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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29601-E129603

《繡出好福氣》全3冊

  • 出版日期:2022/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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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810
  • 優惠價:NT$ 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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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麟衛指揮使遇上比辦案還棘手的問題──
小姑娘怕他、躲他還喝斥他,他這樣該如何追妻?
宋銘越的不具名好友:你就纏她、寵她最後吃掉求娶她!


藍海E129601 《繡出好福氣》上
明明是生母發的善心,救了已逝的老威遠侯才得了信物,
父親繼母卻瞎掰她與威遠侯府有娃娃親,
江含音羞愧無比,本想速速離去,現任威遠侯宋銘越卻查出另一內幕,
告知她若就此回家會被父親送去給縣官當小妾!
知道父親如此狠心,江含音同意他的提議成了侯府義女,
要她說,有宋銘越這座靠山真是好,他身為錦麟衛同知,凶名在外,
一站出去她那無良雙親就被他嚇得半死(也包括她);
知道她生母留下繡技傳承予她,就尋來前尚儀局女官教導她,
侯府眾人對她的好讓她深受感動,就是有一點不好──
都說他和他表妹兩情相悅,那他可不可以離她遠一些……


藍海E129602 《繡出好福氣》中
江含音得了金繡獎甲等,指導她刺繡的薛娘子卻別有用心,
想靠針法用她的繡品傳消息,幸好她機靈沒讓對方得逞,
她想領回參賽繡品也一波三折,出門時險遭伯府公子調戲,
保管繡品的繡坊東家建議她入宮不成,便耍手段想讓她欠人情,
這都是小事,最讓她煩惱的還是義兄宋銘越,
他總是默默替自己解決難題,不論是薛娘子還是欠教訓的紈褲,
身為日理萬機的指揮使,他親自領著她尋找開繡坊的鋪子,
更從大火中救了自己,甚至因她的求助放下身段哄孩子,
他對自己這麼好,她卻得主動與他拉開距離,
畢竟他已有心儀的姑娘,且馬上要訂親了……
 

宋銘越:為何我喜歡的姑娘突然把我拒之門外?

藍海E129603 《繡出好福氣》下
宋銘越身為威遠侯兼錦麟衛指揮使,公器私用,以抓疑犯為由,
帶著屬下追妻追到佛門清淨地——關殿門,告白!

「江含音,妳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正眼看看我?」
「我、我也沒有斜眼看過你呀。」

小姑娘情竅將開未開沒關係,他等!
丁家母子之前想要拐她嫁進門,他便讓人抄了丁家的地下賭坊,
丁夫人找上門想私了,她直接把銀票拍人家臉上,拐著彎罵穢物,
他知道她只是看著柔弱,實則性子強,有事不願麻煩他、麻煩他宋家,
可這次她的繡莊不是單純同行眼紅生事,甚至牽扯人命和宮裡頭的貴人,
他不能再由著她將自己屏除在外,直接出面宣示所有權!
怎料他的霸氣形象竟會因為一次「翻牆意外」而毀於一旦,
還嚇得她決定逃去浙江外祖家……
百媚生
祖籍南方,霸道御姊一枚,文風乾淨細膩,
善於從生活的瑣碎細節中勾勒人物,遣詞造句皆如畫筆。
喜愛看書,喜歡從字裡行間讀到人生百態,
偏愛恬淡悠閒的生活,常約三五好友漫步於山間田野。
為人有些小懶散,平時喜歡聽聽歌、睡睡懶覺,偶爾敲幾行字,記錄生活點滴。
常做光怪陸離的幻想,並付諸筆端,娛人自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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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冒出來的娃娃親
江含音長到快及笄,都不曾知曉自己在娘親肚子裡時便許了人,且這戶人家正是此時在她對面的威遠侯府。
接見他們一家的威遠侯太夫人、老夫人皆詫異地望向她,叫她臉皮控制不住地燒了起來,在這奢華氣派的廳堂中越發如坐針氈。
她的繼母方氏卻仍口如懸河,沒有停下的意思,「我們當家的今兒也在,按常理這處沒有民婦說話的分,可我也有我當繼母的一份私心。
「世人皆愛說繼母惡毒,對原配留下的孩子總有苛待、不周,可我自打嫁入江家,夜裡都恨不得撐著眼皮聽動靜,就怕音娘半夜踢被著涼了,待音娘比自個兒生的哥兒都上心,如今音娘快及笄,我正想替她尋個貼心上進的夫君,我們當家的這才說起這樁陳年舊事。
「既然當年音娘的母親曾於侯爺有恩,侯爺又留下信物,說是兩家成為姻親的見證,那我少不得腆著臉來侯府問一問,此事侯府可還作數,如此才不枉我們當家的信賴我多年,也不負當年音娘母親所托!」
方氏起先還溫聲細語,末了竟是字字鏗鏘,柔和的五官都因此添了份果敢的英氣。
高坐上的兩位侯府女主人相視一眼,又仔細去打量方氏下首端坐的小姑娘。
江含音抿緊了唇,放在裙面上的雙手忍不住攥緊成拳,心跳一下比一下劇烈,臊得耳中嗡鳴聲不斷。
若她知道父親所說的到侯府認親是這麼個認親法,她絕對不會來!
這分明是逼著侯府娶她!
小姑娘半垂著頭,齊平的額髮遮住了她雙眸,露出的小半張臉通紅,可以看出她此刻的窘迫。
被人當眾議親,哪個女子能淡然處之?不過再是尷尬,她依舊把脊背挺得筆直,雖是銀釵布裙,卻有不卑不亢的得體,除去出賣她情緒的一張紅臉蛋,儀態是真沒得挑。
如此仔細地瞧,江家這小姑娘倒不像是小商戶家養大的孩子,反倒像詩禮人家出身的女兒,自有一份端莊。
江家人遠道而來,信物與舊物都對得上,人家把話說得明白,雖然帶著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但威遠侯府從沒有怠慢來客的家風,更別說這極可能是侯府的恩人。
太夫人便先和善的一笑,打破緊張的氣氛,「江家的心情我理解,原本也該是我們到府上去才是正理,不該叫你們受累遠道而來,只是太太有所不知……」
太夫人慈眉善目,像個軟和沒有脾氣的面人兒,可這語氣一轉,轉得江家夫妻把一顆心都懸空著。
「您有話只管直說,我等雖是小門小戶,卻絕非是那起子不講道理之人。」方氏穩住心神,笑得柔婉,只是這話又帶著圈套。
如若侯府此時說不認同和江家的親事,那便是忘恩負義之流了。
威遠侯老夫人吳氏終於皺起了眉頭,太夫人卻笑著輕輕拍了拍兒媳婦的手背,這才溫聲與江家人道——
「按江掌櫃和江太太先前所言,音娘的母親是在還懷著身孕的時候救下我那長子。我也記得真切,我長子確實在十四年前落難,得一婦人救下,只是我的長子命苦……在他歸家當日,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沒熬住便留下一大家子撒手人寰。」
江老爺和方氏詫異地相視,他們來的時候只管打聽威遠侯府所在,卻不曾多問幾句如今的威遠侯府是誰當家。
「他去得突然,只留下話說曾被一懷孕的婦人所救,但婦人不曾告知名姓,他只得留下雙魚佩其一。」太夫人長歎一聲,回憶著痛心的舊事,「閻王收人不留餘地,更詳細的我那長子不曾交代便去了,偌大的家業就都壓在我當時只有七歲的長孫身上,可如今……威遠侯府的家主卻是我排行第二的孫兒。」
到此,江老爺兩人聽得有些迷糊了。
吳氏紅了眼眶,扭頭用手帕壓了壓眼角道:「他哥哥十八歲那年在邊陲再沒能回來。」
如此,江老爺和方氏總算弄明白威遠侯府的情況了。
也就是說,當年江含音母親救的威遠侯是如今威遠侯的父親,而他上頭還有一個去世的長兄,不過短短十餘年,威遠侯府居然連著折了父子兩人。
「所以當年我那長子與音娘母親定下的親事,應該是和我的長孫。」喪親之痛讓太夫人臉上沒了笑意,「如今人也沒了,我們一時間也不知要如何拿主意,不如幾位先在侯府住下,我們宋家從無出過背信棄義之人,幾位盡可放心。」
聽到這,方氏心裡頭莫名升起不好的預感,站起身又想要再說什麼。
江老爺登門後本就有些心虛,不管是出於對勳貴人家的懼意還是別的,他都十分清楚威遠侯府不是他們有理就能撒野的地方,見狀他連忙伸手去拽妻子,示意她不可再多言。
也正是此時,屋簷下的婆子瞧見一道高大的身影自遊廊而來,忙朝裡通報,「稟太夫人、老夫人,侯爺回府了,正往花廳來呢。」
吳氏一聽站起身去迎,江老爺和方氏聽了皆是一驚,一直沒法插嘴的江含音更為緊張,來到父親身側低聲道——
「爹爹,我們還是回家去吧。」
且不說當年的事久遠,哪怕真有恩於侯府,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如何能高攀?更何況不管是曾經救的侯爺,還是侯爺之子都已經不在人世,此行不但揪起人家的喪親之痛,再糾纏下去,只會讓人覺得他們在挾恩圖報,一點臉面都不顧了!
