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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26701-E126704

《龍床上的前妻》全4冊

  • 作者縵萱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2/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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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1,080
  • 優惠價:NT$ 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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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龍椅上的男人是天下至尊,
這張龍床上的女人卻是他的軟肋。


藍海E126701 《龍床上的前妻》卷一
都說帝王是孤家寡人,蕭聿深有所感,
他登基沒多久就失去自己摯愛的皇后,他的皇兒甫出世就沒了母親,
三年來他再不踏入後宮,再不肯立后,
只因後悔年少不知情貴,不知繫人心處在何處,直到她出現──
秦婈,五品太史令之女,年方十六,長得跟他的皇后幾乎一模一樣,
他患有啞疾的皇兒一見她就親近,不但愛黏著她,啞疾也慢慢痊癒,
在她身邊他總有種愛妻回來了的錯覺,但她們無論是筆跡性格全都不同,
最最奇怪的是,在她身邊睡著,他總會入夢,夢見和愛妻的過去,
藉由那些神奇的夢,他發現許多當年誤會了妻子的事,
也開始懷疑起床上的這個女人,真的不是他已經死去的妻子嗎……

藍海E126702 《龍床上的前妻》卷二
秦婈沒想到自己的位分會越級狂升,馬上要升三品昭儀,
還遷去豪華宮殿,並得到撫養大皇子的機會,
那是兩世她都想捧在掌心疼的親兒子,皇帝蕭聿也得靠邊站,
然而她的受寵惹來太后不滿與三妃嫉妒,
又是罰跪又是拿父兄的前途威脅,
幸好這一切蕭聿都幫她解決,
只是她與蕭聿同寢的晚上總會夢到前世,
蕭聿對她的態度逐漸變得親暱,更充滿試探,
可她就不信,她挖空心思苦學,把自己演成別人的樣子,
還能被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先皇后死而復生……


藍海E126703 《龍床上的前妻》卷三
秦婈萬萬沒想到還有跟蘇家兄長蘇淮安相認的一天,
蕭聿當年原來保住了蘇淮安的性命,
且為了替蘇家平反,支援蘇淮安查出了叛國案真相──
當初的事情是齊國帝師一手策劃,要引起動盪,侵略大周,
弄清楚真正的仇人後,她對於蕭聿的心情也有了轉變,
聽他說想要和她好好過日子,她願意試一試,
看他跟兒子爭寵,想要她做的衣裳,她便做了一件給他,
而面對隨著蒙古使團到來的蒙古公主熱情示愛,
不等她詢問是不是要多個姊妹,他就主動說:「朕不會納妃。」


