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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24401-E124402

《追妻套路深》全2冊

  • 出版日期:2022/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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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上京李代桃僵攀高門,
不想那根高枝,竟是幼年的救命恩人!


藍海E124401 《追妻套路深》上
溍王府二公子沈臨淵統領暗夜司,是人稱的天殺星、活閻羅,
定過三門親,卻也死了三個未婚妻,聽聞皇室中人又大動作替他挑對象,
為防表姊被相中,舅母這才不遠千里帶她上京,
而這趟出門,容嬿寧才知曉自己還有吸引麻煩的體質──
上京途中遭遇水匪襲擊,到了長公主宴會上被惡僕誣賴;
和表姊出門遊玩,遭暗夜司追緝的犯人挾持,還因此中毒,
好在有沈臨淵及時救治,她才能撿回一命,
不過他倆也就此結下不解之緣,每每她遇難,總是他來救,
而救著救著,她忽然驚覺,原來當年自己被人拐走又被救的夢是真的,
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可他卻笑著討要當年她欠他的十兩……


藍海E124402 《追妻套路深》下
身為暗夜司指揮使,對沈臨淵來說,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假扮謝家二公子,連謝家妹妹都沒發現他是冒牌貨,
和眾才子同場比試,明明不想搶風頭,仍照樣迷倒眾家閨秀,
可該辦的正事——調查陳年舊案,他一樣都沒落下,
還在有限的時間裡,找盡機會接近容嬿寧,
他的意圖連他的外祖母都瞧出端倪,幫忙撮合,可惜沒成,
為了拐到她的芳心,他連迷路這種蹩腳藉口都用上了,
偏偏一群沒有眼力的殺手硬是橫插一腳搞破壞……
水初生,女,佛系九零後,性格溫吞似春水初生。
喜一人獨處,執筆握卷朝升暮落;也喜與一二知己攜遊,
把臂笑談;興致偶起,田間或鬧市,鏡頭留記光年。
雖係塵世一粟,然心有故事三千,今漫書筆端,潛心說好每個故事,
立志讓筆下的每個人物不僅活在白紙黑字間,更要活在心上,
有血有肉,自信我雖非有趣之人,但他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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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舅母來做客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偶爾發出幾聲淒厲的鳴叫,在充斥血色的夜裡越發顯得滲人。
一個瘦弱的小姑娘蜷縮在狹窄逼仄的木櫃裡,透過櫃門的縫隙往外看去,只見陳設精緻的房間內,四五個身穿黑衣的彪形男子手持刀劍,將一對只穿著白色裡衣的中年夫婦逼至木櫃前。
那刀鋒猶自滴著刺目的鮮血,小姑娘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唇,紅著眼眶,不敢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響。
忽而,黑衣人手起刀落,淒厲的尖叫聲響起,小姑娘雙目瞳孔瞬間睜大,半晌後,她呆呆地撫上自己的臉頰,指尖的觸感滾燙而黏膩。
「匡」的一聲,隨即光亮襲來,小姑娘驚恐抬頭,恰對上一雙泛著冷光的鳳眸。
被那雙眼睛如此注視著,小姑娘只覺得自己和不遠處地上躺著、死不瞑目的年輕夫婦一樣。
「妳很害怕?」
仿若數九寒雪的聲音響起,小姑娘臉色刷白,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可是後背一下子就抵上了木櫃,再無退路。
「呵,啞巴了?」
那人的話音剛落,手中握著的劍便挽了一個漂亮而又凌厲的劍花,直直地朝櫃子裡蜷縮成一團的小姑娘刺來……

「姑娘,姑娘!」
一陣焦急的呼喚聲傳來,容嬿寧緩緩地睜開眼睛,入目是熟悉的鵝黃色繡著蘭草的帳頂,面上哪裡還有半分血色。
她微微撇過頭,看見榻邊傾著身子、滿臉擔憂的婢女,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天亮了?」
那婢女一邊扶著她起身,一邊輕聲道:「已經卯時末了,姑娘可是又被魘住了?」
聞言,容嬿寧臉色又白了幾分,卻只道:「該去給母親請安了。」見婢女張口還欲說話,她立即笑了笑,「檀香,我昨日繡完的抹額呢?」
「奴婢都給姑娘好好收著呢。」仔細地覷著自家姑娘的臉色,見她瑩白的小臉上慢慢恢復了些血色,檀香才稍稍安下心來,伺候著人洗漱更衣,又忍不住小聲念叨,「如今春暮夏初,天氣反覆,姑娘身子弱,總該多注意些。前幾日才見著睡得安穩了幾分,倒為著一條抹額勞神費心。莫怪奴婢多嘴,那些針線活又哪裡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一針一線費盡心神,可在旁人眼中卻從來算不得什麼,雖不至於棄若敝屣,但也不曾珍視半分。
這些話檀香說不出口,只能幽幽地歎了口氣,加快了手裡的動作。
等主僕二人收拾妥當到了主院時,只見昔日清淨的院落這會兒正格外熱鬧,站在院門口便能聽見屋內傳來的說話聲。
守在廊簷下的婆子看見容嬿寧,挑了挑眉,起身迎上來將人攔住,壓低聲音道:「夫人正在見客呢,二姑娘還是晚些時辰再過來吧。」說完,也不拿眼去看容嬿寧的反應,只不住地搖著手裡的扇子。
雖只是初夏,但空氣中的熱意卻惱人得很。
檀香看了看漸漸升起來的日頭,又看了看自家姑娘氣喘吁吁的嬌弱模樣,忍不住小聲道:「方大娘,再折騰一來回,姑娘的身子哪裡禁受得住,您就勞累些,進去通稟一聲。」
「妳這丫頭聽不明白話呢。」方婆子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裡頭是打京城裡來的貴人,沒有夫人召喚,哪個敢進去打擾。」說著,她看向面色蒼白的容嬿寧,「有這說話的功夫,二姑娘不如尋一僻靜清涼的地兒歇歇。」
容嬿寧拉住還想說話的檀香,幾不可見地朝她搖了搖頭,而後才迎上方婆子的目光,輕柔柔一笑,「如此,我一會兒再來與母親請安。」
她的話音才剛落,臺階上正屋門口的珠簾便被人從內挑起,清脆的聲音響起又落下,一個身穿桃紅夾襖杏色褶裙的丫鬟面上攢著笑走了出來。
「二姑娘。」那丫鬟輕笑著喚了一聲,圓乎乎的臉上一片親和之意,「夫人正要奴婢去尋您,可巧您就來了,倒省得奴婢走一趟了。」
這是容夫人身邊的心腹大丫鬟,名喚翠聲。
方婆子見她出來相迎,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容嬿寧,心下微微納罕,夫人平日裡最懶怠見這一位,怎的今兒卻惦記起來了?