她年幼時娘親從未提起過這門親事,且總教導她與人為善、清介有守,她小時候懵懵懂懂,可直至今日都謹記娘親的一字一言。眼下和侯府的親事,不就該清介有守?而且那本就是娘親結的善,論真了講,又如何能惠及於她?這威遠侯府她片刻都待不下去!
不待江老爺拿主意,一隻皂鞋便跨過門檻,緊接著是一抹天青色自門外而入。
來人修長的身形在地磚上投下遠山般的暗影,他身穿單色素淨長袍,見滿屋熱鬧,便朝著面生的三人輕輕頷首,一雙鳳眸明亮無纖塵,淺淺笑意在其中蕩出一片溫潤。
江含音一瞥驚鴻,下刻猛地又低下頭,不敢再多看。
宋銘越已向走來的的母親和高坐上的婦人拱手作揖,「問祖母與母親安。」
「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派人先知會家裡一聲,也好叫廚房備下飯食。」吳氏拉著兒子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見他精神奕奕才長舒一口氣。
吳氏經歷丈夫和長子身故,次子每回出門辦差她都惶恐不安,生怕舊事重演。
「回程匆忙,路程實在不好計算,怕讓您多等,更添煩憂。」宋銘越說話慢條斯理,語調是使人舒適的平穩。
太夫人此時望了江家人一眼,笑道:「回來得正好,有事要跟你說。」說罷吩咐身邊的婆子,「郝嬤嬤,妳先帶貴客去歇會。」
江含音聞言抬起頭想要婉拒,哪知方氏更快一步,「如此叨擾了。」
一錘定音,江含音只能被繼母裹挾著出廳堂,在經過宋銘越時更是連頭都不敢抬。
郝嬤嬤是太夫人身邊的老人,最懂察言觀色,早在暗中打量江含音,將她對宋銘越避之唯恐不及的緊張全看在眼裡,心裡納罕地想,這位江姑娘是沒有一點要高攀侯府的意思,不過她的繼母卻正好相反。
方氏從頭到尾都是溫柔女子的作態,可行事和說話都帶著濃重的目的和機鋒,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
「方才那便是侯爺了吧。」遠離了花廳,方氏瞅了眼遊廊上精緻的彩繪圖案,笑吟吟地和郝嬤嬤搭話,「瞧著剛及冠的模樣。」
對於她一眼便知的探問,郝嬤嬤好脾氣地回了一個是。
「侯爺不在京城當差嗎?聽著是剛回來,這便是緣分了。」方氏追問。
然而郝嬤嬤只是笑笑,任她再問什麼都不再說話,把人帶到客院,客氣引著入內,「三位且先在這處歇息,若有什麼需要的,只管吩咐門口的丫鬟婆子。」話落,根本不給方氏再說話的機會,退出院子並將院門合上。
方氏聽著遠去的腳步聲臉色微微發青,剛才威遠侯府的人多客氣,此時便有多霸道,居然連話都不讓她多說了!
也是到這個時候,方氏心裡終於升起些許怯意,「難道他們真不認音娘這門親事?」
江老爺臉色亦不太好看,「按我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高門大戶的,音娘即便嫁進來也無法立足。」
「當家的意思是我做錯了?」方氏頓時紅了眼,極為幽怨地看向丈夫,「難道我不是為了音娘好?當家的可得想清楚,別當真害了音娘,最終又來怪責是我這個當繼母的不稱職!」
方氏一哭,江老爺便方寸大亂,壓低聲音輕哄道:「我何曾說要怪妳?我當然知道妳的苦心,不然此時又怎麼會在此地?快別哭了,這不是自個家,叫人瞧見不得笑話!」
江含音望著只顧伏低做小的父親,悲從中來,「爹爹,我們已經是個笑話了。方才我們就應該直接離開而不是留下,留在這裡客不似客,平白叫人看不起。」
「當家的,你聽聽,音娘果真不理解我的苦心!」
江老爺還沒說話,方氏哭得越發厲害。
從江含音懂事以來,見過方氏太多的眼淚,可惜父親總願意吃她這一套,好像萬事都只有她方氏受委屈。
她忍無可忍,聲音冷了下去,「若妳真心為我考慮,真心替我娘親照顧我,妳為何會懷著四個月的身孕嫁入江家?那時候我娘親只去了三個月!」
「江含音!」江老爺聽見自己荒唐的舊事被揭,還是在他人府邸,急得一把去捂住女兒的嘴。
江含音只想勸父親離開侯府,不想當繼母用來攀附富貴的棋子,幾下掙脫父親,張口要再說什麼,卻不想眼前一黑,下刻臉頰立刻傳來火辣辣的疼。
她愣在當場,江老爺看著自己還揚在半空中的手掌,更是驚得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守在門口的兩個丫鬟從門縫裡看清全過程,其中一個在震驚中躡手躡腳離開。
這廂一時生了亂,宋銘越在花廳那邊已經得知事情經過,輕輕撫膝,斟酌著道:「我再派人查查江家人身分,若真是當年救過父親……」
「若真救過,如何?」太夫人接下他猶豫的話,「你願意替你兄長迎娶那位江姑娘嗎?你可看中?」
宋銘越微怔,腦海裡只依稀浮現一張紅彤彤的臉蛋,他搖頭失笑道:「孫兒連人長什麼樣都沒瞧清,哪裡來的看中不看中。孫兒若隨便遇到一個姑娘就看中,豈不是浪蕩成性,祖母還不得打折我的腿,更何況那還是個沒及笄的小丫頭。」
還是個未及笄的小丫頭?
太夫人嘴裡謔的一聲,是對他遲遲不肯成親的不滿,「人家馬上就十五了。說人家是小丫頭,倒是和你一般大的兒郎膝下都有小丫頭撒嬌,那樣的才叫小丫頭。」
宋銘越被嗆,笑得頗無奈。
他三月已經行了及冠禮,江含音和他差了六歲,說她是小丫頭並不誇大,至於和他同齡的男兒有了家小,那叫小孩兒。
只是這樣的辯解不能說出來,會惹得老人家更加心煩。
他自知理虧,起身來到老人身邊,雙手捧著茶獻上去,「聽說二叔父前兒來信了?清明將近,二叔父能回來嗎?說起來四弟也十七了,這段時間不少人問起二叔父,明裡暗裡打聽四弟訂親了沒。」
威遠侯府共有三房老爺,太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女兒遠嫁,長子遭難,宋銘越繼承了長房,二房便是太夫人的次子,如今在應天府任府尹一職,任期上無法回家探親,唯有讓妻兒替為勞累奔波,每過三、四月便回京在家裡小住,以慰老人的念想。
至於三房老爺是妾室所出,想要出仕,科考卻屢屢不中,受了莫大打擊,現下是管著府裡的庶務。
「我此時只說你,別以為把你四弟攀出來,我就能饒你!」太夫人根本不接茶,也不吃他這一套,繼續道:「還有人問起你二叔父?哪個人閒得慌,敢朝你這錦麟衛同知打聽事情,他們不都躲你八丈遠的嗎?」
說起宋銘越的差職,太夫人越發來氣。
威遠侯府是開國功臣,子孫馬革裹屍是悲痛不假,不想世代武將到她長孫那裡就止了,皇帝一句不忍宋家長房子嗣凋零,把宋銘越直接編入錦麟衛。
錦麟衛是天子親衛,明面上是巡查緝捕,可暗裡做的都是探子、刑訊等事,何嘗不是風雨來雨裡去、刀光劍影的?最重要的是錦麟衛名聲不好,只要皇帝想要辦的人,沒有罪證也會羅織罪名,朝堂上人人畏懼、人人暗恨,私底下都稱他們為天子爪牙。
侯府戰功赫赫,子孫卻淪為人人暗恨的爪牙,太夫人如何不心疼和怨忿?
