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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廷朝堂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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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29101-E129103

《嬌娘拒嫁》全3冊

  • 作者流光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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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嬌娘子志氣高,拒攀高枝不嫁高門,
偏偏男人手段更高,彎下腰肢只為迎她入門……

 
藍海E129101 《嬌娘拒嫁》上
顧春和明白寄人籬下該低調,所以安靜地在英國公府當個小透明,
可她不找事,身邊的麻煩卻不斷,光府裡世子一廂情願的追求就挺惱人,
愛子心切的國公夫人更因此視她為眼中釘,與人合謀要她速嫁出去,
但這些對她來說又難又棘手的糟心事,在謝景明這兒都不算什麼,
這男人只動動手指頭,立即替她解決了歹人要她做填房的覬覦,
連東宮郡夫人尋釁和太子的藉機綁架,他都輕輕鬆鬆便護下自己,
這般特殊待遇讓她在府裡地位瞬間連三漲,所有人再不敢小覷,
對於他霸道又直接的高看,她既感恩又忐忑,因為他對她的好太有企圖,
她明明早表達過自己不願攀高枝,這人竟像沒聽見般選擇無視,
拜託,當朝攝政王耶,僅在一人之下,小女子她真高攀不了好嗎!
 
藍海E129102 《嬌娘拒嫁》中
顧春和暫住在英國公府,卻得面對各種心機設計,
參加老夫人壽宴,唯獨她的吃食被下了毒,
柴家姑娘嫁不成謝景明,便趁玩遊戲時質問他當初屠城一事,
擺明了見不得他們感情好,要讓她心生害怕,進而遠離他,
可是她有眼睛啊,他有多好、對自己有多維護,她看得可清楚了,
而且她對他的信任足足的,哪這麼容易受影響,
後來她搬進他的王府,他還把私庫鑰匙和帳本全交給她打理,
只不過他和太子的爭鬥仍在持續著,
雙方較勁之下竟危及她父親性命,
他的政敵甚至為了膈應他,偷偷把她的畫像給了北遼王子……
 
藍海E129103 《嬌娘拒嫁》下
灤州地動,傷亡嚴重,顧春和被困險地卻不肯離去,
她與父親一同救災,助人無數,
為了買糧連謝景明送她的重要手鏈都被人奪去,
還遇到有人偷走救命糧,所幸他在他們陷入絕境時趕到,
穩定人心之餘也搶回手鏈,牢牢纏住她的心,
她亦機警識破太子炸堤的陰謀,保住他與萬民性命,
至此,她終於能驕傲的說自己已蛻變成長,足以站在他身邊!
曾經,二月初九是她最痛最難受的日子,
那天是她的生辰,也是她母親的忌日,
可後來她不再害怕這一天,因為這也是她大婚的日子,
從此往後,她不用再躲起來哭泣,
因為他已用歡喜撫平悲傷,將會陪她一起度過漫漫餘生……
流光,非典型摩羯座,
情感纖細,淚點超低,喜歡閒適生活,
常在風和日麗的午後,泡壺清茶,翻開一本閒書,飲茶,看故事,品人生。
喜歡放飛自己做精神旅行,因此愛上寫文,最愛甜甜的愛情。
我寫得開心,也希望你們能看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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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殺孽重的攝政王
天還沒亮透,窗戶紙泛著柔和的青白色,整個屋子都籠罩在微明和薄暗交織的朦朧下。
顧春和盯著頭頂的承塵,花了很長時間才從迷濛中清醒,這裡是英國公府,她在汴京,不在析津縣。
一年了,仍不習慣這裡的生活,尤其是醒來的時候,恍惚覺得還在家裡。
細細的塵埃在陽光中跳舞,母親站在玫瑰色的晨霧中,慈愛地衝著她笑,可她怎麼也看不清母親的臉。
心口的鈍痛擴散開來,逐漸蔓延到五臟六腑,她已經分不清身體什麼地方痛,什麼地方不痛了。
顧春和深深吸了口氣,把喉嚨裡的梗塞拚命壓下去。
不能哭,外面已有早起的人了,讓她們聽見定會嚼舌頭,現在寄人籬下,不能任性。
她藉著晦暗的天光窸窸窣窣穿好衣服,悄悄出了門。
清晨的花將開未開,帶著朝露,含著水氣,這時候折下來,放上一天也不會打蔫兒。
草地濕漉漉的,她提著柳條編的小籃子在花叢中來回穿梭,不多時繡鞋就被露水打濕了。
已是仲春時節,白日間很暖,但一早一晚仍帶著涼意,濕鞋子穿在腳上,定然是不舒服的,可顧春和好像沒感覺,只一心尋找合適的花兒。
汴京以插花為尚,老夫人也不例外,甚至屋子裡很少燃香,只怕干擾花兒的香氣。
一表三千里,說是表姑娘,早不知道出了幾服,也就她母親和老夫人沾親帶故。國公府能收留她,全憑老夫人對她母親的那點子情分。
她沒什麼好孝敬的,只能跑跑腿、折幾枝花哄老人家歡心。幸好母親指點過她插花的技巧,不然她都不知道怎麼辦。
母親就算不在了,也仍然庇護著她。
幾縷晨曦從雲層破處跳了出來,但很快又被雲遮住,清風帶著雨腥味撲面而來,一兩點雨落在頭上,顧春和看看籃子裡的花,估摸著差不多夠用了,遮著頭急急忙忙往回走。
為了躲雨,更為了躲人。
果然,她剛從月洞門出來,就看見世子蔡伯玉負手立在樹下。
「顧妹妹。」蔡伯玉模樣俊逸,生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偏笑容裡帶著率直無邪的孩子氣,把那股子風流勁兒沖淡不少。
顧春和垂下眼眸,將蔡伯玉熾熱的目光阻擋在外,「世子。」
不甚明亮的天光中,她白皙細膩的肌膚散發著溫潤淡雅的柔光,眼睛蒙著霧一樣的水光,如夢似幻,就像霧氣氤氳的湖面,神祕,溫和,帶著淡淡的憂傷,讓人忍不住追著她的眼睛看。
蔡伯玉的心癢酥酥的,似有千百隻毛茸茸的貓爪拂過,「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麼妹妹像是躲著我?」
顧春和頭垂得更低,「我要給老夫人送花,去晚了,花就謝了。」
蔡伯玉是大夫人的心頭肉,今年十七,只比她大一歲,還沒有訂親。初見她時驚為天人,自此頻頻找藉口探望她,要不就是各種「偶遇」,次數多了,饒是木頭人也知道他什麼意思。
顧春和很有自知之明,英國公是一等公,也是大周朝唯一一個不用降等襲爵的爵位,自己既沒家世,又沒資財,嫁到國公府是絕無可能的。
她不想給人做妾,所以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只求時間長了,他那股新鮮勁過去,自己也能平靜度日。
「二弟,你又在淘氣!」大姑娘蔡嫻芷慢慢走來,適時解了顧春和的窘境,「母親那邊正在找你呢,說是舅舅要來,想是有話交代你,快去吧。」
就看蔡伯玉肉眼可見的蔫兒了,「我一見他就發怵,要不裝病得了……」
「別說孩子氣的話,叫顧妹妹聽了笑話你,再說舅舅知道你病了,肯定會過來探望,到時候你不想見也得見了。」蔡嫻芷半哄半嚇唬,總算把他打發走了。
顧春和輕輕吁口氣,「多謝大姊姊。」
蔡嫻芷搖頭笑笑,「方才鶴壽堂派人傳話,祖母犯了頭風,免了各處的請安,妳陪我去亭子裡坐坐吧。」
顧春和看她走路姿勢有些僵硬,忙扶著她,「國公夫人又罰妳了?」
「沒有,昨晚撿佛豆,跪的時間久了點。」
顧春和也替國公夫人撿過佛豆,一笸籮黃豆倒在地上,再一個一個撿起來,每撿一個念一聲佛號,一場下來腰都要斷了。
大姑娘也難啊。
她是國公爺原配所出,親娘死得早,繼母又是個不好相與的,要不是老夫人明裡暗裡護著,嫡長女的尊榮都要沒了。
