這事該你來辦。」
錦沅這才看見安慶侯府的世子陶見澤一直站在曲游的身後,而且看位置,方才那魚缸應該是他踢開的。
陶見澤從前是太子伴讀,哪會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當即一拱手,「讓殿下受驚了,在下這就派人去請胡夫人過來。」說著,還真招呼了一個小廝過來。
胡明玉沒想到太子竟不給她半點臉面,忙哭求道:「不要!太子殿下,我知錯了,都是我動了心思,再也不敢了……」淚水不要錢似的滾出眼眶,和塵土混在一起,在臉頰上形成一道道髒汙。
人畢竟是唐輕竹帶進來的,她看著胡明玉這副狼狽的樣子,肩膀微微顫抖,生怕自己方才故意避開的動作也被瞧見。
胡明玉卻把她當成救命稻草,抓著她的手臂拚命求道:「公主,我真不是故意為之的,只是一時衝動,您不是太子的表妹嗎,替我求求太子吧!」
唐輕竹騎虎難下,剛要硬著頭皮開口,曲游冷如寒冰的目光卻掃了過來,直把她盯得脊背生出冷汗,他才緩緩道:「今日是陶老夫人的壽辰,孤不想鬧大,但也不想再看見妳們,懂了嗎?」
不想再看見的意思就是,以後所有宮宴都不能出席了。
可胡明玉哪敢不答應,連聲應是,最後還要謝太子開恩。
唐輕竹當然不情願,她自幼愛慕曲游,只要他出現的地方她從不錯過,如今他卻直言不想看見她,這讓她怎麼能接受?
可她又不敢違背他的話,只得含淚點頭,回應的嗓音又軟又委屈,企圖喚起他最後一點憐香惜玉之情。
曲游卻根本沒看她,而是轉過身看向站在身側的錦沅,神情未變,語氣卻柔和了許多,「孤這樣處置如何?」
唐輕竹聽了這話幾乎要嘔出血來。自詡高貴的她跪在地上,得不到分毫憐惜,而毫髮無傷的錦沅卻能站到他身邊去。
錦沅一怔,乖巧地點了點頭。
少女本就纖細,裹進寬大的披風裡更顯瘦弱,曲游黝黑的眸色一動,領口下的喉結滾了滾,吐出三個字,「那走吧。」
陶見柔一早就被人扶回屋子裡休息了,胡明玉和唐輕竹則是被府中下人強行請走,錦沅左右看了看,發現曲游身邊只剩下自己和陶見澤,她指指自己,「殿下是說小女子嗎?」
曲游反問:「不然呢?」
錦沅想說陶見澤,卻見他飛快地行了一禮,隨即消失在兩人面前。她瞪大一雙眼睛,問:「陶世子怎麼走了?」
曲游搭在身側的手指一頓,眸子微微瞇起,「妳找他有事?」
「若不是方才陶世子出手,跌倒的可能就是我了,只是想說聲謝謝罷了。」
兩人原本是邊走邊說話的,聽見這話之後,曲游倏地停住腳步,似笑非笑問:「這就值得妳一聲謝謝,那孤呢?若非孤吩咐,他又怎麼會來得這樣巧?」
雖然不知道是哪句話說錯了,但錦沅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他的不悅。她跟著停住,仰頭去看他。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到曲游冷峻的側臉。
他的皮膚極白,眉目極冷,幽黑的瞳仁像是寒冬的湖水,又像是一口冰藏百年的深井,看一眼便要被凍死,陷進去便是深淵。
錦沅不可抑制地抖了抖睫毛,在心裡暗暗唾棄自己的見色起意。
她掩飾一般地咳了兩聲,沒回答他,反而轉移話題問:「殿下何時回京的?京中竟沒有一點消息。」
其實這句話她在一見到曲游的時候就想問了。
按照上一世的時間線,他應該要到十一月才會回京,現在才二月,莫非是出了什麼她不知道的大變故?
