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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美食神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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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33301-E133303

《飽暖思王妃》全3冊

  • 出版日期: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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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盤子精化身小廚娘,品嘗人間煙火氣,
舞勺開店賺金山,誘人美味意外拐來王爺夫!


父母雙亡又被追殺,意外滾落山崖後尋月棠才恢復記憶──
她本體是個盤子精,穿進書中不說,竟還是原書女主的替死鬼!
幸好路過的將軍謝灃救下她,為躲開劇情,她縮在邊城低調作菜,
從軍營幫廚到擁有自己的食肆,一路走來都有貴人幫忙,
其中最「貴」的自然是謝灃,本以為她隨商隊離開後此生沒機會再見,
但她的食肆「尋味小築」遭人眼紅抹黑,他竟現身公堂審案替她討公道,
萬般巧合下的重逢,實在千里姻緣一飯牽,不枉過去老給他開小灶,
且他正是兒時寄住她家讀書的小哥哥!
如今兩人看對眼,手也牽了,戀愛也在談了,
她卻發現,這個深受百姓愛戴、總陪她逛夜市買買買,
為噩夢連連的她守夜點一爐安神香的溫柔男人,
竟是書中被掛牆頭死相悽慘的大反派定北王……
臨江仙,九零年後出生,山東濟南人,生長在大明湖畔。
生性開朗,樂於交友。
喜歡幻想然後熬夜記錄,所以順理成章地喜歡睡懶覺、喜歡咖啡和濃茶。
對古代的一切事和物都有說不清的癡迷,所以喜歡寫穿越。
熱愛美好結局,不寫悲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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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夜裡出逃
時近中元,夜已黑天,深林裡不時傳來幾聲老鴰叫,一輛窄車、幾匹瘦馬正在山裡穿行。
不多時,一行人停車駐馬,打頭的一個侍衛拿著封信走到車前,「嬤嬤,右腳腳腕扭傷,左肩三道擦傷。」
「知道了。」兩個婆子應聲,從簡陋的馬車裡拖出人來,不由分說就安排了信裡的傷,手下功夫極其俐落,一聲清脆的「哢嚓」聲,又扯開衣裳抓了一把,這照葫蘆畫瓢的傷便得了。
尋月棠吃痛出聲,先慌忙回身攏好衣襟,後又捂著受傷的右腳,眉頭一皺淚便掉了下來。
天大晴,彎月也皎皎,一穹銀輝傾瀉在她巴掌大的一張俊俏面龐上,此時眼眶通紅更顯楚楚,鴉羽一般密且捲翹的睫毛上,幾滴淚珠顫顫巍巍,似墜不墜,鼻尖那顆米粒大的殷紅小痣隱約可見,平白勾人。
最難挨美人落淚,縱使隨行的侍衛都是粗人,瞧見這副梨花帶雨的樣子,心裡也一陣不忍,不由偏了偏頭。
兩個婆子看到尋月棠這副模樣,心裡是越發來氣。這死妮子投了個丫鬟賤胎,偏生了張小姐的俊臉,將一行侍衛迷得暈頭轉向,什麼東西啊!
「妳個死蹄子,大晚上掉哪門子的淚?非要在鬼門大開的日子裡惹老娘晦氣!」
這兩個婆子都是幽州高門的管事嬤嬤,混到這把年歲,說是橫草不拿豎草不拈也差不多,偏就被「這狐媚子」累得跋涉,為著避人,又專行小徑吃了好些苦頭。
上頭吩咐要在中元那日趕上流放隊伍,就地把這尋月棠送上路,屆時還不曉得要傷多少陰德。
見她挨了罵反哭得更凶,婆子揚手就要打,「還哭,再哭一聲試試!」
侍衛見狀攔下,「好了嬤嬤,信上可沒有旁的傷,若您橫生枝節,上頭怪罪下來,大家都不好過。」
婆子「呸」一聲,一口濃痰落地,似是多少解了氣,罵罵咧咧把尋月棠又搡進了車裡。
進車後,這兩個婆子旁若無人地交談,「這妮子身上真沒什麼值錢貨了?」
「早扒光搜了八百遍,全身上下就一根銀簪、一根檀木簪,連個鐲子都沒,她那縣令爹可真寒磣。」
「也真小家子氣,這麼兩樣破東西還當寶似的夜夜揣在懷裡,便是送我我都不要。」
「可不是嗎,早些睡吧,眼下進了鬼月了,省的又觸霉頭。」外面的老鴰一陣一陣叫得人頭皮發麻,這婆子躺下又起來,雙手合十又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
尋月棠躺在車廂裡無聲掉淚,等著兩個婆子入眠。
她安安穩穩活了十七年,兩年前發了次高燒有了前世記憶,才知道自己原是有著百餘年修行的盤子精。
起初發現自己法力全無,她還以為自己也是歷劫了,直到半月之前,一行黑衣人衝進家裡,將待她極好的爹娘殺害後擄她上路,才知道自己是胎穿進了很久以前看的一本古早狗血虐戀小說。
原書裡,男主母親曾與女主父親春風一度,而後生下了男主,所以男主與女主是乃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男主頂著所有人的反對要立女主為后時得了這個消息,女主禁不住打擊,跳了城牆。
此後,男主便徹底消沉下去,登基兩年,就荒廢朝政兩年,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績便是斬了個反派將軍,緊接著外敵來犯,王朝傾覆、血流成河,小說正文也就到此結束。
本來還有番外的,但結局將尋月棠膈應得不行,就提前棄了文。
此時應是小說之始,瘋人男主還未登基,女主的爹正因為觸怒天顏遭了全家流放。
自己穿成這個出場一章的炮灰,便是女主的表妹,因長相酷肖女主被擄。
這一路,女主受的傷全部被招呼在她身上,等七月十五動手那日,臉也會被劃花,只為實實在在給女主當個替死鬼。
想到這裡,尋月棠又落下幾滴淚,這也太慘了。
女主慘,但自己一個無關的妖精,豈非更慘?她擦了擦淚,決定今夜就出逃,她仔細觀察過了,今日一路行經不少緩坡,滾下去應該也好藏身。
「嬤嬤,我想去方便。」她推了推兩個婆子。
「懶驢上磨屎尿多,」一個婆子翻了個身,「快去。」
「一天到晚吃不了幾口糧食,屎尿屁還當真不少。」另一個婆子也附和了一句,扭頭又打起呼來。
尋月棠不住地道著歉,「誒,去去就回。」
說著話,她拖著受傷的右腳艱難地挪下馬車,車軸「嘎吱」兩聲,把剛剛入睡的侍衛們吵醒,起身拔劍問道:「做什麼去?」
「大哥,」尋月棠欠身福了個禮,「人有三急。」
「那去吧,快些回來。」幾個侍衛抱著劍,又靠著樹歪了下去。