顧春和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絲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憐惜。
同是沒娘的孩子,天然就多了些親近。
細雨從天際簌簌而下,蔡嫻芷倚柱而坐,眉眼間沒有任何哀怨,她就是這樣,即便再不如意,鵝蛋臉上也是溫馨可人的淺笑。
說實話,顧春和心裡是羨慕她的,自己遇事容易發慌,受刁難了就想哭,可從沒見過大姑娘哭過,那份鎮定和自信,莫名給人一種可以依靠的感覺。
蔡嫻芷察覺到她的目光,伸手捏捏她的臉頰,「瞧瞧這皮膚,比剛剝了殼兒的雞蛋都光滑,竟真的不施粉黛,是不是她們又剋扣妳的分例了?」
「沒有的事,嬤嬤姊姊們待我很好。」顧春和急忙否認。
那些人明面兒上規規矩矩的,其實都是難纏的攪事頭子,一個不順眼,她們就說閒話下絆子,到最後吃悶虧的還是她自己。反正她也不愛用胭脂水粉,少給了就少了,犯不著為這事鬧不痛快。
蔡嫻芷點點她的鼻子,「妳呀,過會兒我打發人給妳送去。和妳說過多少次,祖母已有了春秋,二嬸母大事小情每天不說一百件,也有大幾十件,忙的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吃。妳缺什麼少什麼,只管問我要,臉皮就那麼薄?和我還客氣上了。」
顧春和眼眶發燙,忙低頭掩飾過去,「姊姊待我好,我心裡都記著呢。」
蔡嫻芷拍拍她的手,「我聽母親院子的人說,母親想把二弟送到舅舅軍中歷練,應該就是為這事找他。我估計成不了,母親捨得,祖母可捨不得。」
她口中的舅舅,正是國公夫人田氏同母異父的弟弟,先帝十七子謝景明,十年來一直在邊關帶兵打仗,去年晉封了攝政王,剛被皇上召回京。
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有說皇上對太子不放心,要用攝政王壓制太子的,也有說攝政王兵權太重,皇上要除掉他,替太子掃清繼位障礙的。
國公府有老夫人壓著,誰也不敢明面上議論,但連她都能知道個大概,可想私下大家聊得有多麼熱火朝天。
顧春和不免覺得奇怪,仗著老夫人的寵愛,世子連國公爺都不怎麼怕的,為什麼單單懼怕一個不常見面的舅舅?可這事不方便打聽,只能悶在肚子裡,沒想到蔡嫻芷主動提起了攝政王。
「舅舅看著和藹,其實脾氣很不好,我們幾個都怕他,不知道哪裡不對就得罪他了。尤其是二弟,見了他就跟避貓鼠似的,嚇得渾身直哆嗦。這也難怪,畢竟……」蔡嫻芷壓低聲音,湊得更近了些,「舅舅屠過城。」
「屠城!」顧春和忍不住驚呼一聲。
「上萬條人命,百年的城池,一夜之間說沒就沒了。殺的是北遼人不假,可這殺孽也太重了,當時也有人反對,舅舅把那些人全都砍了頭。死的人太多,埋不過來,乾脆一把火燒了,整整燒了十天呢,方圓幾十里都是骨肉燒焦的味兒……」
灰色的雲從西邊慢慢推上來,雨越下越急,幾隻黑蝴蝶離開花叢,像紙灰一樣在空中飄舞。顧春和靜靜地看著,身上一陣陣發寒。
「他就是這樣,容不得一點不同的聲音,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用在他身上最合適不過。」蔡嫻芷的聲音罕見地顫抖了,「母親一直看我不順眼,現在舅舅回來了,她更會有恃無恐,恐怕我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不會的,老夫人還在呢,再說國公爺是妳親爹,怎麼也不會看著妳受苦的。」
「我爹性子太軟,早被母親拿捏得死死的。傻妹妹呀,妳哪裡知道她的手段,只消把我許配給表面光鮮內裡不堪的人家就足夠了。」
顧春和沉默了,半晌才說:「妳咬死不同意,她總不能綁著妳上花轎。」
蔡嫻芷歎道:「誰知道呢……倒是妳,平時和我走得太近,小心母親拿妳撒氣。」
「沒事,過幾個月爹爹就會來接我,忍忍就過去了。」
「忍啊忍的,妳就知道忍,不愛生事固然很好,不愛得罪人也說得過去,可做人不能太老實,受了委屈得讓人知道,欺軟怕硬,人性使然。」
顧春和無可奈何地笑笑,看著被雨點打得歪歪斜斜的浮萍說:「我和你們不同,在府裡就是無根無基的一葉浮萍罷了,一針一線都是你們家給的,還和你們一樣拿著月例,哪有底氣說自己受委屈了?」
蔡嫻芷搖搖頭,轉而說道:「二十日李夫人辦花會,我們幾個姊妹都會去,妳也去吧,小小的年紀整天憋在屋裡,比經年的寡婦還要寂寥。」
「我剛出孝期,這些熱鬧事還是免了吧。」顧春和搖搖頭,又好奇地問道:「哪個李夫人?」
母親過世,她服的是齊衰杖期,孝期一年,住在英國公府的這段時間已能期滿除孝。
蔡嫻芷答道:「東宮郡夫人李氏,就是小太孫的生母,現在風頭正旺,等閒沒人敢拂她的面子,就是太子妃也要避其鋒芒。」
顧春和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半點血色也無。
「妳怎麼了?」蔡嫻芷訝然,然後恍然大悟道:「妳是不是怕得罪母親?太子和舅舅又沒撕破臉,妳也太小心了!」
「不是,不是……」顧春和不知怎樣說才好,「我、我有點不舒服,就先離開了。」
蔡嫻芷叫她,「下著雨呢,等丫鬟過來送傘再走。」
顧春和揮揮手,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濛的雨霧中。
她並非怕得罪國公夫人,而是不知道看見李夫人時,自己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因為李夫人的弟弟,就是逼得她家破人亡的兇手!

雨點打在窗櫺上,沙沙的響。
顧春和坐在桌前,呆呆捧著一根銀簪,臉上潮濕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是街頭最常見的蝴蝶紋素銀簪子,表面已然有些發黃,這樣成色的簪子,府裡稍體面的丫鬟都瞧不上眼。
她卻因為這根簪子和母親鬧了起來。
母親給她及笄禮準備的是楊木簪,她不喜歡,「別人家女兒的及笄禮都用鎏金簪子,再不濟也是銀簪,偏我的是木簪。」
母親說,等家裡寬裕了,定給她打一根金簪子。
她不依,「那我的及笄禮也過了。我已十五了,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又不是要鑲珠嵌寶的金簪子。」
她一向乖巧,以前過生日從沒提過任何要求,這次也不知怎的,就想任性一回。
「小丫頭長大了,知道愛美了。」母親笑著摸摸她的頭。
生怕耽誤她的及笄禮,天剛濛濛發亮母親就出了門。
她隔窗喊道:「娘,天不好,帶上傘吧。」
母親回頭笑了笑,「不用,近得很,不等下雨就回來了。」
陽光照著母親的背影,一同消失在霧靄中。
就這樣走了,再也回不來。
母親躺在地上,枯黃如敗葉,好像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走,血從胸口蔓延開來,黃土路上滿是觸目驚心的血跡。
李家的奴僕高高騎在馬上,隨便扔下幾個錢便揚長而去。
「對不起……」母親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含著絲絲的歉意,可眼中的光亮卻在逐漸消散。「春和,對不起……」
二月初九,她十五歲生辰這日,永遠失去了母親。
她無論怎麼哭,母親都回不來了,為什麼母親要跟她說對不起呢?
該說對不起的是她才對,都怪她,發脾氣耍性子,硬逼著母親給她買簪子,害得母親被李仁縱馬活活踩死。
是她的任性害死了母親!
父親憋著一口氣要叫兇手償命,可李仁的姊姊是太子愛妾,是小太孫的生母,李家仗著太子的勢,整個燕山府都是他家說了算,析津縣衙連狀子都不敢接。
更可惡的是,李仁假惺惺來弔唁,竟在靈堂前看中了她,叫囂著若不把她送進李府,就把父親送進大獄。
父親為了保全她,不得不把她送到英國公府避難。
讓她去奉承仇人的姊姊,對李夫人笑臉相迎?她做不到!
