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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甜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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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31901-E131903

《頂級佳婿》全3冊

  • 出版日期:202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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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遇過欺她、傷她、辱她的負心男人,
重活一次的慕雲月不再把情愛放首位,
卻不知某個傢伙已把疼她、寵她、愛她默默做了兩輩子……

 
慕雲月知道,自己曾同那個九五之尊有婚約,
但她和他相隔雲泥,還因故得罪對方不少,所以從沒奢望過什麼,
和前世渣夫了斷後便去自家別院安分過日子,
除了鄰家新搬來的傢伙有點煩人外,今生當真無不稱意,
真有什麼遺憾,大約就是不知上輩子那個冒死將她從火海中救回,又捨了心頭血,強行給她續了一年性命的恩人究竟是誰?
直到那天婁知許找上門,妄圖與她重修舊好,拿出婚書逼嫁,
「妳說,心裡還有哪個野男人!」
慕雲月掙不開他的手,以為這輩子又要毀在他手裡,
鄰居突然帶著一道聖旨現身,所有人都震驚成泥塑木雕,
衛長庚卻慢條斯理地抬起腳踩在婁知許臉上碾了碾,「你說誰是野男人?」
心月瀾,射手座丫頭,愛吃愛玩,無肉不歡。
心懷萬千河山,幻想有朝一日能悉數走遍,
無奈現實中被懶癌絆住雙腳,每天只想和被子枕頭纏纏綿綿到天涯。
願望很偉大,希望世界和平,
這樣哪天到耶路撒冷旅行,就不用擔心會被從天而降的彈頭直接帶走。
目標很渺小,有片瓦遮頭,有薄衾暖身,重點是頓頓要有肉!
最好能有個面朝大海的小窩,待酒足飯飽,
就抱著被子看海上生明月,作一場穿越千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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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可笑的一生
生命如流沙般,從指尖一點一點消逝。
慕雲月捂著胸口,無力地靠在車壁上,朔風吹得她嘴唇發白,濃睫耷拉下來,隨料絲燈裡的火苗輕顫,宛如風雨中絕望掙扎的蝶,美好又脆弱。
車簾起伏不定,雪粒子從縫隙間鑽入,攜來路旁細碎的交談。
「這仗總算打完了,你都不知道我這大半年是怎麼熬過來的?要再拖一個月,我們一家老小可都得上閻王殿點卯了。」
「嗐,還不都是他慕家造的孽!誰能想到堂堂一個鎮國將軍竟會通敵叛國,也忒不是東西,對得起他祖上滿門忠烈嗎?得虧婁大人英明,早早就把叛軍剿滅,否則憑咱們盧龍城那幾面破牆,如何抵擋得住大渝的千軍萬馬?」
「要我說,這頭一份功勞還得是咱們陛下的。要不是他御駕親征,咱們這會子可都得被大渝擄去做奴隸了。」
那個年長的聲音似在回憶往昔,語氣頗為感慨。
「遙想十一年前,大渝興兵來犯,陛下也像今日這般,親自披甲掛帥,那時他才十六,前路還長著呢。大家都勸他三思,偏他不惜命,說什麼『吾既為王,食民之膏血而生,自當殫精竭慮,以吾之犧牲,換國之昌盛,誓與北境共存亡』。」
「說完他就衝進敵陣,一人獨挑七員悍將,連取七人首級懸於馬前,那風采、那氣魄……嘖嘖,真真是英雄出少年。把大渝那位常勝將軍嚇得都不敢說話!老夫當時還在後頭跟著一塊搖旗助威過呢。」
眾人聽得熱血沸騰,恨不能現在就隨那位少年天子去沙場馳騁一番。
忽有人問:「就是不知那位慕夫人現在如何?」
「父兄接連叛變,母親也畏罪自盡,整個慕家就剩她一人。聽說婁大人已經大義滅親,將她攆出侯府,她又身中劇毒,這冰天雪地的,怕是熬不過去。」
「呵,這就叫報應不爽,活該!早年她嫉妒家中妾室美姬比她得寵,害死多少人?就這麼死了還便宜她了!」
馬車拐過最後一道彎兒,直奔城南一座荒廢的祠堂而去,路邊的說話聲也逐漸消散在風中。
「姑娘,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這樣說,您別往心裡去。」
馬車內,蒼葭倒了盞熱茶遞到慕雲月手中,指尖觸及她如何也溫暖不起來的肌膚,心尖也似被冰冷的刀尖劃了一下。
慕雲月笑了笑,也的確沒將這些放在心上。
人們只會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旁人解釋再多都是無用。
慕家祖上有從龍之功,盧龍城便是蔭封授爵時得來的一塊封地,論條件其實一點也不好。
這裡地處西北邊陲,一無良田可耕,二無礦石可采,氣候還極為惡劣,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幾次太陽,根本住不得人。可偏偏這裡又是北頤同西北諸國矛盾的緩衝要塞,乃兵家必爭之所,一旦失守,後果不堪設想。
高祖皇帝為何將此地交予慕家?理由從這兒也可見一斑——
他是希望慕氏能替他守住這道西北防線,護北頤子民安居樂業。
慕家也的確不負他望,以世代子孫血肉,鑄成了北頤永不潰敗的城牆。而這片荒蕪破敗的土地,更在慕家世代經營下,成了如今各國商貿文化互通的樞紐之地。
北頤人可在這裡安居,無家可歸的外族人也可來此處樂業,所謂血脈淵源、民族矛盾,一碗酒便可說開,誰也不會視誰為異類,街頭上照面還會相視一笑,頷首請對方先行。
可就在半年前,大渝興兵南下,把一切都毀了。
城外狼煙四起,城內民不聊生,大家都寄希望於汝陽侯府,願他們戰無不勝的慕家軍不日便能凱旋,再次為他們帶來穩定繁榮。
可最後盼來的,卻是七萬人絕塵而去,只有不到五千人負傷歸來,將帥皆亡,朝野震蕩。
婁知許拖著鱗傷之軀請命於鞍前,狀告慕世子通敵叛國,於千峰嶺一役中,以增援為名,行伏擊之實,慕侯爺知而不阻,害北頤軍大敗。
種種罪狀罄竹難書,每一樣都有通敵信函和戰俘口供為證,慕府內亦抓到不少細作,可謂鐵證如山,辯無可辯。
