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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夢中的男人
寧妱兒是被噩夢驚醒的,她許久未曾作過這樣古怪的夢了,醒來時身子緊繃,後背已被汗水浸濕,她蜷縮在牆角,驚恐地打量四周,見入目皆是熟悉的景象才漸漸穩住心神。
屋外秋雨還淅淅瀝瀝落著,一層雨霧如紗般掛在窗前。
寧妱兒目光穿過這層薄紗,望著院內散落的霜葉出神,平日裡三兩口就喝下的湯藥,今日就在手中捧著,涼了都不知。
竹安見她一個晌午神情都是這般恍惚,便問可是因今晨夢魘的緣故。
寧妱兒點點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面對與她相伴十年的貼身婢女,寧妱兒也實在開不了口,因那夢不光可怕,還有些少女無法言說的畫面。
整個白日都是這樣魂不守舍,直到午後得了表姊趙采蘩回府的消息,寧妱兒才打起精神來。
趙采蘩是趙府大小姐,三年前成婚嫁人,夫君是衡州巡撫長子,兩人成婚一年後便生下一個白淨的胖小子。
趙采蘩許久未曾回來,從前在趙府時,她如親姊姊般對寧妱兒極為照顧,這次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寧妱兒便等不及要去尋她。
一連數日的秋雨讓衡州染了涼意,竹安怕寧妱兒受寒,硬是給她穿了五件衣裳,最外面是一件正紅色帶帽長袍,帽沿還有一圈雪白兔毛,看著便極為暖和,她腳下蹬著一雙鹿皮靴,出去也不怕雨水濕了鞋襪。
眼下還未徹底入冬,寧妱兒整身裝扮於常人而言格格不入,然趙府之人皆知這位表小姐患有心疾,自幼體弱多病,保不住哪陣風就將人吹得一病不起,便也見怪不怪。
寧妱兒從屋中出來便鑽入傘下,被竹安扶著走上廊道。
「小姐,今日風大,不可在外多留。」竹安見寧妱兒步伐太過緩慢,忍不住出聲提醒。
被看出心思,寧妱兒朝竹安扁扁嘴,卻也沒有反駁,只是忽然停下腳步,將長袖中捂了一路的小手伸出廊外。
細小綿密的雨滴落在掌中,清涼的癢意不由讓她失神,然而不過短短一瞬,那雪白的小手便被竹安一把拉回。
竹安一面掏出帕子幫她擦拭,一面低聲怪責,「小姐,您這是做什麼呀,萬一染了病可如何是好?」
「竹安啊……」面對竹安的怪責,寧妱兒沒有半分不悅,目光依舊望著廊外那片深雲,「待我身子好了,我也要淋一場雨。」
這話乍一聽帶著些傻氣,可今日這般細雨,尋常人根本無須撐傘。
竹安擦拭的動作頓住,不由抬眼看向寧妱兒,與她相伴十年,竹安比任何人都瞭解她,寧妱兒的心疾是娘胎裡帶出來的,不會好,一輩子都不可能好……
竹安心頭酸澀,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對寧妱兒點頭道:「好,到時候奴婢陪小姐一起。」
捲翹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寧妱兒臉上憧憬的笑容漸深,片刻後,她收回目光,抬手拉緊衣領繼續朝前走,可路過一處假山時,那邊傳來的閒聊聲讓她們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
一個聽著年歲不大的丫鬟壓著聲問:「妳說表小姐到底能不能生養啊?」
另一個年齡稍長的道:「妳作什麼夢呢,就她那身子骨,莫說生養了,我看連成婚那日的……」她話沒有說明,可那語氣很容易就猜出她在指何事。
假山那頭兩人隱晦地笑了兩聲,接著又聽那年歲小的丫鬟道:「那可怎麼辦啊,趙家豈不是要無後了?」
「妳呀,這腦子怎麼長的?」年紀大的那個低聲道:「不是誰都和老爺一樣不納妾的,待來年成婚之後,少爺那院裡肯定還要添人的。」
「夫人捨得表小姐受這樣的委屈?」小丫鬟雖然進府不久,可也能覺出自家夫人待這位侄女不是一般的疼愛,甚至比那兩個親生的小姐還要照顧。