抑或是他也是重生的?因為知道曲淮將來會得到渝南王府的兵權,和他爭奪皇位,所以特地提早回京,防患於未然?
錦沅心裡惴惴,根本不敢抬頭直視對方的眼睛,也就沒有看到他如春水一般溫柔的眸光。
曲游近乎貪婪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女,她個子高了,模樣也長開了,眉廓整齊修長,杏眸水潤明亮,皮膚白皙,模樣明媚嬌俏。
曲游自去年年末到渝北監軍之後就甚少回京城。他是太子,肩上壓著整個曲朝的未來,可他當初主動請命離京,實際上卻是為了心中的一點私念。
他只想著把太子這位置坐得再穩一點,讓父皇對他再放心一點,只有這樣,他才能娶到自己心儀的女子,才能讓最不適合當太子妃的錦沅嫁進東宮。
可是他沒料到曲淮竟然趁他不在算計渝南王府,並設計求娶錦沅。
他臨行前在京中留下不少暗線,但在接到消息之後,回京路上出了一些意外。原本是怎麼都趕不回來的,可沒想到錦沅竟會當眾拒婚,還直言不諱地對他表白……
曲游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
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她拒絕曲淮的擋箭牌,但他心甘情願被利用。
錦沅能有當日舉動,說明她知道曲淮不懷好意,並且已經起了警惕之心,而他要做的就是護住她,再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遲遲沒等到回答,錦沅疑惑抬頭,曲游迅速斂去眸中情緒,半真半假道:「順路而已,過些日子還要回去,渝北情勢不穩,我不能離開太久。」
曲游此次回京並未張揚,回宮向父皇覆命時也是拂曉時分。
壽宴人多口雜,不是說話的地方,因此那日錦沅和曲游並沒有交談太久,她就到置辦宴席的花廳去尋她母親了。
可是就算後來她極盡低調,這件事還是傳出去了,又因為旁人不知道太子也摻和在裡面,大多數人便直接把髒水潑到她頭上,有說她不顧姿態當眾掌摑胡家小姐,還有說她把善文公主推到河裡,心狠手辣的樣子把陶小姐嚇得臥床不起……
芳苓聽見這些流言的時候,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外面的人傳瞎話倒是繪聲繪色的,不知道的,以為他們當時都在缸裡看著呢!」
錦沅自父母回京之後就再沒進過宮,成日窩在房裡偷閒,她沒個正形的倚在榻上看話本,「理會這個做什麼。」
芳苓趴過來,對她這敷衍態度很不滿意,「小姐,您現在在外人口中都成了母老虎了,會不會影響以後的婚事啊?」
錦沅推開她的額頭,「我本來也不想訂親。」
話是這麼說,但莫名的她竟想到了曲游。
她十歲那年初見曲游,那時他十三歲,穿著鐵紅色的鎧甲,手執長劍,在她父王的帳中聽他講當日的軍情。
直到如今,他們已經認識六年了。
上一世她死得太早,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是誰登基成了新帝。
皇上子息不盛,目前只有四個皇子,其中五皇子和六皇子尚未長成,怎麼看都沒什麼機會,只有曲淮……
錦沅握著書脊的手指漸漸收緊,水蔥似的指甲將書頁劃破都沒有意識到。
她很清楚,渝南王府看著輝煌,實際上不過是一座冰上的火堆,火焰越旺,底下的冰化得越快。
如果想在冰上長久地站住腳,就只有把火熄滅,而她父王手裡的兵權就是那把火。
錦沅眸子暗了暗,起身下床,問芳苓,「父王還在兵部嗎?」
這些日子錦川穹一直在兵部跟著查看過往幾年的軍帳。
芳苓道:「半個時辰前就已經回府了。」
外間太陽已經到了正頂上,錦沅坐到梳妝檯前,「收拾一番,一會兒去給父王和母親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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