一夜之間,慕家就從人人敬仰的忠良世家,淪為過街老鼠,人人得而誅之。
民怨成鼎沸之勢,北境又戰火連天,北頤百年基業危在旦夕,沒有人能救慕家,更沒有人能救北頤。
直到兩個月前,紹乾帝衛長庚親自率兵出征,方才使民心歸附,山河無恙……可汝陽侯府還是沒了。
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隨手就被從紙上拂去,從始至終都沒有人在意。
大家忙著慶祝,從帝京到盧龍,煙火放了三天三夜,慶功的醴酒把頤江都給釀透。可那幾封通敵密函究竟是真是假?那些戰俘細作又是何人手下?卻沒一個人肯過問,他們只想慶賀。
用一個真相未明的案子,就能將百年帥府推倒;造一段真假難辨的流言,就能把世代忠魂全部抹殺,任人踐踏。彷彿他們為這個國家流的血,根本不是血,丟的命,也不過是草芥。
起初,她還會同那些人爭吵,非要為父兄討個說法,可現在她卻是連張口解釋都懶。
「快到了嗎?」慕雲月偏頭去瞧窗外。
才出聲,喉間便爬起一串奇癢,她不由得攥緊狐裘,佝僂著猛烈咳嗽起來。
蒼葭忙幫她拍背順氣,摸出帕子給她擦嘴。
素白絹面一沾到她蒼白如紙的唇,瞬間鮮紅一片,縱橫的經緯間還嵌著幾塊發黑的血塊。
蒼葭瞳孔驟然縮起,努力克制住眼淚,卻壓不住聲音裡的哭腔,「姑娘還是回去吧,不過審問一個人,奴婢可以的,您何必親自跑一趟?為那起子骯髒折損自己身子,不值當!」
慕雲月卻搖頭,「有些路必須我自己走,有些仇只有我能報,誰也代替不了。」她氣若遊絲,聲音卻無比堅定。
陽光叫窗上的竹簾篩成一道道金色細線,在她臉上流轉,蒼白的面容和清澈的雙眼顯得尤為不搭,但也意外地耀眼,彷彿天上驕陽只是她的陪襯。
蒼葭是慕家的家生子,自幼跟隨慕雲月,對她再瞭解不過,凡是她打定主意,哪怕天塌下來也不會更改。
她捏緊帕子,唇瓣動了又動,蒼葭到底是歎了口氣,把勸說的話全嚥回腹中。


盧龍城南面那座祠堂,原是城中百姓為祭奠世代在北境拋頭顱、灑熱血的慕家人特地籌錢興建的,早年也是香火鼎盛,訪客如織。
小的時候,慕雲月還曾隨母親過來祭拜過,得了好些瓜果點心,都是城中百姓感念她父兄對北境的付出,專程送給她的。
而今是再沒有這些了,就連這座祠堂裡也只剩一片及膝的荒草和斷壁頹垣,鍍金銅像不知何時被人搬走,置物的木架也傾倒在地,香燭牌位四散而落,印滿腳印和蛛網,有幾個還摔成了兩截,黃幔從梁上扯落下來,在北風中無力飄搖,儼然一座「鬼屋」,連烏鴉都不肯打這兒經過。
明宇老早就在祠堂裡等候,他是慕侯爺留給慕雲月的暗衛,對慕家忠心耿耿。等人的當口,他已經把祠堂囫圇收拾了下,牌位也重新擺放妥當。
見慕雲月過來,他躬身行禮道:「姑娘。」
此言一出,縮在他身後一直咒罵不停的女子跟著一頓,但也僅是片刻,她就更加大聲地吵嚷起來。
「慕雲月,我便知道是妳!怎的?離了侯府後悔了?想讓阿許接妳回去?作夢!妳便是殺了我,我也是如今開國侯府正兒八經的侯爺夫人,識相點就趕緊把我放了,否則阿許必讓妳血債血還!」
木架底下,南錦屏被五花大綁丟在地上,朝她齜牙咧嘴。平日最愛乾淨的人,眼下卻蓬頭垢面,衣衫髒亂,倒跟這「鬼屋」十分呼應。
慕雲月不合時宜地在心裡感歎,忖著那句「正兒八經」,又忍不住譏笑出聲,「婚內通姦,無媒苟合,這也能叫正兒八經?」
南錦屏頓時啞了聲,卻還不肯認輸,一雙眼死死瞪著她。
蒼葭不悅地皺起眉,慕雲月卻跟沒看見似的,猶自踱步進屋,撿了張已經被明宇擦乾淨的官帽椅,施施然坐下。
這些年她追隨婁知許,經歷了許多,也改變了許多。
從前最是心直口快的一個人,路見不平定要上去插一腳,看誰不爽也是張口就懟,從不讓自己受半點委屈,如今卻也在時光裡磨平了稜角,學會了低眉淺笑,習得了算計人心,像一個標準的深宅婦人那樣,和別人虛與委蛇。
身上緋紅的綾羅綢緞,不知何時褪了鮮豔顏色,頭上的金銀飾物,也簡化到只剩一支固定髮髻的玉簪。
慕家出事後,她更是連玉簪也收了起來,一根木條,一襲紗質長裙,便是全部。
可美人就是美人,縱使歲月蹉跎,劇毒纏身,那通身的風華氣度依舊不減,坐在一片廢墟之中,也似高居名門內苑,悠然地品茗賞花。
「妳是聰明人,我為何抓妳,妳心裡應當清楚。」慕雲月撫著裙上褶皺,聲音輕淡,「婁知許勾結大渝,謀害汝陽侯一事,妳知道多少?」
南錦屏笑了起來,揚起下頷不屑道:「慕大小姐不是聰慧過人嗎?怎麼這點小事還要來問我?」
說完,她又誇張地「啊」了聲,眼角眉梢堆滿譏誚,「我差點忘了,慕家就是叫妳的『聰慧過人』所害,才會一步步走向今日的淪亡,哈哈哈……」
她放聲大笑,顴骨染上癲狂的紅。
蒼葭氣得渾身發抖,明宇也皺緊了眉。
慕雲月卻波瀾不驚,猶自平靜看著她,像在看一隻垂死掙扎的落水狗,任憑南錦屏如何挑釁,她都不為所動。
南錦屏是她父親昔日部下的女兒,舉家皆死於戰火,父親可憐她孤弱,收她為養女,同她一塊吃住。
她至今都還記得,南錦屏初來家中時,父親對她的囑託,「屏兒的爹在戰場上替為父擋下致命一箭而犧牲,咱們慕家欠她太多還不清,阿蕪今後要善待於她,知道嗎?」
因這一句,慕雲月視她為親妹,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先拿給她;得了衣裳首飾,也要分她一半。
誰要是敢取笑南錦屏沒爹沒娘,慕雲月必讓他後悔出生在這世上。為此,她還得罪了南縉的郡主,險些丟了一條命。
可這一片赤誠純善,最後只換來南錦屏爬了她夫君的床,同他聯手構陷慕家,以及她親手餵給自己的毒藥。
真真是穿腸劇毒啊!連呼吸都似凌遲,偏還是個慢性毒,不折磨她到體無完膚還死不了。
慕雲月輕嗤,撫著狐裘上被風吹亂的絨毛,溫聲道:「看來妹妹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語畢朝蒼葭遞了個眼神。
蒼葭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個精巧的青花瓷瓶,拔掉木塞,清冽如蓮香的氣息隨風徐徐飄來,沁人心脾,一聞便知是世間稀有之物。
南錦屏卻一瞬間白了臉,尖叫著往後挪,「美、美人鉤!妳……妳從哪兒弄來的?」
「這不得問妹妹妳嗎?」慕雲月冷笑反問:「美人鉤,乃世間奇毒之首。妹妹千辛萬苦尋來的好東西,姊姊怎好獨自受用?必是要與妹妹分享的。」
蒼葭拿著瓷瓶上前,明宇也跟過去幫忙,南錦屏頓時叫得更加大聲。
美人鉤是什麼毒,沒人比她更清楚,只要沾上一滴,性命便由閻王拿捏。饒是慕雲月那樣身體康健的人都沒能扛得住,她又該如何保命?