「這算什麼委屈,妳以為表小姐自己不清楚嗎?到時候少爺納妾,不管生兒生女,都過到她名下,這不是白撿便宜嗎?」
竹安聽不下去了,黑著臉就要上前去辯駁,寧妱兒卻抬手將她攔住,笑著搖頭。
假山後的二人察覺出周圍有人,不敢再多言,立即走了。
竹安心頭憋著一團火,若不是方才小姐攔她,她非要過去撕了那兩人的嘴不可,誰人不知她家小姐是整個趙府主子們心尖上的人,不管是老爺夫人還是少爺小姐,哪個對她家小姐不是呵護備至?何時輪得到兩個長舌婦在這裡亂嚼舌根。
竹安越想越難受,那臉色簡直難看至極。
寧妱兒卻瞧不出任何不悅,她鮮少出屋,好不容易出門一趟便四處張望,不肯放過每一寸景色,下臺階的時候還險些踩到裙襬。
竹安一手扶住她,一手撐著油傘,「小姐,仔細點路呀。」
寧妱兒訕訕一笑,這才看到竹安那黑沉沉的臉,「妳怎麼了?」
「還不是那兩個……」竹安正要開口,卻忽然覺得那些話不該再說一遍,她深吸一口氣,搖頭道:「沒事。」
嘴上說著沒事,可那眼神卻無法撒謊,寧妱兒知道她還因為那兩人說的話耿耿於懷,便輕輕拉了拉她衣袖,笑著道:「竹安不要生氣了,她們也沒有說錯啊。」
正如那二人所說,寧妱兒比誰都清楚,她這副身子的確無法生養,表哥將來定是要納妾的,趙家不能無嫡子,妾室所生過到她名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再說了,那些孩子根本不可能讓她養,就她這身子,能將自己養好就不錯了。
寧妱兒不會為這種事生氣,她本就患有心疾,若是處處生氣,豈不早就將身子氣垮了。
「是沒錯,可是、可是……」竹安心口彷彿被大石堵著,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說,她清楚小姐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當真不計較,可越是如此就越叫人心疼。
兩人走走歇歇,終於來到東院前的花園裡,可剛一從廊上下來,寧妱兒便倏然蹙眉,她一面走著,一面不安地打量四周。
她隱約覺得,這片薄薄的雨霧之後似乎有雙眼睛在盯著她。
「妱兒,妱兒!」
男子溫潤的聲音在面前響起,寧妱兒怔了一下,抬眼看去。
來人未撐油傘,幾步便跑到她面前,他笑容明燦,由於跑得太急,胸口一起一伏,努力勻了幾個呼吸,這才開口,「妱兒是來尋大姊的嗎?」
面前男人是寧妱兒的表哥,趙府嫡子趙茂行。
年初時兩人剛剛定下婚事,隨後永州突發水患,趙茂行便隨趙正則一道前去支援,這一去便是小半年,直到昨日夜裡,父子二人才從永州趕回。
見來人是表哥,寧妱兒暗暗鬆了口氣,怪自己不該因為一個夢而疑神疑鬼。
她笑著點點頭。
趙采蘩今日回府便是趙茂行去接的,這也是剛安頓好才離開,結果沒走幾步便碰巧看到了寧妱兒。
「妱兒若是不急……」趙茂行似是有話要對她說,瞥了眼身側不遠的涼亭。
「不急的。」寧妱兒笑道。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亭中,竹安則識趣地在亭外不遠處守著。
趙茂行望著眼前的女子,眸中隱含的炙熱讓他呼吸又開始不穩,他記得年初訂親那日,大姊便一早趕了回來,還特地將他叫出去詢問。
「你實話和姊姊說,你可是真心實意喜歡妱兒,不是將她當妹妹那樣疼愛,又或是因娘親那邊的意思?」
他那時回答的篤定,他就是想娶她為妻,不是任何旁的緣由。
其實在某個瞬間,趙茂行也曾懷疑過對她的這段感情,直到這次離家,他才在心底徹底堅定,他對寧妱兒的思念與所有人皆是不同。
一陣涼風拂過,柔嫩的臉頰旁,雪白的兔毛輕輕拂動,看著直叫人心尖發癢。
趙茂行猶豫片刻,最後還是將手抬起,幫寧妱兒拉了拉頭上帽子。
寧妱兒下意識要躲,腳跟都已經要向後挪去,可隨即想到她和表哥已經定下婚事,到底努力穩住身子,又將那後撤的腳跟收了回來。
