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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33201-E133202

《我的女帝我來寵》全2冊

  • 出版日期: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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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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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將皇太女培養成一代女帝,謝淮身先士卒、鞠躬盡瘁;
為了將太傅撩成皇夫,蘇凝綠坑矇拐騙花招百出……

蘇凝綠:外頭都說太傅心懷家國,不知太傅心中可有我?
謝淮:臣的家事即國事,有您,臣才有家國。


藍海E133201 《我的女帝我來寵》上
身為先帝欽點的狀元郎、太傅兼顧命大臣,
看著面對兩宮太后和一票虎視眈眈的大臣的女帝蘇凝綠,
謝淮總想著要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所以她搗蛋,他就寵著讓著,她受委屈了,他便成為接納她淚水的港灣,
等她長大了,想親政了,他也自願成為她手中刀──
知道他受到吏部施侍郎的挑釁,相約馬球場上分高低,
她就趁機「使壞」,將作為她嫡母隆懿太后爪牙的施家除掉,
不想卻在抄家時發現了會動搖國本的米囊子,
循線追查,線索卻都指向遠在嶺南當節度使的楚王身上,
他心知此事不簡單,尤其楚王是她兄長,輕易動不得,
兩宮太后又來添亂,趁她受傷臥床下旨將各地藩王都召回京,意欲奪權……


藍海E133202 《我的女帝我來寵》下
身為一個合格的太傅,就是要時時規勸帝王,
但謝淮得承認他失格了,不僅被古靈精怪的蘇凝綠帶歪了,
他還對她動了心,這簡直愧對先帝所託!
不過自從知道皇家似乎有在繼承人五歲就為其相看對象的習俗後,
他不但釋懷了,還變得野心勃勃,
畢竟他是先帝認證過的,更是阿綠親口要的皇夫!
所以那什麼徐小將軍、青梅竹馬的裴將軍,通通閃邊去,他的阿綠他來護,
她要親征去打突厥?可以!他隨伺在側,揪貪官、隻身赴前線和談,
班師回朝後,更將桎梏她的兩宮太后拉下馬,幫助她親政,
而到了遴選皇夫的時刻,他卻沒在名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雲山藍,江浙人氏,
年少時熱衷於悲劇,想寫年少情深終至陌路,相愛相殺求而不得,
半生所求皆為虛妄,他人懷蜜罐,我有筆如刀。
後來年歲漸長,知道生活苦厄,
反倒期待著在文中去創造那些美好的、毫無瑕疵的愛情。
生活那麼苦,還是給自己吃點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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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馬球賽掀風波
下了朝,女帝蘇凝綠便搬了椅子坐在窗邊曬太陽,興致勃勃地看著侍女在廊下用千金一兩的茶餅煮茶葉蛋,隨手叫個小黃門上前來,「來說說,宮外有什麼新文?」
滿宮的奴才都知道皇帝愛聽八卦,連著幾個太妃都爭先恐後地養起多嘴饒舌的八哥鸚鵡,想博得女帝一顧。
這些個小黃門個個滿肚子壞水,天天惦記著諸位大人家的八卦,特別是不受待見的幾位大人家中有幾個美妾,哪天為一盒子顧郎春的香粉打起來了,哪天小老婆和書房哪個小廝偷情,通通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等著女帝來問。
小黃門突然被點中,喜得笑上眉梢,張嘴就來,「葉老將軍家多了個小孫女兒,聽說生得肖似祖母,將軍看了一陣子扭頭便走,嘴巴上嘟囔著『娶一個醜八怪回來,倒是敗壞了我滿門的容貌』。葉老夫人聽見了,氣得三更半夜把葉老將軍從小妾的被窩裡頭扒拉出來,拿鞭子抽了一頓,今兒就回娘家去了。」
蘇凝綠「斯哈斯哈」地用嫩生生的手指頭剝著茶葉蛋,隨口道:「往日宮中宴請,我也見過幾面葉家人,說來也奇怪,葉老將軍生得慈眉善目,不似武將似文臣,除了幾個兒媳婦生得美,家裡個個連女孩子都長得五大三粗、大馬金刀的,不是矮墩墩就是黑黝黝的。」
小黃門乖覺,忙接話道:「這樣的醜八怪,怎麼得見陛下天顏,陛下若是不喜,下回再排宴席的位子,該把他們一家子排得遠遠的才是。」
蘇凝綠這才莞爾一笑,伸出手指點一點小黃門,示意他繼續。
她笑起來時並沒有太多九五之尊模樣,臉頰左側露出淺淺梨渦,甜蜜蜜的,像是一塊桂花糕,直叫新進來伺候的小黃門愣了愣。
他愣了片刻回神,才又道:「昨兒個聽說吏部侍郎施琅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朝後公然與謝太傅尋釁,還揚言老謝家不該有他這樣惑亂君主、敗壞朝綱的恥辱……」邊說著,邊抬起眼去覷蘇凝綠的面色。
聽見他這樣編排自己的老師,蘇凝綠並不生氣,反而笑吟吟的,一手托著下巴,「謝太傅如何說?」
「謝太傅當場冷了面色,然後施大人說要第二日馬球場見真章,謝太傅應了。」
蘇凝綠打斷他,「那不就是今天?」
小黃門小心翼翼地道:「本是約了午時,方才聽說二人已經打馬去了京郊的馬球場。」
蘇凝綠微微瞇了眼,她生母有異族血統,因此她一雙眸子不似尋常中原人那樣黑,反倒是清透的茶色,瞇起眼來,越發顯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慵懶嫵媚。
她笑道:「那朕自是要去瞧瞧的。」


如今方才入冬,日頭甚短,午時的太陽亦顯得有氣無力,宮中大小主子尚在歇息,而京郊馬球場已是熱鬧得沸反盈天。
這馬球場乃是先帝在位時所建,是一罪臣被抄了家,先帝就叫推平了舊邸,種上青青綠草,來年時呼朋引伴地結隊來打馬球。
除卻正中一草地外,四周搭起高臺,設有座位,呈階梯狀向四周輻射開來,最前頭的位置最佳,須得幾兩銀子才能坐到,靠後的位置卻不過幾文錢,因著上京馬球之風蔚然,因此除卻一些王公貴族,尋常百姓也樂得花幾文錢來瞧一瞧這雅俗共賞的運動。
蘇凝綠攏了攏身上的雪狐披風,只剩下尖尖的下巴,她瞧了瞧四周,意外地發現來看球的人著實不少。
她向身側扮作尋常奴僕的內侍斜了一眼,內侍會意,忙笑呵呵地同前頭維持場內紀律的幾名看守說:「幾位大爺辛苦,且去買幾碗清茶來喝。」
看守接了銀子,在手上掂了掂,瞧著他身後的小娘子生得秀美,便也堆起笑來,回道:「分內之事罷了。你家娘子可也是來看謝郎的?」
內侍一怔,確實是來看謝太傅的沒錯,可陛下豈是那些尋常小姑娘來瞧如意郎君的?他一時說不出話來,見到一側女帝聞言也不說話,便笑著打了個馬虎眼。
看守只道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好面子,也不深究,說道:「這番乃是謝太傅同施家公子約了比賽,同行之人有秦家公子、姚家公子,俱都是『群英榜』上的人物,所以這場比賽觀賽者眾,若不是二位來得早,還買不到這麼前頭的位置呢。」
蘇凝綠聽得分明,心道:那秦鶴來、姚明華二人都是鐵打的謝淮黨羽,敢情這些人還一塊打馬球?
她越發覺著有趣,又問:「群英榜是何物?」
這話內侍能答得上來,他湊近自家主子,壓低了聲音解釋說:「好似是民間一書肆排的什麼榜,專挑那些個生得俊俏的公子寫上去的,雖說有些爭議,可謝太傅自十八歲入京便是鐵打的榜首,此外秦大人、姚大人,還有此番同謝太傅對賭的施大人,都榜上有名。」
蘇凝綠想了想這些朝中熟悉的面孔,除卻一個謝淮,剩餘的都是面目模糊,她出身皇族,什麼美人沒有瞧過,因此只把謝淮瞧在眼裡,剩下的便不甚注意了。
可旁人並不如此,如看守所說,這些俊公子的擁躉眾多,正主還沒露面呢,便有大批的寶馬香車在入口處停下,一個個千姿百態、羅衣翩躚的小姑娘翩翩入座,同那些個真正打算來看球的糙漢子壁壘分明。
一個綠衣小姑娘在蘇凝綠身側坐下,見她神情淡淡,好似有些無所適從,便很是貼心地同她搭訕,「妹妹也是來瞧謝公子的?」
蘇凝綠:「……算是吧。」
「既然都是來瞧謝郎的,那大家便是姊妹!」綠衣小姑娘迅速地掏出一塊板子往她手裡一塞,「拿好了,一會兒開始比賽,咱倆一塊兒喊口號,謝郎必定會看過來的!」
蘇凝綠聽得一愣,心道:朕不想他看過來,朕怕他給朕加作業。
可她轉頭一看,很快發現這些婷婷嫋嫋的大家閨秀一入座就取出一塊巨大的牌子,上面或書「謝郎無敵」,或書「謝郎必勝」,字字都用丹砂寫就,醒目無比。
她心裡掙扎了一會兒,覺得入鄉隨俗,沒把牌子還回去,又翻過自己的牌子瞧了一眼,上頭用的乃是珍貴的西洋油彩,比起尋常牌子都要扎眼得多,而上頭的字是——
謝郎我愛你。
蘇凝綠:「……」是朕趕不上潮流了嗎?