死亡的恐懼霸佔了四肢百骸,南錦屏身上每一塊骨頭都在戰慄,不知周身疼痛為何,只知拚命往後躲,手腕腳腕被浸過水的麻繩勒破了皮、磨出了血,她也不願停下。
明宇鉗制住她動作,蒼葭將瓷瓶舉到她嘴邊,她再無路可退,終於哭出聲。
「我招我招,我什麼都招!婁家有條密道,直通城外那座廢棄的城隍廟,婁知許就是靠它和大渝聯繫的。密室裡有他們之間往來的書信,妳派人過去找找,應該能找到。我知道的就這些了,求求妳別殺我,別殺我……」
慕雲月看向明宇,他立刻心領神會退出門,縱身翻過圍牆,直奔遠處的城隍廟。
南錦屏被嚇得不輕,嗚嗚咽咽地哭泣不止,朝慕雲月不住磕頭。
慕雲月不發話,她便不敢停,越發用力地將腦袋往地上撞,彷彿無知無覺,哪還有半點適才的囂張。
沒多久,她便磕得頭破血流,淚珠和地上的髒灰還有鮮血混在一起,糊了她滿臉,本就不及慕雲月驚豔的臉蛋,更加變得狼狽不堪。
慕雲月這才開口,「妳該跪的不是我。」
聲音宛如屋簷下的冰凌,直刺人心。
南錦屏渾身一顫,知道她想說什麼,不甘地咬緊牙關,末了也只能轉過身,朝著那滿滿一整面牆的牌位,深深叩首。
沉重的「咚咚」聲,透過冷硬的磚地響徹整座祠堂,像是對彼岸的一種告慰,許久不曾彌散……
謄錄好口供,天色已晚,彤雲在遠處密密搭建,又要下雪了。
慕雲月讓蒼葭押著南錦屏先行離開,自己則留在這間祠堂,想再多陪陪家人。
自打六年前,她固執地追著婁知許到北境,就跟家裡斷了往來,過年過節都不曾回去,原以為只要再等等,她總能等來父親的原諒,這樁親事也終會得到父母的祝福。到時,她就能像從前一樣,繼續和家人們共享一輪明月。
熟料再見面,已是陰陽永別,而造成這一切還偏就是……
「婁知許。」慕雲月閉上眼,輕歎出聲。
真是一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名字,就連念出來,都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苦澀。
她不由蜷縮起來,如初生嬰兒一般躺在蒲團上,不知不覺便昏睡過去,夢裡亦真亦幻,竟是回到十一年前,她第一次遇見婁知許的時候。
那年,她十二歲。
盧龍城正值隆冬,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枯草上都墜著冰珠。
父親和兄長奉命駐守北境,年節也不得歸家,母親便帶著她來盧龍城探望,原本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直到回京路上,大渝兵馬忽然壓境,她為保護母親不慎落入敵軍手中。
盧龍城本就易守難攻,有那位少年天子和她父親一道坐鎮就更加固若金湯,敵將便想拿她做人質,威脅父親開城投降。
為了讓她乖乖配合,他們當著她的面把其餘俘虜一一絞殺,鮮血倒映出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將她的裙襬染得通紅。
慕雲月生於帝京繁華地,長於錦繡芙蓉堆,自小沒吃過苦,也沒受過傷,生活裡只有胭脂水粉,詩酒花茶,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叫夫子罰抄幾頁書,挨幾頓訓。
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死亡,她還是第一次,心裡自是害怕不已。
可她到底出生將門,為國而死本就是將門之女應有的覺悟。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撞開看守她的兵卒,奪過他腰間的彎刀,當著所有敵軍的面,把敵軍將領狠狠痛斥一頓,抬手就要抹脖自盡。
就在這時,一聲駿馬嘶鳴震破長空,大家還未看清楚是什麼,一道銀色閃電便呼嘯著衝入營地,恍若長槍之戟,赫然劈開大渝玄黑軍潮。
「上馬,我帶妳回家。」
他逆著光,朝她伸出手,太陽在他背後升起,銀甲與金芒融為一體。
白玉面具將他從其中區分開來,慕雲月雖看不清他的臉,然面具底下露出的下頷和薄唇,卻極是流暢漂亮,身處敵營,也如出入自家般淡定從容。
袖口拂過她鼻尖,還散著淺淺冷梅香,彷彿另一輪驕陽,灼灼照耀她心上。
所謂情竇初開,就是那麼一瞬間的事。
而為了那一瞬,她也付出了一生。
這些年,她追在婁知許身後,再難都不曾離開。婁家的債,是她拿自己嫁妝填的;婁知許的仕途,也是她四處求人打點的;就連他惹上官司,也是她動用慕家的關係才幫忙擺平的。
一路風刀霜劍,她陪著他從一個無名小將,一步步成長為如今的一品君侯,大權在握,威震四方,可到頭來卻落得這樣的收場……
慕家出事那會兒,她也曾放下所有驕傲和自尊,求到婁知許面前,希望他能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出面查明真相,替慕家說句公道話。
那天正是臘八,雪下得極大,足可埋膝,下人們早早就鑽進廊廡烤火吃餃子,門上的看守也都得了熱騰騰的臘八粥,只她拖著病歪歪的身體跪在書房前,小腿和膝蓋深深扎進雪地裡,像是被千萬根針同時扎著,痛到麻木。
而他卻在裡頭和南錦屏尋歡作樂,暖爐美酒,高床軟枕,端的是好不快活,終於肯從溫柔鄉裡出來時,也只冷冷往她臉上甩了一封休書。
她憤怒,她不甘,提起最後一絲力氣衝向他們厲聲質問,自己這些年到底算什麼?
他卻是毫不猶豫拔劍護在南錦屏面前,一字一頓,厲聲呵斥,「別總拿這些年壓我,我可沒逼妳陪我吃苦!」
那雙鳳眼居高臨下睥睨她,彷彿在看一隻螻蟻,直到那一刻她才終於明白,自己這一生有多可笑。
這段日子她時常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讓一個人在短短幾年間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卻始終想不明白。
或許這就是老天爺對她的懲罰吧,不辨善惡,與狼為伍,總得付出代價!慕雲月自嘲地牽了下唇角。
睏意越來越重,夾雜著刺鼻的煙臭味,她禁不住咳嗽起來,意識模糊間,她恍惚聽見有人在喊她,語帶哭腔,聲嘶力竭。
是蒼葭。
慕雲月吃力地睜開眼,但見火舌沖天,滾滾黑煙充斥整座祠堂,猶如一條粗壯的黑龍,在這不大的空間內橫衝直撞,生生將這片被火光映亮的祠堂重新拽回黑暗中。
走水了!
怎麼會?
來不及多想,她忙撐著木架站起身,大火焚出的毒煙引得體內毒素亂竄,她才站起來便大口大口地咳血,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木架也被帶倒,壓在她身上,疼得她「嘶嘶」直抽氣。
看來這輩子應該就到此為止了吧?
也挺好的。
橫豎證據已經找到,餘下的事蒼葭和明宇能幫她辦妥,衛長庚是個明君,只要證據確鑿,他會幫慕家沉冤昭雪,自己沒什麼好擔心的。
況且她本就是黃土埋脖的人,過了今天沒明天,能跟自己的家人死在一塊兒,也不失為一種圓滿。
就讓她黃泉路上,再去向父親母親請罪吧……慕雲月欣然閉上眼。
快了,就快要死了,馬上就能解脫了。
她已經聽見彼岸的召喚聲,像極了小時候母親常給她哼唱的歌謠,那樣溫和,那樣柔軟,同母親的懷抱一樣,讓她捨不得離開。連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也忍不住停在窗邊欣賞,哥哥笑話她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奶娃娃,可扭頭還是事事都幫她扛,為她撐起一片天……
「月兒!」
震耳的吼叫將她從思緒中拽回,慕雲月茫然看去,發現竟是婁知許。
他居然來了,瘋了似的要往祠堂裡衝,三個護衛合力才勉強將他攔住。
沖天火舌中,他漆黑幽深的雙眼叫火光映得通紅,平整乾淨到沒有一絲皺褶的衣衫,也被灼出幾個大洞。
他一向克制冷靜,相識這麼久,慕雲月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失態。
也是,對於南錦屏的事他總是上心的,想來是回府之後找不到人,以為還在她手上吧?