寧妱兒想起話本中,若是遇到此番情況,女子大多數都會羞澀垂眸,臉頰泛紅。
她也按照書中所寫去做,只是眸子她尚能控制,那頰邊的緋紅著實讓她為難了。
「妱、妱兒……」趙茂行倒是頂著一張漲得通紅的臉,結結巴巴地道:「我不在的這段時日,妳身子可、可還好?」
寧妱兒自幼體弱多病,生母在她出生那日便難產而亡,她先天患有心疾,大夫說她活不過滿歲,算命先生又說她命格至陽,這副瘦弱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是個剋不死別人,只能剋死自己的命。
果真如這兩人所言,她從出生後就大病小病從不間斷,父親實在無心照料她,便動了將她送去寺中的念頭,最後還是姑母得了消息,讓姑父馬不停蹄趕到衡州的福華寺將她抱回家中,從那時起,她便寄養在趙府。
姑父姑母將她視若己出,幾位表兄妹們也待她極其親厚,甚至特地差人四處尋訪名醫,來幫她調養身子。
如果說她的出生註定不幸,那當她遇到姑母這一家人時,便是她此生最幸之事。
寧妱兒對整個趙家都心懷感激,然她身子孱弱,無法出力報答,所以當姑母問她可否願意與趙茂行成婚時,她便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寧妱兒明眸如水,抬眼望著趙茂行道:「表哥安心,妱兒一切都好。」
趙茂行臉頰上的紅雲又深幾分,「那便好,永州一直忙於修建,實在沒有什麼能帶回來送妳的物件,我便……」說著,他從身上摸出一塊玉牌,遞到她面前。
有時候寧妱兒也在想,她與趙茂行當真是緣分,她今晨剛作噩夢,一整日都被嚇得恍恍惚惚,誰知表哥這就給她送了玉牌,上面的佛經正是消災保安的經句,現在給她真是再合適不過。
寧妱兒抬起雙手,正打算接過玉牌時,趙茂行卻是一把將玉牌攢在掌中。
她不解地抬眼看他,兩人眸光相對,趙茂行喉結微動。
趙茂行好讀聖賢書,兩人雖是青梅竹馬,但向來恪守禮數,可如今他們二人已經定下婚事,來年開春待寧妱兒一過及笄便會成婚。
他幫未來的娘子繫上玉牌,應當不算失禮……
趙茂行這般想著,便這般做了,他走到她身後,將玉牌掛在她胸口的位置,輕輕撥開後頸上絲滑柔軟的墨絲,小心翼翼地繫著紅繩。
少女白皙柔嫩的肌膚就在眼前,還散發著一股藥草與花露混合的味道,甚是好聞。
寧妱兒微微蹙眉,似乎極不適應兩人之間的距離,又隱約覺得周遭的氛圍更加寒涼了,以至於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表哥,好了嗎?」寧妱兒強壓住心頭的不適,忍不住柔聲問道。
趙茂行無比尷尬地收回目光,這次他專心去繫紅繩,待繫好之後,他那張臉又紅又燙。
寧妱兒轉過身來,退開兩步,方才的不耐已經全然退去,只剩恰到好處的嬌羞。
趙茂行知她體弱畏寒,不該在外多逗留,他今日也還有要事,不能再耽擱時間,便將她送出亭外,匆忙離去。
細雨終歇,園中薄霧也在不知不覺間逐漸散開,竹安將油傘合上,寧妱兒卻莫名再次停下,她眉心蹙起,心頭那股不安的情緒再度襲來。
就在她疑惑之時,不知什麼東西從眼前迅速飛過,她還來不及將那東西看清,甚至連思考都顧不上,下一刻,頭上的帽子倏然落下,她驚詫抬眸,正好直直撞上對面閣樓裡那道清冷目光。
在看清這道目光下的面容時,她頓時呼吸停滯,心口猛然一震,旋即眼前陷入黑暗,整個身子向下倒去,脖頸上的那塊玉牌,在倒地的瞬間碎成兩半。
「嬌嬌……」
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就在她小巧的耳垂旁響起,他開口時帶著一絲溫熱的潮氣,讓人忍不住渾身發麻。
「嬌嬌,睜開眼……」
男人高挺的鼻尖輕輕在她臉頰處蹭了蹭,手也順勢而上,修長的指尖一路輕掃而過,每觸及一處,都能惹得她輕輕顫抖。
「醒了為何不睜眼?」