宋銘越一句錯句句錯,捧著茶連連作揖,「都是孫兒的不好,您消消氣。確實是有人問起才提起四弟,而且家中未成親的還有三弟,我這兒暫且不急,可兩位弟弟的親事總不能因為我這個兄長耽擱了,您說是吧?」
他長得一派溫潤,特意討好長輩時語氣又溫軟幾分,饒是鐵石心腸也得被他哄得鬆動,更何況太夫人從捨不得真責怪他。
「你們幾兄弟的事自有你們母親操心!」太夫人終於接過他手裡的茶,輕抿一口,拿眼睨他,「我這老婆子管那麼多幹麼,又不討好!」
不管怎麼樣,茶接了,事情就算翻篇了。宋銘越笑著正要再說什麼,廊下站著的郝嬤嬤已經聽完丫鬟來報,一句有要事稟報打斷了祖孫二人說話。
「這當的哪門子的爹,如此拎不清!姑娘家的臉不好好護著就罷,居然還下重手,這還是在外頭呢!」太夫人何曾聽過父親動手打女兒的事,震驚地擱下茶杯。
吳氏同樣震驚,更詫異的不是江家的骯髒事,而是江含音勸江老爺離開。「難得她小小年紀便看事透澈,竟是比她父親都更明白那個方氏在心裡打不好的主意。」
「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別說她娘親有恩於我們家,即便沒有也不能就此袖手旁觀。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捧在手裡都怕摔著了!」太夫人惱道:「郝嬤嬤,請郎中到客院去一趟,妳也走一趟。」
這是要為江含音撐腰了。
宋銘越自方才就一直在思忖著什麼,聞言抬起頭,朝長輩拱手要告退,「江家的事我這便派人去調查,有消息了即刻稟報祖母。」
江家有他父親的信物,施救多半是真的,但是結親一事卻未必。
一是當時江含音的娘親並不知道肚子裡的孩子是男是女,二來……結親是簡單的一句話,當年他也在場,父親是能夠交代清楚的,卻隻字未提。
江家應該是在撒謊,為了達到和侯府攀親的目的。
宋銘越從花廳退出來後,當即派人往江家所在的小鎮去一趟,又喊來當年父親身邊的老人。


客院那頭,江含音紅著眼坐在臺階上,江老爺被方氏拉進屋內,不知在小聲說什麼。
她捂著臉不喊疼,倔強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時不時抬頭看向緊閉的院門。
其實剛才的話她是故意大聲說的,她是小小的商戶女,見識不多,但也聽說過高門大戶裡規矩森嚴,府裡四處都設有耳目,她不想高攀侯府,然而爹爹對方氏言聽計從,才試著把家醜嚷嚷出來,希望能把方氏的小心思傳到太夫人耳中,卻沒想到父親居然會惱羞成怒對她動手。
這一巴掌幾乎打碎了江含音對父親僅有的期許,或許她一開始就高估自己在父親心中的地位,即便從侯府回去,她往後的出路又是什麼?
是等到了年歲,再被方氏隨意找戶人家嫁了?
江含音心中惶惶,身上更是一陣一陣的發冷。
郝嬤嬤推開院門,便瞧見臺階上的姑娘抱著膝蓋縮成一小團,正愣愣地出神,滿院的翠綠下,她嬌小的身影被襯托得寡淡無光,透著叫人心疼的無助。
「今兒天是熱了一些,可地上積了整個冬天的寒意,要到入夏才能散,姑娘不能貪這片刻的涼。」郝嬤嬤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最抹不開面子,嘴角一提,笑吟吟地找個藉口把人扶起來。
江含音盼著能再見到侯府的人,可真見著了郝嬤嬤,堵在心裡的一籮筐話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在見到郝嬤嬤身後背著藥箱的郎中時,方才強忍的眼淚更是莫名就決了堤,大顆大顆沿著臉頰滾落,被風一吹,兩道淚痕涼得她終於回過神。
她忙扭頭用袖子擦拭眼淚,甕聲甕氣地道:「沙子迷了眼,叫您見笑了。」
「我們太夫人說姑娘遠道而來,一路上受累,特請來郎中給姑娘請平安脈。」郝嬤嬤貼心的沒拆穿要強的小姑娘,只扶著她往東廂房去,「姑娘到屋裡坐,郎中才好請脈。」
才見過兩回的人如此體貼入微,江含音感激不盡,再一對比父親,心頭只覺一片慘然。
侯府是鐘鳴鼎食之家,小小一間客房亦擺設精緻,多寶槅上陳列的都是各式古董古玩,是多少人窮極一生都無法見到的富貴。
江含音踩在軟綿的地毯上,對著這份和自己格格不入的富貴,心中越發堅定,不等郎中放下藥箱,便握住郝嬤嬤的手說道:「其實我有話想請您轉告太夫人。我娘親雖走得早,那時我也算懂事了,可我從來沒聽娘親提起救下老侯爺一事,亦從不曾說過為我定下夫婿,此事恐怕有什麼誤會,還請您和太夫人說,只當我們沒來過,我們這就回……」
「音娘!」她回去二字還未說完,方氏就急吼吼衝進來,臉色鐵青斥道:「胡說什麼呢,妳那時候還小,妳母親當然不會跟妳說這些,難道妳父親還能撒謊害妳不成?」
跟著進來的江老爺神色不自在,胡亂地點頭,朝女兒投去責怪的目光。
江含音下意識往郝嬤嬤身後躲,往後縮的腳卻又硬生生止住,反倒堅定地往前一邁,不管回去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她今日都必須當著侯府的人面把話說清楚!
哪知郝嬤嬤拍拍她的手背,把她拽回到自己身後,溫和的笑頓時散去,凌厲地看向方氏,道:「江太太,妳平素在家中怎麼教養子女我不知亦管不著,但到了侯府,江姑娘就是我們的貴客,當年救下我們老侯爺的也是江姑娘的母親,與妳無甚關係,恩人的女兒有話與我們太夫人說,我自然是要仔細聽的,妳這般大呼小叫有失體統不說,還指責是江姑娘不懂事,可這不懂事的究竟是誰?」
方氏自恃嘴皮子厲害,不想竟遇到對手了,一時愣在那裡。
郝嬤嬤揭了方氏的心思不說,還看向毫無擔當的江老爺,「江掌櫃正好也在,你覺得我這老婆子說的可對?」
江老爺被波及,頓時笑得訕訕。
在人家府上大呼小叫確實不得體,而且他是認同郝嬤嬤那句救人的是髮妻,方氏在此事上委實過於霸道了。
然而望著女兒紅腫的半邊臉,一個認同的「對」字卡在喉嚨裡,他羞愧得說不出口。
方氏領會到郝嬤嬤的厲害,臉皮火辣辣的,眼看要敗下陣來,只能焦急地祭出拿手招數,雙眼一紅,委委屈屈看向丈夫,「我就說音娘不會領我這個繼母的情,如今外人也跟著誤會,叫我哪裡還有臉面,我、我還是回家去吧!」
江老爺見她又哭,頭皮一陣發麻,同時心裡還升起一股惱意,暗罵方氏哭哭啼啼的,不是更逼得他沒法下臺嗎?