藍海E126704 《龍床上的前妻》卷四(完)
僅僅一年時間,秦婈就從小小的美人躍升成為皇后,
原先上頭還有個楚太后處處刁難,想讓侄女入宮與她一爭皇后之位,
卻因為私賣軍器一案,讓蕭聿對眾多世家發難而銷聲匿跡,
如今的她一邊安心養胎,一邊教育大兒子,日子不可謂不滋潤,
才怪!她傻了才信了蕭聿說的「好好過日子」的鬼話,
若非她又因故作了夢,不會知道在蘇菱死後那三年他是如何過的,
更不會知道,他竟用十年的帝王壽元換她轉生……
縵萱,90後羅曼史作家,北方人,天秤座,
畢業於韓國成均館大學。從小喜歡看書、尤愛古代羅曼史,
歷史的厚重感是我眼中最棒的東方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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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魂移秦家女
延熙元年,八月十五,亥時一刻。
秋蟲喃濃,烏雲遮月。
嫡皇子誕生,本是大喜之事,可坤寧宮上上下下卻無一絲喜氣,宮門緊閉,太監宮女噤若寒蟬,四周闃寂,猶如暴風雨前夕。
太醫院院使常嶺甫跪坐榻邊,手指微顫,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鬢角滑落。
這一室的忐忑惶恐,皆因榻上那名女子——大周朝的皇后,蘇菱。
隔著層層疊疊的紗縵,常嶺甫顫著嗓子道:「再拿碗湯藥來。」
宮女急忙道:「是。」
藥汁過喉,蘇菱的呼吸卻越來越弱,她的瞳孔漸漸渙散,下意識呢喃,「父親、大哥。」
話音甫落,眾人的神色驟變。
世人皆知蘇后出身高門,父親是鎮國公蘇景北,兄長是大理寺少卿蘇淮安,身分地位在這後宮無人能及。
只是如今,蘇后的這兩座靠山,已是大周朝最提不得的兩個人。
很多事要從半年前說起——
新帝登基不過三個月,巳州邊境便有齊軍來犯,來勢之洶,可謂是前所未有。
蘇大將軍領兵出征,六萬精兵絕塵而去。
然,一個月前,閬州總督快馬來報,稱大周六萬將士被困密河,腹背受敵之際,蘇景北竟進了敵軍營帳,之後再無蹤跡。
蘇家戰功赫赫,又有從龍之功,沒有實證,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可緊接著便有人找出了蘇家通敵叛國的罪證——鎮國公府內,竟藏著一條修了十年之久的暗道。
循著線索,刑部、錦衣衛連夜查封京城數家妓院、酒樓、茶館,捉拿細作百餘人,細細查問,其中很多店面都與蘇家有關。
以上種種,便是實證。
鎮國大將軍通敵叛國,滿朝譁然,坊間耄耋老太得知自家兒孫戰死沙場,再回不來,便一頭撞死在鎮國公府門前,一時間整個京城怨聲滔天。
為平民心,新帝御駕親征,大周百年基業能否得以延續,眼下尚未可知。
藥灌進去多少,蘇菱吐出來多少,常嶺甫額頭的汗如更漏一般滴答作響,他緩緩轉過身,反覆斟酌後才道:「啟稟太后,皇后娘娘近來思慮過重,勞神傷身過度導致早產,這一連又折騰兩日,眼下……眼下許是撐不住了……」
聞言,眾人臉色大變。
靜默之時,坤寧宮大宮女扶鶯倏然抬頭,對楚太后道:「奴婢有事啟稟楚太后娘娘。」
楚太后坐在棕竹嵌玉的扶手椅上,撥弄佛珠的動作一頓,淡淡道:「妳說。」
扶鶯深吸一口氣,朝女官徐尚儀看了一眼,道:「奴婢方才看到徐尚儀袖中藏了張帶血的帕子,舉止鬼祟可疑。」
被指認的徐尚儀突然怒道:「妳胡說八道什麼?是誰指使妳往我身上潑髒水的?」
楚太后斂了斂衣襟,神情嚴肅道:「妳是說,徐尚儀手裡的帕子有問題?」
「奴婢只是猜測,徐尚儀手中的血帕子,不是坤寧宮的。」扶鶯以額點地,大聲道:「奴婢還請太后娘娘明察!請太后娘娘做主。」
蘇菱已經沒有力氣再開口了,她用餘光看了扶鶯一眼。
傻子……說出這樣的話,與白送一條命有何不同?
這世間想要她這條命的人多了去了,沒人能做她的主,畢竟,通敵叛國是罪,身居高位是罪,誕下嫡子更是罪。
徐尚儀「撲通」一聲跪下,大聲道:「太后明鑒,奴婢絕對沒藏過什麼血帕子!」
「來人。」楚太后睨著徐尚儀,道:「帶下去嚴刑拷問,如有可疑之處,直接送往司禮監。」
「奴婢冤枉!」
兩個太監直接將徐尚儀拖走。
沉悶的雷聲劃破半空,風聲獵獵作響,房簷下的燈籠在淒風苦雨中來回搖曳,大雨傾盆而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殿內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哭泣聲,蘇菱緩緩閉上眼,回憶紛至沓來——
永昌三十六年,春。
那一年,她十七歲,待字閨中。
本以為能嫁個門當戶對、肯疼她愛她的郎君,卻不想一道聖旨,讓她成了晉王正妃。
晉王蕭聿不得帝心,生母早逝,又非嫡非長,雖說是在皇后身邊長大,但這儲位之爭仍是勝算寥寥。
這道聖旨,分明是把鎮國公府往火坑裡拉,那時的她覺得天都要塌了。
將門之女,又逢年少,總會有許多不知何處來的勇氣。
打聽到蕭聿的行蹤後,她裝扮成紈褲公子哥兒的模樣,著一身白色長裾,搖著扇,走進了京城魚龍混雜的慶豐樓。
她翻了袖口,遞給掌櫃虞娘好大一筆銀子。
虞娘面帶笑意帶她上了二樓,左拐,她在西側的雅間坐下。
慶豐樓是看戲聽曲的地方,說是雅間,但其實前後也只隔著一扇屏風,她背靠屏風,屏住呼吸,開始偷聽隔壁傳來的聲響。
皇帝身子大不如前,儲君之爭近在咫尺,此刻高談闊論的這幾位,蘇菱猜,應是晉王府的幕僚。
果然,她聽到了自己被提起——
蘇家女。
樓下絲竹聲漸弱,有人給蕭聿倒了一杯酒,「殿下此番與鎮國公府結姻,成王和燕王怕是都要急了。」
另一人歎氣道:「能拉攏鎮國公是好,可蘇家女名聲不佳,與何子宸牽扯不清,這也是個麻煩事。」
如今世家昌盛,京中以薛、何、楚、穆四家為尊,眾人皆知,何家嫡子何子宸愛慕蘇家女已久,整日就知道圍著鎮國公府轉。
不過官宦權貴嘴裡的麻煩事,又豈會是兒女私情那麼簡單。
何家,那是鐵打的燕王一派。
蘇菱壓著怦怦的心跳聲,慢慢,回身透過屏風去看——
慶豐樓燈紅酒綠,屏風後影影綽綽,她一眼就看到了蕭聿。
那人輪廓鋒銳,半垂著眼,把玩著一樽小小的杯盞,晃了晃,忽而涼涼一笑,「麻煩又如何?蘇景北又沒有其他女兒。」
他的嗓音極沉,一字一句,似珠落玉盤,砸在她心上。
蘇菱的心像是灌了鉛一樣往下跌,十七歲的姑娘對著手中的摺扇,怔了許久。高門貴女又如何,還不是成了旁人奪權的一柄利劍嗎?
他厭她,她亦是一千一萬個不想嫁他。
然,皇命不可違,她再是不甘不願,也只能穿上嫁衣,嫁給了父親口中那個文武雙全、驍勇善戰的蕭聿。
成親那日,她一早就哭花了臉。
她一邊哭,蘇淮安一邊給她擦,眼淚混著鼻涕,蹭得他滿手都是。
作為長兄,蘇淮安要將她背出鎮國公府,他笑一聲,歎一聲,又歎一聲,「阿菱,別哭了,成不成?」
她上轎前忍不住回頭,猶記得,那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同她對望,唇抿得緊緊地,眼眶剎那間變得通紅。
他輕聲說:「阿菱,鎮國公府永遠都是妳的家。」
她以為,永遠是沒有盡頭的。
其實嫁給蕭聿之後,撇開最初的針鋒相對,日子並沒有她想的那般差。
雖然她總是提醒自己,驍勇善戰四個字背後不是風花雪月,而是白骨成堆,但怎麼說呢?
日復一日的相處,夜復一夜的親密,終究還是讓她卸了心防。
那天夜裡,燭光搖曳,他的眼睛深邃又清明,似山澗泉水,清晰地映著她泛著潮紅的身子。
他俯在她耳邊道:「阿菱,我知妳怨我什麼。妳怨我娶妳時全是算計,怨我毀了妳一樁姻緣。我賠妳,如何?」
那時年少,情竇初開如星火燎原,一觸即燃,她動了情,也當了真。
時過境遷,即便到了這一刻,她仍是承認,那一年的蕭聿太令她著迷。
他教她射箭騎馬、教她肆意快活、也教她如何當他的妻。她愛他展臂拉弓時英姿勃發的模樣,愛他情濃繾綣時低聲嘶吼她的名字,也愛他奉旨離京查案時說的那句——阿菱,跟我走吧。
他的眉眼不常帶笑,笑起來又不只丰神俊朗。
她曾以為,會一直這樣和他過下去,直至永昌三十八年十月初三,先帝突然駕崩,他坐上了那把龍椅。
新舊更迭之際,京中亂作一團。
論政績,先帝在位三十八年,說句昏庸無道不為過。朝廷連年征戰,他卻忙著建行宮、寵官宦、在後宮放權致外戚干政,賦稅一年比一年高,世家大族兜裡肥得流油,朝廷一年的總收入卻不足五千萬兩,就連河南大旱救濟災民的錢都是東拼西湊而來。
這大周的江山,早已千瘡百孔,積重難返。
蕭聿夜以繼日地忙於朝政,她常常見不到他的人。
沒多久,她便診出有兩個月的身孕,朝臣嘴上道著恭賀,卻忙不迭地勸新帝廣納後宮以開枝散葉。
於是,高麗公主李苑、刑部尚書薛襄陽之妹薛瀾怡、內閣首輔柳文士之女柳沽揚接連入宮。
其實她心裡知道,只要他做了皇帝,便有這麼一天。
時光流轉,思緒回到一個月前,也就是鎮國公府出事的時候。
蘇家通敵叛國證據確鑿,她無話可辯,可就算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信蘇淮安與此事有關。
不然密道擺在那,蘇淮安為何還要留在京中?
她跪在養心殿外等他,等到最後,還是盛公公將她攙了起來。
「娘娘身懷龍嗣,這是做什麼。」盛公公歎了一口氣,道:「平日娘娘待老奴如何,老奴都記在心上,今日,便斗膽勸娘娘一句。
「娘娘是皇上的髮妻,情意自然深重,可這再深的情誼也禁不起折騰,娘娘若是為蘇家的事而來,那不妨想想,這叛國之罪,究竟叛的是誰的國?這情,當真求得嗎?娘娘便是不為自己,難道也不為腹中的孩子想想?」
她的孩子,大周朝嫡皇子蕭韞,這韞字取自石韞玉而山輝,承天命,納百川,寓意絕佳,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
蘇菱偏頭,抬起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握了握身旁皺巴巴的小拳頭,還這麼小。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本就多有遺憾……
蘇菱感覺身體漸漸變輕了,好似化成了一縷煙,越來越高,也不知是要飄去何方。
就在這時,榻上的小皇子就像是感知到了什麼一般,驀地就哭了起來,嬰孩的聲音很細,卻一聲比一聲高,似乎能扯碎人的心腸。
月落星沉,鐘聲響起——
延熙元年,八月十五,淳懿皇后薨逝。