指尖停覆在那張軟糯的粉唇上,感受到她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男人低笑一聲,隨即張口將那小巧的耳垂含在口中,與此同時,手指也從唇畔中滑了進去。
「小嬌嬌……」
「妱兒……」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寧妱兒猛然睜眼。
「妱兒,妳總算是醒來了。」
表姊趙采蘩的聲音再次出現,寧妱兒不禁呼出一口長氣,她醒過來了,從那不堪的夢中醒過來了。
寧妱兒不是第一次作這樣的夢,最近這兩日不管白日還是黑夜,只要她一合眼便是與那男人一起的畫面。
從起初幽暗驚懼的密室,再到纏綿悱惻的床榻,寧妱兒竟勉強能適應了。
她勻了勻呼吸,朝趙采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姊來了。」
寧妱兒生得原本就美,再加上鮮少外出的緣故,皮膚白皙又薄嫩,因那晦澀難言的夢境,此刻兩邊臉頰都帶著一抹潮紅。
趙采蘩在她身旁坐下,仔細端看著這張臉道:「張大夫醫術果真了得,施針不過半晌功夫,妳的臉色便這般紅潤了。」
這哪裡是施針的功勞,寧妱兒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揉著太陽穴慢慢被竹安扶著靠在床頭。
趙采蘩從歲喜手中接過藥碗,一面給寧妱兒餵著,一面嗔責道:「妳呀,下著雨也不安生,偏要跑那一趟作甚?」
寧妱兒委屈巴巴地開口道:「妱兒想表姊了。」
其實趙采蘩心疼她還來不及,又怎會真的責怪?
「我原本打算安頓好之後就來吉安院尋妳的,結果剛一出門就見妳倒在地上,我這心都快從喉嚨裡飛出去了。」說著,趙采蘩又歎了一聲,「不過說來也蹊蹺,張大夫說妳年歲漸長,近日來身子也好了許多,不該那樣暈過去的,可是被嚇到了?」先天患有心疾的人最受不得驚嚇。
寧妱兒想起閣樓上那個男人,好不容易平復些許的心又慌亂起來,小手也握成了拳。
「妱兒?」見她出神,趙采蘩喚了一聲。
小拳頭慢慢鬆開,寧妱兒淡笑搖頭,「沒事,可能是昨夜夢魘,沒睡好的緣故。」
趙采蘩將空的藥碗遞給身旁竹安,轉身又對寧妱兒叮囑道:「張大夫走時便說了,讓妳這幾日務必要好生歇息,若是白日天氣不錯,盡可能的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有利於身體恢復的。」
「表姊說得是。」寧妱兒含笑點頭。
許久未見的表姊妹聊了好半天,趙采蘩說了好些關於燁哥兒的趣事,胖小子一聽姨姨病了,鬧騰著也要過來,趙采蘩怕他擾寧妱兒休息,便不敢帶來吉安院。
兩姊妹有說有笑,眼見外面天色暗下,寧妱兒終是忍不住了,裝作無意般隨口問道:「今日府中可有訪客?」
趙采蘩道:「妳還不知啊?這次永州水患,朝廷下發的物資已經到了江南,負責運送的便是魏王。」
一提起魏王,不等寧妱兒繼續問,趙采蘩便忍不住說了一大通,「此次水患聖上十分心痛,為表重視,特地派皇室之人來地方慰問。妳是沒見到魏王,我今日來時就隨妳姊夫見過一面了。」
雖說已經嫁人生子,但到底是個尚未二十的女子,一想到魏王的那雙桃花眼,趙采蘩面容不知不覺多了一抹緋色,「魏王是容貴妃之子,妳可知容貴妃?」
提起容貴妃,整個江南無人不知。
二十年前皇上南下私訪,與容貴妃相遇相知,皇上不顧她商賈人家出身,直接將人迎入宮封為貴妃,若不是太后極力阻撓,想來那后位也會是容貴妃的。
寧妱兒自然也知道這件事,她屋中的話本裡還有關於那時候的一些傳聞,不過大多都是民間杜撰的。
不論是朝政還是傳聞,寧妱兒此刻全無興趣,她只想知道閣樓上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她便又問道:「魏王模樣如何?」
趙采蘩垂眸笑道:「容貴妃那般傾城絕色,她的兒子又能差到哪兒去?」
寧妱兒還想細問,趙采蘩卻是不肯說了。