要說逃跑,他們是不怕的,這姑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今夜又給她將腳腕掰折了,任她撒開了腿跑,這荒山野嶺、植被稀疏的地界兒也無處躲藏,天亮後捉回來就是。
大家原是這破落地的馬賊,蒙起招子都能出這山,她就是躲到兔子窩裡,也能給拎出來。
話說這姑娘當真是個妙人,說話聲音細細軟軟,比主子們養的黃鸝還要婉轉,身上雖無一件值錢玩意兒,卻生了剝殼雞蛋般滑嫩的皮子,臉面更是花骨朵一樣豔,若非怕到時候驗屍不好交代,哥幾個早也一塊享用了她。
幾個侍衛望著她跛腿離開的背影,見那小細腰扭得比水蛇還好看,不由嚥了口唾沫,嘖了一聲,暗歎又是一夜躁熱。
尋月棠拖著腿腳一直走,估摸著走了有半里地,見前面一處平緩的土坡,她慢慢蹲下身,抱緊頭,一閉眼就滾了下去,牙關咬得死死的,生怕發出聲音。
石塊如同刀刃一樣,割得她身上生疼,尋月棠能感覺淚又掉了下來,順著臉頰亂滾。
她的主上是個下界歷情劫的女仙君,要渡劫完成回九重天時,身邊的器物就只剩她還沒化形,仙君便給了一滴淚,得這滴情淚化形後,尋月棠便成了個哭包,開心也哭,傷心也哭,不停地哭。
最難受的是,她本體是個陶土盤子,持刀弄棒的事兒不敢幹,生怕磕碰了自己,故而到了這般絕境,失了法力,沒有功夫,就只能使出滾土坡這種笨法子,大約是因為她是個盤子,滾起來竟然還挺快的……
想到這裡,尋月棠更想哭了。
這山名喚黿豺,乃是涼州、登州的交界之地。
靠近登州一面山勢平緩,多土坡,遠望如黿;靠近涼州一面山勢陡峻,多豺狼。尋月棠一行便是去往登州煙瘴之地,女主就往那裡發配。
此時,正有一行馬蹄子上裹了布巾的騎兵從涼州而來,正拐道行至山下。
夜色正濃,一行人均著墨衣、騎黑馬,行止間不聞人言,輕巧的馬蹄聲也隱沒在獵獵山谷風聲中。
聽到前方有山石滾落之聲,為首一人勒馬,打手勢示意大家前方有異。
眾人見到手勢,紛紛拔出了兵刃。
有斥候翻身下馬,還未來得及去前頭探查實情,一團黑影便以極快的速度滾了下來,直碰到馬蹄方才停止。
馬匹受驚,嘶鳴一聲後高高抬起了前蹄,眼看就要踩到身下之人。
馬上的謝灃拽動韁繩調轉馬頭,避開了這場幾乎註定的血事後,翻身下馬站定。
察覺有人來,早已力竭的尋月棠探出手去,摸到眼前的皂靴,憑著本能求救,「救……」
一語未竟,便暈了過去。
謝灃皺眉,微微後退半步才蹲身下去查看。
身著一身春綢,面料不算名貴,從土坡之上滾下來,灰撲撲難辨本來顏色,大片衣料被割破,露出不少沾著泥灰的血口子,肩側數道鞭傷,鞋子丟了一隻,右腳腕又紅又腫。
「喲,這姑娘,」另一匹馬上的林勰也下了馬,湊上前看了看,「倒像是哪家被正室逼得沒活路的小妾,可這荒山野嶺的,誰家小妾腳程這樣好?」
這一行人都是定北將軍謝灃的親衛,說話這位林勰乃是謝灃幼時同窗,曾陪謝灃十年寒窗苦讀,現在也與他一道戍邊衛國。
這樣不好聽的話,大約也就他敢在謝灃面前說,其餘人聽了「腳程好」這話,都偷偷地笑。
林勰看了兩眼便失了興趣,回身往後走,朝著一眾將士努努嘴,示意大家瞧瞧謝灃,頗有些揶揄之意,「生得極俏呢。」
身後眾人又笑,卻是不以為意,誰不知道將軍最是不喜女色,連聖人賞下的嬌娥都不碰,更不會讓這不明不白的女子拴住眼。
也沒多看幾眼,謝灃便起了身,想來是不打算救這個美。
他從來不是什麼菩薩心腸,見慣了沙場生死,他只會在乎自己麾下將士的性命,其餘人……莫說旁人,就連自己這項上人頭,都不曾顧惜過。
要不然,也不會被韃靼稱作活閻羅。
上馬挽韁,他不經意低頭,掃到了地下女子側臉,雖憔悴亦不掩昳麗容顏,鼻尖一顆淺紅小痣。
謝灃低頭凝思,這女子瞧著,著實面熟……
身後將士已都上馬,只等將軍令下,便全速行進。
這時,土坡頂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在場之人多半習武,能辨得聲音是從山腰處傳來,且那一行人也都是練家子,想來就是在尋這姑娘。
一個大活人從坡上滾下來,必留下大片痕跡,上面的人很快就會趕到坡底。
「將軍,此地不宜久留。」王敬上前催促。
這是謝灃到了邊關之後才收到麾下的副將,為人忠直,不苟言笑。
他們此行避人,夜間行路最為穩妥,前方路程還遠,禁不得如此耽擱。
這姑娘之後遭遇如何,到底與他們無關,逃不逃得出、活不活得了,全憑她個人造化。
因這個婦人貽誤時辰、暴露行蹤,不值當的,生得再好看也不行。
山頂的侍衛正沿著腳印往土坡這邊尋,隱約有人聲傳來——
「快看這坡!尋月棠那個賤娘們兒肯定從這裡逃了!」
「走走走,下去追!」
山腳下的謝灃策騎欲去,聽到漸近的人聲後,挽韁的手微微一頓,後又看向地上人。
算起來,這是他第三次遇見尋月棠。
只不過時日久遠,又加上前兩次也都不曾靠近,看得並不真切,起先才未認出來。
他當即翻身下馬,解下外袍裹住尋月棠,迅速將她抱上馬背,又揮劍斬了幾截樹枝下來,示意最後一排撿上,隨即策馬奔了出去。
待山腰處侍衛順著土坡滑下來的時候,便只撿到一隻繡鞋,打燈梭巡一圈,卻如何也找不到尋月棠的蹤影。
想來是運氣好,被哪個過路馬隊帶走了,可這周遭分明連個馬蹄印子也沒有。
「真他娘的倒楣,這是遇見高手了!」有人罵出聲。
有人又提燈,「土坡前頭還有一隻鞋,看方向是往登州去。」
商量一番後,他們決定回去叫醒兩個婆子,當即出發趕路,萬一運氣好說不定能把那賤蹄子尋回來。
便是尋不回來,如今他們也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多個腦子,就多條活路。


尋月棠雖衣衫襤褸、形容狼狽,可如今被圈在身前,身上素淨清爽的皂角香卻直往謝灃鼻裡鑽。
一向不近女色的他在夜色中皺眉,心裡一陣陣的不耐煩。
救是定然要救的,這遭卻是他不曾料到,他挽韁垂眸,雖不至悔,卻總有些不快。
一陣馬車顛簸,方才已經暈過去的尋月棠又醒了過來,眼都未全睜開,就死死抓住謝灃的衣襟,貓叫一般軟糯的聲音逸出,「好漢,救命。」
謝灃眉頭又皺,將韁繩合握於右手,空出左手生硬地扯著尋月棠袖子,將她的手從衣襟上拿開,「莫吵。」
尋月棠由他圈著,探頭見前路已換,身後一行人雖衣著皆黑,但隊伍規整,像是兵士,這該是離歹人已遠,便輕輕點頭,又吸了吸鼻子,才道:「曉得了。」
這是哭了。
謝灃想到她家裡,雖不算極富貴,卻也有幾分家底,現竟淪落到如此亡命的地步,不知是經了什麼波折。
今日雖逃了,卻也受了大驚,一個女娃家,也怪不容易的,哭便哭吧。
「哭可以,莫出聲。」
尋月棠抬袖擦了擦淚,又壓了壓聲音,「知道了,多謝恩公。」
果然,她也沒認出自己。謝灃心想那便好,幸虧前頭兩次都不曾與她打過照面,此番便省去了許多麻煩。
一路疾策,本還算寬敞的馬鞍裡塞了兩個人顯得局促,謝灃倒還好,尋月棠卻感覺自己的雙腿一陣一陣被前鞍橋磕碰,疼得不行。
她試著左右調整坐姿,但調來調去也沒什麼用,倒把謝灃扭煩了,低低出聲道:「莫亂動,仔細墜馬。」
尋月棠縮了縮脖子,不好意思開口說是馬鞍卡腿,只輕輕問:「恩公,我們此行往哪裡去啊?」
「登州。」
登州?尋月棠大驚,怎的兜兜轉轉還是要去那裡?