「醒了!姑娘總算是醒了!」
一道陌生的聲音在蘇菱耳畔響起。
她緩緩睜開眼睛,旋即,喉嚨深處便傳來一股撕裂般的灼痛,她啞聲道:「水。」
「奴婢、奴婢這就去給姑娘倒水。」著綠色衣裙的丫鬟道。
蘇菱半支起身子,接過杯盞,抿了一口,清水入喉,彷彿如沙漠遇綠洲,眼前的世界也跟著慢慢清晰起來。
蘇菱撩了下眼皮,環顧四周。
入目的是一張紫檀樺木銅鍍金包角圓腿長方桌,上面擺著冬青釉竹葉紋花盆、一套茶盞,左邊是紫檀大櫃一對,右邊是張彩絲繡鶴鹿同春圖掛屏。
如此簡陋,這裡不是坤寧宮。
然而還沒等蘇菱想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見一個男人怒氣衝衝地推門而入,身後還跟著一位年逾三十的婦人。
蘇菱不識人,但卻識得官服,此人頭頂烏紗,身著暗紅色白鷳紋官服,腰繫銀鈒花帶……哦,是個五品小官。
五品官上前兩步,抬手便掀翻了眼前的茶壺,怒道:「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不夠是吧!還嫌不夠丟人是吧!今日連毒酒都敢喝,明兒妳還有什麼不敢做的!妳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爹?他話音甫落,蘇菱整個人恍若被雷劈了一般,就連「放肆」二字也跟著停在唇邊。
五品官繼續道:「此番是皇上登基以來頭回選秀,滿朝上下都盯著這事,『秦婈』二字既已呈交給禮部,便由不得妳了!妳當皇家是什麼!秦家大門嗎!來去由妳!」
說罷,他還用掌心狠狠拍了三下桌面。
蘇菱屏息凝神,驚得手中杯盞都要被她捏碎了。從小到大,從沒人敢在她面前拍桌子,便是他口中的皇帝也不曾。
「那姓朱的不過是商賈之子,竟也值得妳如此作踐自己!」五品官見蘇菱的神情沒有任何悔意,只有一片茫然和一股說不上來的傲慢,不禁咬牙切齒道:「好、好、好極了,從今兒起,妳別想再出門半步,倘若妳再與那朱家小子私會,我便當著妳的面打折他的腿!這太史令我也不做了!」
這時,那婦人連忙拉住五品官的胳膊,柔聲道:「大姑娘才醒過來,身子還弱著,老爺快別說了。」
五品官深吸一口氣,摔門而去,只留下一句話——
「妳和妳娘一樣,為了自己,根本不顧別人死活。」
他說罷,那婦人也連忙跟了出去。
爹?娘?選秀?為了什麼朱氏男子尋死?蘇菱坐在榻上,反覆思忖著五品官方才說的話。
她難道沒死?可若是沒死,秦婈又是誰?
思及此,蘇菱翻身下地,赤腳走到鍍金包角圓腿長方桌旁,打開妝奩,拿出一面銅鏡……
這一看,她整個人跌坐在圓凳上。
鏡中女子除了下頷多了一顆痣,眉、眼、唇、鼻,竟與十六歲的自己……生得一般無二!
看著看著,太陽穴忽然傳來鈍痛,她又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夜裡。
記憶斷斷續續向她襲來,她時而會看到些從沒見過的人,時而又會聽見些從未聽過的聲音,雖然不夠連貫,但也足夠讓她釐清眼下的處境了。
今日是延熙四年,八月十六。
她沒死,但她也不是她,這具身子的主人是秦家嫡長女秦婈的。
昨日對她放肆無禮的五品官叫秦望,乃是秦家的家主,秦婈的生父。
而她會成為秦婈的緣由,還得從頭說起——
秦望出身寒門,早年不過是遷安縣的一個窮書生,母親病重,父親早逝,就秦家當時那個狀況,別說拜師讀書,便是娶個正經媳婦都是癡人說夢。
秦家雖然一窮二白,但好就好在秦望的臉比兜乾淨,哪怕著粗布衣,也是個儀表堂堂的少年郎。
一次燈會上,遷安縣首富之女溫雙華對秦望一見鍾情。
溫雙華從小嬌生慣養,要什麼有什麼,她以為,只要她想嫁,秦望就該樂顛顛來娶。
然而事與願違,那時的秦望窮得有志氣,面對金山絲毫不動心,決意娶了自己心儀的女子姜明月。
可惜姜明月是個薄命的,與秦望成婚不過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秦望心如死灰,溫雙華的心卻死灰復燃了。
媒人再度上門,秦溫兩家到底還是走到了一起,有了溫家的幫扶,秦望不到兩年便中了進士,秦母的病也跟著好了起來。
秦望當了官,溫雙華給他生了一兒一女,長子秦綏之,長女秦婈,日子過得還算和美。
直到有一天,姜明月的胞妹姜嵐月因走投無路找上門來,溫雙華的噩夢就開始了。
別看秦家小門小戶,但這院子裡唱起戲來可不比高門大院裡差,甚至可以說比她以前看過的話本子都精彩。
秦望把姜嵐月帶回了秦家,開始是略加照拂,但是很快就照拂到了榻上去。
溫雙華不是沒鬧過,可鬧了也白鬧,畢竟,男人一旦鬼迷心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從此夫妻離心,溫雙華整日以淚洗面。
秦望在慾望面前失了理智,好在秦家還有秦老太太,秦老太太一生本分,她勸不動自己的兒子,卻一直記得溫家的好,臨終前,秦老太太只說了一句話,「望哥兒,咱做人不能忘本,娘要你發誓,這姜嵐月永永遠遠都只能是妾室!」
自古孝字大過天,秦望只能跪在秦老太太面前起了誓。
原以為秦家這下可以消停了,可誰能想到,這道誓言雖然碾碎了姜嵐月蓄勢待發的野心,卻為日後埋下了禍根。
姜嵐月手段極好,變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上一刻對秦望哭,下一刻就能對溫雙華笑,雖說是孀居之身,卻能勾得秦望忘乎所以。
溫雙華在這後院裡越來越瘋狂,日子一長,終是病倒了,直到臨終前她都是半瘋的狀態。
她既爭不過秦望的髮妻姜明月,也鬥不過那姜嵐月,她在歇斯底里的漩渦中打轉了一輩子,她不想放過別人,也不想放過自己。
溫雙華在彌留之際,想起了秦老太太臨終前的那一幕,她喚來自己的長子,讓秦綏之跪在自己面前。
溫雙華眼中含淚,唇色蒼白,啞聲道:「綏之,娘要走了,你給娘發誓,這一輩子都要守好溫家基業,不得科考。」
此話一出,秦望徹底傻了眼。
秦望是個讀書人,要是沒幾分才氣和遠見,今日也不會從遷安調任至京城,他最看重的便是從小被大家稱為神童的嫡子。
只要秦綏之起了誓,那便全完了。
可溫雙華是在愛裡漂泊了一輩子的女人,她早就沒有理智了,她一邊哭,一邊逼秦綏之發誓。
秦綏之看著奄奄一息的母親,雙膝慢慢彎了下去,舉起手,一字一句起了誓,就像那年秦望在秦老太太面前起誓一樣。
姜嵐月看著哀哀欲絕的秦婈,緩緩勾起了嘴角,當日的仇,她終於報了。
一條人命,你若問姜嵐月後悔過嗎?
她定然答否,在她眼裡,這後宅沒有先來後到,只有能者居上,人過得好不好,全憑自己的本事,像溫雙華這樣肯為了男人付出一切的女子,能換來什麼呢?
溫雙華病逝後,秦望再沒對秦綏之和秦婈發過脾氣,愧疚二字如潮水一般幾乎要將他淹沒。
可秦婈的性子和溫雙華如出一轍,她把母親的死和兄長的前途盡毀全算在了姜嵐月母女身上。
秦婈不止一次在姜嵐月面前掀桌子,大罵她是狐狸精,害死了她娘,也不止一次伸手打庶妹秦蓉。
每每秦望準備教訓她,姜嵐月都會撫著秦望的胸膛說:「大姑娘年歲尚淺,還不懂事,夫人走後,妾身總能瞧見她偷偷躲在屋裡哭……說到底,這都是妾身的錯……」
父女情分就在這輕輕柔柔的語調裡分崩離析。
秦婈被養得驕縱任性,無法無天,很多事秦望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秦婈在大選之際,與一商戶之子私底下生了情意,還尋死覓活,非他不嫁,秦望便不能坐視不理了。
昨日,他已忍到了極限。
捋順了秦家這些事,蘇菱抬手揉了下眉心,這秦家女可真是被那姜嵐月給耍得團團轉。
她若是繼續和那朱姓男子見面,接下來必生事端,秦望不會拿自己的仕途開玩笑,真出了事,他只能讓秦家另一個女兒秦蓉代替她入宮。
真到那時,姜嵐月便是不能扶正也得扶正了。
蘇菱起身推開窗扇,瞧了一眼外面的圓月,嘲諷般地勾了下唇角。
延熙四年,後宮大選,還真是天意弄人。
秦望升遷太史令不足半年,再加之身分不顯,想來是未曾見過她……先皇后的,他根本想不到,她這張臉若是進了宮,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正想著,內室的門「砰」地一聲就被人推開了。
蘇菱眉頭微蹙,回身去看,只見一位身著玄色長袍、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出現在她眼前。
短暫對視後,他大步上前,雙手握住蘇菱的肩膀,然後抱住她,「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蘇菱下意識去躲,可奈何少年抱的格外緊,根本掙脫不開。
她知道這人是誰,他是秦婈的胞兄,秦綏之。
自從秦綏之斷了科舉之路,便接手了溫家在遷安的生意,看這風塵僕僕的樣子,應是在得知秦婈飲毒自盡後特意趕回來的。
過了許久,秦綏之才放開了她,抬眸間,蘇菱看清了他眼中佈滿的血絲。
秦綏之低頭柔聲道:「阿婈,那朱澤接近妳本就目的不純,妳為何不肯信我?妳可知,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妳這輩子就毀了。」
阿婈。
蘇菱知道秦綏之不是在叫自己,可這一瞬間,她還是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蘇淮安,她的兄長,從前也是這樣喚自己。
秦綏之握了握拳,神色間全是潰敗,聲音發顫,「他就那般好,為了和他在一起,妳連我都捨得扔下?」
聽到秦綏之這句話,蘇菱太陽穴又是一痛,秦婈為那朱姓男子尋死覓活的畫面在腦海中接踵而來。
自從禮部公佈了新帝大選的消息,秦大姑娘不是整日坐在窗下落淚就是砸東西絕食,再後來乾脆直接將三尺白綾掛在了房梁上。
哀哀欲絕的語氣在她耳邊蕩——
「朱公子與我說,倘若我入宮,他一輩子都不會成親。」
「哥哥,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的道理你比我懂,外面的言辭大多不實,朱澤絕非是你想的那樣。」
「阿婈這輩子,註定愧於父母兄長。」
秦望昨日說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真是半點都沒冤枉秦婈。
平心而論,秦婈和朱澤若真是兩情相悅也就罷了,可如今都鬧到飲毒自盡的分上了也沒見那姓朱的出現過一次,情深情淺,不言而喻。
再看秦綏之,少年的衣袍盡是灰塵,鞋上沾了泥,手心還有因駕快馬而被韁繩勒出的紅痕,擔憂焦心可見一斑。
秦綏之見她久久未語,忍不住自嘲一笑,抬頭看了眼房梁,長歎一聲,道:「阿婈,我該拿妳怎麼辦才好?」
少年眼中的愴痛太刺眼,她心裡一緊,試探著安撫道:「以後……不會了。」
秦綏之目光一怔,「妳說什麼?」
蘇菱儘量學著秦婈的語氣道:「哥,經了這一遭,許多事我也都瞧清楚了……以後,我不會再讓你擔心了。」
秦綏之用力眨了眨眼,緩了好半晌,仍是用不敢相信的語氣道:「妳說的可是真的?以後不會再見那朱澤了?」
蘇菱垂頭,低低「嗯」了一聲。
許是昏迷太久,她的聲音明顯還有些啞,秦綏之不由想起她為朱澤飲毒的事,眸色稍暗,拍了下她的肩膀道:「好了,妳早點歇息吧,我這幾日都在家裡陪妳。」
說是陪,但其實還是為了看著她。
不過蘇菱也清楚,就她方才那番話,秦綏之最多只敢信一半,畢竟秦大姑娘用情至深,這難保不是以退為進的新手段。
秦綏之走後,蘇菱回到榻上,思忖著日後該怎麼辦。
秦大姑娘兩耳不聞窗外事,滿心只有朱公子,在她的回憶裡,沒有任何與蘇家和朝政有關的消息。
眼下她能得知的消息只有一條——
三年前與齊國的那場戰役,大周勝了,他的江山保住了。
至於其他的,便只能去慶豐樓打聽了,總之,她必須得出趟門。
第二章 競價買戲子
翌日,日掛樹梢。
丫鬟荷珠站在蘇菱身後,對著鏡子,將一支嵌綠松石金簪緩緩插入蘇菱的髮髻,隨後感歎道:「奴婢沒讀過書,說不來漂亮話,只覺得姑娘生得真真是惹眼,瞧見姑娘,便覺得這院子裡的花兒都失了顏色。」
蘇菱抬眼去看她。
這哪裡是不會說話,這分明是「太會說話」了,倘若她是真正的秦婈,此刻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選秀、選秀,雖說才學、品德、出身、才藝皆在考核範圍內,但說到底還是在選美,單就秦家女的容貌來說,是想不中都難。
說秦大姑娘生得惹眼,那無異於是往她心上捅刀子,這丫鬟的心,顯然是長偏了。
雖說已經換了身分,但蘇菱終究還是那個曾掌管六宮事務的皇后,短短一個對視,荷珠便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
她咬了咬唇,乾笑道:「姑娘……姑娘怎麼這般看奴婢?」
蘇菱斂眸,淡淡道:「沒什麼,妳出去吧。」
荷珠惴惴地退下了。
門還未闔上,就見秦綏之提兩個食盒走了進來,他笑道:「方才我去街上,買了妳愛吃的水粉湯圓和清蒸鱸魚,妳不是嗓子疼嗎,吃點清淡的最好,快過來。」
蘇菱坐過去,秦綏之夾了塊魚腹給她。
蘇菱握住手中的木箸,沒動,她厭腥,從不吃魚。
「快吃啊,想什麼呢?」秦綏之拍了一下蘇菱的頭,偏頭笑道:「昨晚我還在想妳那話是不是在矇我,今日一看,還真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
話音墜地,蘇菱立馬咳嗽起來。
秦綏之撫了撫她的背脊,「慢點。」
「阿婈,等會兒妳隨我去父親那兒,認個錯吧。」秦綏之放下筷子,神情漸漸嚴肅,「縱使他在妳心裡有千般不是,可妳以死相逼,到底是有違……罷了,過去就不提了,就當是為我,成不成?」
蘇菱抬眼道:「成。」
昨日之後,她本就打算去見秦望一面,畢竟,她想入宮,一定得先處理好秦家這些事。
秦綏之沒想她這麼輕易就能同意,嘴角正要上揚,就聽蘇菱開口道:「哥,下午我想出府一趟。」
聞言,秦綏之笑意瞬間消失,一臉嚴肅道:「阿婈,妳又要去見他?」
蘇菱心知自己信譽太差,眼下獨自出門不現實,便道:「這兩日我心裡難受,就想出去走走,你若是不放心,大可隨我一同去。」
秦綏之看了她一眼,道:「好,我陪妳去。」
兩人吃完飯,秦綏之帶蘇菱去了主院。
進門時,姜嵐月正給秦望整理衣襟,兩人本來有說有笑的,一見到秦婈,秦望立馬拉下了嘴角,「妳來做什麼!」
秦綏之心裡一緊,生怕妹妹轉身就走,連忙安撫道:「阿婈,父親這回也是著急,妳別多想,話說完我們就走。」
其實按照秦大姑娘的脾氣,秦望這話一出,她已經走了,不僅要走,還得回頭罵姜嵐月一句狐媚子。
姜嵐月面帶笑意地看著蘇菱,正準備欣賞父女二人水火不容的場面,就聽蘇菱緩緩道——
「從今日起,女兒不會再見朱公子了。」
她的語氣稱不上多誠懇,然而就是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也足以讓秦望愣住。
沉默了好半晌,秦望才板起臉道:「若是再有一次,秦家就當沒有妳這個女兒。」
「知道了。」蘇菱轉身離開。
兄妹二人離開主院後,姜嵐月躬身給秦望倒了一杯茶,她笑道:「正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大姑娘經了這事,也不是啥壞事,這下,老爺便能放心了吧。」
自從溫雙華病逝後,秦婈再沒與秦望這樣心平氣和地說過話,此時秦望的嘴角,彷彿冰凍三尺的湖面出現了一絲裂縫。
明明心裡生出了一絲歡喜,但他仍是嘴硬道:「放什麼心,她做的荒唐事還少了,指不定哪日就又變了性子。」
姜嵐月打趣道:「再荒唐,那也是你親生的。」
秦望跟著笑了一下。
就是這笑,並不是姜嵐月所求的。