國公府以為母親是病死的,顧春和不敢把緣由告訴他們。父親特地囑咐她,李家的背後是太子,是未來的皇上,不能讓人家夾在中間為難。
其實她猜到了父親的另一層顧慮——如果國公府知道自家和李仁的糾葛,不見得能容得下她。
只不過父親沒說,她就當不知道。
父親去了河東豐州,那裡是太子妃娘家的地盤,父親想要扳倒李家替母親報仇。他說等個一年半載,安頓好了就來接她。
這個祕密就像一把刀,時時刻刻懸在她頭上。剛來的那些日子,她睡不穩坐不寧,一聲夜鳥的啼叫,一個石子的滾動,她都會心顫肉跳,立刻驚醒。
她盼啊盼,就盼著父親來信,可一年過去,冬雪融了,花兒開了,南歸的大雁飛回來了,父親仍沒有任何消息。
什麼過幾個月就來接她,只是自己安慰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不想戳破她罷了。
多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夢醒了,母親還在。
鳥兒在廊下叫個不停,院子裡小丫鬟們嘻嘻哈哈的在玩水,管事嬤嬤大聲呵斥著,叫她們不要弄濕屋子,小丫鬟笑鬧著討饒……
顧春和緊緊咬住帕子,把抑制不住的啜泣聲壓了下去。
天上的人把眼淚化成了細細的雨絲,淅淅瀝瀝的,從那邊連接到這邊。
雨點溫柔地敲打著門窗,似呢喃,似輕語。
彷彿在說莫哭了呀,我的寶貝。
雨下個不停,到了第二日前晌也不見漸弱,雨點打在雨地上,濺起濕濛濛的霧氣,亭臺、遊廊、草木都被罩在氤氳的水氣之下。
顧春和撐著傘,順鵝卵石道穿過花牆,往二門這裡來了。
「我還想是誰呢,活脫脫一個仙女從畫裡走出來,走近一瞧果然是妳。」夏婆子站在屋簷下招手,「快進來避避雨。」
夏婆子的女兒在蔡嫻芷院裡當差,有次不小心摔了玉梳,本來是要趕出去的。顧春和見她哭得傷心,就勸蔡嫻芷把人留下,用月錢慢慢賠補。蔡嫻芷便留下那人了。
因此夏婆子對顧春和十分感激,時時替她留意著門上的消息,平時顧春和做的針線、絹花,也是託她拿到外面賣。
顧春和沒進去,「踩濕了地,還得麻煩您老再打掃一回。嬤嬤,有沒有我的信?」
夏婆子歉意地搖搖頭,幾乎有些不忍心看小姑娘那難看的臉色。
顧春和勉強堆出個笑臉,「我走了,勞嬤嬤費心替我看著點。」
「舅老爺來了。」夏婆子低低提醒道。
顧春和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長廊中走過來幾個人,國公爺滿臉笑容,正和一個男子說著什麼。
那人個子很高,身上那抹藍的顏色很特別,就像冬日裡的湖面,很柔和,也很冰冷,讓她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或許是天光不甚明亮的原因,他周身籠著一層晦暗的光影,眼眸藏在眉骨下的陰影裡,深沉如墨,給人感覺高貴又孤傲。
待要細看,一道目光忽然射過來,不帶丁點溫度,柔軟如水,鋒利似刀,嚇得她呼吸一窒,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顧春和倉皇低下頭,綿密而有力的雨絲打在油傘上,咚咚地響。
「這是我表妹的女兒。」英國公蔡攸說:「春和,叫舅舅。」
她蚊子哼哼般叫了一聲。
謝景明漫不經心聽蔡攸說著話,視線落在顧春和身上。
油傘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下巴,細膩白皙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黯淡的光線中散發著溫潤淡雅的光澤,精緻到無瑕。
傘柄上的手指尖攥得發白,看得出她很緊張。
細雨紛飛,將少女的身段淺淺勾勒出來,腰好細,一隻手似乎就能掐斷。
謝景明微怔,又有點好笑,他為什麼會冒出這個荒唐的想法?便把目光從顧春和身上移開了。
待籠罩在頭上的壓迫感消失,且他們也走遠了些,顧春和才把傘架高一點,輕輕吁出口氣。大姑娘說得沒錯,攝政王果真很可怕,一個眼神飛過來,嚇得她魂兒都顫了顫。
真不知道他身邊的人過的都是什麼日子。顧春和小小腹誹一句,慢慢消失在雨幕中,卻不知道,那位很可怕的大人物曾回頭看了她一眼。


雨停了,庭院靜悄悄的,彷彿聽得見夜是怎樣一點點從屋簷垂落到大地上,偶有一陣風,樹葉也只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似是怕驚擾到屋裡的人。
煌煌燭光中,謝景明握著一份邸報,眉頭微微皺起。
年前他打散了北遼王庭,本想把他們徹底趕到燕然山以北,結果補給突然中斷。再強的軍隊沒有糧草也得崩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北遼汗王跑了。
這事還沒和隨軍轉運使掰扯清楚,一紙調令,皇兄又把他叫回來,讓他和太子一起分擔政事,結果第一件事兩人就出現了分歧。
北遼意欲和談,他不同意,太子卻極力贊成。朝中七成的官員也主張和談,剩下的兩成在觀望,僅有一成支持他,還都以武將居多。
謝景明微微歎了口氣,汴京的人身處富貴窩,奢靡祥和早就把他們的意志泡軟了,吃喝玩樂樣樣在行,一提打仗個個眼黑腳軟。
這些糟老頭子只知道拿錢買平安,大周固然有錢,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再這樣下去,不知還能撐到幾時。
仗,是一定要打的,他想幹的事,還沒人能阻止得了。
推開窗子,雨後的月光涼絲絲的,溫柔地給大地塗上一層朦朧的銀色,柳枝兒在月光下起舞,妖嬈多姿。
謝景明不由想起了那一捻細腰,手悄悄握緊,須臾又鬆開了。
「主子,」他的乳母蘭嬤嬤抱著一大卷紙進來,「聽許清說,皇上準備給您修建新王府,我把輿圖找出來了,您看看喜歡哪塊地方。」
謝景明一直和生母劉太妃住在一處,十三歲時母親故去,便自請去了邊關。因一年也回不來幾次,皇上就沒有單獨給他建府,只把一處查抄的府邸換了牌匾,權當做他回京時的住處。
這處宅子又窄又偏,臨時住幾晚還湊合,長期住就不方便了,也不符合攝政王的身分。
蘭嬤嬤把一幅巨大的輿圖鋪在地上,上面標著山川河流、各家庭院商鋪,還有所有的關防要塞,連皇宮的位置都標識得清清楚楚。
這種東西普通人絕無可能有的,那是殺頭的死罪!
但是,謝景明不是普通人。
他隨意看了幾眼,並不上心,「妳看著辦吧,回頭讓許清報給我就行。」
蘭嬤嬤哭笑不得,「您倒落個輕鬆。」頓了頓後又建議,「要不選個離國公府近些的?」
謝景明說:「國公府附近幾條街早擠滿了宅子,沒有合適的地方。」
睜眼說瞎話,明明有很多空地的!
蘭嬤嬤心下犯愁,慢慢掂掇著說:「我知道您喜歡清靜,但您姊姊不容易,生在莊戶人家,出身低,難免有人說閒話。太妃去世前還說,她對得起任何人,唯獨虧欠了這個女兒。」
劉太妃是二嫁,國公夫人是她進宮前生的孩子,汴京上層圈子都知道這事,但也僅是知道而已。
「只要我不死,國公府就沒人敢欺負她。」
一句話便把蘭嬤嬤堵回來,主子直到十二歲才知道自己有個姊姊,見面又少,的確不大親近國公夫人,再不多走動,至親也要變成遠親了。
她憋了半天,終是拿出了奶嬤嬤的架勢,「那您也要時不時去看看!」
「過兩天我一準去。」謝景明拿起本書,明顯在敷衍。
蘭嬤嬤仗著資歷老,一陣窮追猛打,「您都二十四了,親事還沒著落,您姊姊好歹在京裡十幾年,認識的人也多,哪家的姑娘好肯定心裡有數,總好過宮裡隨便給您指婚。」
謝景明乾脆把書蓋在臉上。
蘭嬤嬤把輿圖卷起來,自顧自絮絮叨叨,「我偏選離國公府近的地方,蘭嬤嬤叱吒宮裡十幾年,這點子小事辦不到就不是蘭嬤嬤了!」
她朝裝睡的謝景明重重哼了一聲,昂首挺胸闊步而去。
謝景明藏在書下的嘴角彎了彎。
第二章 因茶引發紛爭
微風和煦,顧春和坐在西窗前做荷包,上面的牡丹花瓣重重疊疊,色澤豔如朝霞,一看就下了大功夫。
窗戶紙上突然出現一道人影,「顧妹妹在嗎?」
都已經看見了,顧春和只能請他進來。