「啊……這……」她訥訥,「是去登州呀……」
「如何?」謝灃問。
「沒什麼。」尋月棠搖搖頭,如今處境,由不得她選。
「放心,」謝灃在心裡估了估前方路程,又加快了些速度,「那些歹人尋不到妳。」
「真的嗎?」刻意壓低的聲音也掩不住她話語間的驚喜。
與先前的貓兒叫聲不一樣,去了恐懼的聲音頗清透,像泉水碰石,鶯啼婉轉。
謝灃又憶起幾年前,他也曾日日聽到她的聲音,雖然略吵鬧,但卻不難聽,語氣也不由軟了下來,「自然。」
「恩公,我叫尋月棠。找尋的尋,月下海棠的月棠。」
說起來,這也是穿書必備的套路之一——因著重名而穿。
小盤子精在初初化人形的時候並沒有名字,她的主上是一株迎著皎皎月光而生的海棠,喚作「月棠」。
後來,月棠歷劫成功歸了位,小盤子精不知,便四處尋她。
遍尋不得,倒陰錯陽差認了個老算盤精做乾娘,因著這個身世賜她俗名「尋月棠」。
胎穿到這書裡之後,也還叫這個名,卻是取自詞牌名《月下海棠》,尋父以為極美。
謝灃聽後也未著急說清前緣,只點頭應了聲,「嗯。」
尋月棠心說,總叫恩公好像也挺彆扭的,又見對方沒有主動介紹自己的意思,便追問道:「恩公,你叫什麼名字呀?」
「謝三。」
尋月棠點點頭,「謝三哥,我記下了。」
謝灃還從未被人這樣喚過,不過……好像也不難聽,他清了清嗓子,沒再搭話。
尋月棠此時已睏倦非常,頭幾日裡目睹了爹娘被殺慘狀,又想到自己即將赴死的命數,她幾乎是夜夜難眠。
此時陡一離開險境,心中巨石墜地,又至寂靜深夜,腿上的腫痛也不覺如何了,不多時便歪頭睡了過去。
山路騎行,便是馬匹再好、騎藝再高,總難免顛簸,尋月棠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在謝灃的懷裡左觸右碰。
頭先救人起來抱在馬上實是不得已之舉,如今這齣就大大越過了男女之防。
謝灃收了收韁往身後看,瞧半天也選不出一個合適來載著尋月棠的人,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騎行。
林勰路過他身側,瞧見他的局促模樣,想到謝三郎二十多年來不曾接觸過女子,此番溫香軟玉在懷不啻芒刺滿背,遂促狹地起了聲呼哨。
不過因擔心暴露行蹤,呼哨都是學鳥叫,讓人挑不出錯來。
謝灃心裡的不痛快,又生生增了一倍不止。

到達州牧府時,天邊才隱隱泛出蟹殼青色。
謝灃正欲下馬,卻發覺被人緊緊攥住了衣襟,他叫了幾聲未能叫醒,想下手拍上幾下,又覺拍哪兒都不合適。
恰巧林勰從旁路過,謝灃叫住這位風月場裡的常客,「子修,把……把她叫醒。」
「喲,」林勰抬頭看向馬上「難分難捨」的兩人,「這是軍令?」
謝灃冷著臉,「不是,是你我私下交情。」
「那就好,」林勰拱了拱手,「那恕難從命,議事房等你。」言罷便抱著手離開。
留下謝灃一人,又在馬上叫了半天,才憑著卓爾毅力將幾乎睡死的尋月棠喚醒。
「對不住,」尋月棠揉了揉眼睛,「我睡得太熟了些。」
她一頭青絲散落如雲,在清晨細風裡輕動,天光微瀉,本就清麗的容顏又添幾分朦朧。
謝灃已翻身下馬,瞧了半眼就輕側了頭,只屈肘抬高,示意尋月棠扶他胳膊下馬,仍是淡淡回道:「無妨。」
「多謝。」尋月棠扶住他手臂,可這馬實在太高,左腳是踩住了馬鐙,受傷右腳卻不吃力,一下吃痛便跌了謝灃滿懷。
柔若無骨的女子身軀跌進胸前的時候,謝灃感覺自己像被江湖高手鎖住了周身大穴,四體發僵動彈不得。
還是尋月棠自己單腿跳開,又虛點著地福身致歉道謝,他才多少尋回些清明。
「周婆婆會來帶妳去安置,」謝灃後退一步,以手握拳輕咳一聲,「我與同僚還要議事,便先去了。」
話畢,低頭見她裸著一雙瑩白的足,又用腳挪了個馬凳過來給她,道:「無須擔心歹人,此處乃州牧府第,還算妥當。」
尋月棠落坐致謝,「謝三哥好走。」
謝灃轉身,心說自己今日有些怪異,卻又說不上來緣何如此。
尋月棠此刻終於看清了恩公樣貌,爹爹說相由心生實在不虛,謝三哥長得這樣俊,心地也這樣好……
就是臉面太紅了些。
第二章 初次展身手
周婆子來時帶了雙布鞋,領著尋月棠往住處行,「尋姑娘,妳先去西苑安置,我與老頭子去張羅大夥的飯食,一會兒給妳送來。」
「婆婆,今日來了上百人,就您二老張羅?」
「百來人也不多,我們老兩口還幹得動,」周婆子慈眉善目,笑得也和藹,一手扶著尋月棠,「況且上一年收留了個小姑娘,手腳麻利,勁兒也大,還有她幫著呢。」
尋月棠與她商量,「婆婆,我也去幫忙吧。」
「不用,趕路辛苦,妳先去歇息。」周婆子笑著拒絕。
想到自己睡得昏死過去的樣子,尋月棠低頭笑了笑,「我夜裡睡了的,便讓我去吧,我腿腳也不妨事,能站。婆婆,我是被謝三哥救下的,身無長物,總要許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兒。」
周婆子見她臉色尚可,也未再堅持,拐道帶她去了廚房。
廚房裡,一個紮著俐落馬尾的姑娘正在燒火煮水,周婆子的丈夫李伯則在和麵。
尋月棠進門打過招呼,靠近白案問道:「李伯打算做什麼?」
李伯道:「打算抻麵,就是時間緊了點,可大家趕了一夜路,吃點湯麵壓壓燥才好。」
「李伯,若抻麵來不及,不如改成麵葉湯也是一樣的。」
「姑娘會做飯?」李伯抬臂拭汗,上下打量尋月棠,滿臉寫著質疑。
這女娃瞧著細胳膊細腿,面皮白淨,一頭秀髮烏黑油亮,不像常待廚房吃油煙的人,甚至還可能是嬌生慣養、不沾陽春水的主兒。
「多少會些,幫不了您什麼大忙,卻也不至於添亂,」尋月棠挽袖淨手走到肉案前,「李伯,是打算做肉臊吧?」
李伯稱是。
得了準話,尋月棠抄起案旁菜刀,順著豬肉紋理下刀,先出片、再成絲、最後切成肉丁,一手功夫實在利索。
刀工乃是學廚的入門手藝,李伯不出聲看著尋月棠,心裡思量著眼前這小女娃到底習廚幾年。
周婆子上前商量,「尋姑娘,那我二人便負責和麵,這裁麵葉的活計就交給妳,可好?」
尋月棠抬頭稱好,「和好麵還需醒上半刻,我先把澆頭炒上,稍後再做。」
切好肉後,尋月棠又換板換刀切了泡發的香菇,後起熱鍋,內裡加了冷油,將肥瘦相間的肉丁下鍋翻炒。
遇熱之後,紅色的瘦肉不幾瞬便變了色,糯白的肥肉丁稍縮,在滋滋啦啦的聲響裡變成了金黃顏色,瞧外皮便知此刻肥肉丁必定焦焦脆脆,若入口得是油香而不發膩。
寬敞的廚房裡頓時彌漫了滿滿肉香,這是一種不加任何佐料修飾的、純粹的油肉香氣,卻自有勾人流涎的本事。
一直在默默燒火的小姑娘抬頭,嚥了嚥口水,猛吸了幾下道:「好香啊。」
周婆子低頭看她,笑得慈愛,「阿雙,咱們今日有口福了。」
尋月棠抬頭羞赧一笑,又下了蔥薑末、香菇水和香菇丁,在熟蔥的清香、香菇的異香烘托下,這肉香便帶上了層次;再加上黃豆醬、甜麵醬,淋一圈料酒、下幾捏白糖提鮮,醬味濃濃,香氣悠長。
廚房裡並未備下炸醬臊子的兩種醬,尋月棠卻能想用就用,說起來這還是穿書後的意外之喜——
隨著光陰流轉,尋月棠在人間過了千年,眼瞧著人們從長袍大褂換成熱褲短袖,也見證了烹飪方法、食材種類的更新、融合。