秋日天色一沉,風便有些涼。
蘇菱戴著帷帽登上了馬車。
帶小姑娘上街,首先去的便是首飾鋪子,秦綏之滿臉寫著「妳隨便挑,哥哥付錢」,但秦婈卻沒找到她想要的。
無奈之下,秦綏之只好向掌櫃要了張紙,緩緩道:「妳說,我給妳畫。」
蘇菱指點秦綏之落筆,「我想要金花步搖,上面要嵌紅珍珠。哥,這裡不對,應該再彎一點。」
「妳怎麼不早說?」秦綏之嘴上嫌棄,卻還是重畫了一張。
過了半晌,秦綏之把畫交到掌櫃手上,「就照這個做吧,勞煩掌櫃了。」
掌櫃笑著接下,「公子客氣了。」
蘇菱道:「不知這金花嵌紅珍珠步搖,多久能做好?」
掌櫃捏了捏下巴道:「這步搖畫得精緻,姑娘再怎麼急,也得等上十日。」
蘇菱道了聲多謝,十日,夠了。
從首飾鋪子出來後,兩人又朝東直門的方向去了,剛下馬車,就見烏壓壓的人朝同一個方向走去。
他們本就是來尋熱鬧的,便跟了過去,沿路桂花飄香,越來越濃,停下腳步才發現,此處是貢院。
今日是八月十七,乃是京城鄉試放榜的日子。
解元:懷荊。
亞元:何文以。
後面就是其他高中的名字:楚江涯、穆正延、丁謹、唐文、洛秋禾……
眾人紛紛對一位身著墨色長裾的男人道賀,「恭喜懷公子了。」
「真沒想到,懷公子第一次參加科考便考上了解元,實在是前途無量!」
「多謝。」
被圍繞的男人身姿挺拔,目光深邃,唇角的弧度不深不淺,那副遊刃有餘的模樣還真不像是第一次科考的樣子。
蘇菱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她回過頭時,秦綏之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解元二字。
在蘇菱的回憶裡,秦綏之自幼便被稱為神童,三歲能作詩,七歲便寫得一手好字,若是溫雙華臨終前沒讓秦綏之發那道誓,興許今年的解元便是他了。
秦綏之察覺有人在看自己,立馬平復了情緒,朝蘇菱笑道:「瞧我做什麼?」
有些事不需要安慰,戳破了只會更傷人。
蘇菱道:「哥,我們走吧。」
話音甫落,寒風驟起,蘇菱頭上的帷帽和貢院門前的榜紙同時被狂風捲起,然而就在榜紙掀起的一瞬——
蘇菱的心臟彷彿都停了,她看到了一張泛黃的通緝令。
這張通緝令上的人,怎會……
為確定自己的猜想,她大步上前,不管不顧地撕了下來。
這時,一個身著灰布衫的男人道:「欸,姑娘撕這通緝令是何意?」
風在耳畔簌簌作響。
蘇菱死死地盯著通緝令上的畫像,和畫像下面的三個字——
蘇淮安。
怎麼會呢?他不是早該……被處以凌遲之刑?
正思忖著,秦綏之走過來低聲問:「阿婈,怎麼了?」
蘇菱喃喃自語,「這是誰?」
一聽這話,灰布衫男子便笑道:「姑娘不是京城人吧?連這位都不知道?這位啊乃是曾經的鎮國公世子、大理寺少卿,哦,對,還是永昌三十四年的金科狀元郎,本該前途無量,哪知道……」
灰布衫搖了搖頭,道:「竟是個通敵叛國的賊人。」
蘇菱暗暗握住拳,指甲快要陷入手心,她控制好自己的聲音,輕聲道:「通敵叛國,其罪當誅,這人怎麼還在通緝令上?」
灰布衫摸了摸下巴道:「嗐,我記得是三年前吧,八月十五的晚上,這人從刑部大牢裡憑空消失了,三年都沒抓住人,這都快成一樁懸案了。」
秦綏之看著失魂落魄的蘇菱,不由蹙眉道:「阿婈,妳到底怎麼了,這人,難不成妳認得?」
蘇菱深吸一口氣,迅速整理好情緒,抬頭,悄聲道:「怎會?我只是瞧著他與哥哥有幾分相似,這才好奇問問。」
秦綏之看了眼畫像,挑了挑眉,笑道:「這兒人都快散了,咱們也走吧。」
蘇菱道:「好。」
之後兩人吃飯時,蘇菱明顯心不在焉。
秦綏之揣摩不出女兒家的那些小心思,只覺她心裡定還念著那朱澤,便無奈道:「待會兒還想去哪?哥哥帶妳去。」
蘇菱放下勺子,順著他的話道:「我聽聞慶豐樓的戲極好,想去瞧瞧。」
秦綏之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那慶豐樓魚龍混雜,妳一個姑娘家去那地方做什麼?」
蘇菱強擠出一絲笑意,道:「哥哥要是不許,那便不去了。」
這笑意,秦綏之怎麼看都是以退為進的意思。
要說秦大姑娘能有那等驕縱的性子,秦綏之實在是功不可沒,他無條件慣著秦婈也不是一兩日了,這不,一見她不高興,立馬放棄原則改了口。
「我帶妳去就是了。」說罷,秦綏之抬手揉了一下眉骨道:「那妳戴好帷帽,不許摘下來。」
蘇菱點頭一笑,「好。」