在她還糾結於要不要把這塊牌子丟掉的時候,場內爆發出一陣劇烈的歡呼,綠衣小姑娘一把將她抓住,尖叫說:「啊啊啊——謝郎他入場了!快舉起牌子,謝郎看我看我看我啊啊啊——」
蘇凝綠被這一連串的尖叫叫得頭暈腦脹,昏昏沉沉地舉起牌子,隨著綠衣小姑娘所指的方向瞧過去。
謝淮平日為人雅正端莊,多著寬袍廣袖,乃是翩翩濁世佳公子,而今身穿翻領窄袖袍,腰束郭洛帶,長髮以一藍色髮帶高高束起,顯露出極為清俊的眉眼,縱使神情淡淡,也在轉身向著這一邊的觀眾席時引發了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尖叫。
謝淮本對這些看熱鬧的人不以為意,可目光在轉過某一側時忽地頓住了,那原本應端坐高堂之上、九五之尊的女帝,如今穿了一身鮮亮的鵝黃襦裙,像是一隻誤入混亂場內的無害小雞崽,正在人群之中靜靜地瞧著他。
他瞇著眼辨認了一下她手上舉著的牌子,上頭寫的乃是五個大字——謝淮我愛你。
謝淮:「……」
察覺到謝淮在往這邊看,綠衣小姑娘簡直尖叫到要昏厥,幸福地捧著臉說:「謝太傅在瞧我們這邊!他在瞧誰?」
蘇凝綠在兵荒馬亂中同自己的老師對視一眼,聞言微微一笑說:「沒準兒是在瞧我?」
「嗐。」綠衣小姑娘很是認真地說:「謝太傅最喜歡胸大屁股翹的,我猜他是在看後頭的梅家姑娘,妳太平了。」
蘇凝綠:「……」
就在蘇凝綠心情複雜地審視自己是否「太平」的時候,那頭施家公子施琅也上場了,其父親乃是禮部尚書,方過而立之年,也是一等一的俊秀人物。
不過施琅容貌更甚其父,據綠衣小姑娘所說,施琅忝居「群英榜」第二,平日也頗有些小姑娘愛慕他。
場內眾人一人一馬,人和馬身上都繫著表明身分的絲帶以便分辨,謝淮一邊是藍色,而施琅這頭乃是赭紅。兩隊人馬壁壘分明,各自舉起球杖向兩側示意。
姚明華見謝淮頗有些心不在焉的,便低聲笑說:「聽說今日那梅家姑娘也來了,施尚書有意給他兒子聘這上京第一美人,咱們今日可不能叫他輸得太好看。」
那頭施琅不知是否聽見此語,瞧了過來,對著謝淮輕蔑地一笑,說:「球場如戰場,可不是謝太傅能耍嘴皮子的地方,好兒郎就該在球場上見真章。」
謝淮微微勾唇,不理會這挑釁,反問一側的姚明華,「你這球是為梅家姑娘打的?」
姚明華道:「兒郎打球,焉能沒有美人臨陣助威?」
「那是你。」謝淮說:「我已經有了。」
姚明華被他氣得翻了好大一個白眼,這時,場外裁判比了個手勢,擂鼓如戰鼓,雨點般響起!
那施琅不再專注於同謝淮鬥嘴,而是時時瞧著那彩繪的馬球,如今鼓聲一起,他遙遙策馬前去,球杖橫掃——
謝淮舉起球杖,球杖與實木所製的馬球相碰撞,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只見白衣公子球杖遙遙一擊,馬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彩色弧線,精準無誤地傳到遠處一名藍隊公子手中。
他竟是硬生生地從施琅面前把馬球搶走了!
見狀,四周傳來一片訝然之聲。
蘇凝綠端坐在高臺之上,看了這幕也有些意外,一側的綠衣小姑娘興奮地搖著她的手,「啊啊啊——妳快看謝郎!」
那頭藍隊勢如破竹,連連進了數球,每進一球,裁判便會在場中屬於那一方的一側插上一面鮮紅的小旗子。
紅隊比分也不低,緊緊咬著藍隊的比分,然而越是到後頭,賽事越是膠著。
施琅眼見手下的球又被謝淮一棍搶走,急得有些怒火攻心,狠狠地罵了一聲便策馬去追。
紅隊球門處的藍隊隊員早已被截下,謝淮此時無人可傳,被左右圍上來的紅隊隊員包抄其中,不禁微微斂眉。
施琅正要搶球,卻見白衣公子單手持韁,身形堪稱靈活地在馬上一轉,幾乎是與搶球的施琅貼面而過,馬蹄聲如同擂鼓,而他的球杖穩而準,再一次從重圍中殺出,俐落地揮起一棒,將馬球送入球門之內。
如今只剩下最後一球了,在這關鍵時刻,場內突然寂靜無比,蘇凝綠被這碰撞之間的暴力運動激起幾分血性,她默默地隨著眾人一起站起來,觀望著賽場之上。
紅隊攻勢越見猛烈,施琅一馬當先,將謝淮包抄其中。
賽場之上,馬匹難免有摩擦碰撞,賽者又全是年輕的公子們,下手沒輕沒重,偶爾受傷也不奇怪的。
就見施琅球杖橫掃而過,不知是否是偏了位置,球杖並不是衝著馬球去的,而是朝著謝淮身下坐騎悍然擊出——
馬腿恰是馬身上最為脆弱的部位,平日在戰場上也有專門針對戰馬的絆索、砍刀,這一擊若重,輕則是謝淮滾下馬身,受些擦傷,重則是在亂蹄之下被踐踏而死!
人影重重,可謝淮坐騎乃是極為顯目的一匹白馬,蘇凝綠瞧得清楚,頓時坐不住了,一聲「小心」壓抑在喉間還未迸出,場上卻再生變故!
謝淮猛地一拉韁繩,馬蹄高高揚起,恰好錯過那根掃過來的球杖,與此同時,白馬一聲嘶鳴,載著俊朗無比的公子生生衝開一條生路,謝淮掌著馬球,又是一擊,將馬球送入球門之中!
藍隊率先奪得二十籌,贏下比賽!
而在他突出重圍之時,施琅因為用力過猛失了平衡,原也能直起身來,卻因為馬匹碰撞,整個人直直地掉下馬去,剎那間,圍在一側的紅隊馬匹混亂無比,竟生生在他身上踩踏了數腳!
眾人見狀不由得譁然,開始四下交頭接耳,「施小公子沒事吧?」
「這……馬匹踏人,非死即傷啊。」
裁判忙叫人把傷者送下去救治,施琅很快就被擔架抬走了。
謝淮神色冷淡地取過場外原本準備好的軟巾,拭去面上汗水,解了錦囊給裁判,「先送去醫館,叫人通知施家。」
他身分尷尬,也沒有當這個好人的意思,轉頭便離去。
施琅原先穿了紫色衣裳,如今衣裳都被鮮血浸透了,生生將紫袍染成了赭色,在場觀看的不乏女眷,見他被抬下去,受驚之下都忍不住驚呼起來。
如此傷勢,這施小公子哪怕性命無虞,下半輩子也要廢了。
綠衣小姑娘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嚇得臉色發白,半晌才回過神來,撫著胸口道:「雖說這話有些不厚道,可……還好謝郎機警,這傷若落在謝郎身上,可真是天妒英才了。」
蘇凝綠也為這場面所震撼,心緒紛亂,她長於深宮,見過不少陰私,哪裡看不出來那施琅乃是刻意為之?謝淮是少年權臣,權柄顯赫,甚至有功高震主之意。
可施琅不過一吏部侍郎,安敢有如此大的膽子?是誰授意他的?施尚書嗎?
施家是東太后隆懿太后的表親,而施尚書乃是隆懿太后的表兄,這件事後頭,有沒有隆懿太后的影子?