進入新時代後,她最愛幹的事兒,就是附身到美食部落客的盤子上嘗味。
她穿進的這本書,還是跟著美食部落客時在平板電腦裡看的,劇情離譜到讓她有種在正版網站看盜文的恍惚感。
穿來後重拾記憶,她發現自己曾經嘗過的食材可以隨取隨用,不必現形就能直接加進鍋裡,現在看來算是唯一的好處了,就是可惜無法大量製造。
肉臊炒完,灶下就改成了星火溫著,尋月棠拿出醒好的麵團,又揉了些時候,便分麵搓條,虎口揪了拳頭大的劑子出來,拿了根長約兩尺的擀麵杖擀成麵餅,後捲在擀麵杖上,橫著劃一刀,麵餅就成了疊在一起的長麵片,再左右下刀切成三角片即可。
如此做法,比著手擀麵就快得多了。
李伯早燙好了青菜,煮開了鍋,待尋月棠的麵片擀好,就站在案前將麵片成摞甩進了鍋裡。
他觀察了尋月棠好一會,如今便反了過來,尋月棠瞧著李伯的動作,麵片看著像是隨意扔進鍋裡的,但成摞的麵片還未入水就片片分了開來,落水時水花甚小,準頭、力道都把握得極好。
「李伯好手藝。」尋月棠掃著案上的生麵,認真讚道。
李伯拿著個竹笊籬翻著鍋裡的麵葉,「就吃的這口飯。」
待到麵葉煮得差不多,議事的軍士們也都趕到了飯堂這邊,還未行近便有人喊,「真香!李伯,好久沒吃到您老做的飯食咯,甚是想念呢!」
李伯正在往碗裡分肉臊,抬頭回道:「錯咯錯咯,今日這朝食,乃是出自尋姑娘之手。」
尋月棠淺淺一笑,微微福了一禮。
眾人聽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三兩兩坐到了桌前,卻無人再言語。
不友好的氣氛在眾人心知肚明裡悄悄蔓延,尋月棠怔怔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周婆子輕輕拍了拍她肩,示意她別當回事兒。
她點點頭,又端起肉臊麵葉一一分了下去。
眾人雖對這個來路不明、隨時有可能洩露大家行蹤的女子抗拒非常,卻無人能拒絕如此香的朝食。
青瓷大碗公裡,燙熟的小油菜還是青翠顏色,整齊擺在碗沿邊,中間是一大勺肉醬,顏色紅褐發亮,肉粒顆顆分明,能看出瘦肉比肥肉塊頭更大些。
麵湯被臊子染了顏色,仍清透卻泛著淺褐,瞧著就有食慾,湯裡頭浸的便是三角形的麵葉。
裊裊的熱氣裹挾著醇濃的醬香味,連著誘人的肉香味、麥香味一道往人鼻子裡鑽。
有人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心裡不由暗罵句丟了醜。
果然,身側很快起了笑聲,不消說,便是在笑剛剛幾個五臟廟造反的人。
尋月棠也聽見了,權作未聞,只從鍋裡取了煮好的筷子出來一一分過去,「行一夜路辛苦,快吃些熱的暖暖身子。」
眾人撿了筷子就開始呼嚕呼嚕地吃,不得不說,若這麵葉湯真是眼前姑娘做的,那她倒真有幾分本事在身上。
此前在涼州軍營也吃過肉醬麵,但是那肉醬的味道浮於表面,禁不起咀嚼。
今日這肉醬就不一樣了,瘦肉勁道,肥肉不膩,醬香和油香相互成就,又非常入味,越嚼越香。
小青菜顏色也喜人,不像那些火候過了的,深綠顏色活像是叫霜打了;麵葉不厚不薄,又滑又香,彈牙口感之後還品得出淡淡甜味。
今日來的這些全是謝灃的親衛,幾乎是從上京跟來的,家境都過得去。
他們與涼州大多數兵不一樣,不是給口肉就能滿足的,雖也能跟著吃苦,心裡頭卻是有所期盼。
今日這頓簡簡單單的麵葉湯,算是做到了大家心坎上,一碗過後,大家對尋月棠雖還有防備,臉色卻好了許多。
有人亮出空碗,問:「姑娘,還有多嗎?」
尋月棠笑咪咪接過,俐落地添了一碗,「管夠的。」
今日飯食備得多,大夥都吃了兩碗,一群人飽食後道謝離開,結隊去了校場。
「謝三哥,怎麼還不來呢?」
尋月棠瞧了瞧幾乎空了的鍋子,心裡不由發急。

「都怪你都怪你,什麼圖非得現在看,這下吃屎都趕不上熱的了。」
兩人方才一同看地形圖,探討過酣,一不小心錯過了飯點,從來都是趕著第一波搶好飯的林勰煩不勝煩,拉著謝灃小跑,一路絮絮叨叨。
「趕不上便趕不上了。」謝灃不情不願地跟著邁大步。
林勰急得很,「我跟你可不一樣,我年紀小,還要長個子呢。」
謝灃今年二十有六,比林勰虛長一歲,雖林勰說他還能長個子純屬無稽之談,但營裡確實有些小子不過十六七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之前領兵,糧草吃緊,好飯不多,謝灃便最後去吃,儘量將葷菜留給旁人。
至於開設將軍私灶,那更不會有了,這大約也是他領兵時日不長,卻頗有威望的原因之一。
「李伯,周婆婆,還有飯嗎?」隔得老遠,林勰就敞開嗓子開始喊。
兩老也已經用完飯,連碗都已經刷完了,此刻正坐一處擇菜,笑著回道:「有呢有呢,總餓不到我們子修的。」
他倆原是上京謝府的僕人,後來謝灃接皇命做州牧,兩人就跟著一道回了登州老家,他們幾乎是看著林勰長大的,自然也極親近。
「還是這邊好,」林勰撒開謝灃進門,接過麵碗就開始吃,「太好吃了李伯,幾月不見,您手藝越發得好。」
李伯正待說什麼,尋月棠已從後廚端了碗出來,笑著放到了謝灃面前,「謝三哥,快些用飯吧。」
說完便欠身離開,與李伯他們一道擇菜去了。
謝灃看了看眼前麵碗,又看了看外頭坐在木杌上靜靜擇菜的尋月棠。
此刻日頭已經掛得老高,灼灼日光灑到她身上,照見鴉鬢雲顏,挽起袖子露出的一雙腕子又白又細,甚至白得有些晃眼了。
謝灃慌忙回過了頭。
「你這個怎麼跟我的不一樣啊?」林勰伸筷子扒拉著謝灃的麵碗。
自己碗裡就一勺肉醬,幾片青菜,一碗麵葉,雖說也挺香的,但跟謝灃的比就差多了。
人家碗裡肉醬雖然少,卻多了肉塊,還有一個荷包蛋,而且也不是麵葉,那一看就是手抻的麵條。
抻得真細啊……羨慕,想吃。
想到謝灃一向不重口腹,與自己這個俗人不一樣,便直接開口道:「咱倆換換。」
謝灃如往常一樣同他換了。
遠處的尋月棠瞧見,張了張口,終是沒說什麼,又垂下了頭。


入夜,尋月棠宿在了西苑,裡頭還住著兩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
那兩人得知尋月棠腿腳不方便,便打了熱水送到了她屋裡。
洗完後天也還早,三人便盤坐在榻上聊天。
「聽口音,妳們也不是本地人啊。」房裡無茶,尋月棠給她們各斟了杯白水。
圓臉的姑娘說:「我叫慶華,幽州上京人氏。」
瓜子臉的姑娘道:「我也是上京人,叫香雲。」
尋月棠抿了口水,覺得不理解,上京城是國都,頂頂繁華的地界兒,兩人正值妙齡,如何就想不開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我是鄆州人氏,此番是逃難來的,蒙將軍相救,就在此處落了腳。」
這個話頭打得好,慶華和香雲也交代了自己的來處。
原來她們都是皇帝賞賜給登州州牧,兼也是涼州定北將軍謝灃的人,從幽州教坊司裡挑來送到了登州。
送人來,也並非是要將軍成家,只是做綿延子嗣之用。
慶華笑笑,「我們倆,無父無母無兄弟,三代內無難纏親戚,家世清白。」
尋月棠聽著皺了皺眉。謝灃這名,怎麼有點耳熟?