京城東直門,乃是大周最繁華的地兒,街頭熙熙攘攘,各肆林立,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蘇菱默默環顧四周,京城,確實比之從前更熱鬧了幾分。
他們走過巷子最後一個拐角,來到慶豐樓前。
慶豐樓共有三層,一樓是戲臺,二樓是雅間,來此喝酒看戲的大多是達官顯貴、武林中人和一些外國商客。
至於三層則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飛鳥閣,她只上去過一次,還是為了買蕭聿的消息。
那黑底描金漆的匾額下,刻著這麼一句話——知你前世事,懂你今生苦,解你來世謎。
她至今記憶猶新。
蘇菱跟著秦綏之走進大門。
慶豐樓的大掌櫃虞娘閱人無數,頗有本事,見來了生人,立刻打量了一番。
京城裡有頭有臉的權貴她大多都見過,可眼前的這位公子,穿著不像王公貴族,品貌也不似俗人,她斷定,要麼是富商之子,要麼是剛來京城不久。
至於他身後那位姑娘……虞娘瞇了瞇眼。
披羅衣之璀璨兮,珥瑤碧之華琚,哪怕戴著帷帽也掩不住其瑰姿豔逸,只是這周身的氣度,她總覺得有幾分熟悉,但又說不上來。
再看兩個人的舉止,虞娘猜,是兄妹。
虞娘含笑走過來道:「兩位可是來聽戲的?」
秦綏之點了點頭,「是。」
虞娘勾唇一笑,「那這邊兒請吧。」
須臾,虞娘對兄妹二人道:「兩位來的巧了,今兒唱戲的這位四月姑娘,可是廣州府送來的名角,姿色動人不說,琴棋書畫也無一不佳。」
蘇菱笑了一下問:「不知幾時開始?」
虞娘道:「一刻鐘後。」
蘇菱又問:「可有戲文看?」
虞娘道:「自然是有的,待會兒便給姑娘拿來。」
虞娘常年在男人堆裡摸爬,風韻二字可謂是刻在了臉上,她瞧秦綏之生得好看又正經,不由多打趣了一句,「我們四月姑娘賣藝不賣身,公子一會兒便是再喜歡,也莫要一擲千金呀。」
一句話,便惹得秦綏之這個沒成家的公子紅了耳朵,蘇菱也忍不住笑了一聲。
虞娘走後,秦綏之斜眼看她,道:「瞧妳這駕輕就熟的模樣,說,是不是早背著我來過這兒?」
話音一落,蘇菱連忙搖頭,但心卻不由咯噔一下。
自從她醒來,不知是第幾次有這種感覺了。
雖說她已在極力的模仿記憶中的秦婈,可人在無意識間流露出來的習慣是掩飾不住的。
這兩日莫說其他人了,便是秦綏之都不止一次地感歎過,她像換了一個人。
秦家也就罷了,哪怕他們覺得怪,也不會懷疑她的身分,可宮裡就不一樣了,她的樣貌、她的聲音、她的字跡、她的一切習慣都將是他日的禍患。
她頂著這張臉入宮,旁人尚且能騙一騙,但蕭聿呢?那樣城府深密的男人,時間久了,她怎能保證不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宮裡頭個個都是人精,別說她根本不是秦婈,便是秦大姑娘還在這世上,那些殺人不見血的招數也能給她定個妖女的罪名。
人換了魂魄活著,與鬼無異,誰也容不下她,到那時該當如何?
蘇菱這邊兒正想著,只聽鼓樂悠悠地響了起來,四周香爐升起裊裊煙霧,一片迷濛中,忽有一隻細白手腕繞過青緞簾,豎了個蘭花手。
緊接著,一個身著紅色金線紋綢紗,頭戴銀花絲嵌寶步搖的女子,抱扇遮面,一步一步走向了圓臺。
蘇菱低頭看了一眼戲本。
雲臺傳,寫的是侯府貴女落魄後在青樓賣藝為生的事。
蘇菱以手支頤,將目光投了過去,本是想看個熱鬧,但看著看著便跟著入了迷。
蘇菱從沒見過哪個女子,眉眼鼻唇無一處突出,卻能媚到骨子裡,一顰一笑皆是風情,喜怒哀樂收放自如。
她披上金絲紅紗,此處便是秦樓楚館,她穿上綾羅綢緞,此處便是高門府邸,回眸時輕笑,再一低頭便能落淚。
蘇菱用食指敲了敲桌面,勾了一下唇角,這位四月姑娘真是好顏色啊!
秦綏之見她看得聚精會神,心裡默默道:就她這好玩的性子,若真入了宮門,也不知將來會如何。
思及此,秦綏之握住了拳頭。
昨日他帶她去給父親道歉,其實不單單是為一個「孝」字,還有一個原因他沒說。
他發了那道誓,註定此生不能科考出仕,倘若她得了陛下青睞,他除了能多給錢財,便什麼都給不了了,她能指望的只有秦望一人。
秦綏之陪蘇菱玩了三天,臨走時他再三囑咐道:「我走後,妳不許再見朱澤。」
蘇菱連連點頭道:「好,是,我知曉了。」
秦綏之「嗯」一聲,道:「那我下個月再回來。」