慕雲月譏諷一笑。曾經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走出當年那段初遇,可眼下再次見到婁知許,突然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年少時的感情就像爐子裡的香,有一點火星便會燎原千萬,不計後果,也不問緣由,只想著怎麼才能燒得濃、燒得旺,彷彿永遠不會止息,可一旦燒成屑,化作灰,便是再猛烈的火也不會再復燃。
時間就是那團焚香的火。
讓她在最美好的年紀遇見他,品嘗到情愛的滋味,如烈酒過喉,轟轟烈烈;最後,也終於在那日積月累的雞毛中,將她對他的所有眷戀都消磨殆盡。
她早就已經不愛他了,只是不甘心。
而今就連這點不甘,也被他親手斬斷,若有來生,她只求與他再無瓜葛。
頂梁的立柱轟然倒下,慕雲月坦然地閉上眼。
火海外傳來婁知許失態的吶喊,「月兒——」
聲音才剛響起,就被另一道嘶吼聲霸道地覆蓋,「阿蕪!」
這一聲包含了太多,她分辨不清,只覺比婁知許更焦急,也比他更強烈,恍若一把利劍,要為她劈開這滔天烈火。
慕雲月還沒反應過來,人便落入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骨血。
清淺的冷梅香自他袖口散出,讓人想起皎皎月光下,皓皓雪色間,那二月嶺上紅梅滿山盈谷的盛況。
不是婁知許,卻清楚帶著記憶裡那份熾熱,像太陽一樣,再次照耀她心房……
慕雲月猛地睜開眼,從夢中驚醒。
第二章 出手懲治惡奴
驚蟄過後,京畿一帶的雨水便多了起來,自大運河一路北上,雨簾子就沒斷過,浩浩湯湯,彷彿天河傾瀉。
慕雲月醒來的時候,正值一場豪雨初歇,窗外天還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船艙裡鴉雀無聲,只殘雨順著船頂柞木的簷角「滴答」滑落,同更漏聲一道,在寂靜中靜靜數著黎明何時到來。
「姑娘,您怎麼了?」
黑暗中亮起一團昏黃的光,巴掌大小,從屏風後頭急急繞來,照出蒼葭慌張的臉。
今夜輪到她當值,人就睡在屏風外的小榻上,有事隨時都能起來照應。方才聽見裡頭傳來聲音,她立時便醒了。
慕雲月捏著被角,額間覆滿細密的汗。
夢中的灼燒感還在,炙熱的火舌似還在舔拭她肺腑,以至於現在她張口想說話,嗓子還乾啞得發不出聲,只能大口大口喘息,恨不能把帶有雨後氣息的潤澤空氣全都吸盡。
蒼葭忙去桌邊給她倒了杯溫水,伺候她慢慢喝下。
想起這次姑娘離京的原因,她心裡不禁發澀,「姑娘可是在擔心,老爺和郡主不肯答應您和婁公子的事?」
慕雲月心尖一顫,卻是搖搖頭,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只是夢魘罷了,休息一會兒就好。」趕在她追問前,先仰頭吩咐,「妳也去睡吧,過幾天就到帝京了,到時還有得忙呢。」
蒼葭張嘴還想再勸些什麼,看見她漂亮的杏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到底是噤了聲,頷首悶悶道:「是。」隨即便提燈退下。
艙裡很快恢復安靜,料絲燈一滅,黑暗便如潮水般蔓延而來。
慕雲月大被蒙過頭,蜷縮其中卻是半點睡意也無。她又擁被坐起來,靠著枕頭呆呆聽船篷頂沙沙的聲響,回想剛才的夢,長長歎了口氣,都已經三天了啊……
說出來恐怕都沒人相信,她其實是死過一次的人,而今是她的第二世。
就連她自己最開始也以為是夢,自個兒病得太嚴重才會產生這樣的幻覺。
直到這三天,她待在回京的船艙裡頭,聞著那熟悉的佛手柑香,看著一個個早已辭世的故人重又圍在她身邊說笑,親身感受著他們的喜怒哀樂,她才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夢。
她是真的回來了,回到十七歲這年,她還沒嫁給婁知許的時候。
父親母親還在,慕家也在,她的人生還可以重來!
只是這時間點……慕雲月抬手揉了揉額角,有些愁眉不展。
自打十二歲那年,她被困敵營,為婁知許所救,她就對他一見鍾情,一門心思只想嫁他為妻。這些年,她又是給他寫信,又是暗送香囊,完全不顧女兒家矜持。
之前一直沒出事,直到上月這些事不知怎麼被捅了出去,鬧得滿帝京沸沸揚揚,她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連帶慕家也一併淪為笑柄,茶樓說書的都能拍著醒木調侃兩句。
湊巧那時候,禁中傳出風聲,林太后欲下帖,邀請京中各府的名媛貴女進宮賞花,名曰吟詩作賦,實則是給陛下挑選皇后。
汝陽侯府乃四世三公之高門,她身為府中嫡長女,名字自然在遴選名單上,且還居於首位。
這節骨眼兒鬧出這樣的事,無異於在打皇家的臉!陛下和林太后如何忍得?
父親氣得當場給了她一耳光,若不是母親在中間攔著,安排她去金陵外祖母家暫住一段時間,她只怕真要被父親打死。
可前世的她,偏就是這麼個任性驕縱的人,到了外祖母家也不肯反省,還反過來威脅家中,說什麼橫豎她的名聲已經毀了,若是不肯讓她嫁給婁知許,她便鉸了頭髮,去金陵城外做姑子,一輩子不回去。
這一哭二鬧三上吊,把外祖母家攪得雞飛狗跳,父親母親實在沒轍兒,只能鬆口,讓她先回京,他們再好好商量。
他們夫妻都是極為要強之人,一輩子沒有跟誰低過頭,就連當年被圍困盧龍城時,他們也不曾皺過眉,如今卻為了她這個不孝女操碎了心。
後來,她也的確如了願,嫁給了婁知許,可父親卻因此氣傷了身子,再難上戰場,多年後再次披甲上陣,卻是和自己的長子共同埋屍千峰嶺。母親那些年為了照顧他,也累出一身毛病,不到四十的年紀,人就已蒼老如花甲,最後還……
前世一幕幕慘劇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浮現,慕雲月痛苦地閉上眼,心像被熱油烹過一般,疼得她喘不上來氣。
如此輾轉良久,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窗外雨勢又起,她才在那片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朦朧地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卻是被一陣爭吵聲鬧醒,內容聽不真切,只依稀辨出什麼「大姑娘」、「婁公子」之類的字眼。
慕雲月撐著床板坐起,掀開帳幔往外瞧。
外間天已大亮,雨也停了,天光雲影在窗外徘徊,有翠鳥正停在窗臺上,扭頭拿長長的喙梳理被雨水淋濕的羽毛,聽見人聲又「唧」地振翅飛走,帶起簷下金鈴「叮鈴鈴」一陣亂響。
蒹葭從屏風邊探出頭,同她的視線相撞,愣了片刻,才含笑喚了聲「姑娘」,過去侍奉她梳洗。
慕雲月揉著抽疼的額角,問:「外面在吵什麼?」
蒹葭臉上笑容一僵,很快又笑著搖頭,「沒什麼。幾個小丫頭拌嘴,不打緊,待會兒奴婢過去教訓她們一頓,讓她們注意些,莫要再吵到姑娘休息。」
慕雲月目光平靜地看著她,一個字也不相信。
蒹葭被盯得渾身發毛,終是扛不住,「撲通」跪了下來,「回、回姑娘的話,是、是王婆子和蒼葭。適才王婆子和幾個嬤嬤在甲板上編排姑娘您和婁公子的事,言辭、言辭……」
她眼裡覆滿慍色,想換個委婉一點的說法,一時間又想不出來,只能道:「反正都不是什麼好話,蒼葭氣不過,就跟她吵了起來。」
慕雲月挑了下眉梢,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王婆子是南錦屏的奶娘,南家敗落後,她便跟隨南錦屏一道搬進慕家。
這次去金陵,王婆子便是奉了南錦屏之命,專程過來「照看」自己的。在外祖母家鬧事,反向威逼父母的主意,也是她給自己出的。
蒹葭和蒼葭都曾勸過,可那會兒自己被愛情沖昏了頭,見雙親都不肯遂她的意,只有南錦屏鼎力支持自己,就把南錦屏視為世間唯一的知己,連帶著對王婆子也禮遇有加。
王婆子同人起爭執,自己也多是站在她這頭,訓斥對方不懂事,弄得大家都不敢和王婆子對著幹。