容嬿寧也有些意外,一雙杏眸微微睜大,水盈盈的,落入翠聲的眼中,教她抿唇微微一笑。
她一邊打簾請人進屋,一邊將聲音壓得極低,在容嬿寧與自己擦身而過時,小聲地道:「姑娘莫怕。」
容嬿寧輕輕頷首,邁步進屋,繞過落地的山水屏風,只聞得一陣環佩輕響,裹挾著馥郁的脂粉香味而來,還不及回神,她便被人拉住了手。
「這就是寧兒了?」
容嬿寧抬頭,眼前的婦人約莫四十出頭的模樣,一身錦繡華裳,滿頭珠玉翡翠,說話時丹鳳眼眼尾挑起,眼底笑意點點,可饒是這婦人看起來面善,她還是有些不安,下意識地朝容夫人望去。
容夫人端坐上首,手裡的佛珠微動,雖未抬眼迎上容嬿寧的視線,但還是不疾不徐地開了口,「這是妳的舅母,還不見禮?」
容嬿寧一聽便了然,自己的母親出身嶺南陸家,一母同胞的兄弟乃是武南王麾下的一名先鋒將。先帝駕崩,新帝即位,武南王交出兵權,解甲歸田,她的舅舅卻被封了個益陽侯,如今正在京中當差。
「嬿寧請舅母安。」容嬿寧福身施禮,很快就被扶住。
胡氏牽著小姑娘的手,將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才笑著道:「上一回見妳時,妳還是個奶娃娃呢,這一轉眼竟也長成了個大姑娘。」因見她不勝怯弱,不由關心一句,「如今還吃藥?」
胡氏記得,當年容夫人生產,為了眼前這個小姑娘可是險些丟了性命,結果小姑娘生下來弱得跟隻貓兒似的,若不是恰逢一位遊歷四方的名醫及時出手搭救,只怕早就夭折了。
容嬿寧應了聲,卻並不多話。
小姑娘乖巧柔順,和自己家裡那個只知道上房揭瓦的丫頭截然相反的性子,讓胡氏平白多了幾分憐惜,「我們寧兒的性子這樣好,將來也不知要便宜了哪家少年郎了。」
此言一出,屋內靜寂了一瞬。
瞥見容夫人僵住的面色,容嬿寧抿了抿唇,低下頭去。
卻聽到胡氏又自顧自地道:「哎,瞧瞧我這記性,寧兒和林家公子是有婚約的。」
容夫人的臉色越發僵硬,終於,她將手中的佛珠擱置在几案上,開口道:「嫂嫂記錯了。」她眄了眼垂首不語的小女兒,語氣冷淡,「時辰不早了,妳先回房去。」
等到容嬿寧福身退了出去,容夫人才在胡氏疑惑目光注視下,道:「和林家結親的是我的欣兒。」
「欣兒?」胡氏的聲音微微拔高,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說,「妹夫在世時,和林家指腹為婚的不是寧兒嗎?」
容林兩家乃是世交,容夫人被診出喜脈時恰在林家做客,容嶸高興不已,恰逢年幼的林家公子在旁玩著,林家夫人一時湊趣,便指著容夫人未顯懷的小腹許諾,若得的是兒郎,便結做異姓金蘭,若不然便定下百年之好。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容家得女。然而,彼時容嶸意外殞身,容家白事當頭,忙亂之際並無人顧及這樁指腹為婚,後來林家舉家外遷,事情便也不了了之。
胡氏原先只當婚事波折作罷,卻未料到時隔十五年,容林兩家履行了婚約,嫁去林家的人卻換成了容嬿寧的長姊。
想起自己此行南下的目的,胡氏只覺得自己一顆心沉甸甸的,眉頭也忍不住皺了起來。
容夫人雖然長居深宅後院,但是十幾年來獨自一人拉扯一子二女,早就鍛煉出識人心的本領,她看著胡氏的模樣,想到自己那兄長十五年都沒想起他們孤兒寡母來,不聞不問,不可謂不涼薄,如今時過境遷,容家依舊是破落門庭,陸家卻青雲直上,真難為他這時候惦記起來了。
想起容嬿寧過來請安之前,胡氏幾次三番探聽欣兒的婚事著落,容夫人不由蹙了蹙眉。
至於胡氏,她雖和容夫人多年未見,卻深諳小姑子的脾性,這會兒見她蹙眉,索性不再隱瞞,直接將自己真正的來意和盤托出。
原來陸家早些日子得了消息,溍王府有意給二公子沈臨淵娶妻,正相看京中各府適齡的姑娘,而陸家嫡女陸寶朱的生辰八字也一早就被王府的管事給要了去。
要說益陽侯之女能夠嫁入王府也是高攀的好事,可偏偏那溍王府二公子的名聲糟糕透頂,陰鷙狠辣、嗜殺冷血,提名可止小兒夜啼。
除了性子乖戾外,那二公子更是命硬剋親之人,溍王爺曾為其訂過的三樁親事,每一回都是新娘子還沒過門就香消玉殞了,坊間甚至還有傳聞,二公子年逾弱冠,院子裡卻乾乾淨淨,平日又不近女色,實非潔身自好,而是有些見不得人的癖好。
諸此種種,哪一家還願意將自己嬌養長大的女兒嫁過去?
胡氏只陸寶朱這麼一個女兒,寵得如寶似珍,自然不忍心也不情願將女兒推入深淵,思來想去,倒是斗膽想到了一齣李代桃僵。
當然,意如此,話卻不能這麼說。
胡氏避重就輕,容夫人靜靜地聽著,心裡卻跟明鏡一樣,胡氏這是看中了她的長女呢。
容夫人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嘲諷弧度,端起手邊的茶盞,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淡聲道:「我容家雖然敗落,但是也做不出賣女求榮的勾當。」
胡氏被落了顏面,心裡不免升起一絲火氣,可她按捺住了,依舊陪著一張笑臉,幽幽地道:「妹妹不為自己著想,難道連大哥兒的前程也不顧了嗎?當年妹夫那樁事……」
「啪」茶盞扣在桌面發出沉悶的一聲,容夫人眉目冷,聲音更冷,「我容家可沒有第二個跟貴府小姐同歲的姑娘了。」


「鷗鷺眠沙,漁樵唱晚,不管人間半點愁。危欄外,渺滄波無極,去去歸休。」
輕輕的低吟聲響起,端茶進艙的檀香順著窗前女子的視線向窗外望去,只見煙波浩渺的江面上染著夕色,偶有成群成陣的鷗鳥撲棱著翅膀從船邊掠過,又飛向遠處的沙渚,側耳聽時,江風中似乎還裹挾著依稀可聞的歌聲,那是暮歸的漁夫唱著豐收的歡歌。
可女子吟詩的語氣懨懨,連不大通文墨的檀香都聽得出來,適才幾句悲得很、愁煞人。
她心裡歎惋一聲,捧了香茶遞到女子跟前,柔聲勸道:「姑娘,您多顧著些身子。」
容嬿寧接了茶,輕呷一口,是江陵盛產的雲霧茶。
「檀香,我們離江陵多遠了?」
「前日裡清晨登船,到今兒已經行了兩日船程。」檀香頓了頓,繼續道:「奴婢跟船上的船夫打聽過,說是過了前頭的嶽城,再行上四五日就能到京城了。」
暮風裹著江上的水氣越窗而來,容嬿寧放目遠眺,朝著來時的方向回望而去,眼前是萬頃煙波浩蕩無邊,可她的腦海裡卻慢慢浮現起兩日前小院場景來——
那是容夫人多年裡第一回踏足她住的西小院。
當時容嬿寧聽見小丫鬟的通報,久久不敢相信,直到容夫人進了屋才堪堪回過神來,面上是如何也掩不住的受寵若驚,連向來行雲流水的請安動作也磕磕絆絆了幾回。
只是容夫人卻沒有像舊日那樣皺眉挑剔,反而靜默了一瞬,淡淡地開口問道:「妳……今年十五了?」
這話問出口,在場的人面色各異,唯有容嬿寧還是一如既往,低眉順眼,十分乖巧地應了聲,「八月初六才算足歲。」說話的語氣平平,彷彿被自己的親娘遺忘生辰年歲是再正常不過了。
容夫人頷首,盯著小姑娘的臉問:「妳可還在記恨當初換婚一事?」
這是時隔兩年,容夫人第一次提及那樁幾乎要被容嬿寧遺忘了的指腹為婚。
容嬿寧愣了愣,回過神後只是搖搖頭。
見她如此,容夫人一笑,語氣中的冷淡減了兩分,轉而增添了幾分溫和慈善,「當初算命大師測算時說妳的姻緣不在林家,妳姊姊多少也是為著妳好才答應換婚。這兩年為娘心中存著愧意,可今兒妳舅母來了,為娘心中方能釋然。明日妳舅母回京,妳且隨她同去,屆時自有妳舅舅和舅母為妳做主。」說著一歎,「侯府鐘鳴鼎食,京中繁華勝地,想來也該是妳的運道了。」
江水流動的聲音入耳,容嬿寧從窗外收回視線,嘴角的弧度慢慢往下壓了稍許,那會兒容夫人說話,除了聲音是暖的,眼神、表情……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
她的運道?容嬿寧苦笑,她的運道不過就是安安分分地活著,能為容家再次振興發揮一點可憐的作用罷了。
一旁的檀香覷著自家姑娘的神色,想到她們主僕離開江陵前,翠聲曾瞞著容夫人來過一趟西小院,告訴她們,此去京城非是時來運轉,而是容夫人和胡氏之間達成了一項交易。
心裡的不忿再次湧出來,她替自家姑娘委屈得緊。
「姑娘,既然知道舅夫人的打算,您為何還要答應上京呢?」檀香終於忍不住問道。
容嬿寧道:「留在江陵又能夠改變什麼呢?」