正是江老爺手足無措,憋紅一張臉的時候,江含音脆生生地道:「那父親現在就出去雇車吧。」
方氏正拉長音的哭腔頓時卡在嗓子眼裡,發出的半個音活像母雞在打鳴。
江老爺被她尖銳的嗓音嚇得一哆嗦,抬眼就瞧見郝嬤嬤鄙夷的眼神,頓時老臉發燙,一把拽住方氏的胳膊將她扯出屋。
「要不是妳在邊上添油加醋,我也不至於懵了頭,打了孩子!」江老爺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摘下腰間的錢袋子,掏出幾顆碎銀塞方氏手裡,「妳自個兒先雇車回去吧。」
方氏錯愕地看看手裡的銀子,又看看對自己一臉嫌棄的男人,頓時方寸大亂。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今日居然會被擺一道!
江含音平日在家裡從不拿主意,不管他們夫妻有什麼要求,都是溫溫柔柔的答應,可謂是有求必應,然而今天的有求必應是讓她徹底丟了繼母的威嚴!
方氏惶恐地看向丈夫,江老爺卻不耐煩地揮手趕她。
一輩子從商的人,怎麼會算不清楚帳?
他帶女兒到侯府確實有私心,只要和侯府沾上一丁點的關係,於他們江家而言那就是走上康莊大道,富貴唾手可得,比他每日為那點蠅頭小利累死累活要強上太多了!
眼看要到手的富貴,哪裡能夠讓一個女人給攪黃?
江老爺果斷得很,卻不想自己的做法更叫人看不起,連帶親生的女兒都對他失望透頂。
江含音冷眼看著夫妻二人鬧官司,又惱又羞愧,連眼淚都快被兩人臊出來了。
她一腳跨過門檻,道:「父親也不必只說母親的不好,我們是一塊出來的,當然要一塊走!」說罷拽著父親的袖子往外扯。
郝嬤嬤來這裡是主子吩咐要替小姑娘出頭的,可不敢真讓她離開,忙笑著攔她,勸道:「從京城回到姑娘家,起碼得走兩個時辰路,那會子天都黑了,荒郊野外的,萬一有歹徒可怎麼好?姑娘還是先讓郎中請個脈,在侯府歇一晚再說吧。」
方氏終於回過神來,知道此時非彼時,要想留下,該討好的人是江含音。
「音娘妳別生氣,這位嬤嬤說得沒錯,是妳娘親曾經有恩於侯府,我這外人不該僭越說三道四,看在妳弟弟妹妹的分上,妳原諒我這一回行嗎?」方氏宛如抓住救命稻草,捧著江含音的手哽咽著哀求。
江含音抽出手,往後躲了兩步,後背被郝嬤嬤抵著。
她抬頭,正好對上郝嬤嬤安撫的溫柔目光,便聽到對方朝繼母道:「說要走的人是江太太,姑娘可從頭到尾沒說妳一句不是,這處院子擁擠,江掌櫃雖然是姑娘的父親,住太近了到底不方便,這樣吧,我給兩位另外安排住處。」
郝嬤嬤根本不是商量的語氣,話音一落,朝站在院門口的丫鬟婆子使個眼色,自然就有人把兩夫妻請出去。
夫妻倆在外人跟前都丟了臉面,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跟著去別的住處。
第二章 讓人感動的一桌菜
江家鬧騰的兩口子離開,郝嬤嬤這才牽著江含音的手把她再往屋裡帶,邊走邊說:「姑娘方才就很好,萬事不可太過委曲求全,雖說是要敬著長輩,可那得看是什麼樣的長輩,究竟值不值得尊敬。有個詞叫立足,站穩腳跟的意思,不管姑娘是在娘家,還是往後出嫁了,到婆家都得要讓他們知道您的度和底線,絕不是能叫人好拿捏的,如此才算是立住了。」
這是肺腑之言,江含音明白郝嬤嬤是太夫人派來給她撐腰,多半是還想著報答她娘親當年的出手相助。
她心中感激,紅著臉小聲道謝。
郝嬤嬤笑著扶她坐下,示意郎中來號脈,一手輕輕貼著她的背說:「我懂姑娘的惶恐,今兒我拿大,姑娘再聽我這老傢伙一句勸。您一心想要回去,可曾想過即便回去了,往後的日子您繼母可能會變本加厲苛待?不管當年的事情如何,總該有個說法,我們太夫人又是菩薩般的人,她也不會放任您被繼母欺負,您今兒安心住下來啊。」
道理江含音其實都懂,被郝嬤嬤再三地勸,心中除了感激,也不忸怩了。
既來之則安之,她已經說明白自己的意願,事情總要有個結果。在侯府叨擾一晚能得個安心,她自然願意。
她朝郝嬤嬤點點頭,抿唇靦腆的笑,「我都聽嬤嬤的。」
她這一笑,總算有點精神頭了,那雙本就好看的杏眼像泡在泉水裡的墨玉,潤澤生輝。
郝嬤嬤瞧著歡喜得很,喊來原本在院門口守著的小丫鬟,吩咐她今兒就在院子裡伺候。
郎中問診十分仔細,最後留下消腫的藥膏便和先郝嬤嬤一塊離開小院,而小丫鬟張羅沐浴的熱水,服侍著江含音泡了個舒服的熱水澡。
沐浴過的小姑娘臉頰嫣紅,紅腫的掌印更加明顯,小丫鬟輕輕的為她抹上藥膏,再低頭一瞧,發現她就那麼趴在枕頭上睡著了。


客院不但有太夫人的眼線,宋銘越的人也將小院內的紛爭詳細匯稟。
江家夫妻的心思昭然若揭,倒是江含音出乎他的意料。
早在小丫鬟來稟報江含音挨打時,他便明白她有故意的成分,只是當時沒法分清她目的,揣測她是否和江家夫妻一般準備挾恩圖報然後順勢留在侯府,可如今看來,是他太過小人之心了。
他剛沐浴過,髮梢還在滴水,伸手取來中衣穿上,把重新包紮的傷處裹得嚴嚴實實才走出屏風,朝站在屏風前的人道:「快馬來回上溪鎮要一個時辰左右,戚三回來,讓他直接到書房尋我。」說罷,隨手又拿起一件直裰套上大步往外走。
探聽消息的人還是晚了小半個時辰回到侯府。
此時天光只剩微弱的一絲亮光,宋銘越的書房亮著燈,他正站在桌邊練字,修長的身影倒映在窗紙上,儒雅的姿態很難將他跟惡名昭彰的錦麟衛掛上號。
「大人。」戚三彎著腰,在窗外喊了一聲。
窗紙上的影子一頓,下一刻窗戶被輕輕推開,宋銘越清俊的面容顯露在窗後。
戚三道:「屬下從上溪鎮回來的時候在柳縣又停留了片刻,耽擱了些許時間。」
「和柳縣有什麼關聯?」
「江姑娘的母親是在上溪鎮遇到老侯爺,當年的事和柳縣沒有關係。」戚三將事情娓娓道來,「屬下在上溪鎮找到當年江姑娘母親買傷藥的老郎中,和老侯爺留下的傷藥對比後確實一樣。老郎中年紀大了,有點耳背,但還記得是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找他要的傷藥,江姑娘母親救下老侯爺是真。至於柳縣……是和江姑娘還有她繼母有關,也正是柳縣的事,江掌櫃才會提起這樁。」
宋銘越指尖在窗櫺敲擊了一下,靜謐中,沉悶的聲響彷彿如同巨石重重壓在人心頭。
結合方氏今日種種,宋銘越心裡已有了猜測,待戚三靠近,壓低聲音詳細說來,他映著光的鳳眸不由得微微瞇起,一股寒意從中掠過。


「姑娘,姑娘……」
江含音耳邊有聲音,她還陷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半夢半醒,眼皮重得睜不開。
眼看馬上要逃離追捕自己的人,一隻手忽然冒出來搭在她胳膊上,她一陣心悸,耳邊傳來小丫鬟清晰的說話聲——
「姑娘醒醒,太夫人那邊有請。」