也難怪蒹葭現在支支吾吾,不敢跟她說實話,說來說去都是她自己造的孽,慕雲月暗暗歎了口氣。
外間的爭吵聲已如殺豬一般,她沒敢再耽擱,起身從木椸上取下一件外衫,隨意往身上一披,就匆忙出門去。

外祖母家給她包的這艘船極大,光船艙就有兩層,還分前後。船尾更有半間上下結構的小樓,紅漆直欞門的構造,簷下描江南彩繪,很是精妙。
慕雲月住在前艙最頂上一間,順著樓梯趕過來的時候,甲板上早已圍滿人。
一個個都站乾岸看戲,手在半空指來點去,嘴裡嘀嘀咕咕,就是不勸架。
王婆子和蒼葭被圍在當中,俱都扠著腰,紅著臉,烏眼雞似的瞪住對方,脖子彷彿都吵粗了一圈。
「蒼葭姑娘這話說得好笑,我老婆子方才有哪句說錯?大姑娘這次回京,不就是奔著婁家少夫人位置去的?還是老婆子我給牽的線、搭的橋呢,等回去後婚事敲定,大姑娘還得感謝我,親自敬我一杯喜酒。
「大姑娘都不介意我說這些,妳一個在邊上端茶送水的,衝我嚷嚷什麼?我可警告妳,而今大姑娘對我可是百依百順,我要她往東,她都不敢往西。勸妳最好識相些,趕緊跪下跟我認錯,免得事情捅到大姑娘那兒,叫妳吃不了,兜著走!」
王婆子仰著雙下巴,拿鼻孔看人,一側嘴角高高翹起,旁邊的黑痣便顯出幾分刁鑽刻薄。
慕雲月過去時,正聽見那句「百依百順」,鼻尖不由得逸出一聲嗤笑。
兩輩子了,她怎麼不知道自己對誰百依百順過?只記得這一路,王婆子看見她,比見到親爹還熱情,恨不能趴地上給她墊腳,誰承想背地裡竟是這副嘴臉。
慕雲月站在王婆子背後,王婆子瞧不見她,蒼葭在王婆子對面,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想著姑娘這段時日對王婆子的維護,蒼葭心裡登時寒了半截,到嘴邊預備回懟她的話也全沒了聲,只低著腦袋磕巴著道:「姑、姑娘……」
王婆子雙肩一抖,轉過身來,看清楚來人後立時彎下腰,堆起滿臉諂媚的笑,殷勤道:「哎喲我的大姑娘,您怎麼出來了?這水上風大,您身嬌肉貴的,如何承受得住?這要得了風寒,老奴可得心疼死!快回艙裡頭歇著,老奴讓廚房給您燉了老鴨湯,還準備了您最喜歡的櫻桃煎,這就給您送去。」
蒹葭抱著鶴氅匆匆趕來,要給慕雲月披上。
王婆子招呼都不打,便伸手截過來,笑盈盈地親自披在慕雲月肩頭。動作間,她手腕上一只金鑲玉鐲子迎著陽光輕輕一閃,正戳中慕雲月的眼。
這鐲子她認得,是婁知許在玉瑜齋給他母親訂製的壽禮,小廝去取東西的時候,她和南錦屏正好去那裡置辦首飾,因此見過一眼。
真真是不錯,和田青玉水頭油潤,半點棉絮也無,上頭金絲纏繞出的寶相花也頗具巧思,她還誇讚過。憑婁知許的月俸,也不知攢了多久才買下,單憑這份孝心,婁夫人也會將這鐲子視若珍寶,可她卻一次也沒見老夫人戴過。
後來她嫁進婁家,無論怎麼討好,老夫人對她都不冷不熱,叫她疑惑了好久。
婁知許也曾拿這事陰陽怪氣地譏諷她,說不知廉恥,人還沒嫁進門,就惦記上婆婆的東西。
這話把她說得一頭霧水,以為他是故意找碴兒,還跟他大吵了一架。
現在再想,當是那日在玉瑜齋,王婆子就看上這鐲子,借她名頭狐假虎威討要了來,這膽子也是大得沒邊兒了!
慕雲月瞇起眼,琉璃般的眸子裡神色變化莫測。
王婆子臉上還腆著笑,伸手想扶她回船艙,慕雲月卻一把拍開她的手,斜覷著她,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嬤嬤可是打蜀中來的?連變臉的絕活都會,我從前竟一點也不知,讓妳來船上打雜還真是大材小用了。」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愣住,蒹葭和蒼葭更是瞪圓了眼,不停揉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姑娘沒有維護王婆子,指責她們不敬老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把王婆子狠狠羞辱了一通,這、這還是她們的姑娘嗎?
王婆子右眼皮直跳,手背被拍紅了也顧不上揉,只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人。
她的確是南錦屏的奶娘不假,但並不得南錦屏信任,尤其是這兩年,南錦屏想把自己的出身抹乾淨些,好在帝京攀個貴婿,如今已經打發了好幾個從南家過來的老人。
倘若她再這麼混吃等死下去,下一個被趕出去的就是她,因此才會毛遂自薦,主動請纓陪慕雲月去金陵。
這丫頭跟南錦屏不同,打小被家裡保護得太好,沒吃過苦也沒遭過罪,不知人心險惡,心眼兒也沒南錦屏多,是個好拿捏的,特別是眼下這境況。
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和婁知許,自己只要順著她的心意,說點她愛聽的,她保准對自己另眼相待,保不齊最後還能將自己從錦屏居調去她的照水院。
一個只是慕家的養女,一個卻是慕家正兒八經的嫡出大小姐,在哪個手底下做事更有前程傻子都知道!
哪怕最後沒被調走,她也成功幫南錦屏把慕家鬧得烏煙瘴氣,南錦屏定然不會虧待自己,她也不算一無所獲。
是以這一路,她才使出十八般武藝,拚命討好這姓慕的小丫頭,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小丫頭果然對她信賴有加,不僅採納了她的主意,還把船上的大事小情都交由她管,連蒹葭和蒼葭兩個貼身大丫鬟見了她也得敬上三分。
活了大半輩子,她還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跟船上土皇帝似的。
可萬萬想不到,前兩日還摟著她「嬤嬤長、嬤嬤短」的小丫頭,此刻竟說出這樣一番話,打得她措手不及。
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得趕緊把眼前之事先應付過去。
定了定神,王婆子扯起一個更加燦爛的笑,討好道:「大姑娘又在拿老奴說笑了,老奴打小就是北邊人,上哪兒學什麼變臉?戲班子都沒見過。真要學啊,也是學些個什麼捏肩捶腿、做菜燉湯的實用手藝,將來好伺候姑娘。」
她聲音帶著幾分卑微,老眸溢滿真誠善良,彷彿真要為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若是從前,慕雲月大概會感動得一塌糊塗,握住她的手,又是愧疚又是褒獎的,可現在嘛……
她幽幽笑了笑,隨意一理裙子,撿了旁邊的空凳坐下。
方才出來得急,她沒時間梳妝,鶴氅底下還穿著梨花白花枝暗繡的寢衣,頭髮也隨意披散著。
換做旁人,只怕已經遭人白眼,偏她天生麗質,即便沒上妝,依舊遮掩不住那唇紅齒白的明豔,恰如遠山朦朧,又似芙蓉含嬌,只唇邊一抹淺淡的笑,猶自冷得徹骨。
「嬤嬤腕上這鐲子可真好看。」
王婆子心裡猛地一咯噔,手下意識往後縮,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明白了所有事。
這鐲子自然不是打正道上來的——
那天,慕雲月和南錦屏去玉瑜齋,她也跟去了,瞧見這鐲子第一眼就喜歡上,可她也有自知之明,這東西是婁知許給他母親訂製的壽禮,別說她了,就連慕雲月也沒資格享有。她惋惜了聲,也沒當回事,回去就把這事拋諸腦後。
直到後來,婁家攤上麻煩,自個兒解決不了,婁夫人便親自登門向慕雲月求助。
彼時正值酷夏,慕雲月和南錦屏去了京郊別院避暑,婁夫人趕來的時候夜色已深,大家都歇了,只她起夜,撞了個正著。
看著婁夫人懇切的模樣和她腕上的鐲子,她一下沒忍住便動了歪心。
反正婁家的事,慕雲月不會袖手旁觀,自己就乾脆替她答應,還順便以她的名義,騙走那鐲子做報酬。
慕雲月驕縱任性是出了名的,會做出這麼失禮的事也不奇怪;而婁家一大家子又極重顏面,東西送出手就決計不會再追究,她這才成功蒙混過去。
謹慎了這麼久都沒出紕漏,她還以為慕雲月早就忘了,誰知今日竟給翻了出來!