最好的結局,不過是繼續被遺忘於西小院罷了。
檀香有些憤憤不平,「您和大姑娘明明都是嫡親的姑娘,夫人怎麼可以如此、如此偏心呢。」說著,竟然落下淚來,「要是、要是大少爺在家就好了,他一定會護著您,不會答應這樣荒唐的事情。」
小丫鬟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容嬿寧頓覺無奈,起身,掏出絹帕替她擦了淚珠,才笑了笑道:「好丫頭,哭什麼呢?」
「我替姑娘委屈。」
「檀香,我知道的。」容嬿寧鼓了鼓臉頰,「可是這麼多年,妳幾時見過我真的吃了虧?」
檀香聞言,打了一個哭嗝,細細一思索,發現果真如自家姑娘所說的一般。
她們西小院雖不受夫人待見,可姑娘到底是容家嫡小姐,下人們心裡如何想或許難說,但平日伺候著的哪敢真的輕慢?即便是兩年前大姑娘哭鬧著設計搶了林家的親事,攀高枝成了江陵第一世家的嫡長媳,看上去風光無限,一襯托之下,被換親的容嬿寧彷彿成了所有人眼裡的可憐蟲,但檀香卻知道,大姑娘亦不過是表面風光罷了。
她幾次外出採買繡線,偶遇林家下人一處閒話,卻聽說大姑娘在林家過得並不自在,和大姑爺也是貌合神離呢。
「可是翠聲姊姊不是說,舅老爺一家接了您進京去,是要您去……」
檀香的話尚未說完,原本平穩行駛的船陡然一晃,她整個人朝前撲去,若非容嬿寧眼疾手快地將人拉住,險些都撞上了船柱子。
勉強站穩身體後,她連忙扶住容嬿寧,發現船依然在劇烈晃動,不由抖著聲音道:「這是怎麼了?」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喧譁聲起,待聽到「水匪來了」的呼喊聲驟起,容嬿寧和檀香頓時臉色刷白。
沒過多久,船頭的動靜越發大了,男女老少的哭喊聲摻雜著粗裡粗氣的叫罵聲,打破了風平浪靜的江夜。
容嬿寧和檀香被推搡扭送到船頭時,那個一直衣著光鮮亮麗的胡氏此刻正蓬頭垢面、幾欲厥倒在身邊婆子的懷裡。
容嬿寧身著一襲淡青色襦裙,面上覆著月白色面紗,在賊人粗魯的推搡下,如弱柳扶風一般落到眾人眼裡,喧鬧聲在一剎那間寂了幾瞬,但很快,一個左頰橫著道刀疤的水匪就粗聲笑了起來,「看來老子今天還真是行了大運了,船上居然還藏著這麼個美人兒。」
他身旁的一個小嘍囉聽見,小聲說了一句,「老大,萬一摘了面紗是個醜八怪呢。」
「你看那腰,嘖嘖嘖,就算是長了一臉的麻子,蠟燭一吹,還不都是一樣,嘿嘿。」
「老大說得對!」
不堪的話語聲聲入耳,容嬿寧面紗下的小臉氣得通紅,可強弱之分懸殊,她只能死死地咬住唇。
一旁的檀香眼見那刀疤臉伸手,竟是要去拉扯自家主子,連忙不管不顧地撲上前去阻攔,卻是蚍蜉撼樹,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被嘍囉們控制住。
側身躲開刀疤臉伸過來的手,容嬿寧飛快地朝一邊避逃而去,可船上水匪勢眾,眨眼間,她便被逼退到船舷邊。
身後是滾滾江流,身前是不懷好意的刀疤臉,容嬿寧絕望地閉上了眼,一隻腳向後踏空,才要轉身投入江流,便聞得清笛聲起,一道疾風從耳側襲過,隨即她感到腰上被什麼力道一帶,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回到了甲板上。
容嬿寧倉惶睜眸,入目是一片月白色繡著暗紋的衣角,獵獵風中,衣角翩躚,她抬頭,眼前赫然多了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而那刀疤臉此刻正蜷縮著身體,滿地打滾。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眾水匪本來打算提刀迎上去,可眼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在「程咬金」一招之下就狼狽不堪的自家老大,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驚恐之色,還來不及讓他們四散而逃,就見原本黑漆漆的江面上忽然火光大亮,張懸著官府旗帆的兵船四合而來,恰似天羅地網一般。
「是朝廷的人,快逃!」
可此等情形,哪怕是肋下生翅也在劫難逃。
一眾水匪很快被押走,胡氏並船上的一眾奴僕無不劫後餘生地拍著心口念佛,江面漸漸歸於平靜。
「姑娘受驚了。」
聲音溫潤清朗,落入容嬿寧的耳中,她下意識地抬眸朝轉身而來的人望去,眼前人的形容入眸,只見那是一張極俊秀的面龐,狐狸眼中含著笑意卻不顯輕佻,反而讓人觀之可親。
容嬿寧屈膝福禮,輕聲言謝,「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白衣公子笑了一聲,正欲開口說什麼,那廂胡氏就扶著嬤嬤的手快步行來。
她先是言辭懇切地道了謝,末了卻盯著白衣公子道:「還請恩公您告知姓名家鄉,等回京以後,我好讓我家老爺親自登門拜謝才是。」一邊說,一邊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白衣男子衣著不凡,形容俊俏,胡氏見了,心中一把算盤不由打得劈啪響。
這般兒郎和她的寶朱,可真是相配得緊!
念頭一生,就如初春野草般瘋狂滋長,胡氏面上的神色越發殷勤。
白衣男子牽唇一笑,視線從容嬿寧的身上掃過,又落向蒼茫的江面,「莫說是職責所在,便不為此,亦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夫人不必記掛。」言罷,足尖輕點施力,縱身掠過江面,身姿輕盈地落於不遠處的一葉扁舟之上。
清笛聲複起,須臾而後,那一抹月白便化作夜色中渺不可見的一點,正是來去無影。


是夜夜半。
嶽城城郊一處僻靜的宅院裡,一聲聲淒厲的慘叫驚得院外枯樹上的老鴉「呀呀」的撲騰著翅膀飛遠。
「爺,人熬不住刑,暈過去了。」一個身著勁裝、臉上罩著半塊鐵皮面具的護衛垂首躬身,聲音冷硬恭敬。
在他面前,一張白石桌旁,正有兩人在品著茶,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先前江上的白衣男子。
但見他放下茶盞,看向自己對面的人,笑道:「暗夜司的手段果然名不虛傳。」
對面的人半張臉隱在陰影中,瞧不清楚形容,可渾身氣勢卻十分懾人,此時聽見白衣男子的打趣並未理會,只對那護衛道:「斬去雙手,挑斷腿筋,扔出去。」
在護衛應聲要去執行時,白衣男子笑容一頓,「我可見不得血光吶。」
他話音將落,對面之人再度開口,「不必去別處了。」
聲音微冷,如凜凜寒雪一般,落在院中眾人的耳中,幾乎無人感到意外,唯有那被縛在刑架上,據說已經暈過去的刀疤臉抖了抖身子,驚恐的睜開了雙眼。
挑筋斷手,這樣把自己扔出去,還不如一刀了結更痛快些。
恐懼襲來,刀疤臉張口欲喊,立時就被護衛們熟練地堵上了嘴。
那一廂手起刀落血噴濺,這一廂白衣男子展扇遮眼之際,卻瞥見自己對面之人竟冷眼看著渾身血的刀疤臉被拖出去,那陰影外露出的嘴角甚至還微微上揚了幾分,帶著無盡的冷意。
第二章 不被表姊喜歡
月落日升,日落月明,星斗移換之間又是三兩日過去,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薰風徐徐的日子裡,陸家的船隊悠悠地停在盛京的東城渡口。
由檀香伺候著戴上帷帽以後,容嬿寧跟在胡氏身側一起棄舟登岸,碼頭上則早有陸府的軟轎和拉行李的車輛候著。
容嬿寧離家前,容夫人曾數次耳提面命,要她入京後處處小心,切不可行差踏錯,帶累容家門楣,因此,當看到陸家馬車上張揚的徽記後,容嬿寧便輕輕垂了眼眸,行動越發謹慎了幾分。
益陽侯府離渡口的距離不近,自上轎後行了小半日,聽見外面熙熙攘攘的聲音,容嬿寧扯了扯自己手裡的絹帕,到底忍不住悄悄掀起簾角,朝外望去,只見街市繁華、人煙阜盛,街景之繁盛喧囂可謂遠勝江陵。
忽而,容嬿寧的視線落在長街一側,是處門可羅雀,但店鋪門樓上懸掛的匾額卻頗有幾分趣味。
「閒人書肆。」容嬿寧喃聲念了一遍,唇角笑意淺漾。