江含音睜開了眼,終於從夢裡的驚嚇中清醒,一雙杏眸含著霧氣,燈燭下的面龐還遺留著些許彷徨。
「姑娘作噩夢了?」小丫鬟見她醒來,溫柔的拍拍她後背,「可不能再睡了,姑娘晚飯還沒用呢,太夫人那邊有請,奴婢給您梳頭吧。」
江含音這才緊張地坐起身,往窗外一瞧,夜色將窗紙都蒙了層深色,天居然黑透了。
在人家府上居然一覺睡到天黑,江含音臉皮嫩,即便沒人會責怪,自己就先羞得臉上一片火辣辣的。
在江家,家裡就只有一個僕婦,多數時間都在伺候方氏,江含音習慣了自己梳頭,她利索地挽了個雙丫髻,一回頭便見丫鬟拿著一套簇新的衣裙在等著。
「府裡有和姑娘差不多年紀的小姐,這衣裙應當合身。」丫鬟說著就要給她穿上。
江含音哪裡好意思要人家的衣裳,聽得連連擺手。
那丫鬟卻又道:「這是老夫人特意替您準備的,姑娘試試看。」
長者賜不可辭,眼下又要去見太夫人,萬一老夫人也在,她沒把新衣穿上,似乎顯得太不知好歹了。江含音便喃喃地說謝謝老夫人費心,到底還是換上了那套水紅色的衣裙。
銀釵布衣的江含音是淡雅清秀的美,如今換了身明豔的衣裳,人還是那個人,五官卻像大家手下的仕女,被點上一筆濃豔朱砂,端的是鮮煥明媚。
「姑娘可真好看呀。」丫鬟來來回回打量,由衷感歎。
江含音抿唇一笑。
都準備妥當了,丫鬟便送她出門,門外已然候著兩個僕婦,一個挑著燈,一個站在門邊,見到她都齊齊屈膝喊姑娘,見禮後一位走在前頭打燈,一位扶著她胳膊引路往前走。
江含音向來話少,在陌生人跟前更不知要說些什麼,索性低頭看路,偶爾偷偷踩上燈籠倒映在地上的光暈,自尋樂子化解一路來的緊張。
「姑娘,馬上到了。」
又穿過一道月洞門,江含音已經走得微喘,終於聽到快到地方了,她抬頭打量四周卻發現並不是白日所見過的景致。
是太夫人的住處嗎?
正疑惑著,兩人已經帶著她轉過小片的竹林,一道院門便在此路盡頭,門梁下掛著兩盞大燈籠。
僕婦將她帶到門口,說了聲姑娘請,待她邁過門檻,再仔細一瞧,發現廊下站著一道修長的身影,廊下燈籠的光染亮了他的眉眼,在她看過去時,他眼波微微一蕩亦看了過來。
今日晴朗無雲,到了夜裡星子清晰的垂掛在天空上,年輕公子站在廊下,江含音在他眼波流中看見了人間另外一條星河。
那雙鳳眸內碎芒點點,光影柔和,將春日的溫暖都揉盡在其中,引人沉溺。
一個男兒家竟長了雙如此好看的眼睛,勾魂攝魄的。江含音心中由衷地讚歎了一句,末了才反應過來是太夫人有請,那她怎麼會見到威遠侯?頓時一陣心驚肉跳,邁過門檻的一隻腳亦縮了回去。
宋銘越在燈影綽綽中終於看清楚了江含音的面容,柳眉杏眼,嬌俏靈動,眉眼間雖然還帶著些許稚嫩,卻有叫人看一眼便覺得可親近的氣質,不怪祖母明裡暗裡試探,有撮合之意,確實是討長輩喜歡的模樣,若她此刻能把臉上惶恐的表情收一收會更可人吧。
「江姑娘莫怕,我稟明了祖母才邀請姑娘前來,請姑娘用個便飯,還有事想要當面問問姑娘。」宋銘越用著溫軟的語氣,牽袖比了個請的手勢。
他常被外人懼怕,倒是習慣了,但開口解釋還是頭一回,細細一品還挺新鮮有趣。
春夜裡的風輕輕吹著簷下燈籠,搖晃的光在江含音眼中時亮時模糊,她站在門檻外,躊躇著向身後張望。
來路已經被暗夜吞沒,而眼前的小院燈火璀璨,像極了是在請君入甕,又或許是……自投羅網?
江含音遲疑片刻,重新抬起腳跨入門檻,心道:她留在侯府不就是等個結果嗎?自投羅網也好,請君入甕也好,來都來了,又有什麼好怕的。
宋銘越將她的掙扎猶豫都看在眼裡,發現小姑娘根本藏不住心思,一切情緒都表露在臉上了,直率得可愛,相比之下,他像極了走街串巷的拍花子,在拐賣誘哄。
腦海裡浮現的畫面多少有些滑稽,他忍不住笑了一聲,聽到他的笑,江含音還沒抬眸探究,臉頰先莫名發燙。
「江姑娘坐,不知姑娘的口味,若有不喜歡的還請海涵。」宋銘越信步走下臺階,引著她來到立著花樹形燭臺前的石桌邊。
江含音朝他福了一禮,道了聲見過侯爺,這才挨著放置著軟墊的石凳子邊坐下,臉上的溫度還在攀升,鬧得她更是沒敢抬頭。
兩人落坐,方才引路的婆子端來水為兩人淨手,然後便出了院子,在門口守著。
宋銘越也沒有和小姑娘單獨相處的經驗,見她耷拉腦袋,猜想多半是怕生,又是和外男共處一院,不自在是肯定的。
他便執筷在滿桌佳餚中挑了顆飽滿的蝦仁,還細緻地蘸上小碟內的老陳醋才放到她碗裡,「姑娘嘗嘗這道龍井蝦仁,是浙菜,前兒送來了今年新採的龍井,這道菜正是時節。」
江含音知道龍井蝦仁,還知道龍井又屬春茶最好,有句話叫「雨前上品,明前珍品」,就是指龍井在春日採摘的時間。明前是指清明之前採摘的,雨前便是穀雨之前,龍井蝦仁用清明前後的龍井烹製最為美味,只是那明前龍井常常有銀子都買不著,而這些都是娘親告訴她的。
「妳母親是浙江人氏對吧。」宋銘越見她只是盯著碗裡的蝦仁,遲遲不起筷,便又給她夾了一塊東坡肉,「我想著妳或許喜歡吃浙菜,就叫廚房準備了,不過廚子是京城人,未必做的正宗。」
聞言,江含音的雙眼忽然酸澀難忍,她依舊是一言不發,卻終於動筷,把碗裡白玉似的蝦仁放在嘴裡慢慢咀嚼。
宋銘越見她願意一嘗,眼底淌過笑意,為自己斟酒,三指托著杯子送到唇邊微抿一口,享受著這難得的閒適一刻。
男人喜歡酒桌上談事,但他大多數時間是不耐與人這般虛與委蛇,身居要職,雷霆手段更容易得來自己想知道的結果,可面對恩人的女兒,又是個小姑娘,叫她乾坐著怕徒添緊張,所以才命廚子做了一桌佳餚。
當然也有他的一份私心,準備放鬆她的警惕,循序漸進的勾著她說話,叫她把內心深處最誠實的想法說出來,可到了此刻他卻不想去費那些心思了,覺得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
可能是在一個藏不住情緒的小姑娘跟前,他再耍心眼下去,自覺老臉掛不住吧。
「我娘親還在的時候跟我說過龍井蝦仁的做法,也時常給我做,只是總愛說不知是不是離家鄉遠了,做出來的味道總不及在家鄉時有滋味,後來又說可能是龍井用得不對……」沉默許久的江含音忽然開口說話,仔細分辨,可聽出她聲音帶著特意遮掩的哽咽。
宋銘越放下酒杯,並沒盯著她把她藏起來的情緒探究到底,而是又給她夾了一筷子蝦仁。
她小小聲說謝謝,低著頭再次把蝦仁吃了,順帶把碗裡的東坡肉也一塊消滅。
她大清早就被繼母催促著出門,只吃了小半塊煎餅,到京城後倒是坐在街邊吃了小半碗熱呼呼的餛飩,如今都到夜裡了,餓是當然的。
她也明白宋銘越肯定是花了心思,才會知道她母親是浙江人氏,讓人準備整桌的浙菜。
在江含音看來,精緻瓷碟上裝的已經不單純是佳餚,還有著侯府不動聲色的溫情,為身心俱疲的她給予一片安寧。
她此刻有觸景生情亦有感激,更是將所有的負面情緒化為食慾。
自從她娘親去世後,這是首回有人用心為她準備一頓飯,如何能辜負?