「明日前院設了午宴,妳若當真好奇,隨著一道去便是,只是……」說到這兒,她回頭掃了屋子一眼,見竹安、歲喜兩人不知在外間忙活什麼,並不在跟前,才湊到寧妱兒耳旁,小聲道:「我聽妳姊夫說,魏王有斷袖之癖。」
斷袖……寧妱兒許久後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可她顧不得驚訝,也沒去思量其他,只是暗暗鬆了口氣,若當真魏王有那癖好,便不是夢中之人,畢竟在夢裡他已經與她做了那樣的事,全然不像有斷袖癖好。
見寧妱兒神色微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趙采蘩便壓聲提醒,「他身邊無一女侍,不管是照顧起居的侍者,還是護在身前的隨從,皆是面若冠玉的兒郎,妳明日若是見了,切莫失了禮數。」
今日趙采菲見到魏王的時候,那神色便明顯不對勁,回來就被趙正則好一通教訓。
「表姊放心,我知道了。」寧妱兒乖巧點頭道。
趙采蘩走時天色已徹底黑下,寧妱兒也沒有胃口,喝了點粥便又躺下睡去。
這一夜依舊作了夢,還是那樣的夢,可醒來時寧妱兒已經記不清具體細節,只依稀記得夢中疼痛時她將他咬了一口,就在拇指根部的位置。
一小排牙印,鮮紅可怖。
姑母寧有知早上來了一趟,見寧妱兒已經無事才放下心來,連忙又回前院安排午宴。
也是早晨聽寧有知說了,寧妱兒才知曉魏王原本要直接去永州的,前日卻突然下榻,讓趙府好一通忙活。
往常府中設宴,寧妱兒從不露面,外面也知道趙家有個身體極弱的表小姐,未有人打擾過,與趙府交情深的倒是會關切兩句。
寧有知原本打算讓寧妱兒露一面的,畢竟兩個孩子明年就要成婚,提前見見人也是好的,可今日見到寧妱兒沒精打采的模樣便又打消念頭。
吉安院在趙府南側,為了讓寧妱兒好生休養,這邊離前院有一段距離,可即便如此,今日的歌舞聲還是傳到這小院。
寧妱兒用過午膳,這時間是她往常小睡的時候,但她本就心緒煩躁,再加上那樂聲,更加無法合眼,最後乾脆將竹安和歲喜叫進屋,給她梳妝穿衣,帶著昨日那摔壞的玉牌去了珍寶閣。
珍寶閣與趙府挨得近,從偏門出去不過轉兩條街就到,腿腳麻利的話,來回甚至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
往常這樣的事都直接交由竹安去做,可今日寧妱兒實在待得心煩,乾脆自己跑上一趟,就當散心。
江南女子盛行弱風扶柳之姿,寧妱兒倒不必刻意去學,她走路本就緩慢,再加生得瘦弱,那腰身好似一掐就斷,讓人忍不住就心生憐惜,而長及腰部的帷帽,非但沒有將她姿容遮掉,反而讓這份朦朧變得更加引人遐想,但從三人裝扮來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尋常人怕惹麻煩,只敢偷偷看上幾眼,並不敢隨意招惹。
珍寶閣是衡州最大的玉石珠寶店,敢進這個門的家中非富即貴,四人一進門就有位中年女人迎了上來,她眼睛在寧妱兒身上飛速一掃,笑著將她引上二樓。
得知是問修復玉牌的事,老闆娘很快就叫人將店內最好的玉器師傅請了上來。
一位年邁的師傅坐在寧妱兒面前,他手持琉璃鏡,仔細地望著手中斷掉的玉牌道:「這是一塊上好的白玉,雕工也是上乘,若斷裂之處無缺損,用金銀鑲邊便可修復……」
聽到這,寧妱兒剛鬆口氣,卻聽老師傅「咦」了一聲。
師傅蹙眉道:「姑娘,妳這玉牌不是摔斷的啊。」
寧妱兒笑著道:「老師傅,我這玉牌的確是摔斷的。」
「不對。」那師傅指著斷裂的一處痕跡,「妳看這裡,很明顯是被什麼東西打碎的,妳這玉牌哪裡是摔的呀。」
竹安以為是他手藝不行隨意找藉口,便與他爭辯起來。
師傅急道:「我誆妳作何?衡州城玉匠師傅那樣多,妳隨意找個過來看看便知。」
見他說得這般篤定,寧妱兒也開始回想昨日的事,這想著想著,的確覺出古怪來。
昨日花園的土壤由於下了多日細雨的緣故,鬆軟泥濘,她當時摔倒身上都無半分傷痕,又怎麼會將玉牌摔碎?