秦府,北苑。
月影迷濛,林葉簌簌。
姜嵐月坐在圓凳上,垂眸拆卸耳璫,低聲對身邊的嬤嬤道:「大姑娘這幾日到底在做什麼?朱家那邊怎麼說的?」
老嬤嬤低聲道:「朱公子說,近來大姑娘確實沒再往那兒送過信。」
姜嵐月蹙眉道:「不應該啊,難不成死過一回,就真轉了性子?」
老嬤嬤笑了一聲道:「依老奴看,她根本就是本性難移,夫人可知,這兩日大公子都帶她往哪兒跑?」
姜嵐月挑眉問:「何處?」
老嬤嬤道:「是慶豐樓。說起來這大姑娘也是有意思,好像生來就不樂意過安生日子,她一個姑娘家總往慶豐樓竄,能有什麼好事,這大公子怎麼就這般由著她?」
姜嵐月冷笑道:「自小不就是這樣嗎?秦婈想要天上的月亮,秦綏之都得給她摘,而我的蓉兒,我若是不替她爭,她便什麼都沒有。」
老嬤嬤道:「這事兒,可要往老爺那兒傳一傳?」
「不必。」姜嵐月用手比了個三,「秦綏之走了,不出三日,她自己就得捅出事端來,到時候讓她自己說不是更好嗎?」
便是姜嵐月自己都沒想到,她期待的事端,蘇菱只用了不到一日的功夫。
秦綏之回了遷安,秦望日日要上值,姜嵐月又管不了她,秦家大門形同虛設,蘇菱一早便帶著丫鬟小廝朝慶豐樓去了。
哪知一進門,慶豐樓竟亂成了一片。
「虞娘,妳開個價,這四月小爺我是要定了。」
虞娘笑道:「四月姑娘賣藝不賣身,今兒來慶豐樓唱戲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江公子何必為難一個姑娘家,若是想尋知己,江公子不如去楚館裡瞧,再者說,真開了價,您也未必給得起。」
蘇菱蹙了一下眉。
哪個江?姜?是戶部侍郎江程遠的那個江,還是禮部尚書姜中庭那個姜?
男人大笑道:「我爹乃是戶部侍郎江程遠,我江戊豈會沒錢?妳開價便是。」
哦,還真是那個沒錢的江。蘇菱心說,就你爹那個頑固性子,你有錢就怪了。
江程遠是戶部有名的守財奴,鐵公雞,平日沒少在朝中得罪人。
曾有人盯著江家的帳找錯處,可江程遠清清白白,一分多餘的銀子都沒貪過。
蘇菱偏頭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四月姑娘,忽然覺得這江戊出現的時機剛剛好。
虞娘笑道:「對不住了江公子,今日除非四月姑娘點頭,不然虞娘開不了價。」
「來人,給我圍了這慶豐樓!」江戊道:「今兒我還偏要她了,妳也別說我在妳這慶豐樓搶人,錢我給妳放這了,只多不少。」
「慢著。」蘇菱上前一步,道:「江公子別急啊,既然你能開價,那麼我也能開,你若是開的比我高,我走,反之,你和你身後這些,都得走。」
江戊瞇眼盯著蘇菱的面紗,道:「妳是什麼人?誰家的?敢跟我立規矩?」
蘇菱找了張椅子坐下,手腕虛虛地搭在膝上,氣定神閒道:「江公子不必管我是誰,既是競價,那便是拿銀子說話,你說呢?」
江戊看了眼身邊抱臂而立的江湖高手,吸口氣道:「好、好,競價是吧,五十兩。」
按照大周現在的俸祿水準來說,五十兩大概可以買兩個妾,作為起價已是不低。
蘇菱想到都不想就道:「一百兩。」
秦家雖然門戶不顯,但溫家卻是極富的,尤其是秦綏之接手溫家之後,更是將遷安的買賣做到了河南,平日裡沒少給秦婈塞錢。
她估摸了一下秦婈手裡的物件和銀兩,多了沒有,八百兩還是能湊出來的。
只是這八百兩不上不下,她能湊出來,江程遠的兒子也能。
江戊見她如此不給面子,不由掐腰「哈」了一聲,又道:「兩百兩。」
蘇菱又立馬道:「四百兩。」
這話一出,周圍立馬沸騰起來了。
江戊臉色驟變,他握了握拳頭,冷聲道:「五百兩。」
瞧他不翻倍了。
蘇菱心裡有數了,笑著道:「八百兩。」
江戊的汗珠子肉眼可見地從鬢角滑了下來,他怒聲道:「妳到底是何人?」
他看蘇菱身後那兩個歪瓜裂棗,怎麼都不像是大戶人家的奴僕,可若不是高門貴女,這女子的底氣是不是也太足了些!
蘇菱慢聲慢語道:「瞧江公子這架勢,難不成是要同我動手嗎?今日若是動了手,只怕令尊就要帶公子去薛大人府上喝茶了。」
薛大人,那便是刑部尚書薛襄陽,當今薛妃的胞兄。
「妳姓薛?妳是薛府的幾姑娘?」
薛家人丁興旺,姑娘多了去。
蘇菱不答反問:「四月姑娘還在這兒呢,江公子還競價嗎?」
見這架勢,江戊已不敢再加了,又或者說他並不認為這戲子能值八百兩。
他皺著眉頭道:「妳一個姑娘家,拿八百兩買個戲子做什麼?」
「你是買,我卻不是,今日去留,皆隨她意。」這話說的,大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蘇菱起身走到四月面前,撩起一半的面紗,輕聲道:「四月姑娘,要跟我走嗎?」
第三章 司籍的考校
女子擲八百兩買個歌姬回家,著實是件稀罕事,當日在慶豐樓也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有人說這是行俠仗義,不過也有人說,達官顯貴們的喜好一向難以捉摸,一擲千金也好,行俠義之舉也罷,皆有可能是突然間的興致所致。
四月起初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讓她得知秦婈是當了全部身家才將她買下時,表情瞬間凝重起來。
烏雲厚重,月影將熄,蘇菱坐在圓凳上,四月站在屋中央。
四月緩了好半晌,才輕聲道:「看來姑娘今日此舉,並非一時興起了。」
蘇菱點頭,坦然道:「是。」
四月慢慢道:「四月不過是風月樓裡的歌姬,除了唱戲,便只會舞弄些男人們喜歡的伎倆,不知秦姑娘將我買回來,是要做什麼?」
蘇菱道:「四月姑娘精通琴棋書畫,戲唱得又好,何必妄自菲薄,今日我將四月姑娘請到我府裡來,只是為了請教一二。」
「請教?」四月笑了一下,道:「姑娘是官家小姐,若想切磋風雅,大可去找那些才名遠揚的先生,眼下大選在即,京中不知來了多少善琴善畫的才女,為何……」
說到這,四月頓了一下。
秦婈是太史令府的長女,剛好年十六。
「秦姑娘是要進宮選秀?」
「是。」蘇菱緩緩站起身子,直接將四月的賣身契交到她手上,悄聲道:「我想學的,只有四月姑娘能教,這算是束脩。」
四月看著手中的賣身契,先是錯愕,而後便紅了眼。