這麼一想,剛才還情緒低落的姑娘忽然就放開了,拿起筷子,端起熱呼呼的米飯,就著可口的菜餚一口接一口吃起來。
宋銘越看著她微微鼓起的腮幫子愣了愣,眼底閃過詫異的光,不明白她怎麼就胃口大開了,不過總比她一直悶著強,而且……
他眼角餘光忍不住看向她伸向東坡肉的筷尖,色澤誘人的肉塊被夾住時還會迸出汁水,然後再落入小姑娘的碗裡,湯汁將雪白的米飯染得晶亮,再被她小口咬著,腮幫子再次鼓起小小的弧度,看得他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給皇帝辦差,連著三日都在路上奔波,五臟六腑都灌滿冷風,他絲毫沒有胃口,卻不曾想看一個小姑娘用飯竟把自己看餓了。
好在小姑娘用得專注,並沒察覺他的失態。
宋銘越指尖微微一動,也端起碗,夾上一筷子東坡肉,慢條斯理的進食,平時覺得油膩的肉塊入口即化,肉汁的香氣攪動味蕾更是叫他食慾大增,可等他再看向那碗東坡肉……裡面只剩下濃稠的湯汁。
這時江含音把碗擱下,拿出帕子細緻地擦拭嘴角,滿足的舒一口氣,朝宋銘越笑道:「謝侯爺的款待。」
客人用好了,主家沒有只顧吃的道理,宋銘越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和碗,喊了聲上茶。門口的婆子立馬進來收拾,奉上香茗。
少了碗碟,足夠四人圍坐的石桌就變得空蕩蕩的,方才輕鬆的氣氛也一掃而光,兩人相對坐著莫名又冷場了。
宋銘越向來都是掌控場面的人,今日狀況頻發,難得讓他懷疑起自個兒的能力,是從什麼時候起,他被一個小姑娘打亂了計畫和節奏?
他不由得無聲莞爾,然後藉著燈燭的光看面前的人,郎中配的消腫藥效用很好,白皙的臉頰此時只有微微紅印,仔細觀察後,發現她鼻梁左側有顆小小的朱砂痣,正好落在她長睫投下的扇形陰影中,甚是可愛。
今日在花廳,她的樣貌他沒多看,倒是把江老爺的樣子記住了,眼下打量對比,她的五官與江老爺並不多相像,估計是隨了她娘親,是南方姑娘那種柔美的精緻。
「冒昧讓江姑娘披著夜色走一趟,是想問問姑娘往後的打算。」他到底還是成為主導的掌控者,把第一個問題先拋了出來。
江含音挺直脊背,看似緊張,其實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如實道:「自然是回家去。」
和他所知的答案一樣,並且說得如釋重負,彷彿就等著他提起此事。
他微微地笑,眼底有更深的笑意,「可姑娘的娘親確實有恩於侯府,當年父親亦交代要我等要銘記恩情,今日見過妳父親和繼母,可以看出妳在家中過得並不算好,如若回去,妳繼母若為難妳又該如何?」
「為難……」她倒是笑了,故作輕鬆,「有什麼好為難的,等及笄嫁出去了,便成了夫家的人,為難頂多只有一年半載的時間。」
話是不假,是個通透的人,可她不知為難女子的手段有多少,到了年歲的女子未必能嫁人,可能會被送去當個永遠無法出頭的妾室,一輩子都被壓在主母底下謹小慎微。
「我倒覺得,妳不妨留在侯府。」宋銘越其實已經有了安排,但也不能強人所難,只婉轉地提醒道:「我祖母與母親都極喜歡妳,與其盲婚啞嫁,妳不如留在侯府,能夠為恩人的女兒照拂一二,也算是全了長輩們對妳娘親的感激之情。」
「留……在侯府?」江含音心頭一驚。
她一個外姓人,身分低微,即便娘親有恩於侯府也不該留下她吧?而且留在侯府,到年紀了不也還是要盲婚啞嫁嗎,這和她回家以後有什麼區別?
她猛地抬頭看向宋銘越,只見他鳳眸帶笑,目光有著期許,她免不了細品起他剛才那番話。
與其盲婚啞嫁,不如留在侯府……與其盲婚啞嫁,是說留在侯府便不是盲婚啞嫁?
從頭到尾,侯府都沒承認當年讓後輩娶她進門的約定,想來應當是不作數,或者根本沒有這回事,宋銘越也一直不曾提起,那她留下的意思是……
不知想到了什麼,江含音腦袋裡嗡的一聲,霎時瞪大了杏眼,一張臉漲得通紅,猛地站了起來,「我、我不與人當妾!」
這下又把宋銘越鬧錯愕了,說道:「沒讓妳給人當妾……」他話到一半,忽然轉過她製造的那道彎,明白是剛才話趕話,讓她誤會了!
他實在忍俊不住,搖頭失笑道:「江姑娘誤會了,讓妳留在侯府並不是要妳當我的妾室,那不是糟踐恩人的女兒嗎?會被雷劈的。」
誤、誤會了?江含音一聽,臉上的溫度越來越燙。
宋銘越也不再拐彎抹角,害怕鬧出更大的誤會,直說道:「我和祖母、母親商議過,不如讓母親認妳為義女,歸到長房,如此妳也不必再回家受繼母為難,是個兩全之法,姑娘覺得可行嗎?」

怎麼回到客院的,江含音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自個兒把臉丟盡了。
她倒在床上扯過被子蒙住頭,腦海裡都是剛才自己神赳赳、氣昂昂吼那聲「我不當妾」的畫面。
天啊!她怎麼那麼蠢,她哪裡還有臉再見宋銘越!