綠衣小姑娘不知道她在一瞬間想了如此之多的利害關係,她有幾分沒心沒肺的,怕完了便又說:「我乃國子監祭酒徐瑞之女徐清染,看了這麼久的比賽,還未請教妹妹名諱?」
蘇凝綠聞言頓了頓,迎著她熱情的目光,隨口道:「我家世不顯,妳喚我阿綠便是。」
徐清染笑了笑,又搭話說:「阿綠妹妹,方才妳瞧見沒,謝太傅的寶馬好生威猛,若不是這馬兒,謝太傅今日怕是不能完璧歸來。」
蘇凝綠隨口道:「那是先帝所賜,名喚凌霜,通身上下找不出一絲雜色,又是戰馬後代,最是勇猛。」
徐清染點頭受教,正要問她如何知曉,卻見眼前座位空空,身側那穿鵝黃色襦裙的小娘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蘇凝綠才要躡手躡腳地摸上來時的馬車溜之大吉,簾子外就響起一道溫潤的聲音——
「陛下今日出宮,於禮不合。」
她遂拉起簾子,瞧著外頭的謝淮。
他方才打完馬球便換了一身乾淨衣裳,依舊是翻領窄袖袍,越發襯得這年輕的公子腰身纖纖,卻無半分單薄之意,反倒像一張拉緊的弓弦,可見其下隱藏的力量感,可他說著責怪之語,眼光到面色俱是一貫的溫潤,也就少了幾分說服力。
蘇凝綠道:「那麼太傅也不該在此,竟應了施侍郎之約,鬧出如此大事端來。」
這便是所謂的惡人先告狀了。謝淮聞言,噎了噎,卻也難以分辯什麼。
蘇凝綠心安理得地找好藉口,笑嘻嘻地說:「老師要同人比賽,做學生的自然是要搖旗吶喊、臨陣助威啦,哪裡算得上是於禮不合?」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謝淮就想起她舉的那塊牌子。
逗弄夠了老實人,蘇凝綠便笑咪咪地說:「朕今日難得出宮,又遇上老師在此,老師不邀我去坐坐嗎?」
謝淮知道她沒這麼容易回宮去,只好無奈道:「陛下先行,臣走路跟著。」
「上來。」蘇凝綠卻很不講究地招了招手,「那凌霜今日賽後怕是要休養數日,你難不成還要走路跟著?」
「陛下,這於禮不合。」這是謝淮在短短一個照面內第二次說這句話。
蘇凝綠歪了歪頭,瞧著他說:「你若如同下人一般跟在馬車外頭,那麼不日,全京城都會知道朕出宮來了,且那施琅之事有些蹊蹺,朕也要同太傅說道說道。」
這話一出,謝淮幾乎是被威逼利誘著上了馬車,不過他一坐下就覺得有什麼東西硌得慌,拿起來一看,是方才蘇凝綠舉過的牌子。
蘇凝綠解釋說:「哦,這是我見這字寫得好看……」
謝淮板起臉,責怪道:「陛下,這種話往後不可亂說,實在是太、太不成體統了。」
蘇凝綠被他說得有幾分不高興,可轉念一想,登時不服氣起來,「在場那麼多姑娘大都是來看你的,也不只朕一個人舉牌子,她們還喊呢!你是不是就喜歡那梅家姑娘衝你說這種話,不喜歡聽朕說?」
面對上司的死亡凝視,謝淮很有求生慾地說:「自然不是。這話流於輕浮,臣的意思是,陛下身分貴重,所以要謹慎出口。」
蘇凝綠一聽,皺眉道:「也就還是不准我說。」
謝淮幾乎要被自家陛下這抓重點的能力折服了,「不,您對誰都應當謹慎地說。」
「也就是別人可以對你說,朕不能對你說?」
在被逼問了許久後,謝淮敗下陣來,神情恍惚地道:「……您愛說就說吧。」
「那好。」蘇凝綠笑咪咪地瞧著他,「朕甚心悅太傅。這話只許朕對太傅說,若有旁人再說,朕就砍她的腦袋。」

馬車轆轆地滾過長街,蘇凝綠聽見外頭喧譁,掀起簾子看了一眼,言簡意賅地說:「施家來人了。」
方才場上出了事,施琅偷雞不著蝕把米,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施家自然是要來人的。
雖說施琅尋釁在先,可到底是一條人命,蘇凝綠心中隱有不安,便一瞬不瞬地瞧著謝淮的面色。
他卻坐的端正,面上一片溫和,只是平靜地陳述道:「此番只怕還會驚動刑部來人。」
隆懿太后黨羽遍天下,刑部也有她的人,如今施家唯一的公子出了差池,自然是要賣力查一查的,可施琅所為,在場幾百雙眼睛盯得一清二楚,謝淮持身端正,並不有所畏懼。
她瞇起眼打量著謝淮的面色,意味深長地說:「老師的確無須受怕。」
蘇凝綠幼年登基,外有這樣一少年權臣坐鎮朝中,內有先帝留下的八千鸞儀衛拱衛,且垂簾聽政的兩宮太后成犄角之勢互不相讓,可謂是一池混水,可無論如何,以謝淮在朝中的影響力,他的確也不需畏懼什麼,蘇凝綠便也樂得看這一番熱鬧。
馬球場雖在京郊,可抄了近路,蘇凝綠才要閉眼假寐便已到了謝府。
謝淮一掀簾子先下馬車,又探身來接她,卻被她一側身避開,自己拎著裙角,從另外一頭下了馬車,扣響了門扉。
府內鬱鬱蔥蔥的青竹斜伸至牆外,四下安靜,唯聞扣門聲,她不由得愣了愣。
謝淮此人生得年輕貌美,當年為著這份容貌,先帝難得開了杏園叫他簪花,時人都驚歎於狀元郎的風姿,稱那日是「深紫濃香三百朵,明朝為君一時開」。
這人平日一舉一動都彷彿從四書五經上拓印下來,滿身寫著君子氣派,誰知道他的住處竟如此清靜。
久久才有一個老僕人來應門,見外頭浩浩蕩蕩的,只是擺了擺手,「我家公子不在,你們明日再來。」
蘇凝綠不由莞爾,回過身去,遙遙睨了馬車邊的謝淮一眼,笑得爛漫極了。
她說:「老師府上的下人好生威風呀。」
謝淮知道她有意作弄,無奈地笑了笑,走上前去。
那老僕眼神不好使,瞧了半天才曉得眼前這是自家公子,不由得嘀咕道:「公子,您怎麼帶這樣一個小姑娘回來?也太小了,作孽啊。」
謝淮聞言一愣,但迎著蘇凝綠似笑非笑的目光,到底不好在下人跟前隨意透露皇帝的身分,只好蒼白地解釋了幾句,「這位……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往後若是她來,你不必攔。」
老僕又慢吞吞地打量了後頭身披狐裘的姑娘一番,這姑娘一看就是嬌養出來的,所穿所戴無一不是上上之選,生得一雙茶色的眼眸,如同琉璃般清透美麗,眉黛唇朱,雖還留存幾分稚嫩,一顰一笑間卻已能窺得來日的傾城之色。
蘇凝綠任由老僕打量自己,歪著頭笑了一笑,道:「老人家,我比那梅家姑娘如何?」
一側的謝淮:「……」這是幹什麼,非得和梅家姑娘槓上了?
老僕認真說道:「姑娘風姿,梅家姑娘遠不及矣,所以上回梅家姑娘來拜見,公子連門都不讓老奴開呢。」
蘇凝綠聞言總算是開心了一些,笑著進門去了。
徒留謝淮在後頭歎氣,道:「趙叔,她孩子心性,您同她胡鬧什麼?那梅家姑娘我連面都沒見過,什麼叫連門都不開?」
趙叔歎口氣,「公子真是不解風情。姑娘不過要聽您說句好聽的話罷了,甭說什麼梅家姑娘,哪怕是天仙站一側也該說不及姑娘半分,您這樣子,若非家產不薄,姑娘家如何看得上您?」
謝淮:「……」
「那倒不是。」前頭的蘇凝綠聽得莞爾,回過頭,一本正經說:「我可比你家公子更有錢些。」
一聽這話,趙叔更憂心了,「都還沒別人有錢,嘴還敢這樣硬。」
謝淮頓時頭大如斗,趕忙在蘇凝綠再度開口前把趙叔支開,自己帶著人走到小院之中,兩人面對面地跪坐下。
他有心開口同蘇凝綠說一說施家的事情,對方卻無甚興趣,只是用手指敲著膝蓋,問:「太傅煮茶否?」
謝淮雖名義上是天子的老師,實際上一直恪守臣子本分,溫順得近乎奸臣,這種小小要求自然不會拒絕。
蘇凝綠便盤腿靜靜坐著,瞧他煮茶。
謝淮低垂著眉眼,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的茶爐,窄袖之下露出清瘦手腕,如他此人一般,生得極清寒,雖也有雙多情的桃花眼,但是在不瞧著蘇凝綠的時候,他便是冷冰冰的一尊美人像,出塵極了。
蘇凝綠問:「施琅到底說過什麼?」
謝淮伸手往她面前的茶盞之中注水,聞言便溫和地說:「陛下想必已從小黃門處聽聞,無非是斥罵臣弄權,這等言論不少,陛下不必介懷。」
蘇凝綠笑了笑,揚起下巴,略有幾分倨傲地瞧著他,「朕看可不只是如此。施家是隆懿太后的表親,也算手握權柄了,你攔他們的路也不是一時半時,這回你同施琅對賭打馬球,贏了也不是,輸了更丟人,這道理老師想必比朕明白。朕自幼鮮見你與人動怒,這番為何如此不顧身分?」
自然是那施琅話裡話外,除了罵謝淮本人,還對當今的皇帝也不甚尊重,不過這話謝淮沒有說出口,只把茶盞往她跟前推了一推,保持沉默。
兩人相對而坐,各自喝茶,忽然聽聞門外有人呼叫怒號,蘇凝綠先是蹙眉,隨後又展顏笑道:「人來了。」
謝淮起身,開了門,瞧著外頭的不速之客從容問道:「施尚書來此有何貴幹?」
施齡略年長謝淮一些,雖已過而立之年,可仍然是風度翩翩,只是如今顯出幾分疲態,而眼中燃著怒火,瞧著謝淮的眼神,分明把他當成害了施琅的凶手。
他拱了拱手,道:「下官獨子受傷,目睹者皆道與謝太傅有關,還望謝太傅與下官去刑部,說、道、說、道!」
謝淮袖手站著,卻並無分辯之意,只平靜地問:「若本官不去呢?」
施齡目露恨意,「謝太傅權傾朝野,可我施家卻也不是吃素的,我兒重傷,垂垂危矣,這刑部大牢……你不去也得去!」
院子中的蘇凝綠將這些話聽得分明,不由面露玩味。
施齡是隆懿太后一手提拔起來的,倒是和太后本人一樣,最能拿喬作勢,什麼叫「目睹者皆道與謝太傅有關」,刑部既沒有發話要傳審謝淮,那謝淮就是無辜的,他一個禮部尚書,手倒是伸得夠長。
施齡自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帶著數十家丁,而謝淮乃孤身一人,且不說在他不占理的時候他敢不敢動手,便是真要反抗,一個人又如何抵擋得過這數十人?
施齡自覺算無遺策,一聲令下就要叫家丁闖進謝府,擒拿謝淮歸案。
見他當真要動私刑,謝淮面色也沉了下來,兩方一觸即發,後頭卻傳來姑娘清亮軟糯的聲音——
「施尚書越發有長進了,擅闖民宅,以下犯上,如今還想行刺不成?」
這聲音一出,施齡先是一愣,旋即神色大變,忙跪了下來。
蘇凝綠起身,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背著手從裡頭走出來,歪頭瞧著施齡同他後頭的數十家丁,道:「持械面聖形同造反,來人啊,把施尚書拿下,押去刑部聽審。」
她雖然手中無甚權柄,可怎麼也不是一個尚書能持械威脅的,只怕是隆懿太后本人都要因此發作施家!
眼看情況急轉直下,施齡臉色灰敗,連連叩首辯解,「臣不知陛下在此,情急之下無意得罪,萬望陛下恕罪!」
蘇凝綠卻笑吟吟地說:「這話,施公且留到刑部說道。」她揮一揮手,周邊無聲無息出現兩個暗衛,預備將卸了兵甲的施齡一行人帶走。
臨走前,施齡猶不死心,「陛下,謝太傅有意謀害我兒,臣只是一時衝動嚥不下這口氣……」
蘇凝綠平心靜氣地同他道:「那朕問你,宮門外率先發難的是誰?又是誰說要馬球場上見真章?又是誰先心懷不軌主動揮杖,結果反遭其噬?若是老師有意謀害施琅,難道能逼他主動尋釁、開口約球賽、下黑手害人?施齡,做人不能這樣糊塗。」
施齡辯解不能,還要再說幾句話給謝淮潑髒水,蘇凝綠只平靜地瞧了那兩名暗衛一眼,其中一人便迅速動手卸了施齡的下巴。
施齡目眥盡裂,卻也只能如同一條死魚般被拖走。
蘇凝綠回頭,見到謝淮平靜地注視著自己,便仰臉衝他一笑,安撫道:「沒事,朕在呢,朕有權有勢,會罩著你。」
謝淮聽了,面無表情地想,我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謝恩?可是謝什麼?謝陛下罩我?