想到這丫頭素日裡懲治人的手段,王婆子汗如雨下。
但她一個毫無根基的人,能在侯府混得風生水起,又怎會連這點隨機應變的本事都沒有呢,幾個彈指的功夫,她便想好了說辭,於是一拍腦門兒演起戲來。
「哎喲,您瞧老奴這記性,這麼重要的事老奴怎給忘了?這鐲子可是咱們出發前,婁公子特地打發人給姑娘您送來的。
「聽說還是婁夫人親手從自個兒手上摘下來,指定要給未來兒媳婦的,老奴本想馬上拿給您,誰承想忙起來就給忘了,真是越老越不頂用。」
王婆子邊說,邊假意捶自己腦袋,以示自罰。
慕雲月似笑非笑看著她,卻不接話。
王婆子滿心尷尬,咬咬牙,用力往自己腦袋上來了下真的。
「咚」的一大聲,疼得她整張老臉都皺成了包子,又是甩手,又是揉頭,一時竟分辨不清哪裡更疼,還得努力擠出討好的笑,摘下鐲子,厚著臉皮往慕雲月跟前遞。
遞到一半,她又想起什麼,「不成不成,這鐲子跟在老奴身邊太久,沾了一身俗氣,可不好直接往姑娘手上套。老奴給您擦擦,給您擦擦。」
說著,她還真摸出帕子,將鐲子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又一遍,都快累出汗來,這才蹲下身,諂笑著誠惶誠恐抬起慕雲月的手,輕輕幫她戴上。
玉石蒼翠欲滴,才挨上少女纖長的手,便襯得她膚如凝脂,欺霜賽雪。
王婆子在深宅大院裡混了大半輩子,恭維話張口就來,卻沒有一句是出自真心的。
可眼下,親眼瞧見這碧翠襯托下的冰肌玉骨,饒是謊話連篇如她,也難得由衷感歎,「姑娘難不成是九天仙女下凡?這鐲子在老奴手上戴著啊,就一俗物,多好的品相都白瞎。給您戴就完全不一樣了,這顏色、這氣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天上神仙賜下來的貢品,有錢也買不著。婁公子能娶您為妻,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
奉承完,她有些不放心,又補了一句,「南二姑娘也會為您高興的。」
婁知許、南錦屏……這些都是慕雲月的命門。
王婆子性子浮,手上一有權,人就跟著抖起來,有時收不住,難免會惹慕雲月生氣。
但每回她只要扯著婁知許說點好聽的,總能哄得慕雲月心花怒放,再拽上南錦屏提醒兩句,那就更是什麼事也沒有了。
可謂屢試不爽,相信這回自然也不會例外。
王婆子亮起眼,期待著自己的勝利成果,卻不知眼下慕雲月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兩個名字!
「啪——」
清脆的耳光響徹甲板,簷角的金鈴都跟著晃了一晃,發出怯生生的響。
王婆子被打得兩耳嗡嗡,捂著臉趴伏在地,難以置信地望向慕雲月。
慕雲月卻壓根沒看她,只褪下鐲子遞給蒹葭,又從她手裡接過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自己的手。
「王嬤嬤慎言,我如今待字閨中,同婁家公子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如何就要嫁他為妻?昔日我待嬤嬤不薄,嬤嬤可不要編這種話害我。」
蒹葭聽得手上一抖,險些摔了玉鐲。
王婆子更是快把眼珠子瞪掉,看著面前人一臉正直的模樣,恨不得出聲提醒她,前兩日她還拉著自己,商量該如何讓老爺和郡主同意這門親事。
然識時務者為俊傑,見慕雲月起身要走,她忙連滾帶爬地膝行過去,抱住她的腿苦苦央求,「姑娘,姑娘!老奴是一時糊塗才會做錯事,可老奴對您的心是真的,沒功勞也有苦勞,您大人有大量,就放過老奴這一回吧。」
因著剛才那一巴掌,她左半張臉已腫如豬頭,用力磕了幾個響頭,腦門也青了大片,瞧著好不可憐。
慕雲月果真緩了語氣,「嬤嬤待我的好,我自然都記得,以後也不會忘記。」
王婆子喜上眉梢,正要道謝,又聽她淡淡道:「所以還請嬤嬤這幾日在屋裡好生休息,回京之前就別出門了。運河上風大,嬤嬤若是生病了,往後我該對誰百依百順,讓我往東,就不敢往西呢?」
王婆子臉色一僵,心底才升起的一點希望登時摔了個稀巴爛。
她張口還想為自己辯解,慕雲月卻已轉身揚長而去,任由她如豬狗一般被人捆了拖走,也一次都沒回過頭。
第三章 半道兒搭載人
慕雲月昨夜睡得就不安穩,早間讓王婆子一鬧,精神越發不濟,回去後用了點小米粥,便褪了衣衫回床上補覺,直到午間才悠悠轉醒。
蒹葭早早命人備好午食,一直在灶臺上熱著,這會子見人醒了,便領著人進來擺飯,一面伺候慕雲月穿戴,一面同她說早間的事。
「姑娘,奴婢已經按您的吩咐,將王婆子關入後艙的柴房。平日跟她走得近的幾個人,也都抓來問過話,不出您所料,全是錦屏居安排在咱們這兒的人。」頓了頓,她又壓低聲音道:「之前您和婁公子的事,也是她們傳揚出去的。」
「真不是個東西!」蒼葭磨著牙罵道:「千方百計搞這麼一齣,就為了把姑娘名聲弄臭,讓您沒法參加選秀,虧得姑娘一直拿她當親妹妹疼愛,還不如養條狗!」
她罵得太急,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捂著胸口猛烈咳嗽,兩眼全是淚花。
慕雲月無奈道:「妳啊……」抬手幫她拍背,人卻是半點不見惱。
關於這事,她其實已經猜到。
她承認,前世在得知南錦屏和婁知許有了首尾後,她的確恨不能撕了南錦屏,以為她早就看上了自己夫君,一直在欺瞞自己。
可冷靜之後再想,其實不然。
南錦屏對婁知許並沒有興趣,更確切地說,她對情愛根本沒興趣,比起這些虛的,她更在乎的是錢、是權勢。
否則之前自己追著婁知許那麼多年,南錦屏為何都無動於衷?可等自己要進宮赴林太后的花宴了,她卻突然來這麼一齣。
說白了,南錦屏就是不希望她當上皇后,永遠踩在她頭上。
前世為了權勢,她哄得自己跟慕家斷了關係,在婁家受盡折磨。後來又繼續哄騙她父親母親,把慕家大部分產業都給了她,最後更藉著慕家的勢,得了門極好的親事,在帝京風光無兩。
若不是後來她夫家式微,婁知許卻一飛沖天,南錦屏那樣心高的人,只怕也不屑委身一個有婦之夫。
也沒准正因為婁知許是她的夫君,南錦屏才會在那麼多權貴裡頭獨獨選中了他……南錦屏是真的恨她啊!
慕雲月譏笑了聲,前世是她蠢,看不透南錦屏的偽裝,以至於被她牽著鼻子走,一步錯,步步錯。可現在不同了,都已經跟這人鬥過一輩子,倘若還什麼都覺察不出來,那她就當真愚蠢到家了。
「這幾人先別動,我留著還有用。她能往我船上塞人,侯府裡頭定然還有不少,繼續查,務必把她的人都清理乾淨。
「做得小心些,不要叫她發現。她父親對慕家有大恩,她自己又是個慣會做戲的,萬一打草驚蛇,咱們很可能吃不到羊肉,還惹一身羶。」
慕雲月一面拿湯匙攪著蜜羊乳,一面井井有條地安排。
細碎的金芒自不大的船窗裡斜射進來,正映出她恬淡從容的臉,雖還是跟過去一樣漂亮,可冥冥中似有什麼東西,在她們不知道的時候正悄然發生變化。
蒼葭看得入了神,恍惚生出一種錯覺,自家姑娘本就是如此,什麼驕縱任性,不過只是她的臆想罷了。
昨夜沒能問出口的話重又浮現腦海,蒼葭提了提氣,小心道:「所以姑娘現在是當真不想嫁給婁公子了?」
蒹葭一驚,忙拿胳膊肘撞她,瞪道:「妳問這個做什麼?」
蒼葭不滿地噘起嘴,「妳不是也想知道?」
「我……」蒹葭啞口無言,咬唇糾結了會兒,還是望向慕雲月,目光忐忑又灼灼。
慕雲月看著兩人,不由得微笑起來。
她們是在關心自己,她知道,前世就是如此。
從帝京到盧龍,蒼葭陪她走到了生命的最後;蒹葭為了照顧她,則永遠留在了那片蒼茫白雪中,甚至臨死前都還強撐著病體,幫她縫補棉被,唯恐她冬天又要受寒。
她們、父親、母親還有兄長,這才是世間真正對她好的人,可前世她偏偏與狼為伍,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們……
而今蒼天垂憐,讓她重生,她定不會再叫他們失望。
與她為善的人,她定湧泉相報,而坑害過她的人,她也絕不姑息!