「還不單如此呢,」香雲見尋月棠一直喝水,就把自己剝的幾個生瓜子塞到她手裡,「我們倆都是性子弱的,說好聽點叫好相與,實在話就是好欺負。此時不會給將軍惹事,之後也不會與將軍夫人起齟齬。」
尋月棠掂量著手裡的生瓜子,心說她倆確實是挺好相與,也很體貼,誰不喜歡呢。
慶華挺豁達的,揚聲道:「要不然我們倆才貌都不拔尖,如何能被嬤嬤看上,攤上這種好事?」
聽了這話,尋月棠來了興趣,湊近了問:「將軍待妳們是不是挺好呀?」
兩人掩唇笑,「面也不曾見過,將軍接了旨就把我們安頓在這裡。」
「那……那豈不是守了活寡?」
尋月棠生平最見不得這個,她曾經有個性子極好的鄰居,嫁了個貨郎,一年到頭守活寡,沒見著錢,更沒見著人。
有次同在南牆根兒上曬日頭,跟她說:「月棠,嫂子昨天去河邊濯衣,路邊有群鵝,公鵝就在前頭走,母鵝在後頭叫哥哥,挺有意思的。」
這有什麼意思啊?
尋月棠到現在都還記得嫂子臉上的落寞,活寡死寡,都不好守。
對了……謝灃,她想起來了,這不就是原書裡那個反派大將軍嗎?男主在位時設計圍剿他,總算是做成了一樁事。
念及書裡所提的謝灃行徑,又見著面前兩個懂事兒的姑娘,尋月棠氣兒開始不順,忍了半天仍是沒忍住,小聲說了句,「將妳們拘在此處,白白誤了青春,這謝灃將軍委實不地道……」
窗外,念著留飯之誼、剛從林勰處討了跌打藥來的謝灃將軍:「……」
他頓了頓,把傷藥撂在窗臺便準備離開。
尋月棠見窗紙上閃過人影,登時支窗探身出去,一眼就瞧見轉身的謝灃,當即驚喜出聲:「三哥你怎麼來了?」見著傷藥便明白,又補了句,「三哥先不要走,我馬上就來。」
聲音裡是掩不住的嬌俏與雀躍,與適才的冷聲埋怨截然不同。
謝灃背手等在廊下,瞧見她單腳跳著出了門。還挺靈巧的嘛。
今日裡重讀《太白陰經》,謝灃恍然記起第一次讀這書的時候,窗外有女娃嘰嘰喳喳討誇獎,「哥哥,我今日裡克拐又贏了,整條街都沒人比我厲害。」
這單腳跳的本事,約莫就是那時候練下的。
「謝謝三哥。」尋月棠攥著藥瓶立在他面前,盈盈施了一禮,洗漱後散下的烏髮如墨泉一般隨她動作晃動。
「嗯,」謝灃頷首,「此後,可有什麼打算?」
「嗄?」尋月棠愣了愣。
如今離七月十五還有幾日,在此之前她都不是絕對安全的,若男主真如原書所寫那般瘋如癲狗,怕是她過了中元也不會有安生日子。
「三哥,我可以暫時留在這裡嗎?」尋月棠低下頭,「我……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碧落之上高懸明月,人間卻不明鏡高懸。
她想到父母臨死之前掙扎著,口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但分明是在告訴她:想辦法逃跑,去找哥哥。
可如今連保命都難的境地……何談尋親?
尋月棠心裡酸澀,整個人都被委屈、恐懼牢牢攫住,只覺前路如獸口,正待將她吞噬。
謝灃想支持尋月棠的決定,話未出口,就見她淚珠啪嗒啪嗒往地上砸,他按了按眉心,覺得有些頭疼。
良久,待尋月棠腳下已見微濕一片,他才歎了口氣,「莫哭了,想留便留下。」
語畢便逃也似地掉頭就走,他實在應付不來女子哭哭啼啼的場面。
尋月棠帶著哭腔的一聲謝好歹追上了他,謝灃步下稍頓,「藥膏外用,一日三次。」
隱隱還能聽到又一聲道謝乘著晚風飄來,可他卻已然跑遠了。
第三章 又一次救命
午膳時分,林勰又是第一個來,幾乎頓頓如此,淨挑好的吃。
「周婆婆、李伯,」林勰落坐,刮著筷子叫喊,「飯好了嗎?」
「等著等著,」李伯從窗屜裡探頭,「又來得這樣早。」
今日的午飯是小雞燉蘑菇和炒青菜,雞肉是李伯早起去肉戶家買的,頗是不錯,肉香味早已傳出小院,林勰聞著味就來了。
可惜來得太早,尋月棠還在收汁呢。
林勰坐著等了會兒,發覺自己實在坐不住,索性端著碗進了廚房。
阿雙正給灶裡加柴搧風,尋月棠一頭長髮俐落地綰成高高的圓髻,正穿了圍裙在翻鍋。
柴火的煙氣直沖屋頂,廚房裡的幾個人身上都落了汗,林勰剛進門就想要出去,可是……
他悄然湊近鐵鍋,濃濃肉香爭先恐後地往他鼻子裡鑽,這味道像是給他下了定身咒一樣,讓他駐足鍋邊,動彈不得。
再看鍋裡,黃亮到微微發褐色的斬塊雞肉浮沉在半鍋醬湯裡,在大火的烈灼之下,醬湯不停泛著大大的琥珀色水泡,不停往外溢著香氣的小香菇就掩在這氣泡下,擠擠挨挨,與層次分明的肉塊交疊糾纏。
這一大鍋……林勰又湊近了些,真是要把人給活活香死。
「尋姑娘,還沒好嗎?」
這幾日,在一手高超廚藝的加持之下,尋月棠也算多少得到了大家的尊重,雖然仍被防備,卻不會再受到冷眼。就像林勰,之前都是「哎我說那個姑娘」,現在卻會叫一聲「尋姑娘」了。
尋月棠抬頭一笑,「軍爺,要再等等。」
「你這小子,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李伯的小炒青菜完成了,招呼著林勰道:「我這的青菜好了,先給你來一勺。」
「不用不用,」林勰擺手,他都被肉香釘住了,哪兒會去吃什麼炒青菜,「我等一下便是。」