想到這,那股莫名的不安瞬間湧上心頭,寧妱兒謝過師傅,將玉牌裝進盒中便打算回府了。
三人來到樓梯前,竹安怕寧妱兒戴著帷帽看不真切腳下臺階,便在前引路,歲喜在一旁將她穩穩扶住。
寧妱兒指尖微涼,也不知為何,她心中的不安越發加重,然而剛往下走了兩步,門口便走進幾名男子。
為首的那人出現時,帷帽下寧妱兒臉色倏地一下白了,分明隔著一層帷帽,連樓梯她都看不真切,可當她看到那人的身影與動作時,卻能一眼將他認出,而那男人幾乎在同一時間也朝她看來。
兩人四目交匯時,他眉梢微微上挑,將手中合上的摺扇舉到唇邊輕輕敲了一下,朝她做出一個「噓」的口型。
珍寶閣內倏然靜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剛剛進門的一行人身上。
這幾人的面容實在太過耀眼,隨意拎出來一個都好似畫中美人。
尤其是為首的那個男人,五官絕美到挑不出一絲錯來,那雙桃花眼,比那書中所寫的千年妖孽還能勾人心魂,他的出現,這些琳琅滿目的珍寶也瞬間失色。
眾人看他的眼神中有羨豔、有嫉妒、有羞澀……唯有寧妱兒是震驚。
如果說昨日兩人的見面是巧合,那麼方才很明顯是有意為之。
就在寧妱兒驚愣的時候,男人的神色已經恢復平靜,極為自然地看向別處,就好像方才他沒有做過任何舉動,一切都是她的幻覺。
旁人的神情上也看不出絲毫異樣,這下連寧妱兒自己都開始懷疑,難道是她將夢境與現實混淆了?
寧妱兒呼吸全亂了,手心裡的冷汗甚至有些滑手,她匆忙收回目光,這次沒有直接嚇暈過去已是幸事,哪裡還敢再去深究。
她強行勻了幾個呼吸,裝作無事一樣繼續朝樓下走去。
一瞬的寂靜之後,店內又恢復了原本的熱鬧。
以老闆娘的眼力,自然瞧得出來人身分非富即貴,立即笑著迎上去,可剛一靠近便被一個面容俊美的男人攔住,那人腰上掛著佩劍,手腕略抬,露出一寸閃著寒光的劍身。
老闆娘瞬間停下腳步,笑容也僵在臉上,她看向為首的男子,結巴道:「客、客官是想看點什麼?」
男子唇角微提,露出一個極為和善的笑容,「可有翡翠?」
「有的有的!」老闆娘連忙笑著應聲,衝身後的人道:「快把頂好的翡翠都拿上二樓!」說完,側身將他們朝樓梯的方向引。
這邊寧妱兒腳跟剛落地,還未徹底站穩,就聽見人群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妱兒?」
趙茂行本來以為今日午宴寧妱兒會露面,結果聽母親說表妹不舒服,在吉安院休養著。
他憂心不已卻不能擅自離開,原本打算待應付完魏王便抽空去吉安院看望一下,沒想到午宴還未散,魏王又要出來逛街,他只好跟著出來,不想卻在此處和寧妱兒碰到了。
竹安上前行禮,歲喜也福了福身。
礙於身旁有人,趙茂行便是再擔憂也不能說什麼,只得按照禮數先介紹身分,「王爺,這是卑職的表妹寧妱兒。」
「哦……」沈皓行尾音拉得極長,眸光淡淡地落在寧妱兒身上。
明明隔著帷帽,可寧妱兒卻有一種錯覺,他好似能將她的一切都看穿。
趙茂行見她愣在原地,便小聲提醒她過來行禮,見寧妱兒還是未動,又怕惹了魏王不悅,正想開口替她解釋兩句,便聽帷帽下傳來了女子輕柔的聲音。
「王爺吉祥安康。」
沈皓行微不可察地怔了一瞬,隨後平靜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陰鷙。