「不會再嫁給他了,再也不會了。」
慕雲月說,語氣緩慢又堅定,陽光攏在她身上,都似被她眼裡的光蓋了下去。
蒹葭終於鬆下口氣,蒼葭更是高興得一蹦三尺高,若不是蒹葭在邊上拽著,她怕是要把篷頂捅個窟窿。
「瞧把妳高興的,至於嗎?」慕雲月嗔她一眼,卻也沒攔。
「當然至於!」蒼葭義憤填膺道:「那姓婁的忒不識好歹,姑娘掏心掏肺待他,他不領情也就罷了,還給姑娘臉色瞧。不過一個侯門落魄公子,家都敗了,在那傲個什麼勁兒?也不瞧瞧自己幾斤幾兩?旁人都不稀罕搭理他,也就姑娘您心善。
「就拿這次的事說吧,旁人疏遠姑娘也就罷了,他憑什麼也要跟姑娘劃清界限?他算個什麼東西!之前惹了多少官司、得罪了多少人他自個兒心裡沒數嗎?要不是姑娘照看著,他早進天牢八百回了!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真拿自個兒當祖宗了。姑娘真要嫁過去,還不知要遭多大的罪。」
這一通罵完,蒼葭總算舒服不少,扠腰吐出一口濁氣。
蒹葭聽得眼皮直跳。雖說姑娘已經表態,但想著姑娘之前對婁公子的情,她仍心有餘悸,唯恐姑娘聽完又反悔了,將她們捆了狠狠罰一頓。
慕雲月卻是「嗯嗯」點頭,頗為贊同地說:「罵得好。」
還親自倒茶,給蒼葭潤嗓。
蒼葭接過來猛灌一大口,心情越發好了,話也說得越發直,又把婁知許劈頭蓋臉好一頓損,才一抹額上的汗,心滿意足地舒出一口氣。
「好在姑娘想明白了,不再往火坑裡跳,奴婢也就放心了。咱們姑娘這麼好,打著燈籠都難找,何必在那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似想起什麼來,她湊近盯著慕雲月,兩眼放光,「不如回去後,就進宮赴林太后的花宴吧,沒准有戲呢,畢竟陛下四歲的時候,就指著郡主的肚子,說要給姑娘您蓋金屋了!」
「咳咳——」慕雲月正往嘴裡舀蜜羊乳,聽見這話一下子嗆到。
蒼葭說的這件事,慕雲月是知道的。
林太后是紹乾帝衛長庚的生母,同時也是她母親丹陽郡主的閨中手帕交,兩人關係好到同穿一條褲子,丹陽郡主懷慕雲月的時候,林太后還邀她進宮養胎。
丹陽郡主喜歡女兒,頭一胎生了兒子後,她便越發期盼能有個女兒,大名小名都想好了,就等孩子出生,她好日夜抱著寵。
林太后也甚是期待,時常玩笑說,若真是女兒,就許給她家做兒媳,還問衛長庚願意不願意。
一個四歲小屁孩,懂什麼娶妻不娶妻的?
只那會兒太傅講漢史,正好講到武帝,順帶提了嘴「金屋藏嬌」之諾。裡頭所述之事,同他當時情況一模一樣,他便指著丹陽郡主的肚子,照貓畫虎道:「若得阿蕪為妻,必作金屋貯之也。」
稚嫩的臉蛋配上一本正經的腔調,把大家逗得哭笑不得。
到現在,丹陽郡主私底下還會拿這事打趣慕雲月,把她都問煩了,再聽到與衛長庚有關的事,不管什麼她都會下意識皺起臉,苦大仇深一整天,跟個小老太太一樣。
「一句玩笑罷了,虧妳還當真了。」慕雲月戳了下蒼葭額頭,沒再往下說。
也的確,沒什麼好說的,她和衛長庚之間能有什麼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北頤浩瀚星河中不滅的星辰——
當初先帝身子羸弱,還沒來得及將他撫養成人便駕鶴西歸,只留給他一個搖搖欲墜的江山。外有強敵扣邊,內有權臣禍國,衛長庚當時才六歲,儼然是隻待宰的羔羊。
他的母族林家又被薛氏一族壓得死死的,根本給不了他任何助力,連街邊的黃口小兒都知道,龍椅上坐著的是一國之君,但真正當家做主的卻是內閣首輔薛衍。
沒人相信衛長庚能在那個至尊之位坐太久,甚至都沒人覺得他能活過十歲。
可偏偏,他就坐到了現在,甚至還坐到了最後。
旁人或許不知,慕雲月卻曉得,將來的北頤會在衛長庚的治理下,疆域變得前所未有的遼闊,百姓亦是富庶有餘,真正做到了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收復北地十三州,攘除南境強敵,史書上寥寥幾行字,卻是他波瀾壯闊、不可複製的一生。
就連她父親這麼吝嗇誇獎的人,提及這位少年天子也是讚不絕口,格外驕傲當年能和如此有血性的皇帝並肩作戰。
別說一個婁知許了,便是十個他加一塊兒,也比不上衛長庚一根腳趾頭!
而她呢?
不過是深宅大院裡的一個小姑娘,大門不能出,二門不好邁,又能和他扯上什麼關係?
充其量就是一個陌生人罷了,還是個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
兩輩子僅有的一次交集,還是跟婁知許有關……
慕雲月攪著手裡的湯匙,不禁想起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瓷碗叮叮咚咚,像極了那天乾清宮內,帳下金鈴隨風搖晃出的聲響。
她還記得那是個冬天,新雪初霽,婁知許不知奉命去做什麼,消失了整整三天,再回來卻是帶著一身劇毒,危在旦夕,她尋遍帝京所有名醫,卻都只得到一個結果——
除卻那味能起死人、肉白骨的破心蓮,此毒無解。
然這花又極其稀有,百年才開一次,民間根本求不到,只有宮裡存了一株。她便起了歪心,冒死進宮偷盜,果不其然,她被禁軍抓個正著,押至御前聽候發落。
而那天,衛長庚也身負重傷,虛弱地靠坐在羅漢床上,聲音沙啞,說話都十分吃力。
可縱使如此,聲音裡那種自屍山血海中拚殺出的凜冽氣場依舊壓抑不住,即便隔著重重帷幔和巨大屏風,照樣砭人肌骨。
宮人內侍都垂首噤聲,大氣不敢喘。
慕雲月更是跪伏在地,不敢抬頭看他,也不敢亂動。她雖沒見過衛長庚,可坊間關於他的傳聞,卻是聽過不少。
什麼沙場上生啖人肉,渴飲人血;敵軍羞他辱他,他便在破城後,將一干將領的屍首都悉數懸於城門,直接曬成了人乾;奸細落他手裡的,都叫他折磨得沒了人形,扔回去都沒人敢認。
於國而言,他的確才華橫溢,是個不可多得的帝王之選。可私底下的性子,也實在狠辣無情,不好相與。
自己這番行徑,定是命不久矣。
慕雲月嚇得瑟瑟不已,額頭抵著地面,栽絨毯都叫她的汗珠濡濕一片,短短幾息,像是過了一年。
可他卻只是笑笑,淡聲問:「妳就這麼想救他?」
灼灼目光熾熱如火,似能穿透帷幔屏風,燒在她心上。
而那一聲,卻又似山間的薄霧般飄渺,裡頭有極深的恨,亦有難言的痛,隱約還帶著幾分輕嘲,乍聽是在笑話她不自量力,細辨之下又更像是在自嘲。
可慕雲月還沒琢磨明白,他便揚手讓她走了。
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追究,還把破心蓮給了她。
也是直到後來慕雲月才知道,那段時日宮裡進了刺客,身手很是了得,如不是衛長庚機敏,小命早就難保。
而那株破心蓮,本是衛長庚留給他自個兒保命的……
攪動湯匙的玉手停了下來,碗裡的蜜羊乳還在搖晃,蕩起一圈圈漣漪,慕雲月的臉倒映其中,隨之皺起輕愁。
那日衛長庚為何會把這般要緊的東西拱手贈她,她至今仍捉摸不透,但有一點她能肯定,衛長庚定然厭極了她,以至於後來,她帶著禮物再進宮想同他道謝,他都不願召見……
這回宮宴之事,她又害他丟了那麼大的臉,徹底把人得罪個乾淨,就衛長庚那睚眥必報的性子,現在怕是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進宮甄選皇后什麼的,還是算了吧!