她捂著腦袋在床上來回打滾,恨不得滾穿床板,在地洞裡鑽起來才好。
至於宋銘越,倒沒再多想她誤會的事,而是在她離開後著人去廚房把被窩裡的廚子挖出來,再做了一回東坡肉……
第三章 一悲一喜
陌生的地方多少都會讓人感到不安,江含音在床榻上不知翻了幾回身,終於迷迷糊糊睡過去。
然而夢裡也不安穩,一下夢見父親對著自己怒目圓瞪,手掌高高揚起,一會又是和宋銘越在月下相對而坐的畫面,還有那一句斬釘截鐵的「我不會給你當妾室的」,臊得她在睡夢中都往被子裡拱,然後差點窒息……被憋醒了。
江含音醒來,那句話魔音一般還在耳邊不斷迴響。
「還是早點回家吧!」她難為情地薅了一把頭髮。
「姑娘起了嗎?」
淡藍色的帳幔投來一道暗影,昨日就一直在照顧她的素雲聲音亦隨之響起。
江含音被嚇得打了一個激靈,手指忙把亂糟糟的頭髮梳得服帖一些,這才撩起帳幔,「我醒來了。」
素雲見她醒來,彎眼一笑,更顯得可愛憨厚,「洗漱的水已經準備好了,姑娘一會就能出門。」
「出門?」江含音不解,是可以回家了?想到這,歡喜之意從她眼底一點點升起,飛快地掀開被子下床。
素雲幫著她穿繡鞋,說道:「對啊,太夫人身邊的嬤嬤方才來過,說太夫人請姑娘過去用早飯。」
太夫人三字讓她連汗毛都豎起來了,驚恐道:「是哪個太夫人?」
素雲一愣,眼裡閃過茫然,「府裡不就是一個太夫人嗎?」
江含音立馬抿緊了唇,從素雲的反應中猜測,昨夜她和宋銘越見面的事素雲並不清楚。
她忐忑地洗漱更衣,直到出院門的時候是素雲在領路,她高高提起的一顆心終於落下些許,心想昨兒既然瞞著素雲,今日肯定不會又讓她知曉,看來是真的往太夫人那邊去,雖然也有些緊張,但不用面對宋銘越,這般一想,江含音心情也輕鬆了許多。
太夫人的院子在侯府西邊,從客院過去會經過一個小園子,園內養了許多她喊不出名的花,在這春暖時節開得奼紫嫣紅,美不勝收。
出了小園子,再穿過一道月洞門從遊廊下來,便到了太夫人的住處。
江含音抬頭望著牌匾,上方只書著兩字——長圓,頓覺院名十分特別。
素雲見她駐足打量,笑道:「聽嬤嬤們說,這牌匾是太老爺親筆所書,可惜婢子淺薄,不懂這裡頭的典故。」
「月無常圓,人有離合,或許是因為太老爺常在軍中,希望能多陪太夫人和家人,團團圓圓。」江含音有所感,末了又笑笑,「我也是猜的,不知對不對。」
「確實是取團圓之意。」
一道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聲音溫和,像迎面拂來的春風,江含音一聽卻頭皮發麻,惴惴回頭,果然見到宋銘越。
他站在還沾著露水的芭蕉樹下,鳳眸微揚,眼裡帶著星點笑意,朝她頷首。
她臉頰騰地就像火燒著一樣,扭頭就往院子裡走,宋銘越見她慌張,在她身後忙出聲提醒,「江姑娘小心。」
話音剛落,小姑娘已經哎喲一聲被門檻絆倒。
素雲離得近,在驚險中拽了她一把,饒是這樣,她仍是以狼狽的姿態雙手扒著門框,有那麼些不雅觀。
江含音絕望地閉上眼,一而再的在宋銘越面前丟臉,鑽地洞也無補於事了,她額頭在門框上咚咚地撞了兩下,頗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宋銘越正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扶一把,聽到她撞門柱的聲音,不明所以地一愣,到底是來到她身邊關切問道:「傷著哪裡了?」
江含音額頭緊貼著門柱,小小地呻吟一聲,還說了句什麼,但她聲音過低,以至於宋銘越沒聽清,只好傾身往前再靠近一些。
江含音餘光掃到遮蔽了光線的暗影,隨之而來的還有好聞帶著淡淡清香的陌生氣息,她恨不得自己這會是扒著的木頭。
「您就當沒瞧見我,成嗎?」
她哼哼唧唧的聲音終於清晰了,宋銘越不由得啞然,總算釐清她又是撞門柱又是扒拉著門不放的意思了——是覺得丟臉,不好意思見人!
身為錦麟衛同知,目中無人的事他常幹,倒是不為難,當下就站直身子,抬腳便跨過門檻,徑直朝上房去,只是轉身那瞬他還是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聽說遙遠的海岸後有一大片桉樹林,林中生活著一群圓頭圓身大耳朵的動物,一身絨毛甚是可愛,每日都抱著粗壯的桉樹幹,江含音方才抱著門柱子,露著毛茸茸的後腦杓,又哼哼唧唧的……
越想,宋銘越眼裡笑意越深,他祖母、母親身邊若是多了這麼個有趣小丫頭,每日都會過得輕鬆和歡樂吧。
江含音豎著耳朵聽他腳步聲走遠,這才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起來。
院子裡的丫鬟僕婦們都在忙碌,似乎沒注意她這個意外,她鬆開扒拉門柱的雙手,在素雲緊張的表情中挺起胸膛,還順手捋了捋衣襬裙襬。
「沒事,沒傷著。」她小臉通紅,但這會卻不是故作鎮定,反正是丟臉了,丟著丟著或許就能習慣了。
素雲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委實沒瞧出別的,便扶著她往院內走去。
「姑娘來了。」郝嬤嬤正好打簾子出來,一眼便瞧見她。
江含音見著郝嬤嬤就倍感親切,腳步亦鬆快不少,盈盈上前朝她見禮,「嬤嬤好,讓太夫人久等了。」
「哪有,來得正是時候。」郝嬤嬤親熱地去拉過她的手,「侯爺也才剛到,我正要著人傳早膳。」
所以宋銘越也會留下用早膳?
剛剛認為自己可以的江含音,覺得自己好像又不太行了。
她來到上房門口,聽見太夫人歡快的笑聲,門邊的丫鬟撩起簾子,朝裡通報說江姑娘來了她這才入內,就見宋銘越正扶著太夫人胳膊到正中的羅漢床落坐。
「給太夫人請安。」江含音移開視線,向老人福禮。
「快去扶你妹妹起來。」太夫人笑吟吟地睨了宋銘越一眼。
宋銘越滿臉無奈,依言來到江含音身邊。
江含音哪敢讓他扶,這豈不是要折她的壽?忙直起腰,「不敢勞煩侯爺。」同時心臟咚咚地跳,是為太夫人嘴裡的妹妹二字。
昨夜宋銘越說長房要把她認作義女,她當時心情亂糟糟的,但並沒敢托大仗著娘親的恩情就應下,可太夫人似乎就此認定了。
宋銘越知道她還在為剛才的事耿耿於懷,笑道:「往後都是一家人,兄妹之間沒有那麼多虛禮。」說罷回身朝太夫人拱手,「孫兒還有要事,今早不能陪祖母用膳了。」
「怎麼又有要事?」太夫人臉上的笑意頓時淡了許多,又怕耽擱他,只能朝他揮揮手,「去吧去吧,有空了到老婆子這兒多坐坐就行。」
宋銘越應是,轉身離開,天青色的袖袍輕輕揚起,在地上投下一道如蝴蝶疊翅般的剪影。
江含音有些愣神,待他離開後才慢慢看向正左右微微晃動的簾子,心裡想的是……他原本是要留下用膳的吧,因為她,所以先行離開了?
她忽然有了負罪感。
太夫人不知小姑娘心裡的官司,招手讓她坐到身邊,對著柔和的晨光仔細打量她的眉眼,道:「瞧瞧這眼睛和嘴巴,居然還有些像我年輕的時候,這就是緣分!」
她越看越歡喜,將人摟到懷裡,「孩子,我知道妳心裡還惦記著回家去,昨兒妳哥哥把事情都告訴我了,那個家啊……妳不回也罷。」
江含音倚在太夫人肩頭,有些許無錯,倒不是不喜歡和人如此親密,而是自打她母親去世後,有多少年沒人抱過她了。
她心中歡喜又情怯,忽然擁有他人的喜歡和寵愛,就像是偷了自己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東西一般惶惶不安!而太夫人話裡有話,更是勾得本就情緒敏感的她緊張不已,更隱隱察覺父母那邊還有事瞞著她。
太夫人是真的心疼她,特別是昨日知道宋銘越暗查後的結果,就更加心疼了。
江含音六歲喪母,是個苦命的,她母親更是個苦命的,在十餘年前的洪災中和家人失散,雖然被江老爺救下,但在嫁與為妻後便遠離家鄉,再沒有家人的消息,又重病身亡。如今女兒還遭人算計,江家那填房在尋到侯府前居然想用她來巴結官宦,給那四五十歲的縣太爺當妾,太夫人只要想到這都覺得痛心。
「好孩子,我也不拐彎抹角了。」太夫人長歎一聲,「妳若回去,於妳繼母而言妳就是待宰的羔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把妳當攀附貴人的玩意給送出去了!那樣,妳還是想回家去嗎?」
聽到這話,江含音耳朵嗡地一聲響,腦海裡也有片刻的空白,木然地望著太夫人。
太夫人憐惜地摸她頭髮,問:「所以,妳還想回去嗎?」
還想回去嗎?或者該說,她還能回去嗎?那樣的家還能是她的家嗎?