看見她,蔡伯玉冠玉般的面容蕩開了笑紋,那喜悅是從心底流出來的,並不摻假,「妹妹安好。」
顧春和垂下眼眸,將他的目光隔離在外,「世子,今兒不用去族學嗎?」
「我用不著考科舉,讀書就是應個景兒。」蔡伯玉掀開罩在籠子上的黑布,「瞧我給妳帶什麼來了?」
籠子裡,一隻黃鶯蹦來蹦去,鳴聲清脆婉轉。
顧春和笑著說:「真好看,可惜我不會養,養壞了反而不美,世子還是提回去吧。」
蔡伯玉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放心,不會讓妳為難的,我給每個姊妹都送了,母親知道了也說不出什麼來。」
「我是真的不會養,嗯……就當寄養在世子那裡好了,我什麼時候想看了,再去你院子裡看。」
「妳要是能來我院子,那真跟作夢一樣了。」蔡伯玉苦笑著搖搖頭,到底沒勉強她。
顧春和假裝聽不懂,低頭繼續做荷包。
日頭升得更高了,金色的陽光在室內緩緩流淌,映得她臉頰邊緣微微透明,就像一件易碎的瓷。
她穿了幾下也沒把線穿進針眼裡,便把線頭用嘴唇抿了抿。
蔡伯玉忽然覺得口乾舌燥,他下意識喝了口茶,臉色登時變得不好,「怎麼不是小龍團?叫管事的過來!」
顧春和不明所以。
蔡伯玉解釋說:「這茶不是上等芽葉制的,或許還混著末茶。」
顧春和忙道:「我吃著挺好,快別麻煩了。」
蔡伯玉怒氣未消,「妳不懂,這不是給咱們吃的茶。準是下頭人見妹妹性子軟,暗中給調換了。今兒我定要給妹妹出這口氣,看誰還敢短妳的東西!」
有個媳婦解釋說:「我們哪敢剋扣表姑娘的東西,實在是沒有了。今年宮裡賜的小龍團比往年少,除沒短老夫人的,各房都只有分例的一半。這些茶也是好茶……」
嘩啦,蔡伯玉把茶盞往地上一擲,「那是你們差事辦得不好,既然不夠,就該趕緊補上!我國公府還能連點茶都沒有?不想幹就給我走人。」
那媳婦苦著臉不說話了,顧春和勸勸不聽,攔攔不住,也是暗暗叫苦。可她人微言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把管事媳婦罵了一頓,連帶著剛進來的春燕也吃了掛落。
春燕就是夏婆子的女兒,經常替大姑娘跑腿兒送東西。
蔡伯玉瞪著她,「妳常來,肯定知道表姑娘受了委屈,不方便和管事媳婦們說,也該和大姊姊說一聲才對。就這樣坐視不理,可見也是個冷心腸的。」
這話把春燕委屈的,眼淚啪嗒啪嗒掉。
一時間屋子裡氣氛有些沉悶,蔡伯玉略坐了會兒便告辭了。
後來管事媳婦倒是送了小龍團過來,只不過那語氣怎麼聽怎麼刺耳,「這是從正頭夫人那裡省下來的,求表姑娘發發善心,和世子爺美言幾句,饒了小的吧。」
心裡的火一下子躥到臉上,顧春和滿臉通紅,便失了向來的溫柔,「哪位夫人?請嫂子告訴我,我好去謝謝人家,也好問一句,什麼正什麼偏的,我一個沒出閣的姑娘不懂這些,請她給我講講什麼意思!」
那媳婦欺負顧春和心慈面軟,沒想到溫和的小兔子也會急眼,明面兒上顧春和是姑娘,她只是個下人,到底不敢撕破臉,便一聲兒不吭,訕訕地去了。
顧春和心裡委屈,惱管事媳婦看輕她,又憂慮以後的處境更難,可不能明哭,只咬著嘴唇不讓眼淚落下來。
之後蔡嫻芷來看過她一回,「二弟是一心為妳好,他隨心所欲慣了,大夥兒也都縱著他,難免有些考慮不到的地方,看在我的面子上,別生他的氣。」
顧春和當然不會說世子的不是,可這樣的「好」,有人問過她想不想要嗎?
無論如何苦惱,給老夫人請安時,她臉上一向笑吟吟的。
今天鶴壽堂的氣氛有些微妙,老夫人依舊慈眉善目看不出什麼來;二夫人呂氏一反平時的喜慶樣,耷拉著嘴角,面色不大好看;國公夫人田氏端著茶盞,似笑非笑,眉眼間是剛打了一場漂亮仗的得意。
這位著實生得好相貌,一顰一笑都有種特別的風韻,雖不年輕了,可誰也無法否認她的豔美。據說國公夫人和已故的劉太妃有六七分相似,可想那位豔絕後宮的女子是多麼的迷人了。
不知攝政王和國公夫人長得像不像,那天驚魂一瞥,嚇得她連對方什麼樣都沒看清楚。
顧春和腦子裡亂七八糟想著,她知道田氏不喜歡自己,問過好之後就低頭裝鵪鶉,不再多說一句話。
田氏斜斜掃她一眼,冷冷哼了聲,卻是慢悠悠對呂氏說:「二弟妹這家當得不行啊,竟然用劣茶招待客人,傳出去還以為我國公府故意拿喬,看不起窮親戚呢。」
像這種大戶人家,一般是由長媳打理中饋,可田氏既不識字也不會看帳,管家出了幾次大差錯,老夫人一看,再折騰下去內宅就亂了,便把中饋重新交給了呂氏。
田氏不服氣,卻也沒辦法,久而久之,也不再提管家的事了。
顧春和沒想到她舊事重提,更沒想到她拿自己作筏子,有心替二夫人解釋,但國公夫人沒有指名道姓,自己貿然出頭,只會激得國公夫人更惱火,無異於火上澆油。
小龍團茶的事肯定瞞不住二夫人,自己裝聾作啞,她會不會誤會自己默認了國公夫人的話?
顧春和一時間尷尬萬分,不知如何是好,便求救似的看向蔡嫻芷。
蔡嫻芷眉頭微蹙,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嘴唇嚅動幾下也沒出聲,似乎是在想怎麼開口好。
呂氏早按捺不住了,她是世家貴女出身,骨子裡就瞧不上田氏的小家子做派。
「大嫂這話我不明白,什麼茶什麼客人?咱們當面鑼對面鼓地說清楚。」她嗤笑一聲,「我當家行不行,府裡上下都長著眼睛呢,至少我沒有管家不到半個月,就亂了帳目丟了對牌!」
田氏臉色一變,待要說話,老夫人從旁插進來,「好啦,都是下人們辦事不力,一點小事,值當妳們爭個臉紅脖子粗?我看這樣,三月十四的花會就讓老大媳婦辦,辦好了,再慢慢學著掌家。」
「彼時杏花未落,桃花盛開,就擺在花園好不好?」蔡嫻芷適時道:「正好有池塘隔開男賓女賓,一東一西,還省得前院後院的折騰了,豈不便利?」
老夫人連聲說好,田氏沒附和,但看她蹙眉認真思考的樣子,應是不反對。
有蔡嫻芷一打岔,呂氏也醒過神來,畢竟花會代表著國公府的臉面,忙湊趣出了幾個點子,又說起往年花會的樂事,總算把剛才凝滯的氣氛沖淡了。
顧春和也在笑,她不會做掃興的舉動,只是嘴角的笑卻是無比的寂寞,就像離開枝頭的落葉,令人格外傷感。
「春和,來。」老夫人把她叫到身邊,慈愛地撫著她的頭髮,這個動作讓顧春和想起了母親,不由鼻子一酸,幾欲墜淚,忙低頭掩飾過去。
老夫人笑道:「既出了孝,年輕的姑娘不好總穿這樣素淨,我庫裡還有兩匹好綢緞,正好給妳做衣裳。」說著,就吩咐大丫鬟桃枝開庫房。
「光有衣裳可不行,祖母不拿件首飾出來,就是假疼顧妹妹了。」蔡嫻芷走過來坐在老夫人另一邊,「我知道祖母有不少好東西呢,給一個也是給,給兩個也是給,索性我們姊妹每人都得一件吧!」
老夫人指著她笑罵道:「頂著顧丫頭的名頭,竟是給自己求的!好好好,不偏不倚,每人都有。」
「祖母疼我!」蔡嫻芷抱著老夫人的胳膊撒嬌,引得老夫人笑個不停。
正巧大房的二姑娘、四姑娘,二房的三姑娘也到了,屋裡是鶯聲燕語,笑語連連,絲毫看不出剛剛發生了一場爭執。
因大人們要商議花會的事,笑鬧一陣後,蔡嫻芷便帶著幾個妹妹自去了。
顧春和跟在蔡嫻芷後面,悄悄說:「大姊姊,謝謝妳。」
蔡嫻芷頷首一笑,兩人手挽著手回了院子。
蔡嫻芷住的地方是從鶴壽堂隔出來的一處小跨院,離老夫人日常宴息的地方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同時也是幾位姑娘裡最好的院子,地方雖不大,屋舍遊廊皆清幽雅致,尤其是那整整一牆的紫藤,如喧騰不息的河水從天而降,燦若雲霞,絢如彩虹,自然也就有姊妹不服氣。
四姑娘蔡雅菲撇撇嘴,「祖母就知道偏心大姊姊,別的姊妹都跟自己母親住著,憑什麼大姊姊可以在祖母院子裡住?倒顯得我娘苛待了她似的。二姊姊,妳說呢?」
她是田氏的掌上明珠,剛過十三歲的生日,眉眼間和母親頗為相似,小小的瓜子臉,五官還沒完全長開,卻已有了美人胚子的模樣。
就是被田氏慣壞了,比世子還要驕縱三分。
二姑娘蔡靜蓁是庶出,舉止大大方方的,並沒有任何畏怯退縮之態,聞言笑笑,並不接這話,只慢悠悠說:「舅舅後天過來,咱們給二哥哥報信兒去,叫他找個由頭出去避一避。」

蔡伯玉一聽明天舅舅要來,急得滿屋子團團轉。