用過午飯,外頭依舊晴光瀲灩,實屬不易。
小丫鬟們在艙裡頭幹活,視線總也往外飄,稚嫩的臉上滿是憧憬。
慕雲月知道她們是叫前些時日的大雨憋壞了,想出去走走,這是人之常情,她也沒說什麼。
她過去也是跳脫的性子,從不拘著自己,也不拘著手底下的人。
別人院裡的丫鬟一個賽一個溫良恭順、謹小慎微,只有她的照水院,任何時候都不乏歡聲笑語,日子輕快得像琴弦上飛舞的音律,從不知憂愁煩惱為何物。
如今她是沒有當初那份心性了,可身邊若能熱鬧些,她也是高興的。
正好前面快到福祿鎮,那裡產的枇杷果天下聞名,眼下又正是豐收的旺季,她便讓船家在前面渡口停靠,讓大伙兒都能下船鬆泛鬆泛,順便買些枇杷果解饞。
小丫鬟們得了話,愉快地散去,慕雲月自個兒卻仍舊坐在船艙裡,翻看從王婆子手裡收回來的帳冊,算盤珠子「劈里啪啦」撥得響亮。
春風送來岸邊的歡笑,她至多也就瞥一眼,絲毫沒有要出去走走的打算。
蒹葭瞧著發愁。姑娘長大了,知道收斂脾氣是好事,可收斂得太過,把十七歲少女本應有的靈動爛漫,都打磨成七十歲暮年老人才會有的死氣沉沉,那就得不償失了。
她上前勸了又勸,嘴皮子都快磨破,慕雲月才輕歎一聲,放下帳本,道:「去把我氅衣拿來吧。」
「欸。」蒹葭歡喜地應了聲,扭頭就去辦,動作格外迅速,像是怕她反悔一樣。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蒼葭提著一籃新買的枇杷果小跑進門,氣喘吁吁道:「姑娘,碼頭上來了兩個男人,說是想去帝京,問您方不方便載他們一程,包船的錢他們全出了。」
「兩個男人?」慕雲月蹙眉,轉頭望向窗外。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垂柳伴著紅杏在風中搖擺,將運河沿岸裝點得明豔似錦。
一個護衛扮相的人正立在碼頭邊,仰首和甲板上的船家說話,身旁的杏花樹落英繽紛,似下起一場嫣紅的雨。
雨中則站著另一個男人,玄衣玉冠,通身不飾,只衣角壓著一圈淡金色流雲暗紋,簡單而矜貴。
帝京一眾才俊之中,婁知許的長相已屬上乘,這人卻是比他還要俊朗一籌——眉峰如劍,眸似點漆,眼角微微下垂,眼尾走勢卻向上,彷彿真有一雙鳳凰含情低首,一動一靜皆蘊藉風流,但又因他端肅的神情,再多的情愫也只剩凜凜鋒芒。
那是溫柔鄉裡的勳貴子弟不曾有的肅殺,宛如北地風雪深處開出的冰花,美麗又孤高,便是頭頂那樣熾烈的紅杏,也壓不住他刻在骨子裡的冷。
慕雲月心頭沒來由地一蹦,明明是第一次見,她卻莫名覺得這人眼熟。
蒼葭還在等她回話,她暫且按住心中疑惑,搖頭道:「咱們船上多女眷,讓他們上來恐怕不便。」
蒼葭卻說:「奴婢方才也是這麼回話的,可他們說他們是長寧侯林家的人,敢以林氏一族的人格擔保,絕不會做任何傷天害理之事,還給奴婢看了他們的腰牌。」
長寧侯,林家……
慕雲月眼皮一跳,像是有什麼往事落在心池,激起前世塵封的漣漪,她垂在袖底的手都克制不住跟著發抖。
蒹葭還在說不妥,拉著蒼葭出去趕人,慕雲月卻突然改口,「讓他們上來吧。」

時近黃昏,綺霞滿天,落日融化在水天相接處,赤金色的餘暉叫水流沖得四散搖晃,好不容易聚到一塊,又被突然躍出水面的小魚撞亂。
蒹葭披著滿身霓霞回到船艙,屈膝向慕雲月福了福,「姑娘,奴婢已經按您的吩咐,讓他們上船,住處也都安排妥當。」
慕雲月正坐在桌邊剝枇杷,聞言點頭道:「好。」
蒹葭卻沒走,猶自立在原地看她,欲言又止。
「怎麼了?」慕雲月疑惑,「有話直說便是,我又不會責怪妳。」
蒹葭抿了抿唇,遲疑道:「姑娘可認識那兩人?就這麼貿然讓他們登船,是不是欠妥當?」
「不是已經驗明身分,的確是長寧侯林家的人?」
「可就算是林家的人,也不一定——」
「蒹葭。」慕雲月打斷她,歎了口氣。
她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左不過是害怕那兩位心思不正,路上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而那兩個人,她也的確不認識,但對於林家,她就是沒來由地信任。
「放心吧,他們不是壞人。」慕雲月寬慰道,語氣頗為感慨。
船已從碼頭出發,宛如水墨逐漸融到一片暮山煙紫中,綠柳搖著紅杏在岸邊歡送,風是香的。
慕雲月放下手裡剝了一半的枇杷果,拿帕子擦乾淨手上的果漬,起身去窗邊賞景。
於她而言,上輩子留下的回憶多是痛苦的、悲傷的,浸滿生離死別的淚水,每每午夜夢迴,枕畔都是一片濕冷,可若說完全沒有一點甜,倒也不是。
那天,慕家祠堂的火燒得極大,整座盧龍城都能看見,她卻並沒有因此葬身火海。
房梁倒塌的一瞬,有人抱著她衝了出來,用他的血肉之軀為她架起避風港。後來,他又帶她回到帝京,祭拜她心心念念許久的慕氏祖墳。
可縱使躲過大火,她身上還有美人鉤的毒,照樣性命難保,且因著大火裡的濃煙,她雙目失明,再不能視物。
原以為這最後一口氣能支撐她回京祭祖,已是上天憐惜,卻不料那人竟捨了自己心頭血,為她做藥引,幫她壓制毒性,讓她在人世間又多苟活了一年。
剜心取血,有損根本,再好的靈丹妙藥也調養不回來。
他是在用自己餘生纏綿病榻的苦痛,換她一年平安喜樂。
為什麼?
慕雲月曾不止一次問過他,他都只是笑笑,什麼也不說。只默默陪著她養病,帶她遊山玩水,從塞北落日孤煙,一路走到江南杏花微雨。
她目不能視,他就是她的眼。
從滿心瘡痍到重拾希望,是他告訴她,只要活下去,總會有好事發生。
他的嗓子也在那場大火中熏壞,粗礪沙啞得像鈍刀劃在砂石地上,她卻總能聽出幾多溫柔。
可她卻連他是誰也不知道,在他安排的園子裡住了一年,慕雲月也只從丫鬟口中旁敲側擊打聽到,安置她的這座小園乃是長寧侯林家的產業。
而林家,也是前世謀逆案發生後,唯一肯站出來為慕家說話的名門勳貴。
如此大恩,慕雲月自是要好好報答,載林家人一道回京,不過舉手之勞。
只是……那人到底是誰?
除了宮裡那位林太后,她可不記得自己還認識其他什麼林家人,居然知道她乳名叫「阿蕪」,就連婁知許都不曉得。
不過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隔窗望著剛登上甲板的黑衣青年,慕雲月眉心深鎖,可怎麼瞧,也想不起自個兒在哪裡見過他。
大約是這幾天剛重生,她還不大適應,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吧?
慕雲月輕摁額角搖搖頭,轉身往船艙裡去。
就在她轉身的同時,亦有一雙俊秀鳳眼抬起兩道複雜的目光,深深凝望於她,烏沉的瞳孔裡雲遮霧繞,什麼情緒都有,可轉瞬又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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