裘馬輕狂錦水濱,最繁華地作閒人。她正想起古人的詩,不防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她尚未及放下簾子,便看到一群身穿玄衣錦服的人策馬疾馳而過,不僅捲起塵土飛揚,也引得道旁百姓議論紛紛。
「光天化日之下,鬧市縱馬,這人膽子也忒大了些。」
「噓,你難道沒注意到打頭的人是誰嗎?」
「誰啊。」
「那可是……出了名的天殺星。」
人群瞬間靜了一息,緊跟著,像是避諱什麼似的匆匆散開。
容嬿寧緊緊地攥著手裡的簾子,小臉上的血色幾乎褪得乾乾淨淨,額上也沁出細密的汗珠,滿街市的繁華再也入不得眼,她的腦海裡只剩下剛剛不經意間對上的那道薄涼狠戾的視線,哪怕只是一閃而過,亦足以勾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底裡的記憶。
冰冷的鳳眸、寒光凜凜的劍鋒、滿地橫屍、咕嚕嚕在地上打轉的頭顱……那記憶裡的血色湧上心頭,容嬿寧霍然甩下簾子,手扶著心口,劇烈地喘息著。
轎子外面的檀香彷彿聽見了動靜,靠近了些,壓低聲音,關切地喚了一聲,「姑娘?」
待聽到轎中傳來輕輕一句「無妨」,她這才放下心來,鬆了一口氣,心道:剛剛那起人縱馬闖過的陣仗可真是唬人得緊,幸虧沒有驚著姑娘。

益陽侯府位於盛京城西的銅箍巷,當車轎穩穩當當地停在侯府門口,容嬿寧起身下轎,蓮步輕移地跟在胡氏身後朝臺階上望去,那兒早早就候著一群人,其中最惹眼的,莫過於立於眾人前頭、身著一襲紅衣的年輕女子。
那姑娘神采飛揚,見了胡氏便如一隻歡樂的雀兒一般,很快就飛奔過來,抱著胡氏的胳膊嬌嬌地道:「娘,您終於回來了,我可想念您了。」
胡氏點了點女兒的額頭,「越發沒個正形兒了。」話是數落的,語氣卻滿是寵溺,一時之間,在侯府的正門外,母女兩人旁若無人的親近起來。
而被胡氏遺忘在一邊的容嬿寧則神色不變,只微微垂下眼瞼,靜靜地待著,反倒是胡氏身邊的嬤嬤瞧著不像話,輕咳了一聲,才引得主母醒過神來。
「瞧瞧我這記性。」胡氏笑著拍了拍額頭,給兩個小姑娘相互做引見,「朱兒,這是妳容家表妹。吶,寧兒,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兒了。」
容嬿寧一直都知曉,舅舅舅母有一掌上明珠,取名寶朱,論年紀應比自己虛長半歲,於是乖巧應聲,福身見禮,喚了一聲,「表姊」。
陸寶朱依舊抱著胡氏的胳膊,瞇著眼睛,將眼前這個瘦瘦弱弱的人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鼻翼間逸出一絲輕哼,許久才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表妹」,之後晃著胡氏的胳膊討要禮物,直接將容嬿寧拋在一旁。
明眼人都能看出陸寶朱對初來乍到的表姑娘有些不待見,胡氏也知道自家女兒的性子,當著外人的面不好數落人,只不輕不重地念叨了兩聲,讓嬤嬤領著女兒去看自己帶回來的土儀,自己則牽著容嬿寧往侯府裡走。
「朱兒被妳舅舅跟我給慣壞了,妳呀,可別和她計較。」
容嬿寧輕輕地「嗯」一聲,是真的沒有把陸寶朱的輕慢放在心上,甚至在想,像陸寶朱這樣子將喜歡和厭惡都寫在臉上的女子,反而是她能夠應付過來的,若是換成了……
不知想到什麼,容嬿寧牽了牽唇,及時收回了思緒。
不過,容嬿寧不在意,檀香心裡卻為自家姑娘抱不平。
明明是陸家巴巴地要她家姑娘背井離鄉而來,可還沒進府門呢,這府裡千嬌百寵的大小姐就先來一道下馬威,那日後自家姑娘豈不是要比在家裡的時候還難過?畢竟夫人再怎麼不把小女兒放在心上,容家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如今身在益陽侯府,姑娘寄人籬下,若真被欺負了去可怎麼是好?
因此,搬進胡氏給安排好的小院以後,趁著侯府的丫鬟不在,檀香到底忍不住心底的擔憂,道:「奴婢仔細瞧著侯府裡的人似乎都不大好相與的模樣,姑娘,要是他們故意為難我們,那怎麼辦呀。」
容嬿寧瞥了她一眼,「既來之則安之,杞人憂天亦於事無補,倒不如平日行事說話仔細些,像方才的話,日後莫要再提了。」
檀香自然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抱怨了一下,瞧見外頭胡氏撥過來的丫鬟進屋,便自覺地住了口。
胡氏安排的屋子位於侯府東跨院一隅的落雲居,不偏不遠,且環境格外靜雅,容嬿寧喜靜,性子裡又帶著幾分隨遇而安,很快就適應了。
只她初到侯府,偏巧趕上益陽侯外訪,不在京中,胡氏思量之下,決定將接風洗塵的家宴往後推兩日,只等著益陽侯回來,好讓容嬿寧一塊認認府裡的人。
到了第三日,益陽侯風塵僕僕而歸,進了家門,不等沐浴更衣就直奔胡氏處,問道:「當初不是說好接了欣兒過來,怎麼臨了換了人?」
胡氏一邊給他除去沾了灰塵的外衣,一邊沒好氣地道:「還不是你這當舅舅的消息太不靈通了。」
益陽侯不明所以,胡氏便將容家和林家的親事原委一一說了,末了方道:「妾身知道老爺是看中大外甥女遠播的才名,可是依著妾身這些日子的觀察,你這小外甥女倒更是個極好的。」一邊又將容嬿寧的模樣和性子一一說了,「沒有主心骨才好拿捏,且瞧著是與容家心不齊的,如此這般才更讓人放心不是?」
益陽侯對這話將信將疑,直到家宴時見到容嬿寧,心裡才算信了胡氏的話,小姑娘柔順乖巧,可不是更省心些?
他見人總是笑咪咪的,問了容嬿寧幾句江陵容家的近況,沒了旁的話說,只叮囑道:「日後只管把侯府當成自己家,有什麼需要的,也只管跟妳舅母說。」
容嬿寧輕聲應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謝謝舅舅。」
家宴時男女分席,益陽侯自然不好在這邊多逗留,敷衍的說了幾句話,轉身朝外頭男賓的席上去時,還不忘拎上自己那將將五歲的嫡子。
眼見益陽侯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一直在邊上戳著碗裡的米飯玩的陸寶朱才隨手扔掉了筷子,扭身扯著胡氏的衣袖直哼哼,「娘,您瞧爹,他一點都不關心我了!」自打進了屋只顧著問候那容家丫頭,眼裡哪裡還有她這個親生女兒啊。
陸寶朱心裡委屈,忍不住瞪了一眼容嬿寧,可惜後者垂眸低首,根本就看不見。
胡氏看看安安靜靜用飯的容嬿寧,又看看自己的寶貝女兒,臉上笑容微收,低聲斥道:「陸寶朱,妳的規矩呢?」
先被親爹忽視,又遭親娘訓誡,陸寶朱當場漲紅了一張臉。
「哼,你們現在眼裡心裡就只有這個丫頭,那以後就讓她給你們當女兒算了!」氣呼呼地拋下這句話,陸寶朱起身就衝了出去。
「舅母……」
「不用管她。」胡氏心想,自己女兒這脾氣可得改一改了,不然日後指不定還得闖出什麼禍端來。見容嬿寧彷彿有些惴惴不安的,她少不得安撫一句,「妳表姊是有口無心,可不許與她計較呀。」
容嬿寧自是應下,她對陸寶朱這樣的反應並不感到意外和陌生,就像每次兄長從書院回來給她帶些小玩意兒,被容嬋欣看見了,也總要這樣鬧一回。鬧完以後呢,都是容夫人出面,將她與兄長都數落一頓罷了。
想著自己要在侯府住上一段時日,容嬿寧還是有心和陸寶朱打好關係的,因此在整理好從江陵帶過來的行李箱籠以後,她便讓檀香將自己春日裡繡的帕子理出來,親自送到陸寶朱的沉荷園去。
結果陸寶朱是沒見著的。她身邊的大丫鬟青芽出來回話,說是自家姑娘中了暑氣,正歇著呢,以此為由,將容嬿寧主僕拒之門外,至於繡帕倒是收下了。
青芽捧著繡帕進屋時,陸寶朱正趴在軟榻上解九連環玩,神采奕奕的。
「人給打發走了?」
青芽「嗯」了一聲,將繡帕送到陸寶朱面前,道:「這是表姑娘送給姑娘的,奴婢瞧著,這江陵的繡法跟咱們京中可大不相同,看得出來是用了心思的。」
陸寶朱扔下手裡的九連環,將繡帕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哼了聲,「區區幾方繡帕就想打發我,想得美。」
青芽抿唇笑道:「那奴婢將這繡帕退回去?」
「送了我的便是我的東西,豈有還回去的道理?」
青芽搖搖頭,還是忍不住問道:「姑娘何必總跟表姑娘過不去呢?」從前姑娘可不像如今,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為難人。