「準是和母親商量我去軍營的事,」他說:「我出去躲一天,等他走了我再回來,如果母親問我,就說……就說,哎呀,就說什麼好啊?」
「不想去就和母親說一聲好了,犯得著嚇成這樣?」蔡雅菲很不理解哥哥的舉動。
蔡伯玉直搖頭,「妳還不知道母親?如果我不聽她的,她能從早罵到晚,詞兒還不帶重樣的!」
一直裝作逗鳥的蔡靜蓁差點沒笑出聲來,略壓壓嘴角,回身道:「二哥哥別急,父親明天應是去金明池會友,聽說會有幾位名士,你求父親帶你去開開眼界,如何?」
「好主意!」蔡伯玉興奮得滿臉通紅,對蔡靜蓁一揖,「二妹妹,妳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叫我怎麼謝妳才好。」
蔡靜蓁側過身沒受他的禮,「只求你別說出去,我可不想在母親那裡落埋怨。」
蔡伯玉賠罪似的笑笑,轉身走了,臨出門還被門檻絆了一腳,引得丫鬟婆子們一陣驚呼。
「二姊姊真了不起,連母親都不知道父親的行程,偏妳怪清楚的。」蔡雅菲瞥她一眼,昂著頭也走了。
蔡靜蓁不以為意,跟著她的丫鬟卻忍不了,回去的路上不停碎碎念,「四姑娘也忒不講理了,好好的話到她嘴裡就變了味兒,姑娘再別管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鬧騰去好了。」
「小孩子脾氣而已,她倒是沒什麼壞心眼,就是喜歡爭個長短,得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生怕別人看輕了自己,真真兒和母親一脈相承。」
蔡靜蓁遙遙望了一眼鶴壽堂的方向,歎息著道:「話說回來,二哥哥也確實該在正經事上下功夫了,這麼大的人還跟個孩子一樣。去軍營……祖母也好,父親也好,想想都不可能答應。」


棉絮似的白雲從碧空中悠悠飄過,正午的陽光由高高的雲端倏然而下,將鶴壽堂的地面照得白亮亮的。
老夫人臉色不大好看,「她是真不懂事,還是故意給我添堵?把玉哥兒送進攝政王軍中,這不就是告訴大家,英國公府支持攝政王嗎?真虧她想得出來,簡直是把國公府放在火上烤!」
蔡攸賠笑臉道:「田氏愚鈍,絕想不到大位爭鬥上去,就是替自己掙個臉面罷了。況且那孩子整日在內宅廝混也不是個辦法,是該到外面磨練磨練。」
「你倒護著她!」老夫人白他一眼,「這麼說你也同意?」
「不不,兒子是拿不定主意,才來請示母親。怎麼說我和謝景明也繞不過郎舅關係,不走動是不可能的。」
老夫人更生氣了,「誰說要和他斷絕關係?明裡暗裡告訴你多少遍,我們家是純臣,要與皇子王爺們保持距離,怎麼就聽不進去呢?」
蔡攸見母親動了怒,忙垂首立在一旁,不敢說話。
老夫人深深歎了口氣,閉目思忖一會兒,說:「絕不能把玉哥兒送到軍中,將玉哥兒挪到外書房的院子住,你親自盯著他。至於攝政王……無論他說什麼,既不要答應,也不要推托,總之先拖著。」
蔡攸邊聽邊點頭,見沒有別的吩咐,便辭了出來。
母親所說固然有理,也是百年來英國公府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國公府的聖眷是每況愈下,一代不如一代。照此下去,降等襲爵是難免的,三五代之後,蔡家的爵位沒了也說不定。
因為不站隊,往往也意味著你不夠忠誠,皇上自然看你淡淡的。
在朝堂上混,什麼都比不過站隊重要,想要往上爬,想要榮寵不衰,就必須站隊,還必須站對。
本來沒什麼好選的,就太子一人,結果皇上誰的勸諫也不聽,硬是給謝景明封了攝政王,太子監國的旨意下發後,立馬把攝政王召回京,朝中的局勢頓時變得微妙。
謝景明常年在外征戰,很少回京,他對此人的瞭解也僅是「冷靜自持,驍勇善戰」,外加一個「兇殘」。這些片面的說詞顯然不足以判斷一個人,於是他悄悄問了邊防軍的舊友。
那人思索良久,告訴他這麼一句話:但凡謝景明想要的,就一定會搶到手。
就是這句話,讓蔡攸猶豫了。
謝景明從未表現出對大位的渴望,但誰也不敢肯定他不想當皇帝,自己總不能傻不愣登去問他:欸,小舅子,皇位你要不要啊?
皇上是越老越喜歡玩帝王心術這套,誰知道是真龍體不豫,還是躲在後頭看戲!可憐他們一幫朝臣。
再一想田氏油鹽不進的潑辣勁兒,蔡攸愁得頭髮都快薅禿了,本來就堪憂的髮際線更是雪上加霜。
真是人到中年三大愁,悍妻弱子和禿頭,唉!
而這時候煩惱的不只蔡攸一個人,顧春和也躲在屋子裡發愁。
因老夫人親口吩咐,下人們幹活分外麻利,晌午剛過,衣料就送到了顧春和這裡。
那真是頂好頂好的絲綢,托在手裡像是一片雲,展開來看像是一汪水,清風拂過,上面的蝴蝶彷彿活了般,抖動著翅膀,繞著一朵朵盛開的花在飛。
這樣的料子,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好看,顧春和卻高興不起來。
國公府接了李夫人的請帖,反之國公府擺宴,李夫人肯定也會過來捧場,那她就不可避免與之碰上。萬一她在國公府的消息傳到李仁耳朵裡,那就麻煩了,得想法子避開才好。
苦主倒要躲著作惡的!顧春和苦笑著歎息一聲,父親曾說,和當權的沒道理可講,除非你比他更有權勢,他才會願意坐下來和你講道理。
那時她小,不懂這句話什麼意思,現在明白了,只覺得有股深深的悲哀。
小龍團茶的事一出,她已把兩位夫人連帶管事媳婦統統得罪了,更要小心行事。裝病肯定不行,她沒錢賄賂郎中,反而會引起別人的疑心,現在也出了孝期,要是硬說不去,難免被當成拿喬,閒話只會多不會少。
悶在屋子裡琢磨半天,總算讓她想出來一個不太高明的法子。
父親的本家也在京城,但關係十分惡劣,在她出生前就斷了關係。按父親的話,那就是一窩子狼,權當陌生人罷了。
顧家在汴京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國公府應該也下請帖了,如果認出來不免尷尬,平白掃了大家的興致。
國公夫人拚著一口氣要壓二夫人一頭,絕不會讓親手操辦的花會出漏子,沒準兒會應了她。
顧春和悄悄打聽了一圈,明日世子不在,正好給國公夫人請安去。


天氣好得出奇,天空像被清水洗過一樣,沒有一絲雲彩,觸目所及,是一片純粹到極致的藍,讓人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乃至於聽田氏翻來覆去地說婆婆偏心,罵妯娌難纏,謝景明居然沒有煩!這耐心讓他自己都驚訝。
「好說歹說,就是不讓我兒子去你那裡,真是氣死我了!」田氏恨恨道:「還把他給挪出去,擺明了是不讓我們母子親近。說什麼不可長於婦人之手,他蔡攸不是他娘養的?我呸!」
那一聲「呸」,聲如洪鐘,響若雷霆,簡直是震天動地,氣勢非凡,活生生的「一個唾沫一個釘」。
謝景明虛虛掩住嘴角,待那抹笑意消失了,才淡淡道:「玉哥兒看著太弱了,猛地去了軍營恐怕受不住,緩緩也好,老夫人的顧慮十分有道理。」
「你也忒好性兒了,慈不帶兵,義不養財,你這樣可不行,叫人算計了也不知道。」
謝景明微微挑了挑眉,仔細看了田氏一眼,她一本正經,這話的確出自她的本意。
這位姊姊,有點意思。於是他也應景附和道:「沒錯,我也覺得我性子太好了。」
「還有更讓人生氣的!就我們家來的那個什麼遠方表姑娘,長得狐狸精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纏著玉哥兒,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貨色,一個外室女,也配得上我兒子?做妾我都不要!」
接著又是一聲氣勢恢宏的「呸」。
謝景明低頭笑了下。
「你笑什麼!」田氏有點不滿,「我都快愁死了,玉哥兒一天去她那裡八趟,比給我請安還勤快,有了好東西也是先給那狐媚子送過去,那個殷勤勁,還沒娶媳婦呢,就先把娘忘了。」
謝景明說:「老夫人最重門風,怎麼會收留外室女?」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那狐媚子的娘姓陸,是老夫人的遠方表親,聽說還在國公府住過一陣子。她和顧家大郎青梅竹馬,本來親事都定了,就等著春闈後完婚,結果陸家犯了事,男丁抄斬,女眷罰沒教司坊。」