不多時,尋月棠留些稠厚的肉湯預備著給大家拌飯吃,見收汁收得差不多,灑了些蔥花提味後便給林勰盛了一碗,「軍爺慢用。」
「再多給兩塊肉,」林勰仍沒動彈,「要挑蒜瓣肉。」
尋月棠依言照做。
林勰心滿意足地去找李伯要炒青菜和米飯,腳步一頓,回頭與尋月棠道:「叫軍爺顯得生分,我叫林二。」話說到這裡,想起那句比蜜還甜的謝三哥,他又補了句,「若姑娘不嫌棄,喚我聲林二哥便是。」
如今人在屋簷下,與身邊瞧自己不怎麼順眼的軍士們搞好關係刻不容緩,畢竟又不是所有人都與謝三哥一樣好。
尋月棠笑著點頭,又給他添了勺肉湯。
不多時,王敬也來了,聽說林勰套近乎多要了幾塊肉,也有樣學樣,樂呵呵地介紹自己,「尋姑娘,我是王大。」言罷覺得尋月棠該是懂他意思,就補了句,「要帶著雞皮的。」
王敬此人從來持重,唯獨到了吃食方面,才多少活泛一些。
這幾日尋月棠也摸索到了大家的飯量,總歸人也不多,菜做得也不少,她樂意給人行個方便,就也多給他盛了些,「請慢用。」
眼看大夥都坐滿了飯堂,尋月棠輕輕歎了口氣,將另外做好的飯菜擱到了溫著水的籠屜裡。
現代人愛說一句「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這謝三哥思想約莫是有點問題。
外頭,坐在一處的將士們正各自捧著大碗公用飯,不見交談,只聞舉箸之聲。
燉雞肉的濃稠湯汁浸透了飽滿晶瑩的米粒,又稍稍將其攏到一處去,一勺挖下去,油油軟軟、香香黏黏的湯泡飯便堆成了個美味小丘,張口吞下,便是肉味十足、鹹香濃郁、餘韻悠長的人間至味。
吃完米飯,再夾上一塊燉得軟爛的雞肉塊,牙關輕輕一帶,便將骨頭剔了出來,肉質軟嫩又多汁,雞皮乾淨又彈牙,薑黃顏色油亮喜人,這口尚未嚥下便已開始肖想第二口了。
在涼州時,大家吃飯總免不了幾句插科打諢,到這之後卻是卯足勁兒地比速度,生怕吃慢了會少吃兩口。
有幾個心思細膩的,忍不住開始琢磨:大家都是幽州來的,家境也過得去,山珍海味多少嘗過,怎麼如今被個大鍋飯饞成這樣?
吃一口,便琢磨一下,一頓飯吃完,總算得出了結論——一定是在幽州苦日子過多了,一定是的!
謝灃今日又是最後一個來的,此時滿飯堂裡只剩個林勰,他撩袍坐定,睨了那個翹著二郎腿、叼著牙籤的公子哥一眼,「林二爺這是在吃流水席?」
林勰換了個姿勢,「哪兒能啊?我若是吃了流水席上了膘,涼州四方胡同的姐兒們還不得哭瞎了美目去。」
謝灃眼神裡嫌棄更甚,自筷筒裡取了筷子,往邊上挪了挪。
林勰正欲往他身上貼,再著意膈應謝灃一道,尋月棠恰巧聞聲端了飯出來,盈盈笑著將午膳放桌上,「三哥慢用。」
「快讓我看看,今兒又給你添了什麼?」林勰探頭,拿胳膊肘曖昧地戳了戳謝灃,「我就是等你這口加餐呢,早知如此,那日我說什麼也得把人家姑娘給運回來,換個日日開小灶的報恩,省的從你這裡討要,一道手續兩遍做,麻煩……」
尋月棠確實是存了報恩的心思,一開始她看謝三哥總吃不上好飯,便提前留了給他,後來周婆子說謝三哥會比較排斥這般做,便從自己的月銀裡出錢給他加餐。
今日加的是爆炒小河蝦,橙紅的蝦子在青花盤裡曲成個個漂亮的圈,沾著醬、掛著油,青紅椒絲從旁點綴,煞是好看。
與旁邊那燒肉青菜不一樣,這個一看便是卡著點兒現炒的,不是蒸屜裡溫著的,撲鼻的鮮香味道太濃郁了,還帶著柚木火氣呢。
見林勰半邊身子都貼過來,謝灃無奈,便將那碟河蝦推過去,「挑完就快些走,吵死了。」
廚房窗屜內的尋月棠,就這麼眼睜睜瞧著林勰將那碟河蝦吃了個乾乾淨淨,還是只留了些殘羹剩飯給謝三。
思及自己早上買新鮮河蝦的幾枚大錢,又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剪頭去鬚的忙碌,尋月棠一陣兒肉疼,總覺得那些大錢掉地上讓人拾了去。
不由得又是一陣兒心疼,怎麼真有人傻成這樣呢?
但人總還是有僥倖心理的,雖然加餐幾乎全落入了林勰腹中,可她還是一頓頓加著,總覺得可能下一頓三哥就突然開竅,自己吃了呢。
不過還未等到謝三開竅,倒先等來了算不得好消息的好消息。
周婆子叫來尋月棠,「將士們後日開始要上山,就只在府裡用朝食與暮食,晌午那頓就帶些餅子對付對付,咱們也少了頓操勞。」
涼州城內有人投誠,帶了重要消息,此事非同小可,謝灃特意避人、攜親信來登州,便是為了驗證這消息的真偽。
登州多山,其勢險峻,一行人先在州牧府落定操練,查了縣誌、問了鄉民後大致確定了路線,準備工作大抵結束,如今便要喬裝上山了。
「帶些餅子嗎?」尋月棠問。
如今天熱,登州又潮,鬆軟味佳的麵餅捂在懷裡,不出一個時辰就餿了,如何入口?若是想要長久保存,那便要降低麵餅的含水量,口感勢必大打折扣。
「我們如何不知吃硬餅子委屈了大夥呢,」周婆子也歎氣,「可是天兒就這樣,人說了不作數。在充饑面前,好吃排不上號,總歸晚上就回了,暮食補回來便是。」
尋月棠知道這個理兒,便沒做聲,心裡卻默默想著:有沒有那種易於咀嚼、口感也過得去、還好保存的吃食呢?