陸寶朱揀了一條帕子換了身上的,將剩下的塞回青芽手中,聽她問,哼哼唧唧半晌,什麼也不肯說,惹得青芽心內疑惑更濃。

另一邊,落雲居裡,檀香卻憤憤不已,「真是白白糟蹋了姑娘的一片心意。」
見容嬿寧坐在書案前執筆描繪新的繡花樣子,半點兒沒有將剛才吃的閉門羹放在心上一樣,她不由得道:「姑娘,您難道一點也不生氣嗎?」
輕描慢勾,容嬿寧想到來時的江景,筆下的線條越發流暢起來,一邊描畫著一邊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青芽的話分明就是藉口,我們來了這些日子,表姑娘幾時給過您半分好臉色看?每次都橫鼻子豎眼睛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欠了她什麼債呢。」
「妳這兩日總是氣鼓鼓的,原來竟是為了這個?」語氣裡竟還摻著一絲絲的笑意。
檀香撇了撇嘴,「奴婢是替姑娘委屈。」
這話檀香說了無數遍,容嬿寧也安撫了她數回,勸了她無數遍,此時再聽她提及,只一笑置之,低頭繼續描畫。
檀香哪裡不知道自家姑娘不愛聽這些話,可想到這兩日自己努力打聽來的消息,還是忍不住低聲嘟嘟囔囔起來。
不過須臾的功夫,檀香終於耐不住性子,竟大著膽子,上前奪了容嬿寧手裡的畫筆。
容嶸亡故以後,容家一日日沒落下去,可即便家中不比昔日富裕鼎盛,容夫人從未懈怠過對兒女的教養,仍然花費重金禮聘西席進府,就連不受待見的小女兒,她也一樣關照了先生好生教導,因此不論詩書經法還是琴棋女紅,容嬿寧都習得不錯。
不過,拋卻這些,容嬿寧最擅長的還是工筆畫,那是她的嫡親兄長容御手把手教出來的,勾敷褪染,每一筆都精緻傳神。正如眼前這一幅夏江暮色的繡樣,用筆如輕雲舒捲,又似淺溪流水,起轉曲折處柔和流暢,線條更是細而均勻,紙間方寸許,舊景將現。
可就是檀香這一奪筆,那才沾了墨汁的筆尖猛地一顫,滴墨入紙,墨色由濃轉淡,慢慢地暈染開,不過眨眼的功夫,一切功虧一簣。
檀香握著筆的手僵在半空,盯著畫上的那灘墨漬,低下頭,「姑娘,對不起。」
容嬿寧身子弱,這樣一幅畫可是耗費了她好幾日的心神。
畫毀了,容嬿寧自然覺得可惜,但看著檀香自責不已的模樣,也捨不得苛責她,於是搖了搖頭,無奈一笑,「本就是打個樣,不妨事。」
她有心繡一扇桌屏,繡面便以浩渺卻廣闊無垠的江景入畫,如今繡樣雖然不能用了,可從江陵到盛京沿途所見之景盡在心中,也不至於落針無章。
因此,這會兒容嬿寧反而更加好奇,好奇一向穩妥的檀香怎的如此冒失唐突。
起身走到檀香跟前,伸手取過被她緊緊攥在手中的羊毫筆,容嬿寧一邊動手收拾了桌上的殘畫,一邊詢問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
檀香起初還陷於自責之中,等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接過容嬿寧手裡的活,她一問,那些被自責壓下去的情緒又翻湧了上來。
但再次開口前,她先是奔至門邊謹慎地看了兩眼,然後閉了門,倒豆子似的道:「當初翠聲姊姊說的話,奴婢心裡信了七八分,可到底還是存著幾分僥倖,想著夫人就算再……也不會糊塗到真的將姑娘您……」
磕絆了兩句,檀香覷著自家姑娘雖面色如常,但眼神卻黯淡了下去,心裡掙扎一番,還是選擇實話實說,「到侯府這幾日,奴婢嘗試著打聽了一番,才知道舅夫人去咱們江陵前,京中溍王府的管事曾經登門要走了表姑娘的生辰八字,據說是溍王有意給二公子擇妻,正從京中官員府裡適齡的女兒中挑選,而表姑娘正是其中之一。」
檀香乍一聽到這消息,心下納悶極了。
溍王府的二公子,那可是皇親貴胄,身分極尊貴的人物,益陽侯府若真的跟王府結親都算是高攀了,怎的婚事找上門還硬生生地往外推呢?
「這事兒過於蹊蹺,奴婢沒好明著細打聽,昨日出門給姑娘買繡線的時候,趁機往西平坊走了一遭,才總算弄明白了。」西平坊魚龍混雜,消息也比別處靈通,這是檀香從侯府側門小廝處得知的。
外頭的日光微微弱了些許,微風穿廊過窗,將鋪開的宣紙吹散在書案上,檀香看著自家姑娘素手纖纖,慢條斯理地將宣紙一張張疊放在一塊,即將說出口的話在嘴邊打了個囫圇。
她壓低了聲音試探著道:「姑娘,您真的一點也不好奇嗎?」
容嬿寧微微抬眸,配合著問了一句,「嗯,所以妳都打聽到了些什麼?」
檀香道:「溍王和當今聖上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按理說二公子可是金尊玉貴的人物,擇妻也該是樁熱鬧的事情,可這一回溍王府辦事卻極為低調,只是私下裡相看著,且不拘官員品級,只要家中有適齡女兒的,生辰八字都被王府要了去,一時間倒是鬧得沸沸揚揚,惹得各家都是戰戰兢兢。」
「戰戰兢兢?」容嬿寧手下的動作一頓,為著檀香的話而疑惑。
檀香點點頭,「可不是戰戰兢兢?都生怕被王府相中了,自家女兒成為第四個屈死鬼。」她唏噓著,將從坊間聽說來的、關於沈臨淵前三任「未婚妻」不及過門就意外香消玉殞的事繪聲繪色地說了。
末了,她又道:「最最巧合的是,那三位姑娘在和二公子訂親前個個都是身子康健的,偏生宮裡才傳出要賜婚的消息不久,就一個接一個地沒了。坊間都說,是教二公子給剋沒的,也有人說,是二公子不滿意親事,把人給弄沒了……」她越說越覺得心驚肉跳,若傳言不虛,那侯府打的主意,豈不是要把自家姑娘往火坑裡推?
「要真的像翠聲姊姊說的那樣,姑娘您可怎麼辦?那二公子可是個心狠手辣的玉面閻羅啊。」
檀香的話唬人得很,容嬿寧聽了臉色微微發白,但她從不是杞人憂天的性子,這會兒見小丫鬟惴惴不安的模樣,她反而更鎮定一些。
吩咐檀香給自己倒杯清茶潤嗓後,容嬿寧走到窗前坐下,側首看著小院上空緩緩舒展開的雲彩,良久才輕聲開口,「這些亦不過是道聽塗說,見過沈二公子的又有幾人?若他果真如傳聞所言,旁人又怎麼能輕易算計得了他?所以,我們只管將心放在肚子裡就好啦。」
這麼多年來,容嬿寧在容夫人的手下早練成了察言觀色的好本領,而從和益陽侯府一家人的相處來看,不論是風風火火的胡氏,還是總笑咪咪的益陽侯,他們的善意與算計藏得都不深。
至少,容嬿寧心裡一直都很清明,他們對自己好,從不是僅僅為了什麼血緣之親,而是她這個人還有些別的利用價值。
容嬿寧想,那二公子若真像傳聞中一樣厲害,沒道理連她都能看得透的人,他卻看不穿,既是如此,益陽侯和胡氏的算計必將落空,她又何苦自尋煩惱?
至於那兩人算計落空以後,自己何去何從,容嬿寧並沒有多想。
檀香聽著,似懂非懂,可因為自家姑娘淡然的模樣,也跟著放下心來。


就這樣一連過了一個多月,侯府裡都沒有傳出別的消息來,外頭坊間關於溍王府二公子擇親的討論也淡了下去,檀香這才徹底地鬆了一口氣。
不過,有的人卻開始坐不住了。
這日晚間,益陽侯從外頭回府,才步入正院就看見胡氏在廊簷燈下來回走動,神態之間滿是焦慮。
他抬手揮退身後的隨從,闊步走上臺階,看著胡氏道:「這麼晚了,怎麼還沒歇下?」
胡氏瞥了眼身邊的蔡嬤嬤,見後者乖覺地退至一邊後,她方才焦急地問益陽侯,「那樁事情到底怎麼說?成天懸在那裡,我這心裡總是不安穩。」頓了頓,又道:「最近幾日,外頭議論的都少了,難不成是已經悄悄地定了人選?」
益陽侯拉著胡氏的手走進屋,而後鬆開,由著她為自己除去外衣,沉默了許久方道:「今日朝會上陛下也問及了此事,溍王爺當時的臉色可不好看,只怕二公子的婚事他也做不得主。」
可不是做不了主的?前三樁婚事落在外人眼裡,門當戶對、珠聯璧合,結果新娘子都還沒過門,甚至有的賜婚聖旨還在路上,就接連暴斃了。
如今再要擇親事,一來合適的人家捨不得、怕得很,二來溍王爺也不敢越過自家兒子做主,生怕這兒子刑剋親眷的名聲被徹底坐實,帶累門庭。
胡氏奇道:「京中那麼多姑娘家的生辰八字都被送去了王府,聽說溍王妃還讓人備下了許多仕女圖,難道沒有一人入得了二公子的眼?」
益陽侯不說話,心道:天殺星的想法誰能猜得著?
見胡氏彷彿急得不行,益陽侯到底還是靜下心來,與她道:「這件事不成就不成吧。」
「可……」若是不成,她千里迢迢跑去江陵是為了什麼?