田氏「啪」地一拍手,「如果要臉,就該自裁,可陸氏硬是厚著臉皮活下來了,還世家女呢,真不嫌丟人。」
謝景明倒是不以為然,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著才有翻盤的機會。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靜靜聽著田氏說話。
「顧家大郎也是個蠢的,偏放不下陸氏,不知花了多少銀子,欠了多少人情,才把陸氏從那骯髒地兒撈出來。卻也因陸氏和家裡徹底鬧翻,被顧老爺子逐出家門不說,還一紙訴狀告到開封府,以忤逆大罪除去了他的功名。」
田氏說起別人家的事來,那是眉飛色舞,聲情並茂,謝景明支著腦袋,竟也聽進去了。
「他不到二十就點了探花啊,你說傻不傻,為了個女人自毀前程,如今可好,陸氏死了,他貧困潦倒不知所蹤,我看這就是自找的。」
田氏撇撇嘴,眼神十分不屑,「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倆根本算不得成親,那姓顧的狐媚子不是外室女又是什麼?還在府裡擺表姑娘的排場,又嫌茶不好,又伸手要衣服首飾,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不配!」
謝景明漫不經心說:「這有什麼犯愁的,給她找個差不多的人家嫁了,玉哥兒那膽子還幹不出強搶人妻的事來。」
田氏聞言眼睛發亮,一拍大腿道:「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還是你聰明,哎喲好弟弟,要是沒你,姊姊可怎麼辦啊!」
謝景明不置可否,見田氏開始盤算合適的人家了,便也慢慢踱到廊下透透氣。
第三章 四姑娘當眾頂撞
仲春的風懶洋洋地走過院子,不知名的花香彌漫開來,空氣裡似乎醞釀出一種不可捉摸的醉意。
綠煙在楊柳枝頭蕩漾,碎花如雨般飄落,一個女子從雋妙無比的春景中走來,滿院的春光都隨著她流溢並閃動了。
有那麼一瞬間,謝景明放輕了呼吸。
「妳是……顧姑娘?」
顧春和怎麼也想不到有外男在,一抹緋紅倏地從白皙的臉頰透出來,悄悄暈紅了眼梢。她想趕緊避出去,又怕人家笑話她不懂禮數。又窘又羞,舌頭就像打了結,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怎麼不說話?」謝景明下了臺階,小姑娘低著頭,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一截脖頸。
細長,柔軟,象牙一般光潔,弧線優美,是恰到好處的柔順和嬌怯。
「抬起頭。」
久居上位,說話自然帶了一股威壓,聽得顧春和渾身肌肉都收緊了,頭反而垂得更低,不過總算是開了口,「不知有客在,實在對不住,驚擾您了。」
謝景明笑了聲,「前幾天還叫我舅舅,今天就裝不認識?」
誒,舅舅?
顧春和下意識抬起頭,面前的男子和田氏有幾分相似,但五官更為凌厲,偏臉部線條流暢精緻,襯得他整個人的攻擊性沒那麼強。
尤其他笑起來,明亮又柔和,讓顧春和忍不住想,攝政王應該是個溫和的人,初見時的深沉孤傲,全是她的錯覺。
他稍稍偏頭,似是在等著她說話。
顧春和抿抿嘴角,屈膝福了一禮,「舅舅好。」
非是她上趕著攀親戚,謝景明都自稱「舅舅」了,她可不敢喊別的。舅舅容不得一點不同的聲音——大姑娘的告誡還在耳邊呢。
謝景明掃她一眼,「妳好像很怕我?」
顧春和不敢說怕,也不敢說不怕,猶豫了會兒,模稜兩可道:「舅舅英明神武,我們都很欽佩的。」
謝景明輕輕嗤笑一聲,「假話。」
顧春和的臉燒得更厲害了,在他的目光下,總覺得自己無所遁形,好像心裡想什麼他都知道。
其實不單是她,很少有人能蒙混過攝政王的那雙利眼。他長於深宮,那地方全是人精,耍心機鬥心眼各種全掛子把戲,他早看膩了。
「怕……怕的。」顧春和小聲說,又飛快補充道:「不過,好像現在也沒那麼怕了。」
或許是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她笑了下,玫瑰色的紅暈從她的脖子,慢慢擴散至衣領處的那一小片肌膚。
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謝景明的眉梢挑起一絲笑意,「給夫人請安?」
顧春和點點頭,十分乖巧的樣子。
謝景明又看她一眼,那眼神有點奇怪,似乎在看一條剛剛離水的魚,但只有那麼一瞬,還沒等顧春和看清就消失了。
他側過身,把路讓開。
顧春和忙道了謝,腳步輕快地從他身旁經過。
謝景明忍不住回頭看她的背影,薑黃色衫子,月白的裙,頭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蘭花。如此簡樸的打扮,硬是讓人挪不開眼。
微風暖暖的,像棉絮一樣在他的臉上拂過,吹得他的心也起了波紋。
二門外,許清正在和幾個男僕擲色子,看見他出來,忙扔下色子上前,「主子,裡頭沒留飯?」
「留了,推了。」謝景明不緊不慢走著,忽停在一片桃花旁,「汪龍溪誠不欺我也。」
啥?啥啥啥?許清眨巴眨巴眼,汪龍溪是誰?為什麼主子盯著桃花笑?難道和國公夫人相談甚歡?
許清看看天,不對啊,太陽沒從西面出來!
突然脖子涼颼颼的,他家主子似笑非笑瞅著他,「我臉上刻花了?」
許清一激靈,「沒沒沒,今天天氣真好,主子心情看起來不錯,嘿嘿嘿嘿。」
謝景明卻一怔,「有嗎?」
許清用力點點頭,翻出一面手掌大的小鏡子,生怕謝景明不相信似的舉到他面前。
謝景明瞥一眼,已恢復成平日的樣子,神情平和,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看起來很舒服,卻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他慢悠悠地說:「回去把馬刷了,所有的。」
許清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大丫鬟桂枝讓顧春和在外間等著,「夫人有事,等忙完了我再進去通稟。舅老爺在呢,妳就這樣冒冒失失闖進來,回頭夫人又要說妳的不是。」
顧春和細聲細語地解釋,「問過門上的婆子,說沒有外人在,我才進來的。」
不是那婆子躲懶兒,就是故意捉弄她,空掛著一個表姑娘的頭銜,地位連她這個丫鬟都不如。
桂枝暗歎一聲,「我去裡面看看。」
稍停片刻,她掀開門簾,朝顧春和招招手。
顧春和把碎髮抿到耳後,整整衣服,把事先想好的話又在腦子裡過了幾遍,方挑簾進去。
田氏歪在榻上,手裡捧著一盅香飲子,拿著小銀勺慢慢攪著,眼皮也沒抬一下,也沒讓她落坐。
顧春和硬著頭皮把話說了。
田氏還是沒說話,只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那目光含著濃濃的審視,刺得顧春和猶如針扎,冷汗順著臉頰無聲流下來,比受了酷刑更難熬。
良久,田氏才出聲,「我沒記錯的話,妳十六了吧,轉眼都一年了,妳爹還沒消息?」
顧春和抿了抿嘴角,輕輕搖搖頭。
田氏把琉璃盅往小几上重重一放,「這爹當的,把孩子往國公府一扔,任事不管,也忒不上心了。」
顧春和忙道:「左右不過這幾個月,我爹肯定會來接我的,他說話一向算數。」
田氏壓根兒不信,「我沒想趕妳走,安心住著。按說花會妳該露面,不為別的,就為老夫人待妳的心,也不該讓她失望。不過妳都求上門了,我也不好硬逼著妳去。」
顧春和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下,「多謝夫人,那天我就待在院子裡,哪兒也不去。」
田氏笑笑,大家公子有幾個房裡人不算稀奇,奈何這丫頭長得太好,玉哥兒耳根子又軟,把她放玉哥兒院子裡只會攪得後宅不寧。
還是禍害別人家去吧!