知恩圖報的謝太傅迅速回轉過來,道:「尚書夫人是隆懿太后的表嫂,此時必然已經進宮,臣陪陛下回宮去。」
蘇凝綠「嗯」了一聲,鼓勵道:「母后必然生氣了,太傅可要把朕罩牢。有罩有還,再罩不難。」
聞言,謝淮心想,最近要多給她讀讀《禮記.曲禮》,改改她這滿口江湖味的官腔……
第二章 施家人入宮告狀
蘇凝綠、謝淮兩人才入宮,也不等隆懿太后傳召,便往慈寧宮而去。
未至宮門前,遠遠地就見隆懿太后身邊的人候著,蘇凝綠瞧著那人,口中道:「安慧姊姊怎麼迎出來了。」
天將落雪,頭頂陰沉沉的,安慧手中拿著傘卻未曾撐開,目露隱憂地瞧著蘇凝綠,低聲地道:「施家人哭上宮門,太后方才召見了,聽了兩句。」
才聽了兩句就迫不及待地要向天下人宣告她對皇帝無可比擬的影響力,就要當著外戚的面,喝斥如今的天子了。
蘇凝綠微微一笑,說:「那還好她沒聽見施齡被關到刑部大獄去的事情。」
安慧驚疑不定地瞧著她,擔憂地喚道,「陛下,太后娘娘發了好大的脾氣……」
蘇凝綠淡道:「她不發脾氣才奇怪,若是她脾氣小些,父皇也不會設下西太后了。」
這隆懿太后也著實是個妙人,蘇凝綠還年幼時就被封了皇太女,明眼人都知道先帝偏愛幼女,滿宮上下俱十分奉承,可隆懿太后就是要找小阿綠的碴,找一回,被先帝訓斥一回,最嚴重的一回差點連后位都丟了。
可她就是不依不饒,氣得先帝又給蘇凝綠找了個養母,又留下遺詔使得兩宮太后並尊。
如今闔宮上下,雖說以東太后為尊,西太后的存在感卻也不弱,更何況她有個更為強勢的娘家,見天兒地給東太后添堵。
當皇后的時候就日日瞧著小老婆們鬧心,如今好不容易多年媳婦熬成婆,居然還要忍受被小老婆分去權柄,這滋味可不怎麼好。
安慧被這句話堵得噤若寒蟬。
一側謝淮打了個圓場,詢問她道:「尚書夫人是一個人來的?」
「這倒不是。」安慧面色有幾分古怪,「小施大人也被抬來了,送去太醫署醫治,還有……還有他的生母正在殿內。」
很快,蘇凝綠兩人便知道為何安慧提到這些人時語氣如此古怪了。
一進慈寧宮內,就見隆懿太后冷著臉坐在上首,下頭跪著施齡的夫人,可最為違和的,就數施夫人身側跪著的那一位。
這女子是施琅生母,年齡應當有三十許,可瞧著卻還是鮮嫩少女的模樣,在施夫人身側猶如皎皎明珠,加上美人垂淚,十分動人,然而她再是生得動人也不能掩蓋其身分。
一個妾室,是如何說動當家夫人冒著大不韙的風險,將她一併帶進宮來的?
甫一進殿,幾道各懷心思的目光就分別落到蘇凝綠和謝淮身上。
施夫人恨恨地看著謝淮,起身給蘇凝綠行禮,被她一擺手免了,給隆懿太后問了安。
謝淮正要掀起袍子跪下去時卻被拉住了,蘇凝綠似笑非笑地說:「老師先頭打馬球,挫傷了筋骨,母后仁慈,想來不會在意這種繁文縟節。」
身為先帝的大老婆,不在意繁文縟節簡直就是個笑話,不然隆懿太后憑什麼穩坐太后之位?可她卻十分在意自己的名聲,她雖是女帝嫡母,卻無生養之功,有點有名無實,因此越發緊巴巴地攥著那點名分,就怕大臣哪天說她得位不正。
因此她對待蘇凝綠向來不敢疾言厲色,對待帝師謝淮也是禮遇有加,極少讓他行跪拜之禮,所以蘇凝綠「仁慈」兩字一出,就算她心裡對謝淮有所不滿,也只能生生嚥下,險些把自己氣了個倒仰。
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僵硬,到底流露出幾分不滿,「皇帝大了,越發有自己的主見了。」
這原是嘲諷,蘇凝綠卻仰臉一笑,極為天真浪漫,「是嗎?前兩天也有官員上書給朕,說太后年事已高,朕也非垂髫小兒了,很不該叫母后日日為朝務擔憂,合該去享些清福。」
隆懿太后嘲諷她不敬尊長,蘇凝綠便直接回敬她請她放權,這一番話說得好生打臉,謝淮原是垂首,到底忍不住,彎起嘴角笑了笑。
隆懿太后:「……」小皇帝這順竿爬的速度實在太快,直接把她給堵死了。
好在謝淮為人厚道,很是溫和地給隆懿太后遞了把梯子,「謝太后垂憐。只是……施夫人為何在此?若是家中公子病了,當去尋太醫。」
隆懿太后見話題終於轉向自己想要的方向,頓時鬆了口氣,感慨於謝淮的識時務,道:「既然謝太傅問起,這合該也是你的事,既然皇帝與哀家都在,便當面把誤會解開了。」
一旁跪立的施夫人心下有幾分淒涼,方才謝淮未來時,隆懿太后很是為施琅抱不平,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要叫皇帝下旨申飭。可如今皇帝與謝淮來了,太后明擺著不敢得罪這位少年權臣過甚,竟然就轉了口風,說是「誤會」……這是何等的欺人太甚!
施夫人正是心神激蕩之時,一側跪著的女子伸出手來,悄悄地握住她佈滿冷汗的手心,施夫人神情一凜,想通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謝淮哪怕有再多人保著,可他蓄意害人乃是板上釘釘之事,她只需咬緊了這點,旁的都不重要。
想通後,施夫人再度轉向蘇凝綠的方向一拜,沉聲道:「請陛下為妾身做主!謝太傅與我兒有口角在先,蓄意謀害在後,此等不忠不義之人安能忝居太傅之位,求陛下明察!」
蘇凝綠卻後退一步,淡淡地道:「方才施尚書也這樣說,也不知如今刑部大獄待著舒不舒服……這個容後再提,妳先說吧,妳為何一口咬定老師害了施琅?」
隆懿太后也說了句公道話,「打馬球碰著傷著也是常有,若只是以謝太傅與施侍郎先有口角為藉口,實在勉強。」
聽說夫君出事,施夫人臉色變了變,可到底還是忍住了沒問,只是衝著蘇凝綠磕了個頭,道:「刑部官員早早前來查看,在我兒身上發現了一物,乃是能引得馬兒發狂的鬧馬草。太傅略通醫理,聽聞家中專門闢了藥圃,只是太傅身分尊貴,刑部不敢擅專,妾身卻不願讓我兒蒙受冤屈,方來太后跟前討一個公道,敢問太傅可讓刑部派人搜查?」
蘇凝綠則興致勃勃地想,這施夫人果然很有兩把刷子,方才施齡先聲奪人,若謝淮被押送刑部,那麼刑部自然能騰出手來清點謝府,到底有沒有鬧馬草還不是他們一句話的事情?屆時可就難以洗清嫌疑了。
就算施齡那頭出了點意外,這計畫已然有效,當著太后的面,謝淮怎麼可能不讓人搜府?