益陽侯歎了口氣,道:「當初是王府找上門來,寶朱又死活不樂意,我才想了那麼一齣李代桃僵,想著要是能就此攀上溍王府的親事,自然好事一樁,可到底這些都不是妳我能決定的。」
胡氏問:「你那寶貝外甥女兒如今可還住在府裡,你預備怎麼著?」
「偌大的侯府難道還養不起了?」益陽侯想,那到底是他的親外甥女,本來算計她就教自己心下愧疚,眼下事情不成,未必不是好事,總算能讓他坦蕩蕩地接受外甥女兒的孺慕之情了。
胡氏捏著手裡的帕子,沒有應聲。
說實話,她的確挺喜歡乖巧聽話的容嬿寧,但如非必要,她半點兒也不想跟容家扯上干係,更沒必要好心腸替自家一貫眼高於頂、性情冷僻的小姑子養女兒。
既然溍王府的這門婚事告吹,還是把人送回江陵去得了。

依著胡氏的打算,留容嬿寧在府裡繼續住上幾日,地主之誼盡罷,就尋個由頭將人給送回江陵容家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這廂才開口與容嬿寧提了這樁事,後者也從善如流地應下了,意外卻偏巧發生了。
胡氏翻看著手裡的帖子,面上的神情慢慢凝重起來,心下疑竇叢生,看向一旁正幫著整理帳冊的蔡嬤嬤,問道:「秀荷,妳說眼下非節非慶的,長公主好端端的,怎生想起來要在府裡舉辦宴集呢?」秀荷便是蔡嬤嬤的名字。
不怪胡氏心中納悶,盛京城中誰人不知,與當今皇帝陛下一母同胞的嘉懿長公主可是名副其實的金枝玉葉,未出閣時得先帝爺千嬌百寵,嫁給駙馬蕭雲升以後更是被寵上了天,如今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脾性雖說褪去了年少時的驕縱,可獨屬於長公主的驕矜依然保留著。
這麼些年來,別府上的夫人隔三差五地就要辦個茶會花宴,邀人一聚,可長公主府辦宴集的次數屈指可數不提,就是嘉懿長公主本人也鮮少出席京中別家的邀約。
蔡嬤嬤自然也知道這些,她把最後一本帳冊整理好,示意一旁的侍女將理好的一堆帳冊拿下去收納好,之後走到胡氏身邊,接過其遞過來的請帖。
她是胡氏的陪嫁丫頭,從前也習過幾個字,待看清楚那拜帖上的內容後,不若胡氏驚疑不定,蔡嬤嬤反而覺得並不意外。
「夫人有所不知,外頭都在傳,邊關大捷,蕭駙馬不日就要班師回朝。長公主定是聽說了消息,心裡高興,想著熱鬧一下呢。」
嘉懿長公主和駙馬蕭雲升鶼鰈情深,駙馬得皇帝倚重信賴,率軍北伐,一去就是三年,這會兒人終於要回來了,可不是一樁值得慶賀的大喜事?為此設宴邀約慶賀,也確實是在情理之中。
「不過這帖子……奴婢瞧著似乎的確有些奇怪。」蔡嬤嬤把展開的帖子往胡氏跟前送了送,語氣裡多了些不解,「長公主怎生知道表小姐的呢?」
胡氏看過去,帖上容嬿寧的名字落入眼中,教她臉色微沉了兩分,但比臉色沉得更快的卻是她的一顆心。
適才未留心,蔡嬤嬤一提醒,胡氏方反應過來真正的蹊蹺之處。
「寧兒在咱們府中住了也有一個多月,府裡迎來送往,長公主許是聽誰提起了也不一定。」胡氏忖度著,慢慢地說了一句,見蔡嬤嬤似是還有話想說,不等她開口便道:「長公主的心思豈是妳我能夠揣摩的,明日且看著吧。」
因著赴宴的日子就在次日,胡氏立即吩咐蔡嬤嬤張羅了起來,又是準備拜禮,又是為陸寶朱和容嬿寧挑選衣裳首飾,等到忙活完一切,都到了日落時分。
胡氏著蔡嬤嬤捧了備好的物件,親自往落雲居走了一遭。
容嬿寧素日裡就是個乖巧聽話的性子,胡氏那滿腹的叮囑並未派上用場,反而在自家女兒的沉荷園裡絮叨了半晌,直說得口乾舌燥不提。
第三章 長公主府的宴會
月落日升,轉眼一夜過去。
容嬿寧一向淺眠,故而當外面響起第一聲雞鳴時,她就悠悠醒了過來。
守在外間的檀香聽見內室的動靜,很快就打了一盆清水送進屋來,淨面、梳妝、更衣,一切完畢後,屋外的天色才大亮起來。
容嬿寧坐在窗前,抬首間便看到屋外桃樹上的鳥兒正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啾啼不止,模樣歡快極了。
「姑娘。」檀香端著托盤進屋,站在屏風外輕喚了一聲,見到容嬿寧轉首回眸後才輕笑道:「舅夫人那廂傳了話來,說用了早飯以後再從二門出發。」
容嬿寧脾胃薄,早飯擺在桌上,不過一碗白粥和一塊花卷,她用了粥,將花卷留給檀香。
主僕兩人一塊兒吃了,看著收拾碗筷的檀香,容嬿寧問她,「前兩日繡好的那扇桌屏呢?」
那桌屏繡好以後,容嬿寧一直在尋機會給胡氏送去,昨兒趕巧胡氏來了,可來去匆匆的,她也沒能將東西送出去。
「奴婢替姑娘收著呢,姑娘要的話,一會兒奴婢就給您取來。」
容嬿寧點點頭,叮囑道:「拿出來,晚些時候我給舅母送去,權且算是這些日子我們在府裡叨擾的謝禮。」
檀香收拾的動作微微一頓,「姑娘,我們真的要回江陵去嗎?」
看著小丫鬟撇下來的嘴角,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容嬿寧不由打趣道:「妳若是想留下來,回頭我向舅母討個恩典,留妳在侯府,可好?」
「不好不好。」檀香聞言急得連忙擱下手裡的碗筷,一個勁兒地朝著容嬿寧擺手,同時還不忘添一句,「姑娘在哪兒,奴婢就在哪兒,姑娘可不能拋下奴婢。」
小丫鬟著急得眼眶都紅了,容嬿寧收起逗她的心思,柔聲安撫了兩句才道:「快些收拾了,一會兒該出門了。」
等主僕倆到了二門口時,兩架馬車早已候在了那,胡氏和陸寶朱沒過多時也相攜而來。
那兩架馬車一大一小,容嬿寧原以為胡氏定會領著陸寶朱同乘,可沒料到自己才在後頭那架小馬車上落坐,陸寶朱竟也掀開簾子鑽了進來。
今日出門做客,陸寶朱穿了一身簇新的錦繡衣裳,腰間環佩琳琅,頭上也簪了一支格外精巧的步搖,行動間帶起一陣清脆的聲響。
對上容嬿寧因驚詫而睜圓的眸子,陸寶朱下巴微微一揚,語氣凶巴巴的道:「看什麼看,我家的馬車,我想坐哪輛就哪輛,哼!」
容嬿寧依言收了目光,身子稍微往角落裡挪了挪。
見狀,陸寶朱又輕哼一聲,逕自落了座,原本便不寬敞的馬車立時顯得逼仄了幾分。
容嬿寧摸不准陸寶朱的心思,只垂首靜坐,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搭在膝上的宮絛。
而陸寶朱繃直了背坐在邊上,沒聽到容嬿寧的動靜,撐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扭脖子看了過去。
「喂,妳今日是啞巴了不成?」陸寶朱秀眉緊皺,「我與妳同乘,妳就一句話都沒想跟我說?不好奇嗎?」
容嬿寧在侯府住了將近一月,但和陸寶朱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且每每遇上了,都是不歡而散,在容嬿寧看來,陸寶朱是極不喜歡自己的,不喜歡到懶得搭理自己,然而,今日她不僅出現在自己的馬車上,還破天荒的主動搭訕。
「不是的。」容嬿寧的聲音輕細,她迎上陸寶朱的目光,「自然是好奇的,不過……」
「不過什麼?」江陵的人難道說話都這麼溫吞的嗎?