「舅老爺送了我幾匹上用的料子,顏色太鮮嫩我壓不住,妳來得巧,賞妳了。」田氏吩咐桂枝,「去把那匹金紅色的找出來,給表姑娘帶上。」
顧春和暗暗驚奇,等她抱著料子從田氏院子裡出來的時候,腦子還有點暈暈乎乎的。
今兒是怎麼了,國公夫人竟然賞她東西,還是最好的細花羅。顧春和猜不透她的用意,但深知低調行事絕不會錯,一回去就把料子壓在箱底,等閒不去動。
日頭西墜,蔡伯玉正慶幸沒碰上舅舅,然而嘴角的笑還沒延伸到最大,就被一道晴天霹靂砸懵了。
「挪到外院?」他兩眼發直,「怎麼會?母親怎麼捨得把我挪出去?」
蔡嫻芷勸道:「祖母親口吩咐的,母親不願意也沒辦法,祖母幫你擋了去軍營的事,你可不許鬧,省得老人家傷心。」
蔡伯玉垂頭喪氣,「都怪舅舅,要是他不回來,哪有這麼多麻煩事?我一旦出去,再想見顧妹妹就難了。」
蔡嫻芷眉頭微蹙,「快別說這話,母親知道了又要難為她,話說回來,要是你能撐起門戶,想娶誰不行?你看舅舅,十三歲上戰場,二十四歲封攝政王,你是他的親外甥,怎麼一點兒也沒學到?」
「左一個舅舅,右一個舅舅,妳們煩不煩!」蔡伯玉又羞又惱,「妳也是,母親也是,凡事都拿我和他比,對對對,我不如他,我一輩子拍馬也追不上他,妳們滿意了沒有?」
被弟弟如此奚落,蔡嫻芷騰地臉紅到了耳朵根,勉強笑了下,起身走了。
「您也真是的,朝大姑娘發什麼脾氣。」他的貼身丫鬟翠苒挑簾進來,「我看挪出去也好,省得您見天的顛三倒四,魂兒都丟了。」
「妳……」蔡伯玉指著她,卻不捨得罵,轉身撲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團,嗚嗚咽咽的,竟是哭了。
翠苒輕哼一聲,眉梢眼角都是得意,推推他,「傻子,別哭了,我有主意。」
蔡伯玉頓時來了精神,「好妹妹,快說!」
「您別管,總之讓您如意就是。」翠苒親暱地戳他一指頭,似幽怨,似撒嬌,「等新媳婦過門,別忘了我的好。」


月兒升上樹梢,大地一片涼意。
翠苒捧著一個小匣子,「四姑娘睡了嗎?世子讓我給姑娘送東西。」
「沒呢,」蔡雅菲讓她進來,好奇問道:「送的什麼?非得大晚上巴巴地送來。」
「只一套,白日裡姑娘們都在一處,給這個不給那個的,免得生口角。」
翠苒打開盒子,裡面躺著四個唯妙唯肖的絹孩兒,兩個大人,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看著應是一家四口。
「真好玩。」蔡雅菲年紀還小,很喜歡這些小玩意兒,拿在手裡賞玩了會兒,就吩咐丫鬟把絹孩兒擺在案頭上。
「姑娘……」翠苒欲言又止。
「怎麼了?」
翠苒遲疑著,一咬牙,似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別擺出來,叫大姑娘看見了不好。」
蔡雅菲不高興了,「我還要看她高興不高興?我哥給我的,我想放哪裡就放哪裡,她不樂意,也找個親哥送她呀。」
「這一套絹孩兒只有四個,」翠苒湊到蔡雅菲耳邊,好像怕別人聽到,「大姑娘心思重,萬一想岔了,再跟老夫人哭哭啼啼的,倒顯得我們排擠她似的。」
蔡雅菲噘起嘴,「就她事多,二姊姊就不會這樣想。」
「二姑娘是庶出,大姑娘是原配嫡出,不一樣的!大姑娘是老夫人的心頭肉,府裡幾位姑娘,獨獨她住在鶴壽堂,這頭一份的寵愛,還用說嗎?」
這話把蔡雅菲的火氣「騰」地點燃,「她外家早沒落了,空掛著一個『柴』字的破落戶而已,和我舅舅根本沒法比,憑什麼事事壓我一頭?祖母的心也太偏了!」
翠苒顯得很慌張,「全怪我多嘴,我的好姑娘,有些事咱們心裡清楚就行了,不能說出來。」
「我偏不!」蔡雅菲冷哼道:「等著瞧,我非要叫她知道誰才是國公府最尊貴的姑娘。」
翠苒急得滿頭是汗,「千萬別和大姑娘起衝突……哎呀,我請世子來勸勸。」
剛邁出房門,她臉上的焦急就消失了,暗自一笑,成了!
翠苒沒回院子,扭頭找到乾娘李嬤嬤,她是世子的乳母,在國公夫人面前也能說得上話。
李嬤嬤聽完她的籌畫,狐疑道:「這不行吧,夫人肯定不同意表姑娘過門,按妳那法子,頂多做妾。」
「她怎麼說也是老夫人的親戚,不可能做妾的,那樣老夫人的臉面還要不要了?」翠苒信心十足,「您老只要敲敲邊鼓,勸夫人把表姑娘挪到花園,這事就成了一半。」
翠苒很早就看出來,國公夫人一副瞧不起世家女的樣子,但骨子裡卻很嚮往她們,未來的世子妃也肯定是世家女出身。
她早晚都是世子的人,與其在強勢的世子妃手底下戰戰兢兢討生活,還不如換個沒家世,性子軟沒脾氣的世子妃。
而顧春和,簡直太符合她的設想——空有一張臉,既沒才幹,又沒手段,對她根本構不成威脅。
憑她和世子從小的情分,世子有了新人也不會忘了她,只要搶在顧春和前頭生出長子,她在後院的地位就穩穩的。
四姑娘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又和大姑娘素來不睦,她去做這件事,任憑誰也不會懷疑到自己頭上來。
翠苒暗暗握緊拳頭,四姑娘,全看妳的了!
蔡雅菲果真沒叫翠苒失望,隔天去鶴壽堂請安時,當著所有人的面鬧了起來。
當時氣氛很熱鬧,呂氏的哥哥不久前領了淮南漕司轉運使的差事,差人送了很多土儀。她正拿著單子一樣樣念給老夫人聽,又拿了塊料子在老夫人身上比劃,。
「這是南邊新興的樣式,這顏色多襯人,您穿上至少年輕十歲。」
老夫人笑道:「太花了,我穿上成老妖精了。」
蔡嫻芷依偎在老夫人旁邊,「祖母才不老,說句僭越的話,您和二嬸母在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們是姊妹呢!」
一片笑聲中,唯有蔡雅菲翻了個白眼,光明正大,毫不避諱。
「大姊姊的小嘴抹了蜜,說話都是甜的,怪不得祖母最喜歡妳,可不像我們,笨嘴拙舌的,也沒人疼。」
氣氛頓時一冷。
呂氏忙打岔,摟著蔡雅菲笑道:「好姑娘,有嬸嬸疼妳呢,過會兒和妳三姊姊到我那裡,喜歡什麼儘管拿。」
蔡雅菲卻起身走開了,「我是眼皮子淺的人?舅舅給我的好東西多得都放不下,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麼一樣的姑娘,不一樣的對待!」
呂氏笑了笑,慢慢收回落在空中的手,不言語了。
屋裡安靜下來,蔡嫻芷坐回自己的位子,脊梁挺得筆直,只垂首看著腳前的空地發呆。
老夫人面色不改,緩緩道:「我乏了,先散了吧。」
「不行!」蔡雅菲的執拗勁一上來,什麼也顧不得了,「今兒就把話說清楚,憑什麼大姊姊住鶴壽堂?我們幾個姊妹就不是您的孫女了?」
蔡嫻芷一聽這話不像樣,忙站起來賠不是,「好妹妹,千錯萬錯都是姊姊的錯,姊姊給妳賠禮。祖母待我們都是一樣的,妳這樣說,會寒了她老人家的心。」
蔡雅菲冷笑道:「少充良善人,妳要是真有孝心,早就該自己搬出來了。把祖母推出來和母親打擂臺,妳躲在後面看戲,如今又假惺惺的做給誰看?」
「四妹妹!」蔡嫻芷心下著惱,不由帶了教訓的口氣,「妳是國公府的姑娘,不是市井街頭的潑婦,言行舉止都要有該有的氣度,不能失了國公府的體面。」
「我知道妳瞧不起我娘,有本事衝著我來,犯不著這樣指桑罵槐!」蔡雅菲氣得渾身直抖,一把推開蔡嫻芷,也不管有沒有墊子,結結實實跪在老夫人面前。
咚一聲,顧春和都覺得膝蓋疼。
畢竟是自己的親孫女,老夫人也心疼,「快起來,地上涼。」
蔡雅菲胳膊一甩掙開丫鬟的手。
「您總覺得她沒了親娘可憐,就不想想我娘的處境有多難。在別人眼裡,我娘就是一個惡毒的繼母,處處刁難原配的孩子,恨不得她去死,逼得她躲在祖母院子裡不敢露面。這對我母親公平嗎?您給她國公夫人應有的體面了嗎?我不想您生氣,我就想問個明白!」
說罷,已是淚流滿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早有跟著蔡雅菲的小丫鬟見狀況不妙,給田氏報信去了。
田氏生怕女兒吃虧,一路狂奔趕來,恰好聽見了女兒這番話。
一時間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只覺每個字都說在自己的心坎上,把自己能說的,不能說的委屈全說了。
田氏一頭衝進去,抱著蔡雅菲大哭,也不說別的,只說自己沒用,不堪為蔡家婦。
她一跪,長房另兩位姑娘不能不跪,丫鬟婆子也跟著跪了下去,屋裡的人轉眼間呼啦啦跪倒一片。
三姑娘蔡淑蔓肉肉的小胖臉上全是愕然,瞪著大圓眼,茫茫然間,就被她母親拽出了門。
一出門,就看見顧春和望著枝頭的雀兒發呆。
「妳早出來了啊。」蔡淑蔓吐吐舌頭,「難怪我娘總說我沒眼色,做什麼都慢別人一步。」
顧春和問她,「老夫人會把大姊姊挪出來嗎?」
蔡淑蔓驚訝地打量顧春和一眼,她一貫謹言慎行,從不對國公府的事發表任何意見,這回怎麼變了?