謝淮卻出人意料的道:「不必搜查,那鬧馬草雖毒藥,但亦能治病,我家中的確植有此藥。」
施夫人彷彿得到了什麼驗證,語氣越發慷慨激昂,「鬧馬草極為罕見,太傅又恰能近我兒身,可見我兒如今的慘狀與太傅脫不開關係,懇請太后娘娘做主,將謝淮投入大獄,擇日三司會審!」
本朝刑部向來只接三品以下官員的案件,若是涉及三品及以上的大員,則要有刑部初審、大理寺複審、御史臺監督,由於很難有一方勢力能夠同時滲透這三者,因此很大程度上可以保證判決的公正性。
謝淮一言不發,神情是一如既往的鎮靜,他既然沒做,自然也不懼怕這些。
一側的蘇凝綠卻微微冷笑了一下,同一旁的小黃門道:「去傳刑部尚書來,朕沒耐心聽一心存偏見的婦人斷案,有沒有罪,可不是一張嘴說了算。」言語之間大有護短之意。
謝淮神情微動,瞧向她,心裡有幾分說不清的感覺,低聲道:「陛下當真如此信臣?」
蘇凝綠睨他一眼,傲慢地低聲道:「對你來說,一個侍郎而已,哪怕真的看不順眼,找人套麻袋打一頓就是,以你謝淮的權柄,用得著處心積慮放什麼鬧馬草?他施琅算什麼小餅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
然而對著外人,她又是另一套說辭,「太傅向來能思旁人所不能思,言旁人所不能言,是我朝棟梁,諸卿楷模,施琅不過與太傅起了些口角,太傅如何會如此心胸狹隘?朕自是信太傅的。」
聞言,謝淮神情複雜,低聲提醒,「這話您前兩天說過了,拿來誇施侍郎,『愛卿能思旁人所不能思,言旁人所不能言,是我朝棟樑,諸卿楷模』……這是原話。」
蘇凝綠神色不變,「朕沒說過。」
「……是。」

六部官員皆在太極宮值守,聽聞女帝傳召,刑部尚書唐夔匆匆過來,然而偌大的皇宮,官員不得隨意乘轎騎馬,因此雖是冬月裡頭,他卻跑出了滿頭的汗,到了慈寧宮,他拿帕子擦了汗才唯唯行禮。
蘇凝綠一擺手免了,詢問道:「朕聽說施侍郎一案已移交愛卿處理?」
唐夔看了看蘇凝綠,心下苦笑,如今比起施侍郎的案子,堂堂禮部尚書被女帝親衛扭送到刑部才是更大的事吧。
然而他並不敢答非所問,只是恭敬地回道:「臣已著人去查,只是那鬧馬草……」他知道謝淮是天子近臣,其官位猶在六部之上,雖然性子耿直,卻也不敢隨便上門去封宅查案。
「我府中的確種了鬧馬草。」謝淮溫和地回答他,「唐大人不必為難。」
唐夔執掌刑部已然多年,是先帝信重的老臣,聞言神色變得凜然,斟酌著語氣開口說:「如此,謝太傅確實是嫌疑人。臣有幾個問題,想請太傅大人回答。」
謝淮正要答應,一側的蘇凝綠神情不豫地攔下他,「且慢。」
上頭的隆懿太后等了一陣子,已有些不耐煩,她往日就知道蘇凝綠對謝淮多有維護,今日一見更生出幾分忌憚,聞言便插話,「皇帝說要傳召刑部尚書來,如今問話也是正常流程,謝太傅若是與此案無關,當著眾人的面,難道唐大人還會誤判不成?」
蘇凝綠從善如流地道:「唐大人鐵面無私,朕自然是放心的,不過朕放心歸放心,卻有一個疑惑。」
唐夔是知道她的脾性的,要不是為了謝太傅,她對待自己的語氣只怕不會如此客氣,於是他也客氣地道:「您請問。」
蘇凝綠用杯蓋拂了拂茶葉,卻是一口也沒喝,「咚」的一聲把茶盞放下,直起身來,肅容問:「今日馬球場上出事,圍觀者有沒有瞧見太傅和施侍郎有肢體接觸?」
雖說打馬球是一項難免肢體碰撞的運動,但是大家都騎在馬上,謝淮雖說從施琅跟前撈走了幾個球,但若說肢體接觸卻是沒有的。
唐夔拱了拱手,道:「自是沒有的。」
蘇凝綠再問:「既然如此,可見太傅並非在眾人面前放置那鬧馬草,如此推論,自然只能是在場外放置了。可他二人先頭就有口角,施侍郎可會叫太傅近身?自然也不會的,那麼,能親手放置鬧馬草的只有一個可能……」
她眼眸含笑,瞧了瞧跪著的施家兩人,說:「便是與他極為親近之人。如此看來,二位夫人的嫌疑只怕比太傅還大呢。」
兜頭一盆髒水潑下來,施夫人臉色難看得像是要就地坐化,蘇凝綠就差把「血口噴人」四個字給寫在臉上了,可她是帝王,豈是區區一個命婦能衝撞的?
反而是一側施琅的生母薛氏,直起身子瞧向蘇凝綠,「容妾大膽,在皇上跟前說幾句話。」
蘇凝綠沒料到薛氏會說話,挑了挑眉,「准了。」
薛氏道:「陛下懷疑草民同夫人,可我二人皆是後宅女眷,並無機會接觸到鬧馬草,反倒是謝太傅想得到那鬧馬草極為輕易。」
蘇凝綠嘴角含笑,「若同妳說的一樣,謝太傅無法親自動手,自然也要收買施侍郎身邊之人來放這草藥。」她忽地將目光一轉,瞧向看戲的唐夔,朗聲問:「唐大人可曾將施侍郎出事之前,身邊服侍過的下人、後院姬妾給看管起來?」
唐夔鬢角冒出一些冷汗,躬身道:「臣斗膽,在此向陛下請一道口諭。」
這實在不是他辦事不利,施家父子同在朝中為官,根系深遠,又豈是他區區一個光頭尚書能夠撼動的?縱使心有疑惑,要把施家奴僕看管審問也是有心無力。
施夫人如今恨得咬牙切齒,只道:「妾身擔憂我兒傷重,身邊沒了妥帖服侍的人不好,如今凶手逍遙法外,陛下卻要撤走我兒身側親近之人,這是……這是將他往火坑裡推。」
蘇凝綠神情古怪地注視著她,說:「妳這才是將他往火坑裡推。」
這話語焉不詳,施夫人不明其意,反倒是一側的薛氏若有所覺,心下不安,抬頭一瞧,發現蘇凝綠正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她心頭一震,不敢再語。
唐夔奉皇帝口諭,領命而去,至於嫌疑人謝淮,因為並沒有明確的證據,他又被女帝罩著,所以暫時還無人敢惹他。
隆懿太后年紀也不小了,這樣鬧了一齣也有些乏了,便揮退了施家女眷,謝淮也先行告辭。
隆懿太后回轉過來,見蘇凝綠神情自若地把玩著茶盞,有幾分疲憊地道:「陛下。」
「嗯?」蘇凝綠側過頭來,她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又因為才從宮外回來,未穿帝王龍袍,瞧著不過是個尋常的豆蔻少女,哪有方才咄咄逼人的帝王模樣。
她放下茶盞,微笑道:「母后可是乏了?」
隆懿太后古怪地瞧著她,心裡有個猜測,她和蘇凝綠雖不是親生母女,但到底一同生活了這麼多年,她直覺蘇凝綠今天乃是有備而來。
這種失控的感覺讓她不舒服極了,說話間便有些不客氣,「陛下不妨說說,那施尚書又出了何事?」比起無關緊要的施家女眷,自然是她的表兄施齡更要緊些。
隆懿太后母族不顯,不過封了個清閒國公之位,而施齡卻是實打實的六部尚書之一,往日在朝中,隆懿太后便對他多有倚仗,要不然也不會默許施家父子同時在朝為官,畢竟這是京官的大忌,再進一步就可稱為結黨營私了。
方才聽見蘇凝綠若有若無地提了一句施齡在刑部大牢中待著,她就心下不安,如今話一問出口,剛才還沉著的一口氣便憋不住了,面色越發冷然,「說來施尚書也是陛下的長輩,陛下再是偏袒太傅,也不該恣意對長輩失禮。」
「母后這就冤枉我了。」蘇凝綠說:「施齡帶著數十家丁,披甲戴盔地將朕給圍了,這不論是不是誤會,在有心人眼裡都能叫造反。」
此話一出,隆懿太后頓時大驚,前朝之時,官員豢養私兵是大忌,有一任太子便是被搜出藏於馬坊之中的三百黑甲,因此被廢除太子之位,流放千里。
本朝的把控雖然不甚嚴格,一些勳貴之家難免會養些私兵,可若是如蘇凝綠所說那樣盔甲皆有,將天子圍住,便是實打實的造反!連她這個太后都不敢為其說一句話,甚至還要重重懲治,否則難免被有心人拿來利用,說些牝雞司晨之語,將她也一併打成亂黨。
而那隆安太后,只怕等待這樣的時機很久了。
蘇凝綠自然不是信口開河,這事情雖有疑點,但是隆懿太后已然不敢再問,驚疑不定地瞧著她,後背的冷汗不知何時浸透了衣物,她顫聲道:「既然如此,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施齡之事才真正要請三司會審。」
蘇凝綠很滿意地點點頭,「母后最是公允不過,這案件,待刑部給朕一個章程後再討論如何處理。」說著,她又道:「母后臉色不好,可是病了?」

蘇凝綠走出慈寧宮,便見到遙遙有人等著。
他拿著一綠傘,遠遠瞧去只略略露出下半張臉,唇色稍嫌寡淡,可聽聞腳步聲後他舉高了傘,露出的眉目如畫,彷彿江南一抹舒緩春色,盈盈落在這肅殺的宮闈之中。
這人身上好像自帶一股氣質,只要他站的地方就是雲收雨霽,歲月無憂。
蘇凝綠眨了眨眼,感到睫毛上細微的濕意,才恍然說:「下雪了。」
頭頂落下一片陰影,謝淮舉著傘護住了她,微微笑了笑,「臣送陛下回去。」
蘇凝綠揮退了眾人,同謝淮兩人一起緩步走在宮廷之中。
入冬的第一場雪下得細細密密,多情而溫柔。
兩人皆受過良好的禮儀教導,行走之間,連衣袂摩擦之聲都少,只剩下初雪落在傘面窸窸窣窣的聲音。
蘇凝綠神情散漫,好似方才在慈寧宮中揮斥方遒的不是她本人一般,她伸出手去,接到一片雪花,好似獻寶一般捧回來給謝淮瞧,雪花卻在這一瞬間化作一滴水珠,停留在她細白的指尖。
謝淮瞧著那水珠,低聲道:「您仔細著涼。」
她沒能從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裡頭聽出什麼煙火氣,便側頭去瞧他,提醒他道:「這傘都遮在朕頭頂,太傅才要仔細著涼。」
謝淮這才發覺自己朝外的一側肩膀上,在這麼一會兒已然積起細密的雪花,打濕了他大半邊身子,他有些恍然,口中卻說:「臣不會著涼的。」