「表姊初上馬車時說了,妳想在哪兒就在哪兒。」
陸寶朱一噎,看著一臉無辜的容嬿寧,心裡覺得這丫頭就是成心要氣死自己。
她抱著胳膊,別開臉,不說話了。
馬車行駛到街上,外面傳來熱鬧的叫賣聲,熙熙攘攘的,不用挑簾看都能想像得到街上的繁華,可馬車裡卻依舊靜悄悄的。
半晌後,容嬿寧偷偷地朝陸寶朱的方向瞥了瞥,水汪汪的杏眸忽而睜大了幾分。
陸寶朱正有意無意地擺弄著手裡的絹帕,帕上繡的是容嬿寧十分熟悉的紅葉花紋,那帕子正是當初她送去沉荷園的。
表姊原來是喜歡這手帕的啊。容嬿寧不由彎了彎唇角。
陸寶朱注意到她的視線,忙把帕子往袖子裡塞,塞了一半又拽出來,撇嘴道:「這是青芽自作主張挑來配我今日的衣裙的,妳可別自作多情……算了,我就是喜歡這帕子。」看著容嬿寧眸色微黯,她到底還是改了口,說了心裡話,「妳的繡活比我好多了。」
聞言,容嬿寧方才黯淡下去的水眸瞬間溢出光彩,眉眼彎彎地道:「那我多給表姊繡兩條,表姊喜歡什麼花樣呀。」離京尚有數日,趕一趕許是來得及的。
「妳還給我繡?」這次換成陸寶朱詫異了,她覺得容嬿寧約莫是個傻的,「妳到我家來,我可一直沒給過妳好臉色,妳就半點兒不生氣的?」
容嬿寧搖搖頭,聲音輕輕軟軟的,像是春溪水一般,「表姊的心意,我都明白的。」
「我哪有什麼心意。」陸寶朱不敢去看那雙明亮的眸子,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
容嬿寧輕輕側首,嘴角笑渦淺淺。
陸寶朱如果真的想欺負自己,那麼過去一個月裡她又怎能日日安生?心裡不自覺將陸寶朱的態度和容嬋欣的態度放在一塊比較,越發篤定了陸寶朱對自己的所謂厭惡,不過是逢場作戲,刻意為之。
但……這是為了什麼呢?
容嬿寧想起容夫人與自己說的話,又想起檀香曾經的絮叨,哪裡能不了然?
「溍王府二公子的傳聞我也略知一二。表姊想將我『趕』回江陵,並非不待見我,而是希望我能遠離京中是非。」她的聲音越說越輕,但語氣是篤定的。
在陸寶朱的印象裡,容嬿寧性子柔、心腸軟,彷彿誰都能欺負一下,可她沒有料到,這小姑娘心思通透,把所有事情看得明明白白了。
「妳少自作多情了。」陸寶朱依舊嘴硬,「我才沒那麼好心腸呢。」
「表姊,妳到底喜歡什麼繡樣呀?」
「喜鵲。」陸寶朱下意識地應了一句,反應過來以後,見容嬿寧笑得狡黠,不由得泄了氣,「不過喜鵲登枝我不要梅花的。」
「嗯。」
「再繡點竹葉吧。」
「好。」
「唔,要用朱色的綢布。」
青色的竹葉,朱色的綢布……容嬿寧沉默了。
紅配綠,看不足。但表姊喜歡就好。


嘉懿長公主府坐落於昌隆街的西側,宅邸三進三出,雕梁畫棟、亭臺樓閣、曲水環山,府中之景無一處不精妙絕倫,令人觀之眼花繚亂。
然而,與胡氏和陸寶朱一道跟在領路嬤嬤身後的容嬿寧卻不敢四處張望,只屏息凝神,步步謹慎,生怕行差踏錯,教人恥笑了去。
相比之下,陸寶朱就膽大了幾分,一路行來,四處顧盼,時不時還扯一扯容嬿寧的衣袖,引著她一塊欣賞長公主府中的佳景。
見自家小表妹一副怯生生的模樣,陸寶朱索性一手牽著她,一手拍拍心口,下巴微揚,聲音低而堅定地道:「別怕,有我護著妳呢。」
容嬿寧聞言,輕聲「嗯」了一下,心弦稍鬆。
胡氏在前聽得動靜,腳步微滯,旋即恢復如常,面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來時路上,陸寶朱非要跑去與容嬿寧同乘,這教她擔憂了一路,生怕自家女兒太過任性,將容嬿寧欺負了去,不料兩人在這短短一段路程間竟然化干戈為玉帛,如今相談甚歡,倒越發親近起來了。
表姊妹融洽和諧與否不重要,女兒懂事明理才是胡氏樂於見到的。
行不多時,穿過一座白石拱橋,長公主設宴的水榭便出現在眼前,領路嬤嬤將人引至門口,立時就有侍女上前挑簾相迎,「夫人,兩位小姐,請。」
容嬿寧垂首抿唇,進門時放緩了步子,稍稍落後陸寶朱半步,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
水榭裡,嘉懿長公主尚未露面,故而各府女眷相見,不免客套寒暄幾番,場面倒十分熱鬧起來。
容嬿寧生性喜靜,容夫人過去又從不喜帶她出門,如眼下這樣的場景她還是第一回見識,她不敢多言多語、多行多動,生怕自己行差踏錯,給侯府招來麻煩,所以當胡氏和陸寶朱都忙著和相熟之人說話時,她便只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好可愛的小兔兔呀!」
甜甜糯糯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容嬿寧循聲望去,便見臨座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雙髻纏著珍珠鏈的圓臉小姑娘,年紀約莫四五歲,長得粉雕玉琢,像個雪團子一樣。
這會兒那雪團子雙手捧著臉,一雙明亮澄澈的小鹿眼不掩好奇,直直地盯著容嬿寧手裡的繡帕。
「仙女姊姊,妳可以把小兔兔送給雪兒嗎?」
小雪團的眼睛亮晶晶的,小手拱在身前,兩根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的對戳著,尚帶著幾分嬰兒肥的小臉上慢慢浮現出一抹淡粉色。
她見仙女似的姊姊不開口,糾結地絞了絞手指,有些羞澀地小聲道:「仙女姊姊,那我跟妳換好不好呀?」
哥哥說過,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還說君子不奪人所好,仙女姊姊的兔兔手絹那樣好看,她也得拿自己最喜歡的東西給姊姊。
眼見小雪團低著頭,一會兒扯一扯裙衫上繫著的小鈴鐺,一會兒又抬手摸一摸小辮子上紮著的珍珠串,糾結的可愛模樣教容嬿寧的心頓時柔成一片。
「咦?」盯著眼前折得方方正正的兔兔手絹,雪兒摸索的動作頓了頓,繼而水汪汪的眼睛裡迸出一抹欣喜的光亮,霍然抬起頭來。
容嬿寧柔柔地笑著,將手中簇新的帕子往前遞了遞,輕聲道:「雪兒既然喜歡,姊姊就把兔兔送給雪兒。」
雪兒歡喜地接了帕子,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埋下頭,在隨身掛著的小荷包裡倒騰一回,翻出一只小巧玲瓏的玉墜子,不由分說地塞進容嬿寧的手裡,奶聲奶氣地道:「這個給姊姊!」
玉墜子入手沁涼,不一會兒又生出絲絲溫潤觸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容嬿寧想也不想就要將玉墜子給小雪團塞回荷包裡,可才伸出手呢,雪兒就像是察覺到她的意圖,攥著新得來的手絹就跑了,容嬿寧正欲起身追過去,水榭裡的喧囂聲一寂,她下意識回身望了一眼,正看到華服錦衣、珠翠玲瓏的嘉懿長公主在一眾婢女嬤嬤的簇擁下進了水榭。
容嬿寧默默地收回了才邁開的步子,端端正正地站好,跟著眾人一塊行禮問安落坐,垂眸看了眼掌心裡的玉墜子,她的視線落在上面刻著的「沈」字上,唇瓣微抿。
這墜子該如何還回去呢?
嘉懿長公主年近四十卻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眉眼含笑時甚至猶帶幾分閨閣女兒家的清麗嫵媚之意,半點兒不像兩個弱冠之子的母親。
她笑著和身邊的命婦提及駙馬來信,說道:「駙馬說,南齊王庭時下盛行一種雅玩,名為鬥茶,和我們這兒的茶宴大不相同,卻別有一番樂趣。」
「這茶有何可鬥的呢?」說話的是鎮北王妃,她未出閣時乃嘉懿長公主的伴讀,情分不比旁人,兼著生性豪爽,因此說起話來並無許多顧忌,直言道:「又非飲酒,還能鬥個酒量高低的。」
嘉懿長公主聞言,輕笑一聲,「本宮初時也不明白,後來才在書中看到,所謂鬥茶,即宴中諸客,各取私藏好茶,輪流烹煮,品評分高下。至於這高下之分嘛,看的是湯色與水痕。」說著,遞給身邊嬤嬤一個眼色,後者立即招呼侍女奉上茶團與茶具。
一旁鎮北王妃見狀,不由笑道:「難怪長公主今日設宴,原是為了這等風雅趣事。」一邊說,一邊擺手,「此等烹茶行令的雅事,我可不行。」
頓了頓,她又看向廳內百花爭妍的景象,提議道:「不若由著她們年輕的女兒家試上一番?」
此言一出,其餘眾婦人連忙附和,這可是她們女兒在長公主跟前露臉的大好時機呀。
嘉懿長公主美目含笑,睇了鎮北王妃一眼,「妳慣是個喜歡躲懶的,也罷,看妳哪有看她們賞心悅目呢。」
「長公主這可就傷了我的心了。」鎮北王妃捧心,佯裝哀傷,面上卻滿是促狹的笑容。
水榭裡的氣氛一下子就鬆快了起來。
這邊嘉懿長公主命人在水榭裡設下茶案數張,悉數擺上茶具與茶團。
另一邊,眾家姑娘捏帕凝神,心下細細盤算,想著該如何烹煮一碗好茶,博得長公主的青睞。
只有陸寶朱挪蹭到容嬿寧的身旁,小聲道:「這可太難啦。」聲音裡滿是苦惱,「早知道許先生的茶道課我就不睡覺了,這茶要如何煮呀,阿寧,要不咱們躲一躲吧?」
「躲?」容嬿寧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抬眸看了一眼周遭。
眾目睽睽之下,能躲到哪裡去呢?