蘇菱花重金買歌姬回府的事,雞一打鳴就傳到了秦望耳朵裡,他氣得手抖,長袖一甩,大步流星地闖進秦婈的院子。
門「砰」地一聲被推開。
「我真是小瞧妳了,八百兩……妳一個姑娘家,居然花八百兩買了個歌姬回來!妳當秦府是什麼?是秦樓楚館嗎?什麼人都敢往回領!」秦望捂著胸口道。
蘇菱站起身,對秦望道:「父親可否容我解釋一二?」
「解釋什麼?妳要解釋什麼?」秦望看清蘇菱身邊的女子後,感覺眼前隱隱發黑,他喘著粗氣道:「妳不必同我解釋,現在,立刻,把人給我送回去!」
蘇菱看著怒髮衝冠的秦望,耐著性子道:「父親息怒,女兒是匿名交的錢,並不會傷了秦家名節,而且,四月姑娘心性高潔,若不是早年家中生了變故,也不會到慶豐樓賣藝……」
秦望直接打斷道:「阿婈,那又如何?身世悲苦又如何?這世上可憐人太多了,難不成妳都要帶回家?還匿名交錢,這天下就沒有能包住火的紙!妳怎知這貪玩好勝之舉,日後不會給秦家帶來禍患!」
聞言,蘇菱慢慢道:「那父親當年為何一時不忍,將可憐人帶回了家?」
話音一落,站在門口的姜嵐月整張臉都黑了。
這個可憐人,指的便是「身世悲苦」的姜嵐月。
秦望一噎。即便蘇菱說的皆是事實,可在秦望眼裡,父是父,子是子,他說你行,你說他便是忤逆長輩。
他氣得在屋裡轉了一圈,剛抬起手準備招呼小廝,就見姜嵐月紅著眼眶跑過來。
「老爺別動怒。」
秦望厲聲道:「妳來做什麼!妳別再替她說話了!妳便是磨破了嘴皮,她也不會領情的。」
姜嵐月的眼淚「唰」地便落下來了,「老爺,大姑娘年歲淺,心性未定,一時受人蒙蔽也是有的,這未經事不知父母恩,您別真動怒啊。」
「十六還算小?那她何時能長大?她這樣去參加選秀,一旦入了宮,別說丟了烏紗帽,哪日我這腦袋掉下來都是正常的!如此,還不如讓蓉兒進宮!」
姜嵐月一邊擦眼淚一邊道:「老爺別說這話了,嫡庶終有別,小心被外人聽了去。」
蘇菱看著姜嵐月,忽然有些理解溫雙華和秦婈為何會發瘋了。
她實在看不下去,便直接開口道:「四月姑娘精通琴棋書畫,我請來她,正是為了進宮選秀。」
秦望瞬間被氣笑了,「我給妳找了那麼多老師妳都不肯學,如今換了歌姬妳便肯學了?」
秦大姑娘與秦望水火不容,處處與他對著幹,秦望讓她做什麼她便反其道而行之,以至於才疏學淺,除了會彈兩首曲子外,與姜嵐月生的秦蓉相比,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蘇菱認真道:「父親若是不信,那不如以半月為期,半月後,父親可親自考察我的書畫及宮中禮儀,若是毫無進步,女兒再無二話,全聽父親安排。」
姜嵐月蹙眉看了一眼蘇菱。
見她如此說,秦望眼神微變,怒瞪了一眼四月,沉聲道:「好,妳記住今日的話,半月後,若妳還與往常一般,這個人必須走!」
蘇菱道:「這是自然。」
秦望與姜嵐月走後,四月急忙道:「秦姑娘,琴棋書畫,四月自當傾囊相授,可那宮中禮儀我真是聞所未聞。」
「無妨。」對蘇菱來說,宮中禮節確實不用學,她話鋒一轉,道:「四月姑娘方才可瞧見那位姜姨娘了?」
四月道:「瞧見了。」
蘇菱道:「那不如先教教我這一眨眼就能落淚的本事,如何?」
聞言,四月不由跟著笑了一聲,「那……不知這戲子的苦,秦姑娘受不受得了?」
蘇菱只道:「妳教便是。」
蘇菱自然懂得臺下十年功的道理,所以她說這話時也不過為了打趣。
她是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催淚膏這種東西。
四月拿出一個褐色扁瓷瓶,道:「這是催淚膏。四月出身瘦馬,被人賣過四次才遇見師父,習得了這吃飯的本事,故而便是不用這些,想想曾經的日子也能落淚,可秦姑娘是貴女,想必沒吃過什麼苦,不如試試這個?蘸一點,抹在眼底即可。」
蘇菱伸手,蘸了一下,剛抹到眼底下,這眼淚就跟決堤了一般。
四月拿過一旁的銅鏡,「秦姑娘看看?」
這一眼,蘇菱的瞳孔彷彿都在震動。
就這雙眼,眼尾染紅暈,睫毛掛淚珠,可真是我見猶憐,好生委屈。
四月又笑,「秦姑娘這八百兩,值嗎?」
蘇菱點頭,值!


起初四月也猜不透蘇菱到底要做什麼。
比如蘇菱明明寫了一手好字,卻偏偏要換成另一種字體;再比如,她明明舉止端莊有禮、明豔大方,卻偏要學歌姬獨有的那股子媚和舉手投足間的嬌弱。
但聰明人之間也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照不宣,四月不問,蘇菱也不提。
她想學什麼,四月便教什麼。
蘇菱整日悶在屋裡練字,手腕似乎都要磨破了,有時寫到凌晨便倒在案桌上睡下了。
四月出身瘦馬,見過的男人女人無數,可她從沒見過秦大姑娘這樣的女子。
蘇菱要求四月嚴格些,四月便擺出了她師父教她時的態度。
她拿了好多戲文讓蘇菱念,她本以為官家小姐是瞧不上這些的,新鮮兩日便夠了,卻不想蘇菱極其執著,不論見到多麼令人難以啟齒的戲詞,都沒說過一個「不」字。
可唱戲的本事,一靠練、二靠悟,許多人學了一輩子也都上不了臺,她知道蘇菱差在何處,卻遲遲不敢開口。
最終,還是蘇菱挑破了這張紙,她認真道:「四月姑娘還是直說吧。」
四月斟酌半晌,俯在蘇菱耳邊,低聲道:「秦姑娘若想成為別人,需得先忘了自己是誰。戲文歡喜,妳便歡喜,戲文悲苦,妳便悲苦。」
若想成為別人,需得先忘了自己是誰。
蘇菱與四月對視,沉默了半晌,才道:「多謝。」
日頭每天都會從東窗躍至西窗。
四月眼看秦婈那雙明豔大方的眼睛裡多了一層波光,多了一層瀲灩,驕縱任性、端莊賢淑、泫然欲泣、媚色撩人,皆是她。
蘇菱放下了手中的戲文,嘴角逸出一絲笑:既已成了秦家女,以後她便是秦婈。
時間轉瞬而過,已是半月之後——


秦府,北苑。
軒窗下,姜嵐月正低頭給秦望做裡衣,一針一線,這麼多年她從未假他人之手。
她放下針線,揉了揉眼睛道:「這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大姑娘那頭就沒有別的動靜?」
「能有什麼動靜?」老嬤嬤道:「老奴本以為大姑娘把荷珠調到外院去,是有心想防著咱,可方才在廚房與荷珠說過幾句話,才知是想多了。」
姜嵐月道:「這如何說?」
老嬤嬤笑道:「荷珠說大姑娘這兩日在屋裡一沒練字,二沒學那宮中禮儀,反倒是把那歌姬當老師,在屋裡學起了唱戲,時而哭、時而笑,時而還要冒出兩句淫詞豔語來,老爺若是知道了,非得氣病了不可。」
姜嵐月蹙眉道:「淫詞豔語?她瘋了不成?」
「說不準她跟她那娘一樣,還真就瘋了。」老嬤嬤抬手給姜嵐月揉了揉肩膀,「夫人也不必太擔心了,等老爺這回將那歌姬送走,心思自然就會回到二姑娘身上來。」
「但願如此。」姜嵐月揉了揉心口。
這兩日,她的心沒來由地跟著發慌,就像要出什麼事一般。
姜嵐月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去給朱澤傳個話,告訴他,只要能再添最後一把火,朱家的帳就算清了。」
秦望出身寒門,在地方當官時升遷的速度還算快,可到了京城,世家權貴比比皆是,若無人提拔,他這太史令怕是得做上一輩子。
此番選秀,雖說是奉旨辦事,可望女成鳳的心思誰能沒有?要說秦望沒想過以此來搏個前程,姜嵐月是不信的。
秦婈縱有萬般不是,可嫡出二字是真,那好皮囊也是真。
所以,她需要朱澤再添最後一把火,將秦望放在秦婈身上的厚望燒個乾淨才行。