蘇凝綠被這句話說得啼笑皆非,若不是親眼瞧見,很難有人會相信,那傳聞之中權傾朝野、挾持幼帝的謝太傅其實是一個溫和得過分的公子,甚至連給人撐傘他都覺得自己無礙,只記掛著身側之人。
她嗤笑道:「太傅可是想趁著生病好推托公務?」
謝淮一哽,彬彬有禮地回答道:「自然不會。」
「那就行了。」蘇凝綠把他握傘的手往他那一側移了移,「別被雪淋著。」
謝淮認真道:「臣幼時,也常為弟弟撐傘。」
許是雪地之中只有他們兩人,讓向來恪守禮節的謝淮多了幾分談興,他瞧著遠處巍峨宮殿,「母親恪守禮節,對姨娘所出的弟妹照拂有加,每逢雨雪之日必要臣撐傘去學堂接弟弟回來。第一回去的時候,臣與弟弟都淋濕了,弟弟年幼體弱,發了高燒,父親責問臣是否有意,母親也同臣說應當把傘讓給弟弟妹妹。」
蘇凝綠有幾分吃驚地道:「為何不叫下人去接?」
謝淮垂了垂眼睛,平淡地敘述,「母親見棄於父親,因此希望臣能在父親面前博得好感,其中一條便是友愛幼弟。她同臣道,你年長些許,身子健壯不易生病,父親見你淋濕了衣裳卻還能接回弟弟,必然對你讚譽有加。」
聞言,蘇凝綠眉頭皺得極深,她沒有什麼不該妄議臣下家事的想法,粗暴地道:「你娘腦子裡生了根棒槌。」
謝淮極輕微地笑了笑,垂眸瞧著她面上的憤憤不平,「很多年了,一直沒有人為臣說話。後來臣與謝家決裂,在京為官,維護臣的人,大多是與臣有共同利益,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臣倒臺。陛下,您又是為何對臣如此維護呢?」
蘇凝綠虛偽地道:「自然是因為太傅是朕的老師。」
「是嗎?」謝淮注視著她,有幾分意味深長地說:「臣險些以為,陛下拿臣當了一把刀。」
蘇凝綠一驚,抬頭看去,卻發現兩人已然到了她寢殿之前。
謝淮送她到廊下,溫和地道:「陛下進去吧。」
蘇凝綠瞧著他,有幾分被看穿的不適感,然而對方面上又一片光風霽月,讓她也難免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你等會兒。」她說罷,提起裙子匆匆忙忙奔進去,不時又拿了一把傘出來,展開給他看了看,「這是宮內內侍給貴人打傘時用的,特別大,你拿好了。」
謝淮不知道她什麼意思,猶疑著問:「這是?」
「以後謝太傅只給朕打傘。」她道。
謝淮怔了怔,對方卻忽然發難,宮內御製的傘會在傘柄處打磨成圓滑的彎鉤,方便掛起瀝乾,而蘇凝綠便用那打彎的傘柄勾住了謝淮的腰。
謝淮為人清瘦,腰身自然也清減,被傘柄一勾,往前踉蹌了兩步,幾乎與她貼著面。
「聽見了沒?」蘇凝綠盯著他,略有幾分傲慢地說:「這是聖旨。」
半晌,謝淮整了整腰間的衣服,咳了咳,無奈地道:「臣遵旨。」


宮門眼見要落鎖,謝淮平靜地踱步出宮,夜間巡邏的禁軍見了他,立刻抱拳行禮。
謝淮作揖以還,「周將軍辛苦。」
「太傅多禮了。」周將軍笑了笑,「太傅是要往六部去?」
謝淮平靜地道:「去刑部。」
周將軍目送他離去,一側小將忐忑地說:「才聽說前兩日施侍郎衝突了謝太傅,如今就落得如此下場,這謝太傅瞧著好相與……」
周將軍一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冷冷地說:「此事還未有定論,你身為禁軍,難道要當散佈謠言的多嘴鳥雀嗎?」
且不論旁人如何看,謝淮面色平靜,獨身一人到了刑部。
宮城落鎖,而六部所在的皇城卻是燈火通明。
這也不奇怪,此案除卻地位超然的謝淮之外,還牽涉到一個禮部尚書、一個吏部侍郎,加之辦案的刑部,六部裡頭一二把手牽扯進了小半,更兼之有謀反之實,只怕六部之中能安安穩穩回家睡覺的人才是少數。
刑部正是兵荒馬亂,禮部、吏部不明所以來要人或來求情的不在少數,吏部尚書同施齡是故交,又是施琅上司,同樣在此坐鎮。
吏部為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人稱「天官」,尋常尚書在街上遇見尚要退避,如今這麼一尊大神坐鎮,讓原先有些忙亂的刑部眾人越發手忙腳亂。
唐夔一面著人去拿施琅身側僕婢,一面又要叮囑將那些收繳來的甲冑妥善安置,還要時不時地接受吏部尚書的挑刺,額頭青筋跳動,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煩躁得簡直想把吏部尚書的頭打掉。
謀反!什麼是謀反,這個老爺到底知不知道!連隆懿太后聽了都束手束腳的,他居然還敢在這邊摻和!
吏部尚書瞧著唐夔有幾分不耐煩的樣子,頓生不悅,他絲毫沒有給人添亂的自覺,在他看來,大家同為六部尚書,唐夔審問那施家父子還有幾分不夠格,他分明是畏懼了謝淮的威勢!
謝淮雖是先帝任命的顧命大臣,卻很為朝臣所忌憚,因著女帝尚且年幼,底下人遞上去的摺子都是先經了謝淮的手,由著謝淮整理分類後交由兩宮太后、幾個老臣共同裁決。
眼見著這些年過去了,女帝初露鋒芒,兩宮太后垂簾已是名存實亡,當年的諸多老臣也十不存一,只有謝淮,青春正好,聖眷優渥,扼著百官命脈讓人忌憚。
在吏部尚書看來,六部應當上下一心,共同對抗謝淮,如今折了兩個人手,偏偏還是內部的唐夔動的手,他焉有接受之理?
吏部尚書哼笑一聲,怪聲怪氣地說:「唐夔,六部一體,也許是本官好說話太久,讓你忘了本官的脾氣有多不好。」
唐夔才要反唇相譏,卻聽見後頭傳來一道清淡的聲音——
「巧了,在下也覺得自己好說話太久,讓余大人忘了在下的脾氣有多不好。」
踏雪而來的公子收起紙傘,雖未穿紫袍衫、束金玉帶,卻是岩岩若孤松之獨立,讓人不敢掠其鋒芒。
看見來人,屋內也在當下陷入一片死寂。
第三章 施家倒臺
刑部燈火通明,謝淮入了首座,手指交握,目光淡淡地瞧著裡頭人影攢動。
余尚書碰了個釘子,神色不豫,卻也不敢當面與謝淮對槓。
先帝留給當今女帝的班底以年輕人居多,當年謝淮僅以弱冠之齡擔任科舉主考官,偏生那一屆人才迭出,被先帝挑選出來送至各處,這些人都是謝淮門生,如今又一個三年要到了,當年的青澀學子有不少都在各要處任職,乃是謝淮極有力的臂助。
謝淮外貌溫和,對待百官卻極有一番馭下手段,近來因為女帝有親政的苗頭,所以他有所收斂,可對待這些臣下,他就未必有對女帝那樣的耐心了。
唐夔同這個少年權臣無甚交集,今日慈寧宮一見,對其印象並不壞,如今見他來解圍更多幾分感激,請他坐了之後便主動稟告道:「謝大人,下官已命人將接觸過施琅的幾名僕婢分開審問近日行蹤,大人且稍候。」
謝淮摩挲著茶杯,微微頷首,示意他自去忙碌,便只剩下謝淮同余尚書相對而坐。
余尚書見他這八風不動的樣子,心裡越發惱怒,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太傅既然與此案相關,不妨同本官說說,施尚書到底犯了何事?」
謝淮瞧著他,淡淡地道:「余大人慎言。」
余尚書有幾分奇怪,一旁他帶來的左侍郎只好壓低聲音,有幾分尷尬地當了個清醒的罪人,「大人,謝大人……品階猶在您之上,您應當自稱下官。」
余尚書怫然變色,他天官當得久了,謝淮卻從不來找他麻煩,便難免有幾分自矜,如今忽然被強行告知自己品階不如對方,這簡直像是一種羞辱!
謝淮是用行動在告訴他——往日是我懶得找你的麻煩,絕非不敢。
余尚書忍了忍,捏著鼻子認了,咬牙道:「還請太傅賜教!」
謝淮無意與他為難,方才那話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尋常提醒,聞言只是交代了白日施齡帶人圍府之事,並無贅敘。
余尚書聽罷,反而是鬆了口氣,說:「這其實只是個誤會,陛下年幼,難免有幾分草木皆兵,太傅為人寬宏,想必不會任由施尚書蒙冤。」
謝淮雖然知道對方心裡算盤打得響亮,卻還真沒打算橫插一腳,聞言只是笑了笑,敷衍道:「這事可大可小,只看陛下同太后娘娘那邊如何看待了。」
說話間,方才去聽審訊的唐夔也出來了,他眉頭緊鎖,掃了一眼在場之人,發現無關人等都已被謝淮揮退,雖然還有個吏部尚書,但對方也非完全不講理之人,於是開口道:「經過審問,施侍郎身邊服侍的小廝說,他昨日傍晚被施琅差去城郊下馬陂處採摘鬧馬草了,我明日就叫人去核實。那鬧馬草色澤濃郁,經過大夫辨認,他指縫之間的確留有草藥痕跡。」
余尚書奇怪道:「這話的意思是,那鬧馬草是他自己藏的?這又是為何?」
唐夔瞧了一側的謝淮一眼,神情有些古怪,「不,那鬧馬草是……施琅準備用在謝太傅身上的。」
余尚書頓時無語,難道他當真看錯了施家父子?怎麼辦事一個比一個糊塗!
謝淮出聲詢問,「既然如此,那草藥為什麼又會出現在施琅身上,可是小廝倒戈?」
眼見他並沒有因為方才的話有所惱怒,而是平靜發問,唐夔更尷尬了,「我們也問了,拷打之下,那小廝先是說,因為自個兒被施琅打斷了腿所以懷恨在心,又說是謝太傅給了他銀子把他策反,後面又改口說是施齡後院姬妾想要謀害施琅……真真假假,問不出話來。」
余尚書賊心不死,仍然不放過這個機會,打量著謝淮說:「聽聞謝太傅與施琅有些舊怨……」
謝淮幾乎要被氣笑了,從施齡、施夫人起,到隆懿太后、余尚書,這些人抓著疑點捕風捉影,反覆苛責於他,難道施琅來找他吵架,他就應該站著任由他罵,這才叫沒有舊怨了?