陸寶朱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整個人瞬間蔫了下去。
鬥茶開始,容嬿寧注意到,除了獨自一人烹茶調製的,也有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的,於是便與陸寶朱道:「表姊,不若我們一塊兒試試?」說著,湊在陸寶朱的耳邊低語一回。
陸寶朱聞言眼睛一亮,拉住小表妹的手,尋了個僻靜角落裡的茶案坐下,然後就眼巴巴地盯著容嬿寧。
容嬿寧雖然不精通茶道,但從前跟在容御身邊,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她從碗盞裡的茶團裡精挑出一塊,放入研缽裡,叮囑陸寶朱將團餅烤炙碾細,自己則淨手清洗茶具,慢慢地將水煮上。
案上的清水和茶餅一般,擺了數樣,不同於別人選了山泉,容嬿寧煮的是陳年藏起的初雪水。
點茶、點水、擊拂,容嬿寧循著記憶,小心翼翼地不敢出錯,等到注湯擊拂時,她側了側身,將手裡茶筅往陸寶朱手邊一送,後者死死地盯著那巴掌大的物什,嚥了嚥口水。
「阿寧,我不行的呀。」說著,握住容嬿寧的胳膊往回一推,「還是妳來吧。」
雖然小表妹煮茶的動作裡也流露出幾分生疏,但是總比自己要好上許多,這臨了的一步,陸寶朱不敢為了出風頭就鋌而走險。
容嬿寧沒有辦法,只能努力地回想一番自己兄長當時的動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拿好茶筅,一邊點水,一邊拂動茶碗裡的茶粉與茶湯,未幾,如同疏星淡月一般的白乳浮上盞面,茶香四溢。
「成了。」容嬿寧彎了彎眉眼,看向陸寶朱。
陸寶朱亦是一臉欣喜,「阿寧,真的成了!」她四處張望一回,看到大家幾乎都已經完成了鬥茶之作,「下面長公主要品評了呢。」
她的話音剛落,果然嘉懿長公主就攜了鎮北王妃一塊兒穿行於各茶案間,細細地品嘗,見著了好茶還會讚上幾句。
待行到容嬿寧與陸寶朱的案前,嘉懿長公主看著眼前的這杯茶微微愣了愣。
倒不是她們兩人共烹的這杯茶不好,只是其他人知道今日這遭要分高低,都是傾盡所學,不提烹煮時格外用心,在分茶更是花了巧思。比起那些如山如霧,又似花鳥水墨的湯花,眼前這一杯多少就顯得寡淡了點。
視線從兩個局促不安的小姑娘身上掠過,嘉懿長公主勾了勾唇,端茶輕呷了一口,眸中陡然多了一抹亮光。她問:「煮茶用的是什麼水?」
容嬿寧輕聲答道:「是藏雪融水。」
「哦?」嘉懿長公主鳳眸微瞇,語氣不辨喜怒,「古人掃雪烹茶確為雅事,不過今日備下的乃是陳年舊雪,旁人避而不及,妳為何獨獨擇它?」
拿陳年的雪水煮茶給尊貴的長公主喝,可不是鬧著玩的。
陸寶朱縮了縮脖子,心道嗚呼哀哉時,就聽見容嬿寧那輕細柔軟聲音不慌不忙地繼續響起,「去歲初雪,藏於大甕之中,內置燒熱的伏龍肝,用細紗封口後埋入可見天光卻不受日曬雨淋之地,如此藏養起來的雪水較之一般山泉會更輕清些,用來煮茶也能夠使茶水更加融合,飲起來也會少幾分夾澀感。」

「阿寧,妳怎麼知道那麼多煮茶的門道呀,連陳年雪水貯藏的法子都知道得那樣清楚。」
鬥茶結束,各人自回席位,陸寶朱沒有再去與胡氏同席,反而跟容嬿寧擠在一處,扯著她的衣袖問個不停。
想起適才嘉懿長公主聽完自家小表妹那番話以後,滿目欣賞的神色,陸寶朱與有榮焉。
容嬿寧偷偷地朝胡氏那廂望了一眼,而後才與陸寶朱道:「是從我爹的手劄裡看來的,以前也沒有試過。」
江陵的冬日,難得見著一場大雪,想要收集成甕的雪水並非易事,容嬿寧讀過父親遺留下來的醫藥手劄,對於上面記載的一些偏方向來記得清楚。
「姑父的手劄?能借我瞧瞧嗎?」陸寶朱隱約聽自家娘親提過,她的姑父容嶸曾經是名滿天下的神醫,他的親筆手劄上豈不是記著許多神術妙方?
陸寶朱對於研習醫術沒有興趣,此時問起,只不過單純好奇罷了,然而容嬿寧卻為此黯淡了眉眼,可她尚且記得自己身處何地,形容不至於失禮,但說話的聲音不似平日的溫甜,反多了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感傷。
「手劄沒了。」
「沒、沒了?」陸寶朱不敢相信,想要多問兩句,但覷著容嬿寧神色彷彿有些不對,只得默默地噤了聲。
好端端的怎麼就沒了呢?
陸寶朱沒有追問下去,容嬿寧的神思卻在一瞬間被拉遠,恍惚裡像是又回到那年雪夜,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落雪,原來雪是那樣冷,但比雪更冷的卻是容夫人的神色。
那夜,容夫人不顧容嬿寧的苦苦哀求,將厚厚的一本手劄扔進了火盆中,火舌席捲,很快就吞噬了一切。
「益陽侯夫人,本宮從前竟不知妳府裡還藏著如此一個妙人兒。」嘉懿長公主的話雖是對著胡氏說的,目光卻徑直落在了容嬿寧的身上。
容嬿寧在陸寶朱的提醒下堪堪回神,對上嘉懿長公主含笑的目光,心頭微微一跳,趕緊起身上前行禮,然而禮未半,就被長公主攔住了。
嘉懿長公主將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圈,見小姑娘瑩白如玉的俏臉上滿是不安之色,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小手,語氣也越發溫和了些,道:「聽說妳本家是在江陵的?」
「嗯。」容嬿寧斂神應了聲,心裡更加惴惴不安起來。
檀香像是耳報神一樣,侯府裡各處的消息打聽得清楚,其中就有侯府下人對這位長公主的形容,說什麼「驕矜自持」,並不是誰都能親近的,可這會兒嘉懿長公主眼中的慈愛之色,分明與傳言不同。
容嬿寧想不明白長公主何故待自己親厚,少不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
「本宮曾經也在江陵住過一段時日,那是個養人的好地方。」嘉懿長公主輕笑道:「當年容氏醫館名揚一方,爾父當年對本宮亦有救命之恩,這份恩情本宮一直記在心裡。」
嘉懿長公主初嫁駙馬蕭雲升時,曾隨他輾轉宦遊各地,其中在江陵就待過兩年,那兩年裡,長公主身懷有孕,蕭雲升拒絕升遷,陪著她在江南養胎,但縱使十月無憂,臨產時還是因為雙胎的緣故歷經艱險,多虧容嶸出手才得以轉危為安。
後來嘉懿長公主回京,在太后面前提及此事,才有了容嶸入太醫院的後話。
這段陳年往事知道的人不多,胡氏卻很清楚,直到此時,她才算徹底明白,那送給益陽侯府的請帖上,為何會有容嬿寧的名字了。
至於旁人聽見嘉懿長公主的話,也不約而同跟著鬆了一口氣,原來長公主是顧念著舊日的恩情,才對這位客居益陽侯府的姑娘格外親厚些。
見容嬿寧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一副十分意外的模樣,嘉懿長公主笑了笑,並沒有多提舊事,只揀了些「在京中住得可習慣」、「平日喜愛做些什麼」的問題問了兩句,又叮囑她在府裡只管自在些玩耍云云,便放她歸座,之後再沒有流露出特別的親近,如此就更教眾人安心了。
水榭裡茶過三巡,一個身穿棕衣的嬤嬤從外頭進來,走到嘉懿長公主身前,恭聲回稟道:「園中荷池的蓮舟已經安排妥當,長公主是不是此時過去瞧瞧?」
見水榭裡說笑之聲停下,嘉懿長公主理了理鬢髮,淺笑道:「今日天清氣爽,正適合蓮舟泛遊,賞玩一二。」頓了頓,又道:「府裡花園此番時節風光也不錯,妳們年輕的孩子湊在一處,就自在些玩吧,不必跟著了。」說完,起身而出,一眾官眷夫人緊隨其後,往蓮湖而去。
餘下的眾家姑娘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一時愣住,最後還是那棕衣嬤嬤引了路,領著她們去了花園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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