半個時辰後,秦望下值回來。
如往常那般,姜嵐月先踮腳替秦望摘了烏紗帽,回手又遞給他一條帨巾。
秦望接過,擦了擦手,低聲道:「我託人找來宮中一位司籍,姓陳,平日便是掌經籍、几案之事,陳司籍在盧尚儀身邊當差,講禮儀規矩定是沒得說,待會兒妳帶蓉兒也去一趟正廳。」
「萬萬不可。」姜嵐月道:「蓉兒不過是庶女,這樣的事,她怎麼能過去?」
秦望一笑,「妳就是規矩太多,我說讓妳帶她去就去,蓉兒這不是也要議親了嗎,多聽聽規矩,總是沒錯。」
軒窗外的桂花開得正好,一簇連著一簇,遠遠望去,好似有人在綠葉從中灑了一把碎金。

半晌,秦婈、秦蓉都來到了正廳,見人齊了,陳司籍將手中的茶盞放下。
秦家的事,她來時多有耳聞,畢竟,家中沒有正頭娘子而靠姨娘當家的也是不多見。
陳司籍行至秦婈和秦蓉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眼前兩位姑娘。
在宮裡,站是站的規矩,坐是坐的規矩,連看人的目光都是規矩。
陳司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雖說秦家兩女容貌皆是上乘,但這氣度卻是截然不同,她從未見過秦家女,但只瞧一眼便知哪位是嫡出的大姑娘。
鬢如春雲,眼若秋波,色如朝霞映雪,家中有這等好顏色,也難怪秦大人會找她過來。
秦望輕咳一聲,對秦婈和秦蓉道:「這位乃是宮中陳司籍,妳們二人在禮儀規矩上有任何不明之處,今日都可請教她。」
「秦大人客氣了,老身進內廷不過才兩年,這宮廷規矩森嚴、禮儀繁多,便是我自個兒也不敢說事事都清楚。」
秦望點頭附和道:「確實如此。」
陳司籍道:「不過既然受人之託,老身自然會將所學所知,盡數講給兩位姑娘聽,但在這之前,還請秦大人拿兩套筆墨紙硯過來。」
筆墨紙硯,這便是要看兩人的字跡了。
姜嵐月面色一喜,秦蓉的字說不上多驚豔,但比之秦婈那不學無術的,卻是要強太多了。
秦婈、秦蓉坐下後,陳司籍緩緩開口道:「請兩位姑娘寫出三代家世及所善所長。」
秦婈頷首開始磨墨。
秦望看著秦婈細白的手腕不禁長歎一口氣,他的大女兒,乍一看真是秀外慧中,只可惜,一不能張嘴說話,二不能提筆寫字。
這半月之約,說實在的,秦望根本沒抱多大希望。她找一個歌姬學規矩,這不是胡鬧嗎!
秦婈磨過墨,便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汁,秦望的心跟著她的動作一緊。
她要下筆了。
要下筆了。
下筆了……
秦望先是嚥一口唾沫,而後又狠狠擼了一把臉,整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另一邊,陳司籍面帶笑容看著兩位秦家女。
都說美人在燈下更美,這話確實不錯,不論秦婈最後能寫成什麼樣子,就這落落大方的儀態和欺霜賽雪的脖頸,也足夠讓人眼前一亮了。
半刻過後,秦婈停筆,她寫完了。
陳司籍走過去,將兩張紙拿好,端詳了好一會兒,道:「兩位姑娘的字都不錯。」
話音甫落,秦望、秦蓉和姜嵐月一同皺起了眉。
都不錯?怎麼可能都不錯?
秦望上前一步,瞪著眼,反反覆覆地看著宣紙上面的字跡,若不是親眼見到,他定會以為秦婈這字是事先找人寫好的。
難道這半個月,她真的是在學習……秦望去看秦婈的手腕,見她手腕處還有紅痕未褪,目光立刻變得複雜起來。
陳司籍道:「老身今日是出宮辦差的,時間緊迫,便挑重要的說了。
「此番大選乃是陛下登基以來頭一次從民間選秀女,如今呈交到禮部的名單已逾五千份,半個月後便是初選,過了這第一輪選拔,五千留兩千,而後是複選及留宮,最終能面聖的秀女其實只有三百人。」
這話一出,秦婈的嘴角若有若無地勾了一下。她知道這次參選的人不會少,卻沒想到居然有五千名秀女等著他來選。
陳司籍繼續道:「……等入了儲秀宮,要學的規矩就更多了,後宮等級森嚴,宮分儀仗各有別,花銷衣著均有定例,倘若有幸過了複試,行事定要仔細再仔細,萬不可出差錯。」
因為一旦出了差錯,命便沒了。
陳司籍一連講了一個時辰,秦蓉這個庶女聽得聚精會神,秦婈卻是心不在焉,直到講到帝王子嗣,秦婈驀地豎起了耳朵。
「……除先后誕下的大皇子外,宮中三妃均無所出,現六宮事務全由太后掌管。」
秦婈柳眉微蹙,三妃均無所出?
薛、柳二妃便罷了,三年了,他素來疼愛的李苑竟也沒有子嗣?
秦婈盈盈一笑,輕聲道:「敢問司籍,大皇子可是養在太后身邊?」
她以為,哪怕這話問得有些冒失,陳司籍也會給她一個答案。
蕭韞養在楚太后那兒也好,誰那兒都行,只要他平安就行。
誰料陳司籍突然變了臉色,道:「這大皇子的事,恕老身不能回答,老身也勸秦姑娘,今兒這話,萬萬不可再與旁人提起。該妳知道的便能知道,不該妳知道的便不能問!」
秦婈露出說錯話的懊悔,道:「多謝司籍教導。」

夕陽西沉,陳司籍離開秦府。
秦望將秦婈留在正廳問話,「阿婈,妳這字和今兒的規矩,難道都是那歌姬教妳的?」
「是啊。」秦婈點頭,「四月姑娘教導有方,知道女兒不喜歡聽規矩,只喜歡聽戲,便給女兒唱了幾齣宮裡的戲,瞧著瞧著自然就懂了。」
秦望驚訝道:「還能如此?」
秦婈點點頭道:「不僅如此,她還教了我彈琴作詩。」
秦望眼神飄向秦婈的手腕,咳了兩下,才道:「妳手腕上藥了嗎?」
秦婈低頭看了眼手腕,笑道:「早沒事了。」
秦望挑了挑眉。
「同四月姑娘一比,這根本算不得什麼。」秦婈笑了一下道:「爹你知道嗎,四月姑娘為了唱戲,演一個將死之人,竟然三天都不進食,你說她厲不厲害?」
秦望看著秦婈笑容,忽然一怔,眼眶莫名發酸,他已記不得多少年沒見到秦婈對自己笑了。
他忽然覺得,秦婈根本不似他想的那樣不堪,她是如此活潑可愛,同小時候並無不同。
難道……是他一直以來用錯了方式?
秦望深吸了一口氣,強拉出一絲笑容道:「厲害,這四月姑娘真是厲害。」
秦婈咬了一下唇,道:「那爹不攆她走了?」
秦望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會。」
秦婈搓了搓手腕,隨意道:「爹,今日陳司籍提起大皇子,為何那般反常?」
秦望回過神道:「妳怎麼對大皇子的事如此好奇?」
「嗯……」秦婈轉了一下眼珠,像模像樣地思考了一下,道:「方才女兒也只是隨口一問罷了,可陳司籍態度實在太過嚴肅,就想來問問爹。」
聽她如此說,秦望忍俊不禁,「她既囑咐妳不許與旁人提起,怎麼還問?」
秦婈語氣淡淡,理所應當道:「可爹又不是旁人。」
秦望放在膝上的手握了握,心間好似淌過暖流,平復好情緒後才道:「咱們家來京不久,這大皇子的事我也不甚清楚,不過這半年來的確聽人提起過一次,那人喝多了,支支吾吾地說,陛下四處尋神醫給大皇子看病,可等他清醒了,又一個字都不肯認了。
「不過我猜啊,大皇子應該是病了。」說到這,秦望又道:「阿婈,此事萬不可與旁人提起。」
秦婈笑道:「好,女兒記得了。」
從正廳離開後,秦婈嘴角笑意消失,整個人都處於恍惚之中,腦海中只剩下一句——
大皇子應該是病了。
她的韞兒究竟生了怎樣的病,能讓整個太醫院束手無策?
這一想便是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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