他沒再開口,只是朝寧妱兒的方向略微點頭,便撐開摺扇一面,慢悠悠地搖晃著,一面朝二樓而去。
趙茂行打算趁機和寧妱兒說兩句話,寧妱兒卻為了避嫌,退開兩步朝他擺了擺手。
他欲言又止,半晌後還是轉身跟了上去。
從珍寶閣回趙府這一路上,寧妱兒步子比平時快了許多,她一句話也未說,等好不容易回到房中,她連衣服也未換,一把將帷帽摘掉,直接就躺在床榻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
竹安和歲喜早就察覺出她不大對勁,也不敢問她,兩個丫頭很有眼色,一個去端藥,一個去燒水。
屋內逐漸靜下,寧妱兒慌亂許久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她眉心微蹙,不自覺地又回想起珍寶閣內發生的一切,在想到沈皓行的聲音時,她身上的雞皮疙瘩瞬間冒起來,臉頰也紅了,好不容易平復的心再次慌亂起來。
原來不知從何時起,她竟對他這般熟悉了,單就那一個「哦」字,也能讓她辨認出是他。
寧妱兒到現在都覺得像是在作夢一樣,那個將她囚禁又與她纏綿的男人……
不是旁人,竟當真是魏王。
她不安地翻了個身,眉心蹙得更緊,可是堂堂一個王爺為何要那樣對她?他不是有斷袖之癖嗎?
表姊的消息向來準確,也沒有任何理由騙她,更何況今日看到魏王身側那幾名侍從,也的確各個樣貌俊美……
寧妱兒越想頭越痛,最後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竹安知她今日疲倦,便也沒有叫她,寧妱兒這一覺便睡到天色沉下,也不知又夢到了什麼,醒來時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比前幾日夢魘醒來的狀態還要差。
與此同時,在趙府另一端的汀蘭苑閣樓上。
沈皓行微瞇著眼,正望向吉安院的方向,他一面聽常見說著關於寧妱兒的一切背景,一面輕撫著面前盆栽中顏色豔麗的美人蕉。
在聽到寧妱兒已經與趙茂行定下親事時,沈皓行忽然冷笑一聲,將開得最旺的那朵美人蕉折斷,「好歹也是衡州刺史,當真願意讓嫡子娶一個病秧子不成?」
常見拱手道:「屬下起初也不信,但來年那姑娘及笄之後兩人便會成親。」
沈皓行沒有說話,饒有興致地盯著掌中那朵美人蕉看。
前日夜裡他作了一個夢,不算好也不算壞,只是頗有些稀奇,直到他看見園子中那少女的時候,才意識到那夢境也許不是巧合。
一樣的面容、一樣的舉止,連今日在珍寶閣開口說話的聲音都與這兩日夢境中的一致。
再加上那女子看到他時竟嚇成那般模樣,要說這當中沒有古怪,誰信?
沈皓行唇角笑意漸凝,很好,他倒是要看看,趙府背後究竟是誰,竟敢將手伸到他面前來!
他連續兩日排查過一切能夠接觸到的東西,可那夢境還在繼續,手段用的倒是極為新穎,只是未免小瞧他了,不過一個黃毛小丫頭,當真能迷了他不成?
沈皓行神色陰鬱地望著遠處,指節只是稍加用力,紅色的花汁便順著指縫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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