也是道了這一刻,她徹底明白昨夜宋銘越的那句盲婚啞嫁了,他當時便是在婉轉地告訴她,她繼母有所打算,若不在侯府留下,盲婚啞嫁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最怕的就是太夫人剛才所說的,把她丟進高門大戶,給那家的家主當一個不見天日的玩意!
到時候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恐怕哪日就被磋磨死了,一張草席捲著丟到亂葬崗,被野狗野獸啃得屍骨不全,想到這,她狠狠打了個激靈。
「我……我不回去!」
江含音目光慘然,積攢了許久的委屈化作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她以前總聽左鄰右舍的娘子們說,有後娘就會有後爹,往後江家小姑娘養大了,一副嫁妝打發出門,家業都是後娘的兒子繼承,說她以後才真正是後娘不疼爹不愛,在夫家受個委屈都不會有人出頭,娘家就是個擺設,不會再有幫襯。
往往這些話說完之後就是她們一連串可憐她的歎息。
她一直認為,方氏即便待自己不算好,但爹爹總不至於推她進火坑,直到侯府一趟,父親所為徹底打破她最後的幻想。
從今往後,她如同浮萍一般,成了沒有爹娘的孩子……江含音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決堤,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太夫人將她摟到懷裡,哪裡不懂她心中的苦楚,聽著她的哭聲亦是眼裡泛起淚花,「咱們不管那起子混人,往後啊,妳就是府裡的四姑娘,有祖母在,誰人也別再想欺負妳。即便祖母不管用了,還有妳那當錦麟衛同知的二哥哥呢,把那些個壞東西都下詔獄。」
這話是帶著安慰不假,卻也是太夫人真誠想要給她庇護。
江含音一邊嗚嗚哭著,一邊搖著腦袋道:「那會汙了侯爺的官聲,我自個兒打回去!」
她自己的官司都快要理不清了,還想要護他人名聲,太夫人被她這份耿直逗笑了,那句打回去更是對脾氣。
「對,沒錯,誰敢到妳跟前潑皮撒野就打回去。」太夫人說著把她團團抱住輕搖,感慨道:「真好,老天爺白送我一個孫女,這是老天爺可憐我呢。」
「您福祿長久,哪裡是老天爺可憐,分明是老天爺派個可人兒到跟來給您添歡喜呢。」
簾子後響起一道輕快的婦人聲音,緊接著吳氏便入內來,她穿著石青色的妝花對襟褙子,髮間是一對如意頭嵌藍寶石金簪,既端莊又有女子的溫婉。
江含音在淚眼婆娑中看見美婦人前來,連忙用袖子擦眼淚,更不好意思縮在太夫人懷裡了,站起身要給吳氏問安。
吳氏先一步扶著她胳膊,溫柔地用帕子給她擦眼角。
看著親熱的兩人,太夫人在後邊高興得連連拍手,「瞧瞧我給妳哄來的閨女,俊不俊,歡喜不歡喜?」
吳氏連聲說俊著呢,「老天爺賞我的閨女,當然歡喜。」腔調裡更有如釋重負的輕鬆。
昨夜兒子找她說小姑娘一心想回家,可那個家是豺狼窩……而她也看出來了,江含音話不多,卻是個要強的性子,就怕她拐不過彎,不願意留下,直到剛才來到外頭,聽到她的哭聲和婆母的話才算放下心來。
雖說丈夫回來後藥石無醫,可如若沒有小姑娘的娘親,她恐怕連丈夫的最後一面都見不著,甚至連屍骨都難尋,這些年她和兒子一直在追查當年的事,可惜丈夫沒有留下更多的話,當時可能還有出於保護江家人不受牽連的意思,又是遮掩著行蹤回府,導致他們暗訪多年都未曾找到還有一個相關的江家。
不管是丈夫身故的謎團還是當年救助的人,都在她心裡記了十多年,如今恩人之女受苦,她自然要盡己所能地提供庇護,或許也是老天爺見她喪夫又失去長子,讓她額外多得一份兒女緣,她如何能不歡喜!
吳氏細緻給她擦乾淨眼淚,端詳著她面容道:「媳婦瞧著,音娘眉眼和您有些相似。」
「可不是?我方才還說著呢。」太夫人笑得瞇起了眼,丫鬟婆子們此時拎著食盒魚貫而入,令她想起時辰,「這個點過來也沒用早飯吧,今兒倒還算早,先前說了幾回妳都不聽,家裡每日都是瑣碎事,不急那麼一會,總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不是?」
吳氏身為當家主母,管著偌大的侯府,婆子們天亮就會排著隊回事,常常連早飯都顧不上用,要不就是隨便應付幾口將就一早上。
可她還是不以為意的笑,「就是坐在那兒聽她們說話,哪裡就有您說得那麼勞累。」
江含音默默聽著,也聽出其中一些關鍵,一是吳氏管家十分忙碌,二是吳氏平時這個時辰還在忙,極少會在此時出現……所以吳氏是因為她特意趕來的。
她眼眶頓時又有些發酸,只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好了好了,都別站著說話了,快坐下吃飯,可別把我孫女餓著了!」
太夫人笑吟吟地扶著郝嬤嬤的手從羅漢床起身,吳氏也拉著江含音落坐。
江含音看著丫鬟將早點一樣一樣擺好,光是麵點就有六樣,粥品也有兩三樣,更別提滿目琳琅的配菜,又是擺了滿滿一桌。
兩位長輩前後起筷,她望著一桌子的早飯反倒無從下手。
郝嬤嬤貼心地先給她盛粥,「姑娘是喜歡鹹口還是甜口,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喜歡先吃麵點再喝粥。」
江含音說喜歡鹹口,抬眼一瞧,發現郝嬤嬤給自己盛粥的碗口似乎比旁的都大一些。
她以為是錯覺,太夫人卻道:「把這些都給妳們四姑娘嘗嘗。」隨後就瞧見郝嬤嬤把各式麵點都裝了兩份,不過片刻她面前的青花小碟就成群了。
江含音面有難色,她吃、吃不了那麼多啊……
可兩位長輩寵溺的目光,實在是叫她盛情難卻。
江含音暗暗吸一口氣,不就是雙份的早飯嗎?塞一塞總能塞進去的!
於是她努力鼓著腮幫子吃飯,每一口又都是美味,哪怕是吃撐了也忍不住彎了眼。
太夫人和吳氏看著她吃飯,莫名覺得常用的飯菜都變得更有滋味。

此時長圓居內溫馨歡快,江家夫婦正抓著半冷的饅頭就著涼水填肚子。
江老爺每咬一口饅頭就會瞪一眼方氏。
而方氏還是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樣,眼中淚花閃閃,就是不見下來,還時不時抽泣一聲。
江老爺終於被她弄煩了,把饅頭往桌子上一扔,「還給我整這一套,昨日要不是妳哭哭哭,我能把老臉都丟光了嗎?」
他們不單是把老臉丟光了,還因此被宋家人當阿貓阿狗打發,說是給他們換個客院,結果呢?
那個帶路的婆子居然把他們帶到侯府的倒座房,屋子狹窄得只有一張小炕床,以前也不知是誰睡的,還有股牲畜的屎糞味道,一晚上熏得兩人幾乎沒睡著,更擠得差點摔下去。
即便救人的是江含音母親,江含音也是他親閨女,他會遭受這種待遇全拜方氏所賜,她現在還有臉哭?
方氏被他一吼,臉上陣青陣白,本就是裝模作樣的眼淚更是散得一乾二淨。
正是矛盾要爆發時,昨日帶他們到客院的那個高壯婆子又來了。
婆子手裡抓著一把瓜子,站在門口哢嚓哢嚓連嗑好幾顆,揚聲道:「二位,老夫人有請,趕緊跟我去吧。」
江老爺一聽頓時喜出望外,侯府的人來請,說明還是繞不過去他這個生父。
「妳一會給我閉嘴!」江老爺壓低聲音警告方氏,說罷立馬換上笑臉跟著婆子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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