不過蔡淑蔓還是認真想了想,答道:「不好說,以前四妹妹頂多私底下抱怨,今天她敢捅破這層窗戶紙,八成不達目的不甘休。」
顧春和深深歎息一聲,愁容滿面。
「顧姊姊,妳愁什麼?」蔡淑蔓好奇道,又笑,「這是長房的事,就算大姊姊挪出來,妳也不用動地方。」
顧春和搖搖頭,柔聲道:「四姑娘都容不得大姊姊住在鶴壽堂,我算什麼,更沒資格住了。」
蔡淑蔓琢磨一番。的確,憑四妹妹的拗蠻脾氣,幹出什麼事都不稀奇。
她眉眼間的善意不折不扣地傳達出來,「別擔心,妳可以和我住一起。我大哥在書院讀書,逢年過節才回來。母親又忙得腳後跟不著地,偌大的院子就我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可沒意思了。妳來,咱倆做個伴。」
溫柔的人總是很容易被別人的善意觸動,顧春和只覺得鼻子酸酸的,強忍著淚意重重一點頭,「嗯!」

火傘一樣的太陽莊嚴地掛在鶴壽堂上空,照得堂前明晃晃的,臺階都泛出白光來。
此時屋裡沒有旁人,老夫人喘吁吁半躺在軟榻上,閉著眼,臉色潮紅,顯見氣得不輕。
蔡攸一下一下給老母親撫著胸口順氣,滿臉羞愧,「兒子教女無方,還請母親寬恕,等我回去就罰她禁足,讓她好好反省反省。」
老夫人推開他的手,「你就知道尋孩子的差錯,她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懂什麼,準是沒少聽田氏的渾話!」
「母親放心,兒子連田氏一併罰了!」
「屁話。」老夫人對這個兒子也是無語,「攝政王剛回京,你就把他姊姊禁足,你叫他怎麼想?你近四十的人了,做事還這樣沒頭沒腦!」
總不能替田氏說話啊,那您老不得更生氣?
蔡攸偷偷覷著母親的臉色,訕笑著說:「兒子聽母親的,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這個田氏,好好的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又是跟二弟妹搶中饋,又是當眾頂撞您。」
老夫人道:「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撐腰的人來了。」
唉,都是攝政王惹的禍!
瞧不上歸瞧不上,老夫人心裡明白,這回她護不住孫女了,蔡嫻芷必須從鶴壽堂搬出去。
僅是兩個孫女吵起來,她還可以繼續裝糊塗,一句「小孩子拌嘴」就此掀過,但田氏摻和進來,她就不能糊弄了事,還必須尊重田氏的意見。
硬扣著蔡嫻芷不放,只會坐實了外人的猜測:她藉蔡嫻芷故意給田氏沒臉!這只會讓國公府的處境更為尷尬。
老夫人頗有些心力交瘁地揉揉眉心,「叫四丫頭給大丫頭賠不是,再把大丫頭挪到海棠院。」
海棠院是老國公晚年靜養的地方,是把正院的西北角單獨劃出來的一處院落,說起來也是長房的院子,田氏母女應會滿意。
那地方不大,七八間屋子,最妙的是屋後種著一片海棠,花開時就像曉天明霞,可以說除了花園,海棠院是國公府風景最好的院子,也不算委屈了蔡嫻芷。
可顧春和的住處,卻讓老夫人犯了難,國公府地方大,院落少,基本上沒有空置的屋子了。
蔡攸不理解,「她還和大丫頭住不就行了?」
老夫人白他一眼,「你兒子!想想你婆娘能同意嗎?家有賢妻夫禍少,唉,去去去,少煩我,讓我清靜一會兒。」
此時田氏也在琢磨顧春和住哪兒合適。
桂枝給她出主意,「我在鶴壽堂等您的時候,聽見三姑娘和表姑娘說話,她們打算住一塊。這挺好,世子就是想找表姑娘,也不好意思總往二房跑。」
田氏先是一喜,繼而不滿地說:「什麼叫世子找她?分明是那個狐媚子勾引我兒子。」
桂枝賠笑,「奴婢說錯話,該打。」
不過這個主意不錯,田氏是個急性子,立即就要去找老夫人把這事定下來,卻見李嬤嬤朝她暗暗擺手。
田氏心下起疑,單獨留下李嬤嬤,「妳有什麼話要說?」
「讓她住二房,反而更危險。」李嬤嬤顯得憂心忡忡,「三姑娘年紀小壓不住人,萬一那狐媚子買通下人勾搭世子,您是防都防不住。
「二房那幫人只會推波助瀾,站乾岸兒看熱鬧,您在二夫人手裡吃的虧還少嗎?如果她拿顧春和做文章,給世子潑汙水扣帽子……您別忘了,她還有個兒子!」
田氏倒吸口氣,頓時醍醐灌頂。
國公府長孫蔡悅,由老國公親自啟蒙,那是抱在膝頭一筆一劃教認字,早早中了舉人,如今在外苦讀,憋著一口氣要弄個兩榜進士的出身。
雖然她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和人家一比,蔡伯玉就是個滿腦子漿糊的多情浪蕩子,要不是有個強有力的舅舅,世子的位子早被人搶跑了。
一想這事,田氏就煩得要命。
李嬤嬤道:「夫人怎麼忘了,緊挨著花園有排後罩房,原是府裡養的一班小戲子住的地方,老國公去世後,老夫人遣散了戲班子,那一處就空了下來。兩旁門一關,就是個單獨的院子,給她住正合適。」
田氏猶豫道:「可她一個人……」
「撥幾個種花的婆子與她同住,她不是喜歡插花嗎,這下如她的意了。」李嬤嬤咧開厚厚的嘴唇,笑得不懷好意,「您要不放心,就派咱們的人看門,還怕她作妖?」
言下之意,把她鎖在院裡也未嘗不可!
田氏微微頷首,悠悠道:「那地方偏,也別說虧待了她,我每月私下貼補她兩貫錢,別往外說去。」
「夫人真是菩薩心腸!這事交給老奴,萬沒有不妥當的。」李嬤嬤拍著胸脯保證。
黃昏時的天氣有些發悶,天空像用墨筆淡淡塗了一層,燕子從空中低低劃過,要下雨了。
蔡嫻芷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送到海棠院,屋子裡顯得空蕩蕩的,可她還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丫鬟催了四五次還捨不得走。
顧春和過來送她。
「以後要時常來看看我才好。」蔡嫻芷不無傷感地說:「可別光顧著和三妹妹玩,忘了我這個姊姊。」
「哪兒能呢。」顧春和說:「自從來這裡,都是姊姊照看我,府裡這麼多人,姊姊待我是最好的。」
蔡嫻芷顯得顧慮重重的,「全讓我說中了,舅舅一來,母親更加肆無忌憚,現在連祖母都不放在眼裡,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
顧春和想起一樹花雨下的那個男子,猶豫了下,說:「攝政王好歹也擔著舅舅的名兒,如果夫人刁難妳,妳找他說說,或許他會幫妳的。」
蔡嫻芷奇怪地看她一眼,想說什麼又忍下去了。
「顧姊姊果然在這裡,東西收拾好了沒有?」蔡淑蔓笑嘻嘻進來,後面還跟著幾個壯實的丫鬟。
顧春和笑道:「就兩個小包袱,我自己拎得動。」
「大姊姊,我們走啦。」蔡淑蔓和蔡嫻芷打了聲招呼。
剛出門,就被她母親的心腹嬤嬤攔住了,「三姑娘,表姑娘的住處另有安排,咱們先回去好不好?」
蔡淑蔓吃驚道:「怎麼會?母親同意了的。」
嬤嬤尷尬地笑笑,對顧春和說:「過會兒就有人來接表姑娘,實在對不住,您的事,我們夫人做不了主。」
顧春和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李嬤嬤來了,皮笑肉不笑道:「表姑娘,老夫人說了,讓您住花園後罩房一帶,馬上就搬。我們夫人看妳可憐,每月賞妳兩貫錢,喏,拿著吧。」
顧春和看著那些錢,只覺扎得眼睛生疼。
蔡嫻芷拍拍她的肩膀,「我把春燕留給妳,有什麼事妳打發她來找我。」
她說完便離開,連拒絕的機會都沒給顧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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