「余大人此言差矣。」謝淮仍然沒有發怒,他垂著眼眸把玩著茶盞,「若我有能力收買小廝,為何不乾脆叫他給施琅投毒?或者說,為什麼不叫他用我府中的鬧馬草?且是施琅要害我在先,我是如何得知他的害人之心的?」
余尚書被駁得面色發紅,他也自知此言不妥,接下來閉口不言。
案件至此,還有頗多疑點,比如說,鬧馬草並非尋常草藥,而施琅不通醫理,如何知曉其分佈與藥性?那小廝又究竟是被誰策反了?誰同施琅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又能接近其身邊?身陷囹圄的施齡,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幹的好事,還是也同其狼狽為奸?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突然陷入了一個怪圈,找不到出口。
唯一慶幸的是,謝淮可以被清清白白地摘出去了,這也是蘇凝綠對唐夔最大的要求。


第二日早朝,蘇凝綠垂詢,唐夔便把小廝供詞完完整整地呈了一份,又當眾念了。
蘇凝綠顯然對於案子剩下的疑點並不太關心,唯獨滿意唐夔聰明地摘出謝淮,她眼睛一彎,才要誇兩句,張口就是,「唐愛卿能思旁人……」
謝淮握手成拳,在唇邊放著,低聲咳了咳。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這套詞許是說得有些頻繁了,遂換了一句,「唐愛卿辦事,朕自然是放心的。不過區區一日就給出了章程,也將無辜之人的冤屈洗涮去,大善。」
唐夔謝恩,卻並未回列,等著蘇凝綠問施齡之事。
她果然發問,「施齡之事,又查得如何了?」
在場百官還有許多不知道施家父子是如何開罪女帝的,本就疑惑為何今日施齡不上朝,聽聞女帝之語,越發疑惑,四下好一陣交頭接耳。
有些有心的,不免嘀咕著,怕不是那施家往日太過猖狂,招了陛下的眼,這才雙雙出事,父子兩人被一鍋端了?
唐夔便一五一十地說了。
百官便想——果然是得罪了陛下。這等可大可小的罪名……到底是牽涉了謝太傅,只怕此事之上,謝太傅的想法至關重要。
按說太傅之位是個外強中乾的虛銜,歷朝歷代都是一些榮養的老臣才能獲得,真的熬到了一品,已是不怎麼有精力能插手朝政了,能給太子上上課已算得上身子骨爽朗。
可本朝這位謝太傅實在特殊,他出身名門世家,雖然年少之時頗有反骨與家中決裂,得到先帝賞識,年紀輕輕位列太傅之尊,門生故舊遍佈朝野,這幾乎是一個官員能達到的巔峰,若再往上……就是欺君罔上、黃袍加身,造反了。
因此眾官員都很難理解,為什麼羽翼漸豐的幼帝能對這樣一個權臣毫無畏懼,連如今處理一個京中名門都如此看他眼色,這到底是全身心的信賴,還是打算秋後算帳呢?
謝淮並沒有讓百官失望,站出來說話,穩穩地維持住自己的權臣人設。
他眉目清朗,微笑都是恰恰好的弧度,多一分輕浮,少一分冷淡,他出列朗聲說:「臣斗膽,請陛下聽臣一言。」
蘇凝綠不奇怪他會站出來,面對著那張精準得幾乎失卻了人情味的笑臉,卻有幾分興致索然,「老師請說。」
她心道:以謝淮為人,從不願冤枉無辜之人,只怕對他還要以德報怨,張嘴必定就是叫朕奪其半年俸祿以示懲戒云云。
可出人意料的,謝淮卻說:「施齡私養私兵,雖是無心,卻也衝撞聖駕,更是膽大妄為到在陛下跟前佩戴兵甲,乃是大不敬之罪。陛下年幼,只怕不願輕易對老臣生殺予奪,然此番不罰,難立天子之威。」
蘇凝綠眉頭一挑,雖不知他為何一反常態,卻很是配合,「依著太傅的意思,是不能輕輕放下了?」
年輕的公子著朱袍玉帶,腰佩山玄玉,神情疏朗,深深一揖,恍有青竹之態。
蘇凝綠彎了彎嘴角,瞧向珠簾後那兩道身影,隆安太后不說話,只是輕輕笑了笑,笑聲之中,嘲諷之意顯然。
隆懿太后也只是道:「皇帝不必瞧著哀家的面子。施家犯上,原是要誅九族的罪名,哀家愧對先帝,竟是未曾察覺施家如此逾越……」
蘇凝綠這才滿意,她明白了方才謝淮的話,只怕十有八九是衝著珠簾之後的隆懿太后去的。她道:「既然如此,革去施家父子職位,褫奪女眷誥封,抄沒家產,收入國庫。」
朝臣山呼萬歲之聲中,蘇凝綠忍不住又看了謝淮一眼,他的話沒有說錯……謝淮此人,的確是她手上再趁手不過的一把刀。


如願立了威,蘇凝綠接下來幾日心情都不錯,可謝淮恰恰相反,在她跟前沉默了好一段時日。
這日蘇凝綠依言完成了他佈置的功課,一抬頭便見謝淮坐在一堆摺子前,瘦削的手腕拿著摺子,目光卻正打量自己。
她怔了一怔,頗有幾分好笑地問:「好看嗎?」
謝淮狼狽地回過頭,不去看她清亮的眼眸,喝斥說:「陛下此言太不端莊,再將方才的《禮記.曲禮》抄錄一遍。」
蘇凝綠一針見血道:「太傅臉紅什麼,難道是朕當真生得那麼好看?比之京城第一美人的梅家姑娘如何?」
謝淮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緒,「《禮記》有云:『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陛下可知是何意?」
這句話的意思是:君子沒有不恭敬、不嚴肅的形象,這種形象就像在思考一樣。說話有條理、抑揚頓挫、節奏分明,心定則其言安穩而舒暢,容態恭嚴而語辭安定,則君子之形象已俱,民眾佩服。
謝淮深覺難以和女帝進行富有邏輯的溝通,於是決定以掉書袋的方式進行越級碾壓。
蘇凝綠卻不甘示弱,仰臉一笑,「《禮記》還言:『禮聞取於人,不聞取人,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太傅以為何解?」
這句話的意思是:從來只聽說禮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沒聽說過用禮節評判約束別人,只聽說禮用於學習,沒聽說過禮用來管教他人。
她現學現用,把謝淮噎了一噎,若非方才被蘇凝綠攪亂了心神,否則放在往日,他如何會被這樣區區一問問住?
也不是小孩子一般非要爭個勝負,因此聽她活學活用,謝淮反倒無奈地笑了笑,她有時候聰明得簡直像個精怪,偏偏總把心思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叫人無奈。
蘇凝綠見好就收,眼見兩人之間的氣氛達到了近日來的最佳,悄悄鬆了口氣。
她著實不知道這段時日謝淮為何對自己有些冷淡,難道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不過應該也不盡然,若是當真瞧出了,只怕要揭竿起義,哪能好好坐在這裡同她講《禮記》。
她於是趁機問出疑惑,「朕心存疑惑。依著太傅往日作風,當不會在施家落魄之時還不依不饒,可這回為什麼……為什麼不求情?」
這話困擾她許多天,吐出之後頗覺神清氣爽,卻也遺漏了謝淮面上的複雜神色。
他面色淡淡,手中握著的奏摺無意識地輕輕點著桌面,瞧著蘇凝綠漂亮的茶色眸子,低聲道:「因為此番不同往日。陛下想要撤掉施齡的尚書之位許久了,是也不是?」
蘇凝綠笑嘻嘻地道:「果然瞞不住太傅。朕前些日子接到鸞儀衛暗報,施齡藉著冬日小國進貢之時撈足了油水,那些貢品先由禮部尚書挑過,剩下的才獻上來給朕這個皇帝。東西倒不要緊,只他如此陽奉陰違,仗著是隆懿太后提拔上來的就如此猖狂,朕難以姑息。」
謝淮瞧著她,心緒有些複雜,卻只是道:「施齡身披甲冑面聖乃是犯了大忌,臣不願意陛下的尊嚴受到一丁點的挑釁,是以求陛下重罰施家。」
聽著這話,蘇凝綠先是意外,隨後便覺得心頭柔軟。
謝淮不是什麼軟綿綿的人,在外人看來,他是可以對百官生殺予奪的大奸臣,雖說這少年奸臣生得一張柔軟儒雅的面龐,可正是因為他的手段足夠強硬,外震百官、內定兩宮太后,蘇凝綠才能把皇位坐得這樣牢固,也只有對她的時候,他才顯得柔軟無害,唯一的攻擊武器就是《禮記》以及許多作業……
等等!蘇凝綠心裡想了想,不得不承認……拿《禮記》和作業作為武器的謝淮一樣很可怕。她方才應該是被美色迷了眼,才能想出這等違心之話。
蘇凝綠隱隱約約有些明白謝淮的複雜心態,卻也不能張口安慰什麼,前朝的武皇帝先後從夫君、兒子那裡奪權,甚至為此掐死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在滔天權勢之前,所謂血緣親情著實不甚可靠,謝淮想必比她更清楚,所以她現在沒法給出任何承諾。
她只能岔開話題,詢問謝淮,「施家有太后接濟,應當不至於太落魄,近來如何?」
謝淮起身,將方才一直握在手中的奏疏遞了過去,在她看奏疏的時間,他簡短地概括說:「兵部帶兵抄家,禮部左侍郎帶人抄錄單子,結果發現跑了一人,所以上書來詢問。」
蘇凝綠瞧了瞧,有些驚訝地道:「逃跑的……是施琅的生母薛氏?」
她此番抄家並不算多嚴苛,像是施夫人帶來的嫁妝之類並不抄沒,自然也有些奴僕會捲了錢財私逃,但奴僕若是私逃被抓回的後果很嚴重,不過姨娘之流卻不一樣,她們很多不是奴籍,完全可以由施夫人發了錢財自行遣散。