半晌,她抬頭道:「婆婆,我有個想法,您聽聽看可不可用?」
尋月棠想做的是現代的壓縮餅乾,但現在沒有機器可以製作膨化粉,倒可退而求其次,用印糕代替,雖然抗餓方面差點意思,但是保存、攜帶方面都很有優勢。
「我一會兒做個糕出來給將士們試試,若是大家反映不錯,便以此代替餅子吧。」
尋月棠如今連酬勞都談妥了,周婆子自是信得過她的廚藝,便拍拍她肩,「也不是明日就走,時間還充裕,妳可以試試,但也別太複雜,省的到時候準備不出來。」
尋月棠應是,待周婆子離開便開始著手製作。
印糕的原材料都是尋常東西,不過就粳米、塊糖、豬油等物,只是工序稍微複雜了些。
粳米要先煮,煮完下鍋炒乾,之後再用個手搖小石磨磨成米粉,粉裡添些熟花生粉和芝麻粉,然後撒點蔥花。
豬油炒香蔥花、化了塊糖,熬成帶著甜香、油香與蔥香的糖漿,味道複雜、奇怪卻又香氣撲鼻,拌好的糕粉便是由這炒好的糖漿黏在一處的。
拌好的糕團上模壓實、壓平,而後磕在籮上用文火烘乾,這便是印糕了。
這種糕本就是發源於氣候濕熱之地,在那種氣候之下仍能久存不壞,在登州自然也可以,裡頭沒加水,卻加了板油、芝麻、花生、糖等抗餓的東西,嚼著雖有點困難,但卻一口香過一口。
尋月棠做完一籮,在廚房門口歇乏。
將煮熟的粳米炒乾,還有磨粉都是勞力活,她現下雙臂酸得不行。
身上的汗還未下去,林勰便扯著謝灃與王敬過來了,「尋姑娘,這前後不著的時辰,廚房裡燒什麼這樣香?」
尋月棠收了拭汗的帕子起了身,她如今也摸清了這個小隊,剛不到百人,謝三哥乃是個小將領,約莫是叫百夫長?反正王二哥和林大哥是他的副將。
「三哥。」尋月棠盈盈一禮。
謝灃面無表情,事議到一半被林勰這個狗鼻子扯走,他沒多少好心情,卻也還了半禮。
「王二哥、林大哥。」尋月棠又側身施禮。
「誒,我說,」林勰抱著雙臂,「我倆的名姓竟就這樣燙嘴?怎麼記不住呢,我……」他指了指自己,「是林二,」後又指了指王敬,「他是王大。」
尋月棠被臊得紅了臉,低頭沒言語。
這三人一二三的,確實是難記了點,不怪自己總搞錯。
「你知是喚你不就結了,」謝灃撩袍在門前坐定,抬頭看向林勰,「如何這樣多話?」
「喲……」林勰睨他一眼,一張嘴便酸得很,又與王敬一道往廚房裡走,偏頭回了句,「你謝三郎的名號,倒是記得清吶。」
「他心不壞,就是嘴上不肯饒人,」謝灃看向尋月棠道:「妳莫與他計較。」
尋月棠點頭。
「尋姑娘,」當事人林勰已從廚房裡出來,顯然已將方才的事兒忘下,單湊頭過來問:「大天白日的,怎麼想起來做糕餅吃了?味道怪了些,倒還挺香。」
王敬一手抓著倆,補了句,「還有點硬。」
「是周婆婆說將士們要上山,往常都是帶些餅子,害牙不說,也不怎麼抗餓,我便想著是不是可以帶這糕餅去,吃兩塊、飲些水,能抗上兩三個時辰。」
「要這麼說的話,」王敬摸了摸下巴,「那這糕就比麵餅子強多了。」
「嘗嘗。」林勰分了塊給謝灃。
謝灃品了一小口,發覺林、王二人所言非虛,這糕質地硬實卻不怎麼害牙口,穀物清香裡回著甘,又有蔥花香,確實有點怪異,但也算可口。
若真能帶這些上山,大家確實可以吃得舒坦一些,也更頂餓。只是……
他抬眼看了看尋月棠一頭汗,「若是準備此物太複雜,便同往常一樣就是。」
將士們吃點苦是好事,雖日前軍餉還算充足,可若是好日子過慣了,日後由奢入儉便困難。
林勰瞪大了眼睛看他,想了想又回頭看向尋月棠。
「也還好,」尋月棠搖頭,「還應付得來。」
好姑娘!林勰在心裡誇了尋月棠好幾句,在謝灃二度拒絕前,拉起他就走,「既然尋姑娘都這樣說了,那就定下這個吧。」
王敬把餘下的糕餅揣進懷裡,向著尋月棠拱了拱手。
謝灃無奈,推開林勰定住身形,向尋月棠致謝,「有勞。」
「三哥好走。」
林勰一把挽住謝灃,學著四方胡同裡的姐兒,捏著嗓子輕聲學了一句,「三哥好走。」
謝灃沒得林勰那般沒臉沒皮,半句沒有回嗆,只把手裡攥著的糕塞了他滿嘴。


印糕的反響頗不錯。
第一日從山裡回來時,大家在路上相遇,勘察到的情況隻字不提,卻對今日的晌飯讚不絕口。
「今日這餅真不錯,好歹是不費牙。」
「還香著呢,噴香噴香的,冷的也香。」
「聽說又是尋姑娘的巧思,似是做著還挺麻煩,天不亮就起來磨粉了。」
「尋姑娘真是……」有人想總結著誇一句,沒總結出來,便開始條分縷析地說道:「模樣好、性子好,廚藝也好。我娘肯定喜歡。」
「拉倒吧,直接說你自己喜歡不就結了。」
林勰行在後面兒,把前頭人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完,隨後便起了心思。
謝三年紀不小,連葷都未曾開過,實在可憐,陛下賞的那兩人不進他的眼,可巧這不就送了個現成的來?
正如旁人所說,尋姑娘模樣好、性子好,雖說出身差了些,做個妾總還是可以的。
謀事在人,他林子修就愛幹這說媒拉縴的積德活計——
「鳴蒼,你看尋姑娘怎麼樣?」
謝灃掀起眼皮看他,林二爺萬花叢中流連往返,總覺得男兒未曾見過溫柔鄉那便是一生白活,對於他開口的催婚之事見怪不怪。
說「邊關未定何以家為」太假,說「畢竟恩情總是空」又太虛,可事實確實是,如他這般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討日子的人,本就不該平白耽誤旁人。
念及此,他摸了摸額際的疤,冷聲冷氣道:「收收你的心思。」


七月十五日,天大霧,山嵐尤甚。
周婆子夫婦、尋月棠和阿雙在天光熹微時就挎著籃子出門,分行兩路,一路去祖墳祭祖,一路尋地方燒紙錢。
將士們今日未上山,卻也不得閒,朝食過後不久,林勰就抓著隻鴿子入門,扔了個竹筒到謝灃案頭,「安樂侯死了。」
謝灃在生母逝後便過到舅父名下,入了謝氏族譜,但這安樂侯陸遠道才是他父親。
許是早有預料,謝灃面色未變,抬頭問:「太子動的手?」
林勰點頭,「說起來,安樂侯這齣實在讓人看不懂,太子看得上自家女兒,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他怎麼還死活攔著?縱有婚約又何妨,退了不就是了……」
謝灃展開密信,「陸見瑤呢?」
陸見瑤是安樂侯嫡女,謝灃同父異母的妹妹,當朝太子爺的白月光,尋月棠一門被滅、其身被擄的主因。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太子派人接走了,可傳出來的消息是跌入山崖,屍骨無存。」林勰揚手把鴿子給放了,倚在案上接著說:「也不奇怪,畢竟一時間哪兒去找長得像陸見瑤的人,那替死鬼不是都被謝大善人救這兒來了嗎?」
「好好說話。」謝灃面色不豫。
「我口氣好著呢,剛還在誇你。」林勰吊兒郎當慣了,才不怵他。
謝灃白他一眼,吹了火摺子把密信焚了,又提筆回了一封塞進竹筒裡,交給林勰,「讓先生穩住。」
林勰接過來攥在手心,「知道了。」
「子修。」謝灃往後倚在官帽椅背上,喚了林勰一聲。
「怎麼?」林勰回過身子看他。
「宮裡,要變天了。」
安樂侯觸怒天顏,但賜死太過痛快,絕非聖意。
謝灃此前也打聽到,太子本是打算七月十五日動手將陸見瑤換出,如今提前一日下手,還將陸遠道一起解決了,若聖上安好,他決計不敢貿然為之。
林勰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便斂了神色,凝眸問:「鳴蒼,你想怎麼做?」
他從穿開襠褲起就跟謝灃混在一起,小時候謝灃就是他們一群人的頭兒,現在還是,他慣愛美妾金玉、豪宅良田的人,都能陪著在鳥不拉屎的涼州住下。
哪怕現下謝鳴蒼說要反,那他林子修也是第一個舉旗的人。
謝灃心裡清楚得很,太子若把持朝政,首當其衝的便是他謝氏一門。
未等他開口,外面就傳來阿雙急切的求救聲,「軍爺,不好了,有歹人將尋姑娘擄走了……」
屋內兩人開門,便見阿雙癱坐在地,氣喘不勻,直喊道:「救命,軍爺救命。」
這時節擄人,想也知道是當時抓了尋月棠那夥人。
若是普通山匪,謝灃以一敵十不在話下,可這幾個是太子的人,東宮多能士,謝灃也不敢托大。
未作長久思索,謝灃讓阿雙起來帶路,問了大概位置後回頭對林勰吩咐,「子修,你帶人接應我。」

周婆子與李伯本就是登州當地人,家祖便葬在州牧府外二里處的一處小丘上,兩人早早出門,想著一上午打個來回,也不耽誤將士們的晌飯。
尋月棠與阿雙都是孤女,只能找個岔路口,為先人焚上些紙錢。
城裡岔路口不在少處,但是當街祭奠定會觸了旁人的霉頭,徒惹閒言,她們商議一番便預備去離州牧府最近的山腳下。
她倆今日的祭祀用品是周婆子一道採買的,有紙錢、元寶,還帶著不少打成一刀一刀的黃紙。
黃紙若是想焚盡,得找根棍勤翻,想到尋月棠腿腳剛好沒幾天,阿雙便與她商量,「阿棠,妳在此處收拾一下可以嗎,我去找兩根木棍來。」
阿雙一向話不多,人卻極好,尋月棠知道她是照顧自己,便點頭應下。
隨後,她便找了個平坦地,將此處多餘的枯草落葉掃淨,取石塊畫了個圈出來,將果品擺放整齊,等著阿雙回來一道生火。
手上活計剛幹完,她還未來得及將空籃子撂到旁處,便聽見一聲帶著濃濃登州口音的官話,「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尋月棠聞聲,起身便跑,可惜已是晚了。
當初從鄆州一路押送她而來的四個侍衛說話間已來到她眼前,十步之外,兩個嬤嬤也揮著鞭子到了。
一路都還算憐香惜玉的幾個侍衛如今恨不得將她拆吃入腹,擔驚受怕這麼些天,險些腦袋脖子分家,都是拜眼前這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小賤蹄子所賜。
為首的侍衛一腳踢上尋月棠的腿彎,後又一把薅住她頭髮,「死狐媚子一身騷氣,碰見個過路野男人便跟著跑,還他娘的說是縣令之女,我呸!」
自尋月棠失蹤後他們便刻意與上頭斷了聯繫,本是圖保命,現下自是不知道陸見瑤已被救出,尋月棠也失了用處。
旁邊幾個人後槽牙都咬得咯咯響,卻還繃著根不敢誤事的弦兒,「大哥,快些解解氣,該上路了。」
聽了這話,侍衛頭子高高揚起的手便落下,那兩個婆子卻不肯輕易翻篇,她倆都是幽州高門出身,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掄圓了立柱似的胳膊便搧了尋月棠十個耳刮子。
「如此不知好歹,先讓我老婆子教教規矩!」
阿雙從婆子等人身後的方向回來時,正趕上尋月棠被人按在地上打,見狀就要過來救她。
阿雙根本敵不過這幾個侍衛,過來也是白白受害,尋月棠看見她便拚命用眼神示意她離開,只在心裡暗暗祈求她能去搬救兵。
所幸阿雙機靈,一刻尚不到便帶著謝灃趕到此處。
這時,六人終於洩完憤,拳腳也落了,穢語也講了,終於打算收手,為首一人薅著尋月棠的頭髮,拖著她往車馬那邊行。
方轉身,便看到一身素布直裰的謝灃翻身下馬,長劍已出鞘,正提劍向他們走來。
「妳這情郎當真不錯,竟來得這般快,想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了。」四個侍衛也紛紛亮出傢伙,一腳將尋月棠踢遠,朝著謝灃走了過去。
兩個婆子連忙扯住尋月棠往樹下躲,再抬頭看謝灃,覺得眼熟得很,可又想不起是誰。
幾人邊行邊打量謝灃,看他一身長衫、髮束布巾的儒生模樣,又生得唇紅齒白,想來也是個只會吟詩望月的,不足為懼。
心裡輕敵,話語就難免放肆,「小郎君這劍瞧著不錯,可是偷拿家主之物?萬莫傷了自個兒才好。」
餘下三人齊齊嗤笑出聲,回頭看向尋月棠,「還道是妳尋了個多好的靠山,不想也是個眼皮子淺的,這小郎君雖生得不錯,卻委實寒酸了些。」
謝灃將這些譏諷置若罔聞,抿著薄唇,步下也加快了速度,手中長劍眼瞧著便要招呼到幾人眼前。
只這幾步,四人便看清了謝灃的功夫底子,收起了碎嘴凝神迎敵,各撤了半步將謝灃圍在正中,五人當即纏鬥在一處,刀光劍影,金屬相擊之聲不絕。
一直躲著的阿雙也趁這機會衝到樹下,幾下猛撲與兩個婆子扭打到一處。
她本有些拳腳功夫,又有尋月棠從旁幫襯,兩個婆子不多時便落了下風,捂著肚子哀叫起來。
「阿棠,妳先走。」阿雙揚手欲將尋月棠扶上馬。
「阿雙,我知妳是為我好,可……」尋月棠看向謝灃,搖了搖頭,「若三哥不敵,我便留下,妳帶他回去。」
反正,這些人本就是衝著她來的。
阿雙看了看謝灃,又看了看尋月棠,遂沒再堅持。
謝三是周婆子、李伯帶大的,他若有閃失,夫婦倆必定難過,若謝三和尋月棠必定有一個人要出事,那她會放棄尋月棠。
人圈之內,謝灃正躲過一人從後心處刺來的短刃,又飛起一腳將明顯是老大的那人踢出幾步遠。
餘下兩人見此情況紅了眼,一人持錘直朝謝灃面門而去,謝灃舉劍格擋、身子稍側,便在這時候被另一個身形魁梧的侍衛趁機近了身,拐住他脖頸兒將他摔在了地上。
謝灃手腕轉動,長劍劃過那人脊背,那人吃痛一捂,便被謝灃翻身壓了下來,長劍直直刺入肩胛。
剩下三人猶如癲狂的野獸,爬起來張牙舞爪朝著謝灃撲過來。
尋月棠立在一邊,見狀慌忙叫了一句,「阿雙咱們先走!」
聽到這句,那幾個侍衛便分了神去看尋月棠。
這一息機會被謝灃抓住,他起身再戰,登時又占上風。
邊境對敵幾年,他的招式早已去了初習武時的流暢優雅,如今只剩拳拳到肉、刀刀見血的煞氣。
即便這些人也經過殺招訓練,此刻四打一仍是落了下風。
第二個侍衛倒下的時候,謝灃聽得一聲如蚊蠅振翅般又輕又細的聲音,似在破空而來,他本可輕易避開,卻未曾移步,隨後便感到一股刺痛落在側肩,頃刻間他的右臂開始發麻。
暗器是旋鏢,鏢上淬了毒,是為首侍衛所投。
這人時機把得巧妙,纏鬥之中,謝灃方才位置正與尋月棠同線,暗器飛過總能中一個。他暗忖既然不敵,掙個魚死網破也好,就是沒想到這人竟生生為那姑娘擋了,倒是條漢子。
謝灃隨後將劍換到左手,出招更狠,餘下兩人戰力要弱得多,制勝也不過十幾招。
這場戰鬥甚至未過一刻,最後一人倒下的時候,尋月棠哭著撲過來,「三哥,三哥你沒事吧?」
謝灃抬手拔出後肩的旋鏢收起來,問道:「可是這幾人殺了妳父母?」
尋月棠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問這個,愣了一瞬,想到父母臨終慘狀,眼淚便如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往外湧,輕輕點了點頭。
謝灃了然,對她說:「閉眼。」
尋月棠照做,隱約聽得耳邊幾聲劍風輕動,而後謝灃扯了扯她袖子,「走了。」
回去時,謝灃獨騎,尋月棠在阿雙的馬上偷偷回頭,看見六人齊齊倒在地上,俱是一劍封喉,血淌了滿地。
路上遇見林勰帶人趕來,謝灃安排道:「子修與我回去,其餘人前去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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