蘇凝綠想到當初在隆懿太后跟前見的那一面,施夫人當時已然失了方寸,可這薛氏不一樣,她說話有理有據、進退有度,明眼人都瞧得出薛氏才是做主的那一個,施夫人先頭的一席話皆是看著薛氏的眼色說的,且薛氏著實生得太貌美了些,就算是她都對薛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聽聞施齡非常珍愛他這妾室,她又是施琅生母,無論如何都不該逃跑,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施家有太后接濟,無論如何不會太糟才是。
蘇凝綠知道謝淮近來十分關注施家,索性問他,「這薛氏著實有些奇怪,老師可知道她是什麼來頭?」
蘇凝綠最愛聽人說八卦,謝淮是翩翩君子,按說不喜道人長短,可她年幼時需得八卦哄著才肯上課,多年下來倒是把謝淮變成她的一丘之貉,說起旁人的八卦來,已經沒什麼心理壓力了。
謝淮略略沉吟,「這說來話長……」
聞言,蘇凝綠眼裡閃著光,她平日聽小黃門編排諸多大人許多故事,可是從謝淮嘴裡說出來的又特別不同,他口齒清晰、文采斐然,等閒不開口,但一開口便極為有趣。
她點頭應了,還小意殷情地拿琉璃盞給謝淮斟茶,道:「太傅快說。」
見她擠眉弄眼的,謝淮捏了捏她臉頰讓她注意些,才道:「施公子是妾生子,不過施夫人無子,於是後來他家開了宗祠,把他記在施夫人名下。薛氏原是獲罪的罪臣女眷,被施齡從教坊司裡頭贖出來納了,卻叫下人們都稱呼其為『二夫人』。」
蘇凝綠吃驚道:「朕聽聞商賈人家有置平妻,可堂堂尚書怎麼如此糊塗?施夫人的娘家難道沒有微辭嗎?」
謝淮微微笑道:「施夫人的兄長同施夫人的子侄,俱是那女人的裙下臣。先頭她還在教坊司時便是冤大頭,等後來她被贖了身,仍然十分殷勤地上門探望。施夫人縱有微辭,卻沒有娘家撐腰,因此以往在後宅內與薛氏最是不對盤。」
蘇凝綠生在宮廷,這些穢亂之事自小也聽過不少,可這麼驚世駭俗的還是頭一回聽聞。
這樣一看,竟是不知到底是這女子做了嫖客,還是那些男子做了嫖客呢……而且還是沾親帶故的一大群人捧著錢上門求她嫖。
「誒,可真是個紅粉英雄,女中豪傑。」說著,她又想了想施琅的模樣。
施琅前些日子很出風頭,京中甚至有人吹噓他說是謝太傅第二,便是說他生得不俗,且很有幾分少年意氣,雖然不及謝淮,卻也有許多小姑娘芳心暗許。
可偏偏這樣一個出色少年,眼見著也老大不小了,同齡人都快生孩子了,就他還打著光棍,原先她以為是施琅有什麼隱疾不成,現在想想,家裡頭這混亂的關係也足夠尋常人家聞風喪膽了,哪裡還敢嫁女兒。
這麼一想,她又有些懷疑,眼珠子往謝淮那兒一溜,瞇著眼,也不知是喜是怒地道:「我道這番老師發這樣大脾氣,怕不是那施琅家學淵源,自個兒持身不正,到老師面前不莊重了吧。」
謝淮:「……」還真被她說中了一二。
他冷淡地想,當時施琅出口調戲,說要叫打馬球輸了的那人去自薦枕席,如今既沒有要他的命,就算是放過了他。
謝淮倏然收回了微笑,瞧著蘇凝綠那略帶幾分調弄的笑意,冷冰冰地說:「陛下此言就很不正經,很不莊重了。」
生怕他再拿《禮記》壓人,蘇凝綠記得的也就那麼幾句話,自己可說不贏他,所以儘管對施琅有些惱火,可她對著謝淮卻只是道:「朕知道啦,朕莊重些。既然堂堂朝臣鬧出這等醜聞,那平日裡唧唧歪歪的御史們怎麼連個屁都不敢放?」
「這事知曉的人並不多,可施家卻是隆懿太后表親,捕風捉影的事情,何人敢告?至於如今施家已經倒臺……」他想了想,篤定地說:「自施家出事以來,隆安太后一派就沒怎麼說過話,應當是正在準備了。」
這麼幾日過去了,算算應該也就這兩天吧,朝堂上就會有長篇大論,將隆懿太后黨羽俱羅列在內,往皇帝面前遞。
聞言,蘇凝綠眼睛倏地亮起。
謝淮:「……」總覺得陛下又要搞事了。


如謝淮所料,沒過兩日就有御史遞上了摺子,一一數落施家罪名,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納官奴為妾」。
薛氏一人侍多夫的事情不能擺到檯面上來說,但是不妨礙這些御史藉機發揮,彈劾其他的東西。
這一回比起前些日子的朝會,牽連者之眾,簡直讓人心驚。
自施家始,滿門姻親,親近如施夫人的娘家童家,疏遠如施齡後院一些小妾一表八千里的便宜親戚,近年為虎作倀之事,事無巨細被一一陳列在堂,蘇凝綠險些拿不住那厚厚一本摺子。
所謂牆倒眾人推,施家失勢,一些與他們往來密切的人家人人自危,更有好事者為了討好隆安太后一系,主動跳出來當了領頭羊,力圖把隆懿太后的黨羽剪除得更乾淨些,最好是再也不上含元殿來,安安心心地龜縮在後宮之中,當好她的皇太后。
蘇凝綠側頭去看,隆安太后隱匿在珠簾之後,秀美的臉頰之上,被光澤柔美的珍珠投映出道道陰影,神情嫻雅,端莊極了,隆懿太后的神情則是隱隱綽綽的,看不分明。
她心裡覺得有趣極了,揚一揚手,身側跪立的小黃門取了摺子遞到後頭。
隆安太后伸手接了,有幾分漫不經心地道:「先帝還在時,最恨此等為虎作倀之人,連連查封了數家重臣,如今陛下待施家實是太仁慈了些。」
朝堂之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隆懿太后當權之時,也難免插手朝政,那時隆安太后往往眼觀鼻鼻觀心,把自己當成隱形人,可如今施家倒臺,隆安太后便有些坐不住了,言語之中,竟是對蘇凝綠先前所下詔令有所不滿。
下頭的百官一時無人敢言。
眼尖的早就看出來了,女帝雖還年幼,在政治嗅覺上卻同先帝像了十成十,近些日子已有親政苗頭,隆安太后顯然是要將她的念頭打回去,逼她再當數年的提線木偶。
蘇凝綠不以為忤,反倒是笑了笑,柔聲說:「那您以為呢?」
隆安太后放了奏疏,不看邊上隆懿太后鐵青的臉色,笑道:「陛下才是大周主人,陛下一言九鼎,哀家自然不會置喙什麼,只是如今那空出來的禮部尚書之職……國不可一日無禮,陛下還當快些做出抉擇才是。」
蘇凝綠想了想,微笑著鼓勵說:「母后有何高見?」這就是讓她推薦的意思了。
謝淮站在文臣之首,見狀微微揚眉,藉著低頭的動作掩住嘴角一絲笑意。
如今百官大多是先帝留給女帝的班子,兩宮太后都挖空了心思想往裡頭塞人。
可女帝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前頭的禮部尚書辭官歸鄉時,她也是這麼問當初的隆懿太后的。
隆懿太后心急火燎地把施齡推上去,施齡站穩腳跟後,又不顧父子不得同朝為官的禁忌,火速提拔了施琅。
現在呢?施齡和施琅,一個在刑部大獄待著,一個還癱在床上無人照看,還險些累得當初推他們上去的隆懿太后被奪權。
可見若是女帝打定了主意要收回權力,兩宮太后再怎麼折騰,最後都會在這小狐狸手上被收拾了。
隆安太后不會蠢到連這是一塊誘餌都瞧不出來,可是禮部尚書之職實在太誘人,投餌之人雖有些不懷好意,但魚兒卻也有幾分心甘情願。
她想了想,便以商量的口吻道:「哀家聽說謝太傅近來為陛下講習《周禮》,謝太傅出身隴右謝家,百年名門,又是先帝親點的太傅,足以當得此位。」
她心裡的算盤打得劈啪響,謝淮是先帝留給蘇凝綠在朝中的定海神針,卻也不是沒有限制的。太傅不過虛銜,雖有輔佐之實卻無輔佐之名,如今隆懿太后元氣大傷,他早先在兩宮之間不偏不倚,自己再向他示好一番,正是極妙。
且謝淮並不算是她的親信,卻又資歷過人,越發能顯得自己同任人唯親的隆懿太后不同,於大處上看來,她這提議也滴水不漏,這個情分,謝淮是不領也得領了。
蘇凝綠似乎也對這個提議挑不出刺來,她垂眸瞧了瞧下頭的謝淮,語氣中多了幾分親近熟稔,「哦,那老師以為如何呀?」
謝淮一聽她的語氣,心下了然,隆安太后自以為打得好算盤,卻不知道,也許恰恰這就是女帝有意引導她說出的話。
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出列謝恩。
蘇凝綠瞧著他,溫聲說:「富貴而知好禮,則不驕不淫。貧賤而知好禮,則志不懾。太傅是朕股肱,此位非君不可,朕相信太傅自能勝任,不步前人後塵。」
謝淮垂著眼眸,忽然很想要抬起頭來,瞧一瞧他的小陛下說這話時面上是何神情,可他知禮,到底是忍住了,只是喏喏拱手,「臣領旨。」
蘇凝綠自覺完成了自己的算計,心情大好,再聽御史吵架也多了幾分興致,最後對幾個同樣持身不正的施家親信略略懲處一番,起到一定的威嚇之意便見好就收。
「既然新任的尚書已是定下了。」她含笑瞧著下頭,說:「還勞刑部將施齡放出來,有些該交接的,吏部領著老師交接去。」
余尚書自從那日同謝淮起了口角就心下忐忑,尤其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觸了謝淮霉頭被收拾的施琅,如今見蘇凝綠垂詢,知道謝淮並沒有給自己穿小鞋,鬆了口氣,應得真心實意。
反倒是刑部的唐夔猶疑一番,上前道:「微臣斗膽,有一事要稟告陛下。」
「說。」
「施齡自前兩日起,就有些……瘋瘋癲癲的,不知道是犯了什麼病。」唐夔猶疑著道:「刑部的大夫看不出好歹,只怕還要陛下施恩,召個太醫去瞧一瞧。」
這種事情本身是無足輕重的,但唐夔算是個厚道人,施齡雖然被抄了家,可念在過往同僚的情分上,他也不想對方落得如此境地。
另一方面,刑部一直扣著施齡也是皇帝的意思,如今施齡不明不白地在獄中犯病,唐夔可不想被扣上落井下石的名聲
聞言,蘇凝綠揮了揮手,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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